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首辅大人有妖气》作者:柯遥42   文案:   「那位首辅大人确实一身正气啊。」   冯嫣最近常常这么想。   毕竟,自从嫁入魏行贞的府邸,那些过去常常困扰着她的麻烦事,立刻烟消云散。   然而某一天,一身正气的首辅大人,终于在她面前露出了狐狸尾巴:   一条真 · 毛绒绒的大尾巴。   作者自定义标签 权谋 热血 穿越 重生 第一章 美人易折   “我们冯家的女儿,从出生那天起,就会背上一个莫名其妙的诅咒。   “在我们同一辈的女孩子们中,必定有一个会在二十四岁的时候克死丈夫。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家的女儿起名要么避开当时的字辈,要么就是单字——这都是因为不想让外人算着辈分。”   昏暗的灯火下,老人的声音既慈爱,又缓慢。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俯坐在她的身旁,躺在老人的怀中玩着头发。   “要是那个女孩一直不成婚呢?”   “那在二十四岁的时候,死的就是她自己了。”老人轻声答道。   少女叹了口气,“……那藏了辈分又有什么用,人总还是要死的呀。”   老人咯咯地笑了起来,“冯家有那么多的女儿,又不是每一个都会克夫。再说了……咱们家嫁女给的嫁妆,不要说是在洛都,就是放去从前的长安城,都找不出第二户人家来。”   那少女的喉咙略略动了一下。   老人笑了笑,“你的祖父、我的大哥,生前身居黄门侍郎一职,虽然官居四品,但圣上加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其显赫一时无两……”   少女皱起眉头,起哄般地抱起了老人,“姑婆又说这些我听不懂的话了,什么侍郎、章事……是很不得了的官吗?”   “就是宰相呀。”老人笑着解释道,“我大周,凡是参与政务并加‘同中书门下三品’或‘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官员,都是不担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的人物。”   少女再次愣了一下。   老人的眉毛抬了抬,“若不是因为你们可能背着诅咒,需要一个首嫁的丈夫来冲了这晦气,某些人家哪里有机会和我们攀上姻亲……他们可不在乎你们克不克夫,克了更好——这样便不用和离,一生一世都能抱住我们冯家了。”   少女一个轱辘坐了起来。   “我听说,我们这一辈,就剩我和阿姐还没有过二十四了,对吗?”   老人点了点头。   “同辈的其他姐妹,都已经成婚了?”少女又问道。   老人再次点了点头。   少女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所以不是阿姐克我的准姐夫,就是我克我将来的丈夫了……”   老人努了努嘴角,“这有什么,天底下男人那么多,死了一个也可以再找,到时候你们俩身上的诅咒破了,来求娶的人只会更多呢。”   “我不,”少女认真道,“我只嫁我喜欢的人,我可舍不得他死。”   “那好办啊,”老人眨了眨眼睛,“你心悦哪家的公子了,就来和姑婆说,姑婆先去和他们家把亲事说定了,把人留着……等你过了二十四再嫁嘛。”   “可我要没成婚……一过二十四不就死了吗?”   老人又笑起来,“傻孩子,我们冯家的姑娘,都是要嫁两回的呀。”   少女皱起了眉一时没有听懂,但很快就恍然大悟——姑婆的意思很简单,如果背着诅咒的人不是她,过了二十四当场和离就好了;万一背着诅咒的人真是她,那就先克死那个结了暗亲的便宜丈夫,再嫁给心上人。   女孩子顿时严肃起来,“不不不,我不会做这种事的,姑婆,这个诅咒真要是落在了我身上,我就快快活活地活几年,然后再利利索索地走,才不要拿其他什么无辜者的性命来给我续命。”   老人也不恼,她轻轻抚摸女孩子的额发,笑着叹了一声,“……我们小七,真是好孩子。”   冯小七又重新躺下靠在老人的怀里。   “那姑婆,那位首辅大人知道这些事吗?”   “知道啊。”姑婆低声道,“这种事不用我们说,整个大周早就传遍了。”   “可他不也是朝廷里的大官吗?未必是在贪姐姐的嫁妆吧……阿姐今年都二十了,要是不走运,这位首辅大人岂不是没几年活头了?”   “那就要问他自己了,”老人笑着道,“下聘礼的时候,念他这样心诚,我们可是什么都给他交代明白了。”   “……可他还是想娶姐姐?”   老人点了点头。   冯小七喃喃,“这真是一片真心。”   老人仍是像先前一样笑着,低声道,“如果明摆着的亏本生意,有人还是一门心思要做……那也有可能是想贪图更多。”   “诶……”女孩子愣了一下,“可他能贪什么呢?”   老人的眼睛因为笑而眯成了一条线,她没有回答,而是慢慢望向窗外,外头浓重的黑夜正在慢慢转向浅蓝。   “吉时快到了,再去送送你阿姐吧。”老人家喃喃道,她望向少女,“我们今日的谈话,小七不可与冯家的外人谈起,明白吗?”   “嗯,我明白。”   “立誓吧。”老人轻轻握住了女孩子的手腕。   女孩子有些意外,但也顺从地将另一只手覆在老人干枯的手背上。   一道青蓝色的光瞬息流过她们的指尖。   ……   在冯小七的印象里,姐姐冯嫣确实有些特别。   她们俩都是被父母非常看重的女儿,只是阿姐并不经常出门——冯嫣住在冯家庭院西北角的一间阁楼上,一待就是二十年,除了平日里的内廷召见,她几乎从不在外头露面。   在几年前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之后,冯小七一直很喜欢去姐姐的阁楼,姐姐总是独自待在那里,有时在看书,有时在雕刻,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地望着窗外出神。   未曾想,如今姐姐一出门,这双脚就直接从娘家的门迈去了夫家的门里——只能说这就是封建社会女性的标准人生路径吧。   不过,冯嫣虽然寡言少语,但却是个温柔的人。   “阿姐!”   冯小七踏进了阁楼,却突然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大对劲——脚下的地板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像流沙一样绵软。   未等冯小七反应过来,她的小腿已经完全陷落其中,而身体也随之失去了平衡。   流动的木板之下,似乎有无形的力要将她拉入其中。   冯小七想要尖叫,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某种难以言说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心魄——   直到一双手忽然挽住了她的臂膀。   “小七在这里做什么呢?”   熟悉的声音传来。   冯小七抬起头,见姐姐冯嫣正站在自己跟前,面带关切。   二十岁的冯嫣即将嫁作新妇,梳妆的流程从昨日凌晨就开始了,仆妇们小心打理了整整一夜,以至于冯小七此刻几乎有些认不出眼前的美人。   女子美貌固然赏心悦目,但有时也容易惊起人的哀愁。   总是与世无争的姐姐是至柔至美的,像微笑的人偶,让人想起三四月的春月夜。   为什么文人墨客总是爱用花来形容美人?   除了美丽本身,大概还有花的娇柔和易折吧。   “小七?”冯嫣又唤了一声。   冯小七这时才发现自己正跪在地上,她连忙拍拍膝盖站起来。   望着盛装的姐姐,她有些尴尬地给自己辩解道,“都是因为阿姐太美了,我都看呆了!”   冯小七低下头,只见脚下的地板还是好端端的,她又踩了几脚——地面传来邦邦邦的厚实回响。   是幻觉吗,还是……   “更深露重的,还愣在那里做什么,快进来吧。”冯嫣温声说道。   她左手和右手扶着妹妹的两肩,慢慢往里走。   转身的时候,冯嫣的目光望向了院子里的老槐树。   “下次再捉弄小七……”冯嫣唇齿微动,无声开口,“我·烧·了·你·哦——”   外头老槐树的枝叶突然抖动起来。   “诶,”冯小七有些奇怪地回过头,望向院子里,“外头什么声音?”   冯嫣的脸上浮起微笑,“是风。” 第二章 姐姐的阁楼   “我不同意这门亲事了。”冯嫣的母亲李氏眼圈发红,但还是保持着最后的克制,“这里头蹊跷也太多了!”   一旁冯远章面带疲倦,“魏家的婚轿都已经停在大门口了,你这个时候说不同意?”   “什么魏家,魏家不就他魏行贞一个吗?”李氏哭道,“要不是他得了皇上的青眼,选入凤阁,又成了首辅大臣,哪来的什么‘魏家’?”   “那也是魏家!”冯父低声呵道,“嫣儿都二十了,迟早要嫁人的。这十几年她就是被你娇纵坏了,天天闷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外头都认定了这一辈肯定是她有问题……”   李氏不应,将身子转向别处。   冯远道又绕到妻子眼前,好声劝道,“你么,就是太拿嫣儿当回事,这几年来提亲的哪个进得了你法眼啊?”   “怎么是我太拿嫣儿当回事,她不也是你女儿吗?”李氏的脸沉下来,“去年她突然昏睡一个多月,是谁魂不守舍地满世界找大夫,是谁一个人在房间的时候总是偷偷抹眼泪?念你当时是爱女心切,我也没给你戳破……现在到了婚姻大事,你怎么心就这么宽了?”   冯父的表情有些局促起来,“那都过去大半年了,还提它干嘛。”   “我就提一提,让你回想一下当时的心情!”李氏含泪,“成婚成婚,别家那都是黄昏前后才行大礼的,只有给死人抬棺才挑天蒙蒙亮的时候呢——”   “越说越不像话了,天底下有这么咒女儿的娘吗?”冯父拍了几下桌子,声音又转低,“姑母都快来了你小点儿声行吗?”   李氏毫不示弱,“反正谁也别想逼我认这样的女婿!就算是姑母来了——”   话未说完,外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然后是婢女一声清脆的“老夫人来了。”   李氏和冯远章不约而同地僵了一下。   李氏背过身去擦了擦眼睛,冯远章连忙站到了夫人身前。   等到冯老夫人进屋的时候,夫妻两人同时躬身,温声唤了一句,“姑母。”   冯老夫人望了眼前的夫妻一眼,“……我怎么听到好像有小夫妻,在屋子里吵架啊?”   “哪有。”冯父笑道,“您年纪大了耳朵背,估计外头刮风,您听差了。”   李氏轻轻撞了丈夫一下,半愠半笑,“姑母耳朵好着呢。”   老人佯作没有听见,露出了一个几不可察的微笑。   “我刚从小七那儿过来,小七去她姐姐那里了,我想着,出嫁前让她们姐妹俩再说会儿话。”老人淡淡地道,她一边说着,一边由婢女搀扶着坐下,“你们这边准备好了没有?”   “……大体都准备好了,”冯父轻声道,他犹豫了片刻,又开口道,“就是,对魏行贞这个人,我们还是有些不放心。”   “是啊,”一旁李氏连忙点头附和,“先前觉得还是很好的,最近这婚事筹备起来了,反而越来越觉得邪门,姑母……我是真的——”   老人笑了笑,“这时辰的事,能怪魏大人吗?出嫁的时辰都是卦师算出来的结果,是天命,这是嫣儿的命格和旁人不同啊。”   “可定了时辰他还来迟了,分明就是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那就更怪不到魏大人头上了,”老太太叹道,“天家有事,你还能让天家等着?”   “可是——”   老人伸手摆了摆,“别说啦,我知道这位魏大人。”   李氏和冯远道的脸上都是一怔。   “您知道?”李氏眨了眨眼睛,“……可,从来没有听您说起过呀。”   “我没说起过的事情还多着呢。”老人笑道。   冯远章适时望向夫人,“其实吧,平日出入凤阁的时候,我和这位魏大人倒也打过几次照面。虽然不熟悉,但也确实觉得这是个有才学也有担当的年轻人,不然当初也不会同意他的求亲了。”   李氏看了丈夫一眼,“有才学有担当,怎么会二十九了还没有娶妻?”   冯远章两手一摊,“那不就是在等我们家嫣儿吗?”   老人又笑,“是啊,缘分的事情,谁也说不好。”   李氏依旧颦眉,“姑母真觉得这个魏行贞可靠?”   “让我想想,怎么说呢。”老人握着手中的木杖,轻声笑道,“这是个……一身正气的人呢。”   ……   冯嫣的阁楼里,冯小七站在姐姐的身后,帮她调整头上珠钗的角度。   “我前几天,还听下人们聚在一起谈论那个魏大人。”   冯小七聚精会神地望着冯嫣的珠钗,语速也慢了下来。   “那些下人背地里嘴碎得很,喊那位魏大人魏狐狸,但听姑婆的口风,好像此人又挺不错……姐姐你嫁过去以后要小心,要是他什么地方待你不好,你就派人回来和我们说,爹和娘,还有我,都会给你撑腰的!”   镜子里的冯嫣莞尔一笑,没有接话。   一片嫩绿色的叶子随着风吹到了冯嫣的梳妆台上,趁着冯小七还没有留意到,冯嫣已经先一步伸出了食指和中指,将它轻轻一掷——叶子竟然如同一块坚硬的小石头一样,被直线丢出了窗外。   “喂!”   即将被丢出窗外的叶子忽地化作一个半透明的少年。   少年一头雪白的短发,深棕的肤色,四肢修长,金色的眸子在夜里像是两盏星灯。   他穿着圆领衣袍,衣领色浅,衣摆色深,其中渐变的颜色像是流水一般随着他动作的起伏而摇曳荡漾。   少年两手抱住窗沿,勉强没有掉下去,“嫣姐姐今天也太凶了吧!”   他说着话的当儿便翻过了窗沿,重新落在屋内。冯嫣的余光望着少年,仍旧没有理会。   一旁的冯小七却什么也没有听见,仍与冯嫣说着姐妹间的闲谈。   “阿姐的昏睡症最近好些了吗?”   “好多了。”   “那就好……”冯小七叹了一声,“我听说去年和阿姐一道得了昏睡症的几个女孩子后来都没有醒,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冯嫣微微颦眉,没有接话。   冯小七又道,“去到那边以后,姐姐住的院子里就没有千年的老槐树来给你遮风挡雨了……这可怎么是好。”   “说不定不用呢。”冯嫣轻声道。   “嗯?”冯小七怔了一下,“阿姐为什么这么讲?”   冯嫣转过头来,“上次父亲和母亲见那位魏大人的时候,我在屏风后面听墙角,小七还记得吗?”   “嗯。”冯小七点头,“记得。”   “虽然看不清脸,”冯嫣轻声道,“但和那位魏大人同在一个屋檐下的时候,我倒是……有一种莫名安心的感觉。”   冯小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来姐姐对那位魏大人是一见钟情吗?”   冯嫣莞尔,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第三章 所谓天赋   只能说,这位魏大人确实有些令她在意的地方吧。   冯小七梳着姐姐如绸缎一般垂落的长发,有些不舍道,“等阿姐嫁了人,今后母亲要督促我功课我也没处躲了。”   “小七已经很优秀了。”   冯小七立刻摇起头,“我的优秀都是假的,是仅存在于书本上的,上次五哥他们带人来太学查邪祟,瞬息之间就嗅到了妖气,大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就冲过去了……我就没有这种天赋。”   “我们的天赋不在这里。”冯嫣抬袖,握住了妹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小七不用去羡慕旁人。”   “是姐姐的天赋不在这里吧,”冯小七笑起来,“姐姐的天赋万中无一,我早听姑婆说过啦。方圆百里的鬼怪妖精,不论道行深浅,有何法器,连天师们都看不出的妖物,在阿姐面前也要露出端倪。   “这种本事,几百年来就阿姐一个——他们都说你有一双天眼,所以任何妖气都无处遁形。”   “没有天眼,”冯嫣微微侧头,望着镜中冯小七的眼睛,温声道,“普通人看不出的妖气,我也看不出。”   冯小七愣了一下,“那是……?”   “内廷的天师们捕捉怨灵恶鬼的蛛丝马迹很厉害,因为他们擅长辨别‘妖气’——本质上还是妖物的妖元溢出了灵识的气息。”   冯嫣慢慢站了起来,与冯小七一道走去了窗前。   “有些邪物慢慢找到了方法掩盖这些气息,虽然这多半瞒不过天师们的眼睛,但要骗过普通人就绰绰有余了。不过鬼怪也好,妖精也罢,所有非人的野物,喜怒爱憎都带着天然的粗旷,像孩童一样……看起来终究和人是不同的。”   冯小七怔了怔,“姐姐能觉察出旁人的爱憎?”   冯嫣点了点头。   “那阿姐能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冯嫣笑道,“谁都没办法知道另一个人心里具体在想着什么……我也只能觉察出一些意念的倾向。”   冯小七眨了眨眼睛,又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她将五指握紧成拳头,然后又松开,如是再三,终是叹道,“我也会有这样的本事吗?如果……我足够努力的话?”   冯嫣伸手摸了摸冯小七的头,“小七很努力了。”   “还不够吧。”冯小七的目光有些哀愁,她叹了口气,整个人趴在了窗沿上,“阿姐,我好怕我会一直这样下去,等到我二十四岁生辰那天,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直接一命呜呼了……”   冯小七说着转头看向冯嫣——姐姐还是像先前一样温和地笑着。   “阿姐呢,阿姐怕过吗?”   冯嫣不置可否地望着屋中跳跃的烛灯,烛火在她的眼眸中闪烁。   冯小七轻叹了一声——冯嫣经常这样突然走神,为了一两句话突然陷入遐思,而后周遭的一切便与她无关了。   不过这一次冯嫣并没有走神很久,她的目光不一会儿就重新回到了冯小七的身上,用一贯波澜不兴的语气问道,“……小七来到这世上,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吗?”   冯小七被这个问题打懵了一会儿,她拧紧眉想了好一会儿,“有的吧,只是还没有找到。”   “既然没有找到,你怎么知道有?”   “嗯……我就是相信有。”冯小七轻轻耸肩,“我觉得每个人生下来都有自己应当背负的使命,只是要去找。有的人幸运一些,很早就找到了,可有的人难一些,甚至终其一生都找不到……”   冯小七顿了顿,良久才感慨道,“……那,一生就这么虚度了。”   冯嫣似笑非笑地沉吟了片刻,忽然轻声道,“就这么虚度了,也未必是件坏事。”   冯小七撑着侧脸转过头来,“阿姐找到了自己应该做的事吗?”   冯嫣没有立刻回答,她望着院子里沉浸在湛蓝天色中的老槐树,忽然伸手指向院子外头零星的灯笼火光,“那是不是爹和娘来了?”   冯小七踮起脚张望,“啊!是……我得下去迎他们!”   “你慢点儿……”   “没事!”   随着几声接连不断的咚咚咚,冯小七的脚步声远去了。   冯嫣神情温柔地望着妹妹飞快地跑过寂静的庭院,小七身上年轻的朝气让她在夜里看起来好像一簇小小的火焰。   冯嫣回过头,目光冷了两三分——先前随风潜入屋中的青衣少年,正神态惬意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一见冯嫣转身,他立刻跳起来站直了身板。   “我错了嫣姐姐!”少年大小拇指扣在掌心,中间三根手指直直指天,“我以后再也不捉弄小七了,真的!”   冯嫣瞥了一眼少年,“……你最好是。”   少年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嫣姐姐也太敏锐了吧,我都这么小心了你还能发现?”   “你今日来,是陛下有新令给我?”冯嫣问道。   “倒是没有,陛下这会儿正焦头烂额着呢,说我在她老人家面前晃荡得她心烦,就让我回来待命。”   少年说着,又重新坐回了先前的椅子上,他手里一直把玩着一只小小的木雕——冯嫣喜欢雕刻,近旁的书架上摆满了这些小玩意,有些上了漆,有些没有。   少年显然对这些木雕爱不释手。   冯嫣对镜梳头,“陛下今日在心烦什么?”   “还不是先前‘洛都无影’的事,今日刚好夏至,大家都等着午时去司天台见证……”   少年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走的时候,看见嫣姐姐未来的夫君魏行贞魏大人也在大殿内呢,看起来不到今日午时,他是回不来的。”   “是吗。”   冯嫣望了一眼外头的天。   天快亮了呢。   ……   黎明将至时刻,太初宫外,两位耄耋老臣领着一群正值壮年的年轻官员,跪倒在太初宫通向至玄门的必经之路上,像一片黑压压的大雪落在宫道中。   在他们的前方,一支隆重而漫长的队伍正在缓缓向着这一带靠近。   已经接近古稀之年的女帝孙幼微,正一袭红衣坐在御辇上。   日头渐渐升起,在熹微的晨光中,老人霜雪一般的银发上,层层叠叠的金饰如同金麟,映着灿烂的日光。   女帝始终闭着眼睛,在她身后,宫人们小心捧提着共九尺长的衣摆,所有人都低头行走,只有轻微的碎步声响交叠着回荡在宫墙之间。   “陛下,”一旁女官一边用目光示意队伍行进的速度慢下来,一边靠向皇帝那侧,“就在前面了。”   御辇上的老人缓缓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瞳仁映出不远处的群臣,她稍一挥袖,队伍便停了下来。   轿辇落下之后,随行者潮水般跪了一地。   一旁女官正要伸手去扶女帝下辇,老人沙哑的声音传来,“让行贞来。”   女官退去,不一会儿,一个身着玄黑色祭祀长袍的青年,悄然无声地走到了女帝的御辇旁边,躬身而跪。   孙幼薇伸出手臂,“你跟着朕,一道去会会那些个老大人吧。”   魏行贞略略抬眸,也望向前头阴霾似的朝臣。   “臣遵旨。” 第四章 洛都无影   “太不像话了……我冯家的女儿,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羞辱!他魏行贞没有家世也就罢了,现在接亲的时间都快过了,他人还是被耽误在宫里出不来。不嫁了!我们嫣儿不嫁了!”   冯嫣的院子里,李氏气得发抖,冯父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刚才姑母不都说过了吗,这、这谁也料不到昨夜群臣会去跪宫门啊。”冯父喉咙动了动,还是小声辩解道,“即便来迟了也是情有可原,那毕竟天家的事情,他总不能抗旨不遵吧……”   “那就延迟婚期啊,明日酉时不是次吉的时辰么?这是嫣儿的第一嫁,既不请宾客也不用摆席,即便是临时改期又有什么要紧,有几个人能晓得?他魏行贞派几个下人来,就想把人接去他府上去?他以为他自己是谁,眼里还有没有我们这些长辈!”   冯小七有些无奈地扶住了李氏的手臂,“娘……要不您先进屋吧,有什么事我们坐下说,姐姐还在楼上——”   “娘。”   冯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屋门口。   天穹渐白,晨光里盛装的冯嫣美得不可方物。   李氏一见女儿,只觉无限心酸,立时趋步上前握住了女儿的手。她一时激动,语无伦次地说了一些气话,一旁冯父时不时打断解释一两句。   冯嫣听了许久,终于明白过来——原来魏府接亲的人马已经来到了冯府的门外,但因为昨夜薛太尉与吴司空带领群臣去跪宫门,这事情一闹,让魏行贞也耽误在了宫里,只怕眼下这一时半会儿的,他本人是过不来了。   “娘比你多在这世上经历了十几载,这种事情看得太多了。”李氏红着眼眶道,“这些寒门出身又得贵妻的男子一向是这样的,你还没有嫁过去他就这么怠慢你,真的嫁去了魏府,将来指不定就把这些年受的窝囊气全撒在你身上。”   李氏心疼极了,“你性子又这么软……到时候可怎么办啊。”   冯父看了妻子一眼,“……到时候你别带人去把他魏府给拆了,他就烧高香了。”   李氏瞪了丈夫一眼,“什么话!”   “但我不大明白,”冯嫣轻轻扬手,打断了父母之间的拌嘴,“皇上今日去测影台,怎么会耽误到魏大人的行程呢?”   “这事儿是这样的——”   “等一下,”冯小七举手,看了看姐姐和父亲,“什么是……测影台啊?”   “测影台,就是一处巨大的石台,在城东岱宗山的主峰峰顶。”冯嫣轻声道,“石台中央立着八尺的高杆,每年夏至与冬至的正午,司天台的大人们会去那里测日影。夏至时日影最短,有一尺四五寸,冬至时日影最长,有一丈二三尺。”   “哦……”冯小七点了点头,“测这个……有什么用?”   冯父拂须,“有大用。一年前皇上下令,将我大周的都城从长安迁到洛阳,就是因为采信了魏行贞的上书——‘越明年,洛都无影,乃天下至中之地,天子当守中居正’。”   冯小七不解,“……但姐姐刚才不是还说,往年洛阳在夏至时,最短的日影也有一尺四五吗?为什么那位魏大人能断言,今年夏至正午会没有日影啊?”   “这我哪知道,我又没干过司天台的差事,”冯父摊手,“反正今天就是夏至,是不是无影,过了中午就知道了。”   冯小七若有所思,“这么大的事……怎么我在太学时从来没听先生们讲过?”   “司天台占卜灾祥,理应秘密,皇上在登基之初便有令,‘监司官吏不得与朝官交通往来,且委御史台察访’,所以这些事情,我也是闲暇时候听了个零星大概,你们太学的师傅们就更不会讲啦……”   冯父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什么,看向冯小七,“你之后去学堂,可别把这些话和你那些个同学讲,要是被检举上去,说我们家嚼司天台的舌根,少不了还是要惹些麻烦。”   “不会不会,我嘴可严了!”冯小七当场比了个大拇指,“谁也不说!”   “怕什么,”李氏看了丈夫一眼,“咱们家不一样。”   冯父又看向冯嫣,“原本今日圣上是要以最高规格独自上岱宗山祭天拜祖的,但昨夜薛太尉与吴司空去跪了宫门,求圣上降低此次祭祀的规格,不要听信所谓‘洛都无影’的谗言——毕竟百年来洛阳的测影台从来没有出现过‘无影’之事,贸然以‘天下正中’之名举行祭祀,反倒有可能忤逆天道,招来横祸。   “现下,魏行贞被耽误在了宫里,应该也是因为和朝臣对峙的事了。”冯父小声说道。   “原来如此,”冯嫣垂眸,“万一今日正午仍有日影,魏大人是不是就……”   “难说。”冯父看了妻子一眼,轻咳一声,“不过就算出事了也没什么,魏行贞出身寒门,皇上再怎么震怒也不可能因为他牵连咱们,真要是算错了,说不定就直接削了他的官让他入赘了呢。”   李氏:“……呸。”   “姑婆怎么说呢。”冯嫣又问。   “你姑婆的意思,还是按着时辰去魏府。但我和你娘商量了,这个主意最后,还是要你自己来拿,”冯父看向女儿,“嫣儿是怎么想的?”   李氏的目光也望向了冯嫣,她握着女儿的手,苦口婆心道,“嫣儿啊,娘能看出来,你对这个人多少还是满意的。但就算这样,我们也可以把婚期延至明日,总不能什么都顺着这个魏行贞的意思来。   “这魏行贞看着像匹烈马,要驯服可不容易——你就趁着这会儿,先煞煞他的威风也是好的。”   冯嫣听着父母的话,一时好像又有些出神,她望着门外渐渐大亮的天穹和朝霞,起身慢慢走到门前。   “嫣儿,”冯父又唤了一声,“说说吧,你什么想法,不好再拖了。”   冯嫣微微侧头。   “在寅时前后迎亲并不常见,可魏大人还是选了这个时辰……”冯嫣望着远天,脸上浮起些微的笑意,“也许这里面,也有一些魏大人自己的考量。”   “阿姐的意思……是愿意吗?”冯小七问道。   “嗯。”冯嫣转过头笑道,“爹娘和小七都不必担心我。时辰快到了,我们启程就是了。” 第五章 群臣对峙   东升的旭日下,冯嫣盖着喜帕,由母亲与小七搀扶着,在爆竹声中慢慢走出自己生活了二十载的府邸。   冯老夫人也穿着盛装,亲自来送冯嫣出嫁。   冯府一向喜静,再加上冯家女儿们首嫁时不仅不请外宾,连兄弟旁枝也要彼此避讳,因而这样热闹的景象在冯府并不多见。   这热热闹闹的烟火爆竹,反而衬得庭院更加寂寥空落。   冯小七原本欢喜极了,可李氏从扶着冯嫣出院门开始,便攥着女儿的手,一直悉心叮咛着到了魏府以后如何生活,说着说着便掉下了眼泪,这景象也让冯小七心里涌起一阵一阵的不舍,跟着擦起了眼睛。   反而是冯嫣握着母亲和妹妹的手,一直温声宽慰着。   众人一道出了南门,眼看喜轿就在眼前,冯嫣忽然有些迟疑。   她虽然蒙着喜帕,但头却转向了一侧,似乎望见了什么。   “阿姐?”冯小七也望向冯嫣凝视的方向,那里站着许多魏府前来迎亲的家丁,“你怎么了?”   冯嫣没有回答,就在方才极短的时间里,一阵突如其来的恶意像是一条湍流一样奔涌过来,然而此刻它又了无痕迹,像水滴融化在水中。   “没事,不打紧。”冯嫣很快又恢复了先前的姿态,在母亲和妹妹的搀扶下慢慢走下了台阶。   “阿嫣。”在进喜轿之前,冯老夫人忽然唤了一声。   冯嫣停了下来,循声侧身,“姑婆还有什么吩咐?”   冯老夫人眼眶微红,走上前轻轻握住了冯嫣的手。冯嫣只觉得手中忽地一片清凉——老夫人悄无声息地将什么东西塞到了她的手中。   “这几年,不要委屈自己。”冯老夫人的声音略略发颤,“阿嫣怎么过得高兴,就怎么来。就算是真把魏府给掀了个底朝天,姑婆一样能给阿嫣做主,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   冯嫣一下笑了起来,“姑婆怎么也和母亲说一样的话……我是嫁去夫家,又不是嫁去仇家,您从前不是也说,那位魏大人德行可靠吗?”   冯老夫人也笑起来,轻轻拍了拍冯嫣的手背,“是啊,他……应该会待阿嫣好的。”   李氏望着这一幕,在一旁哭得喘不过气。   一旁的家丁看了看天色,上前道,“老夫人,吉时不等人,您看现在……”   老夫人目不斜视,“魏府冯府就一盏茶的脚程,这一时半会儿的,耽误不了什么。”   家丁笑了笑,有些悻悻地退去了一边。   老夫人抬袖擦了擦眼角,握着冯嫣的手,小声道,“好了,好了,总是要有这一遭的……自己的日子,终究还是得自己来过,才晓得滋味。”   冯嫣点头,将手收回了衣袖。她向着父母与妹妹的方向轻轻一福,而后进了喜轿,喜帘一放,敲锣打鼓的乐声响起。   等在轿子里坐稳,冯嫣才低下头来细看——原来方才姑婆递来的东西,是一块嶙峋的璞玉。   它质地晶莹,但显然未经打磨。   不知怎的,冯嫣想起方才出门时的感觉,心里忽然涌起一阵不祥。   ……   太初宫外,年迈女帝与群臣的对峙仍在僵持。   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孙幼微一改往日的霸道,竟给出了令人难以想象的耐心,让每一个心怀劝谏之心的老臣都在御前畅所欲言。   女帝站在晨光中岿然不动,威严肃穆,直到最后一个谏臣言毕,她的目光轻扫眼前众人,“还有人有话要说么?”   群臣寂静。   “那便是没有了。”孙幼微看向一旁魏行贞,“魏爱卿,你听了这些,就没有要辩驳的吗?”   “回陛下,多言无益,臣想说的话已经在先前的奏疏中写明,凤阁也早已将全文公示,”魏行贞声音平静,“是对是错,今日午时后便见分晓,臣又何必在这里与这几位大人平添争执——更何况薛太尉与吴司空,一向是我极敬重的肱骨之臣。”   “呸。”薛太尉啐了一口,“我薛安山,从来羞于与你这等谗臣为伍!”   跪倒的朝臣们顿时议论声四起,几位老臣也带着几分轻蔑看向魏行贞——然而魏行贞竟丝毫不为所动。   他那张年轻而苍白的脸看起来既不恼怒,也无怯畏,日光从东边照来,将面无表情的魏行贞映得一面光明,一面暗淡。这景象竟让几位老臣不约而同地升起几分惶然,但他们旋即便咬紧了牙关,向着魏行贞怒目而视。   女帝再次望向魏行贞,“你可知,倘若今日正午,测影台上仍有日影,你会是什么下场?”   “不论陛下如何裁决,臣都会一死以谢天下。”   薛太尉冷笑一声,“你一人的性命,难道能抵过我大周的国运吗!?”   话音未落,孙幼薇看向太尉,“但不知薛爱卿,是不是也有这样的觉悟?”   薛太尉颦眉,“臣愚钝,不明白圣上此话所指。”   “朕自即位以来,对外广开商路,止战守边,对内荡平邪祟,安护生民……然而这十数年间,民间却有南来的妖僧放言,说我大周并非天下中心,天下至中之地远在天竺,我大周实为边地。更有甚者,直言我大周不可自称大周,只可自称东周。”   女帝略一停顿,“太尉可知为何?”   薛太尉微微颔首,“……倒是听过一些传闻,说天竺夏至之日的正午时分,日晷无影。”   “是了,只有当日头正悬其上的时候,地上的东西才没有影子,这是黄发小儿也知道的道理。”女帝向薛太尉那边投去淡淡一瞥,“朕命司天台遍览天下测影实录,却未有一处‘夏至无影’的记录,这几年来,朕一直在等一个答案。”   “这个答案,薛太尉,可给朕否。”   薛太尉坦然望向眼前的皇帝,拱手道,“所谓‘天竺无影’的说法,不过是番邦僧人在妖言惑众而已,臣以为陛下完全无需理会——”   孙幼微一声轻嗤,径直打断了薛太尉的话。   “朕自幼便被教导,帝星紫薇居于天之中,而天子代天治民,也应当在地上择中而居,如此方能受命于天,天人感应。如今朕连至中之地都失去了,还有何颜面自称天子?”   群臣一时间全都伏地叩首,屏住了呼吸,“臣……臣等惶恐。”   “抬起头来,都看着朕。”   女帝的声音回荡在宫墙之上。   “今日午时,若岱宗山测影台上仍有日影,魏行贞甘愿一死,薛太尉,朕问你一句,若午时真的出现了洛都无影之象,你也敢像魏爱卿一样,甘愿一死么?” 第六章 朕即国运   薛安山一时语塞,女帝又望向跪在他身后的朝臣,“今日在这里慷慨陈词的诸位大人,也甘愿赌上性命么?”   许多人的手心都暗暗沁出了细密的汗水。   薛安山眼眶微红,而后郑重俯身,“臣……臣自当甘愿!”   “那就将你的折子呈上来,其他人若也有此决心,也一并将奏疏递过来。”孙幼微目视着前方,“有影,无影,过了今日午时,便见分晓了。”   黑压压的人群中,只有寥寥数人直起了腰,他们起身将一直捏在手中的奏折交给了孙幼微身边的女官,更多的人则跪倒着慢慢挪步,让出了孙幼微面前那条笔直的宫道。   女官收完了奏折,原本当着御辇前路的朝臣,已经纷纷朝两侧退让了下去。   孙幼微重新坐上了御辇,宫人们仍像先前一样伏低着头,平稳地抬起了轿辇。   在启程之前,她最后望了一眼近旁仍旧跪着的薛安山,忽然开口道,“薛太尉。”   “……臣在。”   “且不说魏爱卿所言是否为真,即便他错了,我大周的国运也不会被丝毫影响。”孙幼微望着前方,“知道为什么吗?”   薛安山一时有些发怔。   “漫说一个魏行贞,即便是你们所有人都加在一起,也阻挡不了朕的意志。”孙幼微嘴角略提,缓缓道,“朕,即国运。”   御辇重新启程,无数提着女帝衣摆的宫人们沉默地从朝臣之间穿过,人们低低地喊出“恭送吾皇”几个字,但孙幼微再未回头看他们一眼。   魏行贞这时才缓缓走向薛安山——这位老大人正僵跪在地上,甚至不敢抬头。   “薛太尉请起吧。”魏行贞负手而立,他居高临下地望着眼前白发苍苍的老臣,目光中却没有半点怜悯,“你私下向司天台主事林安民打听测影细节的事情,陛下一早就知道了,念你是伴驾多年的老臣,陛下上个月将林某永逐出京,希望能让薛大人迷途知返——”   “原来是你,”薛安山猛然抬头,言语之中带着几分惊怒,“安民他会提前致仕……都是因为你在陛下面前进了谗言!”   魏行贞轻叹一声,“陛下方才说的话,薛大人看来是半点没听进去。”   “枉陛下一世英名,如今,竟然被你一个——”   “薛大人,慎言,”魏行贞轻声道,“若是再说出什么于圣名有损的话,晚辈也保不住你了。”   近旁薛安山的几个学生连忙上前,试图将老师扶起来,薛安山推开他们的手,跌跌撞撞地重新站立,向着魏行贞歪歪斜斜地走去。   “老夫,历经两朝风雨——”   魏行贞目光微垂,笑道,“这恰好也是陛下让我转达给薛大人的话。”   薛安山的步子停在了那里,“……什么?”   “薛大人毕竟是历经两朝风雨的老臣,无论如何,都要留些情面。”魏行贞看向薛安山两边的年轻人,“扶薛太尉回府吧。”   薛安山忽觉半身如堕冰窟,见魏行贞又靠近了几步,轻声在耳边道,“陛下给薛太尉留了体面,至于要不要,您自己回府想吧。”   薛安山一时有些站不稳,魏行贞牢牢握住了他的手臂,“来人,扶着太尉。”   一直站在薛安山身后的几个学生连忙上前,从魏行贞的手中接扶过自己的恩师。   魏行贞才要转身,薛安山低沉地呵了一句,“魏行贞……”   “太尉大人还有何贵干?”   “你到底是什么人……?”   魏行贞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远天,又看向薛安山。   “当年我从司天台调至文渊阁,又被陛下钦点进入凤阁,都是薛太尉您一手促成的,真要论起来,我本应当好好感谢您……可惜了。”   魏行贞略略低头,向年迈的薛安山点头致意,而后便将周遭所有带着忌惮、怨毒或是畏惧的目光都抛在身后,头也不回地向着至玄门的方向走去了。   他的余光再次望了一眼东边初升的太阳,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应该还来得及……   在队伍快要出至玄门的时候,魏行贞终于追上了女帝的御辇。   一直跟在孙幼微身旁的女官悄悄后退让出了女帝右侧的位置,御辇前进的速度也稍稍慢了下来。   “就到这里吧,接下来你就不必再与朕同行了。”御辇上的孙幼微依然闭着眼睛,却好像已经觉察到了一旁魏行贞的靠近,“今日既是你的大喜之日,还是不要让阿嫣等太久。”   “是。”魏行贞点头,“谢陛下体谅。”   “要朕派人跟你一道回去么,”孙幼微稍稍抬眸,面无表情地看向近旁的年轻人,“冯家人若是计较起来,你也有个解释。”   “不用了,臣自己走会比较快。”魏行贞躬身行礼,“恭送陛下。”   孙幼微没有坚持,挥袖示意宫人恢复行进的速度。   魏行贞站在原地目送皇帝的轿辇,直到望见那支队伍消失在道路尽头才收回目光,向着另一侧的道路走去。   在巍峨而庄严的宫墙下,寂静无声的宫前广场只有魏行贞一人孤独地往外走,宫墙上守卫的士兵有不少人正好奇地望着他的背影。   魏行贞的步态在大周的贵族之中颇负盛名。   传言几年前,年轻的镇国公狄扬曾在清明时,邀好友踏青,当时为了能看魏行贞多走几步,他竟趁着众人中途下车休息的当儿,割断了所有车马绳索,偷偷把马都放走,以至于最后所有人只得弃车步行回城。   魏行贞身高八尺,腰窄肩宽,单是这样的身姿便已是不俗,更何况他举手投足间一向从容——所谓“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也就是如此景象了。   不过今日魏大人走路带风,再不似往日那么闲适。   很快,魏行贞折入了宫外最近的民居小巷,当他确定自己已经彻底甩脱了宫门守卫的目光后,便踏着大步奔跑起来。   清晨的洛阳街道寂静无人,魏行贞三两步翻上低矮的民居,在屋檐之间跳跃奔行,沿着直线距离向着东南方向疾速而去。   在跳跃与奔行之间,他三两下解开了自己的外袍,玄黑色的祭袍之下,大红色的婚服随风翻飞。   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赶去冯嫣的身边。 第七章 无缘无故的恨   喜轿里,冯嫣视线依旧停留在手中的璞玉上,然而轿子猛然停了下来,轿中冯嫣一个踉跄,手里的玉石险些掉落。   吹吹打打的乐声忽然沉寂了,整个迎亲的队伍都停了下来,未等冯嫣开口询问外头是怎么了,她就从外面嘈杂的声音里,听见人们惊慌地相互问询声。   “那……那是什么?”   “是妖物!!有妖物啊!!”   冯嫣一手揭起喜帕一角,另一只手掀起轿帘,向着众人声音的朝向望去——大约在几条街巷之外,如同活蟒一样的巨大树藤绕上了明堂的高塔。   风中传来浅浅的焦灼气味,远处有惊慌失措的哭喊声。   冯嫣望着那紧紧攀绕着高塔的藤蔓,一时间竟有些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近在咫尺,方才在轿中她竟毫无觉察。   藤蔓附近的妖气汹涌奔腾,浑浊的浅紫色与暗红的血色交织在一起——这磅礴的妖气已然扭曲了附近的风,近乎肉眼可见,可是她就站在近旁,却依旧无法从中感受到哪怕万分之一的异常。   “走水了!!”远处有人尖叫着。   明堂之下,跃动的火焰慢慢显眼了起来。   近旁的下人连忙走到冯嫣身边,“小姐,您快回轿子里吧!咱们赶紧退到别处躲躲——”   “不要紧。”冯嫣望着高塔,轻声道,“从妖气的颜色看,这只树妖道行尚浅,翻不出什么大浪。”   妖气的颜色越浅,道行越深,像这样肉眼便能直视的妖气,是妖物中的最末流。   果然,冯嫣这边话音未落,攀附在高塔上的一条巨藤便被整只剥落下来。   远处一阵巨响随之传来,激起的尘埃如同缓慢涌升的浪潮。   “桃花卫来了!桃花卫来了!”   众人这时才看清,原来在明堂附近,已有除妖伏魔的白袍人出现,这些人平日里一向在暗中戍卫京师,一旦有邪祟作乱,他们会立即出手。   方才斩断巨藤的应该就是他们了。   冯嫣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树妖,平生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像这样一个能被桃花卫轻而易举降服的小妖,何以能逃过她的觉察……?   还未等冯嫣想明白,她忽然感到脚下传来一阵不寻常的震颤。   周围的人显然也觉察到了,冯府的护卫早已全副武装,随时准备抵御外敌的侵袭。   一阵风吹过,冯嫣本能地抬手,捂住凤冠上的喜帕,以免它被风吹走。   也在这起风的一瞬,冯嫣望见脚下的地面突然裂开一道豁口。   一条细长、但足以将小小的冯嫣困锁的绿藤,极迅速穿透了地表,将冯嫣整个人缠举到空中   这一切,实在太快了。   冯嫣已经觉察到藤妖的接近,然而吊诡的是,哪怕此刻被妖藤束缚,她依旧难以在这条细藤上感受到妖物的气息,但从地下传来的强烈憎恨——这一股和“人”别无二致的强烈憎恨——几乎已经席卷了整条街巷。   这分恶意,与她离开冯家时觉察到的完全一致。   冯嫣甚至来不及想为什么一只树妖的身上会传来只属于人的爱憎,此刻最令她感到意外的事只有一件——   「这只树妖……恨我?」   更多的藤蔓已经裂壳而出,如同成百上千的青蛇涌向冯嫣,遮天蔽日的树藤以骇人的阵势将冯嫣整个人包裹成一颗巨大的茧。   四下传来了尖叫,有人捂住了眼睛,有人仓皇逃窜,侍卫们举刀疯狂砍向树藤,然而树藤的外壳坚如磐石,刀剑完全无济于事。   黑暗的藤茧内部,尖锐的树藤像无数刀剑,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向冯嫣刺去。   然而,当树藤飞至离她寸许的地方,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在冯嫣的周围,隐约多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它们如同湖面上泛起的粼粼水纹,又似坚不可摧的铠甲,将树藤牢牢抵御在外,无法再前进一寸。   冯嫣早已闭上了眼睛,以灵识凝视着藤蔓。   「你的道行太浅了……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伪装的,但天下的妖物,都伤不到我。」   「像你这样贸然地发起攻击,是在送死。」   「值得吗?」   树藤没有回答,短暂的止息之后,冯嫣感到对方突然以强于先前百倍的力道再次发起了侵袭——在灵识的视野里,冯嫣看见树妖的妖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   妖元是妖物的本元,如同人的魂魄。一旦消失殆尽,便意味着在这世上灰飞烟灭,再无复生的可能。   冯嫣疑惑极了。   「就算同归于尽,也想取我性命吗。」   她听见耳畔传来树妖歇斯底里的尖叫,无数的回声在藤茧的内部汇成震耳欲聋的咆哮。   这声音中带着憎恶,也带着痛苦,树妖的存在正渐渐变得稀薄,但杀意与攻势却几乎已经到达了令人震慑的顶峰,炽热的憎恨裹挟着孤注一掷的意志,尖锐的树藤变得越来越强劲,竟让冯嫣也觉得稍稍棘手。   正当冯嫣苦思着脱身之计,树藤的攻击却突然停住了。   藤茧上忽然多出了几道轻微的裂痕,有光顺着它们照了进来,洒在了冯嫣的脸上。   几乎就在这一刻,树妖的妖元——那团青绿色的火焰——像萤火虫的一样,在白日下星星点点地散开。   看起来,这只树妖已经撑到了她的极限,这颗青涩的妖元竟然能维系这么久,已经让冯嫣稍稍有些意外。   「我不明白……」冯嫣仍然以神识凝视着这最后的残影,「为什么……这样恨我?」   无限的悲戚和哀愁从藤蔓中升起,神识之中,冯嫣终于听到了来自树妖的回应,一个微弱而单薄的声音从那团渐渐散去的微光中传来。   「我绝不会……让你伤害……魏大人。」   这个答案,冯嫣瞬间睁开了眼睛。   魏行贞?   整个藤茧就在这时从外部被一剑斩开,冯嫣陡然感到缠绕着自己的绿藤,彻底地失去了力量。   日光倾泻下来,绯红的衣摆最先映入冯嫣的眼帘。   她微微抬眸,眼前是一张有些陌生,又写满了担心和焦急的脸——   魏行贞的脸颊上有几抹灰尘,衣袖上也明显带着几处撕裂的痕迹,似乎刚刚从一段苦战中脱身。   时间似乎凝固了下来,四目相对,冯嫣忽然发现,魏行贞的目光在望见自己的那一刻,焦灼便散去了。   魏行贞迅速抱住了下坠中的冯嫣,而后踩着近旁几处还未曾断裂的藤蔓,极轻巧地落了地。   大约五六个手持符印的白袍人也紧跟着落地。   “我这里没事了,”魏行贞望向他们,“你们再去别处看看。”   “多谢魏大人相助!”   几个白袍人齐声向魏行贞做了个拱手礼,而后纵身一跃,又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   “我来迟了,夫人。”魏行贞看了过来,“受伤了吗?” 第八章 与君初相识   冯嫣望着魏行贞的眼睛,什么也没有说。   算起来,今日也只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而已,“夫人”两个字,他倒是张口就来。   “夫人?”魏行贞又问了一句。   “先放我下来吧。”冯嫣轻声说道。   魏行贞很快照做。   等到两脚落地,冯嫣稍稍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   如今喜帕早已不知落到哪里去了,原本戴着的凤冠也在与树妖的缠斗中跌落……   她轻轻拍了了拍肩上的枯藤碎屑。   往昔何曾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大小姐!”一直躲在角落的喜娘这会儿小跑着赶了过来,她伸手抹了一把眼泪,“福贵已经回去找老爷夫人了,大小姐别怕,咱们去一旁等等,夫人他们应该一会儿就赶来——”   “不可,这里不是久留之地。”魏行贞在一旁适时地打断了喜娘的话,“最好现在就派人回去,告诉岳父岳母大人都不要出来,就安心待在家中,你们小姐就交给我来照顾。”   喜娘没有反应过来,“姑爷这……这是要带我们小姐去哪里?魏府吗?”   “魏府现在更不安全。”魏行贞回过头,看向冯嫣,“夫人和我,可去镇国公府暂避。”   冯嫣有些漫不经心地点头,具体去哪里她其实无所谓。   “刚好,我也有些事想问你。”冯嫣轻声道。   ……   许多人都以为,魏行贞上冯家正式提亲那天,是冯嫣与魏行贞第一次相见。   但其实不是。   她第一次见到魏行贞,是在长安城太初宫的偏殿,那时他甚至还没有入凤阁。   三年前,女帝孙幼微曾有一日传旨召冯嫣入宫相见。   兴许是因为上了年纪,那天孙幼微罕见地因为午睡而耽误了时辰。   冯嫣在未时就入了太初宫的偏殿,独自一人在午后的殿宇中静侯。可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仍不见来传召她去面圣的宫女——这着实让冯嫣有些伤神。   因为自幼便能觉知旁人的爱憎喜怒,冯嫣一向避免去到人多的地方。   一旦置身于人群之中,众人的心绪便如同浪潮一样向她打来——这人明面的恭迎与客套,那人暗地的嫉恨与嘲讽,一些人前的风光旖旎,又或是人后的忧惧暴戾……   这一切都成为了只有冯嫣能够感受到的暗涌,她要用尽全力,才能在这样的风浪中保持平衡。   每每如此,她的精力就像盛在破碎陶罐中的水,总是很快就被耗竭殆尽。   在别处是如此,在宫中尤其严重——内廷的勾心斗角,要比别处激烈千百倍。   偏不巧那日的前夜,她独自在狮子园中淋了一夜的雨,正是虚弱的时候。   往昔在太初宫中坐上一两个时辰也无大碍,那日不过半个时辰,冯嫣便感到近乎窒息的疲惫,等意识到需要呼救时,她已经发不出声音。   就在那时,她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然后魏行贞踏进了偏殿的大门。   在宫人的指引下,他目不斜视地坐在了冯嫣斜后方大约二三尺的位置上,一言不发地静坐。   在这以后,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在宫闱中翻涌的猜疑、惶恐……像是顷刻之间褪去了重量。   它们依旧在冯嫣的眼前聚散、跌宕,清晰地展露着它们的形状,然而当这一切拍向冯嫣的时候,巨浪却仿佛变成了从远处吹来的微风,再不能给她带来任何痛苦的压迫。   自降生以来,冯嫣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清晰而安宁,除了魏行贞这个人——她感知不到魏行贞的存在,这个人就像一团朦胧的雾气,将她与混乱嘈杂的世界隔开。   两人没有搭话,就这么沉默着,度过了一段无声的共处时光。   申时初,终于有宫人出现,在门口唤冯嫣前往正殿觐见。   冯嫣应声而起,并故作不经意地向身后投去一瞥,却正好撞上了魏行贞望向自己的目光。   那道目光,冯嫣永生难忘。   他的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深切情谊,既有喜悦,又有哀愁,好像一个久别重逢的挚友,又像忍受着分离的爱人。   那一瞬的目光是如此地复杂,以至于冯嫣短暂地怔了一下。   魏行贞几乎立刻就蜻蜓点水地看向了别处,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既看向了别处,冯嫣便肆无忌惮地多看了他几眼,然后记下了魏行贞朝服上的补子。   那天夜里,冯嫣借来了礼部的官服画册,她一个个图案翻找过去,最后目光停在了“文渊阁校理”上。   校理,又称校勘,是文渊阁中负责校对书稿的文职,官阶很低,但因为职务之故,常常会接触到外人少有机会碰触的珍贵文稿。   冯嫣原想找机会探探这位校理的来历,但那之后不久,因为坠落山涧而性情大变的小七,在太学和助教打架被父亲下令禁足,冯嫣日夜陪伴着受了极大委屈的妹妹,便将这件事暂时搁置。   一眨眼,几年的光阴就过去了。   去年春日,一封聘书下到冯府,新任的凤阁首辅魏行贞,求娶冯家长女冯嫣。   这些年来,上门求娶冯嫣的男子络绎不绝,但大都是高门庶子——摆明了是要用庶子的命来换与冯家的姻亲。   按说冯家女儿的第一任丈夫都是拿来换命的,是好是孬不用太讲究,可毕竟招赘来的女婿之后要一起在冯府生活几年,所以李氏仍看重眼缘,然而不巧的是,这几年上门求娶的庶子她一个也瞧不上。   至于说,像魏行贞这样身居要职的求亲者,这几年来还是头一个,然而不论是冯嫣的父亲还是母亲,都没有将这个人放在眼里。   尽管冯嫣对自己的婚事一向不大上心,但见父母如此冷淡,还是问了句为什么。   李氏解释道,“这个人来路不正,从前是司天台的检事,后来进了文渊阁做校理,又靠‘洛都无影’这种歪门邪说博了陛下的注意,这才平步青云进了凤阁——关键他出身贫寒,我们家再不济,也不可能让你嫁给这样的人家呀。”   “文渊阁校理”几个字如同洪钟,瞬间让冯嫣想起了几年前太初宫里的匆匆一瞥。   然而未等冯府就这件事给出答复,冯嫣和城中的几个适龄的女子忽然同时陷入了离奇的昏睡,冯府上下使劲浑身解数,也未能找到冯嫣突然一睡不醒的缘由。   所幸一个月后,冯嫣又在虚弱中重新醒来,一切恢复如初,但先前的婚事,也随着她的休养再次被耽误下来。   今年年初,魏行贞再次于下朝的路上拦下了冯远章,并重提求娶冯嫣的事情。   自从上次怪病过后,冯父冯母都在疑心这是否与冯家女儿身上的诅咒有关,可魏行贞重提婚事以后,二老还是犹豫不决——此人毕竟是凤阁首辅,真要成了女婿,不好让人家入赘的,但要让冯嫣嫁去外人的宅邸,两人又不放心。   而一向对外事漠不关心的冯嫣破天荒地开口,询问父亲可否邀这位魏大人来家中一叙,让她看看究竟是怎样的人。   那天晚上,冯嫣坐在屏风后面,听完了这次家宴的全程。   尽管看不清脸,但当魏行贞走进那间屋子的时候,冯嫣便再次感到了久违的宁静。   ——下人们的好奇,母亲的倨傲和犹豫,父亲试探一般的友好……种种杂乱无章的意念和情绪,都像是与她隔了一层白雾,再不像往日那么嘈杂。   冯嫣凝视着魏行贞的背影,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如释重负地确认:   是他了。 第九章 碧螺红   在前往镇国公府的马车上,冯嫣与魏行贞相对无言。   魏行贞一直望着车窗外的风景行人,冯嫣则用余光打量着他。   这个人的身边安静极了,坐在他身边,就像是坐在雪后的山林之中。她半点也感受不到魏行贞的心绪,没有喜怒,也没有哀惧。   “你一早就备好了这辆马车?”冯嫣忽然开口。   “嗯。”   “难道,魏大人早知今天会出这样的乱子?”   魏行贞沉默了片刻,还是点头,“……是。”   这样的坦诚是冯嫣没有料到的,她想了一会儿,又问,“那只树妖,也是魏大人的朋友么?”   魏行贞很快摇了摇头,“我不认识它……夫人怎么会觉得那只树妖是我朋友?”   冯嫣抬眸,认真地望着魏行贞的脸——然而这并没有用,魏行贞的周身一片迷蒙,她还是什么也觉察不到。   冯嫣收回目光,“没什么,就是一个直觉罢了……冒犯到魏大人了吗?”   “不会。”魏行贞答道,他颦眉想了想,“夫人的直觉一向很准,或许我真的和那只树妖有过接触也未可知,我会去查查看的。”   冯嫣不由得侧目,“……谁与你说的我直觉很准?”   魏行贞没有回答,只是又看向马车的车窗之外。   “前面就要到了,夫人若是——”   “我听不惯这个称呼,”冯嫣淡淡道,“还请魏大人,直接喊我的名字。”   此话一出,冯嫣隐隐觉得,近旁魏大人的神情有些变化。   她仍以余光望着身旁的魏行贞,只见他喉咙几次微动,但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真是个怪人。冯嫣想着。   马车停稳,魏行贞先行跳下地面,而后转身扶冯嫣下车。   两人握手时,魏行贞深吸一口气,不知为何稍稍停顿了一会儿,才带着几分迟疑似的轻声开口。   “阿嫣慢一些。”   ……   下车之后,冯嫣与魏行贞一并缓步踏入镇国公府的大门。   然而奇怪的是,从进门到穿庭过院,冯嫣几乎没有见到几个家丁的影子,偌大的庄园看起来大概只有十几个人在守着。   夏至日的上午暖阳融融,映照得这府邸里的一切都生机勃勃。   在这样万物生长,又寂静少人的地方,冯嫣再一次感觉到久违的闲适。   镇国公府平日就这样吗?   她伸手轻抚曲桥的扶栏,这纤尘不染的质地,让冯嫣很快否定了先前的想法。   大概又是魏大人的安排吧。   魏行贞带着冯嫣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院子里站着两个大约六七岁的道童,两人看起来都有些生涩和胆怯,见冯嫣和魏行贞来了,两个道童不约而同地低下头。   冯嫣忍不住颦眉,这真是奇了……   在冯家的时候,她的院子里没有一个常驻的下人,冯家的仆人们总是在固定的时间去冯嫣那里,送饭铺床,添补茶叶,抱走换洗的衣物被褥之类——但从来没有人会在冯嫣那里久待。   因为冯嫣不喜欢。   要在家势显赫的冯府当差,不仅仅手脚要利索,脑筋也转得快,要懂得看主子眼色,拿捏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这些在森严的阶层之下打磨出来的生存智慧,固然能让一些聪慧的佼佼者在冯府站稳脚跟,但这样的两幅面孔,却最让冯嫣感到疲倦。   她清楚自己的何不食肉糜,因而从不当众拆穿任何人编织的盔甲,但也从此划清了地界,在冯府的西北角过起了离群索居的日子。   然而,孩子们却是个例外,即便孩童顽皮、吵闹,但终究还是不懂得如何藏匿心事。   大部分的孩子喜怒都在形外,不像大人总是把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都沤在心里——最后沤出许多连他们自己都想像不到的恶意来。   冯嫣讨厌与人亲近,但多数时候却不抗拒和孩童们待在一起——这一点,想来魏行贞也是知道了,才会安排两个道童在这里等着。   冯嫣看向眼前的两个孩子,或许是因为在山中长大,这两个道童身上仍带着山野的灵气。   “你们是谁?”冯嫣轻声问道。   两个道童彼此看了一眼,一人端端正正地作揖,答道,“我们是奉师尊之命,来府中暂时陪伴首辅夫人的。”   “陪伴我?”冯嫣垂眸,“不需要的……你们去别处玩吧。”   说着,冯嫣已经推开了门,一个人走进了屋中。两个道童愣了一下,目光追着冯嫣看向屋内,然后又带着不解看回仍在屋外的魏行贞。   “大人,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去喊外面的人打些水来吧。”魏行贞轻声道。   “喔,好啊。”两个道童应声跑开了。   魏行贞独自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往东南方向看去。   看天色,辰时该是已经过去了。   ……   屋内,冯嫣已经在坐塌边静坐,魏行贞进屋后走到她的对面,也席地而坐。   两个道童很快提了水进屋,然后又悄然退下去,将屋门从外头带了起来。   茶几上摆着茶具和几罐今年的新茶,天青色的瓷罐上裂着冰片一般的纹路,冯嫣的手轻轻抚过罐壁。   “这样的龙泉青瓷罐,我母亲也有一个。”   “是吗。”魏行贞双眉微颦,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良久才轻声道,“那……很巧。”   风从窗外缓缓地吹进屋中,树叶的沙沙声与虫鸣,让这个上午显得格外安宁。   冯嫣直起腰,开始拣炭煮水。   “那个茶罐,被我母亲视作珍宝,轻易是不动用的,”冯嫣轻声道,“每年只在谷雨前后,当她邀上好友到家中小聚时,才会用茶罐盛着应季的太湖碧螺春待客。”   “明前的太湖碧螺春,很难得了。”魏行贞轻声道。   “是啊,从前在长安的时候,大概也就只有我们冯家的碧螺春,年年都没有断过。”   冯嫣垂眸望着一旁的炉火。   “我小时候就听说,想要制出上品的碧螺春,所采的茶芽就只能取茶树上最嫩的那一小部分……而六七万个茶芽才能炒出一斤的成茶,所以每年的碧螺春总是千金难求。”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些上等的碧螺春,茶农自己是不会喝的。”冯嫣轻声道,“他们会把茶树上剩下的老叶摘下来,发酵、烘焙……制成红茶,也香得很。不过更重要的是这茶便宜,名字叫……”   “碧螺红。”魏行贞轻声道。 第十章 魏大人什么都知道( 为秋溟的盟主加更   “魏大人也知道啊。”   一旁水开始微微沸腾,冯嫣手中拿着木勺,顺着一个方向轻轻搅动。   过了一会儿,冯嫣又道,“说来也奇怪,我一直喝不惯碧螺春,有一年偶然尝到了碧螺红的味道,很是惊艳。于是我把这事当作一件新鲜事同我母亲说,让她下次在家中摆宴的时候可以试试碧螺红,结果母亲笑我,这碧螺红不要说拿出去宴客,就是自己喝也不好张扬。”   “嗯。”魏行贞静静地听,点头应和。   “我问母亲为什么,母亲说,这就好比,长安城里没有哪家高门大户会说自己喜欢吃五香大头菜,就是真喜欢,往外说的也是五香雪里蕻云锦丝。   “‘碧螺春’和‘碧螺红’仅一字之差,采制起来又处处低人一头,不仅意头不好,名字上也藏不住拙。我们自己喝起来不合身份,拿出去待客就更不合适了。   “所以后来,我会在夏日悄悄托人去市面上称买些回来,一个人在院子后头煮茶,谁也不知道。”   冯嫣一边说着,一边揭开手边龙泉青瓷罐的盖子,从罐中取了一些茶叶倒在茶则上。   这些茶叶一颗颗都像碧螺春一样卷曲成螺,但色泽乌黄——都是陈年的碧螺红。   冯嫣看了魏行贞一眼。   近旁再次传来沸腾的水声,冯嫣垂眸,取茶入壶,盛水沏茶。   屋内渐渐萦绕起碧螺红的茶香,魏行贞望着冯嫣的手,看着她为自己斟茶,又将茶杯举到自己的面前。   “魏大人?”   魏行贞回过神来,伸手去接,但冯嫣却没有松手。   “是巧合吗?”冯嫣突然开口。   “什么?”   “除非你早就知道我偏爱碧螺红胜过其他茶叶,”冯嫣轻声道,“不然拿着这样的茶叶出来待客,魏大人不怕我多想?”   魏行贞没有回答,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言。   茶香袅袅,魏行贞的手指轻轻摩梭着杯壁,“这茶,阿嫣觉得怎么样?”   “不错。”   “那今后,阿嫣可以常常喝。”魏行贞放下了茶杯,“只要你喜欢。”   ……   “阿姐已经和姓魏的走了?天啊,阿姐要嫁人这么大的事……这么大的事啊!你们怎么提都不和我提啊!?”   “和你提什么?你姐姐嫁人难道还要你这个当弟弟的同意?”李氏颦眉,轻轻拍去了儿子冯易殊肩膀上的一片落叶,“半个月没回来了,一回来就冲娘大吼大叫,没大没小的。”   “哎呀不是……”   冯易殊刚要开口解释,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五哥回来啦!”   他转过头,只见冯小七雀跃着跑近,一下就扑到了他的背上。   冯小七笑起来,“这次五哥能在家住多久?”   “小七你松开,松开……”冯易殊掰开妹妹的手,无奈道,“我这次不是回来休息的,是有公务在身。”   见冯易殊一脸严肃,冯小七松开了手,“……什么公务?”   “进屋说吧……”李氏轻声道,“这大太阳的,多热。”   三人一起进了附近的厅堂,下人们端上来已经切好的蜜桃。   冯易殊无心吃水果,只是看向母亲和妹妹,“所以大姐现在在哪里?是去魏府了吗?”   “没有,”冯小七一边吃一边说,“今日明堂外头不是有树妖作祟么,喜娘回来说,那个树妖好像是冲阿姐来的,所以姐夫带着阿姐先去镇国公府上暂避了……”   “什么,冲着阿姐来的?”冯易殊睁大了眼睛,“阿姐没事吧?”   李氏看了儿子一眼,“能有什么事儿,你也太小看你姐姐了。”   冯易殊松了一口气,转念又觉得不对,“我去趟国公府——”   “站着,”李氏连忙道,“你就在家好好等着,你父亲已经亲自过去接人了……你先说说,找你姐姐干什么?”   “不是我要找,是殷大人有话想问她。”冯易殊压低了声音,“关于魏行贞的。”   一旁冯小七的动作明显慢了一下。   李氏颦眉,“哪个殷大人?”   “我大周还有几个殷大人……”冯易殊笑了一声,“哎,算了,和母亲妹妹说了也无妨,反正一会儿殷大人还要亲自过来一趟。”   “什么?”李氏惊得站了起来,“时韫要亲自过来?他……今日不与陛下在司天台测日影吗?”   冯易殊摇头,“可说呢,殷大人的恩师,上个月前被陛下逐出洛阳、被迫致仕了,为了给师父平冤,殷大人这几个月在司天台将近百年来洛阳的测影记录都整理了一遍。   “今早薛太尉他们敢集体上奏疏,堵宫门,不是全凭一腔意气的,因为洛阳自古以来,就没有过无日影的时候——”   “这个今早爹都同我们说过了,五哥你不用再重复了。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都巳时了。”冯小七歪着脑袋,“再过一个时辰,不就知道姐夫说的是不是真的了?”   “是啊,所以殷大人才突然想着来问问阿姐,往年进出太初宫的时候,有没有遇到过此人,要是阿姐见过,便要问问她有没有从此人身上看出什么端倪——谁知道你们竟然把姐姐嫁给他了,还一直瞒着我,我可不要这种恶名昭彰的人当我姐夫!”   “行了行了,”李氏颦眉,“要是嫣儿真的看出了什么问题,她也不会对这个魏行贞这么青眼有加。再说这是你姐姐第一次嫁人,魏行贞也不算你正经姐夫……先等你姐姐熬过了二十四再说吧,不折腾了。”   一旁冯小七微微抬袖,“那个,殷大人……什么时候到?”   还未等冯易殊回答她,外面就传来了下人的通传——司天台现任主事殷时韫竟与冯远章一并回来了。   冯小七望着不远处已经步入庭中的两人,脸已经不自觉地烧了起来。   李氏与冯易殊同时站了起来,脸上挂着笑,就要出门去迎,冯小七突然“嗷”一嗓子,整个人捂着肚子弯下腰。   “娘,我……我肚子疼!”   李氏一把抓住冯小七,“诶?好好的怎么肚子疼了?”   “应该是桃子吃多了,没事没事,我去趟茅房就好……”眼见殷时韫就要走到门口了,冯小七大力甩开母亲的手,“我先——撤了!” 第十一章 槐青   冯小七还没跑出多远,就听见冯易殊追了上来。   “小七,小七……冯婉!你给我站住!”冯易殊呵道,“你再跑我真抓你了啊。”   冯小七没的法子——冯易殊束妖绳的本事她是亲眼见识过的。   于是冯小七只好站定,然后表情尴尬地转过身。   “五哥,你怎么跟过来了呀。”   “娘让我跟过来看看你又搞什么幺蛾子,肚子疼还跑这么快?三年前你是怎么从山上摔下去的,忘啦?”   冯小七哼哼唧唧地低下头,“没忘……”   冯易殊走到妹妹身边,若有所思地绕着冯小七转了一圈,“我发现你每次听见殷大人来了就跑,干嘛,人家殷大人青年才俊……还能把你吃了?”   “不是,那什么……我么……就是尴尬。”   “你尴尬什么……”冯易殊说到一半,突然顿悟,压低了声音,“哦……你不会喜欢人家吧?”   “呸!”冯小七立刻啐了一口,“我要是看上他了,天打五雷轰。”   冯易殊打了一下冯小七的脑袋,“别乱发毒誓,都夏至了不怕雷公真的劈了你啊。你喜欢上了也不奇怪,我要是女孩子我也喜欢殷大人——不过人家心里只有阿姐一个,你就别想了。”   冯小七百口莫辩,“我真没想……”   “行了,下午是不是没事儿,”冯易殊笑道,“你先回屋歇会儿,等吃了午饭,五哥带你去骑马!”   ……   一个人回屋的路上,冯小七可能叹了有几十口气。   穿越到这里已经有了三年,虽然冯小七对冯府乃至整个大周的古代生活都已经颇为熟稔,但长久以来,她一直都有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这身体的原主深深地迷恋着那位司天台的殷大人,以至于一旦听着这个名字,心跳就会慢一拍,见了面更是面红耳赤,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平心而论,殷时韫确实是个古今少见的美男子,看一眼赚一眼。   但是,这种乐趣只在不动声色时才有,要是一见对方就自动犯花痴,那就只是单纯在犯蠢而已,毫无乐趣可言。   冯小七实在没办法控制身体本能的反应,只能像避瘟神一样,远远避开这个殷时韫。   “干嘛又唉声叹气的?”一个声音忽然从天上传来。   冯小七吓了一跳,等觉察过来不由得捂住了心口,“槐青!你又吓我!”   槐青像只蝙蝠一样倒挂在附近的树枝上,他蓬松而柔软的银色短发也垂落半空。   “是你太容易被吓到了好吧?”   冯小七哼了一声,“……你先给我下来,这么和你说话我脖子疼。”   “为什么要我下来。”槐青耸肩,“你上来啊。”   “你下来!”   “你上来。”   “你再不下来,”冯小七咬牙跺脚,“我现在就一把火,去把你住的那棵大槐树给烧了!”   槐青表情僵了一下,“……你和冯嫣还真是亲姐妹啊。”   “你说什么?”   槐青轻哼一声,翻身跳落在冯小七的身旁,“我说,每次殷时韫一来,你都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你还说你不喜欢他?”   “呸,”冯小七把先前五哥的话搬出来重复一遍,“殷时韫倾心我阿姐,而且我爹我娘都认准了他将来做阿姐的第二任丈夫,我喜欢毛线。”   “这有什么,喜欢的话就去抢啊。”槐青挑眉,“我帮你?”   “啧啧啧,人家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轮得到我和你这个妖怪搞事?”   冯小七两手抱怀,语重心长道,“喜欢一个人呢,应该先考虑怎么才能让他幸福,不是抢来就完事儿了的。我阿姐温柔又心善,还那么好看,殷时韫之后要真能娶到我阿姐,那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   槐青挑眉,艰难地想了想,冯嫣温柔么?   “以后你别跟我提这事儿啦,”冯小七摆了摆手,“再说小姑娘们十四五岁的喜欢都不作数的,现在再怎么喜欢,过两年就都不喜欢了。”   “哈?”槐青歪着头,“听不懂。”   冯小七叹了口气,在附近草地上坐了下来,“反正人类的事情,都很麻烦的。”   “我也不用懂,但你少和冯嫣呆在一起是真的。”槐青褪去笑意,认真开口,“尤其不要像上次那样,一个人和她待在一块儿。”   “为什么?”   “你别管,为你好。”   ……   “嫣儿怎么没有和你一道回来……?”李氏往冯远道的身后又望了望,“她是先回屋了吗?”   冯远道面露尴尬,“一会儿再说吧。”   “何必一会儿再说,这里也没有外人。”李氏看了看殷时韫,“嫣儿的安危,殷大人也在意的。”   殷时韫衣袖中的手轻轻攥住了,他看向冯父,低声道,“伯父不用与我见外,嫣儿的安危我确实是在意的。”   冯远道叹了口气,“嫣儿……还在国公府呢。”   “你怎么没把她接回来?”李氏颦眉,“魏行贞还敢扣人啦?反了天了他!”   “不是,嫣儿呢……已经和魏行贞喝过合卺酒,也起过山海誓了。”冯远道磨磨蹭蹭地开口,“那我想嘛,既然礼数已成,嫣儿现在就是魏行贞的妻,咱们也没理由强行拆散他俩,非要把嫣儿带回来嘛,是不是……”   “已经喝了合卺酒?”李氏怔住了,“没有主婚人没有喜娘,他们怎么喝的酒,怎么起的誓?”   “哎呀,两个人以茶代酒,那茶还是嫣儿自己煮的。”冯远道小声道,“我验过了,两人的后颈处都已经有了山海誓的烙痕,这个作不得假……是真的已经成婚了。”   “以茶代酒……”一旁殷时韫微微沉眸,似乎带着几分笑意,“这样不羁的做法,确实像她的风格。”   “这个魏行贞,是给嫣儿灌了什么汤,”李氏皱起了眉,“怎么什么都依着他。”   冯远道看向殷时韫,“殷大人还是先说说你的事情吧,您这远道而来,想必有要务在身。”   “这里没有外人,伯父伯母唤我时韫便好。”殷时韫拱手答道,“这一年来,因为‘洛都无影’的事情,司天台一直暗潮汹涌,这一点伯父在朝中可能感觉得不太明显——”   “明白,都明白了,”冯远道抬手,“就今早薛太尉他们跪宫门那个架势,太可怕了。”   “你也瘦了啊,时韫。”李氏有些心疼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听五郎说,你这一个多月都在翻查资料,有什么收获么?”   殷时韫摇了摇头,“就是因为没有,所以才想到来问问阿嫣有没有线索。” 第十二章 一身正气   冯远道不解,“可这件事你问嫣儿有什么用?”   殷时韫站起身,低声道,“往年洛阳在夏至前几日,日影大约在一尺五寸左右,而后每日减短几分,等到夏至日变为最短,再每日递增几分。   “而最近一个月的日影,与往年根本无异——昨日的日影也还是一尺四寸八分,按理来说,今日岱峰山上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出现无影的奇观。”   冯远道一怔,“那……魏首辅那么言之凿凿的……岂不是……”   “我知道阿嫣的本事,所以才想来问问,看她是否觉察到了异样。”殷时韫的目光微垂,“要么今日午时,洛阳日影依旧一尺四,否则,这移日换影的邪术……就绝不是一个‘人’,所能做到的事了。”   ……   午时将至,冯嫣已经卸了妆,换上一身常服,一个人坐在庭院里一处阴凉的石阶上。   在不远处裸露的黄土地中,她插了一根笔直的短枝,自己撑着脸颊,默然凝视着日影的变化。   天上的太阳不仅照着岱宗山上的观影台,也照着洛阳城里的家家户户,每个人在自家的院子里,街道上,都能看见今日的日影。   尽管还没有到午时,冯嫣已经看出了今日的日影确实异乎寻常地短。   “阿嫣,吃饭了。”   屋子里传来魏行贞的声音,他已经将国公府送来的七八个食盒全部打开,把碗碟分别摆到自己和冯嫣的食案上。   冯嫣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地上的影子,不急不缓地往屋里走。   “这会儿还不饿。”冯嫣在魏行贞的对面的食案边坐了下来,“魏大人先用吧。”   魏行贞一个人端起碗筷,一言不发地吃了起来。   “魏大人下午想做什么?”冯嫣问到。   “阿嫣昨晚一夜没睡,应该累了吧,”魏行贞没有抬眸,只是轻声道,“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今天我们哪里都不用去了。”   冯嫣刚想说什么,目光便往屋门外望去——魏行贞显然也觉察到了有人靠近,两人很快同时听见一个声音从庭院外传来。   “大人!大人!不……不好了……”一个年轻的小厮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庭院。   魏行贞望着他,“慢慢讲。”   小厮满脸通红,穿着粗气,且汗流浃背,一看就是狂奔了一路。   冯嫣拿起自己桌案前的一个小空碗,倒了一杯凉茶递过去,小厮也不拘束,道一声“谢了”就接过杯盏,一饮而尽。   小厮抬起手臂,把脸上的汗胡乱地擦在衣服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劲来。   “是这样,今天他们从至玄门离开以后,朝廷里好些官员都没有回去,而是一起聚去了太尉府,里头有不少都是薛太尉从前的学生。   “起初他们都义愤填膺的,等到快到午时了,大家看着日影渐短,一下就不吱声了,薛太尉这时候拔了剑,说要当场自刎以谢天下,然后众人就又群情激愤,还说……”   那小厮忽然止住了言语,抓耳挠腮地说不出半个字。   “说了什么?”魏行贞问道。   “……反正,都是些对大人不好的话。”小厮拧着眉头道,谨慎地抬头看了魏行贞一眼,“他们还扬言,一会儿就要从薛家出发,来把咱们魏府给砸了。大人,咱们府上……统共就十几号人,真要是那么多人涌过来,我怕……”   “怕什么。”魏行贞拿桌案边的湿毛巾按了按嘴角,“由他们来——”   “魏大人,”冯嫣轻声道,“我和你一道去看看吧。”   ……   太尉府外,早已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书生们站在最外头,不少人甚至连府门都没有挤进去。   在庭院中徘徊张望的,大多是地方上的京官,有些人没有去参加今早至玄门外的朝跪,便在这时赶来探望。   正南的主厅中,大都是薛安山的亲信。   薛安山坐在主位上,发须已乱,在经历了拔剑——自挥——刀剑被夺等一系列的动作以后,他衰老的身体早就已经疲惫得无力再折腾了,这会儿正被几个得意门生照顾着。   “陛下给我留了体面,”薛安山心灰意冷地望着眼前的地面,“你们……不让我体面。”   一旁的国子监祭酒陈明叹了口气,“什么体面不体面,那不过是魏行贞的一面之词,老师何必放在心上?”   “夏至无影……”薛安山红着眼眶,“还真让他给说对了。”   “太尉啊,您得振作起来啊!”御史中丞徐大酉在一旁瞪圆了眼,“您想啊,这日影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消失呢?我看这里面有大问题!”   近旁几人同时附和,“是啊,魏行贞暗地里到底用的什么手段,着实可疑。”   远处的府门忽然喧嚣起来,人群爆发出混乱不堪的叫喊。   厅堂里的几人都不约而同地往外看,“外头怎么了?”   一个下人穿过庭院,飞快地跑了进来,“老爷!是魏行贞的马车来了!”   府门之外,魏家的马车在人群的簇拥下慢慢驶近了薛府的大门,义愤填膺的书生们纷纷将手边捡来的石块、枯枝往魏行贞的马车丢去。   年轻的车夫一手护着头,一边大喊让一让,总算把车赶到了地方。   马车一停,魏行贞便揭开车帘跳下了地。   前面的书生正要上前痛斥,却迎面被魏行贞一个平静的眼神慑住了。   “……让开。”   魏行贞短促而严厉地吐出两个字,周围的人群都短暂地僵了一下,而后立刻在他身边退出一片空白地带。   大家以为魏行贞要进府了,却不想他回过头,对着马车伸出了手。   人们好奇地将目光投向马车,马车里先是探出半只洁白的手臂与罗袖,而后一个表情淡泊的美人也探出身来。   冯嫣抬眸望着四面涌动的人潮——这实在是……前所未有的新鲜体验。   若是在从前,在这样一个群情激愤的地方,她可能一刻都呆不下去,然而此时远处的叫喊声愤慨激烈,近处的人怒容满面,可她却觉得周身轻盈,完全不受影响。   真好啊……冯嫣心中升起难以言喻的感动。   原来这就是普通人置身人群的感觉吗。   难怪姑婆给魏行贞的评价是“一身正气”。   这就是一身正气啊……   她握住魏行贞的手,从容不迫地下了车。   书生们谁也不认得冯嫣,但见其容其态,便知此人大抵出身不凡。   薛府门前的小厮这时才勉强挤到魏行贞的面前请问来意,魏行贞认出了他,轻声道,“我闻太尉大人多有不适,便携夫人一并前来探望。烦请跑一趟,告诉薛太尉吧。” 第十三章 公子识渺   主厅之内,听到这通传的几人都怔了怔。   陈明看向另外几人,“魏行贞什么时候娶妻了……?”   另外几人都摇了摇头。   太师椅上的薛安山没有回答,他只是低头凝视着不远处的府门,然后冷笑了一声。   “……他来看我的笑话了。”   几个门生彼此看了看,陈明轻咳一声道,“你们几人在这里陪老师一道休息吧,我和徐中丞出去会会他。”   ……   当魏行贞与冯嫣踏过太尉府长长的门庭时,陈明和徐大酉也刚刚踏出厅堂,向着他们迎面而来。   庭院里的人望着这一幕,不约而同地伸长了脖子——要知道陈明和徐大酉都是薛太尉一手带出来的亲学生,是庐陵学派当下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尤其是陈明,他如今虽是凤阁群辅,官居魏行贞之下,但论资历,却要高出他许多。   这一番对峙,想来是免不了一番唇枪舌战了。   所有的旁观者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倘若能有机会在接下来的言语交锋中崭露头角,打中魏行贞的痛处,那么便极有可能被这两位庐陵学派的掌舵人心中留下名字。   双方在相距七八步的时候,都停了下来,彼此微微躬身,算打过了招呼。   陈明刚要开口,冯嫣已经向着站在最前面的他与徐大酉微微欠身,“陈祭酒,徐中丞。”   陈明和徐大酉二人都愣了一下——尤其是陈明,眼前女子的容貌他觉得陌生得很,可他听着这声音又耳熟极了。   半晌,陈明才反应过来,小声问道,“你……你难道是……识渺公子?”   徐大酉也是一怔——识渺公子是冯远道长女冯嫣的名号,乃陛下钦赐,朝野上下几乎无人不知。   这姑娘识妖辨怪的本事在整个大周都是赫赫有名的,如此便罢了,真正令她声名鹊起的,是她自十二岁开始便承接了女帝孙幼微的卜筮之劳,凡遇重大祭祀、典礼,孙幼微必定会带她出席。   只是,冯嫣从不与人亲近,她要么独自坐在高台,要么在孙幼微的御座旁边设帐。   这几年来,群臣只见其影,未见其人,谁也不知道她究竟什么模样。如今陈明突然说眼前魏行贞的夫人就是“识渺”,惊得一旁徐大酉也说不出话来。   魏行贞温声道,“原来你与陈祭酒见过啊,倒是省去了介绍的口舌。”   “是啊,几年前在国子监与这两位大人都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我戴着纱笠,难为陈祭酒还能凭声音认出我来。”   冯嫣说着,又微笑着看向陈明,“舍妹冯婉先前在国子监几次冲撞了您,多亏陈大人不计前嫌,给了这孩子改过自新的机会,家父常常在我们面前提及这件事,您是位好师傅。”   陈明抬手擦汗,“哪里,哪里。”   难怪魏行贞娶妻的事他们不知道,原来这家伙娶的是冯嫣——冯家女儿们的第一嫁一向低调,不会主动向外宣扬。   冯嫣接着道,“薛太尉在我年幼时曾为我启蒙,听得他老人家身体有恙,我想着应当来看看,就与魏大人一同来了。”   “原来如此……”陈明点了点头,他看向徐大酉,小声道,“倒是,不好阻拦哈。”   徐大酉连连点头,“是我们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了。”   正说着话,府门外的书生们再次传来一阵惊呼,几人一起转身向外看去——原来午时到了。   所有人都忍不住抬头,眯着眼睛去看头顶灿烂而耀眼的太阳。   而放眼望去,此刻的洛阳城几乎人人都在举目观赏这千年不遇的奇景。   太阳正中高悬,日光从所有人的正上方投射下来。   ——洛都无影。   “还是魏大人有见地啊,”陈明适时地看向魏行贞,“天降异象,连司天台的人都没有觉知,您就知道了。”   魏行贞瞥了陈明一眼,淡淡道,“这可不是异象,陈祭酒。”   “……我失言了,”陈明连忙笑起来,“外面热,两位快请进吧。”   魏行贞与冯嫣正要抬步,忽然有人从身后的人群中站出来,“魏行贞!你站住!”   陈明和徐大酉也愣住了,两人回头,见人群中走出一个小吏,他拧着眉毛,抬手指着魏行贞,“魏行贞,你到底用了什么妖法,竟搞出这种移日换影的把戏——”   还未等他说完,徐大酉已经两步上前,一拳头照着那小吏的脑门敲了下去。   小吏吃痛,当场跌坐在地,两眼茫然,“徐中丞……?”   “妖妖妖,妖你妈个头!”徐大酉指着冯嫣,“知道这是谁吗?她都没有说魏大人用妖法,哪轮得到你在这儿胡言乱语!?”   小吏虽然搞不清状况,但还是连忙低头,“下……下官知错了。”   “公子见谅,”陈明有些尴尬地对冯嫣笑笑,“下面人不懂事。”   冯嫣也笑了笑,但没有动。   陈明忽然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也抬眸看向那小吏,“魏大人身为凤阁的首辅大臣,岂能容尔等随意诽谤,来人!先把此人抓起来——”   “咱们走吧。”冯嫣看向魏行贞。   “嗯。”   ……   厅堂中的众人引颈而望,果然见魏行贞带着一个女人一道来了。   然而奇怪的是一旁陈明和徐大酉两个人的表情——他们不仅没有剑拔弩张,甚至还带着些微恭敬。   正当众人想着对策,薛安山却自己站了起来,众人正要去扶,太尉却摆了摆手,表情变得和缓起来。   冯嫣还未进门,便笑着向薛安山喊了一声“恩师”,众人一时惊讶。   薛安山有些费解地看了看冯嫣,又看了看魏行贞,他压低了声音,“小嫣儿今天怎么来了啊。”   冯嫣将方才在外面说过的话又讲了一遍,薛安山的眼睛顿时有些发愣,“你……你嫁到了魏家?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早。”冯嫣轻声道,“魏大人挂念恩师的身体,顾不得许多,就与我一起来看看。”   一旁陈明见众人满头雾水的样子,轻咳了一声,“魏夫人……就是识渺公子。”   人们发出恍然大悟的感叹声,进而像陈明与徐大酉一样明白了为什么魏行贞娶妻的事谁也没有听过。   在场之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为了向上爬,魏行贞竟然不惜拿自己的性命来做这样的豪赌。   此人果真狠辣! 第十四章 敲打与遭遇   冯府之内,殷时韫正与冯父冯母一道吃饭。   “嫣儿出嫁的事,我们虽然没有主动往外说,但今早毕竟敲锣打鼓的,还是有好些人得了消息。”李氏笑着道,“这才一个上午啊,就有十几封聘书送来……”   殷时韫手里的筷子停了一下。   一旁冯易殊笑道,“阿姐容姿若仙,这有什么稀奇的,反正我心里的姐夫,就只有一个。”   “时韫当年送来的聘书,我一直收着呢。”李氏笑道,“日子过得真快啊,你们俩从小一起玩闹,这一眨眼的,你们就都成人了。殷太师和殷夫人最近都还好吧?”   “谢伯母关心,家父家母一切都好。”   “那就好。”李氏笑了笑,“他们最近给你说过什么亲事没有?”   “唉唉——”一旁冯远道连忙插话,“人家时韫难得来一趟,你怎么什么都往出问啊。”   “我这不是怕殷太师和殷夫人着急嘛。”李氏看了丈夫一眼,又转向殷时韫,“时韫知道我在问什么。”   殷时韫笑了笑,轻叹了一声,“家里人确实也催过我的婚事,老人家想抱孙子么,我也明白。”   “那……”   殷时韫笑着道,“他们不会勉强我的。”   “那就好……”李氏松了口气,她笑着道,“现在都天抚年间了,咱们可不兴过去那三妻四妾三从四德的一套。女子要从一而终,男子也当如此。小夫妻两个人安安心心过日子最好了,不要为了多几个孩子就成日往后宅里纳什么姨太太,后宅女子一多,那是不可能——”   “哎呀越说越离谱了你,”冯远道往李氏碗里夹了块鱼肉,“这么多菜都堵不上你的嘴啊。”   李氏笑起来,“你看你冯伯父,这么多年来就从来没动过纳妾的念头,我们嫣儿自小喜静,也过不惯那些热闹日子。”   冯远道刚想说什么,殷时韫已经放下了筷子,他望着李氏,神情认真诚挚。   “伯母不必担心这个,”殷时韫轻声道,“倘使将来我有任何做得不妥的地方,伯母也像今日这样直接提醒我便好,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唉,”李氏望着殷时韫,着实感动,“可惜我们冯家的女儿都要历这么一劫,这么好的女婿,我真怕嫣儿耽误着耽误着就错过了。”   “娘你就别瞎操心了,”冯易殊在一旁道,“阿姐心里肯定也只有殷大人一个,我还不知道吗?”   “去!”冯远道轻轻呵了一声,“大人说话你少插嘴。”   殷时韫笑了笑,低头吃饭。   正此时,有随从快步跑进来,在殷时韫耳边耳语了几句,他神色微凝,放了筷子,“伯父伯母,我刚得了消息,嫣儿现在和魏行贞一块儿在太尉府上,我想赶去看看。”   李氏怔了怔,但还是很快向着殷时韫挥挥手,“好啊,快去吧。”   冯易殊三两口吃完了碗里的饭,“我和殷大人一起去!”   眼见两人远去,冯远道这才皱眉道,“你说你……嫣儿这才刚嫁出去,你就在这儿敲打时韫,这……这不合适啊。”   “老说你活不明白,你还真不明白啊,我这是在敲打么?我是在让时韫安心。”李氏看了丈夫一眼,“人孩子心里明白着呢,你瞧瞧刚才,时韫应我的话应得多开心。”   冯远道怔了一下,“……这样啊。”   “再说了,就算是敲打又如何,我不该敲打么?殷太师那个后院哟……啧啧啧快六十的人了还纳那么些十来岁的小姑娘,要不是我从小看着时韫长起来的,知道他是个好孩子,我可不放心今后让嫣儿嫁到殷家去。”   ……   ……   午后,太尉府内外的人已经都散去了,薛安山单独留冯嫣下来小叙,魏行贞两手抱怀,独自站在屋外廊柱下静候。   闻得不远处有脚步声,魏行贞抬起头,便将将好对上了殷时韫与冯易殊的目光。   殷时韫在看见魏行贞的一瞬,眼中便惊起了火光——上个月恩师林安民被驱出洛阳时是何等的仓皇狼狈,那些片段里的伤感和不甘在一瞬间涌上了他的心头。   当如此奸邪狡猾的仇敌出现在眼前,这分难掩的怒火连殷时韫自己都没有想到,但他毕竟是殷时韫,转眸之间,一切的怨怼便从眼中散去,他目不斜视地从魏行贞面前经过,但冯易殊却停了下来。   冯易殊盯着魏行贞,魏行贞也不躲闪,四目相对,魏行贞先开了口,“怎么?”   “真恶心……”冯易殊微微眯起眼睛,“你这种枉害忠良的奸臣贼子还有脸到这里来?我庐陵党人,皆愿剐尔皮肉!”   魏行贞笑了笑,转身要走。   “魏行贞你站住!”冯易殊立刻伸手挡住了魏行贞的去路,“想跑是吗?我——”   “五郎?”   冯嫣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冯易殊回头一看,见姐姐冯嫣和太尉府家的管事吴伯都站在门口。   冯嫣颦眉,“你在做什么?”   “我……想和魏大人讨教几招。”冯易殊只得收了手,“魏大人大概是觉得我不够资格吧,不愿和我过招。”   冯嫣看了魏行贞一眼,“他又不是武官,你向他讨教什么?”   冯易殊一下答不上来,一旁殷时韫见了,便开口帮忙解围,“久闻魏大人身手了得——”   “我在管教弟弟。”冯嫣淡淡说道。   殷时韫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片沉默。   冯嫣转过身,对吴管事道,“吴伯不必再送了,这会儿暑气重,您快回去看着太尉大人吧。”   吴管事叹了一声,“今日多谢公子啦……”   “谢我做什么,”冯嫣笑了笑,“师母邵夫人和陛下毕竟四十几年的交情。您再去劝劝他吧,一切都等师母回来再作定夺……千万不要再意气用事了。”   “诶。”吴管事点了点头,而后又表情复杂地看了屋外的魏行贞一眼,转身离去了。   等几人目送吴管事远去,冯嫣又转过身来。   她走到冯易殊面前,指着魏行贞道,“你刚刚喊他什么?”   “魏行贞。”   “你应该喊他什么?”   “……”冯易殊沉默不语,目光却十分倔强地望着冯嫣。   冯嫣直直地看着弟弟,“他是奸臣贼子,那我是什么?”   “阿姐……”冯易殊声音小了几分,“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冯嫣神情冷峻,“那就去向你姐夫道歉,立刻,马上。” 第十五章 安宁   冯易殊只得走到魏行贞跟前。   他目光嘲讽地望着魏行贞,带着几分不逊开口道,“对不起——”   “要我来教你怎么道歉吗。”   冯嫣的声音不大,但音调略略抬高了些,冯易殊和殷时韫都是一怔。   冯易殊有些惊讶地转过头,对上了冯嫣那双冰冷的眼睛,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阿姐这次……是认真的。   他一时间本能地挺直了背,两只脚也像挨训时一样并拢了些。   “嗯?”冯嫣仍旧盯着弟弟。   沉默了片刻后,冯易殊轻轻咬住了嘴唇,郑重地向着魏行贞弯腰作揖。   “方才我出言不逊,请……姐夫原谅。”   “哦。”魏行贞又笑了一声,“没事。”   冯嫣的神情又恢复了以往的和缓,“你们今日来这里干什么?”   “……是我,”殷时韫回过神来,“是我有事,想私下和阿嫣打听一下……”   冯嫣眉头微颦,“……殷大人又喊我什么?”   殷时韫站在那里,他望着冯嫣,目光里既又有些无奈,又有些委屈。   良久,他终是沉眸,轻声叹了一句,“……公子。”   冯易殊站在一边,咳了一句,接着道,“阿姐,你别生气,先听殷大人——”   殷时韫表情平淡地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已经想明白了。”   冯易殊当场愣住。   冯嫣瞥了殷时韫一眼,转身离去了,在经过魏行贞身边的时候,轻轻丢下了一句“走吧”。   魏行贞不再靠着廊柱,也站起身要跟上冯嫣的步伐,冯易殊眼疾手快,一下抓住了他的袖子。   “嗯?”魏行贞看过来,“又怎么了。”   “你不要以为,有我姐姐给你撑腰,你就可以在我面前横着走了……”冯易殊压低了声音,狠狠瞪了魏行贞一眼,“下次见面,咱们走着瞧!”   魏行贞笑起来,“好啊。”   “你——”   冯易殊刚要发作,冯嫣回过了头,“魏郎,你还在那里做什么?”   魏行贞伸手拂去冯易殊的手,轻轻拍了拍自己被抓皱的衣服,他一面向着冯嫣走去,一面解释道,“是五郎拉着我,说约我下次一起喝酒。”   冯易殊望着魏行贞的背影,咬牙切齿道,“谁要约你喝酒!”   直到冯魏二人消失在转角,冯易殊才看向殷时韫,“殷大人刚才为什么不问我阿姐?我看这个魏行贞就是个狐狸精,上来就把我姐姐迷住了!”   “算了。”殷时韫收回目光,轻轻扶额叹了口气,“她应该还在生我的气……现在问什么也没用的。”   ……   临近太尉府大门,魏行贞忽然看向冯嫣,“阿嫣刚才喊我什么?”   冯嫣只觉得魏行贞有些话多,“魏大人想听我喊你什么?”   “喊‘喂狼’确实有些奇怪,”魏行贞认真道,“但你也不必再喊我魏大人,一样唤我名字就好。”   冯嫣脑海中仍想着方才的一幕,“五郎性情有些急躁,你……不要放在心上。”   “没事。”魏行贞道,“五郎心地好,人机灵,身手也不错,是个好孩子。”   冯嫣这时才有些迟疑地看向他,“……五郎,确实是个好孩子,不过你不担心他以后寻你麻烦,故意给你难堪吗?”   “夫人一向治家有方,”魏行贞望着前路,“我不用担心什么。”   冯嫣看了他一眼——虽然她并不能直接觉察到魏行贞的心绪,却仍能从他的语调与情态里感觉到了一些快活和得意,以至于“夫人”两个字又脱口而出。   冯嫣垂眸,没有再接话。   不知道这个人在得意些什么……真是个怪人。   她已经记不起今天到底是第几次冒出这样的想法——但魏行贞这个人,身上的疑团实在太多了。   ……   入夜。   新婚的第一晚,冯嫣住的并不是魏家,而是国公府——这是她来之前万万没想到的。   年轻的镇国公狄扬也不知去哪儿了,一整天都没有露面,就这么放任好友魏行贞霸占了他的府邸做婚房。   冯嫣早早就洗漱躺下,魏行贞则一直坐在桌案前看书,没有半点一刻的样子。   夜越来越深,魏行贞坐在书案前就是不起身,冯嫣也不催,只有蜡烛的火光将整个屋子照得暖融融的。   直到冯嫣均匀的呼吸声传来,魏行贞回头望了一会儿,确信冯嫣应该是已经睡了,他才放下书册,轻轻吹熄了灯。   “我们聊聊吧。”黑暗中立刻传来了冯嫣的声音。   魏行贞有些意外,“你还没睡。”   “我在等你做完你的事,”冯嫣慢慢坐起身,轻轻将垂落身前的头发拨去身后,“看起来,魏大人应该是做完了。”   “嗯。”魏行贞沉默了片刻,“阿嫣想聊什么?”   “就聊聊你。”   “我?”   “因为,魏大人似乎已经完全清楚我是怎样的人,”冯嫣凝视着魏行贞的轮廓,“但对你,我没有半点了解。”   冯嫣等了很久,但魏行贞那边一直没有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冯嫣似乎听见黑暗中传来了一声极轻的叹息,而后魏行贞缓步走到床边,在冯嫣的跟前坐了下来。   “阿嫣今日才第一天认识我,我如何能让阿嫣了解我是怎样的人。”   “是谁把我的喜恶告诉你的?”冯嫣问道,“姑婆吗?”   魏行贞摇了摇头。   “那今早呢,你怎么知道会有树妖扰乱迎亲的队伍,还提前安排了马车送我到这里来?”   “我……暂时还不知道怎么和阿嫣解释。”魏行贞轻声道,“你就当……我也有卜筮之力吧。”   “暂时?”   “嗯。”魏行贞点头,他知道冯嫣是个点到为止的人——即便她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解释。   果然,当他这样开口以后,冯嫣便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她也轻叹一声。   “我们从前见过吗?”冯嫣忽然问道。   “见过的,”魏行贞答道,“三年前在长安的太初宫——”   “我不是说那次,”冯嫣轻声道,“更早以前,我们见过吗?”   魏行贞顿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冯嫣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在黑暗中思索了许久,始终想不到线索。   若是平常有人这样处处周全地顾及她的喜恶,她大概只会因为对方在私下中探听了太多自己的事情而感到恼怒和戒备。   但或许是因为她读不了魏行贞的心绪,也看不见他的恶意,所以在魏行贞这里,她只觉得一切蹊跷,却……并不觉得危险。   甚至算不上讨厌。   “……直觉。”   魏行贞笑了一声。   冯嫣微微歪头,“那你再回答我另一个问题。”   “嗯。”   “你为什么想来做我的第一任丈夫,你知道这样是有性命之虞的,对吧。”冯嫣低声道,“不要用一见钟情这种话来搪塞,我不信的。”   魏行贞认真想了一会儿,垂眸叹道,“喜欢或是不喜欢,这种话不管怎么说……好像都有些轻佻。”   他又望向冯嫣。   “但在你身边,我确实获得过片刻的安宁。” 第十六章 青青陵上柏   这天夜里,因为冯嫣说自己累了,魏行贞在床榻下打了个地铺,两人相安无事地过了一夜。   次日晨曦,冯嫣早早醒来。   这大概是这么多年以来,她睡过的最安稳的一觉。   她枕在方枕上,感觉夜晚如同一件温软而舒服的皮袄将她包裹起来。   没有噩梦的侵袭,也没有怪奇的扰动,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屋子里光线还很昏暗,窗外虫鸣鸟语,一片湛蓝微光。   冯嫣微微侧目,看见近旁地面上仍在睡梦中的魏行贞,他看起来似乎正在做梦,睫毛轻轻地颤动。   睡梦中的魏行贞,表情不再像白天一样平和。   他拧着眉,好像有什么未开解的心事。   冯嫣静静地看着这个男人的脸,又想起了他昨夜说过的话,心中又泛起波澜。   难道他也和自己有一样的遭遇吗?   嗯……当然不可能。   如果是这样,那么魏行贞就不可能走到凤阁首辅的位置。   朝臣聚集的地方,尤其令冯嫣畏惧和厌恶——身居高位者的种种心思,比起后宫的宠眷、阉人还要深沉可怖。   ……又或者魏行贞有别的隐忧,而恰好她又能平抚呢?   冯嫣凝神想了一会儿,始终抓不到头绪。   比起猜测魏行贞靠近的原因,她当下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当这个人在身边的时候,周遭的一切就清净下来了呢。   正此时,冯嫣突然看见魏行贞的手动了动,她无声而迅即地闭上了眼睛,而后地板那边传来了轻微的咯吱声。   魏行贞醒了。   冯嫣闭着眼,听见他轻手轻脚地收好了自己的铺盖,然后又坐去了桌前,不一会儿便传来了书页翻动的声音。   就这么等了好一会儿,冯嫣又睁开了眼睛。   她望着魏行贞在桌前的背影,只见他一个人研了墨,正伏案执笔,不知在写什么。   冯嫣沉眸想了想,低声打了一个呵欠,然后揉着眼睛坐起身。   “醒了?”魏行贞放下笔,“昨晚睡得好吗?”   冯嫣点了点头。   魏行贞放了笔,站起身,“那便好。”   随着他走出房门去院中洗漱,周遭的世界又慢慢恢复了以往的喧嚣,好像魏行贞就是一团行走的棉花,他在哪里,安宁就在哪里。   冯嫣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件事——难道魏行贞之所以一直坐在这里,是因为知道一旦自己离开,她就会被吵醒吗   冯嫣赤着脚下地,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到魏行贞方才跪坐的桌案前。   不大的桌案上,一块大理石镇纸压着一叠空白的纸笺。   冯嫣俯下身,将这一叠稿纸拿在手中,一页页翻过去,很快看见了魏行贞方才写下的文字。   尚未干涸的墨迹有不少已经被压成了墨斑,但冯嫣仍能看出上面的字迹:   青青陵上柏   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   忽如远行客   魏行贞的字工整而匀称,一如他的步态一样从容雅致。   冯嫣凝视着诗稿,忽地笑了一声。   莫不是因为昨晚让他睡了一夜的地板,他觉得委屈,所以一早醒来就开始伤春悲秋了……   冯嫣也慢慢在桌前跪坐下来,然后拿起一旁的紫毫笔,在砚台中稍稍浸润后撇去余墨,在魏行贞的笔墨旁添了几行。   庭院里传来水声,冯嫣抬眸望了一眼,加快了手中的笔速。   等搁了笔,冯嫣低头轻轻吹干墨痕,然后飞快地将这一页稿纸插在了一沓纸笺的中间,再用镇纸将它们压好。   不一会儿,魏行贞就走了进来,他见冯嫣坐在他的桌案前出神,有些奇怪,“阿嫣在做什么?”   “哦,”冯嫣轻声开口,“我在看魏大人刚才在读什么书。”   “这些书都是我随手从家里带来的,来时匆忙也没拣选,都无聊得很,”魏行贞轻声道,“家中的藏书会更有趣些。”   冯嫣一时又觉得好笑——既然无聊得很,那你昨天夜里又为什么在这儿看书看到深夜?   不过她也没有点破,只是随便取了一本书翻看起来。   “那魏大人打算什么时候回魏府呢?”   “后天吧,昨天那只树妖的根是扎在魏家的,桃花卫那边清理起来应该还要一些时间。”魏行贞望着冯嫣,“算起来,明日是我与阿嫣回门的日子,明天在冯家住一晚,后天一早我就带阿嫣回家。”   冯嫣微微抬眉,竟是扎根在魏家的树妖啊……   “魏大人这几日不用上早朝吗?”她沉眸问道。   “陛下准了我三日的假,所以这几日都还清闲。”魏行贞答道,“不过后天一早,我们回府以后,我是得马上赶去官署,不能再陪着阿嫣了。”   “那明晚,魏大人应该有空吧?”   “嗯。”魏行贞点了点头,“阿嫣有事?”   “夏至第三日夜,我听说很多人会去洛水边放花灯……”冯嫣一目十行地扫过书册上的文字,“魏大人陪我一道去看看吧。”   “好啊。”   ……   下午,冯嫣与魏行贞一块儿在国公府的后院清点明日回门时要带上的“回门礼”,这方面魏行贞倒也心细,准备了一张长长的清单一一核验。   冯嫣闲来无事,也跟在一旁帮忙,临近黄昏时终于清点完毕。   在返回寝屋的路上,冯嫣忍不住问道,“这样的事,也要你亲自来做?”   “习惯了。”魏行贞答道,“府中下人不多,大部分是雇来打理园子的,这种精细活儿自己动手比较放心。”   “魏府的下人是一直都很少吗?”   “嗯…………”魏行贞想了好一会儿,才答道,“我也不喜欢热闹。”   冯嫣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   如果说魏行贞身上还有什么让人安心的地方,大概就是这里了——他要么不说谎,要么就像这样把“我在随口敷衍”直白地写在脸上。   出了后院的门,魏行贞忽然停下了脚步,望向西南方向。   冯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西南的天空红云倾泻,晚霞灼灼,犹如火焰。   然而很快,冯嫣就从中看出了问题——数不清的灰烬和火光正从地面升起,片刻之间,浓烟滚滚。   “……那是什么地方着火了?”   魏行贞收回了目光,“明堂。” 第十七章 故地重游   这一晚,冯嫣与魏行贞仍像昨夜一样,一人在床榻上躺下的时候,另一人继续在桌案前读书。   如此一夜无话。   次日归宁,冯家的上上下下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辰时初,从魏家的轿子再次出现在冯府所在街巷的那一刻起,爆竹声就没有断过。   冯家的下人们鱼贯而出,将长长的回门礼搬运进府。   民间在新妇回门时,本应由新妇的兄弟在门前挂喜帘,而姑爷头一回上门,则要给新妇的兄弟送喜钱……不过因这是冯嫣的第一次出嫁,所以一切从简。   冯远道站在门庭中,远远望着魏行贞和女儿携手而来,不禁抚掌笑道,“看看这小俩口,多登对。”   冯小七也在一旁频频附和。   李氏远远看着,她原本仍为先前迎亲时魏行贞迟到而耿耿于怀,但此时见冯嫣与魏行贞两人走在一起,也稍稍有些晃神。   魏行贞比冯嫣高出一头,两人都表情温和,带着淡淡的笑意。   这郎才女貌的……倒真如冯远道所说,看着就赏心悦目。   见妻子没反应,冯远道侧目又问了一句,“是不是?”   李氏咳了几声,心中忽然涌起一丝微妙的愧疚感,“哪登对了,魏行贞还是生得太白了,一看就身子弱。”   在仆从的簇拥下,一家人和和气气坐下来吃了顿午饭。   饭后,李氏单独留冯嫣回屋说话,下人们则带魏行贞去往冯嫣的庭院休息。   冯嫣站在门口,目送魏行贞远去,等人走得远了,冯小七笑嘻嘻地扑过来,“阿姐这两天过得怎么样!”   “小七你稳重一点,”李氏坐在不远处叹道,“你阿姐嫁了人,下一个就轮到你了……还整天这么毛毛躁躁的。”   冯嫣笑着与妹妹一同在母亲身边坐下,下人们端上杯盏。   “今年的碧螺春又到了,”李氏望着女儿,“等明日你回魏家,娘给你带上一点去。”   “不用了。”冯嫣笑着摇了摇头,“魏家想必也有好茶,娘喜欢碧螺春,就留着吧。”   李氏端起杯盏啜了一口,轻声道,“听说这两日,你们都是在国公府过的?”   “嗯。”   “他待你怎样?还好么?”   “好。”冯嫣点头,“吃穿用度上魏大人心细体贴,非常照顾我。”   “那就好……”李氏松了口气,“不过这才刚成亲,之后的日子还长,嫣儿要是受了委屈,可别学别家姑娘似的忍着。”   冯嫣笑起来,“嗯。”   “那你们……”李氏刚想开口问问别的,看了看一旁的冯小七,斟酌了一会儿用词,又始终找不到足够隐晦的描述。   冯小七看着母亲欲言又止,顿时笑出声来,“母亲是想问姐姐,出嫁前喜娘教的那一套,洞房的时候有没有用上,用上了多少。”   李氏又羞又好笑,“冯婉!”   冯小七笑倒在冯嫣身上,“阿姐你快说说,你看娘,都等急了。”   冯嫣也笑,她低头啜了一口香茗,然后才淡淡答道,“喜娘教的那些……倒是,都没有用上。”   冯小七愣了一下。   “姐夫……看着是个正经人,想不到……新花样还蛮多哈?”   “你想到哪里去了,”冯嫣看了妹妹一眼,又看向母亲李氏,“这两天,魏行贞在屋里都是打地铺睡的。”   “什么?”李氏的眉毛顿时拧紧了,声音也立刻沉了下去,“是不是他又惜命了,所以拖着不愿和你圆房?”   “不是。”冯嫣摇了摇头,“是我,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   另一头,魏行贞已经走进了冯嫣的庭院。   “姑爷好!姑爷这边走!”   照看这片院子的仆妇笑着迎上来,殷勤地给魏行贞介绍这庭院。   这里的一花一草,冯嫣在时都由她亲手侍弄。如今她嫁去别府,李氏便安排了三个做事细致的妈妈专门打理,屋内屋外都每日勤擦拭,为的是“倘若将来嫣儿有一天突然回来,也能直接住下”。   冯嫣的后院有一处小池塘,是从外面穿庭过院的流水中引过来的,池塘中锦鲤丛丛,养得极好,一见有人靠近,便纷纷游了过来。   池塘近旁的小花圃里栽种着杨山牡丹,花枝上用红线系着金铃。   这是冯嫣亲手挂上的护花铃。   暮春时节,这片后院总是姹紫嫣红,而每当有鸟雀飞落花枝,她便远远轻轻拉动红绳,鸟雀听见铃铛作响,便飞往他处了。   魏行贞轻轻拉动红绳,金铃再次发出悦耳的响动。   他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而后转过身,从袖中取出几张红纸包,“几位都辛苦了,这院子打理得确实用心。”   仆妇们笑盈盈地收了喜钱——会用纸包包着的只有银票,可见新姑爷这赏钱至少五十两往上!   几人再三说了好些吉祥话,正要转身去僻静地方瞧瞧到底有多少银子,便听得魏行贞在后面忽然唤了一声,“等等。”   三人停了脚步,“姑爷还有什么吩咐?”   魏行贞遥手一指,“这盆罗汉松怎么放在这里了。”   “哦,是我的主意,”一个仆妇上前笑道,“也是昨天听一位先生说的,罗汉松要放在东南角上,能旺人财运,所以——”   “搬回去吧。”魏行贞轻声道,“阿嫣不喜欢别人乱动她的东西。”   仆妇怔了一下,又连连点头,“诶,姑爷说得是。”   魏行贞缓步进了冯嫣的两层小居,身后仆妇们站在原地,目送他消失在门后。   “邪了门了……”一仆妇看向另外两人,“他怎么知道罗汉松原来不放那的?”   “就你事多八欠,”另一人道,“说了让你不要乱动吧,许是大小姐特别喜欢这盆罗汉松,专门和姑爷提过呢,趁大小姐人没回来你赶紧的,不要讨骂!”   ……   李氏的屋中,冯小七心直口快,“难道,阿姐也觉得魏大人是妖怪?”   “也?”冯嫣捧杯的手略略凝停,“谁还觉得魏行贞是妖怪?”   “五哥和我说的,”冯小七很快答道,“他说殷时韫查了这几年洛阳的日影记录,直到今年夏至前几天,日影都与往年无异,只在夏至当日才突然无影,所以殷大人怀疑——”   “小七。”李氏看了女儿一眼,“你去外面玩一会儿。”   “……啊?为什么?”   “去。”李氏努努嘴,“我和你姐姐要讲一些大人的事。”   冯小七颦眉抗辩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哪天你也一只脚踏进夫家的门了,再来和娘说你不是小孩子。”   冯小七还想开口,冯嫣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低声笑道,“去吧,你在这里,有些话我也不好意思开口问母亲。”   “好吧好吧。”冯小七叹了一声,只得站起身,不情不愿地往外走去。   等到脚步声远了,冯嫣才又转向李氏,“娘能不能先和我说说,昨天傍晚明堂起火是怎么回事?” 第十八章 百六阳九   李氏叹了口气,“是陛下后宫一个失宠的伶人纵的火。说是……因为陛下自从迁都洛阳之后便冷落了他,所以心生不满。   “我听说他放完了火,人还没有跑远就被桃花卫发现了,大概是自知死罪难逃了,就纵身跳进了火海,烧得那叫一个干净啊……尸骨无存了。”   “……这样啊。”冯嫣垂眸。   她昨日有个无由来的感觉——好像魏行贞对西南边要着火这件事早已知晓。   “桃花卫现在是越来越不行了,”李氏忍不住叹道,“幸好你是前天早上出嫁,要真是把迎亲的时辰定在了昨天傍晚,指不定闹出多大乱子呢。”   冯嫣笑了笑,“娘又何必担心,往昔伶人幽怨之下为博圣眷,偶尔烧一两处楼塔也是有的,到时他们在御前声泪俱下娇泣衷肠……陛下最看不得美人受苦,特别吃这一套呢。”   “不一样,”李氏轻声道,“这次明堂的地宫被毁了。”   冯嫣怔了一下,明堂的塔楼是陛下即位那年正式落成的,它的地宫也在那一年被封死,没人知道孙幼微到底在里头放了什么东西,这些年来从未开启过。   “……怎会?”   “所以才说出了大乱子,这优伶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得了咒印之解,刚好前日树妖袭了明堂的塔身,去向地宫的路就直接曝在外面,结果他悄悄潜进去,解了地宫的咒印,一把火把里面的东西都烧光了。”   冯嫣微微颦眉,“这么大的事……肯定不是一个伶人能干出来的。”   “是啊,听说陛下震怒,下令把当时在附近的可疑人等——不论身份贵贱——全都抓起来了,大理寺正在火急火燎地审办查案。”   “那伶人叫什么,娘知道么?”   “何止知道,我还见过呢,”李氏轻声道,“就是前几年最得圣眷的‘婉转春莺’聂小君么,当时陛下不管去哪里都喜欢带着他,这几年应该是长大了,从前的嗓子没了……”   聂小君。   冯嫣微微颦眉,她似乎也对这个人有些印象,大抵是一个声音宛如天籁,总是穿着白衣,遇见生人时会羞怯地躲去帘子后头的男童。   李氏压低了声音,“嫣儿,娘问你,你觉得魏行贞……有问题么?”   “嗯?”冯嫣一下没有缓过神,“他这两日一直和我待在一起,应该是没机会到明堂去——”   “我哪里是问你这个,”李氏压低了一些声音,“我是问你,你在魏行贞身上看出什么异常了么?自从前日时韫和我说怀疑魏行贞是妖物,我这心里——”   冯嫣这才明白过来,莞尔一笑,“他……不像。”   李氏这才松了口气,“你这么说了,娘就放心了……”   申时初,冯嫣与母亲一道走出了屋子,李氏走得很慢,她握着女儿的手,神情郑重地嘱咐,“我知道嫣儿害羞,但凡事都有第一次,不要拖,就这两日抓紧时间和魏行贞把事儿办了……免得后面又生什么变数。”   冯嫣笑了笑,“我明白……对了,这次回来,怎么一直没有看见姑婆?”   “前日你的轿子前脚走,后脚你姑婆就收拾了东西上岱宗山静养去了。”李氏答道。   冯嫣微怔,“走得这么急么?”   “你姑婆的性子你也知道,”李氏轻声道,“老太太说了要上山,谁敢拦着啊……怎么了?”   冯嫣刚想开口提及那块璞玉——她琢磨了两日,始终没看出那块临行前姑婆塞过来的石头到底有什么用意,但才一转念,冯嫣又想起当时姑婆毕竟是悄然将石头交给了自己,或许就是不想张扬吧……   “没什么,就是问问。”冯嫣轻声道。   ……   离开了母亲李氏的庭院之后,冯嫣又去妹妹小七那里坐了一会儿。两人聊至傍晚,冯小七一路将冯嫣送回她居住的小院。   约莫还有一二百步时,冯小七忽然望向前方,“诶,什么声音?”   ——傍晚的庭院中,有古琴的悠扬琴音飘来。   两人又往前走了十几步,冯嫣才确定这乐声是从自己的阁楼上传来的,她的步子越来越慢,目光也寻着琴声,眺向阁楼的窗。   冯小七刚想问这是什么曲子,可抬眸就望见姐姐冯嫣的神情有些变化,她的目光复杂而茫然,分明在全神贯注地听着这曲调。   于是冯小七也按下了疑问,她站在冯嫣身边,直到一曲终临。   “好听,”冯小七看向冯嫣,“这是哪首曲子,姐姐知道吗?”   冯嫣久久没有回过神来,直到冯小七拉了好几次她的衣袖,她才如梦初醒地答道,“……《百六阳九》。”   “百……”冯小七眉头微颦,“这是个成语么?”   冯嫣再次迈步,慢慢向前走去。   “《律历志》里说,天地的时间,以四千六百一十七岁为一‘元’,一‘元’之中,会发生九次灾难,其中阳灾五次,阴灾四次。初入元时,每过一百零六年,就会发生一次阳灾,所以叫‘百六阳九’。   “如今……有时也用这个词来泛指灾厄之年。”   冯小七点了点头,“难怪……我还没有学过律历志呢,这些历法的东西,太学里似乎至少要等到明年下半年才会排课——”   冯嫣摇了摇头,“如果不是提前考进司天台,太学的师傅们是不会给你们安排这门课的……小七想去司天台吗?”   冯小七立刻摇了摇头,“我还是想和五哥一样出去捉妖,那个有意思。”   慢慢的,两人终于走到了庭院的门口——魏行贞已经站在了那里。   冯小七刚想开口打招呼,可话音却卡在了喉中——因为就在目光交错的一瞬,她从魏行贞的目光里觉察到了一些异乎寻常的警惕和戒备,甚至是……   厌恶?   这闪电一般的直觉像一道鞭子一样打过来,尽管当她再次望向魏行贞时,对方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和平静,但原本准备好的俏皮话,冯小七已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那,阿姐,我……我先回去了。”   冯嫣几乎在这瞬间感受到了小七身上想要躲闪退避的心情,她没有挽留,而是轻声与她告别。   等到冯小七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冯嫣才回过头来,“……你刚才做了什么?”   魏行贞不解,“我吗,什么都没做啊。”   冯嫣深深地望着魏行贞,魏行贞目光坦然,并不闪避。   “算了……”她把目光移向别处,轻声道,“阁楼上的琴,方才是魏大人在弹吗?”   “嗯。”   “你还碰了别的什么东西?”   “没有了。”   “好,”冯嫣淡淡道,“今后若再回门,魏大人在一楼待着就好,不要再上阁楼。我不喜欢别人乱动我的东西……那把琴既然魏大人碰了,就赠给你吧。”   魏行贞怔了一下,这时才突然反应过来——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别人”,何以一到这庭院来,就忘记了!   “我……”魏行贞还想再解释几句,冯嫣已经径直往屋里走去了。   往前走了几步,冯嫣忽然停下来,“今晚去放河灯,魏大人准备好了么?”   “随时可以出发。”魏行贞答道。 第十九章 夏灯之夜   从夏至开始往后三日,是百姓向农神祈祷,希望今年能够风调雨顺的日子。   民以食为天,自立春以来,民间就有大大小小的节日和习俗希望能讨得诸神的庇护,夏至日的这三日排在其中不大不小,但城里的百姓喜欢热闹,便有了一串的活动和游戏。   夏至当晚敬神明,次晚敬祖先,第三日晚——也即是在洛河放花灯的这一晚——人们敬野灵。   野灵栖居在山野、河川、道途、村镇……在一切有人或无人的地方静静游弋。   它们没有善恶,没有意识,如同蜉蝣一样在天地间聚散。   不论是草木,是妖物,亦或是人,所有生灵都喜欢待在野灵聚集的地方——因为野灵以污秽为食,它们就像看不见的河流,将世间一切的厄运、疫病、躁怒……全部濯洗净化。   然而野灵又异常脆弱,一旦置身于污浊侵染过于严重的地方,它们会在刹那间消失殆尽。   人们相信虔诚和善意的祈祷,可以吸引野灵靠近,在洛水中放花灯的习俗也由此而来。   “真美啊。”   冯嫣站在桥上低声喃喃,她望着桥下从上游缓缓靠近的点点火光,一时有些恍惚。   原来夏灯节是这样的……   整座桥上都挤满了缓缓通行的百姓,拥挤之中的夏夜更热了,但冯嫣却感到由衷的自由和欢愉。   她放肆地流汗,在人群中与魏行贞一同随波逐流地向前。   “阿嫣小心。”魏行贞紧紧抓着冯嫣的手臂,将她稍稍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千万……不要走散了。”   拥挤的人潮中,魏行贞挡住了身后与身旁的推搡。   在这样的地方,一旦与冯嫣失散,后果不堪设想。   “走散了又怎么样,”冯嫣淡淡道,“你再来找我不就好了?”   “不要任性,”魏行贞的手握得更紧了,“那太危险了——”   魏行贞话音未落,冯嫣已经靠近到身前。   “……看来,魏大人不仅知道我的喜恶,也完全清楚我的弱点,是不是?”   魏行贞稍怔了片刻,颦眉道,“……这里不是说这个的地方。”   冯嫣笑起来,“那你是不是也知道,有你在,我就不会受人群影响?”   魏行贞表情微凝,“我——”   “所以你前天晚上的那句话,就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对不对?”   灯火下,冯嫣的表情像是带着几分微醺的醉意。   “这种事,连我父亲母亲都是不知的……你到底是谁,又是从哪里打听到的?”   冯嫣仰着头,右手伸向魏行贞的后背,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纤纤玉指最终停在了他的后方心口。   “想清楚,再回答。”   魏行贞任由她如此,完全没有挣扎。   周遭人声鼎沸,嘈杂而喧闹,没有人看向他们这边。   两人像一对普通的恋人,毫不起眼地站在人群的边沿。   冯嫣感觉魏行贞似乎轻轻叹了口气。   “是故意说给你听的……”魏行贞闭上了眼睛,在冯嫣耳边答道,“但不是谎话。”   冯嫣轻声开口,“明堂失火的事,与你有关?”   “没有。”   “但你知道详情?”   “……知道一点。”   冯嫣轻笑了一声。   魏行贞顿了顿,“阿嫣若想取我性命,或是将这些猜疑告知旁人——”   “不,”冯嫣忽然松了手,“我不想,吓吓你罢了。”   魏行贞不解,他在原地,目光疑惑地望着冯嫣。   “说起来,我这几天一直在想,魏大人为什么要坚持在夏至拂晓来迎亲,”冯嫣轻声道,“今天我突然有了一个答案,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   “……什么?”   “那只树妖既然是冲着我来的,那么我什么时候离开冯府,她就会什么时候来袭击我。”冯嫣轻声细语,“倘若我在昨日黄昏出嫁,那树妖袭街与伶人纵火的事,就会直接牵连到我,说不定还会牵连到冯家。   “是无心插柳也好,是煞费苦心也罢,总归魏大人为我化解了一场灾祸……”冯嫣笑道,“所以,我暂时不会恩将仇报。”   魏行贞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冯嫣眼中的笑意又浮起几分狡黠,“但魏大人也要明白,在我眼皮底下做这些小动作……是很危险的。”   魏行贞望着冯嫣,“……阿嫣也觉得,我是会用妖法的恶人么?”   “无所谓啊。”   冯嫣微微侧目,乍起的晚风吹起她的长发。   “你是恶人,是妖,是什么都好,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差别。”   ……   “殷大人没看错,”冯易殊高声道,“那确实是魏行贞和我阿姐!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搂搂抱抱……魏行贞简直不知廉耻!”   玉烛楼上,冯易殊与殷时韫两人站在高处的长廊灯下望着这一幕。   殷时韫霎时变了脸色,他甚至来不及细想,便从五层的高台上向着冯嫣的方向纵身跃下——   今晚洛水边人这么多,魏行贞疯了吗,竟然带着冯嫣到这里来!   高处的风声伴着“有人跳楼啊!!!”的惊叫在冯易殊耳边响起,他回头呵了一声,“不要大惊小怪!”,然后就紧跟着殷时韫从高处翻栏而下。   同一楼的其他百姓齐声惊叹,然后纷纷聚拢过来,人们站在方才殷时韫和冯易殊站立的地方往下看去。   “这么高就直接跳下去了啊……”   “哎我好像认识!这两位应该是司天台和平妖署的大人……”   “哇!难怪会飞!”   殷时韫轻缓地落在离冯嫣大约六七步的石桥雕栏上,这里人实在太多,他一时找不到地方落脚——但周遭的百姓旋即向他这里望了过来,人们本能地退开,魏行贞和冯嫣就像两块礁石,随着人潮的退去显露出来。   “魏行贞!”殷时韫一声厉呵,“你怎么敢带阿嫣到这种地方来!”   还未等魏行贞开口,冯嫣已经迅疾地抓住了他的手。   “不要理他,”冯嫣轻声莞尔,“我们快走。”   魏行贞立刻会意,两人在拥挤的人群中紧紧拉着手向前奔去,身边被莫名冲撞的人群传来不快的骂声,两人全然不理会。   冯嫣提着裙摆,和魏行贞一道奔跑起来。   数不清的人脸与她擦肩而过,冯嫣放声而笑,笑声像夜里的风铃声一样,自由而轻盈。 第二十章 湿婆面具   两人在穿街越巷,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殷时韫早已没了踪影,但冯嫣一直步履不停。   直到周围的人渐渐变少,她的脚步才在潺潺的流水声中渐渐慢下来。   冯嫣喘息着弯下腰,便见魏行贞将水囊递到自己面前。   “……你还随身带着这个?”冯嫣接过水囊,“谢谢。”   两人靠着沿河的石阶坐了下来,不少花灯流经这里时已经熄灭,河面上空有莲花状的小小纸船,偶尔一两盏微弱的星火,仿佛夜空的孤星。   冯嫣静静地望着它们,而后略一凝神,开启了神识。   在那些承载着许多愿望的小小花灯上,有星星零零的野灵聚集——这是普通人无法看见的景象。   野灵喜水喜山,偌大的洛阳城,也就只有洛水一带能偶尔望见野灵,放在从前,冯嫣只在岱宗山上才有机会望见这些精灵似的光点。   它们好看极了——但这种美也同样蕴藏着危险,它们在神识的视野中所呈现的萤火冷光,常常使人忘记它们本身有多耀眼,年年都有人因为长久地凝视野灵而导致眼睛被灼伤,然而下一年还是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重蹈覆辙。   魏行贞安静地坐在一旁,既不询问,也不催促。   过了一会儿,等到冯嫣的气息完全平静下来,她开口问道,“我和殷时韫的事,魏大人知道多少?”   “不知道。”魏行贞轻声道,“也没有兴趣。”   “是吗……”冯嫣笑了笑,“我以为魏大人什么都知道呢。”   “阿嫣若是讨厌他,今后将他挡在魏府外就行了。”魏行贞轻声道。   “那要是不讨厌,我能将他放进魏府么?”   魏行贞侧目望向冯嫣——他隐隐觉得冯嫣在和他抬杠,又或者是在向他发出试探。   “看来不行。”冯嫣收回目光,又浅笑着把视线重新移向河流。   一阵风过,远处传来铜铃的声响,冯嫣循声回眸,见有老丈推着独轮车慢慢朝着这边走来。   那车上立着一排面具和彩绳,在灯火幽暗的深巷里看起来有些骇人。   冯嫣站起身,缓步朝着那辆小车走去。   “姑娘,买面具么?”老丈一见冯嫣靠近便笑,“都是新鲜玩意,从天竺那边传来的。”   冯嫣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轻叹,“天竺啊……难怪都没有见过。”   她的手轻轻划过眼前的一排面具,最后停在了一张额顶有一道新月的面具上。   “这是什么?”   “是天竺神话里的破坏神——湿婆。”   “湿婆?”冯嫣歪头,“但这看起来像个男人。”   “是男人,就是天竺那边喜欢这么叫。”老丈说着又从车上取下一个乌黑的面具,“这是湿婆的妻子,雪山神女……您瞧瞧,多有意思。”   冯嫣接过面具,“有什么说法么?”   老丈咧嘴笑笑,露出没牙的豁口,“有啊,湿婆和雪山神女之间,还有段前世今生的故事哪。”   “是吗,老丈说来听听?”   老丈轻咳一声,开口道,“这湿婆的第一个妻子,是一个仙人的女儿,叫萨蒂。两人情投意合,很快就坠入了情网。”   “可是呢,萨蒂的父亲讨厌湿婆,觉得他相貌凶恶,性格粗暴,又是破坏神,还背负着杀害了上神梵天的罪名——姑娘知道梵天吧?”   冯嫣点点头。   老丈接着道,“后来,萨蒂的父亲给女儿举行了隆重的选婿典礼——但没有邀请湿婆。”   “典礼上,萨蒂伤心地向人群抛出花环,可谁知道,这花环一抛出去,湿婆就现身了,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接下了花环……两人这才顺理成章地成了亲。   “可是萨蒂的父亲一直不喜欢自己这个女婿,即便女儿已经嫁了过去也是如此。于是没过多久,他又心生一计,举办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大祭祀——还是没有邀请湿婆。   “对于岳父的种种刁难,湿婆并没有放在心上,但萨蒂性情刚烈,她独自前往了这场只有丈夫缺席的祭典,与父亲吵得不可开交……   “盛怒之下,她竟投入火中,而死!   “感应到妻子死去的湿婆很快现身在了祭典上,可是等待着他的只有爱妻的尸骨,悲痛欲绝的湿婆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于是也跳入火中,抱着萨蒂的尸骨跳起了灭世之舞‘坦塔瓦’   老丈说着,又从架子上摘下另一个面具,“这场骚乱最终惊动了上神梵天,他出面遏制了这一切。”   老丈叹了一声,“湿婆的毁灭之舞被终止了,万念俱灰的他,只能抱着妻子的尸体离去,在世间流浪了七年。   “那时候,湿婆已在这世上一无所执,深深被失去爱妻的忧伤之火煎熬……”   老翁缓缓说着。   魏行贞凝视着冯嫣手中的湿婆面具,目光再次变得有些沉郁。   “然后呢?”冯嫣轻声问道。   “后来啊,湿婆便一个人去到山林之中闭关修行,这一闭关,便是一万年。而雪山神的女儿也长大成人。有人说她是萨蒂灵魂的转世,所以才和前世一样爱上了湿婆,可是湿婆却不为所动。   “为了叩开爱人的心扉,雪山神女也开始了在世间的苦行,她足足磨砺了自己三千年,才打动了湿婆的心。两人便结为爱侣,还生下了战神鸠摩罗。   老丈两手交握,合于胸前。   “一万年的等待,三千年的苦行,湿婆至此也再不必忍受一个人的孤独,也终于走出了丧妻的哀恸,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冯嫣低头莞尔,“说到底……不过是一个丧妻再娶的故事嘛,何必要编撰一个前世今生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湿婆的面具,将它戴在自己脸上试了试,“……感觉戴着有点儿大了。”   冯嫣将面具摘了下来,她转身,正巧看见魏行贞在身后发呆,便将面具放到魏行贞脸上比了比。   “魏大人戴起来倒挺合适的?”   魏行贞后退了一步,“我不要。”   “为什么?”   魏行贞瞥了一眼面具,“不喜欢。”   冯嫣一笑,将面具重新放回了老丈的车上,“不好意思啊,耽误您这么久。”   “没事,你手上这个是缺了角的,本来就卖不出去,姑娘要是喜欢,就三个铜板拿走好了。”老丈笑呵呵的,“今天我这面具卖出去不少了,等我明天再去订一批货,下次集市——”   “老丈以后不要再订这种面具了,”魏行贞突然开口,他轻声道,“再过几天,这样的面具就卖不出去了。”   “啊?”老丈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等明天你就知道了。”魏行贞看向冯嫣,“我们回去吧,已经很晚了。”   ……   冯嫣最后还是花了三个铜板把面具带走了。   回去的路上,魏行贞一直出神地想着什么,他的目光偶尔掠过冯嫣手中的面具,但是一言不发。   “你怎么了?”冯嫣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明日回官署以后要做的事。”魏行贞看着窗外,轻声答道。   冯嫣有些疲倦地靠在了马车的软座上,她垂眸而笑,“看来魏大人是遇上一些很棘手的事了。”   魏行贞望着前方,“……再棘手的事,也会有办法。” 第二十一章 围炉夜奏   当马车慢慢停在冯府的侧门,冯嫣便听到不远处有下人高喊“大小姐和姑爷回来了!”   她与魏行贞一同下车,见今夜的冯府侧门也灯火通明——冯嫣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等到了主厅,冯嫣才发现父亲母亲竟然都等在这里,一旁还有坐立难安的殷时韫。   “爹,娘……”冯嫣有些不解地看向父母,“你们是在等我吗?”   殷时韫起身向冯嫣走来——然而魏行贞向前一步,便直接挡在他的跟前。   一旁李氏也已经站了起来,几步走到冯嫣身边,握着她的手,又摸摸她的额头。   “娘……?”   “你们晚上都去了哪里?”李氏关切地问道。   冯嫣看了看魏行贞,又看向母亲,轻声道,“我们去洛水边上走了走,看别人放花灯。”   “还有呢?”   冯嫣摇了摇头,“没有了。”   “遇上什么危险了吗?”   “没有。”   李氏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到底怎么回事。”冯嫣看了看母亲,又望向父亲,“你们怎么现在还没有休息,一直在这里吗?”   “哦……是时韫晚上来,说担心你出事,我和你爹不放心,还派人出去找你们了……你怎么今晚跑去洛水边了,娘记得你以前从来不往人堆里凑的呀……”   李氏有些责怪地看了魏行贞一眼,“是不是他要去的?”   冯嫣把手从母亲那里抽了回来,笑着摇头,“是我非要去的,魏大人担心我,才一并同行。”   殷时韫并不理会魏行贞,也看向李氏,“伯母,可否让我单独和阿嫣说一会儿话?”   李氏的“行啊”刚要脱口,突然也觉出了几分不妥——当着魏行贞的面,她作为长辈不好直接点这个头。   身后的冯远道打了呵欠,也站起了身,“还好嫣儿没事,不过今天太晚了,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时韫和嫣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那是另当别论的,这事得让嫣儿自己拿主意。”李氏驳斥完,又看向冯嫣,“是不是?”   “确实太晚了,”冯嫣轻声道,“多谢殷大人挂念,请回吧。”   殷时韫目光也微微沉落,“……也是,是我顾虑不周。那我明日再——”   “明天一早嫣儿就和魏大人一起回魏府了。”冯远道好心提醒道,“时韫到时候别走错了。”   殷时韫脸色并不好看,但还是恭敬地向冯父冯母躬身行礼,而后独自离去。   等目送殷时韫出了庭院,李氏又看向了冯嫣——她显然有一肚子的话想问。   “娘,”冯嫣的声音有些疲倦,“我累了,就先回屋了。”   李氏叹了口气,她轻轻拍抚女儿的背,把一肚子的话全咽了下去。   “那快去休息吧。”   ……   夜深了,冯嫣一个人待在二层的阁楼上。   她完全睡不着。   屋子里熄了灯,只有月光顺着窗透进来,她赤着脚踩坐在靠南的窗沿上,两手抱着膝,仍想着今晚的事。   忽地一楼又传来琴声——她一听音色,便知道这是她傍晚时随口赠给魏行贞的古琴。   冯嫣没有穿鞋,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果然见魏行贞坐在一楼的南窗下抚琴,他换了一身黑色的长衣,琴案一角燃着熏香,青烟袅袅,弥散在是夜的灯火光晕之中。   魏行贞也看见冯嫣停在木楼梯上的裙摆,琴音随之停下。   “……魏大人继续吧。”冯嫣轻声道。   魏行贞那头乐声又起,但换了首曲子。   冯嫣慢慢走到魏行贞身旁的另一张茶案前,开始垒炭烧水。   一楼的西南角是冯嫣平日煮茶读书的地方,靠墙的位置全是书架,线装书全都竖着列在一起,并在书脊处贴上一张写着书名的纸条——这是冯小七想出来的办法,可以最大限度地利用空间。   煮水时,冯嫣取了一本书在灯下翻阅,待到水开时,她随手将书册放到一旁的竹席上,开始烹茶。   曲终时,魏行贞看了过来。   “魏大人这么晚了还不睡?”冯嫣轻声问道。   “阿嫣不是也没睡吗。”   “我原本睡下了的,”冯嫣轻声道,“结果被你的琴声吵醒了。”   魏行贞望着冯嫣的手,“现在喝茶?”   冯嫣并不回答,只是低头摆放茶具,“难得能听到有人把《良夜》和《山居引》这两首曲子演绎得这么好,看来魏大人平日也爱听戏?”   魏行贞摇了摇头,“只听过《蜀府春秋》而已。”   冯嫣莞尔,“《蜀府春秋》确实出了不少好曲,《良夜》《山居引》……还有《百六阳九》。”   “不止是曲,故事也好。”魏行贞轻声道。   “是啊,”冯嫣垂眸道,“小小医女被卷入朝争,几经波折,最终求仁得仁,与父兄归隐蜀地山林……曲曲折折,又荡气回肠。”   魏行贞笑了笑,“归园田居的日子,听起来是很美。”   冯嫣将沸水倒入壶中,轻轻摇晃。   “我找《百六阳九》这支曲子已经好几年了,”冯嫣轻声道,“市面上的曲谱都是残本,缺了中章……没想到今日在魏大人这里听到了全曲,这是我在《蜀府春秋》众多曲目里最喜欢的一支。”   魏行贞点了点头。   “魏大人不好奇为什么吗?”冯嫣抬眸看了他一眼,“一般人很少会喜欢这种讲灾厄之岁的曲子吧?”   “嗯……”魏行贞这才追问,“为什么。”   “《良宵》和《山居引》都是写归隐之后的景象,是历尽千帆之后的宁静从容,而《蜀府春秋》的前篇又多是宫廷之中的波诡云谲,风格大都庄严沉肃。   “只有《百六阳九》……只有这一段,是彻底的决裂和抗争,是旧我死去而新我醒来。虽然世人常常因为这段故事过于伤饬而不喜,我却觉得这是最拨云见日的一段。”   冯嫣轻声道,“所以它不应当用古琴来演奏,因为古琴太过沉郁空灵,奏它时,应当用筝和短笛,再辅以胡琴与战鼓才好。”   魏行贞的手指琴案上轻轻敲了敲,良久,他忽然开口,“……阿嫣现在想试试吗?”   “嗯?”冯嫣没有明白,“试什么?”   冯嫣眼睁睁地看着魏行贞忽然从身后取出了一支竹笛,好像这支竹笛就一直别在他的后腰上似的——天知道他身上还带了多少东西。   “虽然这里没有筝……”魏行贞说着,便抬眸看向了冯嫣身后的墙。   冯嫣回过头——望见了墙上挂着的琵琶。   “……但琵琶的音色,应该也是可以的。”   冯嫣微微一怔。   “但我已经很久没有弹过了……再说《百六阳九》的中章我也从来没有——”   “我们慢慢来就是了。”魏行贞说道。   冯嫣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魏行贞。   灯火下,魏行贞的表情很平静。   他的所行所为看起来既不拘束,也无谀媚,好像一切本该如此。   “怎么了?”魏行贞问道。   冯嫣摇了摇头,她收起目光站起身,转身走向近旁的储物台。   “魏大人稍等,我去找找我的指甲。” 第二十二章 少年心事   冯嫣的小院外,不远假山上,冯易殊和冯小七趴在一块儿,屏气凝神地望着魏行贞与冯嫣的院子。   冯易殊撑着下巴,“这么晚了都不熄灯还在那儿弹琴……他们搞什么啊。”   “你见过求偶的孔雀么?”冯小七问道。   冯易殊没听明白,“你想说什么……”   “魏行贞现在就是只求偶的孔雀,变着法地对着阿姐开屏呢。”冯小七轻声道,“讲道理,这种本事五哥你该也学着点儿。”   “会弹琴怎么了,殷大人也会弹啊,”冯易殊皱眉,“……青梅竹马那么多年,阿姐这就变心了?”   “……要是你之前说的是真的,阿姐肯定不会再给殷时韫第二次机会。”   冯易殊一下没反应过来,“我说什么了?”   “就是三年前阿姐让殷时韫带她离开长安,结果殷时韫临阵退缩的事啊。”   冯易殊明白过来,“你说这个啊……可这有什么了?我看阿姐也是年轻,脑子一热就想私奔,长安城哪儿不好了,殷大人又是太师的嫡子,前途不可限量——当时真要是带着阿姐私奔了,那才糟糕吧!”   “哥啊,你这方面真是块木头。”冯小七叹了口气,“你们男的办事吧,要不然就别答应,答应又办不到,都是屑,你懂吗?”   冯易殊凝眉,“都是什么??”   “都是渣渣。”冯小七伸手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反正殷时韫这支股肯定没戏,你信我就对了。”   冯易殊瞪圆了眼睛,满头问号,“……那你还答应帮我撮合他们?”   冯小七挑眉,“我没答应帮忙撮合啊!我只是觉得这个魏行贞有问题,所以才来给你搭把手。”   “什么问题?”   “我一下也说不上来,”冯小七歪头想了想,“反正傍晚送阿姐回院子的时候,这个人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好像不大喜欢我——不,与其说是不喜欢,不如说是提防我。”   “???”冯易殊更加不解,“他喜欢阿姐就得了,为啥要喜欢你?”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这么人畜无害一人,他为什么一见我就提防我?”冯小七的眉毛皱紧了,“要知道在这个家里,我和阿姐感情最好了,他心里要是没鬼,为什么要提防我?”   冯易殊凑近几分,“……那你觉得,他是有什么鬼?”   冯小七微微眯起眼睛,“那就难说了……不过我看,他八成是想对阿姐搞 pua 那套。”   “……说人话。”   冯小七压低了声音,“你想,阿姐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管在长安还是在洛阳都没什么朋友,她能依靠的人就只有我们了。这个魏行贞无端提防我们,说不定就是想分化我们和阿姐的关系,好彻底孤立她——这样他就能控制住阿姐了。”   “……可他控制阿姐有什么用?”   “你忘啦!魏行贞是阿姐的第一任丈夫,要是阿姐过了二十四且不克夫,他们是要和离的。可他要是控制了阿姐,那到时候一切就他说了算!”   “……得了吧,阿姐哪那么好控制。”冯易殊叹了口气,“你是没领教过她真正发起火来——”   “哎说了你也不明白……精神控制都是分步骤的,如果魏行贞真的精于此道,那按阿姐这个情况,她就是很危险。”   冯易殊的眉头拧成了麻花,想起上次在太尉府的遭遇——虽然想起来还是很恼火,但那时魏行贞看起来却像是在对他示好。   “算了……”冯易殊不打算再争辩什么,“反正我看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话音未落,远处冯嫣的庭院传来琵琶与短笛的和声,两人都是一怔。   “啊这……”冯小七听得倒吸一口凉气,不由得略略后仰,“阿姐至少三年没碰琵琶了吧?这这个魏行贞……也太会了?”   冯易殊捏紧了拳头,“现在二哥三哥还有六弟都在长安——阿姐只有我们了!小七你说接下来怎么办?”   冯小七咬着指甲沉思,半晌,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殷时韫不是想见阿姐吗?”冯小七轻声道,“不管阿姐对他什么态度,反正我们现在能确定,他是真心实意对阿姐好的人,这条关系到了关键时候说不定能救命的——明天你去找殷时韫,我去魏府把阿姐带出来,然后让他们见上一面。”   “成,那就这么定了!”   冯易殊与冯小七默契击掌。   “为了阿姐的幸福!”   ……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冯嫣迷蒙中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   冯嫣眼皮打架,勉勉强强睁开了眼睛,见魏行贞已经换上了官服,正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穿靴子。   冯嫣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正穿着昨晚的衣服,躺在一楼的卧榻上。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我昨晚是……先睡过去了吗?”   魏行贞点头,“你说弹累了要歇一会儿,结果放了琵琶就睡过去了。”   冯嫣低下头,“……谢谢。”   魏行贞穿好了靴子,站起来走了两步,“起吧,我去院子里等你。”   冯嫣点头。   魏行贞出门后,冯嫣才悄声下地——昨夜茶案上的茶水已凉,这么白白地放了一夜,茶已经不能喝了。   一旁的琴案上,古琴已经不见了踪影。   想来……应该是魏行贞已经将它收起来了。   冯嫣抬眸,望着已经被挂回墙上的琵琶。   琴头的象牙白牡丹雕微微泛黄,花朵的褶痕中带着淡灰色的尘垢,尽管这些年来下人们每天都勤恳地将它取下擦拭,但这些落尘的颜色已经和老化的象牙黄一样,成了雕花的一部分。   冯嫣小心翼翼地将它再次取了下来。   十二岁的时候,她从殷时韫手里接下了这把琵琶。彼时两家人入夏时都爱进山避暑,每次进山,殷时韫总是背着他的伏羲古琴。   在夏夜的山涧中,殷时韫教她弹琴,很快两人便能合奏一些简单的曲子。   虫鸣鸟语中,两个孩子琴声相和。   在冯嫣寂寥的少年时代,这是少数能经得起回忆的时光。   后来殷时韫听说冯嫣自幼学了琵琶,在下山之后,便亲自向长安城最好的工匠订了这琴,作为冯嫣十二岁生辰的礼物。   多少个独自挨过的夜晚,冯嫣一个人抱着琴消磨时光。   三年来,冯嫣没有再碰过它,但也舍不得将它丢弃,就这么挂在那里。   也许是在等。   可是在等什么呢?   冯嫣也不明白。 第二十三章 熟悉的院落   这日清晨,冯嫣约莫用了一盏茶的时辰梳洗更衣,然后抱着用琴盒装好的琵琶踏出了屋门。   马车已经在院子外面等着,同样守在外面的下人接过冯嫣手中的琴盒,将它小心地与古琴一起放在了马车的后头。   冯远道和李氏送女儿女婿出门,临行前冯嫣看了看父母的身后,“小七没有来吗。”   冯远道笑起来,“许是睡过了,这丫头。”   李氏又笑,“一会儿醒了又要怪我们没喊她起来。”   “算了,见面又不差这一次,不用喊她了,”冯嫣笑着道,她叹了口气,有些不舍地看着父母,“我……这就启程了。”   “去吧。”李氏望着女儿,忽然又想起来前两天出嫁的情景,忍不住又酸了鼻子,“你们俩,都好好的。”   魏行贞扶着冯嫣上了车,也与冯父冯母告别。   马车悠悠启程,想着魏府的方向去了,有小厮在不远处望着这一幕,然后飞也似的跑向了冯小七的庭院。   屋子里,听到消息的冯小七站了起来,虽是拂晓时分,但冯小七已经穿戴整齐,一旁冯易殊亦然。   “那我们分头行动吧。”   ……   第一次进魏行贞的府邸,冯嫣总有一种奇怪的既视感。   她从前绝没有来过这个地方,然而这个地方,却处处透着某种令她陌生的熟悉感。   譬如某处庭院的院墙是用一排密集的竹林隔开——她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觉得这地方就该立着一片小竹林。   这种感觉是如此天经地义,因为,如果她是这片庭院的女主人,她就会在这里栽种青竹。   又譬如转角遇到一簇花丛,里头种着杜鹃和虞美人。   冯嫣望了望四野,顿时觉得这里就该种上虞美人和杜鹃。   每一处石凳,每一处小池塘……冯嫣觉得这偌大的府邸看起来是如此顺眼,竟然没有一处陈设或装饰不合她的心意。   “前面就是小楼了,”魏行贞轻声道,“门口有一只铃铛,如果阿嫣需要帮忙,摇那只铜铃,别处的仆从听见了就会赶来。”   “魏大人好像把我看得太娇弱了。”冯嫣轻声道,“不要说是几人的院落了,只要不是像昨夜那样人群拥挤、或是像内廷那样的你死我活之地……我一个人也是没问题的。”   “我知道,阿嫣凭自己的意思来就好。”魏行贞停了下来,“时辰有些晚了,我现在得往官署那边去,就不送你过去了。”   冯嫣点头,“嗯。”   “从冯府额外带来的行李都在后院,如果你上午有时间,就喊去甚和去奢一道去理一理,或者等我晚上回来。”   冯嫣再次点头,“好。”   “对了,”魏行贞突然想到什么,“阿嫣不要一个人去后院。上次袭击你的树妖原先就扎根在那儿,我布了结界……虽然桃花卫的人已经处理过了,但小心为上。”   冯嫣有些不解——小心什么呢?   那只树妖连妖元都散了。   但她没有发问,只是向着魏行贞挥了挥手,“魏大人早些回来。”   这一句“早些回来”让魏行贞短暂地怔了怔,冯嫣看见他喉咙微动,但又久久没有说话。   “怎么了?”冯嫣问道。   “没什么……”魏行贞摇了摇头,他目光垂落,低声道,“今天事情可能会有些多,我……尽量早回吧。”   说完,他立刻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折返。   直到魏行贞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冯嫣才回转过身,向着他方才指明的方向走去。   “去甚,去奢……”   冯嫣想着方才魏行贞的话,低声地重复了一遍。   这是仆人的名字么?   还挺别致的。   ……   魏府门外,冯小七隐藏了自己的气息,悄悄潜伏在角落。   过了好一会儿,冯易殊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殷大人那边我已经交代完了,你这边怎么样?”   小七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两人潜伏在一块儿,在看见魏行贞骑马离开以后,冯小七立刻派人送了一封信给魏府的门房。   “你确定就这样送封信就可以了?”冯易殊颦眉,“来都来了你倒是进去啊,万一看不到你的人,阿姐到时候不出来怎么办。”   “以前我就经常和阿姐这样写信的,阿姐一看就知道是我。”冯小七轻声道,“见了我的信又不见我的人,阿姐才会出来——不然的话,她肯定就直接抓着我把事情问清楚了……”   冯易殊这才明白过来。   “也是,每次我一说谎,阿姐总是一下就看出来了。”   “话说,五哥觉得殷时韫的猜测可信么?”冯小七突然问道。   “什么猜测?”   “就是说魏行贞可能是妖物化形那个。”   “嗯……”冯易殊嘴角微沉,“难说。”   冯小七“咦”了一声,“你这……算是在替魏行贞说话吗?”   “这不叫为他说话,单纯是没有证据。”冯易殊轻声道,“大家现在也只有一个移日换影的猜测而已……我猜殷大人应该也只是想用这一点试探一下魏行贞,看他会作出什么反应。”   “但五哥觉得他不是妖物?”   “嗯,”冯易殊轻声道,“就凭他接近阿姐这一点,基本就可以断定了。”   “为什么?因为阿姐识妖特别准么?”   “不止,我以前可能没和你讲过,”冯易殊轻声道,“阿姐伏妖的手段非常厉害,我听我几位师父推断,平日里阿姐之所以不近生人,是因为她身上的煞气太重,一旦没有控制好,就会伤及旁人——为了保护百姓,她只能离群索居。”   冯小七的脑海里浮现出冯嫣温柔的脸来,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你师父这话,靠谱么?”   “当然靠谱了,我十一岁进平妖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遇到几位师父都搞不定的案子,就是阿姐平息的——阿姐一个人平息的。”冯易殊顿了顿,“如果魏行贞是妖物,不管出于什么考虑,他都应该避开咱们,尤其是阿姐。”   “那——”冯小七刚想打探详情,便觉得冯易殊气息一变。   “出来了!”冯易殊目光微亮,“快,咱们快走!” 第二十四章 与君绝决   洛水西畔,有一片桃花林,名曰“永林”。   不论是酷暑夏日或是数九寒天,这里的桃花常开不败。   这里是孙幼微的后花园,只有少数曾得她亲准的人能够出入。不过偶尔到休沐的日子,永林也会开放,洛阳城的许多年轻人会结伴到这里来赏花划船。   昨夜的洛水花灯节刚过,今日的桃林寥寥无人。   冯嫣一路追寻着冯小七的气息到这里,却意外地望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殷时韫也看见了冯嫣。   他很快走近,“五郎今早突然跑来和我说,你约我在这里见面……是遇到什么要紧的事了吗?”   冯嫣忽然明白过来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她摇了摇头。   “不过既然来了,”她望了望不远处临湖的石亭,“殷大人随我去那边坐坐吧。”   远处,冯小七和冯易殊看着殷时韫与冯嫣一道朝着石亭而去,忍不住四拳紧握。   “成功了!”   然而话音未落,殷时韫的步子突然停了下来——他骤然回头,看向了冯小七和冯易殊所在的地方。   “……糟了,”两人立刻反应过来,“被发现了!”   ……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殷时韫提着冯易殊的后领回到了冯嫣坐着的石亭。   冯易殊一见冯嫣,立时惊讶道,“巧了啊姐……你怎么也在这儿。”   冯嫣望了五郎一眼,“小七呢?”   冯易殊刚要回答,殷时韫便答道,“他们俩分开跑了,我就把五郎先抓了回来。”   冯易殊这才在冯嫣身边坐了下来,“你都发现了啊……”   “也罢,”冯嫣轻轻叹了口气,“我也正有此意,不如今日就把话说开。我和殷大人之间,没有什么误会,你坐在这里好好听,今后不要再做这样的闹剧。”   冯嫣低声道,“至于说三年前的狮子园……”   “阿嫣,”殷时韫本能地开口,“当时——”   “殷大人不用抱歉,我早该和你说的,那天夜里我也没有去。”冯嫣轻声道,“那晚下了那么大的雨,我原想着第二天要好好向你道歉,结果你先开了口。”   殷时韫的脸霎时苍白起来。   “……我,我不明白。”   冯嫣心平气和道,“那天夜里,我趁夜溜去狮子园,结果被老太太捉了个正着。”   殷时韫望着冯嫣,“……冯老夫人说了什么。”   “她问我,有没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冯嫣看向殷时韫,“你毕竟是殷太师唯一的嫡子,如果你失踪了,会掀起何等动荡。”   殷时韫微微颦眉,“但我们当时,不是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吗?”   冯嫣笑了笑,“如果真的讨论明白了,殷大人那晚,又为什么没有来呢?”   殷时韫的目光炽热起来,“我……”   冯嫣轻声打断了殷时韫的话,“我当时也答得斩钉截铁,于是老太太又问了我,如果冯家这一辈里要应咒的人是我,等到二十四那年,我要如何自处?”   “……阿嫣是怎么回答的呢。”殷时韫低声问道。   “倒也简单,”冯嫣轻声道,“只要我在二十四生辰之前自我了断,便一切无虞了。于是老太太又问,那到时,时韫怎么办呢,我想了许久,觉得殷大人大约也只能追随我而去吧。”   一旁冯易殊听到这里,已经稍稍缩起了脖子——他属实没想到,冯嫣这边话匣一拉开,便是满口的生生死死。   大抵女人家谈及情爱总是摆不脱这些话题,就算是阿姐这样的女子也不能免俗吧……于是他偷偷在桌子底下捅了捅殷时韫的腿,小声道,“殷大人,你说句话啊。”   殷时韫一言不发。   冯嫣话中的分量,他全然懂得。   “老太太笑我,问为什么明知是南墙,还是要去撞?如果所谓相爱就是把对方也拖进自己的泥淖,这样也算是爱吗?我被这话问住了,于是在佛堂里想了一夜,就没有去。”   “那晚雨真大啊,下了一整夜,”冯嫣望着不远处的洛水,“不过幸好没有去,第二天陛下突然召我进宫觐见,若真是夜里走了,只怕第二天就要被发觉。”   殷时韫叹了一声,“这几年间,我也常常想起那晚大雨——”   “寥寥几年光阴,你已经是司天台最年轻的主事了。殷大人应该庆幸当年没有一走了之吧。”   殷时韫摇了摇头,“那一晚的变数太多……我也来不及向阿嫣一一解释。那时太年轻,反而瞻前顾后。若是能重返当时,我大概能再勇敢一些。”   说到这里,殷时韫又鼓起勇气,“但无论如何,如今既然明白了你的心意——”   “殷大人会错意了。”冯嫣忽然抬眸,“今时今日,我们不如都各自放对方一条生路。”   殷时韫一时无错,但冯嫣已经起身行礼——他忽然有个直觉,冯嫣今日的“把话说开”是在与他彻底割席。   眼看她越走越远,殷时韫别无办法,又喊了一声,“阿嫣!”   冯嫣停下脚步,“殷大人还有事?”   殷时韫沉默良久,终于有些磕磕绊绊地开口。   “……《百六阳九》的曲谱,我可能找到了,我师父南下途中遇见了一个蜀地的朋友,他……明日到洛阳。”   冯嫣一时沉默。   远处有水鸟在洛水边觅食。河畔落英缤纷,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她叹了口气。   “多谢,让殷大人费心了。”   ……   临近午后,魏府门外被大理寺的官兵围得水泄不通。   冯嫣在午睡中被外面的铃铛声惊醒,她睁开眼睛,低声询问何事,屋外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   “太太,大理寺的人来了,拿着圣上亲颁的搜查令要来查看我们魏府,您要不要出来看看?”   冯嫣觉得有些莫名,她起身推门,一见门外的少年,冯嫣便认出了他来——这就是她出嫁当日在国公府跑来报信,说群臣聚在了太尉府的那个小厮。   “你是……”冯嫣问道。   “小的叫去甚,是日常打理府中内外各处消息、统筹规划的管事。”   冯嫣了然,她关上屋门,与这少年一道缓步穿庭过院,朝前院而去。   路上,冯嫣打了个呵欠,“搜府这样的雷霆手段,圣上如何舍得用在魏行贞身上……你确定他们手里拿着的搜查令,明明白白写上了你家魏大人的名字?”   少年这才想了想,“呃……那倒没有,只是令牌上写着‘皇帝颁发,可奉旨便利行事’。但听说,大理寺上午已经突击搜过了太尉府和司空府,连长公主府都去过了……这会儿搜到咱们这里,估计是论资排辈排着了,不是欺负咱们。”   冯嫣声音低缓,仍带着午睡时的惺忪,“是吗,来人是谁?”   “是大理寺少卿纪然纪大人,他说想当面问问夏至当天树妖袭击太太您的事。小的知道太太不喜欢人多的地儿,让他们的头儿专门去西边的茶室候着了。”   纪然……   冯嫣隐约对这个名字有点儿印象,一时又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   茶室中,大理寺少卿纪然与身后一老一少两个随从安安静静地坐在中堂,闻见外面有轻缓的脚步声,纪然旋即抬眸。   去甚揭开珠帘,冯嫣低头走了进来。   “识渺公子。”纪然立刻起身,向着冯嫣作揖。   冯嫣看了看眼前的少年,他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   大理寺的大折领制服衬得他两肩平薄,腰高腿长,身型玉立——正是陛下最欣赏的那类少年容姿。   冯嫣见他身上的气息虽然凛冽,但却清澈,便稍稍放下了戒备。   “纪大人请坐。”冯嫣轻声道。   一旁比较年长的随从立刻铺开纸笔,当着冯嫣的面开始记录起来。   “公子莫要见怪,公务所在,你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要记录在案,”纪然轻声道,“该问的都问完之后,我们会将问话记录誊抄一遍,一式两份,给公子过目并画押。”   冯嫣点了点头。   纪然刚要循例问话,冯嫣却先开了口,“感觉纪大人看起来……似乎有些面熟?”   对面的纪然先是怔了一下,他扬手轻轻止了一旁记录官的笔,而后目光明亮地答道,“是见过的,不过,应该是我单方面见过公子才对。”   “是吗。”   “天抚十六年,岱宗山上有伪鸾作祟,险些毁了我大周的国祭之地,当时我还在平妖署任职,奉命带队进山支援,结果不慎被伪鸾振翅的妖风掀翻坠入山涧,以至于在山中独自待了数日,没有与大部队一并撤离。”   “哦……”冯嫣明白过来,“是我击杀伪鸾的那次吗。”   “是,”纪然慨然道,“公子在拂晓时分,将伪鸾击杀于峭壁的一幕,至今想起,也还是令人……心惊不已。” 第二十五章 四件大事   纪然压下心中的起伏,又接着道,“所以,那次归队后我就辞去了平妖署的职位,以编内转调的方式辗转去了大理寺,直到现在。”   冯嫣一时没有听明白,“纪大人为什么要离开平妖署?”   “在见过公子降妖之态以后,我便意识到,恐怕终此一生也难以追上公子万一……既然如此,继续在平妖署待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大丈夫人生行事,自当要争做第一流。不如换个方向。”   冯嫣望着纪然,忽然觉得这个少年身上有几分小七的影子,颇觉亲切。   “五年时间,就坐到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吗……”冯嫣微笑,“纪大人果真年少有为。”   纪然的双颊几不可察地热了片刻,他立刻沉下嘴角,肃然道,“若是公子再没有别的问题,那我们就开始问话吧。”   冯嫣笑道,“纪大人请问。”   “树妖袭击明堂那日,公子人在哪里?”   “在明堂东侧的尚义街上,”冯嫣轻声道,“那天是我与魏大人成亲的日子,迎亲的队伍走到尚义街时,刚好遇到树妖攀附上明堂的高塔,冯魏两家的护卫、家丁,还有喜娘都可以作证。”   “之后呢?公子去了哪里?”   “镇国公府。”   “为什么没有回魏家?”   “因为魏大人说,魏府这个时候更不安全,所以不如去国公府暂避。”   “魏大人当时如何知道魏府不安全?”   “那纪大人应该去问他了,”冯嫣轻声道,“我不确定。”   “公子没有向魏大人询问过吗?”   冯嫣摇了摇头,“……我不太关心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纪然怔了一下——是了,这种不入流的小妖,如何能进得辽识渺的法眼……想来她应该也是不在意的。   “尚义街上有人证说,当时树妖袭击了公子,确有此事吗?”   “嗯。”   “这种程度的小妖,对公子来说应该很容易应付吧。”纪然轻声道,“但据说公子那时任由树藤束缚,没有半点挣扎,直到魏大人赶来劈开了树藤。”   冯嫣嘴角微提,“嗯。”   纪然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而专注,“为什么?是什么让公子一直没有对那只树妖下手,直到魏大人出现?”   冯嫣没有回答,只是垂眸而笑。   纪然有些莫名,“……公子笑什么?”   话音未落,一旁年长的记录官也笑了起来。   纪然看向记录官,“徐伯又笑什么?”   “因为,我在等魏大人究竟什么时候会来。”冯嫣微微侧头,笑着答道,“还好他没有让我等太久。”   纪然这才回过神来,已是猝不及防一口狗粮。   他立即咳了几声,“……可放任树妖这么作乱,公子难道就不担心它伤及了其他百姓?”   “还好,因为我看到桃花卫已经动手了……我也不好抢了人家的功劳。”冯嫣轻声道,“毕竟我到的时候,树妖都已经被收拾得差不多了。”   纪然这才想到这一层,“……也是。那最近公子与什么妖物接触过么?”   “没有。”冯嫣饮茶,平静答道。   “去年呢?”纪然追问道,“去年有段时间,公子突然昏睡了一个多月吧。”   “……这也在纪大人要调查的范畴之内吗?”   “是。”纪然表情郑重地点头,“请公子如实回答。”   这番问话就这样持续下去,应对起来并不麻烦——大部分魏行贞曾经让她起疑的细节,她都以毫不知情遮掩过去了,没有人会怀疑一个刚刚嫁进魏家四天的新妇会刻意隐瞒些什么。   不过整个流程所占用的时间还是大大超乎了冯嫣的预料,纪然问得非常细致,从他跳脱的逻辑和大胆的质询之中,冯嫣大概明白了他能在短时间内展露头角的原因。   等到纪然点头,说“就是这些了”的时候,两人在茶室中大约已经坐了一个时辰,一旁记录官的稿纸写了厚厚一沓。   “识渺公子请看。”年长的记录官恭敬地将供词递到了冯嫣面前。   冯嫣接过,从头看起。   不多时,茶室外又响起脚步声,有佩刀侍卫快步进屋,纪然放下手中茶盏,“是搜查完了吗?”   “回大人,大部分地方都已经搜查过了,没有什么问题,除了……”   纪然颦眉,“除了什么?”   “今早魏大人他们从冯府回来,有一些行李放在了西门附近,我们本来也想去看看,但被魏府下人呛了。”   “哦?”冯嫣的目光没有离开手中的供词,她一面翻看,一面道,“怎么呛的?”   “他们说里头都是些衣用之物罢了,这样搜检他们夫人的衣物,是不安好心。”   纪然不解,“那叫其他侍卫都退下,单独让女卫上不就好了么?”   那佩刀侍卫显然也憋了一口气,沉声道,“他们说女卫里的姑娘个个粗枝大叶,若是碰坏了什么,我们如何担待得起!”   “这……”纪然显然也听出底下人的摩擦,脸上露出几分尴尬,“公子见谅。”   “没事。”   冯嫣仍旧面色平静地坐在那里,直到翻看完供词的最后一页,她签下名讳,并盖上了自己的印章。   “既然魏家的宅邸已经搜查完了,那我现在送几位去西门吧,”冯嫣起身,“顺便把那几车行李看了。”   ……   等几人抵达西门的时候,一众已经搜查完魏府的官兵正在门口聚集等候。   在冯嫣的目光下,几个女侍卫上前,将马车上的箱子一个一个地打开,翻检。   “大人!”突然有人高喊一声,然后向着纪然这边跑了过来,“搜到了这个!”   冯嫣定睛一看,原来是前天夜里与魏行贞在洛水边买下的湿婆面具。   “……这面具,”冯嫣不解,“有什么问题?”   纪然接过面具,笑了一声,“哦,这还要从今日一早陛下颁发的新令说起,公子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冯嫣顿时想起早晨出门时在街市上看见的许多官兵来。   纪然看向冯嫣,“皇上在京城十六个大小城门处都张贴了皇榜,主要是将‘洛都无影’之事昭告天下。”纪然看向冯嫣,“除此之外,还有四件大事——   “其一大赦,即便是寻常赦免所不覆及的重罪恶罪,也一并纳入大赦之内;   “其二改元,自今年八月起,改年号“天抚”为“凤元”,陛下加尊号天册圣神皇帝;   “其三易名,改‘洛都’为‘神都’,从今后一切文书典传,都应以‘神都’为天下至中之地;   “其四,所有外邦僧侣、教士,凡欲入我境内传教必先经各州、府长官层层报批,否则不得踏入我中土半步。一切佛典经文,以佛光寺藏经阁译本解读为准,所有番邦典籍不得再于市面上流通。”   说到这里,纪然略一停顿,举起手中的湿婆面具道,“像这样的面具,各地需在三个月内彻底铲清,否则持有者直接以扰民乱纪罪名论处。” 第二十六章 凤阁   “这面具留着也是个麻烦,”纪然轻声道,“我替公子处理了吧。”   冯嫣点头,“有劳纪大人。”   “哪里,乐意之至。”纪然答道,“公子请回吧,在下今日叨扰了。”   “纪大人稍等……”冯嫣抬袖,“只问我一人就够了吗?”   “如果公子是想问魏大人那边的情况,那您不用,”纪然流利对答,“今日一早,我们的同行就直接突击官署问话了,魏大人的证词应该采集得比公子还要早。”   “原来如此……”冯嫣点了点头,“那纪大人慢走。”   纪然再次向冯嫣行礼,如同一个晚辈向敬重的前辈告别。   冯嫣站在门口目送众人远去,而后命人关上了魏府的西门。   “你们都是魏府的下人?”她望着眼前的六个年轻人,其中一个是去甚,余下五个都与他年纪相仿,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   “是。”众人齐声答道。   冯嫣轻声道,“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去甚。”“去奢。”“去泰。”   “不有。”“不恃。”“不宰。”   “都是魏行贞给你们起的名?”   “是!”   冯嫣笑了笑。   魏行贞《道德经》学得蛮好。   壮汉不恃早有话想问,这时终于忍不住了,他闷闷道,“太太,你方才为什么要对那几个兵那么客气?那个面具……就这么给他们了?”   “本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冯嫣轻声道,“再说留着也确实麻烦。”   不恃沉声,“……那也轮不到他们抢了。”   “你快别咧咧了,”去甚在一旁小声道,“太太都不在乎,你在这里跳什么,”   冯嫣看向不恃,“方才为什么不让他们搜行李?”   “因为,这些行李太太还没有整理过,”不恃答道,“我怕里面有什么太太不方便让外人翻看的东西,所以就一直在这儿等着您来。”   冯嫣看着眼前的傻大个儿,“倒是忠心……不过以后不要这么鲁莽了。”   “可是——”   “你别可是了,太太手段高明着呢,”一旁去甚又忍不住插嘴道,“这个纪然,外头人称纪戆,上到皇室宗亲,下到乡绅地痞,就没有他不敢上前叫板的人……你看他在太太跟前多客气,还用得上你在这里多事。”   不恃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半晌明白过来,“哦。”   “今天这事就到这里了。”冯嫣轻声道,“魏大人这么大的宅邸既能坦荡受检,我这一方小行李自然也应当如此……刚好现在人齐,你们帮我把这些东西都搬去主屋。”   “好嘞!”几人同时答道。   冯嫣跟在所有人身后,慢慢地往主屋那边走,登上高处台阶时,她忍不住向西眺望。   夕阳西下,整个洛阳城都沉浸在金橘色的夕照之中。   冯嫣微微眯起眼睛,   魏行贞……应该快回来了吧。   ……   冯家的一处屋顶上,冯易殊和冯小七斜坐。   “怎么会这样啊……感觉现在殷大人和阿姐连朋友都没得做。”冯易殊斜坐感叹,“你出的什么馊主意?”   冯小七叼着草,远远眺望着西南方向一个小小的假山山顶——那是魏行贞府邸最高的一处山角,想到冯嫣此刻应该就在那附近,冯小七忍不住笑起来。   “你还笑!”   “阿姐今天处理得这么干脆,一点不拖泥带水,这不是挺好的嘛。”冯小七比了个大拇指,“倘若往后事事都能这样,谁能欺负得了她。”   “好?”冯易殊只能独自发愁,“她这不会真是喜欢上魏行贞了吧?”   冯小七想了想,“阿姐出嫁之前,确实也说过类似的话……她对魏行贞应该是有好感的。”   “……魏行贞有什么好?”   冯小七看了五哥一眼,“话说我早就想问了,感觉‘首辅大臣’听起来挺大一官儿啊,为什么你们好像都不怎么看得上呢?”   “这就说来话长了……”   “你长话短说。”   冯易殊伸了伸腿。   “……在从前,每月朔日、望日,一部分大学士要去紫宸殿觐见皇帝,商讨政务。因为紫宸殿在宣政殿后面,所以叫做入阁。这些大学士即是早期的内阁大臣,而居其首位的大学士——也即首辅大臣,权同宰相,那确实是很受尊敬的。”   “嗯。”冯小七点头,“这个我知道。”   “但是,在陛下登基之后,阁臣的意见几次与她相左,承平十四年秋更是闹出了群臣在紫宸殿外绝食的大冲突,次年陛下重组内阁,将内阁更名为‘凤阁’,年号也由‘承平’改换为‘天抚’。   “天抚元年,陛下为削首辅之权,又将尚书令拆为尚书左右仆射——其实就相当于是增设了左宰相与右宰相。到今日,首辅虽仍是要职,但早就不似从前那般风光了。”   “所以一个凤阁首辅等于 13 个宰相……我能这么理解吗?”   “……这什么换算啊,”冯易殊扭着脖子想了想,“算了,你就这么理解吧,反正也无关紧要。   “在魏行贞之前,凤阁首辅已经换了两轮,那两位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臣,每当陛下与群臣出现分歧,都是他们出面调停,从中斡旋……直到魏行贞这里,完全是狐假虎威,屈膝媚上。”   冯易殊说到这里就来气,“这样的人,如何配得上阿姐!”   “五哥还是指洛都无影的事?”   “嗯。”冯易殊点头。   ——感觉陛下是越老越固执了,也不像从前一样能听得进忠言,所以才会让魏行贞这样的人伺机上位。   “奇怪。”冯小七喃喃。   “奇怪什么?”   “如果真是这样,姑婆为什么会力挺阿姐与魏行贞的婚事呢。”冯小七看着冯易殊,“总不至于,连五哥你都能看明白的事情,姑婆却看不明白?”   冯易殊把这句话咂摸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你是不是又在拐弯抹角地损我?”   冯小七哈哈笑起来,“不管怎么说,这位魏大人现在在朝中也已经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了……既然我们确信这个人不太寻常。那就还是得找时候直接和阿姐谈谈——”   话音未落,冯易殊忽然捅了捅冯小七的手臂。   “你看那儿,那是……爹么?”   冯小七顺着冯易殊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夕阳的外院中,冯远道一身官服,正慢慢往外走,不远处的府门外,车马正在等候——他显然是要出门。   都这个时候了,爹一个人换了官服是要往哪儿去?   冯小七有些奇怪,她眯起眼睛,竭力望着不远处马车附近的仆从,其间有几个红袍人,看起来像是宫里的公公。   她忽然反应过来,“爹这是……要进宫?”   ……   与此同时,魏府的小楼,冯嫣听见一声细响从窗台处传来。   她不必抬头就知道是谁来了——槐青抓着窗沿轻轻荡进了屋内。   “嫣姐姐,宫里出事了。” 第二十七章 陷入昏睡   夜幕降下,冯远道在渐渐暗淡的宫道中行走,前面是提着灯笼的太监,后面是保驾护航的侍卫。   暮色将森然巍峨的宫殿衬托得更加高大,也叫人觉得自己更加渺小。冯远道余光望着这一切,心中忐忑,一不留神就撞在了前头公公的背上。   “对不住,”冯远道摸头笑了笑,“走神了。”   “冯大人当心些,”宫人客客气气地咧嘴微笑,却像是被人捏着嘴角的两块皮抽了抽,“前面就是太初宫了。”   冯远道被这笑容滋得后背发凉。   太初宫是女帝孙幼微的寝宫——除了每日在宣政殿上朝,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里,有时批阅奏章,有时接见近臣的觐见,偶尔会有一些宠侍能在这里陪女帝过夜,但极少有人能有机会留宿到天明,往往后半夜就被送回各自的寝宫去了。   冯远道在外头等了一会儿,直到孙幼微的女官浮光走出来宣他入内,他才起身踏上太初宫外数不胜数的宽薄石阶。   算起来,他应该有一年没有来过这里了——上次被传召入宫,还是因为去年冯嫣莫名陷入昏睡,陛下召他询问详情。   太初宫内,灯火在夏夜的长风下忽明忽暗,还没有走到御前,冯远道便隐隐听见有老妇人的哭声,他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什么毛病,等到再走近一些,才发现那是薛太尉的夫人邵氏。   头发花白的邵氏正跪在大殿一角,轻声垂泪。   国子监祭酒陈明与御史中丞徐大酉也在,一见冯远道进屋,两人也主动作揖行礼。   冯远道回礼之余,发现这两人眼睛也是红红的。   正纳着闷,冯远道忽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岳父大人”,他吓了一跳,回头就看见魏行贞站在那里。   “哎……是行贞啊,”冯远道拍拍心口,等平息下来,他靠近问道,“……陛下人呢?”   “陛下有些困乏,就先去后面休息了。”魏行贞答道。   冯远道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了?”   “薛太尉今天傍晚在殿前昏厥过去了。”魏行贞顿了顿,“看起来不是普通的昏厥,情况和去年阿嫣的状况有些类似……”   冯远道心里咯噔一下,再次朝着邵氏那边看过去,才发现在陈明与徐大酉身影之后,确实有一道平躺在地上的人影——只是方才灯火晦暗,他没有留心。   冯远道睁大了眼睛,“那是薛太尉?”   “嗯。”魏行贞点头。   冯远道眼光一变,正要开口,外头又传来脚步声。   几人同时回头,一身黑衣的大理寺卿带着几个下属快步走了进来——年轻的纪然也在其中。   进殿之后,这几人便目不斜视地站在了大殿的西南角。   眼看殿宇中人越来越多,冯远道的心又提了起来。   他这么多年在朝中任的都是闲职,也不愿操心朝野的事情,原以为这辈子安安分分吃祖上老本就可以了,谁知道生下来的几个孩子又是人中龙凤,以至于人到中年还是没能过上喝喝茶逗逗鸟的闲适日子,只能时不时地跑来这些搅动风云的人物面前刷脸。   唯一庆幸的大概就是这时候还有一个女婿能在身边……   冯远道心里叹了一声——这感觉就好像在波涛汹涌的海浪里多少有块木板子能抓着。   不一会儿,孙幼微在浮光的伴行下,从帘后缓缓走来,众人都俯身而跪。   今日的孙幼微看起来有些不快,那张妆容肃然的脸看起来更令人怖畏。   “长公主府情况如何了?”孙幼微坐下之后,低声开口。   年长的大理寺卿躬身开口,“回陛下,长公主从今晨开始就没有醒,自臣傍晚离开公主府时仍然如此。”   孙幼微又望向冯远道,“去年阿嫣也有一段时间陷入昏睡,是吧?”   “是,”冯远道躬身说道,“睡了整整一个月,醒来时瘦得形销骨立,全凭一口气吊着……”   “听到了?”孙幼微看向邵氏。   邵氏的哭声明显低了许多。   “朕若真的想取薛安山的性命,都轮不到你在这里哭丧,夏至那日就可动手,”孙幼微眼中浮起几分嘲讽,“那日薛安山带领群臣去堵宫门,朕也不过让魏爱卿替朕言语敲打了一番……自朕登基以来,还从来没有给过哪个臣子这样大的情面!”   她目光一凛,“你竟还不知足,今日反来指责朕暗中下手?”   陈明和徐大酉连连叩首,“陛下,师母只是忧心恩师的身体,所以才一时口不择言,还请陛下——”   孙幼微冷笑一声,“再敢求情,尔等便与邵氏同罪。”   大殿内一时间只能听见邵氏的抽泣声。   陈明跪着往前趟了几步,声泪俱下道,“倒不是要求情,只是薛太尉年事已高,平日里又都是师母在照顾,如今这个节骨眼儿上,若是严惩了师母,那也等同是在要恩师的命啊……师母殿前这般唐突,于情于理都应严惩,但只怕真的这样做了,天下人也会一样误解圣上,以为您是在为夏至那日的事情耿耿于怀——”   “若是因此让圣名蒙尘,那我们,就真的万死不赎其咎了!”   徐大酉也一番哭腔跪下叩首。   一旁冯远道被这景象弄得浑身不自在,虽然他错过了前头,但听到这儿也差不多明白怎么回事了——原来喊他过来,就是为了证明“昏睡异病”确有其事啊……   “纪然。”年迈的大理寺卿望向一旁,“接下来的事,你来说吧。”   “是。”纪然上前一步,“臣今日走访了去年家中有人突然昏睡的人家。”   他抬眸看了一眼冯远道,“有一个很有趣的巧合。”   “什么?”   “去年陷入昏睡的五个女孩子,除了识渺公子外,余下人死状与日前在明堂纵火的聂小君惊人一致——全都是全身消瘦得如同枯枝,然后化作点点野灵,瞬间湮灭。   “唯一不同的,是那五个女孩子到死都没有醒来,而这次聂小君则在死前去纵了火——简直像是傀儡被操控了一般。”   冯远道愣在那里,“化作野灵是什么意思……?不是说聂小君因为畏罪跳入火海,尸骨无存了吗?” 第二十八章 三日之约   “那不过是为了安抚人心的幌子罢了,”纪然答道,“可能去年识渺公子安然无恙,所以冯大人也无心再去询问其他人后来怎样了吧。”   冯远道噎在那里——确实,冯嫣醒后,他完全沉浸在女儿醒来的喜悦中,听得其他五家姑娘都殒命了,他虽然惋惜,但也没有细问,让管家专门送了些抚恤银子就过去了。   一旁的邵氏一个激灵抬起头,“……纪大人什么意思?难道太尉大人之后也会身如枯枝,化为野灵——”   “只是可能。”纪然答道,“也可能还来不及化灵,直接就死了。”   邵氏才止息下来的哭声顿时又起,她俯身趴在熟睡着的丈夫身上,好像躺在那里的已经是薛安山的尸体。   纪然望向御座上的皇帝,“长公主那边也是一样的。”   “朕对这种细节不感兴趣……”孙幼微的身体微微前倾,她目光如鹰地看向纪然,“朕只想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怎么才能让睡过去的人恢复如初!”   “请陛下再给臣一些时间。”纪然拱手道,“臣会全力去查。”   “时间?”孙幼微低低地笑了一声,“不要说是薛太尉这样的耄耋老人,就是朕的女儿,今年也已过花甲……冯嫣去年能撑下一个月,他们能撑多久?你还要多少时间?”   “……”纪然沉眸,一时有些拿不准应该向孙幼微讨要多长时间。   “三日。”魏行贞突然开口。   众人顿时回头看他。   纪然哂笑一声,“首辅大人久居凤阁,怕是不晓得底下人办案的辛苦,就在这里信口开河——”   “那就三日。”孙幼微沉声答道。   “陛下,”纪然颦眉道,“臣恐怕——”   “三日内,朕要一个答复。”孙幼微表情沉郁,“至于要怎么做,既然你们大理寺没有把握,就由行贞来牵头。”   魏行贞躬身,“臣遵旨。”   孙幼微站了起来,“三日后,朕要在宣政殿外设今夏的‘守中之宴’,到时……朕,不想听到任何意外。”   所有人向着女帝躬身,“是。”   ……   这一晚,冯远道被留到了很晚——长公主府的主事女官就在太初宫内,向冯远道事无巨细地询问当初冯家照顾冯嫣的细节。   那段时间冯远道除了寻医,基本不怎么出门,对女儿的病程也完全了然于胸,确实给出了许多过来人的经验。   等到外头浓云暗夜,冯远道才终于踏出了太初宫的宫门——抬起头,他发现不远处魏行贞正在等他。   “我与岳父大人一道出宫吧。”魏行贞提着灯笼说道。   冯远道说了一晚上话,这会儿早就口干舌燥了,但还是摇了摇头,答道,“你怎么还在这儿等着啊,回去吧,别让嫣儿一个人待在家里。”   “等到家之后,她肯定要问我今晚发生的事,我不好瞒她,”魏行贞答道,“若是她知道陛下单独留您下来,我先走了,一定会怪我没有将您的安危放在心上。”   冯远道笑了一声,叹道,“也是哈”。   他向着魏行贞挥挥手,示意他走近些,两人一路闲谈,聊起了这几日京城里发生的事情。   对魏行贞这个女婿,冯远道一直都有种说不上来亲切。   或许是因为魏行贞出身寒门,所以身上没有那些纨绔子弟的劣习;又或许是因为魏行贞这总是被其他人暗中瞧不起的境遇,老叫他想起年轻时的自己来。   冯家祖上风生水起,偏生到冯远道这里是面敲不响的破锣,文赋武功没一样出挑。   想到这里,冯远叹了口气,魏行贞和自己终究还是不一样,这小伙子到底是挣出了一条自己的路,不像他,虽然靠着祖上荫蔽过得逍遥自在,但前半辈子一直被旁支拿出来当反面教材。   不过打击着打击着……冯远道也习惯了。   所谓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古人诚不我欺啊。   ……   等出了宫门,魏行贞目送冯远道的马车远去,冯远道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向着魏行贞几次挥手,让他快回。   但魏行贞仍旧站在原地,直到冯远道的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他才转过身,看向不远处的暗影。   “看来,纪大人在此久等了。”魏行贞低声开口。   不远处的墙影后慢慢显露出一个少年的轮廓——见藏匿之所已经被发现,纪然便干脆地从暗处走了出来。   他目光冷冽地望着魏行贞,“魏大人真是好眼力,现在是要回府么?”   “嗯。”   “那我送魏大人一程,顺便也聊聊今天的事。”   魏行贞看了纪然一眼,“也好。”   他很快往外走去,纪然旋即跟上。   入夜的街道热闹非凡,尽管魏行贞和纪然已经捡了僻静一些的小路走,也时常有孩子手握风车或是灯笼笑闹着跑过。   “魏大人敢直接向陛下承诺三日之期,想必是已经有眉目了吧。”纪然跟在魏行贞的身后,“虽然我入大理寺五年,还从来没有被抢过任务,不过——”   魏行贞放慢了脚步,“纪大人不用操心,这件事我一个人来就可以了。”   “什么?”   “我不需要帮手,”魏行贞轻声道,“等三日后事情解决,我会把原委告知给纪大人,届时你再去御前面呈即可……免得人多碍事。”   纪然愣在了原地——他的脾气在大理寺算是比较横的,没想到今日竟遇上的魏行贞比他还要豪横。   他几步跳去魏行贞面前,一手挡住了他的去路。   魏行贞略略抬眸,“纪大人又干什么?”   纪然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但嘴角却微微提起,他带着几分笑意开口,“我知道首辅大人有些本事,毕竟下午在贵府后院看到你亲手布置的结界,我当时就自愧弗如。   “不过,魏大人在这件事上这么积极还真是耐人寻味,难道说,你与此案有什么牵连么?”   “……你下午还搜了我的府邸啊。”魏行贞眯起眼睛,“有什么收获?”   “倘若有,魏大人现在就不会平平安安站在这里了,”纪然低声道,“这段时间来朝中的风言风语我也略有耳闻,想必也让魏大人很困扰吧。”   魏行贞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半头的少年。   “还行。”   “……”   纪然咬着牙关,半天没有吭声。   他本想用朝中诸臣猜测魏行贞是妖物化形的流言来激将,谁知道魏行贞的反应竟如此淡漠。   “不管怎么样,”纪然沉声道,“此事涉及朝中大员还有长公主的性命,我是不可能放手置身事外的,魏大人若是心中无鬼,这三日就让我好生看看,你究竟要做什么!” 第二十九章 一点醋意   亥时将过。   魏行贞终于叩响了家门——不过门还没开,他就意识到有些不对,因为来开门的人不是魏府的仆从,而是冯嫣。   “你回来了。”   魏行贞微微颦眉,“怎么还没有休息?”   “因为……”冯嫣正要开口,忽见跟在魏行贞身后的纪然,“纪大人怎么又来了?”   纪然一笑,“这几日有案子在身,奉陛下口谕,要与魏大人同行几天。”   冯嫣轻轻“哦”了一声,“为长公主和薛太尉的事么?”   纪然微怔,“公子如何知道?”   冯嫣微笑着往后退了两步,“……先进来说话吧。”   离北门最近的厅堂灯火通明,魏行贞和纪然这时才看清冯嫣今晚一身正装。   她仍像少女时一样梳着单螺髻,一支玉簪斜插其上,看起来端庄大方。   厅堂中放着冯嫣的茶具,看来,在魏行贞回来之前,她一直一个人坐在这里煮茶等候。   “傍晚时,太初宫的宫人送了消息过来,”冯嫣坐回了自己的位置,轻声说道,“我想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陛下今日可能会召见我,就先换了衣服在这儿等着。”   纪然点了点头,“那公子可以先休息了,我们刚从陛下那里回来。这么晚了,陛下应该也睡下了。”   “不好说,也许后半夜会醒。”冯嫣轻声道,“再等等吧。”   纪然怔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   孙幼微对“等候”这件事极是不耐,从来只有旁人等她,没有她等旁人的道理,以往若是有谁得了召见却姗姗来迟,都免不了要承受一场额外的勃然大怒。   想到这里,纪然一时感慨,难怪这些年下来,识渺公子一直在御前圣宠不衰——原来为了应陛下随时的召见,她竟会这样一夜枯等。   御前的差事……果然不易当。   魏行贞脱去了外袍,在冯嫣身侧坐了下来。   “我也陪你等一会儿吧。”   “……不必了,”冯嫣垂眸道,“魏大人今天在外辛苦了一日,应该累了吧。”   魏行贞低头往一旁的茶炉下添了几块新炭,小声道,“不累。”   纪然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脚趾头——人家对面伉俪情深,他就在这边坐着看,总感觉这会儿是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浑身不自在。   眼睛往哪儿看好呢。   他望着对面冯嫣烹茶的手,上面一对细银镯子时不时碰在一块儿叮当作响。   就看这儿吧。   “纪大人呢?”冯嫣望了过来,“你也不去休息吗?”   纪然连忙抬眸答道,“不了,这几日魏大人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可能会有一些打扰之处,还请公子见谅。”   冯嫣停下手里的茶勺,眼中浮起些许惊奇,“他又干什么坏事了。”   魏行贞听得有些不对劲,“……我没有。”   “那纪大人为什么要盯着你?”   纪然听着对面两人的低声细语,脸有些躁起来。他佯作被蚊虫叮了挠了挠脖子,然后一本正经地将今日殿前发生的事一一说给冯嫣听。   “原来如此呵,”冯嫣笑了笑,“那这几天,魏大人是不是又不用去官署了?”   “还是要去的,”魏行贞答道,“不过在陛下‘守中之宴’开始以前,应该不会有比这件事更重要的公务了。”   冯嫣笑了笑,“那这几日还请魏大人在客房休息,入夜以后都不要来小楼了。”   “自然……”魏行贞很快答道,“那里毕竟是阿嫣日常起居的地方,不能让生人靠近——”   纪然就在这时“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两位慢聊,我去外面吹吹风。”   堂外有一棵与屋同高的栳樟,纪然三两下攀上主枝,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靠着,顺着窗口正好能望见冯嫣与魏行贞两人,不过两人说话的声音早就被风声与虫鸣掩盖。   终于清净了……   纪然两手抱怀,带着严肃的目光,就这么继续盯梢着魏行贞的一举一动。   这就是新婚燕尔吗。   ……   “我还挺好奇的,魏大人到底是怎么圆的谎?”   厅堂中,冯嫣仍像方才一样表情平和。   “提前向镇国公借用府邸这件事,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吧……你要怎么解释自己提前知晓有妖物会袭击明堂?”   “这没什么,狄扬离开洛阳已经半月有余,国公府原本就是我在打理,路遇妖邪,所以带你去国公府暂避……”魏行贞举杯饮茶,“很合理。”   冯嫣明白过来——难怪在国公府的那两日,这位名声在外的国公爷狄扬一直没有露面。   “镇国公是去哪里了?”   “他的一个旧友要从蜀地来洛阳,他半月前夜里得了消息,天亮时就出发去迎了……算起来,这两天应该是要回来了。”   “蜀地的朋友?”冯嫣一时觉得耳熟,而后倏然想起今早在桃花林畔,殷时韫似乎也说过有一个蜀地的朋友要来。   一天之内从两个不同的人口中听到了同一个“朋友”,不禁让冯嫣留心起来。   “……这个‘朋友’是谁,魏大人知道吗?”   魏行贞看向冯嫣,“阿嫣很少打听这些,今天怎么对这个好奇起来了?”   “哦,今早从殷大人那里也听到了一个从蜀地而来的人。”冯嫣坦然答道。   魏行贞呛了一声。   他沉默了片刻,语气有些微妙,“……殷时韫来过?”   “没有,”冯嫣摇了摇头,“是五郎邀我去桃林边和殷大人见了一面。”   四下安静了下来。   冯嫣不动声色地在一旁观察着魏行贞的反应。   昨晚在洛水边与他聊到殷时韫的时候,冯嫣就从魏行贞身上感到了一些微妙的情绪——不是愤怒,不是羞恼,而是某种带着克制的醋意。   这着实让冯嫣有些疑惑,她笃定像魏行贞这样的人一定是带着什么目的来到自己身边,既然直白问他,他会拿一些似是而非的情话来搪塞,那不如就顺水推舟,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好了。   但吃醋……   这会不会有点太真情实感了呢。   见魏行贞安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冯嫣拿起公道杯给自己又斟了一杯茶。   “……他还在为昨晚的事耿耿于怀?”魏行贞问道。   “也不是,我们聊了一些魏大人‘不感兴趣’的……过去的事。”   魏行贞看着自己手里的杯盏,一时没有作声。   “……我今日,当着五郎的面,把那些事都和殷大人都说清楚了。”冯嫣轻声道,“结果临别前,殷大人告诉我,他或许找到了《百六阳九》的曲谱,因为他有一个自蜀地而来的朋友明日要——”   听到“说清楚了”几个字,魏行贞的表情又和缓了些,“阿嫣不用和我说这么细……”   “不是魏大人主动问的吗?”冯嫣轻声道。   魏行贞微微颦眉。   倒不如说,对这些事情他既想听,又不想听。   但四舍五入,果然还是不想听。   冯嫣晃了晃杯中的茶水,“所以这个蜀地来的人究竟是谁,魏大人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啊?”   魏行贞无声地叹了口气。   “……是贺夔,”魏行贞看向冯嫣,“阿嫣应该听说过他。” 第三十章 贺夔   贺夔。   这个名字在洛阳可能不太有名,但从前在长安时,他的声名几乎无人不知。   贺是长安六姓之一,其地位仅次于冯家之下。   贺夔幼年丧母,年轻时放浪形骸——书法、骈赋、品茗、狎妓……无一不好,其人鲜衣怒马,是长安城有名的纨绔。   但真正令他名声鹊起的,是他的琴艺。   贺夔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琴师,传闻中,他在山间抚琴时,白鹤回旋,猛虎沉吟,其声其色,如玉碎凤鸣,堪称世间绝响。   十七岁时,他的父亲身染恶疾,短短几日便撒手人寰,结果在父亲出殡的当日,他因为与一众友人在花楼喝了个酩酊大醉而耽误了时辰——从此,他被贺家从宗族除名。   不过他是家中独子,父母留下了百亩良田和城内城外数不清的宅邸庄园,躺在这样的金山银山上,贺夔哪里惧怕什么除名——除了名更好,从此再没有什么老东西来管他了。   十九岁,贺夔娶妻,次年便有了第一个儿子,贺妻是少数能理解贺夔心中苦闷的人,夫妻二人恩爱有加,玩在一处,闹在一处,日子竟渐渐过得温馨安和起来。   然而两人也偶生龃龉——贺妻有一个痴傻的亲哥哥,兄妹感情很好,即便贺妻已嫁为人妇,她也常常回家探望,每次归家都要住上两三天,贺夔为此不知抱怨过多少次。   一晃人到中年,贺夔以为此生大概就要这么平平静静地过去了,哪里晓得上天竟在这时和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承平十四年中秋,贺夔和妻子一起回娘家小住时,两人又为一些小事起了口角。   贺夔和妻子彼此揶揄讽刺,就像过去许多年里拌嘴一样,扯来扯去又扯到了贺妻过去花了太多时间去照顾那个傻哥哥身上。   然而令两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被贺妻的庶妹听了去,次日一早,两人当晚的口角就被写成了文书,匿名送去了公堂。   ——要知道,当朝女帝孙幼微作为先帝最喜欢的帝姬,后来之所以能即帝位,就是因为她的皇兄登基后体弱多病,以至于许多事情都委托给了孙幼微来处理。   结果孙幼微不仅处理了哥哥前朝的政务,连同后宫也一并处置了——直到她皇兄临终前,后宫数十位嫔妃,没有一个成功诞下过皇子。   而偏偏贺夔在怒火之下,随口说了句“你这么照顾你家傻哥哥,难道他死了还能给你留个皇位不成?”   衙门的人接了举报,不敢擅自定夺,就这么一层层地请示了上去。   若是放在平时,孙幼微尚有肚量能容下这些民间的非议。   她素知这样的传言愈堵愈烈,除了必要时候解决一些影响极为恶劣的典型以儆效尤,其他茶余饭后的闲谈她从不追究,即便有人上报,也不过一笑赴之。   但承平十四年秋,正是当年的内阁首辅带领群臣在紫宸殿外绝食的时候,孙幼微隐忍多日的怒火在那时被骤然引爆,史无前例地给出了重罚——诛灭贺夔三族。   贺夔既已从贺家族谱上移除,按大周律便牵连不到本家的人,反而是妻子一家尽被株连,庶妹这时才悔不当初,坦白了自己当初因为嫉恨姐姐婚后和美,才心生歹念。   贺夔与妻惊恨交加,这才知所谓“天意弄人”竟能到如此地步。   行刑当日,贺夔的大伯终究舍不下自家侄子,冒死前往太初宫向孙幼微求情,一番声泪俱下之后,贺伯终于从孙幼微那里求来一道救命的圣旨,将贺夔与他三个儿子由斩首改为流放边陲,余下人斩无赦。   贺夔不愿独活,但经不住刑场上妻子苦苦哀求——当时两人最年幼的孩子只有四岁,没有父亲照顾,如何能挺过西南蜀道的种种坎坷?   可是天不遂人愿,据说后来贺夔的三个孩子还是因为时疫死在了属地。   琴师贺夔的故事,冯嫣小时候不知道从李氏那里听了多少遍。   每一次李氏都是在告诫她,谨言慎行,一定要谨言慎行——当初不过一句无心龃龉,最后竟会演变成这样惨烈的生离死别,这是谁都不能料到的。   “是他啊……”冯嫣心中惊怜,“难怪了。”   难怪殷时韫说《百六阳九》的曲谱可能找到了。   贺夔离开长安之前,贺家人知他素爱抚琴,便暗中托人给狱中的他送去了一把古琴,希望排遣他路途中的寂寞。   在上囚车之前,贺夔在洛水边奏了一曲《百六阳九》。   琴声哀绝,将世间的灾厄无常,余生的荒芜萧索一一道尽……在场之人无不悲泣垂泪。   曲终时,贺夔奋而摔琴,琴弦断绝,也立誓此后终身不再抚琴。   “陛下赦免他了吗?”冯嫣问道。   “嗯。”魏行贞点头,“去年贺公的大伯去世,临终前请求陛下放贺夔回长安,陛下准了。刚好早年间狄扬在蜀地游历时与此人相识,便索性写信提议接他来洛阳——反正贺公在长安的宅院田地也早就不复存在了。”   冯嫣忍不住又叹了一声,“幼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贺公若是……”   她本想说如今贺夔若是再弹《百六阳九》,大概是真正的世间绝唱,但转瞬便意识到这样的话未免也太过凉薄——那毕竟是旁人满是血泪的一生,可自己第一个想到的却是音谱。   “若是什么?”魏行贞问道。   冯嫣摇了摇头,“我记得,贺公是景明十四年生人,到现在……应该五十四岁了吧?”   魏行贞再次点头,“阿嫣想见见他么?”   冯嫣想了许久,“……想,也不想。”   “那到底是想,还是不想?”   冯嫣莞尔,“若魏大人有机会能引荐,让我远远看一眼此人便好。真见了面,我反而不知该和人家说什么了……”   “好,”魏行贞轻声道,“那么就等狄扬回来。”   冯嫣望着魏行贞。   “……阿嫣为什么这样看我?”   “长公主和薛太尉的性命只在旦夕之间,魏大人还有心与我聊这些……想来,对解决‘无端昏睡’之事,你该是成竹在胸了。”   魏行贞刚想开口,但又隐隐觉察出冯嫣话中似乎有些暗指,一时沉吟不语。   “魏大人身上……当真全是秘密啊。”冯嫣轻轻甩了甩茶勺上的水,“我记得之前你说会去查那只攀绕明堂的树妖是什么来历……不知现在进展如何啊。”   魏行贞这才想起这回事,“嗯……这两天事情颇多,暂时没顾上。”   冯嫣又笑。   “白天纪大人来时,曾问我,那只树妖明明道行尚浅,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出手,直到你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熄了炉子,将茶叶的残渣撇进一旁的小竹篓中。   “魏大人知道为什么吗?”   见魏行贞颦眉不答,冯嫣便接着道,“因为我从来没有遇到有妖物这样深刻地恨我。它们有时恐惧,有时兴奋,有时又流露出对人的轻蔑厌恶……可这样强烈的憎恨,我还是第一次在一只树妖身上体会到。”   冯嫣抬起头,“在她的妖元消散之前,你知道她对我说了什么吗。”   魏行贞没有说话,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她说,绝不会让我,伤害到魏大人。”   魏行贞怔了一下。   冯嫣凝视着魏行贞的眼睛。   “我再问一次,你扪心自问,与那只树妖,当真没有任何瓜葛么?” 第三十一章 念旧   面对着冯嫣的目光,魏行贞自己也忽然觉得有些不确定了。   他微微颦眉,在脑海中一遍遍地检索可能的线索——然而无论如何,都没有半点讯息。   除了冯嫣院子里的那只,他哪里还认得什么树妖……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冯嫣和魏行贞同时回头,见去甚在这时走了进来。   “大人,”去甚轻声道,“宫里来人了,说是陛下召太太进宫呢。”   “我说吧……”冯嫣抬袖,扶了扶头上的簪子,“到底还是要走一趟。”   她扶着茶案站起身,“不必送我了,我应该天亮之前就能回来。”   魏行贞坐在原地,“阿嫣,我……”   “魏大人慢慢想,”冯嫣轻声道,“我不着急。”   ……   太初宫里,孙幼微静静地坐在御踏上,一旁的女官浮光正缓缓为她打着扇。   殿外传来些微铃铛的轻响,浮光稍稍俯身,“陛下,阿嫣来了。”   孙幼微睁开了眼睛,“让她进来吧。”   昏黄的灯火下,冯嫣很快来到了孙幼微跟前,她俯身而跪,向孙幼微请安。   御座比地面要高出一截,孙幼微不必抬眸便能望见冯嫣。   她挥了挥手,浮光便带着一众宫人退出了太初宫。   “谢陛下体谅。”冯嫣轻声道。   孙幼微轻叹了一声,斜靠在御塌的软垫上,她脸上妆容尽卸,显露出一张苍白而衰老的脸,憔悴和疲惫的神色与白天时判若两人。   她全白的眉毛在灯光下几乎看不见,只有两颗漆黑的瞳仁,仍旧带着似乎能穿透一切的力量。   望着冯嫣的衣着,孙幼微笑了笑,“年轻真好啊,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样,不管是去哪里,不管是去见谁,都要一身盛装,描眉画眼……老了,有时候就没什么力气了。”   “陛下言重了,您素容见我,是对我的信任。”   孙幼微莞尔。   “这几日过得怎么样,魏行贞待你好吗?”   “都好。”冯嫣轻声道,“夜里……也睡得也比平日踏实一些。”   孙幼微笑起来,良久又轻叹一声。   “朕还记得,去年行贞第一次和朕说想要求娶冯家长女时的情形……朕是不是还从来没有和你讲过?”   冯嫣摇了摇头,“没有。”   “天抚十八年,就是朕午睡误了时辰那次……阿嫣还记得吗?”   “嗯,记得的。”   “那个时候,行贞还在文渊阁做校理,刚好那天来给朕送一份文书。他说那时与你在太初宫的偏殿共处了半个时辰,至此再不能忘……”   冯嫣忽地笑了一声。   孙幼微停了下来,“……阿嫣不信?”   “陛下信吗?”   “信啊,为什么不信呢。”孙幼微半合了眼眸,脸上浮起少见的温情,“显诚十六年,朕十四岁……在永宁门的高处第一次望见了朕的驸马。那年他二十一,金榜题名,正穿着红袍,戴着红花,在众人的簇拥下慢慢地经过长安的街道……”   孙幼微的语速很慢,沙哑的声音带着几分眷恋。   “那天回了宫,朕就去见了朕的父皇,告诉他,我要这个男人做我的丈夫……这一晃,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可惜啊,朕与驸马唯一的孩子没有留住。”   她略略仰头,“那时候朕还不知道,那是少年光景里最后的一点温情。显诚二十一年驸马走了,二十三年父皇也走了……此后风雨如晦,朕也只能一个人走下去。”   孙幼微从未像今日这样谈及她的过去,像是一个长辈将半生往事娓娓道来。   然而御座之下,冯嫣的神经前所未有地绷紧了。   因为孙幼微每说一句,身上的杀气就重一分。   冯嫣不知道此刻的孙幼微究竟是又想起了谁,但这些尖锐的杀意已经足以令她感到芒刺在背。   世上没有妖物能伤得了她,可是自人心所流出的恶,却能够轻而易举地让她感到煎熬。   孙幼微脸上的笑意慢慢退去,如同黄昏时最后的一点夕照。   “朕是个,念旧的人啊……”   ……   冯嫣走后,魏行贞独自来到了魏府的后院,纪然紧随其后。   两人都没有打灯笼,仅仅凭着今夜的月色走在青石板小路上。   在离结界不远的地方,魏行贞停了下来。   纪然警惕地看了看远处的结界,又望了魏行贞一眼,“魏大人深夜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魏行贞没有回答。   他静静凝视着月色下不时泛起青蓝色光泽的结界,结界之下是一片秃露的沙土——这里曾经移栽了一片绿植,如今已经被桃花卫连根拔起,并再三检视过。   按说,那只树妖的妖元已毁,应该不会再有任何隐患。   然而每当他经过这里时,总能在无意间觉察到一缕似有若无的妖气。   这是一种近乎直觉的判断,因为一旦他聚精会神地审视四周,一切又平平静静,没有半点可疑之处。   出于这种莫名的不安,他在这一片土地上立起结界,并叮嘱冯嫣不要靠近。   但想起今晚冯嫣的话,魏行贞又一次陷入了疑惑。   许久的沉默之后,魏行贞突然开口,“纪大人之前……在平妖署办过差吧。”   “嗯哼,”纪然颦眉,“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知道平妖署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魏行贞略略侧身,“妖物妖元已毁,却仍能凭其他办法,暂时存活在世上?”   纪然怔了怔,“……绝无可能,妖物死后,妖元或许会化成其他形态。但妖元一旦被毁,便如同魂飞魄撒,什么都留不下了。”   魏行贞叹一口气,“算了……当我没问。”   纪然莫名觉得自己好像被小看了,他有些微恼,几步追了上去,“你又要去哪里?”   “回去睡觉。”魏行贞边走边说,“纪大人今晚也最好早点睡。”   “我什么时候睡,用不着魏大人操心。”   “还是早点睡吧,明早天亮的时候挑上几个可靠的手下到这儿来候命,最好是没有开过神识的普通人。”   纪然敏锐地望向他,“你要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去抓让长公主和薛太尉无端昏睡的嫌犯。”魏行贞轻声答道,“你晚上不是嚷嚷了半天要跟着来吗?”   “明天?”纪然愣了一会儿,“不是说要三天吗?”   “说是说三天,但其实一天就可以。”魏行贞看了他一眼,“有什么问题?” 第三十二章 安眠   次日清晨。   想着冯嫣说这几天他最好都不要回小楼过夜,昨夜魏行贞便在宅子里随意捡了一间客室睡了一晚——至于纪然睡在哪儿他没管,反正这空空落落的魏家府邸最不缺的就是空屋子。   仍在睡梦中的魏行贞忽然敏锐地睁开了眼睛——他隐约听见些微响动从门外的长廊上传来。   是冯嫣。   冯嫣回来了。   魏行贞想了想,又把眼睛闭上了。   不一会儿,只听得吱呀一声,冯嫣推开了门。   进屋以后,她的步子没有一点声音,魏行贞只听见她衣袖在行走时摩挲的沙沙声,还有她手腕上偶尔碰在一起的银镯微响。   又过了一会儿,近旁的地板传来些微的咯吱细响,而后便是轻微的喘息。   魏行贞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才悄然睁开了眼——只见冯嫣正背对着他,侧身蜷在地上休息,她的肩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看起来十分疲惫。   魏行贞一下坐了起来,“……你回来了。”   冯嫣听见了声音,却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吵醒你了吗?”   魏行贞听得她声音虚弱,已然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几步走到了冯嫣身边,“不要睡在地上,到塌上去吧。”   冯嫣抓住了魏行贞伸来的手臂,勉强站起了身,她慢慢走去了床榻,脑袋一沾枕头,便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她将夏日的薄被裹在了身上,尽管此刻被窝里还是热的,她依旧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魏行贞起身又去拿了两床被子来,盖在了冯嫣身上。   “怎么会累成这样……陛下昨晚都和你说了什么?”   冯嫣没有回答,她抓着被角,喃喃地说了一声谢谢。   “没事。”魏行贞站起来,“我出去烧些热水来——”   话音未落,冯嫣已经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   “阿嫣?”   “不需要!”冯嫣皱起眉头,“你……待在这里就好。”   魏行贞轻叹一声。   他重新在床边坐下,低声应了一句“好。”   屋子里不安排仆从就是这一点不好,虽然是清净,但事事都要亲力亲为。   冯嫣的眉头稍稍舒展,但抓着魏行贞衣袖的手却没有松开。   “往后……你到了家,还是直接回小楼吧,”冯嫣低声道,“这样……好找。”   “好。”   冯嫣闭着眼睛,“你上午……有什么……很要紧的事么?”   “……没有了。”魏行贞轻声答道,“我就待在这里。”   冯嫣将头又埋了几分到被子里,“好,好……那我,睡一会儿。”   窗外传来几声鸟鸣,拂晓的风吹得树叶如同潮水翻涌。   魏行贞坐在床边,静静地叹了口气。   ……   等到冯嫣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她睁开眼睛,身边坐着的并不是魏行贞,而是母亲李氏。   夕照从西边的窗户透进来,把整个屋子映得暖融融的。   “嫣儿醒啦?”李氏走近几步,坐下来摸了摸冯嫣的额头,“哎,你这一进宫就不舒服得老毛病什么时候能好……有胃口没?刚好晚饭送来了。”   冯嫣点了点头,短暂的迷朦过后,她再次觉得神清气爽。   这么多年以来,每次孙幼微召她入宫,为的始终只是一件事,就是在昨晚那样的时刻与孙幼微长谈,好短暂地平抚她的自责、愧疚,乃至怨恨。   让帝心平复的差事,她已经做了八年,只是这段时间以来,这件事好像越来越难做了。   冯嫣四下看了看,“……他人呢?”   “魏行贞?”   “嗯。”冯嫣应和,不过不需要李氏回答,她已经感觉到了——魏行贞不在。   “好像是有什么急事出去了,我中午来的时候,大理寺的几个年轻人也在,他们一块儿走的。”李氏叹了口气,“上午两个小厮火急火燎地跑到家里来,说要我亲自过来一趟,我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呢。”   冯嫣莞尔,“让娘辛苦多跑一趟了。”   “哪辛苦了,”李氏略略颔首,“我之前也想着什么时候过来一趟呢——叫是叫首辅宅邸,谁知道里头什么样啊。”   “那娘看了满意吗?”   “挺好。”李氏笑道,“一看就是我们嫣儿喜欢待的地方。”   冯嫣起身下地,她身上还穿着昨夜的衣裙,这会儿汗黏着衣服,有些难受。   “哎呀,你看看你……”李氏一见冯嫣的裙摆,就皱紧了眉头,“昨晚也没下雨,你这怎么溅得一身的泥水?”   冯嫣这才低下了头,望着自己弄脏的裙摆,忽地想起早晨的情形来。   今早进了魏府的大门以后,她跌跌撞撞地回了主屋,发现魏行贞不在那里。   那种感觉,非常糟糕。   彼时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重返那片安宁之乡。   那里舒服,像一件皮袄,可以睡一个好觉。   于是她立刻跑出了小楼,在偌大的宅院里一个人漫无方向地寻找,寻找……她完全无心看脚下,几次踩进了花圃,鞋袜和裙摆也因此沾上了泥尘。   但冯嫣完全不在乎,直到来到了魏行贞昨夜休息的小屋之前——那片熟悉的安宁,才又一次变得近在咫尺。   “快去把衣服换了,”李氏在一旁催促道。   冯嫣按着母亲的话一一照做,最后她站去了镜前,随手将长发挽成一个垂髻。   这样的镜中人,看起来比昨夜更像是一位夫人。   “小七没一块儿来吗?”冯嫣问道。   “本来是想喊她一起来的,”李氏答道,“不过魏行贞让下人带口信的时候提了句,最好就我一个人来,人多了反而打搅你休息——我想想也是,小七那活泛性子……还是算了。”   冯嫣笑了笑,“哪里打搅了。”   李氏这才定睛看向了女儿——以往从宫中出来,冯嫣总是需要静养几日,少则一两天,多则三四天,可今日这才睡了半日,神采与精神却好像都养回来了。   李氏暗暗惊奇,民间总说冲喜冲喜,看来确实不无道理。   想到这里,李氏颇有些感慨,不管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如此,魏行贞确实是花了些心思在女儿的身上。   算起来,这也算他功劳一件了。   ……   黄昏,母女两人都坐下吃饭。   冯嫣在李氏身上觉出了几分忧愁,便轻声道,“娘还在为什么事担忧吗?我已经没事了。”   “我不是在担心你,”李氏叹道,“我今早去了一趟太尉府,去看你邵伯母……老太尉都这么大年纪了,突然遇到这种邪门事情,你邵伯母不好受啊。”   冯嫣的筷子突然停了下来。   “……保不住了。”她低声道。   “什么保不住了。”   “老太尉一家……”冯嫣轻声道,“该是,都保不住了。” 第三十三章 你回来了   同一个黄昏,在城西淳和坊附近,层层叠叠的瓦檐之上,纪然正带着一个由新人组成的五人小队静静蛰伏。   一个身形细长的少年慢慢往纪然身边挪了挪。   “大人,咱们还要等多久啊。”   纪然目光锋利地凝视着不远处空无一人的院落。   这是个破旧不堪的小院,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院子里有东西两间屋子,当中一口枯井,除此之外无遮无挡,在屋檐上往下看一切都一览无余。   “别急。”纪然小声道,“他说过的,错过了清晨,就只能等黄昏。”   “可……我们到底要抓谁?”   “……到时候就知道了。”纪然沉声说道。   望着纪然沉着而笃定的脸,少年也下定决心似的抿了抿嘴,继续目不转睛地望向目标地点。   然而纪然心里却在打鼓。   魏行贞此刻正带着他的两个家仆,去了离此不远的另一处地窖,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去了。   “到时候就知道了”这句话,是魏行贞告诉他的——然而具体到什么时候、到底是会知道什么,纪然则全无所知。   他自己的亲信大部分都开过神识,因而今日带来的几乎全是新人。   但魏行贞一口咬定——这样就够用了。   黄昏的光渐渐暗淡。   不多时,众人的视野中终于出现了一个衣着朴素的女人。   只见她推开了院门,动作古怪地独自走进了这间破败的院落。   一时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然而那个女人在进了院子以后,只是默默站在井边,而后伸头望向井中。   那女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屋檐的阴影里,一直保持着最初的姿势。   望着这诡异的一幕,纪然着实疑惑,他立刻开启神识凝视这女人的气息,然而就在这一瞬,纪然整个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数以万计的野灵正从枯井中缓缓上升,它们冒着幽莹的青光,如同逆流而上的水流,缓缓地流入这个女人的七窍。   纪然这时才想到应当闭上眼睛,但来不及了,他感觉双眼传来了一阵剧烈的疼痛,如同千万根尖针一齐扎来。   “动手——”   纪然紧紧捂住了眼睛,从牙缝里吐出这两个字——他现在终于知道魏行贞为什么要强调“最好是没有开过神识的普通人”了。   “——抓住她!”   ……   午夜,大理寺灯火通明。   魏行贞带着不恃和去甚缓步走进后堂。   身长九尺的不恃在一众身型普通的大理寺司直中显得格格不入——不恃不仅高,而且胳膊和别人脑袋差不多粗,实在是个当之无愧的力士,去甚跟在不恃的身后,整个人被挡得严严实实。   纪然此刻正仰头坐在椅子上,他的眼眶周围的皮肤像是被烫伤一般,呈现出令人不安的鲜红色。   下属们给他取来冰袋凉敷,然而无济于事,纪然已无法睁开眼睛,即便短暂地向外投去一瞥也只能望见些微光亮,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   “首辅大人。”几个司直向着魏行贞行礼。   魏行贞没有理会,径直走到纪然跟前,对他的几个属下道,“把冰袋拿走吧,没用的。”   纪然循声望向魏行贞,一想到自己如今这幅光景都是拜魏行贞故弄玄虚所赐,便气不打一处来,刚要开口呵斥他安得什么心,就听见魏行贞说道,“扶你们纪大人躺下来。”   “你又要干什么!”纪然推开属下的手,怒道,“不要碰我——”   “你这眼睛,再不治就真的废了。”魏行贞轻声道,“再吭一声,我现在就走人。”   “头儿……”一旁的下属连忙开口,“你治伤要紧啊……”   纪然顿时咬紧了牙关。   “扶他躺下来。”魏行贞又一次说道。   纪然甩开下属的手,自己扶着地躺平了。   几个下属都满怀期待地望着魏行贞,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打开后里面全是砂子。   “拿个炉子和坩锅过来。”魏行贞说道。   下属们照做了,魏行贞很快将一抔砂土在锅炉上翻炒了片刻,等到那砂子隐隐冒出热气,他便将热砂敷在纪然的眼睛上。   而后如是再三,整包砂土都被炒得热气腾腾,然后敷上了纪然的脸。   “长久凝视野灵导致的眼疾,确实无药可医……但若被灼伤的时间够短,那么只要取附近砂土来,再以热砂敷面,就可以恢复过来,”魏行贞轻声道,“你在平妖署的时候,没人教过你么?”   纪然的拳头捏得紧紧的,这会儿魏行贞的每一句话,在他听来都带着几分戏谑和挑衅的味道。   一旁下属恭敬地望向魏行贞,“请教大人……这砂子要敷多久啊?”   “看他自己什么时候舒服了,什么时候就可以把这些砂子扬了。”魏行贞轻声答道,“你们在这儿看着他吧,什么时候砂子凉了,拿坩锅来热一热。”   “好嘞,多谢首辅大人!”   魏行贞站起身,“那我回了。”   “恭送首辅大人!”五人抬袖拱手,齐声开口。   “你站住!”纪然本能地想坐起来,但又不好乱动,只好一直仰着头,慢慢直起上半身,“这就想走了?今晚的事,你不解释清楚,不要想离开大理寺半步!”   魏行贞停下脚步,“怎么之前我要做什么,纪大人就死活要跟着,轮到纪大人自己上时,你又非要我插手了?”   纪然刚要反唇相讥,一声传报从门外传来。   只见两名大理寺司直大步流星地跑进了后堂,“纪大人!长公主府传来消息,说长公主醒了!”   “太尉府也是,两人差不多是同时醒的!”   纪然听罢,怔在了那里。   魏行贞又道,“所有的嫌犯这会儿应该是都在大理寺的牢房里了,纪大人眼睛好些以后,自己去审吧。我忙得很,就不陪纪大人办案了。”   说罢,魏行贞径直走出了后堂的大门,身后传来一道整齐的“首辅大人慢走!”。   ……   当魏行贞回到自家的宅邸,走到离小楼不远的地方时,他怔了怔。   屋子里的灯依然亮着——冯嫣还没有睡。   难道是在等他回来吗?   魏行贞立刻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小跑着往屋堂奔去,然而才一推门,他便听见了熟悉的“嚯嚯”磨刀声。   昏黄的灯下,只见冯嫣一个人坐在那里。   今晚的冯嫣看起来换了衣服,头发湿漉漉的,似乎晚上才洗过。   她手里握着一把双刃的匕首,刀锋的寒光不时闪耀,晃得魏行贞微微颦眉——其下的磨刀石上水渍斑斑,看起来已经打磨了好一会儿了。   她膝盖边上摊着一张皮革布,上头别着大大小小的刻刀,都是冯嫣日常拿来雕刻用的工具。   她有时会在夜深人静时,一个人在灯下打磨它们。   闻见推门声,冯嫣停了下来,抬眸望向门口。   “你回来了。”她轻声说道。 第三十四章 量体裁衣   魏行贞望着这情形。   只有少数时刻——譬如磨刀和雕刻时,她才会这样坦然地展示她的棱角。   危险,锋利,如同一把易折的利刃。   这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始终让人感到迷恋。   魏行贞缓步走到冯嫣的近旁坐下,他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母亲已经回去了吗?”   “嗯。亥时回的,本来想当面夸夸你这院子很好看,结果一直不见你人。”   “今晚确实耽误了一些时辰。”魏行贞轻声道。   冯嫣举起匕首,将它移到灯下观望。   细长的金属反光闪过她的眼眉。   “现在什么时候了?”   魏行贞打了个呵欠,“快到丑时了吧……该休息了。”   “先等等。”冯嫣轻声道。   魏行贞望着她,“阿嫣还要做什么?”   她侧过身,将匕首重新插回一旁的雕花鞘中,伸手去拈不远处的软尺。   “这两日家里差不多要开始制秋日的新衣了,母亲说总见你衣着沉肃,刚好最近家里又新得了几匹江南细锦,她想着不如拿来给你做几身常服。”   冯嫣说着便站起了来。   “魏大人起来吧,把外袍褪了,让我量一量。”   ……   闪动的烛火下,两人相对而立,冯嫣将软尺绕过魏行贞的脖子,量他的颈围。   室内昏暗,软尺缠绕妥帖后,要靠近一些方能看清尺寸。   冯嫣量完一处,便转过身,拿笔在一旁的纸张上记下数字。   “魏大人身长几何?”   “八尺一吧……应该是。”魏行贞答道。   “转过去,”冯嫣搁了笔,又走到魏行贞跟前,“让我量量你的背肩宽。”   魏行贞转过身,才张开了手臂,便被冯嫣轻轻抓住了。   “不用抬手。”冯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握住魏行贞的上肘,将它们合紧收拢,“两手自然垂落就好。”   魏行贞深吸一口气,照做了。   他感觉冯嫣的手在自己的左肩和右肩稍稍摸寻,在找到了肩骨边沿凸起的位置时,她便将软尺贴了上来。   冯嫣的手是冷的,她的手依次经过他的左肩,椎骨,再到右肩……最后又退回桌案边执笔记录。   魏行贞回头看了冯嫣一眼。   “不要动。”冯嫣又靠近,“接下来量背宽。”   “嗯……”   魏行贞又恢复了先前的站姿,忽然感觉冯嫣的手伸到了胳肢窝附近,他一下跳了起来,闪身跳去了别处。   冯嫣拿着软尺站在原地,“怎么了?”   魏行贞浑身不自在,有些尴尬地伸手扭了扭肩膀,“有点痒,还要量多久啊……”   冯嫣笑了笑。   “还要好一会儿呢。颈围,背肩宽,背宽,背长……有三十多个尺寸要量。所谓量体裁衣,总是要先细致量过了魏大人的身型,才好做合适的衣裳。”   冯嫣说着又走近几步。   “那我再轻一些。”她低声说道,“魏大人站好。”   魏行贞叹了一声,只得又背过身去,任由冯嫣摆拨。   ……   冯家的宅邸,李氏也在灯下翻着书页——那是张巧手衣铺的版型图,她从中甄选了件样式,每一版下又专程写了注脚,哪一件需要收收袖子,哪一件需要裁裁衣摆,诸如此类的细节,李氏一一写明。   等到琢磨得差不多了,李氏招来值夜的丫鬟,让她差人连夜送到衣铺里去。   冯远道起夜时发现妻子还没回屋睡觉,又见外头大堂里有灯,便迟疑地走出来看了看,一见李氏便惊道,“哎呀!你还不睡啊!”   李氏捶了捶腰,“这就睡了,睡了。”   “干什么呢你?”冯远道走到妻子身边,见桌案上摆着笔墨,“大半夜的给谁写信啊?”   “不是,昨儿我们不是向张裁缝的铺子里订了一批新衣么?我下午想着给魏行贞做几身衣服,刚在挑版式呢。”   “明天挑嘛!”冯远道无奈,“非得今晚了?”   “你不懂,”李氏摆摆手,“听说岑家今年也想约司衣坊出来的张师傅裁衣,我赶紧趁着天没亮把版式送去,等明天嫣儿拿了尺寸来,刚好能加个塞……不然岑家的那几位夫人说不定私底下和我闹呢。”   “给魏行贞做衣服?”冯远道奇了,“……你不是一直瞧不上他么。”   “瞧不上归瞧不上,”李氏揉着眼睛站起身,和丈夫一道往屋里走,“要说良配,那肯定还是时韫合适……不过我想着,我们还是得让他知道,他对嫣儿好,我们也对他好,是这个道理不是?”   冯远道叹口气,“都是好话,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这么势利了……”   李氏瞥了他一眼,“你清高,你伟大!”   等洗漱完,李氏回到屋子里躺下,又忍不住想起黄昏时从冯嫣那里听来的话。   冯远道半睡半醒,听见妻子又开始唉声叹气,他迷迷糊糊地靠过来,“夫人又愁什么呢,快睡吧……”   李氏轻轻掐了一下丈夫的脸,小声道,“没心没肺的人睡得最香了。”   冯远道笑了几声,“总归是孩子们的婚事嘛……夫人把几个孩子都带得这么好,这么优秀,有什么好发愁的。”   李氏默不作声。   她此时此刻,心里想着的仍是冯嫣说的那句“保不住了”。   邵氏从前是孙幼微的女官,与女帝相处四十多年,是孙幼微极信任、极爱护的忘年友人。   一想到这里,李氏就辗转难眠。听说今晚薛太尉与长公主都已经醒了,想必太尉府上下必定人人欢喜,邵氏那样爱他的丈夫,今晚大概也是喜极而泣,欣吧……   ——可他们又哪里知道,陛下已对他们动了杀心呢?   想到这里,李氏更觉压抑,刚想开口和丈夫说一说,又忽然意识到——真要是开了口,说不定今晚冯远道也睡不着了。   “谨言慎行,还是得谨言慎行……”李氏喃喃道,她往冯远道那头靠了靠,“你今后在人前也不要乱说话,尤其是在陛下跟前,千万不要忤逆了陛下的意思,知道吗?”   “哎呀,知道。”冯远道的声音慢了下来,“都知道……”   ……   次日。   又到傍晚,纪然一个人站在太初宫外等候召见。   长公主酉时初进了太初宫,直到这会儿还没有出来,纪然默默然等候着——允诺三日出成果的事,一日就做完了,可他并不觉得开怀。   今日早晨,来自孙幼微和长公主府的赏赐已经送到了大理寺,同门固然眼红,但面上仍旧免不了一番称赞。   若是放在寻常时候,这些旁人的嫉妒和眼红非但伤不到他,反让他甘之如饴,可今日纪然听着那些夹枪带棒的曲意逢迎,却如坐针毡。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件事里最关键的部分,是魏行贞完成的。 第三十五章 一线牵   尽管此刻,他已经从昨夜抓获的犯人中审出了真相,但纪然隐隐有一点被魏行贞拿来当枪使的感觉。   女官浮光缓步走下太初宫外的石阶,“纪大人,皇上传你上前问话。”   纪然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走,一言不发地跟着浮光往大殿走去。   殿中,花甲之年的长公主正掩袖而泣,纪然上前,向着皇帝也向着长公主俯身行礼。   “好了,别哭了,还当着年轻人的面……人家要笑话你了。”孙幼微带着几分哄孩子的语气望向头发斑白的女儿。   长公主望了过来,“这位是……?”   “臣纪然,现任大理寺少卿一职,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擦干眼泪笑道,“我能多活一日,多看一眼母亲,都是纪大人的功劳……”   孙幼微笑了一声,打断了长公主的话,只催让她快些回去休息,长公主依依不舍,起身惜别。   长公主走后,大殿又恢复了寂静。   孙幼微望着女儿离去的方向,低声叹道,“在朕的几个孩子里,长公主是最孝顺,也最心善的一个……纪然,朕,都不知该如何谢你。”   “陛下言重了,”纪然垂眸道,“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的荣幸!”   孙幼微收回了目光,表情又渐渐恢复了一贯的威严。   “太尉与长公主无端昏睡一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孙幼微轻声道,“说说吧。”   ……   小楼之中,不恃也在与冯嫣说起昨日黄昏发生的一切。   “竟有此事?”冯嫣停下了手中的雕刻,她望向不远处站着的不恃,“你当时确实看清楚了吗?”   不恃点了点头。他的声音闷闷的,听起来像是有人往他头上扣了个木盆。   “他们一共四个人,我们和大人一道潜入进去的时候,见他们围坐在淳和坊一间民居的地窖里。地窖里也没有点灯,不晓得他们在干什么。”   “然后呢?”冯嫣问道。   “然后大人让我上去,把他们四个都拎起来,”不恃一边说话一边比划,“我就去把人拎起来,之后我们就一起去了大理寺——”   “哎你这……”去甚从一旁的桌案上跳下来,在地上盘腿而坐,“太太,这段还是让我来和你说吧。”   冯嫣笑了一声,“好。”   “我们进去的时候,正碰上那四人施展禁术,意在操控附近的苦主走去枯井旁边,吞食足够使人致死的野灵。”   “吞食野灵?”冯嫣微微颦眉,“可洛阳城内生民六十万,这车水马龙的……并不是野灵经常出没的地方。”   “那野灵不是城里的,是从岱宗山一带引来的,走的是地下水路。”去甚答道,“我们下到地窖的时候,地窖当中摆着一张方桌,桌子中间铺了三张血水写就的八字——这八字,有两张叠在一旁,分别是长公主和薛太尉夫人邵氏的,另一张则属于纪大人昨夜捉拿的那个女人。”   “邵氏的?”冯嫣又是一怔,“怎么会是邵氏,睡去的人明明是薛太尉……”   去甚一笑,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太太听过‘一线牵’么。”   冯嫣摇了摇头。   “……也是野灵傀术的一种?”   “是的!”去甚打了个响指,“只要设法拿到了某人的八字、毛发和指尖血,就能用‘一线牵’的咒术,将咒印瞬间引至此人最重要的人身上去——太尉夫人心中最重要的人是老太尉,所以中招的自然就是太尉本人了。   “不过这种情况是少数,对大部分人来说,世上最重要的人就是他们自己——比如长公主,所以她中了‘一线牵’以后,自己就睡过去了。”   冯嫣一边听着,一边细细思索,不由得站起了身,在屋子里缓缓踱步。   她记得自己去年莫名昏睡时,父亲母亲也曾一度怀疑她是不是中了傀术。冯家当时就请了禁厌师到内宅中查看,然而宅院中干干净净,没有半点傀术留下的痕迹。   “老太尉昏睡过去时正在内廷,”冯嫣轻声道,“宫中不缺能人,倘若真是中了傀术,内廷的禁厌师……不会看不出来吧。”   “太太有所不知,这就是‘一线牵’高明的地方了,”去甚笑道,“一线牵和寻常傀术不同,中招以后不会在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一线牵以野灵为引,最初的禁术侵蚀只在一瞬,除非事前做好了准备,否则很难觉察。如果不能找到最初禁术施展的地方,并毁掉施术的阵法,苦主就无法自主醒来,且看起来就与睡着无异——这也是它被列为禁术的原因。”   “然而野灵毕竟属灵,若是一直放任不理,苦主只会耗竭而亡。”   讲到这里,去甚顿了顿,“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   “什么?”   “就是像昨晚淳和坊的女人一样,操纵师先让昏睡中的人前往野灵充沛之地,这样一来,他们很快就能得到一个力量充沛的傀儡,就像夏至前后在明堂附近纵火的聂小君那样。”   去甚脸上的表情认真起来,“被野灵浸润以后,苦主会在三日内缓慢死去,而这三日,他们的身体则全凭施展‘一线牵’的操纵师操纵。倘若我没有猜错,那位邵夫人和长公主在花灯节那晚大概都去过洛水边——这才中了恶人的陷阱。”   冯嫣微微垂眸。   她的头发与指尖血,若是有心,倒不难得。   自己的院子里虽然没有仆从,但每日总还是有下人要进屋收拾东西,从梳子上取几根头发,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再说指尖血——她的两手硬茧斑驳,一方面是因为弹琴生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雕刻。   偶尔弄伤了手,她自己止血,自己包扎,而换下的血帕和绷带也是交给下人们清洗。   但有一条,她的八字极不易得。   不止是她的,冯家所有未出嫁的女儿们,生辰八字都被严防死守。   除了出嫁时会交由卦师来占卜吉时,其他时候从不动用。冯嫣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生的,只是从与母亲的聊天中大概推测是在暮春初夏的时节……   如果去年昏睡也是因为有人暗中施展傀术,即便那人有了头发与指尖血也无济于事——冯嫣对自家人的守住秘密的本事有着足够的信心。   那么,大抵就是有一个将她看得比自身还要重要的人,中了“一线牵”,进而让她陷入了沉睡么……   想到这里,一个人的身影倏然飘过了冯嫣的脑海。   她还来不及细想,去甚又忽然开口。   “说起来,这个‘重要’有两层含义。”   “哦?”冯嫣看向去甚,“怎么说?”   “像邵夫人这样深爱丈夫,以至于将丈夫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要,是一种情况。”去甚答道,“另一种情况则是强烈的憎恨——恨到只要能复仇,那么即便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那这也是另一种层面上的‘重要的人’。”   冯嫣垂下眼眸,往昔旧事又在脑海浮现——   「我绝不会……让你伤害……魏大人。」 第三十六章 一点怀疑   官署之内,魏行贞忙完了今日的公务,正沿着楼梯快步下楼,朝着官署的大门走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整个官署的花园全靠几盏淡黄色的灯笼照亮,魏行贞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在他正前方,面圣完毕的纪然在此已恭候多时。   “纪大人怎么又来找我了。”魏行贞轻声道,“如果是道谢,那就免了。”   “昨夜魏大人抓来的那四人,大理寺已经审过了,也有了一些发现。”纪然缓步走近,“这四个人,也不过是奉命办事而已,真正的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这几日平妖署会配合我们共同排查洛阳城内的野灵分布,断了所有可疑的窝点。陛下也下旨,接下来的事情,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由我全权负责了。”   “那很好。”魏行贞答道,“纪大人不用与我汇报。”   “我是想来问问魏大人,”纪然逼近几步,“此事的幕后主使,是谁?”   魏行贞平静地望着纪然,“纪大人在和我开玩笑吧……我怎么会知道答案?”   纪然冷笑一声,“你甚至一开始就精确知道作法的时间分别在清晨和黄昏,我看你对一切都清楚得很哪。”   魏行贞缓缓上前几步,“这是常识,纪大人。”   “休要诓我!”纪然斥了一声,“平妖署的几位老师傅已经来看过了,‘一线牵’这种禁术近百年来都没有再出现过——连他们都是在翻阅典籍之后,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魏大人堂堂凤阁首辅,难道也精通禁厌之术?”   “谈不上精通,也只是纸上谈兵罢了,”魏行贞表情和缓,“毕竟在文渊阁做了五年校理……纪大人若是不信,可以随时与我去内廷的藏书阁,我可以当场把古书中的记载翻出来给你看。”   纪然颦眉,“好,就算你知道‘一线牵’是因为恰好翻阅过古书,但你是怎么知道淳和坊有人作法害人的呢?而且偏偏就是与长公主薛太尉有关!”   “……”魏行贞没有立刻回答,表情闪过了些微惊讶。   纪然极为迅捷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怎么,说到魏大人痛处了?”   “倒也不是,”魏行贞轻声道,“我只是没想到,纪大人会在陛下面前为我隐瞒。”   纪然愣了愣,“……什么隐瞒?我给你瞒什么了?”   “因为今日午后,我已经将我是如何得到的消息,原原本本告知了陛下。”魏行贞轻声道,“倘若纪大人真的将这件事视为疑点,向陛下面陈了……那陛下应该会把事情原委告诉给纪大人。”   纪然顿时眉头紧缩,“你——”   “走吧,有什么事路上说,”魏行贞拍拍纪然的肩膀,“我夫人还等我回去吃饭呢。”   ……   魏府之内,去甚已经将今晚的饭菜摆好。   冯嫣跪坐在一旁,左手拿着一张拇指大小的竹片,右手握着刻刀。   她缓缓推动刻刀,木屑倏倏掉落。   “什么时辰了?”冯嫣问道。   “戌时了吧。”去甚答道,“太太饿了么?要不要先吃一点。”   冯嫣抬眸往大门的方向望了一眼——夜晚的魏府小径上,仍旧没有人影。   “不用。”冯嫣轻声道,“……你来魏府多久了?”   “我么?”去甚指着自己,笑道,“很久了!”   “很久……是多久啊。”   “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去甚答道,“反正我们几个一直都是跟着大人的。”   “去甚今年……多大年纪?”   去甚笑起来,“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生的,在哪儿生的,爹妈是谁……统统不清楚,太太看我像多大年纪,我就是多大年纪吧。”   冯嫣看了看去甚,“你和我五弟看起来差不多大,他今年十七了,在平妖署谋职。”   去甚挠了挠头,“平妖署……是捉妖的地方么?”   “是啊。”冯嫣垂眸,手中仍在缓慢地推刻,“你对禁厌之术这样了解,没想过去平妖署谋个一官半职么?”   去甚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没——”   “为什么?”冯嫣略略侧头,“你们魏大人每个月给你们很多月钱么?”   “不用月钱,我们就是跟着魏大人的,因为我们的命都是大人救的。”去甚说道,“大人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   冯嫣笑了笑,“很忠心啊。”   去甚拍了拍胸脯,“对大人如此,对太太也是一样的!”   冯嫣手中的刻刀忽然停了下来,去甚抬眸,只见冯嫣正静静地望着自己。   一时间,去甚只感觉脖子后面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太……太太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我没有说谎啊。”   “……嗯,我知道。”她轻声答道。   冯嫣没有解释。   屋子里再次安静了下来,寂静的宅邸中,又只能听见刻刀在竹片上剜刻的声音。   ——去甚的话完全出自真心,没有半点谄媚或阿谀的意思。   倒不如说,正是因为这句话说得过于真挚,所以才让她感到奇怪。   正常人……会对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主子,抱有这样的赤诚么?   要么是去甚爱屋及乌,因为忠心于魏行贞,所以也将同样的忠心献给了自己。   要么,就是她自己的觉察出了什么问题——毕竟在夏至当日,树妖袭击明堂时,她就表现得极为迟钝,直到最后一刻才反应过来。   ……   不多时,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而后魏行贞和纪然走了进来。   “去甚?”魏行贞颦眉,“你怎么待在这里,我不是说了你们平时不要靠近小楼吗?”   去甚如获大赦,站起身道,“是太太让我待在这里陪她聊天的,所以……”   “是啊,”冯嫣笑道,“耽误你了,去休息吧。”   去甚才站起来,魏行贞又道,“去添个食案,再吩咐厨房多做一人饭菜,晚上纪大人和我们一起吃。”   “明白。”去甚向着冯嫣、魏行贞二人胡乱鞠了两个躬,便飞也似的往外跑。   纪然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忍不住道,“你这怎么说也是首辅府邸,下人怎么毛手毛脚的……没点规矩。”   魏行贞也有些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去甚已经跑远了。 第三十七章 天敌压制   去甚一路狂奔,直到小楼已经完全消失在了视野,他才停了下来。   方才被冯嫣凝视所带来的寒意仍旧没有消散,他哆哆嗦嗦地站在假山石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去甚,你怎么在这里啊。”   去甚抬头,见身强体壮的不恃正拿着水壶站在月光下——他正在给花圃附近的花花草草浇水。   “你怎么了,”不恃走近,他巨大的身影完全挡住了月光,把去甚整个人都笼罩在了自己的黑影里。   去甚大口喘息着,只觉得自己连抬头都费劲,只好摆摆手,示意不恃这个时候不要和自己说话。   不恃疑惑不解,拎起去甚的后领,把他提到假山上头,然后放在了和自己平视的位置。   “你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我们去欺负回来。”   去甚没有回答,他两只手紧紧抱住了自己,下颌正在不由自主地打颤。   认真回想,其实……方才冯嫣什么也没有做。   但那个仿佛洞悉了什么的眼神,又好像在一瞬间……就轻而易举地将他整个人都击穿了。   这感觉……就像是在林间闲逛的时候,不经意间地抬头,发现不远处有天敌正凝视着自己——那种动物性的恐惧,不可抑制地让他颤栗起来。   尽管理性上他甚至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恐惧什么,但那一刻,他几乎竭尽全力,才遏制了自己拔腿就跑的冲动。   这种恐惧一直持续到现在——直到此刻,他仍旧毫无道理地觉得两脚发软。   不恃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拿他厚实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去甚的脑袋。   两人在月光下坐了好一会儿,去甚终于从恐惧中恢复过来。   他长叹了一口气,小声道,“没有人欺负我,是我大意了……答完太太的话以后,留在小楼里……和她说了会儿话。”   不恃皱起了眉,“你不该这样做。大人说过平时不要靠近小楼。要保护太太,但是不能打扰到太太清休。”   去甚不由得露出一个苦笑。   “我算是明白了,大人不让我们靠近小楼,哪里是为了保护太太……   “大人分明……是在保护我们。”   ……   小楼之内,纪然落座以后,目光很快落在了冯嫣手边的竹片堆上。   “公子这是……在准备明晚至中之宴的坐席吗?”   “是啊。”冯嫣笑道。   “我能看看吗?”   冯嫣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可以,不过只是一些随手雕刻的玩意罢了。”   纪然起身,走到冯嫣身边的竹片附近,这些竹片的上下两头各有两个孔,方便之后用线串联起来制成竹席。   每一块竹片上,冯嫣都随手雕了一些图案,有些是兰草,有些是鸟雀,还有些看不出是什么的绮丽花纹,虽然只是寥寥数笔,却别有神韵。   “公子手工真好,”纪然由衷叹道,“只是夜宴上光线暗淡,竹席上的这些纹饰,只怕不易被人看见。”   “不需要被人看见,我自己知道就好了。”冯嫣笑着道。   纪然怔了一下。   每年夏天,孙幼微都会在洛水边的桃花林畔摆宴,只不过每年都有不一样的名头。   能够列席其中的,至少是京中五品以上的官员,而其中的王孙公子,美姬名媛……更是如过江之鲫。   因为宴席是在室外,大家都要自备坐席,有竹席,绢帛,或是棉絮软垫……不一而足。   在启宴落座之前,人们都习惯将自己的坐席背在背上,如同背饰——久而久之,夏夜宴上,比试谁人的坐席最为别具一格就成了固定项目。   最后,谁能得到陛下的青睐,谁就会得到她钦赐的礼物。   纪然笑了笑,“我还以为公子有心要与其他人一比高低,才连夜赶制竹席呢。”   冯嫣摇了摇头,“只是,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做而已。”   正说着话,盛放着纪然晚膳的食案被端了上来——只不过来人不是去甚,而是不有。   冯嫣望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席间,纪然将今日在御前说的话全都说了一遍,其中的大部分内容,冯嫣都从去甚那里听过了。   “魏大人怎么知道有奸人在淳和坊中施法害人?”冯嫣有些好奇地问道。   纪然心中叫好——不愧是识渺公子,一下就问到了要害!   “那一带的屋子,原本是镇国公府在洛阳的私宅。承平初年,关中洪涝,老国公见洛阳城内多饥民,就将它改成了一片民居,收留无家可归之人,不过后来慢慢就荒废了。”   冯嫣一笑,明白过来,“又是因为镇国公狄扬托你照看他在洛阳的居所,所以魏大人才偶然发现了可疑的端倪?”   “正是。”魏行贞一本正经地答道,“安排人清理地窖的时候,去甚发现桌上墙上多了几道可疑的血痕,于是我安排府中仆从蹲守了几日,这才确信确实有人偷偷利用这处地窖行不法之事。”   “他是今日回洛阳吧?”冯嫣问道,“镇国公狄扬。”   “嗯,马车今天中午进的城。”魏行贞回答,他看向纪然,“如果纪大人想要核实,明日可以直接去镇国公府询问。”   “我会去的。”纪然咽下口中的饭菜,“这样魏大人之前突然征用国公府的事刚好也能一并核实。”   冯嫣望向纪然,“对了,今日纪大人怎么又过来了?”   纪然放下碗筷,将今日他与魏行贞在官署花园里的谈话向冯嫣和盘托出,冯嫣的表情渐渐认真起来,“那纪大人又是为什么要在圣上面前为他隐瞒?”   “我没想替任何人隐瞒,只不过这些事到目前为止也只是我的猜测,我单纯是觉得捕风捉影的事不好与圣上讲罢了。”纪然答道,“回来路上与魏大人聊了一段,转眼就到了魏府门前,我想着,不如干脆来蹭个饭,顺便将这些事全都告诉公子。”   冯嫣一怔,“告诉我?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我相信公子,如果魏大人真的有什么古怪之处,公子必然会是第一个觉察到的。”纪然轻声道,“不过公子常年深居简出,未必能知道外头的消息,所以我才更应登门拜访才是。”   魏行贞在一旁笑了一声。   “多谢好意,”魏行贞轻声道,“今后欢迎纪大人常来府上作客。” 第三十八章 夏夜光景   纪然走后,不有和去泰来收拾了碗筷,冯嫣又继续低头雕她的竹片。   魏行贞回屋换了一身衣服,在离冯嫣不远的地方坐下读书。   屋中寂静,只听得见园子里的蛙声与虫鸣。   亥时将过,冯嫣打了个呵欠,她暂时放下刻刀与竹片,伸了伸腿。   一旁魏行贞这时起身走到冯嫣附近,他俯身跪坐,也摸起冯嫣已经刻完的一块竹片,在灯下端详。   “阿嫣是打算今晚把席垫做完吗?”   “是啊。”冯嫣揉了揉眼睛,“放到明天,万一来不及就糟了……魏大人的坐席已经备好了么?”   “好了。”魏行贞答道,“我直接在街上买了个现成的。”   冯嫣笑了一声,“倒也省事。”   “我来帮阿嫣把已经刻好的竹片串织起来吧。”魏行贞说着便伸手拿起冯嫣放在一旁的丝线,“这样快一些。”   “谢谢……不过,魏大人不会觉得做这些事无聊吗?”   “不会。”魏行贞一面说着,一面熟练地将三条丝线捻城一股,而后捏住细绳首尾,将它折成一根细绳,“这是阿嫣第一次参加宫中的夏日宴吧。”   “嗯。”冯嫣点头。   “夏日宴从酉时开始,会一直持续到深夜,就算是普通人待在那里,到最后也会累的,”魏行贞轻声道,“所以不要熬得太晚。”   “……好。”冯嫣轻声道,“这是最后一片了,雕完以后,我来和你一起串绳。”   “嗯。”   子时初,冯嫣和魏行贞两个人呵欠连天地回了卧房,两人仍像先前一样,一个睡床上,一个睡地上。   熄灯以后,魏行贞很快睡了过去,冯嫣听着近旁的呼吸,却愈加清醒。   其实,如果认真计较,明天应该是她第二次去夏日宴。   十二三岁的时候,她从小七的嘴里第一次听到夏宴上的种种趣事,一时艳羡,便央求姑婆第二年也带上她,姑婆以她承受不了朝中人可怖心思为由拒绝了。   第二年,她恳请殷时韫伸出援手,殷时韫欣然答应。   那时每年的夏日宴都在洛水边的桃花林进行,可是马车还没有靠近洛水,冯嫣便被那一股浓稠的浑浊恶意压得喘不过气来。   最后,殷时韫带着她,绕去了近旁的山路。   星月夜,两个年轻人坐在山间的石亭外头,远远望着山脚湖畔那些身着华服的男男女女。   远天的烟火,风中的笑声,山林中湿漉的岩石与苔藓。   一切恍如昨日。   ……   ……   次日傍晚,夏日宴如约而至。   魏府的马车从东门出发,慢慢向着皇宫去了。   因为不久前的野灵作祟的事,今年的摆宴之所不再设于洛水之滨,而改在了宣政殿之前的广场上。   酉时将至,至玄门外已经站满了今晚前来赴宴的人。   朝中的官员与王侯大都携家带口——谁是他们最宠爱的姬妾,最看重的孩子,这时往往可见一斑。   大部分年过六旬的赴宴者只是来刷个脸,在入宴拜见了孙幼微之后,便会从宫中的侧门离去——毕竟年事已高,折腾不动了。   而年轻的人们则会留下来,直到那个时候,夏日宴才真正开始。   尽管此时至玄门外的每个人都端着一副高门姿态,但风中已浸透了香粉与胭脂的气味。   年轻的女孩子们抬起薄薄的罗袖,拭去她们额边的香汗,目光与近旁擦身而过的少年目光不期地交汇,而后又佯作无事地望向别处。   人们低声叙旧,这会儿开口高谈阔论的都是长辈,其他人都默默站在各自的位置,等候着酉时的到来。   魏家的马车才刚刚进入众人的视野,大家便纷纷往这边望了过来——魏夫人就是识渺公子的事,这几日已经在朝野上下传开了。   人们不约而同地向这边靠近,想看一看这位从不在人前露面的神秘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马车停稳,魏行贞牵着冯嫣落了地。   冯嫣抬眸,便看见远处的石阶上,站在高处的的李氏正向自己挥手——父亲、小七、五郎也都在。   “我们去那边吧。”冯嫣在魏行贞耳边轻声道。   “好。”   魏行贞伸出手臂让冯嫣挽着,而后拨开人群,向着岳父母一家的方向走去。   人群像缓慢涌动的潮水向两人涌来。   冯嫣目视着前方,魏行贞走得又快,以至于许多人根本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脸。   有大胆的,因为隔着好几人且看不真切,便大喊了一声,“见过公子!”   冯嫣怔了一下,转头望向声音的来处。   于是那一侧的众人一下便看清了冯嫣的容貌。   霎时间,人们极轻地叹了一声。   是美人啊……   另一头有反应快的,立刻也大喊起来。   一时间,“见过公子”的呼喊声时起彼浮。   冯嫣莞尔,至此不再理会身边喧嚣。   远处,冯小七和冯易殊也正望着这一幕。   冯易殊看得一肚子火,刚想冲过去把魏行贞和冯嫣两个人隔开,便感觉冯小七拉住了自己的袖子。   “你干什么?”冯小七问道。   “我去把阿姐接过来!”   “你别动!”冯小七两手死死扣住了冯易殊的胳膊,“你没觉得今晚阿姐看起来和从前不大一样吗?”   冯易殊迟疑了一会儿,回头望向七妹,“什么不一样?”   “阿姐……在笑。”   “阿姐不是总在笑吗?”   冯小七没有说话,但手却扣得更紧了。   是,阿姐总是在笑,但今晚看起来却格外地新鲜生动——这让冯小七突然觉得心情复杂了起来。   难道是因为……魏行贞的关系吗?   但这家伙……   想起上次冒险促成殷时韫与阿姐相见的事,冯小七皱起了眉头。   “总之,阿姐这会儿开心着呢,你别去煞风景,要是做得过分了惹了阿姐讨厌,那今后我们就做什么错什么了——反而便宜了这个魏行贞。”   “可——”冯易殊目光一扫,便望见不远处也同样望向冯嫣的殷时韫。   他一个人站在殷太师和太师夫人身边,也望着冯嫣那边。   光线昏暗,冯易殊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   “真是奇了……”一旁李氏一头雾水,“嫣儿这怎么回事?一嫁人就跟改了性儿似的,从前哪儿也不去,就爱一个人待着,现在是哪儿热闹就往哪儿凑啊。”   冯远道笑呵呵的,“热闹些好啊,大家都聚在一起,才像一家人嘛。”   不多时,锣鼓与号角声从宫门内传来。   所有人都停下了交谈,转向至玄门的方向,一支穿云箭从城楼射向长空,带起一条如同彗星星尾的红色轨迹——而后无数星雨在众人头顶炸响。   “酉时已到,开——至玄门。” 第三十九章 狄扬   宫人悠长的嗓音回荡在宫门上空,至玄门的中门缓缓开启了。   人们慢慢地穿过幽深的宫门隧道,当穿过黑暗的尽头,望见今夜的宣政殿广场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往昔空旷而威严的空地上,此刻栽满了合抱之木,盛开的桃花在夜风中随风而动,落英缤纷。   不仅仅是悬挂在枝头的花灯,所有的花枝与花瓣此刻也都泛着柔和的淡淡光芒,如同暗夜的灯火,映照出所有人的轮廓。   所有人都仰着头,望着头顶如梦如幻的天幕——在花繁枝茂的缝隙之中,一点点深蓝色的夜空里群星闪烁。   一片花瓣从冯嫣的斜上方缓缓飘落,她伸出手,花瓣打着旋儿慢慢落在她的手心。   在触碰到掌心的一刻,饱满无暇的花瓣撞出了些微萤火似的光芒。   冯嫣还未来得及细看,又一阵风将花瓣从她手心吹走。   被风用力捧起的桃花再次泛起微光,向着更高的天穹飞去。   “这是……”   “幻术。”魏行贞轻声道。   “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可以的。”   魏行贞也抬手接住了一片花瓣——和寻常幻术不同的是,这片花瓣边沿清晰,触感真实,甚至经得起放在手中以神识细看。   冯嫣仍旧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幻术的原理是以气化形,以达到欺骗人们五感的目的——越是要维系人们熟悉的幻象,需要耗费的精力就越多。   五感之中,最好欺骗的感觉是视觉与听觉,只要幻化出影像与声音,便能达到目的——大部分资质普通的幻术师,终其一生,也只能在这两种层面上精进。   稍有些天赋的幻术师,能摸到嗅觉和味觉的门槛——因为嗅觉与影像、声音都不同,大多数人能轻易地回忆起某个画面,某种声音,但却很难回忆起某种气味。   相反地,虽然气味难以被主动忆起,但它却能轻而易举地将人带入一段回忆。   这种过高的创建门槛和强烈的情感联结,使得大部分幻术师都难以建构关于嗅觉与味觉的幻象——一旦留了破绽,就会被迅速识破。   而最难欺骗的,是触觉。   因为人的触觉实在太过灵敏——温度、软硬、轻重、乃至表面的粗糙与光滑……与嗅觉和味觉一样,在触觉上,细微的不同就会带来千差万别的感受。   因而,大部分涉及触觉的幻象,幻术师们会直接使用材料相近的傀儡,然后以幕后操纵的方式,让它配合整个幻术的运作。   冯嫣轻轻揉搓着淡粉色的花瓣,花瓣起了皱褶,指尖也微微变得潮湿而阴凉——她确信这是幻术化作的花瓣,然而……   实在是太真实了。   远处传来悠扬的铜钟声,众人开始按照秩序入席,冯嫣忽地听见斜后方传来一阵笑闹声。   她不由得侧目,只见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正从人群中悠悠穿行。   那人周身之气的形状显得有些散漫,有些胡来,但颜色又是淡泊而清明的——在一众浑浊的人息之中,他是如此地显眼。   与他擦肩而过的众人,无不望着他的后背,发出嗤嗤的低笑。   冯嫣正有些好奇地望着此人,那人却忽然往这边看了过来。   他对着魏行贞微微颔首,魏行贞也略略点头。   冯嫣小声道,“这位是……?”   “镇国公狄扬。”魏行贞答道。   冯嫣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轻叹。   对狄扬的大名,冯嫣早有耳闻。除了他当年断马弃车的荒唐事外,狄扬还有一堆的故事在长安与洛阳中流传,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当属他的身世了。   这位年轻的镇国公今年刚过二十四,在十岁那年,他的父亲狄成翁突然顿悟,先是遣散了自己后院里的一群姨太太,每人给了一大笔抚恤银子,然后就在长安城里煞有介事地为自己办了一场葬礼。   他亲手烧去了这些年来所有的衣裳和诗书手稿,将灰烬掩埋,然后孑然一身皈依了佛门。   狄扬的母亲林氏那段时间日日哭,夜夜哭,觉得一定是自己什么地方没有做好,才让丈夫突然生出了摆脱尘世的念头。   一连过了几个月,林氏终于哭伤了眼睛,两眼中里只有一只能够勉强视物,另一只则什么也看不见了。   原本热闹旖旎的家宅就这样清冷下来,不少姨太太拿了钱便离开了国公府改嫁,只有一对姓吴的姐妹留了下来,帮着林氏操持家务,抚养孩子。   年仅十岁的狄扬就这样承袭了父亲的爵位,成了大周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国公。   在那之后,林氏对狄扬极为溺爱,既不求他刻苦用功,也不盼他光宗耀祖,只求狄扬能平安长大,娶妻生子,一辈子和和顺顺就好。   然而天不遂人愿,狄扬虽然对母亲极为孝顺,但在娶妻生子这件事上迟迟没有动静,林氏相中的那些大家闺秀,竟没有一个能入儿子的眼——这着实让林氏觉得头痛。   去年孙幼微迁都,把京畿重地从长安换做了洛阳,狄扬很快就响应诏令在洛阳安了居,林氏却没有跟过来。   狄扬几次写信询问母亲何时来洛阳,林氏都以“年纪大了”为由,将事情拖延了下来。   原因很简单——狄扬的生父,老国公狄成翁还在长安南面的尾闾山上做和尚呢,林氏嘴上不说,但心里一直盼望着有朝一日丈夫回头。   想来,狄扬就这样自由自在地在洛阳里过了一年。   等到远处的狄扬转身背向冯嫣时,她才意识到为什么那些人都在望着狄扬的后背发笑——今晚所有站在这里的人,都背着足以媲美背饰的各式席垫,只有狄扬一个人背上背着一把半臂长的竹耙。   那竹耙的款式相当普通,就是农家院子洒扫庭除用时会用的工具。   竹耙上头,狄扬还系着一块用料考究的方帕。   看起来,实在是有些不搭。   “他背上背着的东西……是我看错了吗?”   “没有。”魏行贞答道。   冯嫣就这么望着狄扬的背影,直到他一个人走向桃林的深处。   “国公爷……”冯嫣不解,“总不至于一会儿要坐在那个竹耙上头?”   魏行贞笑了笑,“阿嫣再等等,到时,你就知道了。” 第四十章 一个承诺   冯嫣想了想,“这么说来,镇国公今晚,是有备而来了?”   “是啊。”魏行贞答道,“因为今晚陛下准备赏赐的御酒是‘红垆缥醪’。刚好这酒贺公在返回洛阳的路上馋了一路,所以狄扬今日来帮他来取酒。”   冯嫣明白过来。   “红垆高几尺,火作缥醪香”。红垆缥醪本身就是长安城极富盛名的佳酿,今夜陛下会拿出来作赏赐的,一定是缥醪中的极品。   冯嫣略一沉吟,轻声笑道,“听起来,国公爷是胜券在握了?”   魏行贞点头,他并不解释,只是侧目看了宣政殿一眼,低声道,“现在时间还早,阿嫣想去其他地方走走吗?”   冯嫣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们也进宣政殿,向陛下问安吧。”   桃林中间一条大路,将所有的桌案分为左右两席,两人就沿着这条路,慢慢踏上了通向宣政殿的石阶。   站在高处,冯嫣忍不住回望一眼。   茫茫的夜色之下,花繁叶盛的桃林透着朦胧的微光,这样的景致,比起从前在洛水边永林看见的更加动人。   有不知名的酒香从暗中飘来,冯嫣垂眸,忽然想起贺夔。   “贺公还能惦记着喝酒的事,看来这次重返都城,心情应该不差。”她低声说道。   魏行贞笑了笑,“他现在是个老顽童了。人老了,反而变得和年轻的时候一样。”   冯嫣有些好奇地看向魏行贞,“魏大人与贺公也是好友么?”   “嗯……不认识,”魏行贞摇头,“只是听狄扬讲过罢了。”   冯嫣不置可否地望着他。   嘴上说着不认识,可方才的口吻,又分明像是对昔日旧友的感慨。   这会儿,许多年过半百的老臣已经提着礼袍的衣摆,站在了宣政殿的门外。   众人依次报上了姓名,等候着进殿向孙幼微问安——在亲自恭贺之后,他们就能从宣政殿的侧门离开了。   ……   “你们都站好了没有?”假山后的一片空地,冯小七用丝帕蒙住了眼睛,正面抱着大树,“站好了,我可就来找啦!”   在冯小七的身后,约莫有个女孩子正拼命忍着笑,她们都各自站定了,等着冯小七来捉——冯远道与李氏此时带着冯易殊进殿请安了,小七不愿往人前挤,便与个相识的女孩子在假山后头玩起了游戏。   大家在地上划了个大圈,一人蒙着眼睛捉,另外几人在圈里站定,大家可以闪躲但脚不能动。谁先被捉了,谁就下一个去蒙眼捉人。   冯小七侧耳倾听,缓步往前走了六七步,耳畔已经隐隐传来了些微呼吸声。   正当她要细细辨别具体的方向,忽然身侧一阵奇异的动静传来,仿佛有人刚刚在那里站定——   “你犯规!”冯小七一个起跳牢牢抱住了近旁的人,“明明说了我转身以后你们就不许走动——”   话音未落,她忽然感觉这手感有点不对。   这个人高高大大,脸和脖子摸起来都略微些粗粝,感觉不怎么像自己娇柔温软的小姐妹……   冯小七有些疑惑地扯下蒙眼的丝帕——眼前人不是旁人,正是殷时韫本韫。   一股熟悉的窘迫感从脚底慢慢上升,冯小七当场僵住,手里的丝帕也随之掉落在地上。   她想解释几句,可张开了口,却忽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近旁的几个姐妹这时才满脸坏笑地围过来,小声提醒道,“小七,你松手啊?”   冯小七这才回过神来。   殷时韫实在是她的克星,这会儿她觉得自己的脸已经烧到了耳后根,连带着心跳过速呼吸困难。   她艰难地将两手背在身后,连退几步,“不是……我故意的。”   话一出口,冯小七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了。   殷时韫摇了摇头,“没事。是我打扰了,离得远时没留心到你们在游戏,等留心到了已经来不及了。”   “殷大人是来找小七的吗?”近旁的女伴笑道,“那我们可得回避啊!”   冯小七一个眼神剜过去——你们不要在这里没事搞事瞎拱火!   “我确实有些话想问你。”殷时韫神色淡然,他望着冯小七,“七小姐现在方便吗?”   “方便呀,当然方便!”近旁几个女伴已经抢先答了出来,她们一边说着,一边牵着手笑着跑远了,“小七,看你的了!”   冯小七风中凌乱。   这一片空地很快就只剩下她和殷时韫两人。   殷时韫俯下身,将冯小七掉落的帕子捡起,又还到她的手中。   冯小七看着别处,伸手接过了。   “五郎昨日告诉我,上次我与你姐姐在永林见面的事,是你的主意?”   冯小七的手指在衣袖里面抠来抠去,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谢谢。但下次不要再这样做了。”   “诶?”冯小七觉得有些意外,她抬起头,“为什么?”   殷时韫看着前方,“这样碰面,若是被有心人撞见,可能对你姐姐名声有损,人言可畏。”   “不会的。”冯小七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就是……就是因为知道那个时候,永林没什么人,才……”   “事情总有万一,不需要冒这样的风险。再说让阿嫣这样自己跑出来也不好,从魏府到永林之间有好几个闹市,她一个人……太危险了。”   冯小七先是惊奇,继而沉了沉嘴角。   ——殷时韫这什么直男发言,女孩子一个人出门就太危险了?   我看我姐姐真要是嫁给你这样的人了才危险呢……   她看向别处,咳了几声,“殷大人……还,挺为我姐姐考虑的哈,我,我其实吧——。”   “五郎还告诉我,你也觉得魏行贞这个人不大对劲?”   “……”   冯小七表情再次僵硬——五哥你怎么回事?怎么我和你说了什么你转头就往殷时韫那里捅???   殷时韫又道,“你与冯嫣自幼长在一起,是与她最亲近的姐妹,如果七小姐也觉得魏行贞并非良人,想必事出有因。”   “没有因,哪有因。”冯小七连连摇头,“我……我那些都是瞎想……我就是单纯看不惯那个人,没什么依据……”   殷时韫笑了笑,“但至少七小姐说对了一件事。”   “嗯,”冯小七抬起头,“什么?”   “倘使将来有一日,阿嫣真的遇上了危险,需要旁人施以援手,你与五郎随时可以来找我。”殷时韫轻声道,“不需要有任何顾忌。” 第四十一章 郡君的献礼   酉时三刻,孙幼微出现在了宣政殿的大殿前。   夏日宴终于真正拉开了帷幕,人们俯身而跪,吾皇万岁的声浪如同奔涌的潮水。   今夜的女帝一袭黑色的宽袖裙袍,左袖上绣着金色的太阳,右侧则是银色的钩月,浮光扶着她缓缓走下宣政殿的石阶,在桃林尽头的御座落座。   孙幼微一声“平身”,众人的“谢吾皇”又一次齐声响起。   今晚的女帝看起来心情不错,显然在方才的宣政殿觐见中,群臣根据“神都无影”所撰写言说的贺词令她龙心大悦。   不多时,浮光绕去了御座的屏风后头,再出来时,手中的木托盘上多了两盏酒壶——正是今夜的御前赏赐,红垆缥醪。   女官浮光开始说起这缥醪的来历,冯嫣一面听着,一面扫了一眼在场之人。   太尉与邵夫人今日都没有来……不,不仅如此,三公之中的太尉与司空都没有到,这两人都是夏至日跪宫门事件的发起者。   目光掠过长公主府的席位时,她惊讶地发现,今夜长公主本人没有来,坐在那里的是一个与冯小七年纪相仿的少女——她正望着自己,目光带着一些好奇,还有一些敌意。   在觉察到冯嫣朝她这边看过来之后,少女立刻移开目光,看向浮光。   冯嫣靠向魏行贞,“长公主府那边的女孩子,是谁?”   魏行贞不动声色地往那边瞥了一眼。   他低声道,“是长公主的孙女,陛下的重外孙女,棠溪郡君岑灵雎。”   冯嫣稍稍怔了一下,她对岑灵雎这个人有点印象,这姑娘比小七大一岁,生日在正月十六。   长公主府每年正月十六都要给岑灵雎过生辰,又因陛下极宠爱这个重外孙女,所以每年的生辰宴都极为隆重。   而冯家的女儿,则不怎么过生辰。   小时候父母不提这档事还好,等到稍大一些,孩子们看见别人府邸里的生辰宴热热闹闹,难免羡慕,也闹着问自己的生辰,但家里人一概是不说的。   作为补偿,每年十月祭祖过后,她们会象征性地拿到当年的生辰贺礼,但和其他高门贵女是没法比的——她们过生辰就像做贼似的,就算是个假生辰也不愿让外人知道。   早先时候,冯小七每年正月十六都会与其他小姐妹一道去给岑灵雎道贺,回来以后便缠着李氏,和她夸赞岑灵雎的生日是如何如何有趣好玩。   李氏听得心情复杂,后来每年正月十六,在冯小七从长公主府回来以后,都会亲自下厨给小七做点好吃的。   冯嫣看在眼里,有一天便问李氏,“小七的生辰,是不是也在正月十六?”   李氏连忙让她住口,并叮嘱道,不要和任何人提及。   冯嫣自然不会提,但至少她理解了为什么每次听小七夸赞岑灵雎的生辰宴时,李氏会显得有些心疼——因为那天也是小七的生日,只是她自己并不知道罢了。   再到后来,两个女孩子都长大了一些,也不知道为什么,岑灵雎就和冯小七闹翻了,两人再不来往,见了面也不说话。   “今晚还是老规矩,”孙幼微的声音忽然将冯嫣拉回现实,“你们各自一次提名机会,只能提别人,不能提自己。被提名者,就带着自己的坐席到前面来。”   话音才落,底下的人便争先恐后地举起了手,一个一个报出了朋友或亲眷的姓名。   被提名者捧着自己的坐席依次走出,今年的花样千奇百怪。   有木藤编织的巢形圆垫,有碎布剪裁的吉祥方席;   有人说自己的席垫在药炉上头熏蒸了七七四十九天;   还有人拿着岳溪萃兰——孙幼微最爱的一种茶叶——填了枕芯,所以坐在这席垫上头会闻见一股清香……   孙幼微听罢,立刻嫌弃地皱起了眉,“……焚琴煮鹤。”   其间也有不少精品,譬如贺家与江家的双面绣,用了孔雀金线与月华锦,织法极为细腻;   又譬如岑家的玳瑁镂刻,取用了一整块完整的龟壳打磨融炼,且不论其雕功如何精湛,单是那块三四尺长的龟壳,便是世间至珍。   几轮下来,大部分用心准备了坐席的人都在御前走了一遍,所有人对今晚这御酒赏赐会花落谁家都有了猜测,多少不离十了……   “灵雎呢?”孙幼微忽然笑起来,“这种热闹,她没有不来凑的道理。”   长公主府那头,岑灵雎一听此言,便站起身答话,“回陛下,儿臣在呢!”   说着,她便抱着自己的坐席向着孙幼微的方向快步而去——要不是因为临出门前,祖母再三叮咛“不要出风头”,且随行女官一直跟在她身后,她早就起身了。   今日这酒,她志在必得。   众人望向岑灵雎手中的席垫,不由得都略略一怔。   不知为何,那薄薄的席垫在灯火下看起来极为璀璨,缎面流光溢彩,熠熠生辉,可那质地看起来又不是寻常宝石或琉璃盖——它四面的流苏垂落,随风而动,如同朝日霞光。   孙幼微稍稍凝神,“这是……?”   “回陛下,这是儿臣亲手锻出的螺钿宝席,”岑灵雎大大方方地开口,她笑道,“儿臣取了东海与南海的贝壳,先将它们打磨成薄片,贴在宣纸上,再将纸张切割成细丝,织入布料……这样织出的丝绸便有流光溢彩的变幻之貌。”   众人发出一声轻微的感叹——这技艺,难为她是怎么想出来的……   “儿臣问过工匠师傅,螺钿织色泽光艳,常拭常新,存放百年也不会褪色,”岑灵雎将手中的宝席高举,“儿臣,愿将它献给陛下!”   浮光上前取过宝席,而后转递到孙幼微手中。   女帝略略眯起眼睛,轻轻转动手中宝席,凝视着它变动的光彩。   这实在是件新鲜玩意……   席间诸人,无不如同孙幼微一样,没有人能将视线从这螺钿宝席上移开。   “还有要上前的吗?”孙幼微低声问道。   席间寂静一片——原本还跃跃欲试的几人这时完全断了心思,在岑灵雎之后再拿着自家的东西上前,无异于自取其辱。   魏行贞微微靠向冯嫣,“阿嫣想去试试吗?”   冯嫣摇了摇头,笑道,“这样的热闹,看看就好。”   魏行贞点了点头,然后举起手,“陛下,臣要举荐一人。”   众人一时间全都望向了这边。   “谁?”孙幼微问道。   “镇国公,狄扬。”魏行贞轻声答道。 第四十二章 人情游戏   人群中传来一阵低语和轻笑,但大家还是纷纷转头望向镇国公府的坐席——那里空空落落,狄扬并不在那里。   “好。”孙幼微轻声道,“狄扬人呢?”   “回陛下,臣在这里。”   一个带着几分慵懒的温和男声从桃林深处传来,狄扬左肩上扛着竹耙,右手提着衣角,好似怀中正抱着什么,就这么缓步走进了众人视线。   落英之中,狄扬宽袖长衣,他眉目低垂,似笑非笑,眉心之中一点朱砂痣,如同从画中走出的仙君。   其人之姿,如兰之馨,其人之势,如松之盛。   岑灵雎略略皱起了眉。   待到狄扬走到跟前,岑灵雎又一次细细打量了他一遍,冷声问道,“你的坐席呢?”   狄扬莞尔,右手松开了他长衣的前摆,于是怀中之物扑簌簌落下——那是数也数不尽的桃花,花瓣叠簇,如同夏夜飞雪。   今夜宣政殿外的幻术桃林是集内廷所有幻术师之力催生而成,其枝其瓣,皆栩栩如生,不仅如此,花瓣中更有萤火之力,每当有风吹拂或有人轻轻碰撞时,它们会泛起微弱的萤光。   一瞬间的倾泻带来浅白色的淡淡光华,照得狄扬如同玉人。   他一言不发地在花堆中俯身而坐,又再次惊起花火。   “这花裀,便是臣今夜的坐席。”狄扬笑着说道。   “就这?”岑灵雎哼了一声,正要开口,可一转头,便见孙幼微目光微亮,似是盈满了惊奇与赞叹。   再看四下众人,众人的表情竟都变得有些微妙——尤其是几位尚在现场安坐的老臣,他们的脸上都浮现出了与孙幼微相似的温存神情。   冯嫣亦忍不住轻叹——原来他背着竹耙,是来扫集落花的……   真是个妙人啊。   岑灵雎有些慌乱地看着众人,她转向狄扬,指着他座下的花堆道,“你这花裀……你这花裀就是再好看,等明日天一亮,就什么也没有了!”   御座上的孙幼微叹了一声,岑灵雎的话忽然惊起她的忧愁。   她垂眸道,“是啊,今日少年明日老……人生逆旅,也如这桃花的花裀,只在一瞬息而已。”   “只一瞬,也未见得就不好。”狄扬轻声接话,“当年季东作《六羡歌》,怀念往昔与恩师妙微道人相处的种种,正是道出了这一期一会的精髓。”   岑灵雎哼了一声,“……什么《六羡歌》,尽在这儿扯些有的没的。”   狄扬却笑,“郡君听过么?”   “听过如何,没听过又如何,总归是你们这些酸腐文人的文字把戏,我才不稀罕!”   狄扬抬起头,目光直视着前方,轻声开了口。   “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当年妙微道人沉疴难起,他的爱徒季东又远在天边,不能侍奉病榻。不久,妙微去世的消息传到季东那里,季东伤心之下,便作此歌,怀念与师父朝夕相处的时光,以至于羡慕起西江之水,毕竟它们能向着竟陵城奔腾而去。   “今夜与陛下及诸君秉烛夜游,也是一期一会的乐事,正因其速朽,所以珍贵。”   此言一出,其他人忍不住又看了看岑灵雎的螺钿宝席——此刻再看,那宝席越是精雕细琢,反倒越是落了下乘。   狄扬这一招,是以「速朽」对抗「恒久」,以「天然」压制「雕饰」。   众人叹了口气。   骚不过……   这是真的骚不过。   席间,只有陈明一人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祥,他望着狄扬的花裀,不知为何右眼皮跳了一下。   “什么速朽,什么歪诗?”岑灵雎呵斥道,“今日这样的大好时光,你却偏偏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是想扫谁的兴——”   “来人。”孙幼微轻声打断了岑灵雎的话,众人皆望向女帝,只见她表情宁和,带着几分安然笑意,“在镇国公的花裀前,给他单独设座。”   岑灵雎霎时间如鲠在喉,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两个宫人很快端来了一张食案,放在了狄扬跟前。   “赐酒。”孙幼微又笑着道,“这速朽的花裀,是今晚当之无愧的最优之席……想来,应该没有人有异议吧?”   众人拱手,“臣等叹服。”   浮光一笑,端着红垆缥醪款步走到狄扬身旁,将御酒放在了他的食案上。   狄扬躬身而跪,“谢陛下赏,臣斗胆,想再问一句,不知臣可否将这其中一壶缥醪转赠他人?”   听得此言,一旁岑灵雎的表情稍稍和缓了一些——倘使狄扬今日肯将这缥醪平分,那也算他主动示好,今日这事,她亦可以考虑不再追究。   “你想清楚,”孙幼微笑道,“这两壶红垆缥醪是朕多年的珍藏……宫中再没有更多了。”   “臣明白。”   “既已赐给你,便随你处置了。”孙幼微轻声道,“你要将它赠予何人?”   岑灵雎深吸一口气——如果狄扬要将酒转增给自己,那也算是美闻一桩。   她可以暂时容忍一下今夜被抢风头的事。   岑灵雎的脑中快速过了一遍一会儿要如何就坡下驴,然而还未等她这口气吐出来,狄扬便开了口。   “臣要将它赠给凤阁首辅魏行贞魏大人,听闻他前几日大婚,可惜当时臣不在神都之中,未能喝上魏大人的喜酒……”   说着,狄扬拿着一盏酒壶起身,带着笑意向着魏行贞与冯嫣两人的坐席走去。   “……今日良辰美景,我便借花献佛,权当是我将贺礼补上,”他单手将酒壶放在两人的桌案上,“祝两位,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冯嫣与魏行贞都有些意外,二人同时起身,又一道颔首,“多谢国公爷赠酒。”   狄扬叹了口气,“这名号……起码把我喊老了四十岁。”   近旁的官员见状,也纷纷站起了身,向着冯嫣与魏行贞作揖道喜。   一时间,祝福新人的道贺声接连响起。   这些人的脸,冯嫣并不是每一张都认得。   他们有些人心中怀着讥诮,有些人怀着艳羡,有些人只是漫不经心地从众开口,但所有人的脸上都是千篇一律的温暖微笑,眼神含着诚挚的微光。   冯嫣望着这些面孔,忽然想起幼年时的一桩往事来。   岁时,她趴在自家的墙垣上望着母亲在院子里摆设茶宴,散席后她跑到母亲身边,煞有介事地提醒李氏,方才笑得最多的那位夫人有着最坏的心眼,今后母亲不要再请她来了。   李氏惊奇极了,问冯嫣是怎么瞧出来的,冯嫣胡诌了些细节,李氏便抱着女儿连夸她聪明心细。   然而下一次茶宴,宴席上那位夫人还是受邀而至,冯嫣不明白,问母亲为何还要再邀她进府。   那天李氏牵着她的手,在园子里慢慢地散步,并告诉她,那位夫人虽然心肠刻薄,但三两句话便能逗得众人哈哈大笑,自打她加入了春日的茶宴,大伙儿的笑声就没有停过。   “但她是个坏人呀。”冯嫣强调。   “好坏不是那么容易辨的。”李氏笑道,“只要她没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那她怀着什么念头,肚里想着什么心思,都不用去追究。”   彼时冯嫣并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她只知道当那位坏心肠的夫人经过自己身边时,她便如针刺刀割一般难受。   好与坏,在她这里是如此地泾渭分明,她无法视而不见。   然而今日,冯嫣望着所有人的眼睛,也望着他们身上浮绕的浑沌七情,她终于也能带着同样的笑脸,向着这些人依次开口道谢。   原来这人情的游戏,是这样玩的……   在今天,在此刻,她终于有些明白过来了。   ——   《六羡歌》是唐时茶圣陆羽怀念智积禅师所作,化用在这里辽。 第四十三章 太尉之死   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了狄扬与魏行贞夫妇那边,岑灵雎的手在衣袖里攥紧了。   此刻被冷落在一旁无人理会的自己,像个笑话。   少女咬着牙,目光盯死在狄扬的背上。   她恼极怒极,但却不能发作。   她精心准备了近两个月的螺钿宝席,就这样被狄扬一捧不知所谓的竹耙花堆抢了风头……   岑灵雎眼眶微热,原本今日这红垆缥醪,她已经想好了用途……   正此时,忽然一声尖锐的传报声传来,打断了岑灵雎的思绪,也叫众人纷纷为之侧目——   只见一个戴着桃花面具的侍卫快步向着孙幼微的方向走来。   “报——”   那桃花卫一边喊着,一边在众侍卫之中畅行无阻,没有任何人阻拦,这显然是领了陛下的亲令。   孙幼微的目光冷了下来,看着那桃花卫奔行到近前。   待到众人各位各位之后,孙幼微望着座下之人,身体稍稍前倾,“……是从太尉府来么?”   “回陛下,正是!”   孙幼微笑了一声,“太尉今晚何故迟迟不到?朕等他,可是等了许久了。”   “陛下节哀。”那桃花卫声音平添几分悲痛,“邵夫人因为此前平白误会了陛下,令圣名蒙尘,自觉羞愧难当,今夜在太尉府投井身亡,太尉闻讯悲痛欲绝,昏厥过去,不多时……也气绝了!”   一瞬的沉寂过后,人群顿时嘈杂起来——哀叹者有之,惊疑者有之,所有自庐陵学社入仕的官员,无不当场扼腕落泪。   陈明与徐大酉二人亦然。   旁人不知道“平白误会了陛下”究竟是指何事,但他们却明白——三日前邵氏在殿前失仪的事,他们还历历在目。   可邵氏毕竟是在孙幼微身边待了二十多年的女官,两人之间情谊深笃,可谓至交……   当时他们还以为再等一段时间,待陛下气消了,这件事多半也就过去了,没想到邵氏性情竟然如此刚烈……   御座上,孙幼微的目光缓缓垂落,哀伤的神情覆上她的眼眸,她轻叹一声,“这……又是何苦?朕又没有怪你……”   前排朝臣有几人听见孙幼微的低语,当场起身,向着孙幼微俯身而跪,“陛下节哀!”   更多人这时反应过来,望着御座上陡然伤怀的女帝,又有一些人起身跪拜。   “陛下节哀!”他们齐声开口。   “陛下!”忽有官员在座位上奋而起身,“臣斗胆问一句,邵夫人所谓‘令圣名蒙尘’……究竟是……?”   众人的目光微微一震,而后全部望向御座上的孙幼微。   年迈的女帝略略垂眸,低声道,“三日前,太尉因野灵附体,在太初宫昏厥一事,你们应该已经听过了。”   随着她的开口,在座诸君再次陷入了沉寂。   她看向陈明那边,“朕记得,陈祭酒与徐中丞当时也在,是不是?”   陈明与徐大酉连忙起身,“回陛下,是。”   “那么,由你二人来讲讲吧。”   徐大酉当场噎住,小声对陈明道,“这……该说什么?”   陈明竭力忍住鼻中酸意,将喉中哽咽强压下去,“我来吧。”   他硬着头皮望向群臣中的发问者,低声道,“那日,邵氏因为担心太尉的安危,连夜入宫,见太尉不省人事,她以为是陛下还在为先前夏至日时的冲突怀恨在心,所以暗中对太尉下了狠手……”   话未说完,众人已明白过来。   陈明接着道,“有奸人暗中做法,残害忠良,不仅祸及太尉,且也连累了长公主——当晚长公主也与太尉一样,无端陷入了昏睡。”   四下顿时议论声四起,人们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太尉被野灵侵袭”并非一场意外。   听起来,它更像一场有计划的阴谋。   难怪这两天大理寺和平妖署几乎把整个洛阳都翻了一遍……   “为免神都百姓恐慌,也为不打草惊蛇,陛下没有公开此事,而是限大理寺三日内断明案件,大理寺少卿纪然与首辅魏行贞合力,在第二日就捉拿了案犯。   “目前此案仍在稽查当中,我听说,大理寺明日就会出具公文,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公之于众。”陈明看向孙幼微,“陛下这几日……着实受累了。”   “朕早就习惯了,太尉公忠体国,却是如此终局,实在可悲,可叹。”孙幼微低声开口,她叹了一声,“就以国葬规格将其二人葬入我大周先贤祠,以供后人凭吊……具体细节,礼部来跟进吧。”   礼部尚书起身,“是。”   听到这里,陈明再难忍抑,向着孙幼微俯身跪拜,以哭腔答道,“……陛下圣明。”   “陛下,”人群中又有人站起身,“太尉是臣的恩师,陛下可否准许臣现在就去太尉府看看?臣今晚……想去为师父与师母守夜……”   几乎就在这一瞬,冯嫣望见孙幼微的气息再次变得尖锐凌厉。   从她身上溢出的磅礴杀意几乎在刹那间覆盖了整座桃林,可孙幼微的脸上却浮起了淡淡的哀愁微笑,“难得你有此心意……还有谁想同他一并去为太尉守夜?”   朝臣之中,薛安山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站了起来。   徐大酉刚想起身,便感到身旁陈明死死拉住了他的手臂。   “……陈大人?”   陈明已经红了眼睛,他甚至没有抬头,用只有徐大酉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要动。”   徐大酉不解,尽管如坐针毡,但他仍旧听了陈明的话,静静地待在了自己的坐席上,而后目送其他人离席而去。   另一头,冯易殊也起身想走,他一向不喜欢这些莺莺燕燕的酒会筵席,再加上薛安山又是他无比敬重的老臣,他思前想后,决定也跟众人一道去太尉府看看。   然而人还没站起来,母亲李氏就紧紧抓住了他。   “娘……?”冯易殊刚想和李氏解释,让她松手,可目光才一望见李氏的脸,他就被李氏毫无血色的脸震住了。   “娘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怎么脸色突然这么差——”   “五郎坐好。”李氏颤抖着开口。   李氏极少在孩子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冯易殊连忙顺着她的话重新坐了下来,“我去帮您请位御医过来吧——”   “我没事。”李氏握着儿子的手愈加用力,她清瘦的手背青筋凸起,“你今晚……就在这儿陪着娘,哪里都不要去。”   冯易殊听话地点头,在母亲身边安静地坐了下来。   李氏没有再说话,只是余光望向了御座上的孙幼微,心中的颤栗久久不能平息——   谨言慎行……   一定要谨言慎行! 第四十四章 赐婚   在一盏茶的时间里,有十几人先后离席而去。   待一切尘埃落定,孙幼微单手拿起酒樽,从御座上缓缓走下。   “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   女帝的声调平缓而低沉。   “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   “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她笑了一声,“为这竟陵城下西江水,朕与诸君同饮。”   众人也一同端起了杯盏,正要饮时,却见孙幼微将酒樽倒悬。   一整杯清亮的酒水,就这么缓缓洒落在地。   徐大酉望着这一幕,又想起方才陈明的叮咛。他毕竟宦海沉浮数十载,就是再愚钝,这时候也终于明白了过来。   方才起身向太尉府而去的十几人,不正是今夜追逐太尉而去的西江水么?   而陛下这一杯洒尘之酒……   徐大酉打了个寒战,只觉得手足一阵棉软。   “人世间的缘分,确实妙不可言……朕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邵氏,她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往后四十余年,她一直是朕不可或缺的臣属,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友人。朕与她的情谊,亦是一期一会……朕,会永远记得。”   孙幼微言毕,最后一滴琼浆落地。   朝臣们若有所思,也如孙幼微一般,覆手将杯中酒洒落。   孙幼微折返回御座,“好了……今夜良辰美景,诸君都不要忧愁。”   她抬起右手,远处的丝竹管弦又奏起舒缓悠扬的乐声,所有人都低下了头,没有一人敢出声应和。   岑灵雎望着此刻如同被霜打过的众人,心中不解,但她立刻向前一步,“儿臣谨遵教诲!”   此言一出,朝臣们才发出一声低沉而和缓的“……谨遵陛下教诲。”   孙幼微望着岑灵雎年轻的脸庞,笑道,“灵雎今年……十七了吧?”   “是。”   “你给朕献来的螺钿宝席,朕很喜欢。”孙幼微缓缓笑道,“可是红垆缥醪已经赐给了镇国公,朕还能赐给你什么呢……灵雎想要什么?”   岑灵雎怔了怔,她抬眸望向孙幼微,“儿臣……”   孙幼微用期许的目光等候着她继续说下去。   然而岑灵雎的脸却微微发红,她垂下目光,磕磕绊绊地道,“儿臣……儿臣只愿陛下能身体康泰——”   “好了。”孙幼微径直开口打断了岑灵雎的话,“朕知道你开不了这个口,朕来替你开口……殷时韫。”   众人的目光霎时转向殷太师一家的坐席。   殷时韫正一人喝着酒,听见孙幼微的点名,他手中的酒壶停在空中,更有些意外地抬眸望向御座。   “臣在。”   “你来。”   殷时韫有些迟疑地走到御座之前,而后俯身而跪。   “朕问你,你觉得持盈郡君,如何?”   群臣一时都领悟过来,这一句“如何”虽然没有道明究竟是问哪里如何,但意味已经足够明显——看起来,陛下今晚是要给郡君赐婚了。   “郡君很好。”殷时韫淡然答道。   岑灵雎轻轻呼了口气,她几乎不能去看殷时韫的眼睛。   “哦?”孙幼微看向他,“怎么好?”   “郡君为人率直,待人坦诚,有不输男子的英豪气概。”   孙幼微笑了一声,“灵雎率直坦诚是真的,但她秉性未驯也是真的,或许来日方长,她也终有收敛的一天吧。”   岑灵雎的脸上显出几分局促。   “殷时韫,朕问你,”孙幼微笑着道,“今日,朕若是将持盈郡君许配给你,你能否能替朕好好照顾她一生一世?”   任谁也想不到,前脚太尉的死讯传来,后脚孙幼微便开始赐婚。   不远处的李氏和殷夫人都一口气提了上来——两位母亲都还未能从先前的大起大落中缓过神,只是不约而同地攥紧了衣袖。   李氏怎么也没想到,今日陛下竟然会在这种场合给殷时韫赐婚,她心中又是惊惧,又是不舍。   想想嫣儿和殷时韫的缘分,竟是真的要断在这里了,李氏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天命如何能违!   况且还是在今晚这样波诡云谲的境况里……   冯小七的目光越过人群,看向了姐姐冯嫣。   冯嫣面色如常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只是目光久久落在食案前的空地上,既不看殷时韫,也不瞧任何人。   孙幼微等了许久,但殷时韫却始终没有回答,她眉头微皱,声音低沉了几分,“殷大人,回话。”   殷时韫叹了口气,他俯身叩首,“请陛下收回成命。”   霎时间,冯嫣抬眸,向殷时韫望去。   殷时韫也直起了背,“……臣无论如何都不会迎娶郡君,恳请陛下为郡君另选良配。”   死一般的沉寂。   一旁殷夫人额角已吓出了冷汗,她脸色惨白,低低喊了一声,“时……时韫!”   “为什么?”孙幼微脸上的温存退去,声音又恢复了先前的冰冷无情,“告诉朕……理由。”   殷时韫深吸一口气,片刻沉默之后,他竟是笑了出来。   他决绝地直视着孙幼微的眼睛,目光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因为臣已经心有所属,眼里心里再容不下任何旁人,郡君是何等骄傲的女子,难道能容忍将来的丈夫对她三心二意么?”   “……是谁?”岑灵雎有些慌乱地吐出两个字,见殷时韫并不回答,她立刻提高了声音,“殷大人的心上人……是谁?”   然而殷时韫像块石头一样坐在那里,他表情平和,没有半点波澜。   岑灵雎的眼眶完全红了,她忽然想起宴会开始不久前,殷时韫和冯小七两人在假山后相谈的情景来,一时间明白过来,“是不是冯婉?你还是对冯婉动心了是不是!论样貌论才学我哪里比不过她——”   不远处的冯小七只想当场吐血——这也能一口大锅飞过来?   然而殷时韫并不抬眸,只是低声道,“……郡君自重。”   “灵雎。”孙幼微呵了一声。   岑灵雎的身体轻轻颤了一下,不再说话了。   孙幼微再次望向殷时韫,“……殷大人这是,打算抗旨?”   殷时韫的表情非但没有恐惧,反而像是带着某种解脱。   “如果圣上决意如此,那……臣也只能遵从本心,但凭陛下发落。”   四下安静下来,只有夜间的风声。   孙幼微面无表情地望着殷时韫,一时间,谁也摸不清她究竟在想什么。   冯嫣的目光在殷时韫与孙幼微之间左右摇摆,她呼吸也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沉住气。”   魏行贞突然低声开口。   冯嫣怔了怔,而后无声地咬紧了牙关。 第四十五章 微妙   这片刻的沉默对许多人来说,如同永恒那么久。   孙幼微终于笑了一声。   群臣望向御座上的女帝,她确实是笑了起来,并且轻声叹了一句,“这有什么办法呢?”   岑灵雎愣了一下,抬头望着孙幼微的脸,“陛下……?”   “你倾心以对的人,最后却爱上了别人,”孙幼微眯起了眼睛,用极轻的声音说道,“你有什么办法呢?”   岑灵雎:“儿臣……”   “没有办法,这是世上最没有办法的事了。”孙幼微用难得慈爱的口吻说道,“要么等着,要么,你只能去喜欢别人了。”   岑灵雎的眼泪忽地涌了上来,“儿臣……明白。”   孙幼微看向殷时韫,“今晚是朕唐突了,殷大人不要见怪。”   殷时韫俯身叩首,“谢陛下体谅。”   ……   是夜,燕舞笙歌。   内廷之中无数的美人与少年身着水袖长衫鱼贯而出——他们都是孙幼微最为喜爱的歌姬与舞姬,寻常日子里,群臣很少能见到他们。   即便已经两鬓斑白,孙幼微依旧对“少年气息”喜爱不已,而她的后宫之中,也全是介于男子气与女子气界限之间的年轻人。   这些年轻的美姬与少年用欢笑与眼波冲散了前半夜的种种不祥,几盏薄酒过后,许多压抑了自己半个晚上的年轻人也起身加入了眼前的舞蹈——与年长者们怀抱着各式各样的隐忧不同,他们才是夏日宴上真正的主角。   退回席座之后,殷时韫再没有了观看夏日宴的心情,早早地离开了这场夜宴。   冯嫣则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表情淡漠,望着无数陌生而美丽的脸从她的视线中经过。   良久,冯嫣低声道,“魏大人……我有些累了,想回了。”   魏行贞点了点头。   两人带上了今晚狄扬相赠的红垆缥醪,一同去向孙幼微告别,而后沿着来路向至玄门缓缓走去。   然而还没有走出宫门,他们就听见身后传来呼喊声。   “公子!魏大人!请留步!”   冯嫣与魏行贞同时停下了脚步——只见孙幼微身边的女官浮光便再次追了上来。   “怎么了?”魏行贞问道。   “陛下有旨意,让魏大人再等等,”浮光跑得有些气喘,“大理寺那边刚刚来了消息,是关于明堂地宫一事的……稍晚一些时候,陛下要单独召见魏大人与大理寺相关人等问话。”   魏行贞颦眉,“稍晚一些时候是多晚?可否让我先——”   “不好说,魏大人,”浮光有些为难,“我也不知道陛下会什么时候召见你,但召见的时候如果您不在——”   “魏大人去吧。”冯嫣突然开口。   “但阿嫣你——”   “我没事,”冯嫣的目光望向远处——有一行熟悉的人影正慢慢靠近,“那应该是小七他们……剩下的这段路,他们与我一道走就好了,反正出了宫门,去甚和不恃就在外面吧,他们会平安带我回去的。”   果然,冯嫣话音才落,就听见远处冯易殊喊了一声“阿姐!”   “我没事的。”冯嫣再次低声重复,“而且,我也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魏行贞没有再坚持,待到将冯嫣交给李氏之后,他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去。   孙幼微此时已经返回大殿之内,然而桃林下的歌舞仍旧在继续。   倘若没有意外,这些歌舞会一直持续到天明。   ……   “回什么魏家啊,阿姐今晚干脆就直接和我们一道回去吧。”   冯易殊和冯小七一人一侧扶着冯嫣,一家人慢慢地走在夜幕下的宫道上。   尽管此刻周围的人星星零零,但夜间的皇宫比白天不知阴鸷了多少倍。   这也没有什么稀奇,这里的每一块青石砖,每一片琉璃瓦,几乎都是从长安拆来的。   大周建国四百年,在这四百年的光阴里,它们浸染了不知多少个宫人的血泪,以至于这新的宫道上也附着着一层淡淡的旧日哀怨。   出了至玄门,挂着魏府灯笼的马车就在不远,小七忽然拉了拉冯嫣的袖子,“阿姐,今天……”   她原想将今夜殷时韫和自己的谈话转告给冯嫣,但她才一抬头,就看见姐姐的脸上又浮起了昔日她最熟悉的疲惫神情。   冯小七重新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等到一家人送别了冯嫣以后,冯易殊面带笑意,“过了今晚,阿姐肯定就相信殷大人的真心了。”   他看向小七,“我们找机会再给他们牵牵线,阿姐和殷大人肯定能和解!”   “……五哥,你还看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对殷大人,阿姐现在无非是心里还没有完全放下——”   “放不下,不就是心里还装着殷大人的意思吗?”   冯小七想要反驳,但琢磨半天,总觉得词不达意。   这种感觉……实在是有些微妙,好像很难三言两语说清。   望着冯嫣离去的马车,冯小七若有所思,“可能……能和解的只有愤怒,失望……是没办法和解的吧。”   “啊?什么啊?”   “五哥啊……”冯小七叹了一声,“你还是抓紧时间谈个恋爱吧,什么都要我跟你解释,真的好麻烦。”   ……   夜幕之下,去甚与不恃正驾着马车缓缓行驶。   不恃两手握着缰绳,右手还额外拿着一根长鞭,他安静地望着前路,避开道路上所有的坑洼,谨慎地把握着马车的节奏。   忽地,马车的车门里传来一阵叩门声。   去甚回头,“太太有什么吩咐?”   “不要……再往前走了。”冯嫣的声音带着一些疲倦,“换一条路。”   不恃听得此言,平稳地将马车停在了路边。   去甚刚想问为什么,就听见前方的夜幕之中传来一群低沉的脚步声。   他在马车上站了起来,极目远望——大约一两个街区之外的路口,有许多人正缓慢经过。那些人走得很慢,影子几乎快要和夜幕融为一体,不认真瞧几乎辨别不出来。   “……这,”去甚的眉头皱紧了,“这大半夜的,哪儿来的这么多人?”   马车的门推开一道缝隙。   “你去……前面看看。”冯嫣有些在意地望着人群的方向,“看看这些人……都是做什么的。” 第四十六章 雨夜晚归   “太太稍等。”去甚动作轻快地跳下了马车,身影飞快地向前。   不一会儿,去甚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他跳上马车,对着紧闭地车门低声道,“太太,我探过了,前面都是工部和刑部的人马,他们调了一批劳工,连夜到了神都,想来是为了重修陛下明堂准备的。”   “刑部?”冯嫣的眉头微微皱起,“……重修明堂,关刑部什么事?”   “应该是人手不够用了,所以调了一批罪行较轻的犯人以役抵罪,去年也有这样的事。”去甚轻声道,“我看他们这一路排成了长列,正往无为馆那边走。队伍看不到尽头,不知道是有多少人……”   冯嫣的呼吸紧促起来。   原来是刑犯……   难怪这些人散发的气息会这样狠戾。   “如果要换一条路,咱们只能从旁边的小巷斜插过去,可我刚才看了,这条街上的巷子虽然宽,可路面都是坑坑洼洼的泥地,真要是走马车,只怕会特别颠簸,太太您看要不咱们现在这儿等等,等一会儿他们都走过了——”   去甚话还没有说完,冯嫣就打了个寒战。   “……太太?”   “后头,”冯嫣艰难开口,“也来人了。”   去甚这才往后张望,见后方的街道上多了许多火光,官兵们照亮了街区,似乎是在为什么人开道。   十来个身着湛蓝色官服的差役高举着点燃的火把,从他们的马车边飞奔而过。   看起来,他们是去给前街的人群照明的——前面的街区很快就跟着亮了起来。   “这……”去甚前后看了看,“太太还撑得住么?我去和前面的官差打个招呼,叫他们让出一条路来,让我们通行。”   冯嫣叹了一声,“辛苦了。”   去甚立刻起身,只是,还没有等他跑出十步,身后就传来接连不断的拆卸之声。去甚猛地刹车回头——只见不恃已经跳下了马车,正徒手卸着车与马之间的木枢关节。   “不恃——你干什么!”   不恃抬头看着去甚,低声道,“大人吩咐过……‘不能让太太在人多的地方独自久待’。”   去甚愣在那里,“……所以你在干什么?”   “太太,您抓稳。”不恃低声说道。   马车之中,冯嫣点了点头。   不恃一手抓住车身,一手擎住马车的车轮轴承,他的手指精确地推动对应的榫卯,片刻之后,便将整个车厢与底部的车轴分离。   “喂——”去甚走了回来,“你别胡来——”   不等去甚阻止,不恃深吸了一口气——他原本就粗壮的两臂以一种极为夸张的姿态,暴起了肌肉与青筋,而后一声不响地将半个车厢稳稳地扛在了肩上。   “走。”不恃昂了昂头,示意去甚带路。   去甚呆了片刻,旋即明白了过来——不恃这等于是直接将马车拆成了一个单人的轿子!   “真有你的……走这边!”   马车里的冯嫣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突然之间感觉整个车厢被抬了起来,速度骤然间也快了不少,她紧紧攀住了窗沿,才勉强没有栽倒。   脚边装着红垆缥醪的食盒侧滑撞向车壁,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冯嫣腾出一只手,将缥醪抱在怀中。   在这一瞬的变化之后,马车像是又重新恢复了先前的行驶,且比方才还要平稳。   窗外少了达达的马蹄,多了些夜晚的风声。   等到那些令人不适的戾气渐渐远去,冯嫣终于得以喘息,她有些奇怪地推开了近旁的车窗,而后整个人屏住了呼吸。   窗外,是洛阳城层层叠叠的民宅灰瓦,她的视野,竟比屋檐还要高出一头。   冯嫣扬起头,望见远处朦胧的薄雾笼罩四野。   在天上的残月与灰瓦之间,地面星零的灯火,如同天空中星辰的倒影。   马车好似在空中飞行。   “……不恃?”冯嫣迟疑地开口。   “太太有什么吩咐,能不能过一会儿再说。”不恃的声音从车厢的底下传来,“过一会儿就到家了。”   顺着窗,冯嫣看见前方不远处的去甚,他在夜间的巷子里飞奔引路。   冯嫣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奇了……真是奇了。   这辆实木的马车,即便拆卸了轴承与车轮,也有百来斤重……不恃竟如此轻而易举地抬着她与马车一路狂奔。   这是何等稀奇的蛮力……   冯嫣缓缓地挪向另一侧,抬手推开了那一边的车窗。   远天,只见黑云正向着洛阳慢慢压过来。   残月孤星,一切似梦中的景象。   ……   丑时前后,天上下起了暴雨。   去甚面色焦急,一直在魏府的大门口来回踱步,等着魏行贞回来。   可是雨幕中一切都雾蒙蒙的,光照不见的地方,根本伸手不见五指。   夏日的暴雨越下越大,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   丑时三刻,雨夜里魏行贞终于擎伞而归,去甚一眼便望见了这模糊的人影,立刻打开伞跳入了雨中。   “爷!您回来了!”   尽管魏行贞手上也有一把大伞,可身上还是全都湿透了。   “这伞举在头上真是一点用都没有,”魏行贞语气中有些厌烦,“也不知道这些人雨里打伞是为了什么……好看么。”   进了门,魏行贞将伞收了丢给了去甚,“去关门。”   去甚抱了伞,飞快地把门合了起来。   魏行贞走去门檐一角,像只狐狸一样,用力地甩了甩头和肩膀。   雨水呼啦呼啦地随之甩落,把他脚边的地面全都打湿了。   他舒展双肩,这才轻松地舒了口气——方才还湿漉漉贴在身上的衣服,这会儿已经重新变得干燥而蓬松。   魏行贞看了去甚一眼,“你怎么不去休息,等在这里干什么?”   去甚露出一个讨好的笑脸,“这……您都没回我们哪好休息。我刚才还在想呢,要是丑时过了,您还不回,那我就和不恃再跑一趟,去宫门口等等您。”   “不用,”魏行贞沿着庭院的走廊快步往里走,“没有吩咐,你们不要主动到外头去找我。”   “诶,明白。”去甚立刻点点头。   “阿嫣这会儿已经歇下了么?”   “呃……嗯……”   魏行贞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他看向支吾的去甚,颦眉道,“怎么了?”   去甚面露难色。   “太太她……这会儿到底是算歇了还是没歇,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就……就等爷您回来,看看。” 第四十七章 人生忽如寄   “她在哪里?”魏行贞问道。   去甚遥手一指,“后院兰亭那边……我让不恃在那儿看着了。”   魏行贞瞪了去甚一眼,“你们在家里搞什么东西?”   还没等去甚进一步解释,魏行贞已经健步如飞向着兰亭飞奔而去了。   暴雨如注。   魏行贞与去甚一前一后奔向了兰亭,很快,视野中终于出现了冯嫣的影子——她还穿着今晚夜宴时的衣服,只是人正俯身趴坐在兰亭的石桌上。   桌上一盏孤灯,在雨夜里轻轻跃动。   近旁的不恃也听见了脚步声,他起身穿过雨幕,很快来到魏行贞和去甚的面前。   空气中飘来浓郁的酒香——就连这样的大雨,都洗不去红垆缥醪的香气。   魏行贞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爷。”不恃闷闷地喊了一声,“你回来了。”   “其实我们劝过太太了,但没有用,”去甚连忙辩解,“太太让我不要在附近晃悠,我才找了不恃过来看着,以免出什么意外。”   魏行贞扶着额头叹了一声。   “我们总不好去抢太太的酒杯。”去甚讨饶似的望着魏行贞,“真不是故意放着她这样的……”   “……你们去休息吧。”魏行贞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错不在你们身上。”   不恃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冯嫣,刚想说什么,去甚已经拽着他的袖子往回,“快走快走!”   随着去甚与不恃的慢慢远去,天地间又只剩下大雨倾盆的声音。   今夜对许多人而言,都是个不眠之夜。   有人的前途与身家性命在一夜之间倾覆,有人失其所爱痛彻心扉,也有人正怀抱美酒与友人深夜痛快畅谈——所有事情都密集地发生在这个夜晚,而后将所有人的命运再次推向了不同的方向。   夏日的雨夜还是有些寒冷,冯嫣听见响动,有些茫茫然地睁开了眼睛。   她用冰冷的手背贴住自己滚烫的脸颊,凝神想要看清眼前的桌子和杯盏,却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   刚想回头,那一阵大棉花团似的安宁便弥散开来。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了……   是魏行贞啊。   脚步声由远及近,魏行贞很快在冯嫣近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他拿起红垆缥醪的酒盏看了看,里面勉强还剩了最后一点残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他抬手给自己斟酒,忽然面无表情地念起诗来。   “我还奇怪,夫人怎么写这样的句子给我,你又不会喝酒,如何能懂饮酒之乐?”   冯嫣昏昏沉沉,莫名其妙地听着他这一通长篇大论,过了半晌,她才突然想起来——魏行贞刚才念的,正是那日在国公府时,她在他诗文旁加的脚注。   原来魏行贞看到了那首诗啊。   真好笑……她都快不记得这回事了。   此刻,冯嫣没有了半点论诗的心情,相反,魏行贞一来便开始念念叨叨,好像一个念经的和尚,相当地烦人。   她两手撑着石桌,勉勉强强站起了身,然而手还没有离开桌子,便已经被魏行贞扣住了手腕。   “这么大的雨,夫人要去哪里?”   冯嫣略有些不快,她低下头瞪了魏行贞一眼,四下却忽然陷入黑暗——桌上唯一的一盏烛灯,偏巧在这时油尽灯枯了。   远处雷声隐隐,除了偶然间划过天幕的闪电,再没有其他光亮。   “你……松手。”冯嫣喘息着说道。   魏行贞轻叹一声,“夫人……”   “谁是你夫人……”冯嫣试图挣开他的手,声音骤然抬高,“早就和魏大人说过了吧,我听不惯!!”   黑暗中,冯嫣感觉魏行贞起身靠近。   “……松手!”   冯嫣久久挣脱不得,索性沉下肩,向着魏行贞的方向狠狠冲撞了过去。   两人应声跌在一处。   这样大幅度的动作让冯嫣一时间觉得头疼欲裂,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她两手抱着头,一动不动地蜷缩着等待这一阵眩晕过去。   亭外雨声越来越大,魏行贞安静地坐在地上,让冯嫣枕靠在自己的肩。等到怀中人的呼吸慢慢恢复了平稳,魏行贞轻轻将她抱起,而后大步踏入雨中。   雨水落在魏行贞头顶尺余寸的地方便溅射去了别处,好像有一层无形的薄幕挡在他的上头。   今晚的主屋昏暗一片,没有点灯,但魏行贞精准地绕开了所有的家具的位置,抱着冯嫣进了卧房。   屋外雷声阵阵,但冯嫣已经沉沉睡去。   魏行贞坐在床边,在黑暗中用指尖轻轻绕起冯嫣的一绺长发。   冯嫣的头发很柔软,像铺展的丝绸。   “睡着了吗。”魏行贞轻声问道。   回答他的只有缓慢的呼吸声。   魏行贞自言自语地喃喃,“我还一直觉得自己来得早了……”   过了片刻,他慢慢松开了手。   “做个好梦吧,夫人。”   ……   次日一早,魏行贞尚在睡梦中,再次觉得近旁有些扰动。   他敏锐地睁开眼睛,发现是冯嫣跪坐在他身边,静静地望着他。   “……”   他松了口气。   “阿嫣你干什么……”   冯嫣微微侧头,没有说话。   魏行贞半坐起来,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距离先前冯嫣睡下,应该还不到两个时辰。   “你坐在这儿多久了?”   “不久,就是突然醒了。”冯嫣轻声道。   望着冯嫣,魏行贞忽然觉得有一点头疼。   她脸上微醺的红晕还没有完全消去,长长的头发随意地披落在胸前,发梢还沾着水,看起来已经梳洗过。   这样的冯嫣看起来比平时憔悴了许多,连眼神都略略黯淡下来。   “……那就是有话要和我说了。”魏行贞问道。   冯嫣点了点头,“我在想一件事。”   “说吧,我在听。”   “我们……什么时候圆房比较合适?”   魏行贞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什么?”   “我与魏大人多日夫妻,再这么拖下去,也没有道理。”冯嫣轻声道。   一时间,两人之间只有沉默。   窗外鸟雀呼晴,屋内却好像连空气都凝结在一起。   “魏大人?”冯嫣的目光追了过来,“你是怎么想的?”   至此,魏行贞终于叹了一声,他抓了抓头,“我还没有准备好。”   “……?”   这次轮到冯嫣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我还没有准备好。”魏行贞又重复了一遍。   冯嫣颦眉,声音中带着几分恼火,“我怎么听不懂魏大人在说什么……做我的第一任丈夫意味着什么,在这门亲事定下来的时候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吧。”   冯嫣话锋一转,“还是说魏大人确实惜命,现在又不愿——”   话音未落,冯嫣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魏行贞左手撑着地,突然起身靠近。   冯嫣本能地向后仰躲,可在相隔寸许的时候,魏行贞的动作又慢下来。   两人的额头还是缓缓地碰在了一起。   四目相对,冯嫣一时微怔。   “喊我的名字。”魏行贞轻声道,“不要再叫魏大人了,我也听不惯。” 第四十八章 舍得吗   冯嫣有些迟疑。   她望着魏行贞的那双眼睛,忽然想起来,那天从太尉家离开时,他好像也说了类似的话。   ——不必喊我魏大人,一样唤我名字就好。   这么执着吗。   “行……贞。”冯嫣低低地唤了一声。   魏行贞心满意足地退坐回原处。   两人相对而坐,冯嫣望着他,“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了吗?”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没准备好……你要准备什么?”   “因为阿嫣现在心里有别人,”魏行贞答得直白,“我不想勉强。”   冯嫣怔了一下,“……我没有!你不要没事给自己乱找帽子戴。”   “那你昨晚在兰亭喝什么酒?”   “我……”冯嫣一时语塞,“……我不过是,突然想尝尝红垆缥醪的味道。”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冯嫣皱起了眉,“……魏行贞,你是不是没摆正自己的位置?”   “恰恰相反,”魏行贞正色道,“正是因为摆正了,才不想勉强。”   “既然如此,那明日你我就去和离,我也不用你勉强——”   “阿嫣舍得我吗?”魏行贞轻声打断道。   “……呵。”   冯嫣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了别处。   舍得吗?   “神都如此繁华,”魏行贞平心静气,“还有许多地方阿嫣都没有去过,即便是和离,不如也再等等。”   片刻的沉吟过后,冯嫣的眼睛又恢复了先前的淡漠,她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往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身后魏行贞问道。   冯嫣拍拍衣袖。   “饿了,去吃饭。”   ……   这天上午,魏行贞照例在早膳后出门去官署。   冯嫣独自返回屋中,不一会儿便再次觉得有些昏沉,她在卧榻上一直躺到临近正午,才觉得昨夜的酒真正醒了。   于是冯嫣起身,像往常一样坐在屋中读书。   只是没翻两页,她便觉得心中气结,读不下去。   ——“我还没准备好。”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正是因为摆正了,才不想勉强。”   ——“……阿嫣舍得我吗?”   想到这最后一句,冯嫣捏着书页的指尖不觉用力,只听得一声细响——纸沿竟是直接被她搓破了。   她看了看被自己捏至残损的书页,很快将书册丢去了一旁,而后起身去一旁衣柜边换了鞋袜,打算去院子里走走。   然而才一踏出院落,冯嫣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姐!”冯小七远远地挥手。   冯嫣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陛下为了悼念老太尉,让国子监的师傅们今日下午放半天假,好腾出时间去太尉府凭吊。”冯小七笑道,“我提早下了学,就来看看你!”   “就你一个人?”   “本来五哥也想来的,但平妖署那边这几天好像有什么大动作,所以他一早就归队了。”   冯嫣颦眉,忽然想起昨晚魏行贞被喊回宣政殿的事。   当时浮光说大理寺那边在明堂地宫案上有了一些进展,也不知道所为平妖署的大动作,和这件事是不是有关……   冯小七接过冯嫣手里的花锄,“阿姐这是要去哪儿?”   “去旁边园子里走走,看看这附近还有没有合适的位置,适合挖个池塘……”冯嫣看向妹妹,“小七想来看看吗?”   “嗯!”   散步的时候,冯小七感慨地看着这里的院子,虽然这里与姐姐在冯家的小院全然不同,然而风格却是完全一致的——冯嫣才搬来这里几天……这个效率也太高了。   “阿姐这么大的花园,这两天也要加强安防才是。”   “嗯?怎么了?”   提起这茬,冯小七就忍不住乐,“阿姐上午一直待在家里,所以不知道吧……昨晚镇国公以桃花花瓣作花裀的事今天一早就传开了,现下许多人家的公子小姐都在收集花瓣。可这会儿除了洛水边的永林,哪儿还有盛开的桃花啊,   “结果竟有人为了得赏钱铤而走险,今天上午偷偷去陛下的永林窃花!”   “胆子这么大么?”   “是啊,重金之下必有勇夫。窃花贼被桃花卫当场逮了个正着,不过听说陛下没有重罚他,只是打发那人去广德寺扫台阶了。”冯小七笑道,“我来时顺路去打听了一圈,这会儿不止是桃花花瓣买出了价,白兰、木槿、牵牛、荷花……市面上全都有人在收。”   冯嫣笑了一声,“这位国公爷……也不是第一次引起这样的动静了。”   冯小七好奇起来,“他还做过什么?”   “这就……说来话长了。”   两人在层层叠叠的树荫下行走,烈日变成星星点点的微光洒在他们身上。   “天抚十二年,他偶得了几株玛瑙石榴。”冯嫣轻声道,“五月围猎的时候,正逢石榴花盛开,他怕别人看不到自家的石榴花开得有多好,便将花枝移植到木槛中,底下再添上几个轮子。   “人家出行,身后跟着自家的猎犬鹰鹫,他则牵着一辆放着花的小木车,呼作‘移春槛’;   “结果没过多久,长安一带的木匠便开始彻夜赶工——因为家家户户都想打一副‘移春槛’,等来年春日的时候斗花。”   “等到天抚十三年春,他又迷上斗鸡,拉着好友立了斗鸡社,于是当年京城一只雄鸡的价格能卖到上百钱;   “次年春,他又拉上好友去山中踏青,众人在竹林中静坐,约定旋落的竹叶落在了谁的杯盏里,谁便要饮酒赋诗——”   “啊,”冯小七突然反应过来,“为了看魏大人步行而专门割断了马匹缰绳是不是也是那次?”   “对,”冯嫣点头,“时人称之为‘飞英会’。”   冯小七终于明白过来。   “那这么说来,我也早听过这位国公爷的大名了……奇人啊。”   ……   大理寺的一处议事厅内,纪然突然颦眉看向了魏行贞。   “魏大人?”   魏行贞拿起杯盏饮一口茶,“怎么了?”   “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魏行贞放下了茶盏。   “……你们从审讯中得知,上次在淳和坊抓到的四人均是几年前逃荒至洛阳的流浪人,这几年来一直受城中商户沈千及其手下‘无为馆’的救助。”   纪然微微后仰,两手抱怀,审视着魏行贞的言行。   从今早进大理寺开始,魏行贞便是一脸的漫不经心——不过,他今日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开心事,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时不时会浮起一个浅浅的微笑。   “看不出来,原来魏大人在听啊。”   魏行贞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纪大人主持例会,不好好和你的下属讨论案情,怎么反倒来盯我有没有认真听你讲话。”   “魏大人此言差矣,”纪然也冷着脸,“这次皇上既然钦点了你督查此案进展,那我就要保证,魏大人获知的消息,时时与我们保持一致。” 第四十九章 主角教育   魏行贞的目光重新移到纪然身后的那块大黑板上。   “纪大人继续吧。”   纪然这才重新拿起竹枝,指着黑板上的滑石笔笔迹,接着开口。   “这四个人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但在审讯时又讲不清‘一线牵’的具体操作,经过内廷禁厌师的查验,昨夜终于在几人身上都确认了傀术的痕迹,而所有残存傀影的方向——都指向了无为馆。   “我们连夜召集平妖署的同僚,带人抄了洛阳无为馆的主馆和两处分馆,捉拿相关案犯一百二十七人。   “无为馆馆主沈千,金陵人士,从事盐铁生意二十余载,是个儒商。此人不管是在洛阳还是长安都有不浅的人脉关系,更是许多侯门王府的常客,所以平日能接触到很多权贵。”   “‘一线牵’之术能凭人爱憎隔空摄人心神,甚至取人性命,而权贵之中,难保没有人有可能危及到陛下——这就是最危险的地方。”   纪然讲得口干舌燥,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昨夜陛下召见,便是怀疑这件事的幕后主使是想要对她不利。”   “有道理,”堂下一青年突然反应过来,“邵氏是御前多年的女官,长公主又是她最疼爱的女儿,这两人都与陛下走得很近。”   纪然皱眉道,“所以不止是我们,现在平妖署那边也在紧锣密鼓地追查,今早他们去岱宗山查探野灵源头了,下午会来大理寺和我们一同会面。”   一个年轻姑娘举手,“头儿,我有个问题。”   “讲。”   “这个沈千现在是在哪里?”那姑娘颦眉道,“是被平妖署的人带回去审问了么?”   “这就是离奇地地方……”纪然顿了顿,“昨晚,他也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野灵,灰飞烟灭了。”   ……   魏府的花园中,冯小七和冯嫣在一处石板凳上小憩。   冯小七枕在冯嫣的膝上,像只小猫一样眯着眼睛。   姐姐的手指像是梳尺一样,轻轻地划过她的头发。   “话说今天我来这儿的路上,好像看到无为馆被封了。”小七稍稍挪腿,调整了一下侧卧的姿势,低声叹道,“也不知道今年立秋,沈老板还会不会来家里喝茶,我还等着看他今年等带什么新鲜玩意来呢,”   “是吗。”冯嫣有些意外,“为什么被封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有好多平妖署的官兵守着各个宅门,我在附近打听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到底是怎么了。”   冯嫣轻轻敲了一下冯小七的脑门,“下次这样的热闹不要再去看了……真要是好奇,等五郎回来,你问他不就好了?”   冯小七一下睁开了眼睛,“哇,阿姐你是不知道,每次我想从他嘴里撬点儿话,不知道要帮他干多少活儿——要不是看在有些老文书确实还蛮有意思的份上,我才不干呢。”   冯嫣又笑了一声,“所以你就想去平妖署?”   “是呀,”冯小七坦然回答,“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真的太有意思了,可惜我神识到现在还没开,不然早就去平妖署报到了……感觉这段时间大家都人心惶惶的,寒兰前几天还和我说,她这几日要告假和家人一起去洛水边游湖,结果谁知道突然封湖了。”   “毕竟最近野灵作祟,小七也少去水边。”   冯小七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又沉了沉嘴角。   “嗯……阿姐不用担心,我都明白的。”   冯嫣的手停了下来,“小七是真的不考虑以后去司天台谋职吗?”   “不考虑。”   “为什么?”冯嫣问道,“你的术数功底很好,若是在司天台,应该能很轻松——”   “主要还是不感兴趣。”冯小七闭着眼喃喃,“每天待在一个屋子里对着草稿纸发愣的日子,我是过够了……”   总的来说,想换个活法。   冯嫣莞尔,“那小七有没有想过,万一你神识一直不开,要怎么办?”   “不会的。”冯小七答得斩钉截铁,“我觉得,我只是需要耐心等待一个契机。”   “……怎样的契机?”   “嗯……”冯小七想了想,重新坐了起来,“其实我也不知道……”   冯嫣又笑了一声,“但你就是相信有?”   “对。”冯小七笃定地点了点头。   有些话,小七实在是很难和冯嫣解释清楚。   比如“主角命运”这种设定。   从穿越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冯小七就感觉自己手里的剧本很熟悉。   这并非是说她从前在哪里看到过这里的故事,而是自身所背负的命运实在是太套路了。   首先,她是背负着家族莫名诅咒的小女儿;   其次,她的亲友个个天赋异禀;   第三,她的神识一直未曾觉醒,所以体质一直与普通人无异,即便书面上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实际上是名副其实的废柴小姐;   第四,她的身边一向不缺像岑灵雎这样的刁蛮姑娘——不仅不缺,甚至可以说是层出不穷……   而她自己,一个籍籍无名的小镇做题家,毕业之后猝死在 996 的工作狭间,再醒来时已经来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异域——   这要拿的不是主角剧本,真的怎么都说不过去啊。   “五哥之前也劝我少折腾,如果非要给自己谋个一官半职,那不如明年去考司天台,凭我们的家世和我在国子监的排名,这件事挺容易的。   “他觉得平妖署的工作太辛苦,不适合女孩子,再说殷大人在司天台,我去了也能有个照应。   “但我还是觉得观星测数的事情做起来太无聊了,我不喜欢。”   冯小七转头看向冯嫣,“阿姐也觉得我太任性了吗?”   冯嫣摇了摇头,她想了想,又低声道,“但小七……确实给自己选择了一条更艰难的道路。”   冯小七轻声一笑,两手撑着石凳的边沿,脚尖轻轻地在地上摩擦。   “这样的事,从前我是不敢的,但现在不一样了。”   冯嫣微微侧头,“为什么?”   冯小七没有回答。   在从前,她绝不会相信世界上存在一只善意的、偏爱着她的手来安排她的命运。   但她现在愿意相信,也愿意为此冒险。   “小七?”   冯小七笑着站了起来,她走到冯嫣跟前,伸出了自己的两只手。   “阿姐,我问你,如果现在告诉你,我们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是他人构建出来的幻象,而我手上有两颗药丸。   “吃下蓝色的那颗,一切会维持现状,你会继续在这里度过平安的生活。   “吃下红色的那颗,你会从幻象中醒来,但是真实的世界会残酷到远超你的想象。   “你会吃哪一颗呢?” 第五十章 侵入   这不是冯小七第一次做出这样古怪的事。   如果此刻坐在小七对面的人是冯易殊,他会两手拍打在冯小七的掌心上,然后一脸嫌弃地说,“没病吃什么药?你不要整天想东想西,尽整些没用的”。   但冯嫣不一样。   冯嫣很少作这样的质疑,也从不嘲笑。   她凝视着冯小七的手心,认真地思考着自己的答案。   这也是冯小七最喜欢姐姐的地方。   对冯小七而言,当她一个人穿越到架空的时代,便成了一个永远难以回归故土的异乡人。这种漂泊所带来的深刻孤独,有着未经历者难以想象的煎熬。   正当冯嫣抬起衣袖,要做出选择的时候,冯小七突然把两只手都收到了身后。   “嗯?”冯嫣抬眸,“为什么把手收回去了?”   “因为我觉得这两种选择都不够好。”冯小七认真起来,“我一直认为,所谓‘主角’,就是要能做第三种选择的人。面前有红色药丸和蓝色药丸,不管选哪种都是失败的,一个真正的主角,应该要给出第三种选择。”   “这样啊……”冯嫣想了想,她站起身,轻轻捋了捋冯小七的头发,“那我明白了。”   “阿姐明白什么了?”   “去司天台谋职,是旁人给到小七的红蓝药丸,小七则想要挣出自己的第三种选择。”   冯小七怔了一下,忽然很感动。   “你今天来,是特意来给我讲这个故事的吗?”冯嫣又问。   冯小七点了点头——阿姐竟然连这一点也听出来了。   “为什么呢?”   “因为我想让姐姐知道,任何时候,人都可以有第三种选择,只是有时候人可能意识不到。   “如果将来——我是说如果,有人让你觉得生活陷入了绝境,摆在眼前的好像只剩下了很糟糕和更糟糕的选择,你永远可以跳出来,不需要被那些选项困住。”   冯小七认真地抓住了姐姐的手,“因为任何时候,我都会站在阿姐这一边。”   冯嫣倒是能看出来小七眼中满满的真心,不过……   “嗯……”冯嫣略略颦眉,“但是,谁会让我的生活陷入绝境呢?”   ……   “啊嚏。”魏行贞冷不防地打了个喷嚏。   一旁纪然瞥了他一眼,“哟,魏大人这是着凉了?”   “没事。”两人快步走出大理寺的院门,魏行贞低声道,“纪大人就送到这里吧。”   纪然站定,“下午平妖署的会,魏大人真的不打算听一听?”   “你们做好记录,结束后派人送到凤阁官署就好。”   “是我的错觉吗?”纪然望着魏行贞,“我怎么感觉,魏大人好像一点不担心的样子?”   魏行贞几步上马,向着纪然道,“……因为我既相信纪大人断案的水准,也相信平妖署捉妖的水平。”   两人彼此作揖,而后一声轻快的“驾”,魏行贞连人带马迅速消失在纪然的视野。   正午时分,天地一片白亮。   纪然眯着眼睛,略一挥手,有两人从近旁的屋檐下悄然而出,紧紧跟了上去。   ……   傍晚,冯嫣一个人坐在庭院中咀嚼着今天小七与她说的话——小七已经觉察到了魏行贞对她的不喜,并且有了自己的猜测。   但……在这件事上,显然还有另一种可能。   远处有脚步声传来,冯嫣侧目,见去甚向着这边跑来。   人还没到跟前,去甚便开口问道,“太太!快戌时了,大人还没有回来,您要先吃点儿东西么?”   冯嫣摇了摇头,“不用。”   “您还是先吃点儿吧,就算是要等大人回来,也可以先吃些东西垫着,要是饿坏了肠胃——”   “你好聒噪啊。”冯嫣笑着道,“说了不用,就是不饿。”   去甚挠头,“这……这怎么可能不饿嘛,您中午就和七小姐吃了那么点东西,送走了七小姐您就一直在这儿坐着,这一晃都挨到晚上了不可能不饿,大人先前就说——”   冯嫣叹了一声,站了起来,“走吧。”   去甚笑起来,转身给冯嫣引路,“大人先前就交代过,一日三顿主餐都要让太太您按着时辰,您正餐吃得少,厨房里最好随时备着粥菜,以便——”   去甚往前走了好几步,才发现冯嫣并没有跟上来。   “太太?”   他回过头,见夕阳里冯嫣伫立原地,凝神望着后院的方向。   去甚顿时紧张起来——因为冯嫣此刻的目光又平添了几分狩猎者的意味。他顺着冯嫣凝视的方向望去,然而整个后院一片宁静,没有半点异常。   “太太是看见了什——”   “别跟着我。”   冯嫣轻声留下这句话,独自沿着另一条小路向着后院的方向去了。   “……太太!”   冯嫣没有回头。   黄昏变幻的光影渐渐转向暗淡,阴阳交割的时辰非常短暂。   冯嫣聚精会神地感受着周遭的一切,那阵似有若无的诡异气息,就潜藏在不时扬起的夏风里。   等到天幕渐渐由金橘色转为淡蓝,冯嫣的脚步也终于停在了后院的结界之前。   眼前是一片光秃秃的沙地——这应该,就是先前魏行贞提醒她不要一个人过来的地方。   四野又恢复了一向的静谧,冯嫣闭上了眼睛。   先前似有若无的异动虽然只有一瞬,但却让她感到非常熟悉。   她的第一反应是那只树妖回来了,但等回味过来,她又觉得这其中有些细微的不同。   树妖的气息……是末等的,浑浊的,它的喜乐哀惧虽然像极了人类,但那种浓烈而磅礴的情感,非常有辨识度。   然而这一次的潜伏,却多了几分令人感到棘手的危险和狡黠,如同静水流深,悄无声息。   冯嫣的嘴角微微提起,对这个此刻正隐于幕后的敌人,她忽然有了一点点的期待——或许这一次要面对的妖物,不会像之前的几次那样无聊。   她的神识以她脚下的土地为圆心,慢慢向外铺展。   这一层金色的光晕,浸透了魏行贞布下的结界,沿着地表,渐渐覆盖了一整座庄园。   冯嫣的步子又再次迈开。   在西门马厩的角落,有个带着血腥气味的陌生人,正潜伏在那里。 第五十一章 意外之客   夜幕降临,一切都蒙上了薄薄的暗影。   “太太确定是那边吗?”   “嗯。”冯嫣点了点头。   先前以为来者是妖,便不好让去甚跟随;而今既然确定对方是人,冯嫣自然不会独自前来。   不然对方那边才生歹念,都不用动手,冯嫣这头就要先倒下了。   去甚提着灯笼,警惕地望着冯嫣示意的方向,“不恃,你去看看。”   不恃轻轻活动了十指,像一只随时准备扑咬猎物的野兽一样弓起了背。   虽然光线暗淡,但不恃已经能闻见浅浅的血腥气味——这已经是被刻意遮掩的结果了。   他慢慢向着草垛的方向移动。   “咦?”   不恃忽然发出一个疑惑的声音,然后俯身去扒拉草垛里的枯草。   不远处,去甚连忙喊道,“你小心点!”   不恃沉下腰,很快将一个满身染血的人从草垛中抱了起来,然后转身向冯嫣走来。   “太太,是国公爷。”   去甚也怔住了,他与冯嫣都快步上前。   灯笼跃动的火光下,狄扬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白纸,他的胸口、衣袖和裤脚上满是血迹,整个人已经失去了意识。   冯嫣掀起他的衣袖——胳膊上只有几道浅浅的伤口,像是被刀剑不小心拉开的扣子。   然而诡异的是,鲜红的血液仍在不断地从中渗透滴落,没有半点要愈合的意思。   冯嫣皱起眉头。   “快,先救人。”   ……   快到子时的时候,天上下了一场又大又急的暴雨,雨后乌云散去,子夜的洛阳城又被淡淡的月辉笼罩。   等到魏行贞风尘仆仆地回来时,已经又是午夜。   冯嫣在客舍的主厅中就听见了响动——魏行贞的脚步溅起了一阵水声,分明是大步向着这边跑来。   “你回来了。”冯嫣淡淡道。   魏行贞来路上已经听去甚说了傍晚时发生的一切,他向冯嫣点头致意,一面道谢,一面往里走,可冯嫣却站起身,拦住了他的去路。   “魏大人是不是该先给个解释?”   魏行贞喘了口气,“容我先见见狄扬,再来和夫人——阿嫣解释?”   冯嫣看了他片刻,才移步放他进屋。   屋内只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借着这一点微光,魏行贞看见躺在屋内的狄扬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身上的伤口也全部清洗包扎过了。   从纱布的打结方式看,应该是冯嫣亲手料理的。   魏行贞松了口气……那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   冯嫣也跟在魏行贞的身后进了屋子,她轻声道,“国公爷身上伤口虽然多,但没有一处是致命伤。他这会儿应该是睡下了,有什么事,你明天再问吧。”   “谢谢,今晚辛苦你了。”   魏行贞正要转身,床榻上忽然传来些微响动。   “……老魏?”   冯嫣和魏行贞同时向床榻上的狄扬看去。   方才还陷在睡梦中的狄扬此刻已经醒来,他的呼吸变得明显,而目光则紧紧落在魏行贞身上。   魏行贞又重新折返塌前,   狄扬紧紧抓住了魏行贞的手臂,声音急切而焦急,“贺公……贺公,平安否?”   魏行贞点头,低声答道,“平安。”   狄扬缓缓吐出一口气,整个人的表情也松懈下来,“那就好,他……没受伤吧。”   “一点轻伤,与其说是被桃花卫伤着的,我看更像是喝了个烂醉以后自己磕着碰着了。”   狄扬笑叹了口气,“这个份上还在喝酒,贺公也是心大……你是……你是怎么——”   “我大概是申时末,在岱宗山附近的丛林里找到的人,趁着北城门酉时交班,带他从那边回了洛阳。他现在就在你隔壁的屋子,已经安顿下了。”   话音未落,狄扬的表情几乎僵在了那里,他的呼吸再次变得剧烈,一双眼睛几乎要瞪出来,“你怎么——”   “你先躺平,听我把话讲完。”魏行贞按住了狄扬的肩膀,将他重新按回了床上,“桃花卫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如果放贺公一个人出洛阳,他不可能走远。所以我权衡之下,还是先将贺公接回了府中,再从长计议。”   “……”狄扬眉头拧紧了,脸上带着几分担忧和无奈,他叹了口气,“……都是我的错,半月前我就应该听你的,不该坚持把贺公接来洛阳。”   “也未必,放着他在外头乱走只怕更加危险,进了洛阳,好歹我们能看着。”魏行贞低声道。   “桃花卫大概今晚就要全城搜索我的下落了。”狄扬叹了一声,“我不能在你的府邸久留……”   冯嫣一直听着两人的交谈,听到这里便开口道,“这一点国公爷倒不用担心,桃花卫戌时已经来过了,至少今晚,你可以安心在这里待着。”   狄扬一怔,显然没料到冯嫣竟会帮他挡住桃花卫的搜查。   “首辅的宅邸岂是说进就能进的,何况我还在这里。”冯嫣看向魏行贞,“不过现在魏府的几个大门应该都有桃花卫在暗中看守,魏大人若是带着贺公深夜返回,恐怕此时已经露馅了吧……”   “不会。”魏行贞也望着冯嫣,“我们是从地道回来的,没有人看见。”   冯嫣双眉微抬——好么,这间宅邸里,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是她不知道的……   狄扬摇了摇头,“这件事非同小可,即便今晚公子替我挡了一批搜查,只怕明日桃花卫还是会借口前来,我——”   “好了。”魏行贞打断道,“你先休息,有什么事明早再说。”   狄扬叹了口气,终于松开了魏行贞的手,他目光看向冯嫣。   “今晚,多谢……公子救治。”   冯嫣侧头莞尔,“不客气。”   ……   后半夜,月光愈加明亮。从客舍到小楼的路上,魏行贞提着灯笼和冯嫣一路同行。   魏行贞将灯笼放得很低,为了避开地上的积水,两人都走得很慢。   “这么说来,下午国公爷是与贺公一道出城游赏,结果在城西郊野和桃花卫交手了?”   “嗯。”魏行贞点了点头,“桃花卫扮作匪徒劫道,看起来是想将贺公直接斩杀于城外。”   “魏大人当时也在现场吗?”   “不在。”   “那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对方是桃花卫?”   “……猜的。”魏行贞轻声道,“不过既然桃花卫夜里来过,应该不离十了。”   冯嫣抬眸望着今夜的残月,终于理清了今晚发生的事情。   ……这么想来,也不奇怪。   这天下之中,憎恨着孙幼微的人有如过江之鲫,数也数不过来。   但是,若要问谁的恨意深到即便牺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那就屈指可数了。   与其放着贺夔这样的人在洛阳城中游荡,平添风险,还不如先下手为强,直接取了这人的性命。   这倒……也是孙幼微一贯的做风。   冯嫣忽然停了下来,她意味深长地看着魏行贞的背影,“魏大人。”   “嗯?”魏行贞转过身来。   “真要追究起来,你今晚犯的可是视同谋逆的大罪。”冯嫣的声音冷了几分,“你还记得贺公当初,是如何家破人亡的吗?” 第五十二章 底线   魏行贞望着冯嫣,“记得。”   “当初不过是一句无心之言,贺公与他妻族便被下令处斩,如今陛下为求自保,暗中派人诛杀贺夔以绝后患,这是何等严重的事情……魏大人无端把我也牵涉在内,你难道不知道此事一旦败露,后果几何?”   “……知道。”   “那为什么?”冯嫣凝眉,“你是笃定我畏惧圣怒,所以会陪你来圆这个谎?”   魏行贞提着灯笼走到冯嫣前面。   “有三个方面的原因。   “一则,狄扬与我是好友,他遇险我不能不救;二则,贺夔也是我非常敬仰的琴师,我不忍心看他就这样殒命。”   魏行贞顿了顿,“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我知道如果同样的选择放在阿嫣面前,你也会和我做同样的事。”   冯嫣微微颦眉。   ……又来了。   会不会做同样事冯嫣不知道。   但这种莫名被洞察的感觉。   让人非常……不爽。   一阵夜风掠过,魏行贞望向风来的方向,远天一片乌云,或许后半夜又有风雨。   “又起风了,我们——”   冯嫣垂眸,突然快步向前走去。   她也不管地上有什么深深浅浅的水洼,就这么踩着水,飞快地往小楼的方向疾行而去。   魏行贞一下没反应过来,连忙提着灯在后面追。   “……阿嫣,你等等我。”   冯嫣非但不回头,脚步反而加快了一些。   ……   远处,小楼的二层,去甚也望见了冯嫣与魏行贞的身影,不由得回头大喊一声。   “你们都换好了没有?人已经在院子前头,就要回来了!”   一阵响动过后。   “我这儿好了。”   “我也——”   “等等……好了!”   小楼外,冯嫣和魏行贞一前一后,刚刚趁着月色踏上了离此不远的青石板路。   小楼里,去甚、去奢、去泰和不有四个人,已经抱着从小楼里换下来的杯盏、桌布、床单……等等一大筐的东西,悄无声息地从后院离开了。   四个人飞快地跑去了另一间庭院,直到小楼完全消失在他们的视野,才喘息着停下来休息。   “……你说你,今晚怎么不早点通知我们?”去奢埋怨地看了去甚一眼,“这时间也太紧了,万一被太太撞个正着呢?”   “下午太太在外面闲坐,我又不知道她会坐多久,说不定一下就回来了,我哪儿敢那个时候喊你们来。”去甚有惊无险地擦了擦额头的汗,“入夜了又要去给镇国公看伤,一时间顾不上,也就太太在客舍等大人回来这会儿的时间能用。”   不有在四人中最为瘦弱,他直接栽倒在身下的箩筐里,有气无力道,“东西太多、太沉了……下次要是还要一下把小楼里那么多东西全换一遍,我们还是喊上不恃一块儿吧。他力气大。”   “不行!”去甚立刻摇头,“这种精细活儿只能咱们四个干,不恃那个大老粗,进屋转一圈就得把杯子全打了……”   近旁去泰怔了怔,“还有下次???”   “当然有了,”去甚说道,“大人吩咐了,但凡冯府的七小姐来一次,小楼里的东西就要换一次,尤其是太太会用的杯盏,还有枕巾、床单被褥这些贴身的东西……但凡被七小姐碰过了,就一定要换。”   “啊,为什么?”   “你问那么多干嘛……大人吩咐了,照做就行了!”   ……   另一头,魏行贞已经追着冯嫣回到了小楼的庭院。   冯嫣脱下鞋袜,在黑暗中蹬蹬跑上了二楼。   魏行贞进屋以后点起了一楼的灯,而后将灯笼熄了放去一旁。   “阿嫣,阿嫣,”魏行贞站在一楼的楼梯口往上喊道,“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楼上传来一声沉闷的,“没有。”   “那我可以上来吗?”   “不可。”   魏行贞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虽然他确实不太擅长辨人心绪的本事,但冯嫣这……   肯定是生气了吧。   魏行贞沉默了一会儿,又抬头问道,“嗯……可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呢?”   楼上再没有回答。   ……   这天夜里,魏行贞一个人躺在一楼的卧房床榻边,像往常一样。   他知道冯嫣没有睡,因为头顶的天花板上,时不时会传来很轻的脚步声。   也不知道阿嫣是在干什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魏行贞两手交叠,枕在脑后,目光追随着楼上冯嫣的脚步声。   小楼的二层,冯嫣仍像从前一样,赤着脚踩在阁楼的地板上。   月光顺着窗沿投射进来,在地面留下方形的光带,她沿着月光的边沿缓缓行走,每一脚都精准地踩着一半黑暗,一半皎洁。   她确实气恼,尽管她根本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恼什么。   但总归一想起魏行贞,心中便会浮起一阵无由来的烦躁。   她不明白,何以这个人总是频频命中自己的心事。   譬如今早说起殷时韫。   平心而论,冯嫣确实不能斩钉截铁地说,她早已斩断了对殷时韫的余情。   除了殷时韫,她似乎无法想象自己与别人共度余生的景象。   殷时韫在她心中的地位,如同一片声势浩大的墟址,尽管已经荒芜下来,但始终占据着一个位置。似乎没有任何人——甚至包括她自己,能将这里清理干净。   又譬如方才提及的贺夔。   魏行贞说得一点不错——倘若她真的有机会从孙幼微那里救下这个的琴师,她确实希望,自己能有伸手营救的勇气。   但也仅仅是希望而已。   如果事情真的发生,她真的会去营救吗?   她真的敢在这件事上赌上自己、乃至家族的命运吗。   冯嫣心中忐忑,一个不留神,一脚踏进了月光之中。   她停下了自己毫无意义的游戏,慢慢转过身,缓步走到墙边的镜前。   昏暗的屋室内,冯嫣与镜中的自己无声相望,她的手沿着镜面缓缓划过,而后又收拢回袖。   她心里慢慢有了答案。   诚然,在这件事上进一步是冒险,退一步是煎熬,所以它才会令人两难。   冒险的事情,冯嫣常常做,往往想要的东西越珍贵,要承担的风险就越高昂。   可冒这样大的风险,去救一个自幼母亲当作反面教材且又与她素未谋面的人……又是为了什么呢?   或许,什么也不为。   这是一种近乎底线的世间公道,一个像贺夔这样饱经磨砺的抚琴人,不应当再有一个令人扼腕的结局。   想到这里,冯嫣觉得心中的重压稍稍轻了一些。   那……对魏行贞而言,也是如此么? 第五十三章 尾行所见   深夜的太初宫灯火通明。   大殿之内,孙幼微表情寡淡。   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一群桃花卫中的精锐在事前埋伏、准备充分的情况下,是如何让一个身手平平的纨绔子弟和一个年过半百的中年人从眼皮子底下逃脱的。   “两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女帝的声音很轻,这情态仿佛是在问今日午后要去哪里走走一般安和。   桃花卫的首领低下头,“臣等……已经在西郊搜了一整夜,只找到了镇国公的马车和跌落山涧的马匹尸体,马车附近有还有断断续续一段血迹,一直延续到附近的小石潭就消失了。   “国公爷和贺夔两个人……现在还是下落不明。”   孙幼微笑了一声。   浮光立刻沉下了脸,冷声问道,“城外搜不见,城内呢?你们搜过了吗?”   “昨日已经悄悄搜过了镇国公的府邸和他往日常去的几个去处,但都没有任何消息,”桃花卫喉咙动了动,“除了……”   “除了什么?”浮光斥道,“一口气说完。”   “除了首辅魏大人的宅邸。”桃花卫开口,“魏大人与国公爷是好友,如果国公爷生还,或许会去向魏大人寻求帮助,所以……”   “那为什么不搜?”   “昨夜我们确实去了,但识渺公子她……她问我们为何要深夜搜府,而我们事前准备的说辞……又确实有些不严谨,所以,被公子当场拆穿了。”   桃花卫说到这里,额角已是冷汗涔涔,“我们顾及着此事毕竟机密,不能闹得沸沸扬扬,因而没有硬闯——”   孙幼微冷笑了一声,径直打断了他的话,“内廷……养汝何用。”   桃花卫立刻叩首,只听得一声“咚”的脆响,这人的脑门硬生生地砸在御前的石板上,“臣罪该万死!”   孙幼微半垂了眼眸,“你师父杜嘲风呢?他的闭关……应该快结束了吧。”   “是,臣记得,应该……就是今日亥时出关。”   “让他准备好了,立刻来见朕。”孙幼微厌恶地瞥了眼前人一眼,“……至于你,自己去戍卫衙门领罚。”   桃花卫离开后,浮光轻声道,“陛下今夜还要派人去魏大人府邸看看吗?”   孙幼微有些疲惫地靠在御座上,“不必了。”   即便真的在魏行贞的府邸,也不急于今晚这一时,以伤势来看,他们二人都不可能跑远……若是强行搜查,反倒不好看。   孙幼微低声道,“明日一早,宣魏行贞与冯嫣一道入宫,到时朕自会安排人手去魏府查看。”   “是,臣明白了。”浮光垂眸说道。   ……   次日清晨。   大理寺的庭院,纪然一身疲惫地穿过灰蒙蒙的甬道,踏进了自己的官署。   他一进大门,早已在里间等候的两人便起身相迎。   “头儿。”二人齐声问候。   “坐。”纪然低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两个下属面面相觑,一人凝眉看向纪然,“……头儿这是怎么了,是昨日与平妖署的后续沟通不顺么?”   “何止是不顺,”纪然低低地骂了一句,而后深吸一口气,“这么大的事情砸在头上,平妖署的那群老顽固,还在想着怎么争功!就单纯的分工问题,从下午吵到晚上,晚上吵到深夜,也没争出个所以然……尽耽误事儿。”   “您消消火。”其中一人将身前的茶推到纪然面前,“平妖署历来都是如此霸道,咱们也见怪不怪了。”   “是啊,”另一人附和道,“这次的案子说到底是野灵作祟,由他们领衔倒也合情合理。不过既然这次是圣上钦点的双方协作,他们就是再贪功也不好完全撇开我们。倒不如让他们去争,咱们刚好在一旁打打副手——”   话音未落,纪然的目光已经打了过来。   一旁的人连忙出来打圆场,“他……他的意思是这样显得我们比较谦逊。”   见纪然脸还是冷的,两个下属都站起了身,“抱歉,头儿……我们没那个意思,这种话以后也不说了。”   纪然端起茶盏,轻轻吹了一口,“昨日让你们尾行魏行贞,结果如何?”   其中一人道,“我们从昨日午时开始就一直跟着魏大人,直到子夜时分他从魏府正门回府歇息,都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纪然抬眸,“他离开大理寺以后都做了什么,是回凤阁官署了么?”   “没有。”   “那是去了哪里?”   “嗯……昨日魏大人先是去了东市,逛了好几家丝绸铺子,然后又纵马狂奔,一路去了西市的青坩茶社,亲自挑了些茶叶;   “申时末,我们看见他又西市的北门出来,纵马回了东市——就这么来来回回,一直逛到了酉时三刻——”   纪然手里的茶盏不轻不重地落在了桌上,“就这么来来回回?”   “是。我们,我们也没想明白为什么……”   纪然心中更恼。   这还用想为什么?魏行贞一定是发现了有人在身后尾行,只是不点破,然后故意这样骑马来回,溜他的人玩……   这个魏行贞……狡滑得很!   “酉时三刻以后呢?”纪然强压着怒火问道。   “那会儿天差不多要开始暗了,魏大人刚好经过暖熏阁,正遇上新晋的头牌绿袖姑娘登台,魏大人进去坐着听了会儿戏,走之前还赏了绿袖姑娘一些银子……”   纪然越听越觉得嫌弃——他今天就想个法子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冯嫣。   识渺公子才嫁给他几天?魏行贞就开始去外头喝花酒了!   呸。   “……之后,魏大人就一个人在附近夜市上闲逛,看看花灯,吃吃宵夜,快到子时了,才一个人往家走,别的没什么了。”   那人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取出一本巴掌大的手册。   “总之,具体的行程和对应的时间——像是魏行贞进出的铺子,和哪些人说了多久的话,属下都记录在了这里,头儿您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翻查。”   纪然接过手册,一目十行地阅览了一遍。   下属又道,“大人若是怀疑此人有鬼,我们这几日要不要继续盯梢?”   纪然哼了一声,“不用了。   他将手册收入怀中,“既然已经打草惊蛇,我再想想别的办法……你们去休息吧。”   另外两人正要退下,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三人同时望向屋外。   ——孙幼微身边的大太监唐三学,正一脸笑意地往这边走来。   “有口谕。”   唐三学眯着眼,轻声笑道。 第五十四章 清堂   “三学”这个名字正是女帝钦赐的,意指佛学之中的戒、定、慧三学,所谓由戒生定,因定发慧,由慧起修,若能以三学分别抵御贪嗔痴三毒,可以让人最终达到解脱三界生死烦恼之境。   唐三学本身不礼佛,被赐名的原因大抵因为他是个胖子且生得颇有福相,笑时憨态可掬,有几分弥勒菩萨的情态,也因此很得孙幼微的喜爱。   然而,唐三学这个人完全与他的名字背道而驰,此人极擅罗织罪名,更有百般手段刑讯逼供,私下里人们很少喊他“唐三学”这个名字,只称他“唐三毒”或是“三毒太监”。   他今日既带着陛下的口谕来,纪然几人都跪下接旨。   唐三学略略挑眉,“旨意是给纪大人一个人的,其他两位,还请退下吧。”   左右的下属彼此看了一眼,低声答了一句“是”。   等到院子里只剩纪然一人的时候,唐三学上前一步,低声道,“着,大理寺少卿纪然,即刻带人进入魏行贞宅邸,搜寻镇国公狄扬与琴师贺夔下落——事关机要,不可声张,可便宜行事。”   ……   上午的太初宫,魏行贞和冯嫣两人被传召入宫,正与孙幼微一道喝茶。   女官浮光在一旁煮水,茶案上两人的杯盏被斟满,在孙幼微饮茶以前,冯嫣和魏行贞谁也没有伸手去碰眼前的杯子。   虽是喝茶,但以孙幼微“小事开大会,大事开小会”的性格,两人都意识到这一次的突然召见恐怕不一般,尤其是在昨夜桃花卫上门搜寻未果之后。   想着狄扬和贺夔此刻还在家中,冯嫣隐隐有些焦虑——魏行贞来路上倒是宽慰过他,不必为狄扬和贺公的事担心,他已经将这两人重新安顿好了。   然而这么短的时间,魏行贞又没说他具体是怎么把人给“重新安顿好了”,冯嫣总归有些担心。   “那壶红垆缥醪,你们尝过了吗?”   魏行贞笑了一声,“臣还来不及尝,阿嫣趁我不在的时候,一个人把它喝完了。”   “……是吗?”孙幼微看向冯嫣,“朕明明记得,你一贯滴酒不沾?”   冯嫣莞尔,“缥醪实在太香了,臣闻着便想试一试……至于最后是怎么把一整壶都喝掉的,实在是没有印象了。”   孙幼微听得笑了,“你啊……真是暴殄天物。”   冯嫣躬身,“若是今后还有机会,臣再小杯浅酌,慢慢品评。”   “下一次,可就不好等了,那时天抚元年藏下的最后两盅酒,到今年刚好二十一年。”孙幼微脸上的笑意慢慢褪去,她轻叹一声,“说到这缥醪,朕就想起狄扬……也不知他现在,生死几何。”   魏行贞和冯嫣彼此望了一眼——见对方脸上都露出了对这件事闻所未闻的表情,两人不约而同地感叹了一声对方演技真好。   “镇国公怎么了?”冯嫣有些奇怪地问道。   近旁烹茶的浮光看向冯魏二人,“识渺公子与魏大人,都没有听到任何消息么?”   冯魏二人都摇了摇头。   浮光叹了一声,“也是事出突然,国公爷昨日携友出城踏青,半路上马车翻落山崖,如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怎么会?”魏行贞极是心忧,“他……是在哪里出的事?”   “西郊附近。”浮光答道,“不过魏大人不用担心,桃花卫得了附近的农人报信,已经去营救,相信很快会有消息的。”   孙幼微望着冯嫣和魏行贞——两人的反应看起来……都非常正常。   当然,也有可能是装的。   孙幼微默不作声,微笑饮茶,余光望向了近旁的滴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午时降至,外头终于传来了一些动静。   “陛下,”一个宫人恭敬地前来,“纪大人前来复命了。”   纪然大步流星地步入太初宫,初见魏行贞与冯嫣二人也在时有些意外,但很快明白过来——陛下将他们邀到宫中,想必是为了扫清今日让他进府搜查的障碍。   “参见吾皇。”   “平身。”孙幼微的身体微微前倾,“……结果如何?”   “没有任何异样。”   “是吗……”孙幼微目光低垂,笑了一声,“也好。”   倘使真的有什么异样,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对魏行贞和冯嫣二人的审问了……   孙幼微重新靠在御座上。   冯嫣为纪然递去空杯,“纪大人又在办什么差事?”   纪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望向孙幼微。   孙幼微淡然,“说吧。”   纪然这才开口道,“大理寺今日上午收到举报,说有可疑人士在昨夜潜入无为阁,我们正在全程搜寻此人的下落……对了,今日为了这件事,又搜了一次公子的府邸——因为有线人说看见有陌生人今早在魏府门前出没,还请两位见谅。”   孙幼微颇为赞许地看了纪然一眼——这个理由,编得不错。   这个年轻人虽然有时候说话不太好听,办事却一直是得力的。   冯嫣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昨夜桃花卫也到我府上来过,莫非也是为的此事?”   “也许是吧,我不太清楚桃花卫那边的情况。”纪然轻声道,“但总之这几日洛阳城人心惶惶,公子与魏大人出入时最好小心一些——尤其是魏大人啊。”   冯嫣不解,“……为什么魏大人尤其要小心一些?”   纪然笑了一声,“因为魏大人行迹广泛,这几日又出入风月之所,那可正是人多口杂的地方!若是一不小心中了什么巫蛊之术,只怕牵连甚广。”   “嗯……”冯嫣的尾音轻且缓慢,她望向魏行贞,“风月之所?”   魏行贞表情复杂,小声道,“只是……清堂而已。”   冯嫣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觉得新奇,“什么是清堂?”   还不等魏行贞开口解释,纪然便抢白,“公子久居深闺,自然不清楚这些,东市的风月之所分为清堂与浊堂,前者的姑娘大都卖艺不卖身,只与友客谈谈诗酒茶戏,后者则多是皮肉生意。昨日下午,魏大人正是去清堂消遣了。”   说着,纪然看向魏行贞,“清堂浊堂,魏大人倒是门清,嗯?”   冯嫣大抵明白过来,她也转过头来,“所以昨日魏大人是去清堂……?”   魏行贞道:“……听戏。”   冯嫣点了点头:“好听吗?” 第五十五章 两个魏行贞   魏行贞喉咙动了动,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孙幼微目光转向魏行贞,“魏爱卿昨天下午不在官署么?”   “……是,”魏行贞点头,“青坩社昨日新进了一批茶叶,臣专程去看了看。”   纪然若有所思,“魏大人很多事都喜欢亲力亲为嘛。茶社新进了茶叶,也要亲自去挑?”   “习惯了。”魏行贞冷声答道。   冯嫣又点了点头,“莫非那里也有什么皓腕红颜,能为魏大人烹水煮茶?”   魏行贞:“我——”   “倒也没有,我必须来为魏大人说句公道话。”纪然在一旁笑道,“昨日我的一个下属在街上偶遇了魏大人,一时觉得奇怪,便一路跟着瞧了瞧,除了酉时末进了暖熏阁,其他时候魏大人并未有什么出格的举动,这一点公子还请放心。”   “……纪少卿。”魏行贞直直地看向纪然,“还真是多谢你帮我澄清啊。”   “客气。”看到魏行贞如此表情,纪然暗自好笑,他大义凛然道,“大理寺的眼线遍布洛阳,还魏大人一个清白,是我应该做的。”   ……   午后,冯嫣与魏行贞退出太初宫。   孙幼微目送他们离去,而后看向纪然,“听起来,你似乎昨日下午就已经专门派了人,去盯梢了魏大人的行迹?”   “回陛下,是的。”   “纪然……你好大的胆子。”孙幼微颦眉,“为什么?”   纪然从容道,“昨日午后,魏大人离开大理寺,臣原本只是暗中派人护送他回官署罢了,没想到魏大人却去了别处,才有了后头这些事情,还请……陛下谅解。”   “那他出过城、或是和什么可疑人等交谈过么?”   “没有。”纪然取出怀中的记录册,“魏大人全程确实是在城中买买逛逛,陛下若是好奇,可以看看详情。”   ……   午后的烈日把天地晒得一片白亮,有喧闹的蝉在不远处的树枝上轰鸣。   魏行贞忍了一路,直到快出宫门了,才终于开口道,“阿嫣,你听我解释……”   冯嫣作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回去再说。”   魏行贞只得把话重新咽进肚子里——某种程度上说,冯嫣的谨慎是对的,毕竟宫中多眼线。   于是两人一路无言,直到马车停在了魏府的东门,等进了庭院,冯嫣终于停下了脚步,她带着几分笑意回头,“魏大人方才想说什么?”   魏行贞也站定下来,他神情严峻,“我……从来是个洁身自好的人,阿嫣要相信我。”   听着魏行贞这样煞有介事的澄清,冯嫣反而有些意外。   ——她没想到魏行贞一开口要解释的,竟然是这个。   她笑了起来,“是不是洁身自好不知道,但我相信昨日在东市出现的不是大人。”   魏行贞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冯嫣轻声道,“魏大人昨日申时末,在岱宗山附近的丛林里找到了贺公,又趁着北门酉时交班的时候将人带了回来,可是纪大人却说你昨日下午去了东市西市,又是买茶叶,又是清堂听戏的……”   冯嫣上前一步,“魏大人真是好本事,竟能同时出现在城外与市集之中——难道有谁扮成了你的模样,竟骗过了所有人?还是你用什么邪术,造出了自己的傀儡?”   “没有傀儡。”   “那是怎么回事?”   魏行贞轻叹一声,“就是普通的幻术,以气化形罢了。本质上和阿嫣在夏日宴上看到的情景没有什么不同。”   冯嫣突然皱起了眉头。   ……幻术?   她突然很想敲一下魏行贞的脑门。   魏大人,你是不是以为我平时不出门,书读得少,所以好骗?   在夏日宴上用幻术制造花与草木,尚且有五感之难,如果要用幻术造出一个活生生的人,且不被旁人识破,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   因为——人,对于自己的同类,有着难以想象的敏锐。   对于与人相像的东西,人们总是会有偏爱,譬如狸奴——它们有一双大眼睛、扁平的脸胖和高而圆的前额,就好像婴孩的脸。   然而当这种相似到了一定的程度,这种偏爱则会陡然变得恐怖起来。   有时,人甚至很难说出假人与真人之间究竟有哪里不同,但只要有一点点细枝末节的差别,就足以使一切幻术造出的假人,在常人眼中往往如同僵硬的行尸走肉那样刺目、显眼。   从古至今,冯嫣从未听过有谁以幻术造人,且能以假乱真的——除非是肉傀儡。   肉傀儡的本体多是专门捕捉的肉身,所以看起来稍稍逼真一些,但这与一线牵一样,是最见不得光的邪术。   “证据呢。”冯嫣颦眉道。   “……阿嫣随我来。”   冯嫣跟随着魏行贞的脚步,穿行在庭院之中。   他带着冯嫣来到了昨日狄扬休息的庭院,客舍的窗户开着,里面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   冯嫣的目光迅速地扫过庭院,“你已经将国公爷他们,接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没有。”魏行贞低声答道。   “……他们还在府中?”   魏行贞点了点头。   “那上午纪然来搜查——”   “他什么也查不到。”魏行贞慢慢走到冯嫣身边,低声道,“阿嫣觉得,周围有什么异样的地方吗?”   冯嫣微微怔了一下。   她再次环顾四周,院子里栽种着桃树,这时已是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远处的虫鸣,脚下的青砖,不时从天穹掠过的飞鸟……   没有任何异样。   是的,没有。   冯嫣带着几分疑惑再次看向了魏行贞的眼睛。   “那接下来……不要害怕。”   还未等冯嫣开口询问是要怕什么,周遭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山石、院落、青松……身边的一切都像是突然被水晕染开的水墨。   变幻的天地带来眼花缭乱的眩晕,整个世界呈现出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意味,所有的光影在眼前汹涌倾泻,冯嫣一时竟有些站不稳。   魏行贞立刻扶住了她。   只不过须臾之间,在一片朦胧与浑沌之中,世界又骤然呈现出新的面貌。   粘连模糊的色彩很快再次变得清晰,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又再次显现出它们的轮廓,冯嫣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包括不远处秋千架上,手脚都裹着纱布的狄扬。   这一切,都是在一刹那间发生的。   狄扬也正一脸震惊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魏行贞和冯嫣,“你们……你们俩什么时候回来的?”   冯嫣望着狄扬,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国公爷,一直都在这里吗?” 第五十六章 不明白   狄扬点头,“是啊。”   冯嫣轻轻咬住了唇。   此刻,她离狄扬不过十来步的距离,但方才她一点也没有觉察到有人就在附近。   魏行贞的幻术不仅遮掩了她的眼睛和耳朵,甚至连她与生俱来的天赋也一并欺骗了过去。   冯嫣站在原地,前日在宣政殿外与魏行贞的交谈又一次浮现在脑海。   ——“这是……”   ——“幻术。”   ——“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可以的。”   难怪……   难怪他当时答得那么理所应当,甚至没有半点惊奇。   冯嫣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他自己就是一个极其高明的幻术师。   难怪魏行贞那么放心纪然来家中搜查。   连冯嫣都觉察不到任何异样,那么像纪然这样的年轻人,当然不可能在宅邸中搜出任何东西。   突然,冯嫣脑海中又响起一道惊雷。   她看向魏行贞,用极轻的声音开口,“这么说来,洛都无影——”   魏行贞嘴角微动,目光平添了几分肯定的意味。   冯嫣当即陷入了更大的震惊之中。   远处,狄扬有些在意地望向冯嫣,“……公子怎么了?”   “应该是累了,我们刚从宫里回来。”魏行贞看向狄扬,“昨夜你们休息得还好么?”   “都好。”狄扬从秋千上下来,他缓步走到冯嫣身边,“我要好好谢谢公子,虽然昨晚觉得几乎是在苟延残喘,可今日一早醒来便神清气爽,我还没问公子究竟是给我用了什么药,怎会如此神奇?”   “只是用了一些草药解毒罢了。”冯嫣答得有些漫不经心,“国公爷的伤原本就不重,只是因为中毒才一直失血。”   狄扬有些意外,“公子竟然还懂药理?”   冯嫣摇了摇头,“我哪里懂这个。我只是……碰巧遇到过同样的情况罢了。”   魏行贞左右看了看,“贺公人呢?”   “应该还没起,他昨日实在是喝得太多了……估计要午后才会起来吧。”狄扬话到一半,又看了看冯嫣,“……公子真的没事吗?你看起来脸色很苍白。”   冯嫣此刻终于有些回过神来。   她觉得自己五指冰凉,甚至有些微的耳鸣,在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之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从魏行贞那里轻轻抽了回来。   “一早进宫,确实是有些累人……”冯嫣略略欠身,“失礼了。”   “哪里,分明是我们打扰了。”   冯嫣低声道,“国公爷之后,是什么打算呢?”   狄扬的的脸上浮起忧愁,他叹了一声,“当务之急,还是要找机会送贺公出去,他如今在蜀地颇有名望,许多人都认得他,所以只能往东南或是向北去了。   “至于我,等伤养得差不多了,再换一身褴褛的衣衫回城就好了——就将计就计,说我路遇匪徒跌落山崖,好容易捡回一条命,但与贺公失散了……想来,陛下也不会怎么难为我。”   冯嫣点了点头,“……也是个办法。”   “对了,”狄扬突然想起什么,对魏行贞道,“客舍里的琴我收起来了……一会儿你去让去甚过来把它拿走吧。”   “既然我来了,就直接给我吧。”魏行贞轻声道。   “那你随我来。”   冯嫣没有跟随二人一同进屋,她站在原地,望着魏行贞的背影。   此刻,她忽然想起来,在出嫁之前,母亲就几次三番地提醒她,魏行贞出身卑寒,这本身虽然不是原罪,可朝野波诡云谲,他能从一个司天台的测量官鲤跃龙门进入文渊阁,就意味着此人身上有些本事。   母亲最不喜欢这种“本事”。   事实上,这种厌恶不仅仅针对寒门出身的魏行贞,对所有喜欢钻营、热衷仕途的男子,不论出身如何,母亲都相当地讨厌。   她不止一次地告诉冯嫣,在这些男人眼中,嫁娶之事都是他们向上攀爬的工具。这些人永远都学不会怎么真心对人好。   别人家姑娘怎样,她管不着,但在冯嫣和冯小七的婚姻大事上,她一定要严防抱着这种心思接近的女婿。   而母亲对“好姻缘”的定义,就是像父亲这样的男子。   冯远道谦和、顾家,虽然有些糊涂但很有自知之明,他在小事上很有主意,叫人省心,大事则全都会去同母亲商量,叫人放心。   这样的母亲,会对殷时韫感到满意实在是太正常了——殷时韫同样温润谦和,比冯远道更出挑的是,殷时韫极有才情,再加上他又在司天台做事,离朝廷里各种狗咬狗的事远得很。   可以说,殷大人在方方面面都很符合母亲对女婿的要求。   冯嫣一度也这么觉得。   殷时韫是极少数相处时能让她感到平静的人。他身上没有那些令人不适的缜密心机,也没有对功名利禄的汲汲以求——这些普通人挣扎一生也未必能得到的东西,他生来就有,根本不用与任何人争抢。   司天台是与历代星辰共命运的地方,而这些年中在岱宗山的砥砺,则让殷时韫原本沉静的性情中更添几分坚毅……虽然在出奔未遂之后,他与自己的每一次相见都显得过于笨拙,但这些变化,瞒不过冯嫣的眼睛。   再看看眼前的魏大人。   冯嫣就是再迟钝,这段时间以来,也感受到了魏行贞身上某根紧绷的弦。   从前她只觉得魏行贞的情报收集做得很好,以至于这连日来的种种讨好之举都正中了她的痒处。   但今日不同,今日他突然毫无征兆地坦诚了夏至无影的真相。   这让冯嫣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倘若魏行贞是一个野心家,一个如同母亲一向鄙夷的那类野心家,那他今日最好的选择,应该是单单针对前往暖熏阁进行解释和道歉——毕竟成婚没有几日,丈夫就跑去这样的地方去玩乐,对冯嫣来说并不光彩。   一个道歉,足以。   因为她心里根本就不计较这位魏大人究竟是不是个喜欢花天酒地的人——当时最牵动她心神的,反而是那个可以听曲喝茶的“暖熏阁”本身。   这洛阳城里一切的尘世烟火,都让她兴致勃勃,充满好奇。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冯嫣相信魏行贞也感觉到了,她甘愿拿这四年的婚姻换取行事的自由——和魏行贞的缘分,原本就是一场交易罢了。   她还以为魏行贞一多半也是这么觉得的。   可魏行贞今日直接把底牌掀了出来给她看,好像生怕她误会了自己的人品。   望着不远处的魏行贞,冯嫣觉得脑海中的不解,越来越多了。   这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他又是为了什么? 第五十七章 配不上   很快,魏行贞和狄扬一道从屋中折返。   冯嫣也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然而望着魏行贞怀中抱着的琴,她又微微怔住了。   这古琴的琴面黑红相间,其间梅花断纹与蛇腹断纹相互交织,龙池上方有篆书雕刻,只是晃动之中看不清具体字样。   冯嫣上前,“等等……”   魏行贞停步。   她终于看清了,上面刻着“独幽”二字。   冯嫣屏息,半晌才道,“这……这是独幽七弦?”   狄扬点了点头,“正是。”   “这样好的琴,为什么要收起来?”   狄扬轻叹一声,“正因为是好琴,才要收起来,免得贺公睹物思人,凭添愁绪。”   “……能让我好好看看这琴吗?”   狄扬有些意外,“当然可以……公子请。”   ……   三人重返室内,魏行贞小心地将独幽琴重新放在了琴案上,冯嫣跪坐其前,再一次屏住了呼吸。   世传独幽琴有两架,一架凤嗉式,一架灵机式——这两架古琴,均出自一千二百年前竟陵郡的妙微道人之手。   他制的古琴大都身长三尺六寸五分,宽象征一年的岁日;琴宽六寸,寓意;琴厚两寸,比自天地阴阳之气;琴面上,共十三个琴徽,乃指寻常十二月与闰月。   妙微道人是竟陵乐派的开创者,在琴艺上造诣极高,可惜天妒英才,在二十六岁时便因病去世了。   临终前,也不知道为什么,妙微在自己的山居放了把火,将自己羸弱的病躯连同他亲手制作的十三把古琴全部付之一炬。   虽然时人奋力抢救,那场大火还是烧了三天三夜。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火灭之后,人们在余烬之中发现了两架完好无损的“独幽”——浴火之后,两架木琴非但没有化为焦炭,反而像是被镀上一层水波似的清漆。   独幽之名,从此声名大噪。   千百年间,两架独幽辗转多人之手,始终被有缘人悉心保存,直到前楚覆灭,大周建国。   在那场连绵七十年的天下动乱之中,两架独幽也从此销声匿迹。   再后来,贺家寻得了其中的一架——那正是贺夔在洛水边弹奏并砸毁的灵机式。   冯嫣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此生竟有缘见到另一架凤嗉式。   “我记得《潜确居》里说,古琴以断纹为证,不历数百年不断……”   她的手轻轻抚过琴板,心中近乎沸腾——   琴面上的梅花断纹,是断纹之中的最古;   梅花断中,又有横截其面一寸或半寸的纹路——那是蛇腹断;   边沿处,纹路圆大,如浪如麟——是龙纹断;   且方才匆匆一瞥,琴背上还有细如千百发丝的牛毛断……   冯嫣抬头,轻声开口,“这难道……难道是真品?”   魏行贞平静地点了点头。   见冯嫣在这件事上竟也如此激动而克制,近旁的狄扬忍不住莞尔,顿时也生出几分知己之感。   “我第一次见到这琴,也和公子一个反应。”狄扬望着琴叹道,“当年贺公在洛水边摔琴之时,我尚且年幼,那架灵机式的独幽,我是再见不到了……没想到竟能在魏大人这儿遇到另一架凤嗉式,实乃三生有幸。”   冯嫣没有说话。   对着眼前跨越千年的旧物,她忽然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慨,仿佛与那位传闻中的妙微道人在交错的时空中重逢。   妙微道人的琴曲大都在写山水,但又不局限于一山一水,琴声往往从静处起势,而后石破天惊,风云交汇。   冯嫣记得,从前学琴的时候,她的师傅常常说,竟陵派的琴曲是有厚度的,幼时冯嫣不懂这句话,后来慢慢咂摸出了味道。   妙微道人琴声中的山水之所以与其他人不同,是因为他的弦上有沧海桑田的气概。他的乐声里全是想象,想象延绵不绝的山峦经历千百年间的风雨,想象烈日骄阳,雷鸣电闪,想象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所谓的厚度,就是“时间”。   妙微之后,很少再有琴师能以这样的气概来弹琴了,   竟陵乐派也早已凋零,但偶尔还是有人——譬如说教授冯嫣琵琶的师傅,会被这样的古仁人吸引,忍不住向自己年轻的学生一再夸赞。   “真好。”冯嫣忍不住叹了一声。   “我原先每每想起贺公洛水摔琴,都觉得有些可惜,但后来又慢慢明白了一些,若是已经失了这世上的知音,便是有再好的琴作陪,也没有什么意义。”狄扬轻声道,“这样想想,也便能理解了。”   “也未必是因为少知音。”魏行贞轻声道。   狄扬看向魏行贞,“魏大人觉得是什么原因?”   “因为这样的世道根本配不上妙微的琴,”魏行贞低声道,“与其让独幽继续存于世间,不断辗转于他人之手,不如摔了干净。”   一道撞击声从几人近旁传来——三人循声而望,见一皓首老翁斜斜地靠在门栏上。   狄扬一怔,“贺公。”   冯嫣也站起了身,她站在魏行贞与狄扬的身后,小心地打量着眼前人的模样。   贺夔老了。   他的模样与冯嫣想象中的相去甚远。   虽然贺夔今年才刚刚过了五十四,但老如树皮的脸和枯朽的十指,看起来与古稀之年的老人别无二致。   他身型干瘦,弯腰驼背,耷拉着老皮的脸上挺着一个线条硬朗的大鼻子。他面如死灰,可脸颊和鼻尖却都是红的,可能是因为醉酒,也可能是因为晒伤。   贺夔的身上穿着一件粗布衣服,两排肋骨随着风还有他的动作而时显时露。   这异乎寻常的消瘦牢牢抓住了冯嫣的视线,因为他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看起来都像是薄薄的一层皮直接糊在了骨头上。原本颀长的身型则因为佝偻的体态而失了一切风采,看上去像是一个街边的流浪人。   然而他的眼睛……大抵是因为眼眶深陷,所以贺夔的眼睛看起来异乎寻常地大。   这双眼睛明亮而有力,可却很少在具体的人身上停留。贺夔好像永远都在目视前方,仿佛在他面前,有一个所有人都看不见的世界让他凝视。   冯嫣望着贺夔身上的气,一时间有些动容。 第五十八章 有个愿望   即便是历经了半生的风雨,即便他此刻看起来像是一个喝醉的市井无赖,冯嫣仍然能看见贺夔身上,一些与生俱来的气质。   与狄扬身上的温和恣意不同,贺夔的身上带着天然的刺——它们往往意味着冷漠疏离、桀骜不驯,但又有着无可比拟的凛冽和澄澈。   有时候人性情中最为内核的部分,是压不折,摧不毁的。越是打磨,越是显露出它本真的模样。   贺夔扫了一眼魏行贞,而后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伸出食指挠了挠已经半秃的脑袋。   他的头发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几乎撑不起一个盘起的发髻,后脑勺的发簪随着他挠头的动作起起伏伏,摇摇欲坠。   贺夔动作散漫地往屋里走,他打了个嗝,吐出一口腹中沤了半宿的臭气,然后随手拿起近旁一杯盛了凉水的杯盏,走到附近的茶几旁,以指沾水,书写起来。   “贺公不能说话。”狄扬在一旁低声解释,“当年陛下将他流放至蜀地,途中有人用药毁了他的嗓子。”   狄扬叹了一声,接着道,“边陲之地,百姓中没有几个识字的,我想大概是有人怕贺公西行途中把自己的故事说出去,污了圣名。”   冯嫣静听。   也是,贺公身边能识字辨文的,大概也知道他身上的事有多危险,也自然就懂得祸从口出的道理。   说话间,贺夔那边已经写完了字。   他拍拍桌子,示意魏行贞去看。   冯魏狄三人同时上前,只见桌上写着:   「魏大人竟能如此懂得老夫的心思,莫非也死过老婆?」   狄扬颦眉,他立即挥袖拭去桌上的水渍,带着几分歉意看向魏行贞与冯嫣。   “两位勿要见怪,贺公……放浪惯了。”   冯嫣倒是不恼,只是“放浪惯了”这种话从狄扬嘴里说出来,不免有些滑稽。   不过,当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魏行贞的一侧,她觉得魏行贞的表情有些微妙。   “贺公既然醒了,就去吃饭吧。”魏行贞轻声道,“我下午还要去一趟官署,之后的事情,等我晚上回来,我们再一起商量。”   “好。”狄扬连连点头,“你们也快些去歇息吧。”   ……   返回小楼的路上,魏行贞怀中抱着琴,与冯嫣一路无言地同行。   魏行贞等着冯嫣开口,他知道冯嫣一定有许多的话要问他。   但冯嫣从离开客舍之后便一言不发,她面色如常地在夏日的热风里慢慢往前走,神情温和平静。   在将要踏入小楼的时候,冯嫣的步子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了门前的栳樟下头。   “有句话,我想问问魏大人。”   魏行贞也旋即停了下来,“你说。”   树荫下,冯嫣沉眸而立。   风把他们头顶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如同波涛,涛声中蝉鸣聒噪不已,冯嫣转过身,望向魏行贞的眼睛。   “魏大人是不是……有什么难以达成的愿望?”   魏行贞怔了一下。   这个问题瞬间让魏行贞觉得心口有些沉闷,他以为冯嫣会问夏至无影或是让她获得安宁的秘密,然而她没有。   魏行贞几度张口,又陷入沉默。   眼前的冯嫣和记忆中冯嫣好像达成了某种重合。   他望着他,并且在她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些好奇,一些试探,还有一些熟悉的温柔。   一种复杂的心绪突然间涌上他的心头,让他有种强烈的、想要谈及往昔一切的冲动。   关于我,关于我们。   无数的心事倾泻而下,反而让人无从开口。   一阵风在此刻拨乱了冯嫣的头发,魏行贞缓缓抬手,似是想要将冯嫣的乱发挽到耳后,但冯嫣几乎立刻侧开脸颊,避开了他的手。   魏行贞一下清醒过来。   冯嫣望着他,目光里多了几分戒备,“魏大人为什么不说话?”   魏行贞收回了手,低声答了一句,“是啊,我有。”   “这个愿望,也和你为什么要接近我一样,是一件不可说的事吗?”   魏行贞望着妻子的眼睛,摇了摇头,“当然不是,只是现在还不到说时候。”   “为什么?”   “因为现在,它们还无关紧要。”   冯嫣忍不住笑了一声,魏行贞的话就像是一个蹩脚的哑谜,但今日,她偏偏就是有兴趣和他把这个哑谜继续打下去。   冯嫣抬眸:“那在大人眼中,现下什么最有关紧要?”   魏行贞轻声道:“阿嫣过得开不开心,最有关紧要。”   这一句突如其来的情话让冯嫣有些猝不及防。   她双颊微红,可与其说是羞怯,倒不如说是微恼——每一次,几乎是每一次,当她认真问话,以为魏行贞会同样认真回答的时候,他总是信手拈来地拿这些莫名其妙的款款深情来搪塞。   想到这里,冯嫣一时迟疑——哦,这难道就是他在暖熏阁练出来的本事吗。   她移开目光,“那今日的事,我与魏大人做个交易吧。”   “嗯?”   “在事情恶化之前,我可以暂时帮魏大人保守夏至无影的秘密。作为交换,魏大人下次去暖熏阁,也带上我吧。”   “好啊。”魏行贞点了点头,“他们已经在排演新曲了,只是要再等几日。”   “不着急。”冯嫣轻声道,“还有之后狄扬和贺公的事,魏大人来操心就好了。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魏大人随时开口,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嗯。”   “我之前应该没和你提过,从三年前开始,我与太初宫之间的联络,就都是由一只叫槐青的树妖在接洽。宫中若是有什么事,他会直接来这里找我。”冯嫣轻声道,“所以贺公与国公爷那边,你不可大意,万一被他觉察——”   “我明白。”魏行贞点头,“客舍的幻术会一直设在那里,不会留出破绽。”   冯嫣点了点头。   最近小七在准备平妖署的下一次选拔,按说期间槐青应该会一直跟在小七身边。即便来魏府传信,也未必有心情在宅院里闲逛——但还是和魏行贞说一声,以防万一。   冯嫣向着魏行贞轻轻欠身,“那我上楼休息了。”   “嗯。”   魏行贞怀中抱着琴,就这么望着冯嫣踏进了小楼。   看着冯嫣头也不回的背影,他多少觉得有点气馁。   关于那个他制出来的幻象跑去暖熏阁的事,他还有很多更详细的解释没有来得及说,但冯嫣就是不问。   ——她现在根本不在乎。   魏行贞仰头叹了口气。   阿嫣现在,大概就只在乎什么时候出去玩。 第五十九章 嘲风   小楼的二楼,准备午休的冯嫣放下了所有南边窗的竹帘。在暗淡的光影中,她换了一身衣服,而后独自在卧榻上躺了下来。   可是闭上眼睛,她又辗转反侧起来。   母亲往昔的一句教诲反复萦绕在耳边,那大抵是说,看一个人的品格,要看他的朋友。这句话从离开贺夔与狄扬所在的客舍时,就已经浮现在冯嫣的脑中。   在那条漫长的、回到小楼的路上,她先是想起去甚和不恃,接着又想起狄扬与贺夔。   去甚身上虽有几分狡黠,但却没有圆滑谄媚之意;不恃少语寡言,其心醇厚,忠诚可靠;   至于狄扬与贺夔,两人又都是显而易见的率直任诞、表里如一的人物。   诚然,魏行贞的幻术深不可测,他的行事也同样令人有些琢磨不透,但既然在他身边的都是这样的朋友,那……魏行贞本身,应该也不是坏人。   这样的人,即便心中有一些愿望,即便这愿望他一直吞吞吐吐不肯说,应该也不是什么会带来灾厄的事情吧。   冯嫣再次闭上了眼睛。   或许今日不再追问是对的,有些事情不知道有不知道的轻松。   ……魏行贞。   冯嫣轻轻哼笑了一声。   真是个奇怪的人。   他真个奇怪的人啊。   ……   正当冯嫣那头开始午睡的时候,一辆马车正向着至玄门疾驰而去。   这马车没有挂任何家徽或是衙门标识,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桃花卫的车架。   道路上的百姓避之不及,纷纷让出道路。   马车内,侍奉孙幼微左右的大太监唐三学看看窗外,又回头看了看醉卧软座的杜嘲风,他叹了一声,忍不住用掌心轻轻拍了几下杜嘲风的脸。   “杜天师!杜天师!前面就是至玄门了,你清醒一点成吗?”   卧倒的醉汉半抬了眼皮,“唐公公好大的官威啊,还不许人路上睡一会儿,养养精神了。”   “哎呦喂,哎呦喂,造了孽了……”   唐三学完全没有了今早去大理寺给纪然宣旨的傲慢样子,急得满头大汗。   “你说说,啊,你昨夜亥时就出关了,这会儿都要快未时了才进城,知不知道陛下这次等你等了多久啊?”   杜嘲风撇撇嘴,又挠了几下脑门。   “陛下也是血肉之躯,也要吃饭睡觉的么。再说了,我在山里闷了快两个月,也得沐浴,也得更衣——”   “你就是说谎也打个草稿行不行!?”   唐三学的嗓门一下就尖了起来,他一把扯起杜嘲风破破烂烂的袖子。   “你这叫沐了浴?更了衣?天师啊,你身上这层泥垢搓下来都有斤把重了吧?啊?”   杜嘲风悠闲地将袖子抽了回来。   “本来是有这么个打算的,结果唐公公的人心急火燎地就把我架来了,那不就没时间做这些了么?”   “哦,那还是咱家的不是!”唐三学气得吹胡子瞪眼,“咱家给你跪下!给你磕头赔不是成吗!”   杜嘲风挎起个脸,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   “那就免了。公公消停会儿比什么都强。吵得我脑仁儿疼事小,万一我这一糊涂,一会儿答不上圣上的问题,牵连了公公,那就不值当了。”   唐三学憋着一口气,一肚子抱怨说不出来,整张脸鼓得像只牛蛙。   这世上能让他吃上哑巴亏的,上天入地也就只有杜嘲风这么一个活宝!   想当年,杜嘲风刚进桃花卫的时候,唐三学就看他不爽。   某日,唐三学福至心灵,突生一计,派人偷偷往杜嘲风的官舍里塞了一件赐予番邦君主的蟒袍礼服,打算过两日再派宫人过去“不经意”地收拾出来。   结果万万没想到,就在那天夜里,当唐三学干完了差事,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的住所休息时,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枕头睡起来有点儿硌得慌。   什么东西这么硌人呢?   他把手伸去枕头下掏了掏,当场掏出了一个传国玉玺。   顷刻间,唐三学吓得魂飞魄散。这才知道杜嘲风和某些凭身段、琴艺得了陛下青眼的戍卫不同——这人身上,是真有些本事的!   于是第二天一早,唐三学亲自登门拜访,然后偷偷摸摸、哆哆嗦嗦地把前日偷塞的蟒袍给拿了回来。   从此以后,他与杜嘲风心照不宣地井水不犯河水。   此时此刻,望着眼前的杜嘲风,唐三学恨得牙痒——杜嘲风这个人,又痞又刁,还不识抬举!   表面放浪形骸天真烂漫,背地里手段阴毒睚眦必报,着实乃大周第一小人!   偏偏陛下对他一直纵容。杜嘲风早年间在平妖署,后来去了桃花卫,再往后,不知是哪里来的福气,竟被陛下调去了司天台——去的地方一个比一个舒服!   可他又听说,杜嘲风去了司天台之后,便整日整日地不见人,一个人在岱宗山里神出鬼没,不知道是干什么去了!   “公公,天师,我们到了。”马车外传来车夫的声音。   眼看宫门已至,唐三学像是避晦气似的撇撇嘴,“好啊,我的差事可算是到这儿了。一会儿的雷霆雨露,您就自己个儿受着吧!”   杜嘲风权当没有听见,慢悠悠地下了马车。   等到双脚一落地,他的醉态忽然了无踪迹,   “您还等什么?走吧!”唐三学催促道。   杜嘲风没有理会。   站在至玄门外,他一个人引颈而望。杜嘲风已经很久没有在白天进过宫,眼前的一切让他觉得有些恍惚。   这里的一切与在长安时相比,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宫门后,浮光早已等在那里,一见杜唐二人,她即迎上前。   “陛下已经知道天师来得匆忙,所以下令让我先带杜天师去沐浴更衣。”   唐三学的嘴角冷冷地抽了两下。   浮光又道,“唐公公先去御前复命吧。”浮光又道,“剩下的事,交给我就好了。”   唐三学点了点头,他站在原地,目送浮光与杜嘲风远去,等到两人的身影变成芝麻绿豆般大小,他轻哼了一声,然后小步快跑地向着太初宫去了。   ……   等到杜嘲风再次站在孙幼微面前的时候,他已经变了副模样。   经年累月的山居生活让他的皮肤黝黑粗糙,但是那一身精壮挺拔的身型,即便年过五旬,也依旧流露出几分曾经桃花卫统领的风骨。   御座上的孙幼微没有叙旧,她单刀直入,“野灵在洛阳作祟的事情,杜天师应该已经听过了吧。”   杜嘲风沉眸道,“回陛下,听过了。”   “朕已经按你当年的建议,从长安迁到了洛阳,”孙幼微眯起了眼睛,“如今长安的整个地下都已经被蛀成了筛子,朕也给了你足够的时间和人力去查,可现在洛阳也隐有势头……杜嘲风,你这几年,到底在做什么?”   “臣已经有线索了。”杜嘲风答道,“不出一个月,就能给陛下答复——不,倘若顺利,半月之内就会有结果。” 第六十章 呼唤   “好,朕等着。”孙幼微呵了一声,她轻哂一声,“朕今日让你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你要兼顾。”   “臣恭听圣命。”   孙幼微的身体微微前倾,“……贺夔回来了。”   杜嘲风怔了一下,原本古井无波的眼睛忽然闪过几分喜悦,而后又迅速沉静下去。   “昔日故友回城,很高兴吧?”   杜嘲风摇头,“贺夔现在出现,对陛下来说不是好事。”   “你知道就好,”孙幼微微眯了双眼,“朕现在,正在全城搜寻他的下落——”   “臣自当避嫌。”   “不需要你避嫌!杜嘲风你听着,如果你先找到了人,朕可以暂时饶他一命,在野灵案尘埃落定以前,带着你的人将他看好,朕不再过问。但是,倘若是朕先找到了他……”   孙幼微皱紧了眉,“你明白吗?”   杜嘲风有些惊讶,但旋即又明白了孙幼微的用意,他立刻叩首道,“臣……代贺夔谢陛下浩荡隆恩!”   “去吧,去找你的旧友,”孙幼微冷声说道,“朕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要快,绝不能让贺夔落进那些殉灵人之手。”   ……   等到小楼中的冯嫣骤然醒来时,已是申时末。   她一阵心悸,身上全是冷汗。   冯嫣坐起身,轻轻扶住了额头——应该是做噩梦了……   但究竟是怎样的噩梦呢?   以往的噩梦,至少在醒来之前的那一点片段是清晰的。今日这感觉却稀奇得很,脑海中只有一团混沌不清的暗影,就连一点支离破碎的残景也回忆不起来。   唯一残留的印象……是虚弱,是困乏,是如释重负的疲惫。   好像她这一下午根本不是在睡觉,而是深陷了某个泥淖,独自与淤泥缠斗良久。   外面的天色已经转向黄昏——冯嫣卷起竹帘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自己竟是睡了一整个下午吗?   难怪会感觉这么昏沉。   她缓了缓神,抬头望向窗外的云天和晃动的树影。或许此刻应当出去走走,这傍晚的风,大概能帮自己解开一些困乏。   然而,这个念头才刚刚浮起,迎面的晚风就带来了某种熟悉的气息。   这感觉只有一瞬——就像那个在马厩附近捡回了狄扬的傍晚一样,风中隐藏着不可知的危险。   不仅如此,今日这一抹似有若无的诡异里,还多了一些不可言说的东西。   冥冥之中,似是有一种无声的劝告,在催促着她起身。   ——起身。去后院。   这个劝告不是语言,没有声调,而是一种在心底无端升起,却又不可压制的念头。   冯嫣原本还觉得有些烦乱,在觉察到这股心念后,她整个人反而沉静了下来。   要去后院的念头像是一粒随风飘来的种子,不由分说地在她心中扎下了根,并且以一种迅猛的速度蔓延生长。   她闭上眼睛,在沉默中咀嚼着这心念的细节,只觉得它复杂极了——似有哀求,又带伤感,让人觉得心痒难受,好像只有顺从那个念头,这一股难耐的焦急才可得到平复。   很快,她起身更衣,而后抽出了附近桌案上的短刀,缓步下楼。   小楼外的一切景致,都沉浸在金色的夕照之中。   冯嫣面无表情地踏出了庭院。   这一瞬,魏行贞府中的六个仆从几乎同时打了个寒战——甚至连不恃这样一向迟钝的人也是如此。   前院堂屋附近,去甚浑身难受,他本能地闪身躲去了不恃的身后,两只手在胸前后背挠来挠去。   “刚才那又是什么情况?”去甚有些哆嗦,“我怎么感觉好像又要出事了……”   不恃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直起腰看向远处,“好像是从太太的小楼那边传来的。”   去甚显然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因此表情更加复杂。   去甚恨恨地咬牙,“……这种幺蛾子怎么老赶在黄昏的时候,每次这个时候大人都不在家。”   不恃看向去甚,“那我们要去看看吗?”   去甚咬住了下唇,刚想答“走!”,就看见不有匆匆忙忙从前门跑来。   “不要慌!”还没等不有跑到身前,去甚就抬起了手,“我们也感觉到了,这就要去太太那边看看!”   “不是……”不有喘着粗气,“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那怎么了?”   不有面带难色,“长……长公主府的,棠溪郡君来了,说是要见太太。这会儿她已经带着人,堵在咱们东门口了。我们怎么办?”   “棠溪郡君?”   去甚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哦,岑灵雎啊!   他们魏家和长公主府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这个郡君怎么这个节骨眼儿上跑来找事儿?   去甚皱起眉头,“她说了为什么要见吗?”   不有摇头,“郡君没有细讲,她就说昨晚在夏日宴上和咱们太太有一面之缘,可但当时没有细瞧,今日她是专门来看看太太长的什么模样。”   去甚听得缩起了下巴,“……咱们太太长什么模样关她什么事?”   “那现下到底怎么办嘛?”不有着急地跺脚,“我看这人怪蛮横的,她说就等咱们一盏茶时间,要是到时候咱们还不开门迎她进来,她就带人一把火烧了咱们的东门。”   “诶嘿?这人什么毛病?”去甚惊得笑了一声,“这样……你和不恃去小楼那边看看,我去前头会会这个郡君。”   不有连连点头,“诶!”   “还有,”去甚突然想起来,“赶紧让去泰给大人报个信,让大人快点回来。”   ……   仍旧是后院的那片沙地,魏行贞所设的结界仍旧完好无损地立在那里。   这一次,冯嫣越是靠近,就越是觉得,在那结界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弥散和生长。   它在期待着自己的到来。   冯嫣走近几步,却忽然停下了脚步——结界之外,贺夔一个人坐在那里,沉默地凝视着结界的内侧。   冯嫣将握着匕首的手悄然背去了身后,“贺公?”   贺夔应声回头。   “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国公爷呢?”冯嫣左右看了看,“他没有和您一起?”   贺夔摇头。   冯嫣一面缓步走近,一面道,“……要是这个时候宫里再来了人,就危险了。”   贺夔没有言语,他捡起一根枯枝,在近旁的土地上写写画画。   冯嫣走近,只见贺夔写着:   「这里不对劲」   她有些意外,“贺公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贺夔低头,又挥动手中的枯枝在地上写字。   「好像有什么……」   他表情似有迟疑,手中的枯枝也随即凝滞,片刻之后才继续写道:   「……在呼唤我。」 第六十一章 登门   夕阳下的尚义街,魏行贞、纪然和杜嘲风三人骑着马并驾而行,不急不缓地向着魏府而去。   “听起来,魏大人这几日被打扰得不轻啊,”杜嘲风低头笑道,“隔三差五的就要被人上门搜查。”   还不等魏行贞开口,纪然就接道,“这也难免,我们也是秉公办案,谁身上带着嫌疑就得盯着谁——魏大人想必是理解的。”   魏行贞目视前方,轻哼了一声。   杜嘲风哈哈大笑,“看不出来,你们俩关系这么好啊。”   “哈?”   纪然狐疑地看了杜嘲风一眼,一脸的“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杜嘲风目视前方,对魏行贞道,“在朝堂和在司天台到底还是不一样……看来,这几年魏大人应该是找到了一些相处之道。”   魏行贞垂眸,“这里和在岱宗山上倒也没有太大不同。”   “等等——”纪然后知后觉,“你们老早就认识?”   “是啊,早先我和魏大人在司天台共事了好几年,独来独往惯了,”   纪然这才反应过来。   是了——魏行贞就是从司天台跳去的文渊阁啊。   魏行贞瞥了纪然一眼,“纪大人和杜天师也是早就认识?”   杜嘲风大笑,“何止!这孩子就是我看着长起来的。”   说到这里,他抬手拍在纪然的肩上,“这么好的苗子,不愿去桃花卫平妖署也就算了,非要去大理寺办案——”   纪然立刻踢了一脚马肚,“我有我自己的想法,您别管。”   “啧。”眼见纪然立刻闪身,杜嘲风收回手,他抓了抓自己的肚皮,无可奈何道,“孩子大啦……”   “天师今晚去魏宅是想查什么?”纪然表情严肃起来,“如果是要搜查贺夔,我这边倒是可以支援一些人手。”   杜嘲风摆摆手,“你早上不是已经带人搜查过了吗?你带了那么多人都找不到,我何必再查一遍。”   纪然顿时噎在那里,旋即抗辩道,“那并不是为了搜贺夔,而是有可疑人士昨晚潜入无为阁——”   杜嘲风再次抚掌而笑,“不就是陛下的障眼法嘛,懂的懂的。”   纪然拧紧了眉毛,不再说话。   有些话他一时半会儿也很难说清,或许在杜嘲风看来,他这段时间一直在找魏行贞的茬,但从一线牵的事情开始,一种强烈的直觉就在催促他留心盯紧魏行贞这个人   ——贺夔和狄扬,说不定这会儿全在魏行贞的府上。   纪然完全明白这想法没有任何依据,但它像一块悬而未定的巨石,始终在脑中横亘。也正因如此,在得知杜嘲风打算去魏宅看看之后,纪然马上就跟了过来。   魏行贞看了过来,“不搜查贺夔,杜天师去我府上干什么?”   “也不能说是不搜查贺夔,”杜嘲风轻声道,“他新回洛阳,本来也没什么人见过他,找起来当然困难。我听说镇国公此前是贵府常客,那想必你的宅邸里也留下了国公爷的许多痕迹。我下午勘探了国公府,晚上就顺道去贵府瞧瞧,不会耽误很久。”   纪然听得不甚明白。   如果是要搜查魏宅有没有狄扬近日留下的痕迹,此判断狄扬这两日有没有来过,那是一个相当浩大且繁琐的工程,可他又说“不会耽误很久”。   如果仅仅只是搜集狄扬的信息——譬如气味、头发或是别的什么生活细节,那国公府里的线索显然更多,何必还要再跑一趟魏行贞的宅邸?   纪然想了半天也没琢磨清这里面的道理,但碍于魏行贞就在旁边,他也不好细问。   “天师若是不忙,一会儿去完魏府,我们一道去玉烛楼叙叙旧如何?”纪然问道   “那大概是不太行,这几天——除非今晚就找到了贺夔——否则我连觉都别想睡,还吃饭……”杜嘲风单眉微挑,“这顿先欠着,等我把手里的事干完了,回头找你。”   纪然不语——回头?   等回了头,还有这等好事……   魏行贞的马,在这时忽然停了下来。   杜嘲风和纪然同时看向他,而后又顺着魏行贞目视的方向往前望去,两人都看见不远处有个人影正快步往这边跑来。   魏行贞认出来人是去泰,他立刻驾马往前,等骑到去泰跟前才急停勒马。   “大人!”去泰也扑上前,他正要开口,就看见自家大人身后还跟着两个尾巴——其中一个正是几次到府上来找麻烦的纪然。   “怎么了?”魏行贞问道。   “……长公主府的棠溪郡君来家里闹事,派人堵了东门,还扬言要纵火!”去泰大声说道。   杜嘲风和纪然都是一怔——棠溪郡君这怎么还堵上魏家的门了?   魏行贞这惹的麻烦可够多的啊……   不等两人发问,魏行贞已然快马加鞭地在道路上疾驰起来,杜、纪二人也旋即跟上。   二人都看出,魏行贞这下着实是有些紧张了起来,只是与杜、纪二人以为的不同,真正让魏行贞在意的事并不是所谓的郡君堵门。   就在方才,去泰移步走到杜嘲风和纪然两人视野的盲区,无声地开口向他说了五个字:   「太太有古怪。」   ……   普宁坊长乐街,魏宅的东门外,去甚一个人坐在大门的瓦檐上,俯瞰着底下岑灵雎带来的二十几个修士。   纪然一眼就看出这二十几人道行不浅,只怕是长公主府上颇有来历的门客。   他们面色严峻,不少人身上脸上已经挂彩,而魏府门前碎石飞沙,看起来已是一番鏖战。   再看魏府那边的情形……   纪然一时锁眉——那边看起来怎么好像就只有一个人?   去甚此刻悠闲地坐在高处,他双手空悬,向着修士的方向伸出十指。   每一根指头上垂落一二根蛛丝似的气,气丝尽头有巴掌大小的纸片小人。   纪然又怔了一下——御纸术?   他认得去甚的脸。那天他来找冯嫣问话,就是这个人来通传消息——无非是魏府里的一个下人罢了。   一个下人,以一敌二十?   且还是二十个经长公主府层层筛选才征召上来、护卫郡君安危的修士?   去甚一个纵身从高处跳下,三两步跑去魏行贞的马前,“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不等魏行贞开口,纪然已经上前对那二十修士呵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天子脚下,岂容尔等造次!”   修士中有人认出纪然,上前拱手道,“少卿大人,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纪然冷笑一声,“奉谁之命?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在天子脚下扬言纵火?”   “这……”修士们彼此看了看,“也许是一场误会,没有人想纵火,我们郡君昨日在夏日宴上见了识渺公子,有意想要结识,所以——”   “呸!”去甚啐了一口,“真当这几位大人都是瞎了?你们在街边堆的那么多柴草——”   话音未落,魏行贞已经觉察到了不对,他打马上前,冷声问道,“郡君人呢?”   众人一怔,这才意识到一件事——岑灵雎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   魏府之内,岑灵雎已经独自走到了最高处的亭台。   她左手的指尖系着蚕丝,蚕丝的另一头是两只悬停在空中的红色纸鹤。   见纸鹤又停了下来,岑灵雎再次从取出怀中一块带血的手帕。   两只红纸鹤飞还嗅了嗅血迹,片刻之后,它们很快有了新的方向。   纸鹤的两翅振得越来越快,岑灵雎紧紧跟随。   ——冯嫣,就在附近了!   上架感言   大家好,本书终于到了上架的时候啦。上本书太沉重了,所以这本书好好做人,写一个单纯的 boy ets girl 的爱情故事。   上架日期在明天——也就是九月一号!   大家记得来支持一下首订嗷。   先来说下这本书的封面吧~(我本来答应了画师要把她的信息写在简介上,但是加了画师名字的简介通不过点娘的审核 orz   这本书的封面底图是画师 agnieszka ?uraska 的作品,她的 behance 主页是:   我的书封是在淘宝上花五块钱十块钱做的,会用一些免费素材,但在看到这幅图的时候我有点不确定,因为它太好看了,和其他免费素材风格大相径庭。   于是我用谷歌搜图搜了一下这幅画,很快就找到了原画师 agnieszka ?uraska 的主页。   在原始素材下面,画师写道,这幅画并非是由画笔勾勒,而是用凿子在油毡布上进行的雕刻作品,在雕刻完成后,她再用滚筒将油性涂料手动涂在油毡上,如此印制而成。   在看到画师是一个波兰姑娘的时候我很惊讶,因为图上翻涌的波浪如同巨龙回首,让我感受到强烈的东亚韵味。   与这幅画同期的作品还有一张章鱼的浮世绘,笔触细腻,精美。   于是我给她留言,询问能否使用她的这幅作品作为我在线上连载的书封。她很快回复说可以,美中不足的是原件已经不在她手中,而她仅仅只有这几张照片,无法提供更更清晰的图片了——这根本不是问题,毕竟制作的书封只需要小图而已。   最后我支付了十欧的价格,拿到了画师的使用许可,实在是意外的惊喜(′▽`)老天夺么爱我!   然后说说加更。   加更规则还是两条,一条打赏加更,一条月票加更;   打赏:新增一个舵主加一更,新增一个掌门加一更,一个盟主加三更。   月票:单月月票突破三百加一更,突破五百加一更,突破一千再加一更。   以及我上一本《御前心理师》还有一些没有还完的欠读者的更新,我都记在心理师的书评区了——那本书写到后面太虐了,我自己每天两更就写得泪眼婆娑,实在是加不动(躺平jpg   上本书欠下的更新,我找机会补在《首辅》里吧……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做到,总之先把海口夸在这里了。   最后,感谢一直追读的每位读者,我感觉作者和读者的缘分也是一期一会。一个作者写一个故事,就像是在此岸和彼岸之间搭立一座桥梁,读者是偶然经过这里的旅人——谢谢你来了!希望我们都能享受这次的旅程(????)?   以及感谢我的老编辑菱角老师和新编辑荔枝老师,感谢两位编辑在这本书酝酿和创作的过程中给予的种种帮助和支持。   我会继续努力的。   ps   如果你有想要额外写给我的感想感悟,我的邮箱是keyao_42qqc,微博是柯遥_42,给我发邮件或者私信都可以,我看到后会回的。   就酱!请大家多多支持正版!(鞠躬gif 第六十二章 我不是,我没有   昨夜在夏日宴上看见冯嫣时,岑灵雎还没有意识到那就是殷时韫的心上人。   可就算不知道这件事,她也依旧在看见冯嫣的第一眼就感受到了某种厌恶——这个冯嫣就和她妹妹冯婉一样,惹人讨厌。   一阵风吹过,带血的丝帕从岑灵雎手中倏然飞走,她也不理会。   纸鹤飞得越急,她心中的怒意就越是翻涌。   岑灵雎如何能料到,自己竟成了最后一个知道“殷时韫早就心有所属”的人。   公主府那帮下人,平日里就只会拣她喜欢听的话来说,嘴上一口一个“郡君如何如何,殷大人一定会对您倾心”,心里却早就对一切洞若观火。   昨日回府以后,在她的一番逼问下,这些下人终于肯将殷家与冯家的种种往事一一道来。   什么青梅竹马,什么二嫁之约……这些事儿在长安城的高门之中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可这些年里竟没有一个人肯开口将真相告诉她,就这么放她在那里傻乎乎地发梦。   她要来看看冯嫣长什么样子。   她要来听听冯嫣是什么声音。   她更要来提醒冯嫣,你既已嫁为人妇,就好好守你的妇道,不要妄想着克死了现在这个丈夫以后再二嫁到殷家!   想到这里,岑灵雎一时没有留心脚下,在转角处重重地滑了一跤。   溅起的泥尘脏了她的衣袖,她有些气恼地踢了一脚方才硌着了她的小石头——这魏府怎么回事!好端端种这么多花花草草,真把自家的园林当成山野村夫的院子了?   岑灵雎站起身,继续跟着纸鹤往前跑。   可越往深走,她越觉得不对劲。   这宅邸实在是太安静了。   除了之前堵在东门口的那个聒噪小子,在进了院门以后,她就再没有遇上一个人。   难道魏家的下人胆小怕事到这种程度,一见她来了,就都不敢露面了?   那东门口那个还那么嚣张!   正想着这些,远处已经有了一个淡淡的女子身影。   红色的纸鹤们再不前进,它们的喙朝向前方,振翅的频率又恢复了平静——这即是说,前面的那个人就是冯嫣。   现在不是想那些事情的时候了。   岑灵雎深吸了一口气,把腰挺得更直了些。   望着那背影,她竟然有些紧张起来。   往日里,她虽然凶,但是和人起争执时从来占不了上风,有时候明明有一肚子的火气要撒,可话还没出口,眼泪就先涌了上来。   那些和着眼泪骂出来的声音,除了她自己,别人谁也听不懂。   不过岑灵雎也找到了应对之法——遇到事情,不要吵架,直接带着人上去,先把对方揍到哭哭啼啼,那她就不用担心被对方呛得说不出话。   当然……对冯嫣这样身份的人她不能上来就亮鞭子,但如果对方不识抬举……那也另说!   岑灵雎盯着冯嫣的背影,反反复复将手心里的汗擦干。   远处,冯嫣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她几次深呼吸,把今日要放的狠话在心里捋了好几遍,才缓步向着冯嫣走去。   相离不远时,岑灵雎轻咳一声。   见冯嫣没反应,岑灵雎又咳了一声。   冯嫣还是没有回头。   “……你就是冯嫣吧?”   岑灵雎不再咳嗽,她微微昂起了头。   “说话!”   然而冯嫣背向着她,一言不发。   岑灵雎她几步上前,一把拽住了冯嫣的衣袖,“我在和你说话,你没听见吗——”   倏然间,岑灵雎感到了一股奇怪的拉扯感,好像冯嫣此刻并不是站在那里,而是置身在某个看不见的流沙之中。   这又是什么鬼把戏……   岑灵雎毫不客气地拽住冯嫣的手腕,也不顾自己的蛮力会不会伤到对方,径直将冯嫣拽向了身侧。   “冯嫣!你聋了吗!”   然而那股力道却在这时消失了——紧接着,冯嫣整个人都向着她栽倒过来。   岑灵雎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冯嫣,但自己也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上。   她刚要开口呵斥,就觉得眼前猩红一片——冯嫣一口血喷在她的身上。   “哎……?”   岑灵雎一下懵了。   空气中是血液甜腻的腥味,冯嫣枕靠在她身上,两颊苍白痛苦。   岑灵雎伸手轻轻擦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掌心殷红一片。   全是血。   “喂……”   岑灵雎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摇了摇冯嫣的肩膀,“你没事吧?醒醒……醒醒啊!”   一阵脚步声就在这时候传来,岑灵雎背后发冷,一回头,就对上了魏行贞一双凶恶得好像要杀人的眼睛。   岑灵雎怔在那里:“我……我不是……我没有……”   魏行贞几乎是飞奔着上前,他粗暴地将岑灵雎推开,而后将冯嫣抱去一旁的平地上为她把脉。   纪然随后赶到,一见这情形,当即呵了一声,“岑灵雎!你都干了什么?”   岑灵雎被这呵声吓了一跳,半晌才颤巍巍地开口,想要对着魏行贞解释。   然而,她最担心的一幕还是发生了,随着一阵委屈涌上心头,她鼻腔里传来了熟悉的酸意,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我……”   我什么都没有做!   “她……”   她完全是自己倒下去的!   “你们……”   你们要相信我啊!   岑灵雎拼尽全力,还是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在一旁哭哭啼啼地抹起了眼泪,泪水和着冯嫣的血,被她擦得满脸都是,然而没有人理会她在这边呜咽什么。   另一边,魏行贞和杜嘲风两人低声交谈,片刻之后,魏行贞抱起冯嫣,与杜嘲风同时站起了身。   “公子怎么样?”纪然上前,关切问道。   杜嘲风颦眉,“还好,看起来是老毛病了,应该没有大碍。”   纪然这才点点头,“那就好。”   “先别在这地方待着了,”杜嘲风扫了一眼近旁的结界,“……怪邪门的。”   魏行贞抱着失了意识的冯嫣转过身,目光刚好落在岑灵雎身上。   眼见对方越走越近,岑灵雎感觉到一股杀意。   她本能地用两只手抱住了头,忽地余光望见了杜嘲风身后纪然的正脸。   “贺然……?”   岑灵雎愣了一下,顿时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贺然,贺然……!救我……”   纪然皱紧了眉,但还是应声上前挡在了岑灵雎身前,“魏大人,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是郡君毕竟千金之体,即便要追究,也得先通告陛下——”   魏行贞带着几分憎恶扫了纪然和岑灵雎一眼,“让开。”   纪然即刻提着岑灵雎的后领,将她拎到道路的一旁。   魏行贞抱着冯嫣往小楼走去,杜嘲风也紧随其后,两人都迅速地消失在纪然的视线中。   岑灵雎两脚发软,再次颓坐在地上,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你们……你们又合伙儿害我……”   呜。冯家的女孩子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去甚在一旁气笑了,“郡君什么意思?我家太太都被您害得当场吐血,您还在这儿血口喷人?您倒是也真喷一口血出来给我们瞧瞧啊?”   岑灵雎哭得更大声了。   然而,她忽然感觉有人轻轻踢了她一下。   “起来。”纪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干什么!”岑灵雎有些厌烦地甩了一下袖子,又低头擦起眼泪,没有理会。   只听得几声锁链叮当作响,岑灵雎感觉自己被人从身后给扣了起来。   纪然冷冰冰地开口。   “棠溪郡君岑灵雎,于今日黄昏潜入首辅府邸袭击公子识渺,当场被抓现行,现暂捕归案,听候发落!” 第六十三章 消失在水中   等到冯嫣再次恢复意识,窗外又是一个黄昏。   床榻上,她的情形甚至不能算醒来,只是从一段迷蒙中睁开了眼睛。   她感觉自己好像又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又像是从深海浮到水面,连最普通的呼吸都让人觉得陌生而轻盈。   从腹中饥饿的程度看,大约已经过去了一天。   冯嫣稍稍侧身,视野里第一个看见的,还是魏行贞那张脸。   他正枕靠在床沿上打瞌睡。   夕阳顺着窗照在魏行贞的脸上,将他白皙的左颊晒得发红,一直红到耳根。   总觉得沉睡中的魏行贞,看起来有一种与他清醒时截然不同的天真,好像一尊易碎的琉璃像,又或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郎。   冯嫣默不作声地望了一会儿。   魏行贞的手一只枕在脸下,另一只则和自己的手十指相扣。   冯嫣望见他的手背上有隐隐的青筋。   这只手,当然是很有力的……但它现在很是温软地搭在那里,冯嫣轻轻抽手,就挣脱了。   忽然间,她怔了一下。   ——魏行贞还穿着昨日的衣袍呢。   冯嫣有些恍惚地想,这家伙……不会是一直守在这里吧。   如果是,那他真是大周有史以来,最清闲的首辅大臣了。   黄昏的光悠悠然地洒下,冯嫣蜷了蜷脚,再一次觉得困顿。   她听着魏行贞的呼吸,又一次闭上眼睛,沉入属于睡眠的无意识渊面。   ……   这一闭眼,再醒来就已经是夜里了,   一些喧哗声将她从睡梦中唤醒,魏行贞听见床榻上传来的响动,向这边望了过来——冯嫣果然醒了。   两人望着彼此,一时无言。   冯嫣见魏行贞喉咙微动,明明就是有话要说,可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开口。   她望向窗边,“怎么好像……有人在外头夜哭?”   话一出口,冯嫣有些认不出自己的声音,昏睡了一天的喉咙此刻干涩沙哑,有些灼烧的疼痛。   魏行贞起身给妻子倒了杯水,然后走到冯嫣的塌前,将水杯递到她手中。   “是岑家的人。”魏行贞答道,“来求你的原谅。”   冯嫣接了杯子,眼中有些意外,“……岑家的人,为什么要来求我的原谅?”   魏行贞这才将昨日的事情一一说了。   原来岑灵雎昨天一早,便在国子监里大闹一场,她先是堵着冯小七追问殷时韫的心上人是谁,冯小七咬死不说,岑灵雎就认定是她暗中用了什么不可见人的手段,两个人打作一团,越打越凶,最后小七的好友沈寒兰忍不住告知了真相,岑灵雎才停了手。   冯嫣眉心轻皱,“小七怎么样了?”   “她没事。”魏行贞答道,“今早她也来过,不过当时你还睡着,就没让她进来。”   冯嫣点了点头,“……那就好。”   望着冯嫣温和的表情,魏行贞心中有些不解。   冯嫣连日来对小七的态度,都让他感到疑惑。   “不过我还是没明白……”冯嫣低声道,“岑家人为什么要来求我原谅,他们应该去找小七啊。”   魏行贞看了过来,“她昨日来府中的事,你都不记得了吗?”   冯嫣更加困惑,“……谁昨日来过?郡君吗?”   望着冯嫣的表情,魏行贞多少确认了一件事——岑灵雎大概是真的没有说谎,她闯进来的时候,冯嫣就已经出事了。   魏行贞低声道,“岑灵雎离开国子监后,就召集了府中常随她围猎的修士,二十几个人备好了柴草和火油,谋划着晚上来找你的麻烦。   “那些修士对这一切已经供认不讳,但岑灵雎一直不认罪,所以现在还关在大理寺——陛下说这件事如何处置,要等你醒了,听你的意见。”   “这样么……那我确实没什么印象。”冯嫣垂眸想了想,她有些昏沉地揉了揉额角,“对了,贺公呢?”   “贺公没事,他看起来和你一样遭遇了什么恫吓,但他扛得住,所以昨天夜里就醒了。”   冯嫣安心地点了点头,“他和国公爷现在何处?”   魏行贞道:“还在府中。”   “他们没走?”   “陛下传杜嘲风回城了,”魏行贞轻声答道,“现在整个洛阳,就只有这里是安全的,不好再轻举妄动了。”   冯嫣再次惊奇,“……竟然惊动了杜天师?”   “嗯,他昨日也来了府中。”魏行贞叹了一声,“若不是他再三肯定你没有大碍,我……”   冯嫣望向魏行贞,等了半天,他这后一句话也没有说完。   “魏大人什么?”   魏行贞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灯火下,大概是因为这两日的劳累,魏行贞看起来有些憔悴。   冯嫣靠着床榻望着眼前人,低声道,“让魏大人担心了。”   魏行贞捏了捏眉心,“不说这个了……昨日究竟是什么伤到了你?”   冯嫣没有立刻回答,她饮尽了杯中的温水,将杯盏还给魏行贞,“……魏大人可否先告诉我,贺公那边看到了什么?”   魏行贞只是摇头,“他不知道,他说他只是感应到了某种呼唤,就顺应着感觉离开了客舍,接着就看到了你,再往后的事,他就记不起了。”   冯嫣眸色微暗,“是了,呼唤。”   魏行贞接着道,“当时不恃和不有去后院找人,只看见贺公一个人倒在路边,却不见你踪影。等我赶到的时候,你正在结界旁的沙地中喋血,岑灵雎也在。”   魏行贞靠近了几分,眼中带着担忧,“阿嫣……难道也听到了什么‘呼唤’?”   冯嫣点了点头,她低声道,“已经不止一次了,我在魏大人的宅院里,感到过一股似有若无的妖物气息,可每次静下心来寻找,这股妖气就消失了。”   魏行贞一怔,“……你也有这种感觉?”   “魏大人也是?”   四目相对,两人一时间都有些惊奇。   魏行贞问道:“你昨日是察觉那妖气的本体了?”   冯嫣摇了摇头,她仰起脸,有些出神地回忆着。“我就只记得在结界边遇到了贺公,至于之后发生了什么……”   冯嫣隐隐有种感觉,好像她已经摸到了一点真相的边沿。   但此刻就像之前的几次噩梦一样,当她睁开了眼睛,一切就像水消失在水中,什么都没有留下。 第六十四章 一件后知后觉的事   “阿嫣难道也什么都记不起来了?”魏行贞问道。   “嗯。”冯嫣点头,“但像现在这样难受的感觉,从前也有过。”   “什么时候?”   “总共有过两次。一次是天抚十一年秋,我十岁的时候。”冯嫣轻声道,“那时我跟随父母从长安到岱宗山来避暑,正好遇上有三百牢囚被押解上山修缮祭台。   “那时我一个人误入山林,恰好遭遇了解送的队伍。幸好当时杜天师经过,救了我一命,否则,我大概已经在那年夭折了。”   魏行贞锁眉,“所以这次,你确实是被人的‘恶念’所伤?”   “嗯,”冯嫣应了一声,“杜天师熟悉我的情形,他应该已经和大人说过了吧。”   魏行贞点头——但问题是,这个宅院里不要说是恶人,平日里根本连人都没有。   哪里能涌来这样的恶意,还是在他全然不知的情形下?   魏行贞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难道此刻有着他尚不知晓的危险,正潜伏在这宅邸之中觊觎冯嫣的性命?   他哪里能容忍这样的事情!   望着陷入深思的魏行贞,冯嫣忽然开口,“魏大人不好奇另一次是什么时候吗?”   魏行贞才要回答,可话到嘴边,他又摇了摇头。   “就是,我与大人初见的时候。”冯嫣轻声道。   “是吗。”   “嗯,平日里我畏惧生人,极少出门,”冯嫣抬起头,“因为,仅仅是与常人久坐,我就会很快觉得疲惫;   “若对方心中怀着恶意,我就会受到损伤,一开始只是喉中灼烧,咳嗽不止,若是放任下去很快就会眼目昏沉,无法喘息,再严重下去,就命悬一线。   “那日在太初宫的偏殿,我身体太过虚弱,以至于无法抵御宫人的污浊心念……若非魏大人偶然出现,我大概也和当下的情形一样。”   魏行贞点了点头,“嗯。”   “若是哪个人想要取我的性命,那太容易了。”冯嫣低声道,“只要带着对我的恨意,站在我的面前,就足够了。”   魏行贞颦眉,“你还是怀疑那只树妖?”   “嗯,不仅如此,我想,它对我的弱点,就和魏大人了解得一样深。”冯嫣轻声道,“但妖物是伤不到我的,所以它大概是用了什么方法收集到了一些人的恶念,又巧妙地将这些恶念隐藏起来,带进了魏宅。”   说到这里,冯嫣叹了一声。   “我看你专门在后院设了结界,还以为是早有防备,只是不肯告诉我呢,原来魏大人,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吗?”   “我设那个结界,也只是抱着防微杜渐的心思罢了,没想到……”   魏行贞的表情严肃起来,他站起身,在屋中踱了几步。   “下次再遇到这种事,阿嫣不要再让自己落单了,即便是听见了什么呼唤想去看看,也喊上其他人同你一起去。”   “这……很难说呢。”   “为什么?”   冯嫣再次低头啜饮温水,轻声道,“现在回想起,当时一个人去后院确实是有些冲动。但我记得,在听到召唤的那一刻,我完全没有精力去想会有什么后果,只觉得越是拖延,那一股想要立刻去到目的地的念头就越是强烈,越是不可拒绝。”   冯嫣看向魏行贞,“魏大人博闻强识,不知道在古籍中,可有记载过类似的情形?”   魏行贞的沉默良久,和上一次回忆树妖一样,他依然对此一无所知。   妖物虽然有千百种方法引诱猎物靠近,然而他想不到任何一种能骗过冯嫣的眼睛——除了他自己的幻术。   更何况之前贺公也说了,那呼唤并非声音,也并非有人控制了他的身体,而是一种油然而生的念头和愿望,这已经不是幻术能做到的事情了,多半是念用术一类的法术。   这等同于要正面突破冯嫣的神识屏障,才能让她不顾一切地顺从那个意志。但如果已经能做到这一步,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以恶意伤人?   冯嫣素爱雕刻,房间中到处都是刻刀,直接命她自裁岂不是更加有效?   数不清的念头在魏行贞脑海里碰撞,但他只能摇头。   冯嫣叹了一声,“这样啊。”   她调了调自己背后的软枕,低声道,“那就算了。魏大人不用太担心我,虽然我不知道它到底是怎么办到的……但这件事没有下次了。”   魏行贞目光微亮,“阿嫣是觉察到了对方的什么破绽,突然有把握了么?”   冯嫣没有正面回答——此时此刻,她也很难给出什么正面的回答,但冯嫣轻声笑道:“反正在这种事情上,我从没有在一个坑里摔倒两次,魏大人相信我就是了。”   魏行贞叹了一声,上前接过冯嫣递回的空杯。   “阿嫣饿了么,起来吃点东西吧。”   ……   冯嫣吃起东西来,很慢。   当她怀着心事的时候,吃起来就更慢了。   她举箸用饭,心中却在反复回想着近来发生的种种风波。   即便昨日的一切,都像是刻意抹除过,但冯嫣依旧感到在她周身,似乎有一张大网正在收束。   她已然置身其中,只是尚看不清这一切的联系。   数不清的意象与词句在她脑中翻涌起伏,彼此碰撞,又彼此消融——   树妖,明堂,聂小君,地宫,野灵;   野灵,一线牵,薛太尉,长公主,无为馆;   无为馆,沈千,夏日宴后的囚徒……恶意。   恶意。   那只树妖收集的恶意,会是来自昨天夜里,在街市上遇到的那些囚徒吗?   冯嫣的筷子短暂地停了下来,在意识的虚海里,她的目光久久凝视着无为馆与囚徒这两样事物。   嗯……   冯嫣颦眉,自己摇了摇头。   即便这个推测是正确的,对于看见整个阴谋的全貌而言,也暂时没有什么帮助。   她继续咀嚼,继续思量。   恶意,召唤,贺夔,她自己,魏宅。   魏宅,树妖,魏行贞。   「我绝不会,让你伤害……魏大人。」   树妖的声音又一次浮现。   冯嫣的目光再次望向了魏行贞,这一次,她看了很久。   望着望着,冯嫣忽然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   ——魏行贞,确实长得很好看。 第六十五章 一个……故人   他眼眶细长,内眼角尖锐如同鹰喙,眼眸映着烛火,好像黑漆点金。   在耸起的鼻梁下,嘴唇是一道直线,像是含着一柄利刃。   在魏行贞不说话的时候,他的眉头是微微颦起的,底下的眼睛却半睁着。   好像有点漫不经心,又有点生人勿近。   暗淡的夜灯里,魏行贞的两颊已经褪去了黄昏时的丹红色,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那种少年气已不可寻。   一个生得这样好看的男子,身边有一二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的红颜知己,又有什么稀奇?   魏行贞也感受到了冯嫣的视线,只是他刚抬眸想问冯嫣是在看什么,冯嫣那边已经收回了目光。   不多时,冯嫣忽然开口,“魏大人是哪里人?”   “洛阳。”   “从小就在洛阳吗?”   “幼时在岱宗山上。”虽然有些奇怪冯嫣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魏行贞还是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我的养父是山里的樵夫,很早就过世了。他过世后不久,我因为熟悉山中情形被招进司天台,再往后的事,阿嫣应该都知道了。”   “这样啊,”冯嫣有些意外,“所以在被陛下招入文渊阁之前,魏大人一直在岱宗山附近居住?”   魏行贞点头。   “难怪,”冯嫣轻轻吸了一口气,表情若有所思,“我说总觉得魏大人有些熟悉,说不定,我们确实早就见过。”   魏行贞没有吭声。   “刚才好像已经和魏大人说过了,小时候每逢酷暑,我母亲便会张罗着全家一起从长安来岱宗山避暑……那时我常常一个人偷跑去司天台,说不定哪一次不小心和魏大人打过照面。”   魏行贞不置可否,良久才道,“我没有印象。”   冯嫣笑了笑,“我也只是猜测。”   魏行贞轻声道,“不过岱宗山确实是避暑的好地方。”   “是啊,”想起往事,冯嫣神情温和,“哪怕是在关中大旱的那几年夏天,岱宗山上也常常落雨。”   这句话,忽地勾起魏行贞眼中几分柔情,他刚要接话,就听得冯嫣问道,“那魏大人在山中,有没有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魏行贞颦眉,“……没有。”   “那有没有什么姑娘,明明一心爱慕着大人,但又未能俘获大人芳心?”   “也没有。”   冯嫣有些好笑,“魏大人怎么答得这么快。”   我又不是在查你的岗……   “确实没有。”魏行贞表情淡泊,“山间原本就人迹罕至,司天台的官员也多是男子,等进了文渊阁,女官更少,即便有,年纪也多在六旬往上的老妪,哪里去找什么一心爱慕着我的姑娘。”   冯嫣想了想,这么说也是,但……   “一个都没有吗?”   魏行贞答得郑重,“没有的,阿嫣是又想起那只树妖了吗?”   “嗯。”冯嫣点头。   “那树妖若真是为我而来,为什么它从不在我面前现身?可见它提起我,大概只是个幌子,阿嫣不必深想。”   冯嫣低低应了一声,不置可否。   在这一点上,她显然有不同的看法,但她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接话。   女孩子们的心思,有时候就是这样。   喜欢上一个人,当然是想要对他好,但要是喜欢得厉害了,这好就不敢叫对方知道。   不过,如果魏行贞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那也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要么,魏行贞实在太过迟钝,以至于所有的线索都被他错过了……   要么,他在说谎。   说话间,去奢端了一个天青色的冰瓷碗上来。   虽然扣着碗盖,但冯嫣还是闻见一股清浅的花香,她有些在意地看过来,“……这是?”   去奢躬身道,“太太用饭之后,可以用此汤去一去口中余味。”   冯嫣揭开碗盖,只觉得此汤极香。   本以为是茉莉花茶,但尝一口又只是淡淡的甜味,没有半点茶的清苦。   “不是花茶啊……”   “毕竟入夜了,怎好再让太太饮茶?”去奢笑着答道,“这是茉莉汤,平日里取厚白蜜,涂于碗心,小心涂抹,不令旁挂。每早晚备下空碗,摘茉莉置于其中,再将蜜碗盖于上头。要饮时就将蜜碗取来注汤,水中就有了茉莉的香味。”   冯嫣听得入神,再看手中的汤碗,不由得赞叹,“真是雅趣……这是你想出的办法吗?”   去奢哈哈一笑,“太太谬赞,我只懂灶台上那些须得把握火候的事,哪里能想出这个。这些茶饮上的点子,都是大人教我的。”   冯嫣望向魏行贞,“魏大人风雅,小小一碗茶汤也这样别有洞天。”   “可不止这一碗,”去奢颇为自得,“秋日丹桂,腊月早梅,还有嫩柏叶、橘叶、稻叶、椽花、薄荷、野蔷薇……我家大人都有各自蒸花露的办法。今日这汤没有讲究,用的就是普通井水,太太要是喜欢,过两日可以尝尝我们用新藏的湖水酿的花露。”   冯嫣点头,“你们平日也会专程取水藏水吗?”   “那当然了!”   “是去哪里取的?用的什么法子?”   去奢的表情严肃起来,“这说起来可就讲究了,我们一般是趁后半夜的时候出发,带上一些罐子大瓮,驾一艘小船从洛水边启程。   “等到离岸几丈远的湖心,就可以把船停下。接着用船上的竹篙伸入水中,搅水百来下,搅出漩涡后马上急停下罐取水,再用箬蓬把罐口盖好,如此这般把瓶瓶罐罐都装满,就可以带回家了。”   冯嫣一笑,“旁人都是去山涧取山泉水,你们却是取的湖水?”   “太太别急,我没说完呀。后头还有别的功夫呢。   “到家之后,先将水静置三日,再倒去一个空缸之中,每一罐水都只倒上头的七八分,余下的撇去不要。   “如此静置、取水三回,撇了水中的白泥和河砂,再倒进锅里煮滚煮透,就可以和冰糖一起密封到罐子里。   “这样等上一两个月,水就可以拿来煎茶煮汤了,山泉味凛,反而不适合用来做这花露。”   冯嫣看向魏行贞,“……这也是魏大人的办法?”   魏行贞摇头道,“不,这也是旁人教我的。”   “是谁?”   魏行贞望着冯嫣,许久,才开口答道。   “一个……故人。” 第六十六章 二十四的劫岁   望着魏行贞当下的表情,冯嫣忽然有钟强烈的,想要追问下去的冲动。   明明刚刚才还说什么没有红颜知己,没有青梅竹马,现在就立刻来了个“故人”。   但冯嫣轻轻呼吸,什么也没有说——无需开口,她就知道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或者说,魏行贞绝不会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就和他之前的各种欲言又止一样。   魏大人的秘密很多,这大概也是其中一个。   用他的话来讲,“现在还不是时候”。   烛光晃动,冯嫣望着瓷碗,碗底一朵茉莉在水中舒展,如同生花。   她轻声道,“看来,是对魏大人很重要的一位故人了。”   “嗯。”魏行贞点了点头。   一时间,两人好像突然有了一种共同的默契。   一个忍着不问,一个忍着不说。   “魏大人今晚,还有时间吗?”   “有,怎么?”   “再陪我出趟门吧。”   “去哪里?”   “去宫里。”冯嫣轻声道,“也该去向陛下澄清一些事情,还棠溪郡君一个清白了。”   ……   尽管魏宅之中,一切好像风平浪静,然而棠溪郡君袭击识渺公子的事情,在这一天一夜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昨日纪然押解岑灵雎出魏府门的时候,就有不少人等在外头看热闹。   有消息灵通的,知道在前一日夏日宴上圣上给棠溪郡君赐婚不成的事,只是谁也没想到她今日就来找冯嫣的麻烦。   冯嫣虽然已是新妇,但这毕竟是她的第一嫁,严格来说是不作数的。   好事者已经从中嗅出了一些门道。   这几人之间,颇有一点剪不断理还乱的意思。   更何况,昨日郡君离开魏宅时脸上身上都是血,又全程噙泪不言,眼中颇有怒意,众人纷纷猜测:   棠溪郡君这……不会是一怒之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把识渺公子给捅死了吧?   要真是如此,那魏行贞可算是走了大运了,白蹭人冯家一门姻亲和若干嫁妆不说,自己还不用应咒。   众人一下又想起先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夏至无影,顿时啧啧称奇起来——所谓升官发财死老婆,敢情这天底下的好事,全让首辅大人一个人赶上了!   然而,这编来的故事始终还差一环,因为冯家那头一直没有动静。   冯家对女儿们一向偏爱,冯嫣真要就这么死了,冯府该是早炸了锅了,哪里还轮得到他们在这儿猜测发生了什么……   洛阳城中百姓的眼睛一下就落在了冯府上头。   这故事不仅在外头被传得绘声绘色,冯府的下人们这一天下来,也因着这事过得有滋有味。   郡君伤人的消息是昨日黄昏后传来的,冯远道和李氏闻讯,几乎立刻就出了门,并嘱咐将这个消息马上用信鸽送上岱宗山,给冯老夫人;   等后半夜老爷和夫人回来,岱宗山上的老夫人,已经以飞鸟带回了回复的信笺。   李氏看了回信,当晚就一个人跑去佛堂念经去了,一直到现在。   下人们人前不言语,人后还是三三两两地议论着这件事。   从现在这情形看,大小姐肯定是没有性命之虞——这都过去一天了,老夫人还没从岱宗山上回来,不仅人没有回来,连个要回城的消息也没有。   谁不知道老夫人对冯嫣和小七这两个姑娘疼得紧,要是冯嫣真的命在旦夕,她怎么会这么无动于衷?   可要是没有问题,李氏又何必去佛堂祈祷一天一夜,水米不进?   这情形……真是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夜里,冯远道提着一碗汤面,迈着极轻的步子走到佛堂外。   外间角落处有一处软塌,每诵上一二时辰,李氏便会起身去外头歇歇,仆妇们也趁这时过来给夫人捏捏腿脚。   佛堂里,李氏仍跪在蒲团上诵经,手中的佛珠一个一个地捋过去。   冯远道转身把食盒放在外间,然后蹲去了妻子身边。   “别念了吧。”冯远道叹了一声,“到时候嫣儿那里没事,你这边熬出病了。”   李氏没有睁眼,口中仍然念念有词。   冯远道皱了眉头,“李湖韵。”   虽然冯远道压着声音,但这微微的呵斥还是惊得一旁李氏一怔。   她睁了眼,“干什么?”   冯远道一见妻子满是血丝的眼睛,顿时心疼得不得了。   “姑母不是都说了吗,嫣儿命里的下一个劫岁在她二十四的时候,这离得还远着啊。我知道你着急,但你也别拿自己身子开玩笑啊?”   冯远道不提这件事还好,一提“劫岁”,李氏立刻冷笑了一声,“……我是搞不明白你们冯家的规矩,去年嫣儿突然昏睡,姑母也是说不会有事——”   冯远道噎了一下,“那……最后嫣儿不是就醒了吗?”   “醒了又怎样,醒了就能叫没事吗?”李氏眼眶一下湿润了,“她那是整个人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啊……我就不该嫁到你冯家来,嫣儿也是小七也是,做了你们冯家的女儿,就平白要吃这么些苦……凭什么!”   冯远道面露难色,一下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好不停地给夫人抚背。   李氏哽咽,“还没有到劫岁,就已经是这样的光景,嫣儿二十四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我都不敢想……”   冯远道刚要接话,外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夫人,老爷。”   李氏低头擦了擦眼角,“怎么?”   下人隔着门道,“魏府那边来人了,说大小姐醒了,人很好,刚刚和魏大人一起进宫面圣去了,让二老不要担心。”   李氏听得怔了怔,整个身体也旋即松懈了下来,可当回过神来,李氏又立刻绷紧了神经,向着佛像连连低语。   冯远道也松了口气,“你看吧……”   李氏这会儿眼泪才忍不住地往外涌,冯远道扶着妻子起身去外间坐塌上休息,任由她一边哭,一边伸手捶打——反正李氏下手轻得很,挨起来也不痛。   直到此刻,李氏才忽然觉得整个人都困倦下来。   “你说……”她忽然望向丈夫,“姑母平日里对嫣儿也是疼惜的,怎么在这种事上就那么沉得住气呢?”   冯远道想了想,“命数吧。既然嫣儿的命格里没有讲她二十岁的时候要遭劫,那就算现下遇上了什么不好的事,也肯定没什么大碍。” 第六十七章 你在害羞吗   这话一下又勾起了李氏的眼泪。   当年冯嫣出生的时候,冯老夫人专门去了一趟司天台,请当时尚在人世的天师白无疾为她占命卜运。   白无疾说,冯嫣这丫头在八岁、十二岁和二十四岁各有一劫。   前二劫从卦相上看,属劫运相济——既是劫难,又是机运。   唯有二十四岁那一劫他参不透,只觉乃亘古未有之机变。   冯老夫人问及化解之法,白无疾也无法,只说在冯嫣及笄之前,每年夏天可以来岱宗山修行静养。   岱宗山毕竟聚集了千年龙气,或许能淡去她身上的灾厄。   未曾想这一卦成了白无疾的最后一卦,在那之后不久,白天师突然撒手人寰,驾鹤西去。   当时的李氏尚在月子中,只能躺在家里修养,她对这结果一肚子的问题,也只得随着白天师的亡故而作罢。   往后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八岁那年,冯嫣在盛夏的永林河畔遇见了孙幼微,两人在桃林中一同待了一下午,当李氏终于在一棵桃花树下找到女儿时,年迈的女帝正枕在冯嫣的膝上浅眠。   自那之后,冯嫣莫名得了女帝赏识,只是离奇的是,此后她再不愿见生人,终日闭门不出。   每次李氏问女儿原因,冯嫣都语焉不详。   冯老夫人也劝她不要多问,说这就是嫣儿要应的劫,李氏又问到底是什么劫,老夫人缄口不言。   八岁的这一次意外,姑且算是一次劫运相济,虽然让李氏提心吊胆,但终究是平安地过去了;   等到冯嫣十二岁那年,想起先前的遭遇,李氏的一整年都如芒刺在背。   可那一年的女儿格外平安——春日里她在宅院中侍弄花草,夏日去岱宗山静养,秋日一个人烹茶抚琴,冬日一家守岁,其乐融融。   那是最好的一年,什么坏事也没有发生。   李氏也是那时开始怀疑,白无疾的占卜,真的可靠么?   会不会八岁时的际遇也只是巧合而已?   她后来也试图找其他命师重新占卦,然而再没有命师肯接这委托——命师若要重占一人命数,是对前一任命师极大的不信任,谁也不肯、也不敢敢去接白无疾窥过的天数。   她唯一确信的是,冯老夫人——这位已经满头银丝的老太太,一定守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这秘密或许是白无疾当年单独透露给她的,又或许是冯家这一代代继承下来的,它像一条逃不开的绳索,缠绕在她最心爱的女儿脖子上。   这条绳子,她看不见,摸不着,可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生活里,她却好像能感受到它们在慢慢地勒紧。   想到这里,李氏心中又是一阵心绞。   她低低地垂了目光,轻哼了一声,“什么命数……不过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东西。”   冯远道嘿嘿一笑,他拉过李氏的手,“既然信则有,不信则无,夫人今晚还在这里拜什么佛呢,我们都一把年纪了,早点去休息吧。”   李氏嗔了丈夫一眼,“……别在这儿抬杠。”   冯远道乐呵呵地点头。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远忧。都像你这么操心,那天底下,就没人能做得成父母啦。”   ……   夜风里,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马车在悠悠地吱呀作响。   在屋子里坐着躺着的时候,冯嫣尚不觉自己的虚弱,然而车马一颠簸,她立刻就觉得难受起来。   幸好夜里吃的东西不多,否则只怕还没有到宫门口,才吃的一点东西就都要吐了出来。   马车渐慢,外头传来去甚的声音,“太太,大人,前头就是至玄门了。”   “知道了。”   不一会儿,冯嫣下车步行,只是还没走出几步,便有些气喘。   魏行贞扶着妻子的手臂,轻声问,“阿嫣要帮忙吗。”   冯嫣点头,低低地应了一声。   她记得左掖门后有一处供应召者歇脚的地方,只要先努力步行到那里,再歇上一会儿——   魏行贞将冯嫣抱了起来。   “哎。”冯嫣一怔,魏行贞步履矫健,已迈着大步向着宫门走去。   她仰起头,“宫闱重地,这样不好,魏大人还是……放我下来。”   “你今晚刚醒就进宫,身体本来就虚弱,陛下会谅解的。”魏行贞轻声道。   “可……”   “来者何人!”   冯嫣话未说完,远处至玄门外的侍卫,已经向着这边厉声开口。   只是这一声斥问尚在空荡的宫门前回荡,他们已经认出了魏行贞的脸。   “啊……首辅大人?”   侍卫们擎着火把,骤然想起今晚早些时候接到的通传,说是今晚识渺公子要入宫面圣。   ——那此刻魏首辅怀中的女子,应该就是……   侍卫们意识到了什么,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再次变得肃然,他们很快让去道路的两旁,为识渺与魏行贞让出一条道路。   一直守在宫门口等候的宫人也看见了他们,那人旋即提着灯笼小跑上前,为魏行贞和冯嫣照明。   尽管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冯嫣的双颊还是烧了起来。   好在夜色融融,一切并不明显。   从至玄门到太初宫,冯嫣从未觉得这条路这样漫长。每当有宫人或巡逻的侍卫经过,她就将脸微微转向靠近魏行贞的一侧,以免望见其他人,或是被其他人望见。   进了宫门之后,魏行贞的步子就稍稍慢了下来。   冯嫣小声道,“魏大人要是累了,就放我下来吧。”   “不累。”魏行贞轻声道,“阿嫣还是留些力气,准备一会儿的御前答话。”   冯嫣皱起眉头,不再做声。   也罢。   反正她与魏行贞在旁人眼中本来就是夫妻,也……没什么好避嫌的。   真要是放她下来,走走歇歇,这一长段的甬道,说不定要花上半个时辰。   两人都不再说话,在深夜的帝宫中一路穿行。   魏行贞压着步子,尽量不让自己走得太快,每当有宫人经过身旁,他能感觉到冯嫣向着自己这边稍稍靠拢。   每当这时,冯嫣头上的碎发就会轻轻蹭到他的脸颊。   余光里,他望见冯嫣的手一直静静地交叠在她的心口。   大概是因为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所以冯嫣一直紧紧地掐握着衣袖。   一种熟悉的温情再次弥散在魏行贞的心口。   阿嫣……   你在害羞吗。 第六十八章 嗯,在   魏行贞忽然觉得,他自己的心跳似乎也比平时要快了一些。   他想低头去看怀中冯嫣的表情,但又鬼使神差地始终将目光投向前方,矜持着不去看她。   他听着冯嫣近在咫尺、如同叹息般的呼吸,感受着由她的呼吸带来的身体的起伏……   即便不去看她,他也依然望得见她。   魏行贞忽然觉得有些哀愁。   饶是他走得再慢,远处太初宫的灯火也已经进入了他的视野。   他还没来得及生出希望这条道路没有尽头的念头,终点已经相离不远。   “魏大人,现在可以放手了。”冯嫣轻声提醒道。   魏行贞小心地将冯嫣放在了地上。   一直为他们提着灯笼的宫人飞快地跑上太初宫外的八十一级台阶,两人在殿外的夜风中静静等候孙幼微的通传。   冯嫣背过身去整理自己的衣服和头发,但更多的是避开魏行贞的目光。   她的脸,确实在发烫。   ……   夜深人静,冯小七完全睡不着。   这两天她没有再去国子监,即便再过半个月就是平妖署今年的秋试了,但她完全无心准备。   昨日傍晚,魏府那边来了消息以后,父亲母亲急着出了门,以至于根本没有把姐姐出事的事告诉她,最后还是夜里从槐青那里听到了一些外面人疯传的二手消息。   冯小七忧惧交加,只觉得是自己口风不严,才连累冯嫣至此。好容易熬到了天亮,她跑去魏府想探望姐姐,却吃了闭门羹。   而母亲从昨天夜里回来就进了佛堂,一整日都没有出来——可见,也是一点办法没有。   外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谁?”   “我。”冯易殊的声音传来,“我一猜你就没睡,开门,有好消息。”   冯小七蹬蹬跑去开了门,“是阿姐那边有消息了?”   冯易殊的脸看起来也有些憔悴,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人没事,已经醒了,刚刚进宫……你别自责了。”   冯小七怔在了那里,眼泪却再也收不住了。   两人进屋,坐下说话。   冯小七有些哽咽,一开口就像公鸡打鸣儿似的,一句话一个嗝。   讲到最后,冯小七索性不言语了,一个人哭了好一会儿。   冯易殊也不会劝,就一声不吭地坐在妹妹旁边。   等到冯小七平复下来,她才低声开口道,“五哥的消息,是哪儿来的,可靠吗?”   “魏府那边来的。”冯易殊看起来并不高兴,“说是进宫去给岑灵雎求情了……你脖子怎么样?”   “小伤。”   “我看看。”   冯小七稍稍抬起头,她顾着伤口,也不敢抬得太用力——只见从耳后到颈前,三道深红的结痂血口,   “这岑灵雎是长了双狗爪子啊,挠得这么厉害!”冯易殊的声音一下就扬了起来,“也就是今早魏行贞不让你进府,阿姐要是看到你被她挠成这个样子,今晚就是进宫告御状了!”   冯小七扑哧一下笑出来,她擦擦眼泪,“阿姐才不会这么意气用事。”   “你还帮阿姐说话?不是,我就想不通了,不管岑灵雎到底做了什么,阿姐被她伤着了总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吧?现在她人被关进了大理寺,阿姐反而要去给她求情,这什么道理?”   冯小七吸了吸鼻子,轻声道,“阿姐以前,还真和我说过这个。”   冯易殊狐疑,“……什么?”   “就是三年前,我刚来——刚醒来不久,在国子监和她又闹僵的时候,阿姐就和我说,不要和这个人起任何正面冲突。”   “为什么?”冯易殊气得站了起来,“我们还怕她了?”   “不是怕,”冯小七轻声道,“是岑灵雎一个人,身上担着三家的干系。”   “什么意思?”   “先说天家。在皇室所有的后辈之中,岑灵雎是最得陛下喜爱的一个。即便她随了父姓已是外家人,陛下仍赐她郡君的封号,其看重和爱护可见一斑。   “再是长公主府。她出生不久母亲就亡故了,长公主也因为这个原因格外怜爱这个外孙女,自小便将她从岑府接到身边抚养,这些年,她待在长公主府的日子,比待在岑家还长。   “然后才是她的父家,岑家。虽说岑氏现在已经每况愈下,这二十几年来,除了迎娶长公主之女这一件事,再没扬起过什么水花。   “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岑灵雎既得了陛下的喜爱,这恩宠就惠及旁枝。不要说她的父亲和几个哥哥,就连几个叔父和表兄弟也鸡犬升天,从陛下那里得到了不错的差使。   “和这样的人起冲突,闹得大了,天家不容你,闹得小了,岑家人就要来恶心你。”冯小七轻声道,“所以得不偿失。”   “那就这样任人欺负?”   “也不是任人欺负,”冯小七抓着冯易殊的衣袖,“你先坐下来?我有点儿记不住当时阿姐原话是什么了——但总之,当时她教我,当着祭酒大人还有其他所有同学的面和岑灵雎割席分坐。   “她虽然顽劣,但身上一点傲气还是有的,把梁子结在明面上,她反而就不会再在暗处动什么手脚了。   “放到今日这件事上,现在岑灵雎出事,最着急的就是岑家人——也不知道是哪个愣头青竟然敢把岑灵雎拷进大理寺,不过这样一来,反而歪打正着。”   “怎么个正着法?”   “冯家和岑家都是望族,要真是因为这件事闹翻了,那就不仅仅是阿姐和岑灵雎之间的恩怨了。”冯小七低声道,“陛下在这件事上一改往常的偏袒,给我们,给阿姐都留足了面子,但这种面子是需要回报的。”   “现下既然我和阿姐都没有大碍,那最好的结局,就是她主动为岑灵雎洗刷冤屈,然后两家再重修旧好。”   冯小七望着哥哥,“阿姐多拖一夜,让岑灵雎在大理寺的监牢里多受一夜的苦,将来就多一层的麻烦——虽然我也不大确定,但我觉得阿姐就是这么想的。”   有些话冯小七没有说,但她已经隐约感到,姐姐这些年来与女帝孙幼微之间的君臣关系,正是在这微妙的进进退退之间,变得坚如磐石。   冯易殊或许听懂了,或许没有。他仍旧一脸怒容地坐在那里,然后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罐,“我从师傅那边替你拿了药,你涂这个,不会留疤。”   “谢谢,”冯小七苦笑一声,“不过,留了也好。”   她抓紧了冯易殊递来的药罐,“好让我往后见着这个疤,就想起昨日的事。” 第六十九章 殉灵人   在盈盈的烛火间,孙幼微神情平和地眯着眼睛。   但她显然醒着。   灯下,杜嘲风正跪坐在不远处,闻见魏行贞与冯嫣的脚步声,他侧目而望。   浮光在孙幼微耳边轻声道,“陛下,来了。”   孙幼微缓缓启目,她并没有望向冯魏的方向,而是像一尊神像一样,表情清平地凝视着自己前方不远的地面。   “陛下。”魏行贞和冯嫣同时行礼。   浮光就在这时躬身退下,一个眼神示意,便带走了太初宫里所有的宫人。   冯嫣以余光凝视着孙幼微的身影,隐约感到了一些意外:陛下此刻似乎并没有在为岑灵雎的事情烦忧。   她身上带着一种久违的放松,仿佛久负的重担被卸下——这显然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来得巧了。”孙幼微低声道,“杜天师,和他们说说吧。   杜嘲风沉吟片刻,“这要……从何说起呢。”   “我来说吧。”魏行贞开口道。   孙幼微没有作声,算是默许。   冯嫣望向魏行贞——看来在当下殿宇中的四人里,只有她一个人对某件事情毫不知情。   “陛下因为夏至无影,从长安迁都洛阳的事,阿嫣已经知道了。”   冯嫣屏息凝神,“嗯。”   “但夏至无影,只是我从星历中推算出的,一个巧合的天象罢了。”   呵,哪里是什么巧合的天象,分明是魏大人你一手制造的幻境。   但冯嫣不动声色——魏大人既然这样说了,那便是吧。   “之所以要用此借口,则是因为迁都之事,在当时已经迫在眉睫,若再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缘由促成此事,后果不堪设想。”   “……魏大人所说的‘后果’,是指什么?”   “阿嫣还记得你去年陷入昏睡的事吗。”   冯嫣立刻答道,“当然记得。”   “那与今年利用聂小君在明堂纵火、意图盗取地宫藏品的,是同一拨人。”   冯嫣这才凝眉,“……魏大人的意思是,我去年沉睡,是因为中了野灵傀术?”   魏行贞点了点头。   冯嫣思绪翻飞,突然想起不久前魏行贞带纪然回府的那一晚,纪然对“魏行贞如何知道有奸人在淳和坊的民居中施法害人”这件事相当地介怀。   当时魏行贞给出的理由是狄扬——因为狄扬将宅邸委托给他照看,所以他“偶然”地,在地下室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如今看来,那时的说辞果然只是幌子!   陛下大动干戈地命大理寺与平妖署彻查此事,兴师动众地搜查各处府邸、盘问相关人事,实际上却是在一桩案子来掩盖另一桩案子……   纪然确实敏锐地觉察到了魏行贞身上的古怪,但这少年只是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少卿,又哪里能穿透这些迷雾,直抵事实中心……   冯嫣轻声道,“这些人想要做什么?”   “颠覆社稷。”魏行贞低声答道。   “如何颠覆?”   “这就要重新讲回迁都了,”魏行贞低声道,“在前不久‘一线牵’一案中,有人打通了洛阳城下的水路,从岱宗山上引来野灵,侵入洛阳腹地,以至于连累太尉与长公主陷入昏睡。   “但这件事并不新鲜,它几年前就已经在长安发生了一遍,而且更加彻底。”   冯嫣侧目,“哦……怎么说?”   魏行贞接着道,“天抚十八年,无为馆的商户沈千领皇命,在长安的城郊修建佛塔,筑基时发现地下有些不寻常的情景,并且立刻通报给了宫中。   “这件事几乎立刻惊动了平妖署与司天台,当时,主理这件事的,正是杜天师。   “在初步勘探以后,杜天师很快发现,整个长安城的地底已经被蛀噬出无数的沟壑,而城中人却浑然不知。   “那些沟壑在地下盘根错节,基本贯穿了长安城中的每一处繁华之地,但无人知晓这些沟壑究竟有何用途。   “那时我在文渊阁做校理已有两年,偶然间看到了沈大人的上报,恰好那段时间我又在翻阅古籍中野灵相关的记载,就主动向陛下请命,去找调阅了相关的卷宗。”   冯嫣听着,略略垂眸。   又是“偶然”和“恰好”吗?   冯嫣已经猜到几分下文,她轻声道,“……所以长安城下的那些沟壑,就和前不久在淳和坊发现的一样,都是为引来野灵而准备的吗?”   “对。”魏行贞轻声道,“在意识到沟壑可能被用来引灵之后,我就立刻进宫,打算向圣上面禀我在古籍中的所见。”   御座上的孙幼微忽然笑了一声,“若非如此,你与阿嫣大概也不会结缘。”   冯嫣一怔,难道那日在太初宫的相遇……   “是啊。”魏行贞向着孙幼微轻轻躬身,“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天意啊……”冯嫣将这个词重复了一遍。   她的眼睛半睁着,望着自己身前铺展的衣摆,低声道,“那魏大人是在古籍中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种,奉野灵为上神的活祭之法。”   冯嫣目光微凛,“活祭……?”   “是的,虽然平日里野灵很少在人多的地方出现,但若是用一些办法,将野灵在远离地表的地方汇聚成‘灵河’,那境况就立刻不同了。   “灵河一经形成,便永不枯竭。新生的灵河会掠取一切——不论是人,是鸟兽,是花草,这世上所有的生灵,在触及河水的一瞬都会被同化,堙灭成灵河的一部分。   “长安是陛下的居所,且百姓足有八十万之众,这件事非同小可。只是我当时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要做这样的事。”   冯嫣在一旁听着,这些事情实在太过骇人听闻,以至于她一时接受不来。   她皱起眉头,“让魏大人想不通的原因是……?”   魏行贞望向冯嫣,“因为向野灵发起的活祭不但不会让祭祀者得到任何好处,而且祭祀者自己也往往难逃被献祭的命运。   “这祭祀唯一的用途,就是让野灵变得更加凶残,更加昌盛。”   冯嫣怔了片刻。   “我不明白……”她眨了眨眼睛,“如果灵河是这样危险又永不消逝的东西,为什么此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哪地有因它而起的灾厄?”   杜嘲风这时突然开了口,“因为自大周建国以来,四百年间,再未有过新的灵河出现。”   “那从前的呢?”   杜嘲风道,“每条新生的灵河在泛滥了一段时间之后,就会重新下沉,归于地底,此后也再不会在回来。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就不存在了,正是地下的灵河蒸腾散逸,才有了山野中像萤火一样飘散的野灵。”   冯嫣的呼吸快了一些,她凝神细思。   “……既然,这种活祭不会让祭祀者得到任何好处,为什么要做这样的祭祀?”   “这也是近二十年才开始抬头的事了,”杜嘲风低声道,“有这么一群人,他们认为世间之所以有种种罪恶,乃是因为已经许久没有新的灵河再次降生。所以他们甘愿献出自己的性命,来做这个世上的‘扫尘者’。”   “……扫尘者?”   “这是他们的自称,”杜嘲风看向冯嫣,“我们喊他们有另一个名字:殉灵人。” 第七十章 一枚真正的险棋   殉灵人……   冯嫣想了一会儿,“可我还是不理解,既然长安城下引灵的隧洞已成,迁都或是不迁都又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有意义,”杜嘲风道,“这样的活祭,每施行一次后,再想施行下一次,就要等上至少一百零六年。所以他们自然要把活儿用在最金贵的地方。”   “最金贵的地方……”冯嫣反应过来,“您是指国都?”   “嗯。”杜嘲风点了点头,“用灵河冲刷我大周的中枢要地……我想不到比这更叫他们兴奋的计谋。你看从去年迁都到现在,长安一直平安无事,洛阳反而开始幺蛾子频出,就知道这件事必然如此——迁都以后,他们很快就掉转方向,向洛阳来了。   “这次他们换了方法,不再像先前一样傻乎乎地上来就开凿隧洞,而是用一线牵这样的禁术,有目的地对一些人下手,可见是汲取了之前的教训。”   直到此刻,冯嫣才真正明白魏行贞是凭借的什么平步青云。   旁人只道他处心积虑想出了一个“洛都无影”的噱头,对上投其所好,却不曾想,魏行贞才是这件事中的一枚棋子——一枚孙幼微用来对抗殉灵人的险棋。   也是一个阻塞百官悠悠之口的借口。   冯嫣又转向杜嘲风,“所以天师离开平妖署的这些年,是一直在岱宗山上找寻殉灵人的线索?”   杜嘲风点头,“对不管是长安还是洛阳,但凡要聚集足以野灵,都不可能绕开这一带。”   “那可有什么收获?”   “有,所以今夜才来和陛下商议,需要借你识渺公子之力。”   “我?”   冯嫣有些诧异,那边那些飘散山间的野灵根本算不上是妖物,而从殉灵人听上去完全是一个由人组成的教派——妖怪们哪里会在乎世上有没有罪恶?   愿意在这种事情赌上自己的性命的……大概也只有人了。   “我应该……帮不上什么忙。”冯嫣轻声道。   “不,你帮得上。”杜嘲风沉声道,“至少在目前,没有看起来比你更合适的人了。”   见杜嘲风说得这样斩钉截铁,冯嫣更觉得迟疑,“您说说看。”   杜嘲风从袖中取出一块女子用的方帕,   冯嫣望了一眼,“这是……?”   “这是之前,郡君落在你府中的一块手帕,上的血迹,是你小妹冯婉的。”   冯嫣颦眉,伸手接过了方帕。这手帕上有一点淡淡的血印,若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痕迹。   “郡君借口和令妹打架,抓伤了她,这才留下这一点血迹。”杜嘲风轻声道,“就靠着这一点血迹,她用‘子归鹤’找到了你。   “如果我没猜错,昨日应该也是有一个幻境将你与魏府的仆从隔开——这也是为什么此前魏府下人去后院时没有见到你人,但她却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你的原因。因为我的子归鹤,不怎么受幻术的影响。”   “子归鹤……”冯嫣觉得这名字耳熟极了,很快想起来,“这子归鹤,是杜天师您独门方技?”   她记得从前去岱宗山的时候听人说起过,山林中常常有人迷路,亲眷久寻不得,这时只要去司天台讨要一只杜嘲风的子归鹤就好。   当事人只需咬破手指,让纸鹤嗅一嗅自己的血气,它就会飞往离此地最近的、且与这气味最相近的人那里去。   山上的人都直接喊它“天师鹤”,也就只有杜嘲风一个人还在坚持喊它的本名“子归”。   杜嘲风一笑,“谈不上什么独门方技,无非是一些小玩意罢了,偶尔也折几只送人。”   冯嫣握着手帕,“这么说来,昨日还多亏了郡君放出纸鹤找到我?”   “这也谈不上。只要你人还在魏府之内,我来了,自然就有办法找到你。”杜嘲风笑着露出自己的一口大白牙,“天底下,还没有我找不到的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挠头,头上束发的铜箍也随着他的指尖而上下扰动。   这个动作让冯嫣霎时间想起了贺夔。   冯嫣躬身道,“天师大才。”   “话说回来,”杜嘲风忽然道,“昨天还有点不确定,就没有和你们说,但今早我去桃花卫看了看上次明堂树妖留存的残骸,确定了一件事——你们府邸里那股似有若无的妖气,我在岱宗山上也遇到过。   “听魏行贞说,你们后院的那块沙地原本栽种了一些从山上移植而来的绿植,且夏至当日,在明堂附近伏诛的树妖也是其中的一株,我想这就是原因。”   冯嫣开口,“……什么的原因?”   杜嘲风的声音掷地有声,“妖气似有若无的原因。”   冯嫣与魏行贞两人都为之一震。   “野灵不是妖物,自然也没有妖气。”杜嘲风的声音又转轻,“你们俩虽然都亲眼看见那只树妖妖元溃散,按理说它不应该再存活于世上——可是它毕竟存在了,不管是以何种形式。”   杜嘲风伸出两根手指,“你们再想,夏至那天树妖袭击明堂,和在那之后的聂小君行窃纵火显然是一个前后脚的配合,但有意思的地方在于,那只树妖在破坏了地宫的大门以后,就立刻向你奔去了,并且直接死在了你手里。”   他看着冯嫣,“——这么说不严谨,但总之是因你而死。”   “那又如何呢?”   “那么它死后的执念,就锁定了方向。”杜嘲风说道,“这样一来,当它复生——你们先别计较它是怎么复生的——就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你。”   “而果不其然地,你昨日就在家遇险。”杜嘲风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可见这只妖怪因着什么缘由,真心实意地想要你的命,冯嫣。”   “我知道。”冯嫣轻声道,“方才在家时,我也和魏大人这么说,只是大人不信。”   “嗯?”杜嘲风看向魏行贞,“为什么不信?”   魏行贞没有回答——杜嘲风问的“不信”是“不信这妖怪想要冯嫣的性命”,而魏行贞的“不信”,则是不信这只妖怪是因着自己的缘由。   而他和冯嫣,此刻都没有打算将那只树妖最后的临终遗言说出来。   杜嘲风等不到回答,向冯嫣叮咛道,“他们想尽办法要除掉你,你想过为什么吗——你对他们来说,可能是最大的威胁。” 第七十一章 魏大人为什么   “请……等一等,”冯嫣摇了摇头,“杜天师为什么就一口咬定,去年我的昏睡就是因为‘一线牵’呢?虽然确实有这个可能,但若是没有证据——”   “当然有证据,在一线牵的施咒现场,有你的生辰八字。”杜嘲风轻声道,“这一点,我在当时就已经亲自向冯老夫人确认过了。”   大殿中突然安静下来。   冯嫣一时愕然——这件事,姑婆从未和她提过。   望着冯嫣的表情,杜嘲风也惊奇,“到现在了,都还没人和你说过吗?”   冯嫣摇了摇头。   没有,完全没有。   直到前不久,她都还以为这是个悬而未决、扑朔迷离的案子……   “所以去年,又是天师您救了我?”冯嫣问道。   杜嘲风摇头,“不是,这次不是。”   “那是谁?”   杜嘲风看向魏行贞,“是魏大人——从找人到追捕,他一个人把活儿包了。”   冯嫣又一次屏住了呼吸。   她望向坐在近旁的魏行贞,他的神情仍像先前一样平静。   杜嘲风又道,“再就是你比较能熬,普通人中了这禁术撑不过七日,你是整整撑了一个月。”   冯嫣极轻地笑了一声,她低下头,额前的头发在眼前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她的眼睛。   “天师的话,我大概都听明白了。”冯嫣轻声道,“可否请您告诉我,具体需要我做些什么?”   “你这几日随我上一趟岱宗山就好。”杜嘲风目光灼灼,“这件事走到这一步,已经算是到了尾声,阿嫣只需要像五年前诛杀伪鸾一样,在山中守株待兔即可,总之,非常、非常、非常简单。”   “殉灵人……在山上么?”   “或许在,或许不在,那都不重要。”杜嘲风的声音沉而有力,显然对一切都成竹在胸,“重要的是,粉碎此间阴谋的关键就在山涧之中。现下时候已晚,若是再开了这个话匣子,只怕是要说到明日天亮。还是等到了山上再说吧。”   冯嫣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下来。   孙幼微望着冯嫣,轻声道,“阿嫣今晚,是为灵雎而来的么?”   冯嫣再次点头。   “或许是这些年朕太娇惯她了,她竟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带人去找你的麻烦。”孙幼微低声开口,“且让她在大理寺再反省几日吧。”   冯嫣躬身叩首,将额头轻轻贴在自己交叠的手背上,“多谢陛下体贴,但为此事,冯岑两家这两日都不得安宁,还是尽早将郡君释放出来,交由长公主责罚吧。大理寺监牢不是她能久待的地方,郡君被关了一天一夜,已经够了。”   “阿嫣不恼她这样放肆?”   冯嫣摇头,“……陛下言重了。”   御座上的老人不再说话,但身上的气息却愈加趋于平和。   在整个殿宇之中,也只有冯嫣一人能感受到这样的变化——因为老人的脸上仍旧没有半点笑意,一双漆黑的瞳仁平静地凝视着前方。   孙幼微舒了口气,原本还在担忧冯嫣在这件事上会起些计较……如今看来,是多虑了。   “都平身吧。”   御座下的三人都站了起来。   “今日就到这里,难为你今夜刚醒就来宫中为郡君求情。”孙幼微轻声开口,她看向冯嫣,“朕今晚会派人去大理寺放人,更会告诉她,今晚是谁的宽厚为她减轻了罪罚。倘若之后岑家仍有龃龉……朕,自会好好教他们一些道理。”   冯嫣轻轻欠身。   孙幼微又看向魏行贞,“照顾好阿嫣。”   “臣明白。”   外头的更声已响了三回,孙幼微强忍了困意,低声道,“杜天师再留片刻,朕……还有些事要再问你。”   ……   出了太初宫的殿门,魏行贞与冯嫣慢慢走下石阶。   等下至平地,冯嫣再次气喘,魏行贞也停下了脚步。   等待的时候,像是担心冯嫣站不稳,自然地伸手挡在了她的身后。冯嫣也望见了魏行贞的这个动作,她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还是有劳……魏大人。”   夏夜的风静静地拂过宫道,冯嫣仍像来时一样,枕靠在魏行贞的怀中向着宫门而去。   两人走得很慢很慢。   “去年的事,为什么从来没有听魏大人提过?是姑婆……不让你声张么?”   魏行贞摇了摇头,“不是,正相反。是我嘱咐冯老夫人,不要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冯嫣不解,“为何?”   魏行贞声音很轻,“如果我成了阿嫣的救命恩人,又如何能娶你做我的妻子?”   冯嫣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如果冯远道和李氏知道女儿去年是被魏行贞所救,那他们俩就断然不会同意这桩婚事——因为,不论魏行贞出身几何,再见时尚,冯家都没有恩将仇报的道理。   魏行贞又道,“当时冯老夫人问该要如何谢我,我只求了他一件事,阿嫣知道是什么吗?”   一时间,望着魏行贞脸上的浅淡笑意,冯嫣竟有些哭笑不得——如今她算是明白为什么姑婆在她嫁人这件事上,会如此力挺魏行贞了。   她仰起了头,“魏大人……你难道是嫌自己命长?”   “可能吧。”魏行贞喃喃道,“但总之,我要阿嫣来做我的妻子。”   “为什么啊?就因为当初在太初宫见了一面,魏大人为了我,就连命也不要了?”   “对。”魏行贞答得直截了当,“不要了。”   “……”   冯嫣忽然有点后悔自己当初在婚事上的莽撞。她想过魏行贞接近自己的种种目的——却唯独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面对今天这种局面。   惊讶,愧疚,怀疑,错愕……她心情复杂,扶住了额头。   世上的事情,怎么总是如此荒诞不经。   ……   这一晚,冯嫣又失了眠。   她一个人躺在床榻上,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天花板。   就如同从前的许多个夜晚一样,魏行贞打了个地铺睡在不远的地板上。   黑暗中,她隐隐能借助今晚的月光,看清魏行贞的轮廓。   冯嫣反复回想着今夜在太初宫离听到的一切,觉得整个人都有些……迟钝了下来。   黑暗中传来魏行贞的声音。   “阿嫣睡不着吗。”   “嗯。”   “在想什么。”   冯嫣侧过头,望向不远处的暗影。   “魏大人……是什么时候进的司天台?” 第七十二章 围城   “十一二岁的时候吧。”魏行贞答道。   “这么早?”冯嫣有些意外,“但司天台,不是只收十五岁以上的生员吗?”   “十五岁是参与吏考的最低年岁,但司天台平时也会雇附近的山民干一些杂役。我在司天台的头几年,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在夜里提着灯笼,去岱宗山上的各处观星台巡视。”   魏行贞顿了顿,“直到天抚七年,我过了吏考,才算正式在司天台入职。”   “天抚七年啊。”冯嫣低声念道。   司天台的吏考是独立于科举之外的选拔机制,因着司天台得天独厚的条件,那里素有大周小龙门之称。   凡是大周子民,年满十五岁者,都可以报名应试,直到二十八岁。   吏考统共七门,除了文章策论外,还有几何术数、历法玄典、星象测绘等诸多项目。   因为其考核种类繁多、内容艰涩,所以并不要求考生一次通过。   考生可以选择每年专攻不同的科试,而每一科通过以后,成绩可以在司天台保留五年——换言之,只要在五年之内考过七门,就算通过了司天台的吏考。   大多数人都要花上三四年的时间完成这场考试,也有佼佼者,两三年便鲤跃龙门。而冯嫣所知的唯一一次例外,是天抚十三年秋,刚刚年满十五的殷时韫第一次参加吏考,七门科试全部通过,当时京中盛赞一时。   冯嫣在心中算了算。   魏行贞是承平八年生人,而承平十五年陛下改元。   那么天抚七年时,魏行贞也是十五岁。   冯嫣微怔。   ——这即是说,司天台选拔官吏的七门考试,魏行贞也一次就全部通过了。   不知道为什么,冯嫣忽然对眼前人生出了许多的同情。   或许一年连过七科确实是件稀罕事,只是当它发生在一个山野樵夫的养子身上时,就没什么人在意了吧……   冯嫣侧过头,看向不远处的魏行贞。   “魏大人在司天台时,做的都是什么官职?”   “嗯……有很多。”   “比如呢?”   魏行贞完全没有觉察到冯嫣那边的心绪起伏,他望着天顶,轻声说道,“我接到的第一封任命,是刻漏博士。”   “刻漏博士……”冯嫣想了想,“是专门负责天文历法换算的吗。”   “嗯。”魏行贞点了点头,“再往后,冬官监侯因病辞官,我就被调去顶了职,那时候的主要任务是配合冬官在仲冬、腊月、元月时做一些观星测绘,这就有趣多了。   “再后来升任灵台郎,不过实际做的事情,却是整理司天台的文书……但也阴差阳错,在天抚十四年,有了被选拔进文渊阁做校理的机会。”   算起来,五年时间,魏行贞就以区区校理,入登凤阁。   ……也难怪朝中没什么人愿意与他来往。   他升任得太快,背景又如此单薄,难免会让人担心,与这样的人结交是否会暗中开罪其他清流。   冯嫣也在这时忽然意识到,在冯家这里魏行贞是枚棋子,放到天家亦是如此。   这个想法极迅速地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心中泛起一阵苦涩——魏行贞这个如同浮萍的怪人,就这么不知深浅地走进了大周腹地的泥淖,甚至还主动往自己身上套起了枷锁。   “……魏大人辛苦了。”冯嫣低声说道。   魏行贞向着冯嫣那边投了一瞥,他觉得冯嫣这一声“辛苦了”说得很真挚。   但辛苦吗?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挺容易的。   黑暗中,冯嫣慢慢坐了起来。   在没有点灯的屋室中,只有一点星辉从窗台洒落,冯嫣看不清魏行贞的脸,但他却能看见冯嫣的。   冯嫣的神情有些茫然,“我能不能再问魏大人一个问题。”   魏行贞也席地而坐,“你说。”   “魏大人,喜欢我什么?”   “……”魏行贞颦眉。   这个问题,一时半会儿间,他好像有些……答不上来。   沉默中,冯嫣又低声道,“大人……不觉得可惜吗?”   魏行贞怔了一下,“可惜什么?”   “可惜你这半生的经营,可惜你将来的前程性命,你既已从司天台一步步走到凤阁,又哪里还缺我冯家的一点庇护。”   冯嫣轻声道,“……我不是一个宜室宜家的人,魏大人明白吗。”   魏行贞缓缓站了起来。   他走到冯嫣的身前,伸手触碰她的脸颊,那里微微濡湿。   “不要哭。”他轻声道。   “如果我是魏大人,我就不会到这里来。”冯嫣抬起头,“在司天台过与世隔绝的逍遥日子不好吗?”   “……不要哭。”魏行贞的手穿过冯嫣的头发,将她轻轻按在自己的胸口,“这里也很好。”   冯嫣皱起眉头,“这里好什么?”   朝野上下,道貌岸然却用心险恶之人比比皆是。   况且越是靠近圣驾,就越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岂不知帝心无常,今日位高权重官势熏天,明日高楼塌落,树倒猢狲散……   “大人要是想攀附权贵,在去年救下我的时候就应当上门,受我一家的拜谢,可你没有;要是想博得圣眷,那在捉到贺夔的时候,你就应该立刻将他献给陛下,可你也没有。魏大人啊……   冯嫣深吸了一口气,“你到底在做什么,你自己知道吗?你把自己的时间虚耗在这里,把一身的才华浪掷在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你——”   “阿嫣。”魏行贞忽然唤她。   他俯身半蹲下来,“我知道。”   魏行贞的声音低而沉稳。   这一刻他离得很近,冯嫣只觉这样的魏行贞就像飞蛾扑火,冯嫣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只想感叹造化弄人。   “这难道也是围城?”她低声道,“我是想走走不脱,魏大人明明在城外,却又费尽心思要挤进来……”   “阿嫣想走去哪里?”   冯嫣笑了一声,轻轻摇头。   这样的念头,在十七岁以后就再没有过了。   她有自己的责任要背负,是不可推脱、也不能推脱的。   冯嫣低声道,“明日……在去岱宗山之前,我想先回一趟家。”   “好。”魏行贞轻声道,“我和你一道去。” 第七十三章 璞玉   “爷,马车都备好了,咱们什么时候启程?”   魏行贞一手拿着今日的邸报,一手端着粥碗,“再等等。”   “那个,咱们这次真的不带不恃上山么?”   “嗯,贺公和狄扬这里也需要人。”魏行贞看了去甚一眼,“怎么了,不想去?”   “哪能……”去甚讪讪地笑,“我就是怕太太……觉得我,聒噪。有个不恃在旁边,我有话也能和他说一说。”   魏行贞抬头看了一眼外头的日光,看起来辰时已经过了——冯嫣还没有出来。   他有些奇怪,岱宗山上有冯家的山居,阿嫣每次出门需要带的东西都很少,若是收拾行李,不至于收拾这么久。   魏行贞放下邸报,“你到外头去等着吧,我回小楼看看。”   “诶!”   ……   小楼的二层,冯嫣正在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她的身体仍旧有些虚弱,每翻出一个柜子,便要在近旁休息好一会儿。   “阿嫣?”魏行贞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你在吗?”   “在。”冯嫣低声答道。   “可以上来吗?”   她叹了口气,“不了,上面太乱了。”   冯嫣有些颓然地坐在地上——在她周围的地面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与锦盒,然而没有一个盒子里装着她想要的东西。   魏行贞站在一楼的楼梯口向上望去,“阿嫣在找什么?”   “一块石头。”冯嫣轻声道。   “石头?”   冯嫣点了点头——就是在出嫁当日,姑婆偷偷塞在她手中的那块璞玉。   正好这次上岱宗山,她想着可以带上它顺道去拜访山林深处的姑婆,向姑婆请教这块石头的玄机。   然而才过了几日……她竟然忘记当时究竟是把东西放哪儿了。   “衣柜底下有吗?”   “翻过了,没有。”   “床脚?”   “没有。”   “书架顶上?”   “……”冯嫣继续摇头——这些都是她平日里会放些小物件的地方,但她刚才都已经翻找过了。   “镜子后面呢?”   冯嫣一怔,眼中闪过一道光亮,她立刻起身向着梳妆台走去,伸手去铜镜的镜架后面摸索。   “啊,”冯嫣轻轻喊了一声,“有了!”   收回手时,冯嫣手上多了一个木头盒子。打开木盒,那块璞玉果然静静地躺在里头。   她伸出双手,将那块璞玉重新握在了手中。   魏行贞的声音又从楼下传来,“阿嫣还要多久?”   然而此刻,冯嫣的目光却很难从手中的玉石上移开。   她轻轻颦眉。   是错觉吗?   冯嫣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玉石上的凸起的横棱,它的质感依旧十分粗糙,整块石体泛着铜锈似的青绿色。   然而,冯嫣却隐隐觉得,这块石头似乎比当日姑婆递到她手中的时候……温润了一点点。   “阿嫣?”   “在,”冯嫣回过神来,“我很快就好。”   ……   等到冯嫣换好衣服下楼的时候,她看见魏行贞正坐在一楼的厅堂中擦拭着自己的配件。   魏行贞的手边放着沾了剑油的纱布和鹿皮——看来在等她的这段时间,魏行贞也没有闲着。   冯嫣走去魏行贞的身旁坐了下来,轻声道,“让魏大人久等了。”   “没事。”   魏行贞握着棉布,来回擦拭剑身——这么做是为了剑身产生温热,去除刃面杂质,这是护养剑刃的最后一步了。   他在进行最后的擦拭,冯嫣便俯身将近旁的东西收拾起来。   她将纱布和鹿皮叠起放去一旁的脏衣篓,轻声道,“这是魏大人的佩剑?”   “嗯,我想着既然要进山,不如带着一起上路。”   “这剑看起来不是俗物,有名字吗?”   “参商,铸剑师是这么说的。”魏行贞放下棉布,将长剑在手中仔细看了看,“阿嫣刚才是在找什么样的石头,怎么找了这么久?”   冯嫣莞尔,“哦,是姑婆赠给我的一件礼物。”   听到“姑婆”两个字,魏行贞有些在意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我能看看吗。”   “当然可以。”   冯嫣取下袖中的锦囊,将它递到魏行贞的手中。   从望见这锦囊大小的时候起,魏行贞心里就有种不详的预感,他动作极轻地将石块从囊中取出,而后目光复杂地望着自己的掌心。   “魏大人怎么了,你认得这玉石吗?”   魏行贞摇了摇头,又很快将东西放回锦囊,还给了冯嫣。   “挺漂亮的一块石头,”魏行贞低声道,“回来之后,阿嫣可以将它放在一楼吗?”   冯嫣有些意外地看了魏行贞一眼,笑道,“……魏大人若是喜欢,回来之后送给你也是可以的。”   魏行贞站起身,他收剑入鞘,然后向着冯嫣伸出了手,“我们走吧。”   “嗯。”   ……   冯府之内,李氏等得有些焦急,直到下人们通传,说魏府的马车正往这边过来,她便立刻起身往大门走去。   冯远道一下没反应过来,直到妻子走出十来步远了,才跟着往外追。   冯嫣才穿过门口的庭院,就见父亲母亲快步往这边走来,她怔了一下,而后立刻提裙快步上前。   这一番见面,让李氏和冯嫣都有些伤感。   她和母亲单独去一旁的花园里闲谈,魏行贞则和冯远道一起去客舍喝茶。   李氏这两日肉眼可见地憔悴了下去,人到中年哪里还经得住彻夜诵经,好在她一向身体硬朗,虽然那么胡来了一夜,但现下除了有些头疼和反胃,并没有什么大碍。   今天一早,天家专门下了一道谕旨到冯府,说魏行贞与冯嫣夫妇二人接下来要替陛下上岱宗山祈福,可能要去半月之久。   李氏心中着实不解——嫣儿也算小病初愈,哪有这个时候上山的道理?   更何况最近野灵袭人的事情还闹得那么沸沸扬扬。   冯嫣也只能安抚道,这次一同上山的不仅有魏行贞,杜嘲风杜天师也同行。   李氏这才稍稍显得安心了一点。   正说话间,一片碧绿的叶子飘到了冯嫣的杯中,冯嫣拿竹签撇了去,不一会儿,又一片叶子飘来,正正好落在冯嫣的杯心。   “我正是想着母亲一定会为我担忧,所以临行之前一定要回来一趟。”冯嫣轻声道,“这次上山,我还想再去见见姑婆,母亲一会儿能帮我去给姑婆送封信吗?”   “那自然。”李氏擦了擦眼角,“我也想你们祖孙好好聊聊,有些事老太太不和我说,但不会瞒着你……在家里吃过午饭再走吧?”   冯嫣笑了笑,“好啊,在这儿坐得有点累了,我想回我自己的院子里歇一会儿。”   李氏点头,送冯嫣回屋后,立刻转身去安排中午的食宴。   “怎么回事?”冯嫣走到院中的槐树下,“难得见你催我催得这么急……”   老槐的枝叶中倏忽钻出一个小脑袋瓜,槐青哭丧着脸,“嫣姐姐救我!” 第七十四章 寄居灵   冯嫣笑道,“你又怎么了?难道有人还敢进我的院子伐树?”   “不是树,哎,是小七!”槐青从树上跳了下来,“小七这几天想偷偷溜去山里修行!”   “……为什么?”   “八月十九平妖署秋试,她也不知道是撞了哪门邪,非要立志今年通过,”槐青焦急道,“可这个时候的岱宗山哪里去得!她还要一个人溜着去——”   冯嫣不解,“立志通过秋试和去岱宗山修行有什么关系?”   槐青挠头,“这个怪我,之前野灵没闹起来的时候我和她说过一种开灵识的办法,就是去野灵比较多的地方清修。”   冯嫣明白过来,“……小七现在在哪儿?”   槐青急切道,“在她院子里,在偷偷收拾东西了已经……嫣姐姐能不能帮我拦一拦她?就说这种办法是我胡诌的——”   “我刚好今天也要去趟岱宗山。”冯嫣轻声道,“与其放她一个人,不如和我一块儿走。”   槐青觉得自己四肢顿时僵硬了下来。   “不要了吧……”槐青磕磕绊绊地开口,“这是不是太危险了……”   “小七要是心意已决,谁能拦得住她……”冯嫣看向槐青,“真要是放着她一个人上山,我也不放心……”   槐青嘴角抽了两下。   这下冯小七不仅要上山,恐怕还要和冯嫣一起待上半个月。   ——早知如此,刚才就不要病急乱投医了!   眼见冯嫣转身要走,槐青突然想起来什么,“嫣姐姐!”   “嗯?”冯嫣回过头,“怎么。”   “你……你千万不要和小七说是我跟你通风报的信!”   ……   走在去小七院子的路上,冯嫣忽然觉得,身边多一个槐青这样的小妖也不错。   他本是崖边一棵横生的槐树,在三年前小七滚落山崖的时候,槐青的枝桠挡住了冯小七的身体,但朝天生长的枝桠也贯穿了她的腰腹。   被小七的热血浸染之后,老槐被迅速催生了树灵——也即是槐青。   小七很快获救,槐青这只树灵也跟随她一并入了冯家,冯家人自然很快发现这只不速之客,但念当时是救治冯小七性命的关键时刻,杀生不祥,所以冯家留了他一条命,将它寄生在家中的青槐上。   槐青因之得名。   虽然那棵岱宗山上的老槐在山林间不知已经历多少年风雨,但作为树灵的槐青毕竟初生不久,对他而言,头三年有两样东西对他而言至关重要。   一是寄生的树——越是年长的老树,于槐青而言越有益处,只是“寄生”的操作需要冯家人来做,他自己更换不得。   当初冯家举家从长安搬迁,路上将槐青的灵体封印在灵符之中整整三日。等搬入洛阳时,槐青已经奄奄一息。当时只有冯嫣的院子里有一棵树龄九百多年的老槐树,于是槐青顺理成章地在冯嫣的院子里住了下来。   而第二样东西,就是冯小七本人。   平日里大家虽然视槐青为树妖,但严格来讲,他如今离妖还差得远,只能算半灵,且是半灵之中最低等的“寄居灵”。   要成为妖,槐青须得先由“半灵”晋位为“灵”,才有继续修行的资格。   为此,他要在世间平安度过七年——而这七年间,除了保住自己寄居的老树平安,冯小七也不能出事,倘使冯小七死了,或是像三年前一样再次濒临重伤,他仅有的一点灵力就会随之迅速凋零。   也即是说,在这七年之间,他与冯小七生死与共。   按说一个像小七这样的女孩子平安长大并不难,然而谁能想到这个高门大户长起来的姑娘如今一心要进平妖署——一个把脑袋别在腰带上的地方。   槐青欲哭无泪。   “小七?”   冯嫣走到妹妹紧闭的屋门前,轻轻叩门。   屋子里的响动突然停止,而后又传来一阵接连不断的拖拽声。   不一会儿,冯小七过来开门,一见冯嫣,她又惊又喜,“阿姐?我还以为我听错了……”   冯小七仔细打量了一遍冯嫣,“……阿姐好了!”   “嗯,好多了。”   冯嫣踏进小七的屋子,还没两步就被呛得咳嗽起来。   小七连忙把屋子里的窗户全都打开散灰,“……我刚在找东西,所以翻箱倒柜的,弄得一屋子灰。”   “你的脖子……”   冯小七这才发现姐姐在看自己的伤口,她抬手挡住脖子上的抓痕,“不疼了已经,昨天五哥还专门给我拿了药……现在就是有点痒,还得忍着不能挠,怪难受的。”   冯嫣轻轻叹了一声。   “我本来还想下午去魏府看你,”冯小七拉着冯嫣坐下,“我昨天去的时候——”   冯嫣摸摸小七的头,“我也没事,只是这次睡的时间长了一点。”   两人一时都不再说话,看着姐姐,冯小七又觉得有些眼热起来,她轻声道,“阿姐是要回家来住几天吗?”   冯嫣摇头,“我要进一趟岱宗山。”   “进山?”冯小七怔住了,“为什么?”   “……去参加一个为陛下祈福的圣典。”   “就你一个人?”   冯嫣摇头,“还有杜天师。”   冯小七这才松了口气,但旋即皱了眉,“阿姐你怎么好现在进山?你之前还叮嘱我少去水边,岱宗山上的山溪冷泉可多得很啊。”   冯嫣望着小七,“陛下有命,那也没有办法。不过小七也不用担心,姑婆也在山上……更何况还有杜天师同行,应该会安全很多。”   “姑婆毕竟老了,杜天师又是男子,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那小七愿意和我一道上山吗?”   “……诶?”冯小七愣了一下,“我?”   “陛下的这道旨下得很急,我也是昨天夜里才领了命,没有来得及提前和你说,”冯嫣轻声道,“我记得你之前一直很想去姑婆静养的地方看看,但一直没碰上好时机,拣日不如撞日,就这次怎么样?”   冯小七的眼睛忽地亮了,“……可以吗?”   冯嫣点头,“不过半月以后就是平妖署的秋试了吧……会不会耽误你?”   “不会!”冯小七整个人都兴奋起来,“我——我还有很多事情,想要和阿姐请教!” 第七十五章 合陵   客舍之中,魏行贞与冯远道两人相对而坐,茶仆在一旁,为二人煮水烹茶。   “这几日辛苦行贞了。”冯远道感慨道,“这天底下最不容易做的女婿,就是我冯家的女婿……阿嫣这些日子,没有欺负你吧?”   魏行贞一笑,摇了摇头,“当然没有。”   “我这个女儿,不像她母亲,反而像她祖母。”   提起自己的母亲,冯远道叹了一声。   “老太太生前也是这个脾性,外人见着总以为她性情宁静淡泊,好像天底下就没什么事能惹来她们关心,但相处得久了,就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她们啊,越是万事不入眼,在某些事情上就越是倔强倨傲,没有半点余地可讲……”   他抬头笑着望了魏行贞一眼,“今后,还要请魏大人多担待些,这个女儿,被我们惯坏啦。”   见冯远道杯盏将空,魏行贞拿起近旁的公道杯,又将岳父的茶杯添满。   “阿嫣很好,”魏行贞温声答道,“处处都很好。”   冯远道听得笑吟吟的,在旁人那里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到他这里则刚好相反。   他越看魏行贞越觉得这年轻人不错,只可惜嫣儿命格特殊,也不知道有没有福气一直留着这个女婿……   “女大不中留啊,”冯远道叹了口气,“不过嫣儿这孩子我倒不担心,她从小到大都有主意,我和她娘也都由着她……小七就叫人头痛了。”   “是吗。”   “是啊,这孩子放着好好的司天台不去考,非要去什么平妖署,哪有人家放心自家女儿去做这个的,多危险啊!”冯远道摇了摇头,“得亏是她至今神识未开,不然我这心啊——”   “至今仍神识未开?”魏行贞握着茶盏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您是说七小姐?”   “对啊,我就这么两个女儿。”冯远道轻声回答,“小七小时候反而乖巧,现在越大越毛躁,也不知道过两年要折腾成什么样……儿女多了有时候就这点不好,操心得很啊。”   魏行贞放下杯子,轻声道,“七小姐福泽深厚,会走出一条路的。”   ……   午饭时,冯嫣在席间提起要带小七上山的事,冯小七原本担心母亲会强烈反对,然而冯嫣搬出的理由竟然是带小七去山上的六符园去探望冯老夫人——冯小七一下就明白了过来,母亲最畏惧姑婆了,即便现下是非常时期,但是有杜天师同行,又是阿姐主动提出的要求,她不好正面阻拦。   果然,李氏说了许多担忧的话,但每一番担心,都被冯嫣言语化解了,到最后只得反复叮咛,你们姐妹俩千万小心。   冯小七心中暗暗感叹,阿姐真的太擅长借力打力了。她的斡旋是如此通透,如此游刃有余。   然而才一转念,冯小七又忽然觉得心疼起来——就像当年冯嫣向她剖析岑灵雎其人一样,阿姐在某些事情上的敏锐,或许与这些年来她在御前的经历有着很大的关系。   她的心情就在意识到这件事的一瞬低落了下来。   某种程度上,她想要去平妖署的愿望里有相当一部分的原因就在于此——她不想也不愿去学这样的本事,并且,她也完全明白,自己永远也学不会。   魏行贞全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   虽然他并不知晓缘由,但此刻他确实有了一个相当明确的感受:在冯嫣和冯婉这对姐妹之间,有什么变化发生了。   午后,众人送魏行贞人等出门。   冯小七走在冯嫣身侧,挽着她的胳膊,“阿姐,姑婆在岱宗山上住的地方为什么叫‘六符园’,有什么说法么?”   冯嫣望向魏行贞,笑道,“魏大人从前在司天台待了那么久,可否代为解释一二?”   冯小七有些警惕地看了魏行贞一眼,小声问,“……阿姐不知道吗?”   “太久没有翻书……”冯嫣笑道,“记不清了。”   魏行贞目视前方,轻声开口,“六符,即是六星,共分三阶,每阶又分上星与下星。上阶的上星为男子之主,下星为女子之主;中阶的上星主三公,下星主卿大夫;下阶的上星主士人,下星主百姓。   “三阶若是平列,则天下和泰,不平,则黎民不得安宁。”   “哦。”冯小七点了点头,“多谢。”   冯嫣接着道,“六符园是大周开国时盛元帝留下的,后来赐给了我冯家的先祖。但那终究是天子园林,所以我们的先祖就将它改为了清修之地,后人若为避暑、游赏上山,是不得入内的。它的后院连接着冯氏女子的合陵,这次也可以带小七去看看。”   冯小七一下没听清,“……的合什么?”   “合陵,就是合葬的陵墓。”   冯小七怔了一下,“可是我们冯家的墓址不是在长安城外的尾闾山上么?以前清明扫墓的时候,我们都去的尾闾山呀。”   “那确实也是我们冯家的墓址,爹和娘百年之后会葬去那里,但冯家的女儿死后会被单独葬在岱宗山的合陵之中。”冯嫣答道,“我们死后也是。”   冯小七一时有些惊讶。   她从前只知道冯家的女儿们身上背着诅咒,却不知竟然连死后入土都是单独列出的。   且岱宗山自古便是帝王埋骨的地方,若是论起尊卑来,显然冯家女子合陵的地位要远远高于冯家的家墓。   “竟是这样……”冯小七喃喃,“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你十岁的时候,姑婆带我们进过一次六符园,或许那时你年纪小,不记得了吧。”   “啊……这样吗!”冯小七有些尴尬地笑起来,“我……我确实是有点记不清了……”   冯嫣莞尔。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出了冯府的大门。   “就送到这里吧。”冯嫣回头对父母说道,她上前轻轻握住母亲的手,低声道,“等安顿下来,我会每日给母亲写信,告诉您我们在山上的情形。”   李氏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她左右看了看,“杜天师呢?”   魏行贞道,“杜天师这会儿应该已经在城门等候了,我们约好午时二刻在那里汇合。”   李氏再没有什么好交待的了,她站在原地望着马车渐行渐远。   尽管像今日这样奉旨上山的事过去也发生过很多次,但不知为何,李氏总隐隐觉得这一次有些不同。   但……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第七十六章 夔与嘲风   尽管冯小七再三要求不坐马车,想要跟随卫队一同骑马,但终究还是拗不过冯嫣,只得和阿姐同坐一车。   魏行贞骑马走在随车一侧,随时留意着车内的情形。   “这时小七这几年第一次去岱宗山吧。”冯嫣轻声道。   “嗯!”冯小七连连点头——自从之前滚落山涧的事情发生以后,母亲就再没有允许她进过山,“我们是直接去六符园吗?”   “先去天箕(ji)宫。”   “天机……不可泄漏的那个天机?”   冯嫣摇了摇头,她握起小七的右手,在上面轻轻写下一个“箕”字。   “箕宿是二十八星宿之一,属东方青龙七宿的第七宿。箕宿之有四颗星,其中一颗叫天箕,主掌八方的风,只要日月停在天箕附近,大风就会自北方刮来。”冯嫣温声解释道。   “这样啊。”冯小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而后又突然笑起来,“听起来和杜天师不太合……阿姐你笑什么?”   冯嫣脸上仍带着笑意,“小七忘了‘嘲风’是什么吗?”   “……”冯小七狐疑地眯起了眼睛。   嘲风是什么。   嘲风……不是对风发出嘲笑的意思吗。   “嘲风是龙的第三子,”冯嫣靠着马车的车背,轻轻闭上了眼睛,“平日里我们在一些殿阁的顶部岔脊上看到的龙首,就是嘲风兽。书上说嘲风‘平生好险,形殿角上’……所以它不仅象征吉祥、威严,而且能威慑妖魔,清除灾祸。”   冯小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刚想开口问是哪本书上说的,转念又住了口——这万一又是什么不起眼的常识呢?   问得越细,岂不越是露馅……   她歪头想了想,“拿神兽来作名字,倒是少见……他父母为什么要给孩子起这么个名儿?”   “这名字不是杜天师的父母给的。听说他家人很早就过世了,老天师白无疾云游时遇见他,便将他收为弟子。又因他八字极重,普通的名字压不住他的煞气,所以才更名为‘嘲风’。”   冯嫣看向妹妹,“听说当年白无疾苦思冥想,不得灵感,最后在《潜确居类书》里望见嘲风兽,立刻就定了这个名字。”   冯小七听得入神,“原来是这样吗,真有意思。”   她默默记下了《潜确居类书》这个名字——等到从岱宗山回来,她要好好补个课。   马车很快来到了城门下。   冯小七掀起车帘一角,虽然相隔甚远,但仍旧一眼望见了人群中的杜嘲风。在一众威严神武的苍甲戍卫之中——他一个闲散驼背的老头子实在是太显眼了。   小七抬眸,果然望见城门的高楼檐角上有石兽,她转过身想拉冯嫣来看看那是否就是“嘲风”兽,然而冯嫣此时也望着车窗之外,表情寂郁,显然在想什么心事。   冯小七坐回姐姐身边,“阿姐在想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冯嫣摇了摇头。   方才与妹妹说起嘲风,又让她无端想起了贺夔。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同时想起这两人了,然而直到今日,冯嫣才忽然意识到,贺夔与杜嘲风两个人在名字上就有些渊源。   大荒东经中有载:   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   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   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为夔。   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   黄帝得了夔兽,就用它的皮做成了鼓,又用雷兽的骨制成鼓槌,鼓声巨大能传五百里,威震天下——这故事冥冥中好像一语成谶,贺公的故事不就是陛下威慑天下的一记重捶么?   这“鼓声”在冯嫣耳边响彻了十几年,又何止声闻五百里。   “通行!”   车外传来城门守卫的一声高呼,马车又再次行进起来。   冯嫣回过神来,忽然发现视野之中的魏行贞不见了——可是就此刻宁静安和的感受而言,魏行贞肯定与她相离不远。   她微微眯起眼睛,仔细望着前方不远的若干马上背影,想要去找魏行贞的踪迹。   “阿嫣在找什么?”   魏行贞的声音随着一阵马蹄的轻响,从她的后方传来。   冯嫣回过头,就见魏行贞打马而来。   ——原来,他一直跟在马车的斜后方吗。   冯嫣轻轻摇头,她垂下眼眸,什么也没有说,然后重新放下了车帘。   ……   岱宗山延绵数百里,无数险峰奇景。   近百人的队伍在蜿蜒曲折的官道上缓缓行进,这支队伍中将近一半的组成人员是礼官,他们扛着大吕黄钟,举着两人高的雉尾羽扇,迈着庄严的步伐向前。   在他们前方大约一二里的地方,有专门负责开道的侦查官先行探路,肃清路障。   冯小七一直望着窗外,太久没有出城,一切在她眼中都显得新鲜生动。   “什么气味……”冯嫣略略颦眉。   “嗯?”冯小七闭上眼睛闻了一会儿,风中似乎有浅浅的灼烧味道,“好像什么东西烧着了……不会是山火吧!”   走在队伍前头的杜嘲风显然也闻到了这股不寻常的味道。   他下令队伍停止前进,在原地静静等待。   不一会儿,前方果然有侦查官快马回程。   “前面怎么回事?”杜嘲风问道。   “有山民占道祭祀!”侦查官大声答道,“下官已经派人清理现场了,天师正常行进就是,不会耽误。”   马车中的冯嫣也听见了这回答,她再次揭开车帘,“这个时候是在祭祀什么?向谁祭祀?”   侦查官翻身下马,几步走到冯嫣车前,躬身道,“回公子,是附近山民在祭祀这一带的坛仙,说今日是坛仙生辰,所以——”   “坛仙。”冯嫣笑了一声,“我还第一次听说有‘坛仙’敢到岱宗山上来——他们说了这坛仙本尊是什么吗?”   “回公子,据山民说……是一位得道多年的狐门大仙。”   去甚本来一直坐在马车前头看热闹,听到这里表情突然拧巴,好像有人把什么臭不可闻的东西丢到了他的跟前。   “啥……啥仙?”   “狐仙。”侦查官表情严肃地对去甚道,“听说近来这位大仙出手,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所以信徒渐多,香火甚旺。” 第七十七章 三言尊者   “我还没见过民间的坛仙祭祀呢……”冯嫣低声笑道,“这次难得遇上了,不要驱逐吧。”   马背上的杜嘲风哧了一声,“你是想去看看么。”   “嗯。”   杜嘲风哈哈一笑,“行啊,那就去看看!”   几人停下了礼官的队伍,仅仅牵出冯嫣所在的这辆马车向前独行。   车内,冯小七如堕云中,“阿姐,什么是坛仙?”   “小七听过四大门吗?”   冯小七摇了摇头。   “没听过这个名字也情有可原,不过四大门的故事你肯定有耳闻,他们是民间百姓遵奉的野神,”冯嫣说着,伸手在车中的软塌上写下四个字,“有胡门、黄门、白门和常门。”   “胡……就是狐狸?”   “对,”冯嫣点头,“胡是狐狸,黄是黄鼠狼,白是刺猬,常是长虫。”   冯小七轻轻击掌,“啊……那我确实听过!黄皮子么,会跑到村子里和人讨封的那种!”   “在四大门之中,又分两类,一是家仙,二是坛仙。家仙往往会与人同住,百姓若是在家里发现了家仙的痕迹,就要供奉起来,因为人们相信,这四大门可保人‘柴尽烧’、‘米尽吃’。   “坛仙的功力就要比家仙更上一层,他们声称自己能治病、除祟,甚至为人卜明前途,给出预言指示。”   听到给人治病,冯小七本能地皱起了眉,“这……靠谱么?”   冯嫣一笑,摇了摇头。   “四大门之所以要做这些,是为了给自己积攒功德,然而有些家仙坛仙实在愚钝,他们的小脑袋瓜想不明白‘功德’是什么,只是见人治病救人能积攒功德,就纷纷效仿……可他们不懂治病,往往先以法术散播灾疫,再借着自己的香头来给人治病,这一来二去,往往功德没积攒下来,背的业障反倒越来越多。”   冯小七噗哧笑了一声——这听起来怎么怪可怜的。   “我记得从前尾闾山附近的小山头上,有很多坛仙的香案……但还从来没听过哪个坛仙敢上岱宗山的。”   “这又是为什么?”   “两个原因,”冯嫣莞尔,“一是这些仙家最怕达官显宦,见到了就要退避三舍——因为人生下来就比牲畜要多五百年道行,能位极人臣者,身上道行更深。四大门即便有法力,也属于浑噩邪道,所谓邪不侵正,所以官家一至,他们就显不了灵了。”   冯小七有些明白过来,“我刚还想说呢,怎么这种事我从来没见过……”   “第二,出入岱宗山的,往往不是一般的达官显宦——你想,平日里住在这一带的,都是像杜天师这样的人物。即便是颇有道行的大妖到这里来也须有几分忌惮,何况是这些才得了些许点化的四大门?”   “难怪阿姐想去看,既然它敢在岱宗山上设坛,想必是有些本事了!”   冯嫣笑了笑。   她从前听家里的仆妇谈及过几位坛仙香头上的盛况,一直好奇这究竟是怎样的情景,只是过去从来没有机会亲眼一见罢了。   今日突然撞上这样的事,冯嫣很是惊喜。   “话说……”冯小七突然想到了什么,“如果,有一只四大门特别聪明,这经年累月的,真的积攒了足够的功德,它真的能成仙吗?”   冯嫣还是摇了摇头。   冯小七脸上又浮现出茫然,“这又是为什么。”   “刚才也说到了,人是万物灵长,一出生就比旁的生灵要多五百年道行,可小七想想,平日里我们认识的人之中,可有一个修仙去的么?”   冯小七颦眉想了想,“……一下好像,还想不到。”   “是了,因为从古至今,都鲜有能位列仙班之人。生死有命,天寿难改,或许确实有那么一些人机缘巧合之下得遇仙缘,但这绝不是寻常人能‘修’得的。人尚且如此,这些家仙坛仙就更难了。”   冯嫣轻声道,“他们或许比寻常的狐鼠要多活上三年五载,然而终究是攒不够功德,也得不了仙道的。”   “竟是如此……”   “这个道理往往修为越高者体会越深。所以你看,文臣之中或有一二老者渴求长生,但在平妖署司天台,就极少有人会被‘得道成仙’这样的胡言所蛊惑。”   冯嫣看向小七,“小七也是,往后或许也会有人骗你世上有长生之术,不要信。”   冯小七突然想起自己灵识的事,不由得叹了一声。   她整个人往后仰卧,有些泄气地靠在了马车的软垫上。   “我这儿还八字没有一撇呢。”冯小七望着车顶,轻声道,“不过我记住了,这些神神叨叨的事情,以后我一个都不信——嗯?阿姐你又笑什么?”   冯嫣望着窗外,眼中带笑,“可能……也有些是可以相信的吧?”   “哎……?”她靠到冯嫣身边,“难道阿姐以前灵验过?”   “是啊,”冯嫣撑着下颌,轻声道,“我以前听人说,岱宗山上有一位‘三言尊者’,若是林间旅人有幸遇见、认出,又能在开口的三句话之内,许下自己愿望,尊者就会满足人的心愿。”   “阿姐遇到了?”   “应该……遇到了吧。”冯嫣笑了笑,“但总之,我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   小七好奇问道,“阿姐当时许了什么愿?”   冯嫣笑着摇了摇头,“……嗯,也不是什么厉害的愿望,只是第二天就应验了,所以觉得很神奇。”   “啊……到底是什么愿望啊,”小七的胃口完全被吊了起来,“阿姐告诉我嘛!”   “不能说,”冯嫣笑着将食指放在了嘴前,“这是‘三言尊者’的规矩,愿望不论达成与否,都不可与外人道也。”   ……   马车往前走了大约一里,空气中的烟灰气味越来越重,道边偶尔能见完全烧化了的红烛,草丛间散落着黄色的纸符。   越往前走,杜嘲风脸色越沉肃——这妖气极为精纯,因此显得相当浅淡。   这绝不是什么寻常坛仙。   冯嫣也同样觉察到了这妖气的特殊,然而与杜嘲风不同的是,她能够能感受到某种天真热烈、又带着几分狡黠和不快的情绪,正源源不断地从前方传来。   这当然……不是人类会有的情感。   这妖气虽然因其颜色、气息的浅淡而变得难以令人觉察,然而在冯嫣这里却正好相反——这席卷山野的喜怒,冲散了道路上所有“人”的气息。   冯嫣有些期待地靠在了窗沿上。 第七十八章 理门   马车行至一个岔道口,停了下来。   车的左手边是继续向前的山道,地面上能看到许多香灰被推平的痕迹,土路上留着许多深深浅浅的拖拽新痕,应该是之前占道祭祀的山民留下的。   车的右边是一条高坡,尽头是一块平坦的土地,青紫色的烟从那儿袅袅飘升,那是数不清的善男信女所焚的供香。   高坡的土路也从那里开始变成石阶,石阶向上攀延,冯嫣顺势而望,只见郁郁葱葱的绿林之上,一座山庙在山的更高处若隐若现。   冯嫣意味深长地望着远处的山庙,“这儿什么时候有庙了……”   侦查官回头道,“回公子,庙确实是一直都有,但都荒了好些年了。平日里没有人往上头走,更没有香火,所以不太起眼。”   “这样啊。”冯嫣望向那人,“香火是什么时候起来的?”   “大约也就这半月之间吧。”侦查官遥手一指,“公子您看。”   不远处的坡道上放着许多圆木桩,九根圆木垒成三角,稳稳地堆叠在路边。   “那些都是这坛仙开口之后,附近山民自发送来的。”   冯嫣更加意外,“有人在岱宗山上修建新庙,你们也不管?”   侦查官苦笑一声,“公子有所不知,虽然我们现在确实是进山了,但这一带严格来说不能算岱宗山的地界。”   “为什么?”   “这……”侦查官望了近旁的杜嘲风一眼,一时没有吱声。   杜嘲风笑道,“都是老黄历了,阿嫣还记得你十岁那年路遇囚队的事么?”   “嗯,我记得是天抚十一年的秋天。”冯嫣轻声道,“当时修缮祭台的人手不足,所以陛下解送了一批囚犯上山,以役抵罚。”   “对,不过当时缺的不仅仅是人手,更要命的是云贵那边的石料和木材迟迟运送不来。”杜嘲风答道,“陛下当年定下的竣工死期是立冬,眼看工期紧张,再不起梁筑基就来不及了,所以就——”   见杜嘲风没了下文,冯小七忍不住接道,“就……?”   杜嘲风两手一摊,“——就地取材了。”   此话一出,连冯嫣都怔住了,“在、在岱宗山?”   “当然不可能在岱宗山了,”杜嘲风笑道,“毕竟这里是大周千古福地,禁止伐木,禁止耕作……但陛下那年重新划定了岱宗山的边界,把外围的一圈给划出去了。”   冯嫣至此,完全明白了过来。   她忍不住叹了一声,“竟然……”   侦查官看了看杜天师,又看了看冯嫣,“所以现在这块地方就,比较尴尬……一方面它不算洛邑,另一方面也不算岱宗山,两头么,都管不着,也管不了。”   这谁敢管?   从前这一带的事务均是由司天台主理,但天抚十一年之后,陛下既将这块地界划出了岱宗山,司天台便难以插手——否则当年陛下伐圣木作梁的事怎么说?   而洛阳成为新都还不到一年,又逢陛下凤元新政,如今正是千头万绪的时候,谁还有心思来管这片山道上有谁在设坛拿法?   “殷大人竟不插手么?”冯嫣问道,“他明明……”   他明明不是那种会因为忌惮陛下而对一切不闻不问的人。   岱宗山和司天台对殷时韫来说意义几何,冯嫣再清楚不过——让一只坛仙在这里立庙受香?冯嫣尚且觉得此事荒谬,更何况是他?   “他不好插手。”杜嘲风两手抱怀,“当初这片山林,就是从他师父林安民手里划出去的,真要是惹了风雨,只会让林安民境况更糟糕。”   冯嫣轻轻颦眉。   是了……林师父。   近旁去甚早已等不及了,听到这里,他立刻开口道,“这只坛仙太狡猾了啊是不是?咱们别光站这儿等啦,上去看看吧?”   “走吧。”冯嫣轻声道。   众人都下马步行,魏行贞走在冯嫣的身侧,去甚跑得最快,冲在了所有人的最前面。   冯嫣望着去甚的背影,又看向魏行贞,“……去甚怎么对这只坛仙这么感兴趣?”   魏行贞没什么反应,他想了一会儿,轻声道,“大概就是看不惯有人打着邪门歪道的大旗,如此招摇过市吧。”   ……   几人顺坡而上,在坡道尽头的平地上,冯嫣望见有老妪正向着山庙的方向虔诚地磕头。   那老妪每叩首一次,便要将两只手高高举过头顶,轻轻击掌,然后以手掌拍地,又拍打自己的两颊和头顶,她的脸已经沾满了黄灰,却好似浑然不觉。   这里香火鼎盛,连冯嫣这样的年轻人都忍不住接连咳嗽,不知道老妪是如何忍受得了在这样的环境中长跪行礼的。   迷蒙的烟雾中,冯嫣见不远处摆着一对石碑,她眯起眼睛细看,只见上书“红花白藕青莲叶,三教原来是一家”。   落款是“理门公所”。   冯小七也看见了,她低声喃喃,“理门公所?”   “是天理教。”冯嫣低声说道。   “……什么教?”   “天理教,又称‘理门’,凡入门者,皆称‘在理’。”冯嫣轻声道,“他们认为人都是赋天理以生,须要用一种信念维持这天理不叫泯灭。这是个主张人应修身养性、不吃烟酒的小教派。”   冯小七听得缩起了脖子,这教名听起来就像邪教,虽然教义好像还不错,但从上到下透着一股邪门的中二气质。   而且让一老太太跪这浓烟里磕头算怎么回事——单就这一桩,已经老没天理了。   越往上走,人越少,山下的烟也渐渐随风散去,只是走到山顶,终于望见庙门的时候,众人望见一老翁站在门前,向着他们用力挥手,“停下!停下!”   “老伯好啊,”冯小七上前打了个招呼,“我们是路过这里的,听说这儿的坛仙法术灵验,我家姐姐身体一向不好,所以——”   “那就明天再来!今日乃是胡二爷和白四爷的生辰,不作法不开蘸,不除邪祟不治病!回吧!”   冯小七权当没有听见,继续上前和这老翁一顿央告求情,老翁被小姑娘唬得一愣一愣,到最后不禁也有些软下心思,让众人先在此等候,他进去问一问。   然而还不等冯小七开口说声谢谢,庙宇之中就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巨大声响——而后是一阵尖叫和怒吼。   “抓住他!”   “别让他跑了!”   “妈的敢来太岁头上动土活腻味了!”   众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见去甚抱着一个木牌位,从庙里跑来。   “……去甚?”   冯小七回头看了看——果然,先前站在她旁边的那个小仆从早就没了影儿,敢情这家伙是趁着自己求情的当儿,偷偷溜进山庙了!   去甚气得满脸通红,他一路狂奔到魏行贞跟前,将手里的木牌位递给魏行贞。   “爷!您看看!他们竟敢——他们竟敢——”   冯嫣不由得爷向去甚怀中的牌位投去一瞥。   这是一位被封为“护法仙师”的坛仙牌位。   二爷。胡门。八月初四午时生。   道号“汲真”。 第七十九章 幽都赤狐   去甚话音未落,只觉得杜嘲风一只手拍在自己的肩上。   “冷静点,别慌。”   几乎下一瞬,一阵令去甚极为熟悉的危险油然而生——冯嫣的目光望了过来。   冯嫣眼中满是好奇,“你刚才说,他们竟敢……什么?”   魏行贞伸手接过了去甚手中的牌位,他微微侧身,自然地挡在了冯嫣与去甚之间。   他表情平静地看着手中的牌位,眉头不易觉察地皱了皱。   “汲真是谁?”冯嫣又问道。   “是我入司天台之前的名字。”魏行贞轻声说道。   冯嫣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去甚在看到这个牌位之后,会如此跳脚。   先前朝中就有魏行贞是妖物的传言——如今有坛仙将他过去的名字编撰成四大门的护法……其心实在可诛。   “也许只是巧合呢?”冯小七在一旁小声道。   去甚仍有些忿忿,“那也不行!我家大人的姓名怎好被放在这种地方,受这些乌七八糟的供奉!”   冯嫣还是第一次看到去甚如此暴躁。   事实上,在她感知不到的地方,去甚的愤怒要远远超乎她的想象。   姓名对人而言,或许只是一个能够增减运势、添福避祸的称谓,但对妖来说却是近乎性命攸关的线索。   凭借名字,再弱小之人也能轻易与妖物订立契约   ——如果不是魏行贞早已过了会因一个名字而受制于人的阶段,那这一番露名,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性命攸关的威胁!   假借妖狐之名装神弄鬼已是极卑劣下作的手段了,更何况此人竟知道大人的姓名……   去甚的拳头一下握紧了。   可见此人确有一番来历!   冯嫣感受不到去甚身上的这番思量,她只是静静望着牌位上的生辰,“这上面的日期……”   “不是我的。”魏行贞轻声道,“我生在冬天。”   从庙中追出的人这时才赶到,一见去甚的身影,抬手就要挥舞木棒追逐,然而一见杜嘲风,几人又愣住了。   “天、天师大人……”   ……   山庙的会客室,几人小坐,有侍从端上杯盏。   今日在这儿看守庙门的,几乎都是附近的山民,先前在山门口阻拦他们一行的甚至是山脚一处村落的里正。   杜嘲风在山民之中名声极响,以至于当众人意识到这个抢夺了坛仙护法牌位的年轻人是天师的朋友时,竟然没有计较。   最后,魏行贞亲手将写着自己姓名的牌位重新归还老者,而后几人便来到会客室中小坐。   “你方才说您年轻的时候是猎户?”冯小七好奇问道,“那平日里在山中遇上了狐狸黄鼠狼,是不是也有什么规矩?”   那老者抚须,“非也,非也,并非所有的狐狸和黄鼠狼都是仙家,其中有‘凡俗’和‘神圣’两种区分。”   冯小七眼睛一亮,“怎么说?”   “若是凡俗的狐狸遇见了人,那是立刻就要跑的,而且跑起来就慌不择路。神圣的狐狸不这样,他们走路很稳,步态非常好看,见到了人也不会逃避。”   老人笑盈盈的,又接着道,“凡俗的黄鼠狼呢,白天是不出门的,因为它们最怕见人,只在晚上出来偷鸡摸狗,但神圣的黄鼠狼白天也出门,他们眼睛是红的,一旦遇到了人,就会站住,将爪子这样拱起来。”   老者说着,将自己的左手搭在右手上,然后作揖似的,向着小七摇了摇手。   “嘁。”近旁去甚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   老者大怒,“你这小儿!好没礼数!老朽我忍你很久了!”   “老丈不要见怪,”杜嘲风笑道,“这位小兄弟是有些心直口快了些……不过人不坏。”   “哼!”老者重重地叱了一声,“你们这些年轻人,眼里都被花花世界迷晕了,不晓得轻重——就你今天抢的那块牌位,你知道是什么人的吗?”   冯嫣看向老者,“是什么人?”   “那是我们上仙最疼爱的幺孙!”   老者话音才落,去甚的脸当场黑了下来。   “去甚。”魏行贞看向墙角已经怒到抓狂的去甚,轻声道,“我刚看来路上有棵李子树,你去打些来。”   老者有些奇怪,见去甚起身要走,忍不住对魏行贞劝道,“您是想吃李子?我们这儿有的啊,我吩咐后头洗洗给你端上来就好了——路边没人摘的李子,那都是苦的,入不了口。”   “多谢老丈,”魏行贞笑道,“还是让他去打李子吧。”   杜嘲风想了想,也站起了身,“我跟他一块儿去吧……你们先聊。”   说罢便追着去甚出去了。   冯嫣忽然觉得奇怪,“诶,方才我听说,今日是上仙的生辰,怎么如今又成他幺孙的生辰了?”   “哎,世上就是有这么巧的事,上仙和他的幺孙儿,是同一天生的。”老者聊起这些,顿时浑身是劲,“这些事情,上仙也是偶然和我们说起的,今日你们来了,也算是你们有结识上仙的缘分,我也正好同你们说说。”   “有劳。”魏行贞端起一旁的茶壶,给老丈满上一杯水,“您同我们好好讲讲。”   “北海之内,有高山,名曰幽都。”   老人的声音缓慢下来,“这山上啊,流着黑色的水,飞着黑色的鸟,还有黑蛇、黑豹、黑虎……以及蓬尾玄狐——就是尾巴毛绒绒的黑狐狸。   “每当天地灵气交汇、三辰和顺之时,幽都山上就会降生一只赤狐,它颈背的毛发红如炽焰,胸腹洁白,只有那对细长的四肢,仍带着幽都山上的玄黑之色。   “在幽都山的最高峰,散落了许多寒玉石板,每当这赤狐长了一百岁,天上的雷电就要在对应的寒玉石板上,殛出一个旋。   “这汲真的石板上,至今已有九个旋了。”   “嗯……”冯小七若有所思,“所以你们这位上仙的孙儿,今年已经九百岁了?活得够长的啊……”   “是啊。”老者连连点头,“孙儿是九百岁,我们上仙,已足足有三千岁了。”   冯小七抬眸,“不知今日可否一见?”   老者摇了摇头,“那就不巧了,上仙今日出外云游去了,不在庙中。”   冯嫣低头,轻啜了一口茶水。“那真是可惜了……”   云游?   什么云游,此妖分明就藏身在这庙宇之中。   冯嫣站起了身,“今日既有缘与老丈一叙,可否容我一个不情之请……”   “太太别客气,您请说就是了。”   “我在山下偶然望见这里的香火时,就觉得与这里非常投缘。”冯嫣轻声道,“既然今日上仙不在,不知老丈可否……领我在这山庙中转转?” 第八十章 被调包的参商   老人面露难色,“这……”   “不方便吗?”   “也不是不方便,”老人像是在斟酌着如何开口,“就是……”   冯小七琢磨着可能是要钱,连忙道,“我们也带了一些礼金——”   “不不不,小姑娘,这你就想错了。”老人的连顿时沉了下来,“不替人消灾纾难就收受钱财,不算香火仙资,乃是贿金。我们理门,从不收这样的贿金。要是被上仙知道了,我们也要受责罚……”   “呀,抱歉了。”冯小七将才掏出来的钱袋又收了回去。   冯嫣轻声道,“那您方才是在为难什么呢?老丈直言便好。”   “那……那我就直说了。”老人的目光转向魏行贞腰间的参商剑,“您的这把剑……”   魏行贞取下了腰间的佩剑,“您想要这把剑?”   “哎哎,不是,不是……”老人连忙挥手,“我哪能开这个口!只是老朽做了一辈子的猎户,对刀枪剑戟也颇有些研究,您这把剑一看就不是凡物……不知能否让老朽拿在手中,好好看一看?”   “请。”   魏行贞径直将腰中佩剑卸下,递去了老人手中。   老人将双手在衣服上仔细擦了擦,才双手接过了这把参商剑,他咽喉动了动,忍不住接连赞叹。   “真好……真好啊。”   冯嫣静静地望着老人身上的贪婪弥散。   “是这样,”老人抬起头来,“观赏宝剑也如平日会友,周遭人一多,便会因为吵闹而失去静心……虽然有些话说来可能冒犯,但老朽还是想开这个口,不知尊驾能否答应。”   “您说。”魏行贞轻声答道。   “我可否带着阁下的剑,去隔壁屋室品评?”   “当然。”魏行贞端起茶盏,“您请便。”   老人抱着剑走了,屋子里安静下来。   “……魏大人怎么这么大方。”冯嫣有些意外地望着魏行贞,想起方才老人抱着剑两眼放光的表情,她轻轻颦眉,“你就不怕——”   “没关系。”魏行贞轻声道,“阿嫣不用担心这个,他抢不走。”   片刻之后,冯嫣感到某只潜藏于这山庙之中的妖狐上仙爆发出一阵狂喜,与之相伴的还有一股恶作剧般的得意。   ……难道是因为那把参商剑吗。   正当冯嫣疑惑之时,那老者也抱着剑回来了。   他表情恭谦地将宝剑放在魏行贞的面前,并连声感谢。   冯嫣望着他拿回的“参商”——总觉得……这东西看起来有些不对劲。   魏行贞利剑半抽看了看,而后又重新将它挂回腰间。   “那现在,我们可以在山庙里转转了吗?”   “可以是可以,但我建议几位夜里再来。”老人露出一个慈祥的微笑,“方才我得了消息,我们上仙今夜子时会回来,你们若在那时前来,我还能帮您二位引荐引荐——对了,太太您不就是身体不好,需要上仙指点迷津么?”   “啊,是。”冯小七应道——她都快把自己先前随口诌的这茬儿给忘了。   “不过,我们上仙见人,有规矩的。”老人的脸又恢复了沉静,“他一次,最多只见两人,所以……”   “明白了……”冯嫣点头,“那晚上我和我的丈夫一道过来就是了。”   一旁冯小七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三千年的妖狐诶!   就算撸不了尾巴,能瞧瞧是什么样的也好啊!   “好,到时老朽就在底下的路口等二位。”老人躬身说道,“若是三位没有别的事情,那……”   “叨扰了。”冯嫣也向着老人欠身,“我们晚上再来。”   ……   原先的岔道口上,去甚与杜嘲风已经骑在马背上等候多时了。   上车之前,冯嫣有些在意地开口,“魏大人,你的剑可否也让我瞧瞧?”   魏行贞笑了笑,“不用看了,是假的。”   对这个结果冯嫣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造出一把外形相似到能骗过主人的佩剑——应该,也是幻术吧。   她望向魏行贞,“那把参商剑,很有来历吗?”   “我也不太清楚,从前在山中遇见一位铸剑师,非要把它送给我,我就收了。”   “在岱宗山上?”   “不是。”   冯嫣还想再问,小七已经从马车里探出了脑袋,“阿姐,你不上车吗?”   “来了。”冯嫣轻声道。   她扶着魏行贞的手上了车,马车再次悠悠启程,向着岱宗山深处的天箕宫而去。   越是深入腹地,道路反而越是平坦,这里的山路已经不像先前那般是压平了的黄土,地面上嵌入了码放规整的石砖,马车走在上面,与走在长安、洛阳的道路上无异。   冯小七趴在窗口望着脚下,在她的那一侧恰是山渊。   这条路很宽,足足能容纳三辆马车并驾齐驱,然而自从真正进入了岱宗山的地界,这一路上,除了他们自己的车队,冯小七就再没有看见过别的人。   平日里会在这条上路上驾车进出的人,应该也很少吧。   想到这儿,冯小七一时感叹。也不知道是当初修建这样一条山道,要耗费了多少民脂民膏——等等。   不对,她突然反应过来,这里和她印象中的中古时代不可同日而语啊!   真遇到了狠角色,一夜搬山的事情也是有的。   嗨……   小七叹了口气,这地方能人多着呢,说不定什么御石术用起来比起重机还方便。   自己在这儿瞎什么操心……   冯嫣手握书卷坐在一旁,然而手中的书页却久久没有翻动,她的余光一直望着小七那边。   也不知道进山以后小七都在琢磨些什么,她就趴在窗户上望着外头,身上的心思一会儿惊诧不已,一会儿悲天悯人,这会儿又自怨自艾起来了。   冯嫣在一旁像看戏似的,忍着没有笑出声。   “小七。”冯嫣轻声唤了一句。   “嗯?”冯小七回过头,“阿姐叫我?”   “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情?”   冯小七转过身来,坐到了冯嫣的旁边,“你说。”   “今天晚上,我和魏大人会去一趟来时的山庙,”她轻声道,“你就好好待在天箕宫里,不要出去走动。”   “哎……?”   冯小七心里咯噔一下——姐姐这不会是发现了自己想要上山的真实意图吧。   “如果你做到了,”冯嫣抬眸,“等晚上回来的时候,阿姐给你一件礼物。” 第八十一章 都是修行   “是什么礼物?”   “晚上你就知道了。”冯嫣低声笑道。   “阿姐这是跟谁学的卖关子,今天吊我胃口都吊了好几回了!”   冯嫣向着妹妹伸出手来,“那你答不答应?”   冯小七努努嘴,没有立刻去接。   她两手抱怀想了一会儿——姐姐以往,在这种事上,从来不会画大饼。   既然说了有礼物,还是这么煞有介事地说有礼物,那肯定是好东西。   再说了,初来此地,第一个晚上就溜出去也确实有点太冒险……   “好吧。”冯小七用力地握住了冯嫣的手,“那一言为定,我今晚就等着看阿姐给我带回什么东西。”   ……   黄昏以后,天箕宫亮起明灯,礼官的车马也终于来到三辰峰的山门之外。   三辰,即是日月星。此峰极高,极险,叫人觉得若是站在了峰顶的最高处,伸手就能碰见日月星,三辰峰也因之得名。   天箕宫比冯小七想象中的要大得多,在真正来到这里之前,她一直以为这只是一处建在山上的小小殿宇——可能比先前那个山庙要大一些。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天箕宫只是一个统称——在三辰峰的上峰,一眼望去有无数楼阁依山而建。   远远望去,高处殿宇的琉璃瓦泛起金色的夕照流光,耀眼而灿烂。   今晚竟是要住在这样如同仙境的地方。   在这种压倒性的气势面前,冯小七竟有些眼热,像是人生中第一次看见云海,看见日出,看见这世上一切宏大壮丽的东西,让人一下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小七,”冯嫣停在山阶上回头,向着她招手,“快跟上。”   冯小七有些舍不得地低下头看路,而后三步并作两步走,连跨几级跑去了冯嫣身后。   其实从下午的山庙到这里,路程并不算远,如果骑快马,来回或许只要一个时辰,甚至更短。然而因为礼官徒手扛着若干礼器,且途中还休息了好几次,整个队伍行进的速度可谓如同龟行。   坐了一整日的马车,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是,马车沿着盘山而上的坡道,毕竟是走完了从山脚到这里的大部分路程,余下要走的只有百来级的石阶而已。   “天师,”冯嫣望向杜嘲风,“今晚可有什么事需要我来做?”   杜嘲风头也不回,“没,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今晚我还有别的事要先忙。”   冯小七听他口气不像白天那么招摇,反而有些颓然的味道,不由得好奇,“天师今晚要忙什么?”   “一些零零碎碎的琐事,”杜嘲风挠了挠快要谢顶的头皮,“天师不好当啊。”   冯嫣垂眸而笑,“这个时候,天师还有心情忙琐事?”   杜嘲风咯咯几声笑了起来,“不耽误嘛,你看你们夫妇今天上山,不是也没耽误去山庙找人家大仙的麻烦。”   “还没找呢。”冯嫣道,“要是天师今晚忙完了还有时间,有兴趣和我们一道去看看么?”   “没有,没有。”杜嘲风摆摆手,“我从来不给自己惹这种麻烦,今日随手播下一个因,谁知道他日要结出什么果来,我自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最后的这一句,杜嘲风用戏腔唱了出来,他音色极亮,声音穿透山林薄暮中淡淡的雾气,更惊起远处几只飞鸟。   只有冯小七一个人后知后觉,“阿姐你们……今晚去找那个坛仙,是要去找他的麻烦?”   “是啊,因为他偷走了魏大人的东西,所以我们得去要回来。”冯嫣看向小七,笑着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算找麻烦。”   “……那他偷走了什么?”   冯小七才问出口,就反应过来——啊,难道是那把剑吗?   然而再看魏行贞的腰间,那把剑明明好端端地挂在那里。   小七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冯嫣那边的回答。   她有些无奈,“阿姐你,不会又要等晚上回来了再告诉我吧……”   冯嫣笑了笑,“嗯。”   ……   安顿下来之后,天箕宫的伙食完全让冯小七大跌眼镜。   她怎么也想不到,一处这样仙气盎然的宫宇,晚上的饭菜竟然一点油水也没有。   晚餐的米饭是夹生的,青菜火候过了有些焦苦,且所有的菜品好像都没有放盐——除了最边上的一小碟腌萝卜,冯小七只尝了一小口,咸得她舌根发直,当场呛得一阵咳嗽。   然而身旁的冯嫣,对面的杜嘲风、魏行贞三个人,都各自坐在自己的食案前吃得一本正经。   冯小七看得有点怀疑人生。   她偷偷瞥了眼冯嫣小桌上的饭菜,从菜品的成色上看,姐姐吃的饭菜显然和自己的一样。   ——早知如此,今天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就应该带上一小罐豆豉酱。   虽然没什么营养,至少就着能下饭啊。   正当冯小七七想八想的当儿,另外三人很快就把饭都吃完了。   年轻的修士们似乎是卡着时间在这时走了进来,他们不由分说地上来就把所有东西——包括小七吃了一半不到的碗碟,全都收走了。   “哎?等等,你们——”   年轻的修士们没有理会,依旧目不斜视、面不改色地端着碗碟走了。   冯小七一脸费解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她当下倒是吃了个半饱,但就吃这么点儿东西,晚上肯定得饿啊。   “他们怎么上来抢我的碗啊?”冯小七看向杜嘲风,“天师你也不管管!”   杜嘲风用手边的厚方帕擦了擦嘴,“怎么讲,吃饭,也是修行啊。”   “……修行?”冯小七一脸错愕,“难道你们每天都吃这种东西吗?”   “天箕宫确实是这样的,因为新人进的第一个地方永远是后厨,等到差不多找到了点儿做饭感觉,就该调去别的地方了,”杜嘲风笑着道,“所以……”   “不是,你们到底怎么咽下去的?”冯小七看向姐姐,“那个米……那个米硌得我牙疼——”   “平妖署也是差不多的规矩呀,小七。”冯嫣轻声道。   “什么。”冯小七再次噎住。   “不然五郎为什么想尽办法地往家跑……你以为他真是离家太久,想念爹娘了?”   小七听得当场石化。   “不过司天台的伙食,倒一向是很好的,”冯嫣适时开口,“他们的小厨房和陛下的御膳房有一拼了。明早你要是起得来,可以让天师派人带你去那边吃吃看,各式早茶面点——光是米粥就有二十几种花样。”   “不……不用了。”冯小七咬住了牙关,“……我就是刚来,还不习惯。”   一旁杜嘲风已经忍不住哧哧笑了起来。   外头就在这时传来了脚步声,众人一时循声抬头,一个陌生的修士迈着轻缓的步子走了进来。   “天师,”那人轻声道,“大理寺那边,已经将人押到山门了。”   杜嘲风脸上收了笑,他有些百无聊赖地撑了撑肩膀,“好啊,该干活儿了。”   “是什么人来了?”冯嫣问道。   “你们也算熟人了,”杜嘲风笑道,“来的是上次在魏府被抓现行的郡君。”   “岑灵雎?”冯小七惊了,“她来这里干什么?”   “长公主连夜向陛下请愿,要郡君上天箕宫面壁思过半年,本天师有什么办法?”杜嘲风耸肩,“没有办法。” 第八十二章 山涧夜行   冯嫣和魏行贞站在高处俯瞰着山门外的点点火光——那是护卫们的火把和宫人的灯笼。   而小七与杜嘲风两人擎着的那盏灯笼,则沿着山路慢慢往下,直到和大部队汇合。   “我有时候真是不懂陛下,”冯嫣倚在栏杆上,轻轻撑着脸,“非要在这个时候送郡君上来吗?如果郡君路上遇到了什么不测,那岑家和长公主府,岂不是要把这笔帐全都算在我的头上。”   “既然是长公主府主动提的要求,可见还是在忌惮你是不是真的肯原谅。”魏行贞低声说道,“殉灵人的事现在就差这临门一脚,陛下或许……也就是顺水推舟罢了。”   冯嫣目光暗了暗。   确实。   平日的宠爱归宠爱,到今日这样的紧要关头,如郡君这样的人也还是免不了被其他人推到前面。   也不知道,她自己能不能想到这一层?   冯嫣轻叹一声,望向魏行贞,“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阿嫣想什么时候走?”   “都行。”   “那就现在吧。”魏行贞轻声道,“早去早回。”   冯嫣点了点头,“那我们现在去牵马——”   “不用。”魏行贞伸手挡住了冯嫣,“夜里骑马下山,反而不安全。”   “魏大人是想……”   冯嫣还未说完,就见魏行贞向着自己伸出了手。   “我有更快的方法。”魏行贞低声道。   冯嫣有些迟疑,但还是好奇地握住了魏行贞伸来的手——而下一瞬,魏行贞抓住了她,纵身跳出了天箕宫的围栏。   耳畔的风声倏然变大!   天箕宫的围栏之外,是近乎垂直的峭壁,魏行贞在峭壁凸起的石块之中跳跃飞行,冯嫣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   一时间,她突然想起在洛水边看花灯的那一夜。   当时殷时韫和五郎,便是像这样直接从高处滑行而下——这凭虚御风的本事,冯嫣修习许久,始终不得要领。而他们二人灵识都属风,有些本事学起来自带天赋。   而今日,在暗淡的月光之下,在迎面而来的山涧大风之中,冯嫣再一次感到了难以言喻的自由。   像一只飞鸟在林间雀跃这种事,在上次击杀伪鸾以后,就再没有发生过。   这样的机会对冯嫣而言总是可遇而不可求,因为不是每一只妖怪都有像伪鸾那么充沛的妖气,充沛到足以托举冯嫣在空中自由来去。   不过,如果说今晚有什么最让她感到惊讶,或许此刻的夜间飞行并不能够排在第一位。   今夜最让她感到震动的,是魏行贞在这件事上的又一次笃定。   他好像笃定了她不会恐慌畏惧——而事实确实如此。   “魏大人!”在风声之中,冯嫣不自觉地抬高了声音。   “什么?”   冯嫣抬手,指向远处崖缝间一棵横生的古树,“可以去那边的树上——停一会儿吗!”   峭壁上不为人知的崎岖小路,远处寒玉一般的清澈湖泊,她想停下来好好看一看。   魏行贞没有说话,但迅速调整了方向。   在夜间的山林中,他像一只俯冲的鹰,带着冯嫣向目的地疾行而去。   风扬起他们的衣摆,发出旗帜飘扬时猎猎作响的声音。   ……   此时离子时还有一个多时辰,山庙下的香火依旧繁盛,自发前来给大仙祝寿的山民越来越多了。   山顶的庙宇中依旧空旷无人,白天的老者在仔细检查每一间屋室,确认无人后从外面将门锁起来。   突然之间,他好像听见什么声音从头顶传来。   老人顺着声音转头,却只看见不远处层层叠叠的树影在轻轻摇曳。   喔,是风吗。   “张伯!”一个年轻人从前院匆匆跑来,“底下人太多了,赶不走啊!”   张伯有些厌恶地哼了一声,“平日里不见这么虔诚,听得咱们敢在这儿立祠了,就跑来给上仙过生辰……”   “那现在怎么办?”   “上仙说了,今晚只要不让人进这间山庙就好,你去底下山路的台阶口撒上石灰,告诉他们,要祝寿可以,但凡越了线,惹得上仙不高兴,后果自负!”   “那等晚上那两个活祭品来了——”   “你不用操心,”张伯沉声道,“等时辰到了,我会亲自下去把他们接过来。”   “……可是张伯,我、我看那几个人衣着谈吐都不像普通百姓,而且听说今日下午陛下还派些人去天箕宫,我怕——”   张伯拿着手里的烟枪,哐当一下砸在那年轻人的脑门上,“我看你是脑子锈住了!宫里来的人会往我们这小庙跑吗!”   年轻人两手抱头,反应过来,“为啥不会啊,咱上仙这么灵。”   老人瞪了他一眼,“皇城里的贵人们个个眼高于顶,去那些个佛塔道观里撒银子都来不及,只会把我们这当成歪门邪道!而且下午他们来时我都问过了,那两个女娃都是长安商户的女儿,因为姐姐身体不好,专程过来求医的。”   “哦……这样。”   老人捋了一把胡须,嘿嘿笑了两声,“也算是我运气好,那把参商剑我找了好几年,哪里想到它今日竟然送上了门来——可见老天爷都忍不住要给咱们上仙送上一份三千年生辰的贺礼啊。”   “那……那上仙明日,是不是又可以给咱们赐福了?”   “那肯定好说啊,”老人笑了笑,“你先把今晚的差事办好,明日上仙赐福,少不了你的好处。”   “诶诶。”年轻人连连点头,一身干劲地跑开了几步,又突然刹车,“那一会儿我撒完了石灰,张伯您这儿还要人手帮忙吗?”   “不用了,”张伯摆摆手,“你去告诉底下其他人,今晚也都不要再靠近山庙了。等我把这些门都锁上,我也得赶紧离开。”   “明白!”   这番对话一字不差地传入了高处冯嫣与魏行贞的耳中。   在斑驳的树影之间,冯嫣望见那老者锁上了客舍中的最后一道门,才慢慢从偏门退了出去。   冯嫣轻轻叹了一声。   这些百姓也太好骗了。   她看这位“上仙”的道行不要说三千年,只怕是连三百年都不到……   值得警惕的事情只有一件——她此前还从未见过年纪这么轻,妖气就这么纯粹的妖物。   可见此妖的出身,亦或是血脉确实大有来历。   冯嫣想着,忽然望向了魏行贞,“魏大人一会儿要不要暂时避一避?”   “嗯?”魏行贞有些奇怪,“为什么。”   冯嫣斟酌着道,“我怕万一波及到你——”   “不会。”魏行贞笑了一声,“阿嫣按着自己的想法来就好,我没有任何问题。” 第八十三章 少卿贺然   两人隐去了自己的气息。   沉默中,只有风和山下人们祷祝的声音。   而后月亮缓慢地升起,祷祝的嘈杂人声也像潮水一样慢慢地退去。   在淡淡的月辉中,一整座山林中,只有远处的虫鸣与不知名的鸟的呜咽。   尽管冯嫣从一开始就觉得身边似乎少些什么,但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究竟是什么东西少了——   早年间,她在山中独自蹲守伪鸾的时候,最难熬的便是飞虫嗡嗡的夜晚。   但今晚,却一直没有蚊虫近身。   此刻她与魏行贞离得这样近,她望着他裸露在外的后颈,感觉一缕淡淡的松石清香似乎正从魏大人的身上传来。   这气味……从前在府中的时候,倒是没有闻见过。   难道魏大人为了今日的出行,还事前准备了熏香吗……   正当冯嫣想要进一步确认,她忽然感觉到不远处传来一丝异动。   数十只黑色的鸟雀突然鸣叫着从林间振翅而起,然后又重新隐于暗夜的枝桠之间。   “来了。”魏行贞望着西南方向,轻声说道。   ……   “天师,你怎么就让我姐姐和魏大人单独行动了呢?最近不是野灵作祟吗,我听说岱宗山上野灵繁盛,我姐姐又刚受袭不久,万一碰上什么意外——”   杜嘲风笑了两声,“她待在魏行贞旁边比待在哪儿都安全,你就别担心了。”   “啊?”冯小七一时惊讶,“为什么?”   杜嘲风两手比了个大拇指,“因为魏大人一身正气,什么妖邪鬼怪遇到他都要绕道走。”   冯小七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她隐隐觉得杜天师这句话是在忽悠。   前方已是山门,在火把与灯笼的光晕中,冯小七忽然望见一个少年骑着一匹黑马,站立在队伍的最前头。   在他身后,士官们三三两两地聊着天,只有他一个人,像一只孤傲的公鸡,立在人群的之外。   她忽然想起从前姐姐从前同她过的一句话来——即便是闲等时也将背挺得笔直的人,是值得相交的。   小七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一下杜嘲风,“天师,前面那个年轻人是谁?”   “哪个?”   “黑衣服,骑黑马,还不和人说话那个。”   杜嘲风眯起眼睛看了看,“啊哈,那是大理寺少卿纪然。”   纪然。   冯小七轻轻歪头,这名字还蛮好听的。   放在这样的一个少年身上,似乎非常合适。   不远处,押解岑灵雎的车队诸人也望向了这边。   纪然轻轻调转马头,朝这边前进了几步,他向着暗影高声问道,“是杜天师吗?”   “是啊。”杜嘲风提着灯笼,仍悠哉悠哉地下着台阶。   纪然也翻身下马,回头安排人手将郡君从囚车上请下来。   这还是冯小七第一次看到这么狼狈的岑灵雎——她的眼睛被蒙着,两手被束缚在身后,脚踝处铐着铁链,若非她身上衣着仍是昔日的绫罗,看起来大概真的与囚犯无异。   纪然开口道,“给郡君松绑——”   “等等,”还不等纪然说完,杜嘲风先上前制止了,“别在这儿松绑了,你先让你的人背着郡君上山再说。”   “也是。”   纪然回头如此吩咐,车队的后面立刻有人抬来了竹轿,而后他们拆下了岑灵雎眼睛上的布条,将她连人带枷的扶了上去。   杜嘲风看向纪然,“陛下怎么让你把人送来了……这不是桃花卫该做的事么?”   “本来是的,不过今日桃花卫那边几个经常在陛下跟前办事的,今天身上都背了差事,不方便过来。”纪然答道,“所以陛下就让我来了。”   杜嘲风笑了一声。   “天师又笑什么?”   “这京城的大案子都在我肩上背着,他们有什么差事不方便过来,无非是只有你这个愣头青什么都不怕,不管是岑家还是长公主府都敢开罪罢了。”   纪然微微皱眉,刚要反驳,岑灵雎的竹轿正好从他身边经过。   被绑了一整天的岑灵雎此刻虽然狼狈,但眼神仍是一副要杀人的小豹子模样。   只不过今早在出城的路上,她冲着前方的纪然咆哮了一路,现在嗓子已经完全哑了。   “贺然你等着——”她冲着纪然恶狠狠地龇牙,“我记住你这回了,你等着——!!”   纪然面不改色地迎着岑灵雎的目光,“省省力气吧。郡君别忘了,你在山上的反省近况是由本官考核。”   岑灵雎噎了一下。   “什么……”   “走。”纪然抬手轻挥,扛着竹轿的两个力士稳稳当当地向前,他也紧随其后,一步几阶地往上走。   冯小七一直站在杜嘲风的身后,灯火昏黄,显然不管是岑灵雎还是纪然,都没有留心到她的存在。   解送岑灵雎的车队中,这时才慢慢走出一个宫人,他拉着杜嘲风去一旁说了许久的话。   冯小七远远看了那两人一眼,发现听不真切以后就放弃了。   她回过头去,望向那个背影渐渐融入山路夜色的少年。   看起来,纪然似乎对天箕宫的这段山路相当熟悉。   约莫等了一盏茶的功夫,那宫人与杜天师说完了话,杜嘲风才回来。   宫人独自领着人先下山去了,小七又跟着杜天师重新原路返回。   “天师,刚才好像听岑灵雎喊那位少卿大人‘贺然’?”   “嗯。”杜嘲风低低应了一声,显然在想别的事情,所以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可您之前不是说他姓纪吗?”   “纪是他的母亲的姓氏。”杜嘲风轻声道,“他本是长安贺氏的后人。”   冯小七怔了一下,“琴师贺夔的那个贺家?”   “是啊,”杜嘲风望了小七一眼,“长安哪还有什么别的贺家?”   “难怪,”冯小七恍然大悟,“我还从来没见过谁敢对岑灵雎那么不客气……”   杜嘲风闻言,忍不住笑了一声,“被他不客气的人,多了。”   ……   山庙之中,冯嫣和魏行贞两人各自被一条红绳捆在了树上。   红绳如同一条活物,在暗夜闪耀着熔岩一样的炽红色——它紧紧缠绕在冯魏两人的手腕、脚踝和脖子上,随时提防着两人逃走。   在两人的身前,站着一个脸色苍白表情得意的幼童,他的头发散落在腰间,穿着一身比他身体要大得多的衣袍,以至于手脚都缩在一团皱巴巴的绸布里。   这孩子看起来年纪比槐青还要小,大概只有六七岁,模样相当可爱,声音也满是童稚气息,以至于冯嫣一时有些辨不出这到底是个小男孩,还是小女孩。   唯一与人不同的,是他两只人耳的上方,还长着一对他暂时无法隐藏的、高高竖起的毛耳朵。   此刻这对耳朵正充满警觉地竖在那里。   “你们不要以为毁了我的傀身,就能逃出我的手掌心了!”小朋友用力发出一声咆哮,“我就算是现在这个样子,也一样能把你们全鲨了!”   “噗嗤。”   “不准笑——!”这孩子怀中抱着魏行贞的参商剑,脸涨得通红,“再不老实交待——”   “可你到底要我们交待什么呢?”冯嫣问道。   “这把剑,你们到底是如何得来的!” 第八十四章 小狐狸砸脚   冯嫣望向了魏行贞。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眼前的小鬼,“说了是机缘巧合,其他的无可奉告。”   那孩子脸上的表情更加得意,“哼哼,不说是吧,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惹上了大麻烦!”   “哦?愿闻其详。”   “尔等无知小民,不知道这些也情有可原。这参商剑是太古之物,距今已历世间万年——”   魏行贞无情打断,“谁告诉你的。”   小朋友气得抓起一旁的石头掷了过去,“不是谁告诉我的,这是幽都山上铭文记载的!幽都山上有寒玉,刻录有古今之事,这还能有假——而且本仙说话,你别打岔!”   冯嫣垂眸而笑,“是他僭越了,上仙请继续。”   小朋友轻咳了一声,表情又沉肃下来,“我的来历,白天那老者已经和你们说过了。”   “嗯。”   他两手背在身后,像个老夫子一样地昂起了头,“本仙虽然已历三千年的沧海桑田,但俗话讲一山更比一山高,我在这世间,也并非全无敌手。”   冯嫣轻轻叹了一声,捧场道,“那不知是哪位大罗神仙,有幸成为上仙的敌手呢。”   “就是你们今日摔砸的那块牌位——汲真!”   魏行贞轻轻眯起了眼睛。   “那不是您的幺孙吗。”冯嫣问道。   小朋友哼了一声,“他要是出现在我面前,本仙自然有办法让他跪着喊我爷爷!此君不过仗着比小爷我早生了几百年,竟然把幽都山上有文献记载的世间机缘宝器全都给占了!一件也没给爷剩下!”   “比您早生几百年?”冯嫣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您不是三千岁吗?”   “对啊。”   “下午那位张伯说,汲真只有九百岁。”冯嫣歪了歪脑袋,“他如何能比您早生几百年?”   “呃……”小朋友的表情忽然凝固,他眨了眨眼睛,“呵,这不重要!”   “那您看看我身边这位朋友呢?”冯嫣笑着道,“他以前也叫汲真呢。”   “……?”小狐妖拧着眉头,走到魏行贞的跟前,轻轻嗅了嗅,然后立刻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凡夫俗子!就你也配叫汲真……”   “上仙,见过汲真么?”魏行贞问道。   “此妖极为狡猾,所以本仙暂时还没有找到此人的踪迹。”   魏行贞笑了一声,“既然你从未见过他,那上仙又是如何知道你的机缘宝器,全都被此妖给占了呢?”   “我自然是知道!”小朋友轻轻搓了一下鼻头,“幽都山上记载着妖狐名字与寿命的雷殛碑总共就两块,一块是我的,一块就是汲真的,其他飞鸟走兽又不能离山——那些石刻录上记载的宝藏,除了是汲真拿走的,还能有谁?”   “那这听起来不像是我们有麻烦,”魏行贞轻声道,“上仙的机缘全被别人给占了,有大麻烦的,明明是你么。”   小朋友愣了一下,恼羞成怒地握紧了拳头,“你、你这个——等真正的汲真发现他的参商剑在你这里,你就死期不远了!”   “魏大人……”冯嫣笑了一声,“你欺负小孩子干什么——”   小狐妖身后的大尾巴顿时炸了起来,“说了多少遍我不是小孩子了!爷都三千岁了你们有完没完啊!”   “抱歉哦,”冯嫣温声道,“您方才说,雷殛碑上记载着狐妖的名字与寿命?”   “不关你事!你问这个干什么?”   “啊,因为想知道上仙叫什么名字。”   小狐妖的表情闪过一瞬的迟疑,而后立刻不屑道,“尔等蝼蚁也配听我的姓名?不要在这儿扯这些有的没的,如果你们再不乖乖说出究竟是怎么得来的参商,我今晚就把你们生吞活剥了信不信——”   话音未落,冯嫣身上的束缚红绳忽然开始游走。   她轻轻抬手,红绳如同活物,乖巧而听话地缠绕在她左手的手臂上。   “你——”小狐妖怔怔地望着眼前一幕,“你做了什么——!”   “既然上仙不肯告诉我名字,”冯嫣轻声道,“那我就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   小狐妖隐隐感觉有些地方开始变得不对劲,然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某种从未有过的压迫感,竟排山倒海一般地冲压下来。   他浑身都僵在了那里,动弹不得。   小狐妖只觉得心中惊惧,好像死神在耳边轻轻吐息。   ——这个女人,竟然挣脱了他的赤水练!   难道刚才的那些恭敬话,全都是装的吗!   冯嫣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原本三尺高的孩子一下变成一只毛绒绒的小狐狸跌在地上。   冯嫣揪着他的尾巴,把它从厚厚的衣袍里倒着提了起来,小狐狸四肢在空中拼命挣扎,嗷嗷呜、嗷嗷呜,一通乱叫。   “再叫,再叫就把你尾巴揪下来。”冯嫣轻声说道。   “!!”   小狐狸立刻收声。   ——魔鬼!这个女人是魔鬼……   魏行贞也在这时走到了冯嫣身后。   “阿嫣刚刚想问他什么?”   冯嫣掐住了小狐狸的脖子,声音带着几分威慑,“有山民说你明日会给他们赐福,是吗。”   小狐狸点头如捣蒜。   “你给这里的山民都赐了什么福?”冯嫣冷声道,“不要。对我。说谎。”   “我说!我说!”小狐狸嗷嗷蹬腿,“我……我会给他们发黄豆!”   “黄豆?”   “在水里泡上两天,豆子就会变成金子……”小狐狸望着冯嫣,眼角已经被吓出了眼泪。   “代价是什么?”   小狐狸茫茫然抬头,“什么代价?”   “金子是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啊……”小狐狸眼泪下来了,“我抱着花花草草石头木头睡上一晚,醒来怀里的东西就变成金子了……我先把豆子孵成金豆子,再拿幻术把它们变成普通的黄豆发下去,就……”   “喔。”冯嫣有些意外,“这么厉害。”   小狐狸号啕:“姑奶奶你放过我吧!!!我不该来找你麻烦!!!参商剑我不要了!!!啊——”   “魏大人,”冯嫣回过头,“你能来帮我提着它一下吗?”   魏行贞上前,抓住了小狐狸的两只前脚,将它的肚皮对着冯嫣。   冯嫣从袖中取出了一只木铃铛,抬手想要将它系在小狐狸的脖子上。   小狐狸奋力挣扎,“我不要我不要!这什么玩意儿!”   冯嫣收回了手,轻声道,“见过拔了毛的公鸡么?”   “……?”小狐狸眼角带泪,虽然不明白冯嫣为啥问这个,但还是点了点头。   “再这么乱踢乱叫,”冯嫣低声道,“今晚把你毛全拔了腌制一晚,明天就下锅。”   小狐狸:???   “嗷呜——” 第八十五章 真正的千岁   冯嫣的木铃铛很轻,且晃来晃去也碰不响。   小狐狸能感到当冯嫣冰冷的指尖在他脖子后面打绳结时的动作,但他感觉不到有绳索绕上自己脖子。   “好了。”她拍了拍小狐狸的脑袋,轻声说道,“这样不管你到哪儿,我都能找到你了。”   “什么……”小狐狸怔了一下,旋即大怒,“你给我系了个什么东西!”   冯嫣笑了一声。   这只小狐狸很聪明,小小年纪就已经懂得利用民间的混乱教派为自己所用,好在这一段时间以来,他似乎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只是人间三教九流,继续这么放任下去,就不好说了。   冯嫣没有理会小狐狸在身后的咆哮,她转身走到不远处,而后俯身将落在地上的参商剑拣了起来。   在远处暗淡的灯笼火光下,她轻轻拔剑出鞘,观察这把古剑的锋芒。   “如果你听话……”冯嫣头也不回地道,“那将来,我可以考虑解开。”   见冯嫣此刻正毫无防备地背对着自己,小狐狸立刻觉得机会来了,他深吸一口气,正想憋个大招,只觉得气管突然被什么东西卡住发痒。   这一下喘不过气,立刻破功了。   “敢跑,就杀了你。”魏行贞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小狐狸心中正憋着一团火气,他捏紧了拳头,心道我打不过那个神神叨叨的女人我还打不过你?   然而一回头,他整个人打了个寒战——突然之间,周围的一切好像都陷入了无边的黑影之中。   树木、房屋、不远处的冯嫣,全都不见了。   黑暗之中,万籁俱静,只有魏行贞两只鲜红的眼睛,正静静地望着自己。   小狐狸牙关打颤,他下意识地反应了过来——这是幻术。   “你……你是什么人……”   “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幽都山的历任山主明明告诉过你,每隔一百年,雷电就会在石碑上殛出一个旋。可是你等了整整一百年,属于你的那块雷殛碑上还是一片空白,什么变化都没有。”   小狐狸半张着嘴,许久才颤抖着问,“你怎么知道……”   “想知道为什么吗。”魏行贞低声道。   小狐狸已经隐隐感到了什么,然而被那对鲜红的眼睛凝视越久,他越觉得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他的耳朵已经紧紧地贴在了后脑门上,大气都不敢出,但还是艰难地挤出了一声,“……想。”   “因为历任山主都搞错了。”魏行贞答道,“幽都山上的雷电,并不是每一百年殛一次碑。”   小狐狸怔了一下,“那是……”   魏行贞轻声道,“雷殛碑上,一个旋就是一千年。”   小狐狸身上每一根毛都炸了起来。   难怪第一个一百年过去的时候,他等了那么久,也没有等来预想中的电闪雷鸣。   如果是这样,那么汲真碑上的九个旋,就意味着……   巨大的震惊让他不知死活地抬起了头,主动看向那双黑暗中的红眼睛。   “那……那你……你是……”   “汲真”两个字此刻如有千斤,小狐狸含在口中,半晌都吐不出来。   可……这怎么可能呢。   他刚刚还闻过这个人身上的气味,这明明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胎,哪里有半点同类的气息……   小狐狸觉得脑壳有点疼。   为了找到汲真,他也一路南下,来到岱宗山,不惜主动挂出对方在雷殛碑上的姓名——这几乎是他能想到的最恶毒的做法了,他相信汲真看见了,一定会主动找上门。   自己和对方之间只差了区区六百年的修为,若是计谋得当,赢面还是很大!   现在对方确实是上门了,然而……   小狐狸咬紧了牙关。   他开始哆哆嗦嗦地盘算起这个时候究竟说点什么能让自己活命,尤其是在刚才说了那么多混帐话的前提下……   ——喊他一百声爷爷他会开心吗?   不,不不,还是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给他金豆子金钵钵金石头呢?   ……可看他现在也不像缺钱的样子啊!   悔恨的泪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小爷今天就交待在这里了……   天亡我也——   “魏大人?”冯嫣的声音传来。   魏行贞抬起头,“嗯。”   “剑还给你。”冯嫣双手将参商递到魏行贞的眼前,“今天因为我一时的好奇,险些害你失了这样珍贵的佩剑。”   小狐狸听得欲哭无泪——神他妈一时好奇,我今天就栽在你们这些人的一时好奇里了!   冯嫣递了剑,重新将小狐狸抱回自己怀中。   “嗯?”她有些奇怪地揉了揉怀里的狐狸脑袋,“怎么一下这么乖了。”   “可能是想通了。”魏行贞轻声道。   “是吗?”冯嫣问道。   小狐狸连连点头,主动抬起爪子,朝冯嫣露出自己毛绒绒的白肚皮。   冯嫣望了它一会儿,从表情上看它好像有一些害怕,但此刻从它身上散发出的情绪却是平静而温和的。   冯嫣笑了一声——或许狐妖就是多变吧。   她将小狐狸扛抱在肩上,“那我们回去了。”   小狐狸一动不动地趴在冯嫣肩头,视线正好对上身后魏行贞的眼睛。   它看见魏行贞对自己无声地开口。   ——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敢暴露我的身份……   魏行贞无声地抹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小狐狸缩着耳朵,哼哼唧唧地往冯嫣怀里缩。   ……   天箕宫的主殿,杜嘲风一个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大厅之中看书。   他歪歪斜斜地坐靠在一处席垫上,左脚大拇指轻轻挠着右脚掌心的痒。   一阵脚步声传来,他头也不抬,就知道是冯小七来了。   “天师……”冯小七的声音有些惊讶,“你还不睡啊?”   “嗯哼。”杜嘲风的眼睛没有离开手中的书卷,“你怎么也没睡啊。”   “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等得太无聊了,就想出来看看阿姐他们回来了没有。”冯小七轻声答道,她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对了,岑灵雎今晚住哪儿啊。”   “禁闭室。”   冯小七怔了一下,“这儿还有禁闭室……?”   杜嘲风笑了一声,“这儿不仅有禁闭室,还有大牢房呢,关人的关妖的都有,过两天领你看看?”   “别过两天啊,明天天师什么时候有空——”   “明天不行。后天也不行,还真就过两天才有空。”   “啊,明后两天,天师是要和阿姐一起忙这次为陛下的祈福吗?”   “是啊。虽然是个走流程的事儿,”杜嘲风将放在眼前的书册轻轻翻过一页,“……但也要聚精会神地做才好。” 第八十六章 大壮之恒   冯小七若有所思,“不过……这样的祈福,真的有用么?”   杜嘲风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天师在看什么书啊。”小七起身,坐去了杜嘲风的近旁,她歪着脖子望向杜嘲风手中的书册,“卜筮……正宗。”   冯小七突然回过神来——杜嘲风是大周天师啊,她问一个天师祈福到底有没有用?   说有用成了自卖自夸,说没用……那不成了自砸招牌。   “卜筮,就是算命的吧?”   杜嘲风面无表情地翻了一页书,“……不是。”   “是的吧?”冯小七盘腿而坐,两手撑着脸,“卜是‘灼甲骨,取兆,以占吉凶’,筮是‘以草木起卦’——上面竹字头是卜卦时用的蓍(shi1)草,底下的巫是人。”   杜嘲风把手里的书放了下来。   “你在这儿等人,能不能安安静静地等?”   “哈哈哈,可是那样很无聊嘛。”冯小七笑道,“我也会一点算命!不过不是用蓍草,是用塔罗牌。”   说罢,冯小七等了半天,可杜嘲风什么也没有追问。   “天师不好奇什么是塔罗牌么?”   杜嘲风又重新看向了手里的书册,“民间占卜的法门多了去了,万变不离其宗,有什么好好奇的。”   “那天师平时是用什么占卜啊,也是蓍草吗?”   杜嘲风叹了一声,把书合起来,放去了一旁。   他挠了挠脖子,坐直道,“想看?”   冯小七拍手,“想!”   “身上带了铜钱么?”   “铜钱?我找找……”   冯小七低头取出钱袋翻看。她平日里为了以防万一,随身会带一些碎银子,但铜钱还真不好说。   “有四枚!”在把整个钱袋倒了个底朝天以后,冯小七将四枚铜钱划拉到杜嘲风的面前,“够用吗?”   杜嘲风将其中一枚推回到冯小七那边,“三枚就够了。”   他将三枚铜钱置于掌心,轻声道,“古训曰:至诚之道,可以前知。问卜者不诚不格,占卦者妄断不灵——”   “这啥意思……”   “就是心诚则灵,不诚不灵的意思。”杜嘲风笑道,“今天本天师心就不大诚,你也别太当真,走个过场给你瞧瞧罢了。”   “好啊!”冯小七笑道,“我现在是不是该心里想个问题?”   “嗯哼。”杜嘲风轻哼一声。   他两掌合拢,三枚钱币在他手中轻轻摇晃,发出哗啦啦的碰撞声。   杜嘲风半闭着眼睛,轻声喃喃:   “天何言哉,叩之即应!   “神之灵矣,感而遂通。   “今有某姓,有事关心。   “不知休咎,罔释厥疑。   “唯神唯灵,若可若否……望垂昭报!”   而后两手一松,三枚钱币应声而落。   三枚钱币全部正面朝上。   冯小七歪着脑袋,“……这是好是坏啊?”   “还没完呢。”杜嘲风笑着将三枚钱币重新收回手中,“要掷六次。”   之后的五次掷币,杜嘲风一言不发。   冯小七望着眼前的天师,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世上那么多人会信占卜之术了——虽然杜天师刚才说自己心不大诚,但他占卦的样子,还是让冯小七莫名升起一股敬畏之心。   正当最后一次掷币将将结束,歪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大步流星地踏进了大殿,“杜天师!”   冯小七回过头去,来人不是旁人,正是纪然。   这少年将自己的两只袖子撸了起来,左手手臂上有三道鲜明的红痕在大殿的灯火下显得格外扎眼。   杜嘲风抬眸,“怎么了?”   “郡君那边我都安排完了,”纪然走到杜嘲风身旁,“我今晚睡哪儿?”   “……你看哪儿空着就睡哪儿呗,又不是第一次来了。”杜嘲风又低头看向地上的钱币,“……啧。”   “怎么了?”冯小七问道。   杜嘲风没有吭声——被纪然这么一打岔,他忽然有点儿记不清刚才扔出的卦相了。   “嗯?”纪然这时才望见地上的三枚铜钱,他席地而坐,“天师又在卜卦啊?”   “是啊,你就尽在这儿给我添乱,”杜嘲风拧紧了眉头,“我刚刚都扔了些啥来着……”   冯小七把头凑上前,“这钱币正正反反的,到底是个什么说法,天师你先给我讲讲嘛。”   杜嘲风叹了一声,将眼前的三个铜板全翻成了正面。   “三个正面,记作‘老阳’。”   而后,他依次将钱币从正面翻向反面。   “两正,少阳;   “两反,少阴;   “三反,老阴。”   “那刚才的几卦,顺序应该是……”冯小七的眼睛飞快地眨了眨,“老阳、少阳、少阳、少阳、少阴、少阴。”   杜嘲风略有些意外,“你都记住了啊,小脑袋瓜还挺好使。”   “嘿嘿。”冯小七笑了两声,“这卦相何解?”   杜嘲风垂眸想了想,“本卦是上震下乾,变卦是上震下巽,这个卦象的名字叫做大壮之恒。”   冯小七略略后仰,表情微妙,明明白白地写着:天师你不会以为我听得懂你在说啥吧。   杜嘲风抬头看向小七,“你刚才心里问的什么?”   冯小七刚想开口——她想问自己半月后平妖署的选拔,能不能顺利通过,然而此刻她忽然想起来,晚饭的时候杜嘲风和阿姐两个人就一唱一和地向她安利司天台。   说不定杜天师暗中已经被阿姐买通了,要是这会儿告诉了他自己想问的问题,一会儿他解卦的时候,岂不是张口就要唱衰?   冯小七想了想,低声道,“天师能先和我说说这卦说了什么吗?”   杜嘲风笑了笑,“大壮这一卦,乾刚震动,卦相强盛,占出此卦者,坚守正道,将会非常有利。”   冯小七眼前一亮,“那意思就是说——”   “但是。”杜嘲风低声道,“你的卦中有一个变爻,所以这时候应该用本卦变爻的爻辞作为算的结果。也就是大壮这一卦的「初九」——壮于趾,征凶,有孚。”   “壮于什么?”冯小七有点儿懵,“什么凶?什么孚?”   “趾是脚趾,孚指信实。初九乃大壮之初,意思是你当下固然有强盛的阳气,但也才将将浸润到脚趾而已。   “初九上无正应,全卦再向上走就将进入夬卦,使阳爻陷入盛极转衰的困境。所以此时要蓄积待发,不宜轻举妄动。”   杜嘲风看向冯小七。   “若是这时你急于求成,前途必将凶险。”   “凶险?”冯小七颦眉。   杜嘲风又道,“但卦中有孚,意思是你既有信心,实际上也有去做的能力。只是要待站稳脚跟,有了基础之后,方可行动。”   听到这里,冯小七总算听明白了——反正这卦就明明白白写着“过不了”三个字。   这什么封建迷信!   不准不准! 第八十七章 水火既济   纪然坐在一旁,左手轻轻捏着自己的下巴。   “天师今日还能起卦么?我也想算一卦。”   “嗯?”杜嘲风两手抱怀,“你要算什么?”   “年底大理寺在城北会建成一批新的公舍,我想看看今年我有没有运气中签。”   杜嘲风又重新将地上三个铜板收回到手中,“你现在是住哪儿来着。”   “在东市一带,我娘之前在那边有间小院,”纪然轻声道,“院子本身还不错,就是附近夜里太吵了,有时候休息不好。”   杜嘲风挠了挠头,“你这又是何苦,去年我就说给你置办一间新宅吧,你又不要。”   纪然笑了一声,“我一个人要置办什么新宅?宅子大了还要收拾,反而不如一个人住得方便。天师今晚要是方便就帮我占一卦,不方便就算了。”   “今晚倒确实不方便,毕竟前一卦是走个过场的玩闹,你真想求卦,明日再来。”   “明日一早我就走了。”纪然说着就要起身,“再上山又不知道猴年马月,就不用求卦了——反正我本来也不信这玩意。”   “哟。”杜嘲风看了纪然一眼,“你坐下。”   纪然不解,“天师这是又肯帮我算了?”   “对。”   三人坐正,杜嘲风按着顺序把先前的占卜流程又走了一遍——好巧不巧,正当第六次铜钱落在地上的时候,外面又传来了两人的脚步声。   “我们回来了。”   小七与纪然同时回头,只见魏行贞和冯嫣一道走了进来。   冯嫣的步态看起来与平日有些不同,她微微躬身,好像怀中抱着什么东西,然而衣袖宽大,冯小七望了半天也没看真切。   “见过公子。”   纪然正要起身,冯嫣笑着向她摇了摇头。   “纪大人不要多礼,请坐。”   冯嫣在小七和纪然身边坐了下来,魏行贞也随之落座。   冯嫣有些在意地望向杜嘲风——杜天师此时正凝视着地上的几枚铜钱,身上突然浮起许多隐忧。   看起来,眼前的卦相可能不是很好。   “杜天师在为谁占卦?”冯嫣轻声问道。   “我。”纪然答道。   杜嘲风收起了铜板,方才那一点忧虑的神情也转瞬即逝。   “是占出了什么?”冯嫣又问。   见杜嘲风似乎在沉思,小七靠近冯嫣耳边,小声道,“方才杜天师丢了六次铜板,依次是少阳,少阴,少阳;少阴,少阳,少阴。”   冯嫣听得皱起了眉头,“水火既济?”   冯小七又一次没反应过来,“水火……”   冯嫣已经抬眸望向了纪然,“纪大人问的什么?”   “我问下个月能不能中签大理寺新一批的公舍。”纪然答道,他看向杜嘲风,“天师,此卦何解?”   “能中,此签能中。”杜嘲风低声答道,“上坎下离,离为火,坎为水,水在火上,谓既济。此卦亨小利贞——也即是说,求卦者若问的是小事,必成。”   纪然笑了一声,向杜嘲风拱手道,“那就借天师吉言,倘若真的中签了,乔迁之日我给你寄些谢礼到山上来。”   然而杜嘲风脸上并没有半点笑意。   他盯着手中的铜板,忽然觉得自己今晚占的这两卦都有点邪门。   小七的那一爻「大壮之恒·初九」,与乾卦之中的「潜龙勿用」非常相近。   雷行于天上,又有风焉,风雷交加,非壮趾不能行也。   征凶,谓其行也难乎!   冯小七纵然一心想进平妖署,但有冯家若干长辈庇护,又何至于此?   纪然这一卦也不太好。   「水火既济」这一卦,除开亨小利贞之解,还有四个字,他刚才没有说。   ——水火既济,亨小利贞……初吉,终乱。   在周易六十四卦之中,只有此卦刚柔并济,然而过于完整,反而僵化,开局吉祥,最终危乱。   求问者若问小事,必成;如果不是,则暗含盛极必衰之险。   杜嘲风莫名被这两卦搅得有几分心惊。   见杜天师一直不说话,冯小七转头望向了纪然手臂上的抓痕。   “话说,纪大人这手……不会也是被岑灵雎给抓的吧?”   “嗯,是。”纪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臂,将袖子重新放了下来,他望向冯小七,“还没有请教,你是……?”   小七笑道,“我也是冯家的女儿,单名一个婉字——”   “冯婉?”   小七连忙摆了摆手,“纪大人喊我小七或者冯七就好了,不要喊冯婉。”   纪然有些意外,“为什么?”   “我就是……不喜欢这个名字。”冯小七笼统地答道。   冯婉这个名字在她听来着实有些膈应,这就像是从琼瑶里走出来的苦情美人。   而温婉可人这样的词汇,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都和她沾不上边……这个名字完完全全是属于上一个人的东西。   与它的剥离,就像是明确自己与这副身体的边界。   “是啊,毕竟是个想去平妖署的丫头,嗯?”冯嫣看了她一眼。   “你想去平妖署?”纪然更加惊奇,但望见冯嫣,他又好像明白过来,“也是,你既是公子的胞妹,想来在这方面是有天赋的。”   近旁冯小七有些尴尬地跟着笑了笑,   纪然有些不解,“你笑什么?”   “……没有天赋,我神识还没开。”   纪然怔了怔,“到现在还没有开么?”   小七点头。   “你今年多大?”   “十六。”   一旁冯嫣默默望着这边的两个年轻人。   纪然当众问小七年龄也就算了——这毕竟是个远近闻名的戆戆,小七竟然不假思索地就答了。   两个人好像都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纪然略略颦眉,“不小了,若灵识可开,一般九岁十岁就会自行突破,你这种情况……”   “啊哈,纪大人打住。”冯小七作了停的手势,“你接下来要说的话,我这几年已经都听过了,无非是这么大了神识还没开估计是老天爷不赏饭吃,一个女孩子家去什么平妖署这种血气方刚的地方,又或是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   “不是,都不是。”   冯小七略略皱眉,“那纪大人想说什么?”   纪然沉眸想了想,“说到底也只是我自己一点个人的想法,说出来还请七小姐不要见笑。”   “您说。”   “我总觉得,人来到这世上,总是背负着某些使命降生的,一个人在一件事上或许做得不好,但在另一件事上必定会有天赋。”纪然轻声道,“而人要做的,就是尽快去找到自己擅长的事情,然后履行职责。”   “自己下定了决心要做什么事情,旁人要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那没什么。只是人手中的光阴有限,全部押在了一件事情上,就无法去做下一件事,七小姐现在像是在拿自己的时间来豪赌——你若赌输了,那你这些年的光阴,也就全部浪掷了。”   他看向冯小七的眼睛,“如此,不可惜么?” 第八十八章 辩卦   冯嫣忽然有些有感慨。   她望着眼前的小伙子,忽然想起第一次在魏家宅邸里见到他的情形来。   那时纪然谈起离开平妖署、进入大理寺的往事,几乎立刻让冯嫣觉得在他身上看见了几分小七的影子。   只是当时,她还道不明究竟是为什么。   “你们……”纪然看看冯嫣,又看看冯小七,“为什么要这样盯着我看啊。”   冯小七收回了目光,放在膝上的两只手轻轻握紧,她轻声道,“……因为觉得纪大人说得诚挚,所以很感动。”   “是吗。”纪然不解,“感动什么?”   冯小七摇了摇头,她重新看向杜嘲风,“天师,我想请教一件事。”   “你说。”   “您刚才解卦的时候,会说有的卦相里有一个‘变爻’,有的没有——这是怎么变的?”   “老变少不变。”杜嘲风答道,“阳到极致便是阴,阴到极致便是阳,所以老阴变阳,老阳变阴,卦相中有几个变爻,就要去找对应的爻辞作为解释。”   一旁纪然还没有听懂,冯小七已经点了点头。   “那我明白了……八卦排列组合之后,共是六十四卦,而每一卦都有六爻,也即是说共有三百八十四般变化?”   “正是。”   “天师觉得,世间万象,都包含在这三百八十四卦之中?”   “不离其宗。”杜嘲风轻声道。   “那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如果今天有三百八十五个人同时上山,为同一件事求卦,那么至少其中有两个人会得到完全相同的卦相——对吗。”   “……”杜嘲风一时不明白冯小七想问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   “但这两个人食不同,居不同,命不同,运不同,即便占出了同样的卦相,也需要因时制宜,分开解卦,对么?”   “自然。”   冯小七再次点了点头,“卦中是天道,但卦师却要根据不同的人给出不同的判断,卦师并不总是能完全领悟天道之所在,其中必然掺杂人的意志——我能不能这样理解?”   “可。”   “而这卦解传到求卦者耳中,则更有千千万万种理解,比方说纪大人听了您的话,便从此懈怠下来,以至于不到年底就被逐出大理寺——那么他的公舍即便中签,也一样毫无意义了。”   杜嘲风笑了一声,“卜筮一道,为的是导愚解惑,六爻既立,变化斯呈。世人若是不听劝阻,卦相几何……自然也就没有意义了。”   “嗯,是的,”冯小七极为认同地点了点头,“既然占得吉卦的人,能凭一己之力把事情搞砸,那占得凶卦的人,自然也有办法避开凶祸。”   “当然,这也是提前预示的意义。”   “换言之,决定我们境况的并不是卦相上的呈现。因为即便卦相上天道斯呈,可不论是占卦者还是解卦者,终究不能把握世间万象,只能提纲挈领地给出一个框架,一个方向,或是几个要点上的劝告。   “真正决定了事后走向的,是我们卜卦之后的选择。”冯小七看向杜嘲风,“您觉得呢?”   杜嘲风一笑,并不回答。   冯小七又看向纪然,“这也是我的想法,纪大人。”   纪然略略颦眉,已有些明白过来。   冯小七接着道,“我觉得天道如此,天赋亦然。我从前曾听一位长者有言,‘决定我们是什么人的,不是我们的能力,而是我们的选择’。人不是一件器物,我也不指望这世上能有一个刚刚好能将我放入其中的缺口……   “要是能找到天赋所在,固然幸运之至。”说到这里,冯小七顿了顿,她深吸了一口气,才接着道,“……但倘若一个人的天赋恰好点在她不愿做的事情上,那浪掷了,又有什么可惜?”   一时间,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把所有话都讲了出来的冯小七,此刻觉得如释重负,只是当她望向其他人的时候,才发现所有人的表情都显得有些凝重,好像陷入了某种沉思。   沉默中,冯小七忽然后知后觉地觉得有点尴尬。   自己这好端端的突然开的什么嘴炮……   她觉得脸上有点儿针刺似的发烫,正想着应该怎么把气氛往回拉一点儿,近旁的冯嫣第一个轻轻拍起了手掌。   “说得好。”冯嫣垂眸而笑,“不愧是小七。”   冯小七抓了抓后脑,干笑了几声,脸又烧了起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被表扬比被驳斥还让人不知道如何应对……   “阿姐想来占卦试试吗?感觉……也挺有趣的诶。”冯小七低声问道。   冯嫣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一生之卦已经被算尽了。”   “……?”   冯小七一下没有听懂,刚想追问,就见冯嫣怀中忽然探出一只毛绒绒的狐狸脑袋。   这狐狸背上毛色鲜红,肚腹雪白,四肢细长深黑,正是白天山庙里老者所说的“赤狐”模样。   冯小七一下屏住了呼吸——这也太可爱了!   冯嫣抱着小狐狸的两只前脚,将它递到冯小七的面前,“喜欢吗?”   冯小七怔在那里,“这,难道是给我的……”   “是啊,给你的礼物。”冯嫣轻声道,“这就是今日山庙里的那只坛仙,小狐狸根骨不错,不过年纪还小,我想着就这么放在外头容易学坏,不如捉回来养在院子里,教它一些道理。”   冯小七的脸这个时候才真的全红了,她眼睛里闪着光,“我……我可以吗?”   冯嫣笑起来——小七的这个反应在她意料之中。   毕竟下午那老者说晚上坛仙只见两个人的时候,小七当时的遗憾就溢于言表。   “可以啊。”冯嫣轻声道,“如果你愿意养,就交给你,你要是不愿意,那我就带回魏府。”   “我当然——”   “等等,公子,这样不妥吧!”一旁纪然连忙道,“这毕竟是只狐妖,妖物性凶,万一……”   “没关系,”冯嫣拨了拨小狐狸颈上的木铃铛,“戴着我的铃铛,它就是只普通的狐狸。”   “铃铛?”纪然虽然不太清楚详情,但听起来,公子的这个铃铛似乎别有洞天,“能让我看看吗?”   “嗯。”冯嫣点头。   纪然接过小狐狸,这狐狸此刻比狗还乖,既不蹬腿,也不吵闹——关键是身上确实没有半点妖气。   或许这便是公子这铃铛的功用?   他本想查看系着木铃铛的绳索是什么材料,是否坚固,然而翻了一圈狐狸的脖子毛,也没找到半根线绳——他这时才发现,那木铃铛就像是凭空挂在小狐狸的脖子上似的。   “纪大人不用担心铃铛脱落,”冯嫣轻声道,“这是契约锁,只要我还活着,绳就不会断。”   “……原来如此,”纪然点了点头,“是我多虑了。”   他将小狐狸重新交回到冯小七的手中。小七抱着狐狸,两只手捂住狐狸耳朵轻轻摩擦,虽然一句话也不说,脸上的表情幸福得冒泡。   “天不早了,”一旁魏行贞说着便要起身,“我们——”   杜嘲风却突然望向魏行贞,“魏大人有没有兴趣占一卦?”   “……没有。”   “来吧!”杜嘲风伸出手,牢牢扣住了魏行贞的手腕,“本天师一日三卦,已经算出去了两副,今日这最后一卦,就赠给魏大人。” 第八十九章 山火贲   魏行贞本想把手抽回来,未曾想杜嘲风的手竟是死死地扣牢了,没有半点要松手的意思。   冯嫣有些奇怪地看着杜天师——这大概还是她第一次望见杜嘲风追着谁要给他算一卦。   杜嘲风的身上带着某种强烈的怀疑和隐忧。   “魏大人,”冯嫣轻轻拉了一下魏行贞的衣摆,“难得杜天师这么坚持,算一卦吧。”   魏行贞意味深长地看了杜嘲风一眼。   “天师想让我算什么?”   “无所谓,魏大人随意想一个问题就好。”杜嘲风低声道。   “那就算算这次‘上山祈福’顺不顺利吧。”魏行贞两手抱怀,“有劳。”   铜钱声又响,当铜币第六次落在地面时,冯嫣莞尔,“看起来还不错?”   “怎么说?”近旁纪然好奇道。   “周易有四大吉卦——坤艮谦、山火贲、火地晋、火天大有,”冯嫣轻声道,“魏大人这一卦上艮下离,正是山火贲,变卦上巽下艮,乃贲之蛊也。对应的爻辞是……初九、六五。   “贲其趾,舍车而徒。贲于丘园,束帛戋戋。”冯嫣望向杜嘲风,“虽吝,终吉。”   然而杜天师身上那股隐忧并未散去。   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地上的几枚铜板上,又或者杜天师也并没有在看铜板,他只是安静地陷入了沉思。   “这爻辞是什么意思?”一旁冯小七又问道。   冯嫣轻声道,“贲其趾,舍车而徒——穿上舒适而结实的鞋子,舍弃了车,徒步行走。贲于丘园,束帛戋戋——最终达到了丘园,收获了布帛,也是最终成功了的意思。”   “那个‘虽吝,终吉’呢?”   “就是字面的意思,”冯嫣答道,“虽有忧吝,但最终吉祥。”   “忧吝是……什么啊?”冯小七猜道,“忧伤?”   冯嫣笑道,“差不多了,‘悔吝者,忧郁之象也’——吝即是说人心中有事无法放下,故而举棋不定。”   “哦……”冯小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魏行贞在一旁听得皱起了眉头,他看向杜嘲风,“天师何解?”   杜嘲风没有回答,良久才摇了摇头,“……不知道。”   冯嫣笑了起来,“为什么?既占出这样的吉卦,天师又为何觉得担心?”   杜嘲风拧紧了眉头,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他两只手同时抓挠着自己的脑门,轻轻叹了一声,“哎呀,反正说不好。”   纪然也笑,“幸好天师你不收钱,占了卦又解不出来,要是换了别的卦师,岂不讨打!”   众人一时欢笑。   卜完这卦,大家四下散去,临行前,魏行贞反而有些在意地在杜嘲风身边停了停。   “方才的卦,杜天师是否看出了什么祸端?”   杜嘲风沉眸不言。   纪然算的是下个月大理寺新建的公舍能否中签;   魏行贞算的是此次上山直捣殉灵人要地的事情能否顺遂;   小七虽然没有说她今夜算的究竟是什么,但她求的事,一多半与半月后的平妖署选拔有关。   这三卦虽然均有所指,但似乎又都有些弦外之音。   “容我再想想。”杜嘲风轻声道,“再想想。”   ……   夜深人静,冯嫣开着屋中的大窗,静静地望着窗外的夜景。   山峦之中在子夜升起淡淡的薄雾,远处群峦叠嶂,偶尔能听见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犬吠,却更显得一切寂静幽深。   “阿嫣还不睡?”   冯嫣没有回头,但她摇了摇头,轻声道,“魏大人把灯熄了吧。”   屋子里很快暗了下来。   黑暗中,魏行贞走到冯嫣的身旁,“你在看什么?”   “在看岱宗山。”冯嫣答道,她望着远处,忽然笑道,“有件事,说出来魏大人可能不信。”   “……嗯。”   “我少年时特别喜欢这里,然而一年之中,只有夏日能有机会来山中小住,立秋时就要立刻启程,返回长安,每一次我都特别不舍,我央求母亲和姑婆,请求她们让我多待几日,可是她们不肯。”   “为什么?”   “我猜和白无疾最后的嘱咐有关。毕竟他之前说,我在夏日可以上岱宗山静养,这句话是否暗含其他三季不要上山的意思,我母亲和姑婆都有些拿不准。”   “……原来是这样。”   冯嫣又道,“然而从某一年开始,每到立秋前后,山里就会下雨。雨后的山路非常湿滑,且路面偶尔会有塌方,这样的情形走不了车,我也因此能在山上多住半个月——从立秋,一直住到处暑。”   “嗯。”   “第一次遇到这情形时,我姑婆告诉我,这是山在照顾我。”冯嫣轻声道,“所以我更加不能一直住在这里,否则连日的阴雨会给这里的鸟兽带来灾厄,我必须离开。我听从了姑婆的劝告,在处暑那日跟随大家一起冒雨上路,果然,先前还滂沱的大雨在半路突然就停了下来,被雨淋湿的路面也干得很快,那一路,我们的车行驶得很平安。”   “不过,在那之后,姑婆就不再苛求我立秋之前下山,她说既然山要留人,我们便不好违拗这份好意。”冯嫣望向魏行贞,“于是我每年都能在山上待到处暑那日了。”   “那很好。”魏行贞低声说道。   “是啊。”冯嫣笑着道,“不过人总是贪心的,得了一点让步,总是想要更多,我后来听说,处暑往后再过半个月,也就是白露时节,岱宗山上枫叶如火。我没有看过,很想看——但也再不好向姑婆和母亲开口了。”   “为什么?”   “因为我有个感觉。”黑暗里,冯嫣笑了起来,“如果我开了这个口,说不定真的就会实现。”   “那样不好吗?”   冯嫣摇了摇头,“当然不好,若是山雨延绵一个月,或许会引来山洪。再者说要是真的招来了连绵的阴雨,那枫叶的颜色也不会好看。”   魏行贞低声道,“那平了殉灵人的事以后,我们在这里一直待到白露,岱宗山的枫叶,阿嫣今年就能看到了。”   冯嫣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魏大人怎么回事……?”冯嫣稍稍侧头,“你自己的心愿呢?” 第九十章 梦中焰火   “我的心愿……已经在完成了。”魏行贞答道。   冯嫣静静地望着身旁的人。   说来也怪,明明在不久之前,和他还完全是陌生人,但相处中的某些时刻,冯嫣又觉得与这个人有着莫名的熟稔。   或者说是……默契?   “留山的事,还是再说吧。”冯嫣收回目光,又望向远山,“即便是留,也要先做完杜天师的委托,再看陛下旨意了。”   “嗯。”魏行贞点头,“不急。”   忽地,冯嫣忽然感觉系在小狐狸那边的木铃铛传来了一些异动,魏行贞显然也感觉到了。   两人一时往同一个方向望去——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那只小狐狸已经从冯小七的屋子逃了出去,一溜烟地窜到了天箕宫的山门口,而后逃命似的往山下猛冲。   “小七这会儿应该是睡了。”冯嫣轻声道,“不然看着狐狸跑了,她肯定就追出去了。”   “我去吧,一会儿就回。”魏行贞站起了身,他低声道,“你早点休息,明日大概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嗯,”冯嫣向着魏行贞轻轻欠身,“有劳魏大人。”   ……   这一晚,冯嫣睡得并不安稳。   她接二连三地从熟悉的疲倦感中醒来,每一次都是一身冷汗。   然而今夜每一次醒来,冯嫣都立刻重新闭上眼睛——以期尽快再次堕入梦境之中。   与之前醒来就什么也不记得了的情形不同,这一晚的每一个噩梦,几乎都在她的脑海中留下了一些浅淡的印象。   在每一个梦中,她都看见一团不甚清晰的暗影反复出现,如同暗绿色的火焰。   梦中的火焰起初如同萤火,而后渐渐充盈,最后变得如山之高,炽热而凶戾——但冯嫣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这就是那只树妖呵。   冯嫣至今也无法忘却与这只树妖初见的情形,即便当时它的妖气浑浊暗沉,末流到直接败在桃花卫的手里,按说应该不会懂得任何伪装之术,冯嫣也还是没有从它的身上感受到哪怕一星半点属于“妖”的爱憎。   那完完全全是一个“人”会拥有的情感——深厚的、复杂的、强烈的情感。   然而今日梦中再临的树妖,身上的那些凡人气息竟是一缕也没有剩下,只有一股怪异至极的腥臭,如同腐物。   炽热的焰火迅速烧至冯嫣的身上,将她整个人都吞噬下去。   冯嫣能够感受到来自对方身上强烈的杀意,然而这戾气越尖锐,她越不以为意。   梦中的疼痛虽然有着无可比拟的真实感,但却是真真正正的虚假之物。   她太清楚这是什么把戏了——许多能够入梦的妖精都会这么做,先以梦魇让当事人惊恐万状,失去理智,妖物便有机可乘,真正猎取对方的一切。   冯嫣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如何做到借由梦境溜进自己的神识,但看起来,这已经是这只树妖当下所能做到的极限。   「你为什么——」火焰中传来一个年轻而尖锐的女声,「你为什么——不害怕呢?」   话音才落,冯嫣听见四面八方传来密密麻麻的回响,无数尖而稚嫩的声音突然紧跟着放声尖叫。   ——你为什么不害怕呢?   ——为什么不害怕!   ——害怕啊!   这些声音如同回响的蜂群,嘈杂而尖刻。   但她在一片激荡的混乱中站稳了脚跟。   「我的劫岁……不在今年。」   冯嫣抬起头。   「更何况白无疾的卦中也没有提到过你,可见你的所作所为对我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暗绿的火焰骤然间变成了赤焰,冯嫣听见无数悲鸣从更远更深的地方传来。   她的眼中忽然闪过一道光亮,而后毫无征兆地向着正前方奔跑起来。   ……   “阿嫣,阿嫣——”   在最后的一个梦醒时刻,她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于是睁开了眼睛。   魏行贞紧紧钳制着她的手,直到冯嫣开始咳嗽,才慢慢松开。   她有些艰难地拍抚着自己的心口,大口大口地喘息。   掌心传来一阵刺痛,冯嫣低下头,才发现手心已经被自己的指甲抠出了斑斑的血迹。   应该是方才做梦的时候,抓握得太用力了……   “又做噩梦了吗。”魏行贞问道。   “嗯……”冯嫣点了点头,“什么……时候了”   “寅时。”   冯嫣抬起头,发现外面的天已经呈现出一种朦胧的湛蓝。   她在魏行贞的搀扶下起身下床,而后跌跌撞撞地走到墙边,推开了靠东的窗。   清晨的风吹过来,冯嫣望着远处墨绿色的苍松翠柏,“它在附近……”   “什么在附近?”魏行贞问道,“还是那只树妖?”   冯嫣点头,但旋即,她又皱起眉头。   “不对……消失了。”   不是远去,而是突然消失,像是一阵日光下的幻影,眨眼之间,便如同一阵青烟飘散了。   ……   屋子里,冯嫣和魏行贞两人都坐在榻上,魏行贞正低头给冯嫣的掌心上药。   “怎么抠得这么狠。”魏行贞眉头皱得很紧,“是它让你这么做的?”   冯嫣莞尔,“它要是能控制我的身体,就直接掐断我的脖子了……”   魏行贞看了冯嫣一眼——这有什么好笑?   冯嫣收起笑脸,轻声与魏行贞讲起了昨夜的遭遇。   说起来荒唐,她手中的这些掐痕,并不是挣扎中不小心留下的,相反,是她反复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以及不要睁开眼睛,以防止完全醒来。   “为什么不让自己醒过来?”   “我想多留它一会儿。”冯嫣答道。   “你留它作什么?”   “在最后一个梦里,我已经离它很近了。”冯嫣轻声道,“我想天师说得不对,它不是‘灵’,或者说它身体里有一些‘灵’没有的内核,我看到,也几乎都要碰触到了——”   魏行贞手里的力道加重了几分,冯嫣轻颤,几乎立刻把手抽了回来。   “我还以为你根本不怕疼?”魏行贞颦眉问道。   冯嫣笑了笑,“我没事,这点小伤……”   屋外忽然响起一阵有些急促的敲门声,“阿姐?”   冯嫣望着门外——是小七。   “阿姐……你醒了吗?”冯小七有些焦急的声音传来,“我看到你们屋子里点灯了,所以猜你是不是已经醒了……”   冯嫣和魏行贞对望了一眼,两人都下意识地想起了魏行贞放在地上还没有收起的被褥。   “小七先等等。”冯嫣答道,“我就来。” 第九十一章 阴阳灾厄   门外小七点头,“好!”   等到两人收拾好屋里的陈设,冯嫣亲自去开了门——门一开,就是一只狐狸脸。   冯小七举着小狐狸,“阿姐,你看……”   冯嫣定了定神,只见眼前的小狐狸有些恹生生地耷拉着脑袋,翻着白眼,手脚也不动弹,一副“我已命不久矣”的样子。   冯小七眼睛微红,神情有些慌张,“它这是不是昨晚吃坏什么东西了?我今天一早醒来就发现它整个狐都不好了,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是病了还是——”   冯嫣将小狐狸接过,抱在怀里看了看。   “还真是呢。”   冯嫣用手背轻轻刮了几下狐狸耳朵,小狐狸配合地发出了一声呜咽,然而下一刻,它感觉冯嫣借着顺毛的手势,悄无声息地掐住了自己的后颈。   小狐狸:?   “现在要怎么办?岱宗山上有能给妖怪看病的人吗?”冯小七着急道,“或者——可能兽医也行?”   “别急。”冯嫣轻声安抚道,她回头看向魏行贞,“魏大人,你来看看吧?”   她话还没有说完,怀里的小狐狸突然开始蹬腿,冯嫣立刻准确而迅即地将它紧紧扼在怀中。   冯小七望向冯嫣身后,有些意外,“哎?他……还懂兽医?”   冯嫣笑道,“他自幼在岱宗山长大,这些事情,是行家。”   “那——”   “你先回去。”冯嫣轻声道,“一会儿我带着这小家伙来找你。”   冯小七欲言又止,她很想留下来看看,但冯嫣既然如此说了……   “好,”她点点头,“辛苦阿姐。”   只听“吱呀——”一声,门从外面轻轻关上了。   小狐狸继续装死,它感觉冯嫣似乎将自己放在了地上,四下慢慢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它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不远处靠东的窗户开着,而冯嫣则不知道转身去近旁的柜子里翻什么去了。   魏行贞站在她的旁边,和她低声交谈。   两个人谁都没有往这边看。   ——就是现在!   小狐狸瞬间暴起,迅捷地向着东窗起跳,然而——“咚”!   它重重地跌在地上,撞得眼冒金星。   ——这怎么回事……窗户明明是开着的呀。   还在吃痛抱头的小狐狸,突然感觉有人拎着它的后颈,将它提了起来。   “这不是挺好的吗?”魏行贞的话从身后传来。   听到这声音,小狐狸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早知道会被送到这儿来刚才就不装死了!   冯嫣伸出双手,从魏行贞那里把狐狸接了过来。   “今天我就先来和你讲两个人间的道理。”冯嫣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一叫‘事不过三’,二叫‘先礼后兵’。”   ……   早膳时候,冯嫣果然带着一只生龙活虎的小狐狸出现了。   冯小七大为感动,整个早膳过程中抱着毛绒绒不撒手。   “多谢阿姐!”   “一多半是魏大人的功劳。”冯嫣轻声道,“你应当谢他。”   冯小七看向魏行贞,然而还没有开口,对方眼也不抬地道,“不必了。”   冯小七还是两手合十,认真地向着魏行贞躬身道谢。   魏行贞并不回应,但小七也不在意,她看向冯嫣,“对了,阿姐,我今早给它想了个名字。”   “嗯?”   “以后它就叫‘三千岁’,”冯小七笑着道,她看了看乖巧坐在旁边的小千岁,“喜欢这个名字吗?”   三千岁生无可恋地摇了摇尾巴。   杜嘲风往那边看了一眼,“这狐妖……还挺特别。”   “是吗,”冯小七笑,“特别可爱?”   杜嘲风笑了两声,“……也就是平妖署的人平日里不屑去清扫民间的家仙坛仙,不然它现在可能已经被上交国库了。”   “……天师,什么意思?”   “要是还不明白,你可以回去问问五郎。”杜嘲风慢条斯理,“我看这一只狐狸交上去,他未来三年的捉妖考核大概就都不用愁了。”   饶是完全不懂大周吏司的三千岁,也隐隐从这句话中听出一些危险。   冯小七有些疑惑,“上交……是要做什么啊?”   杜嘲风乐得卖关子,“你知道你五哥的束妖绳怎么来的吗?”   “……不是衙门发的吗?”   “嚯,”杜嘲风嘴上两撇胡子夸张地动了起来,“哪个衙门这么阔,还能发得起用伪鸾经脉制成的束妖绳啊!”   “伪鸾……”   这个词很熟悉,冯小七想了一会儿,终于反应了过来,她看向冯嫣,“难道是阿姐之前——”   “嗯,就是那只……五郎的那条束妖绳原本是陛下的嘉奖,但我拿着也没什么用,刚好那年他又刚进平妖署,就送给他了。”   “竟然是这样……!”   冯嫣笑着道,“其实不止伪鸾,一般被平妖署降服下的妖物,都会被送到他们下设的锻妖司处理——修为到了一定程度的妖物,从皮到骨都各有用途。   “妖物的皮可以制甲,肉和血可以用来喂饲协兽,浇灌辅枝,骨骼和经脉可以锻造成武器。   “尤其是妖物的妖元,更是许多重要祭祀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祭祀?”冯小七有些好奇,“怎样的祭祀?”   “小七还记得‘百六阳九’吗。”   “百六……啊,记得。”   天地的时间,以四千六百一十七岁为一元;   一元之中,共九次灾难,其中阳灾五次,阴灾四次;   初入元时,每过一百零六年,就会发生一次阳灾,也即是“百六阳九”。   ——先前阿姐归宁的时候就和她说起过这个的。   “抵御阳灾靠的是天子的气运与德行。若时任的天子坚毅有道,忠于民而信于神,阳灾之年便能平安度过。但阴灾又不同。”   “如何不同?”   冯嫣轻声道,“你可以这么理解——阳灾时,应灾的是人。其时天地间往往旱涝并行,饿殍遍野,有时战事繁多,有时瘟疫肆虐。”   “阴灾时,应灾的是妖。以往的山林福地会升起瘴气,被瘴气俘获的妖兽会化作干尸,余下逃出一劫的则流离失所,因此世间魔物横行,不得安宁。”   冯小七颦眉,“那受灾的……不还是人吗?”   “是啊,”冯嫣点了点头,“所以若是想要一直平安地生活下去,阳灾与阴灾,人都要做好应对的准备。   “而以妖元祭祀,就是驱散瘴气,抵御阴灾的办法之一。”冯嫣轻声道,“这也是为什么,即便长安与洛阳这样的大都已经有近百年没有什么厉害的妖物出没,平妖署也依然要时常潜入山林捕猎。”   “为了储备?”   “对,”冯嫣点了点头,“未雨绸缪。” 第九十二章 人间第一流   冯嫣接着道,“祛除瘴气,需要妖元本身足够强劲。古籍中有载,此类祭祀以三千年以上的妖元为最佳,但这样的妖物极难对付,而小妖的妖元又过于微小,所以平妖署那边一般是以八百年为线,取八百岁到一千二百岁之间的妖物炼取妖元。”   “上次那只伪鸾,是多少岁?”   “……三千七百岁吧,我有点记不太清了。”   冯小七微微怔了怔。   三千七百岁啊……   之前五哥和她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她还没有什么感觉。   她记得从前国子监的太师父们讲过,有先圣在一万两千年前受天道点化,乘鹤来到中土。   先圣指点野民凿山开土,耕织种作,而后又制文字,服衣裳,带领先民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   然而迫于连年的征战和当时的保存条件,在大周之前,有确切史载的历史只能上溯两千八百多年——也即是说,在一段接近万年的光阴里,不论其间涌现过多少可歌可泣、荡气回肠的往事和英雄,一切都这样永远地湮灭在故纸堆之中了。   而这只伪鸾,就出生正史未能记载的上古时代。   它曾亲眼窥见过时下之人已不可察的历史,看过人世间的须臾变幻,直到它……上了岱宗山。   “我十一岁进平妖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遇到几位师父都搞不定的案子,就是阿姐平息的——阿姐一个人平息的。”   冯小七此刻才真正理解了这句话的份量。   她正想追问那只伪鸾究竟做了什么,乃至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便忽然觉得怀里的三千岁开始瑟瑟发抖。   “你抖什么,”冯小七笑道,“平妖署只要八百岁以上的——”   “也有例外啊。”杜嘲风适时地开口,“我昨日在山下一眼就觉得你这只‘三千岁’妖气不太寻常,年纪虽小,可妖气却比许多修行千年的妖物还要纯正,说不定炼出来的妖元以一抵十——”   “天师!”冯小七抗议地打断了杜嘲风的话。   三千岁紧紧抱住了冯小七的胳膊——怪不得昨天夜里还没过招就直接输在了冯嫣手里……   但人家杀过真·三千岁的大妖怪啊!   不丢人……   冯嫣望向杜嘲风,“请问天师,今日我们要去哪里?”   “先去六符园。”   冯嫣和小七都是一怔。   小七看了看冯嫣,又望向天师,“我刚还想问呢,今早也没有看阿姐换上礼服……你们不去祭坛祈福吗?”   冯嫣垂眸道,“行程如何,但听天师如何安排了……不过如果是去六符园的话,我能不能带上小七一起?”   “当然。”杜嘲风轻声道,“具体的安排,等到了六符园,我们再说吧。”   饭后,几人一道往天箕宫的山门走,结果在门口遇上了纪然,他带着自己人的小队,等在昨日冯嫣等人上山的马车旁——去甚正坐在车上等候。   “天师、公子。”纪然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向着这边打了个招呼。   杜嘲风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正要下山呢,本来想上去和你们道个别,一问发现你们已经备好了马车,一会儿也要出发,我就在这儿等着了。”   杜嘲风笑了笑,“那路上注意安全。”   冯嫣抬头望向纪然,“纪大人怎么这么着急回去?”   “神都来信,说城中出了些变故需要人手,我就先带队回去看看。”纪然朗声答道,“不过每七日还是会上山一趟——对了,郡君那边虽然已经安排了人,但还请天师代为留意。”   杜嘲风抓了抓胸口,“放心。”   纪然的目光又落在冯小七身上。   昨夜她在殿中的那番彻论,确实给纪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尤其是这姑娘竟然还一心想进平妖署。   某种程度上说,在场几人中恐怕没有人能比纪然更理解一个年轻人想去平妖署降妖伏魔的愿望——他自己正是一个曾心怀如此壮志的人。   否则他也不会拼尽全力,在十一岁那年的平妖署选拔中拔得头筹了。   然而有些事情,若非亲历,始终不会懂得。倘使冯小七真的是一个天纵之才也就罢了,可她十六岁仍未开神识,即便之后进了平妖署,恐怕前路也依旧坎坷曲折。   只是冯小七尚不明白罢了。   纪然忽地觉得有些唏嘘。   不过话又说回来,半月后就是今年平妖署的秋试了,自己又何必在这个时候再接二连三地泼她一头冷水。   昨日她的那番抗辩,无非也只说明了她和自己一样,是个不撞南墙不死心的倔强之徒。   纪然叹了一声。   “七小姐……好自为之吧。”   冯小七原本都准备好了一句道别,只是见纪然欲言又止,所以没有先开口罢了。   但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是什么意思???   纪然提了一口气,又恢复了一贯的严肃表情,他对冯嫣等人拱手道,“我还有公务在身,就先行告辞了。”   冯嫣笑着向这少年挥了挥手。   马蹄声起,纪然带着身后的下属,飞也似的沿着山路启程。   冯小七有些愕然地望着纪然纵马远去的背影,“……我惹到他了吗?他让我好自为之?”   “不是的,他在为你可惜。”冯嫣轻声道。   冯小七这时才后知后觉地觉得自己没发挥好,好像突然被人戳了一下,自己还没来得及戳回去,对方就跑了!   冯小七有些暗恼,“什么嘛,这也太自以为是了。”   “嗯……不是自以为是的那种可惜。”冯嫣笑了一声,“……不过这位纪大人,确实不大会说话。”   冯嫣忽然转头向杜嘲风望去,“我听说纪大人之前在平妖署待过两年,是后来才转去的大理寺,天师了解细情吗?”   杜嘲风表情复杂地笑了一声。   “也不是坏事。”他望着纪然离去的背影,“这孩子小时候心气太高了,又确实有些天赋,所以……不大好相处。”   冯小七闻言,方才的无名火忽然消退了大半。   原来……他先前在平妖署待过吗。   “他是为什么离开的平妖署呢?”冯小七追问道。   杜嘲风摇了摇头,“他没有和我说过,我当年也很惊讶。因为那时候他虽然性情桀骜,不大惹人喜欢。但在同期的新人之中已算是崭露头角了——不到一年就能带队进山的人在平妖署还是很少见的。我本以为他会一直在那里一直待下去呢。哪里晓得说不干就不干了。”   杜嘲风耸肩,“年轻人啊,就是叛逆。”   “纪大人是哪年生人,天师记得吗?”冯嫣问道。   “天抚四年。”   “那今年也就刚刚十八岁啊,”冯嫣轻轻叹了一声,她也望向纪然离去的方向,笑道,“要做人间第一流……心气不高一些,又怎么做得成呢。” 第九十三章 玉汝于成   从天箕宫到六符园,杜嘲风和魏行贞骑马跟在马车的两侧,冯嫣则有些好奇地从杜天师那里打听到了不少与纪然有关的往事。   论起来,纪然的出身并不低。   他的父亲贺昀州是长安常国公府的次子,母家纪氏在金陵一带也是大家。   冯嫣在心中稍稍捋了捋,纪然的父亲是贺昀州,而贺昀州的父亲是贺至功——这正是当年冒死去御前求情,将贺夔从刑场上救了下来的大伯。   那么算起来,纪然和贺夔二人……竟是伯侄。   “原来纪大人的父亲是贺昀州啊。”冯嫣点了点头,“那我大概明白了……”   “他为什么要随母姓呢,阿姐知道吗?”冯小七问道。   “以前听母亲说起过一些,”冯嫣轻声道,“纪大人的母亲纪氏,小字玉成,也是各颇有才情的女子,在金陵时就很是有名。贺昀州在金陵做官时,慕名求娶,前后磨了三年才抱得美人归。”   “啊,那纪夫人对夫婿的要求一定很高了。”   “要说高,也不高。”   “她都提了什么条件?”   “纪夫人当年提的条件只有一条,”冯嫣轻声道,“就是从一而终。”   冯小七颦眉——这算什么高要求了。   “后来呢?”   “听母亲说,这个要求贺昀州一开始还是能做到的,但在天抚初年,纪家被卷进江南织造贪腐一案,家道中落,此后情形就与前不大相同。再后来,纪氏有孕,贺昀州在外院纳了一房暗妾,纪氏生产之后才知道。”   “这……”   “在那之后,纪氏一纸诉状递到了衙门,要与丈夫和离。”冯嫣轻声道,“这桩案子当年闹到过礼部和大理寺,因为贺昀州并未有任何明显的过错,且纪氏坚持要将孩子带走——那毕竟是贺昀州的长子,贺家哪里肯放人呢。”   “那之后是怎么判的?”   “那场官司前前后后一共打了四年,据说原是定了通通驳回,但有好事者将这件事讲给了陛下,陛下称赞纪氏‘至情至凛’,还当场派人赠了一枝松纹钗给纪氏,赞她性情如松之高洁。在那之后,贺家就松口了。”   冯小七笑了一声,“也好。”   冯嫣摇了摇头,“也说不上好,纪家没落,长安与金陵又相隔千山万水,纪夫人原本的嫁妆全耗在那场官司里了。她一个人在长安孤立无援,除了陛下的一枝金钗,一声称赞,别的一无所有。”   “没有人帮她吗?”   “就是想帮,也不好伸手吧。”冯嫣低声道,“毕竟贺家还是希望她能回头——”   “不是的。”杜嘲风突然开口,“前半句不是。”   “那是……。”   “当时确实很多人忌惮贺家,不好直接伸手,但还是有人——有许多人,去帮他们维持生活。只是,这些都被玉成谢绝了。”   冯小七不解,“……为什么?”   马背上的杜嘲风陷入了沉默,他看着前路,没有回答。   冯嫣想了想,“或许这就是纪夫人的性情吧。”   “那再之后呢?”   “再后来的事情,我就不太清楚了,总之听说纪夫人后来操劳过度,和离后一二年间就病故了,那孩子后来是怎么了也没有消息……”   冯嫣叹了一声——原来这故事里的孩子就是纪然,若非今日小七提起,她恐怕一直都想不到这一层。   “天师。”冯小七从车中望了过来。   “嗯?”   “感觉你和纪大人很熟的样子,你是他的……”   小七口中监护人三个字正要脱口而出,又觉得不大对劲。   一时之间,她有些找不到合适的形容,于是有些磕绊地停在了那里。   “我是他伯父的朋友。”杜嘲风低声道。   冯小七明白过来,“难怪了……”   冯嫣望着杜嘲风,只觉得他这话说得有些言不由衷。   杜嘲风笑了一声,“这孩子虽然和他母亲一样倔,不过还是挺机灵的。”   “机灵?”冯嫣略略侧头,“这要怎么说?”   杜嘲风娓娓道来。   原来当年纪然从平妖署转去大理寺时,杜天师着实为他担心了一阵。   大理寺中大部分都是文职,纪然先前在平妖署学的本事只怕一时半会儿都排不上用场,再者说他性情又桀骜难驯,只怕还没有熬出头,就要被人摁着教做人了。   然而在纪然结束了头一年观察期,正式被调去民直司任职的第一个月,他就闹出了一场血雨腥风。   ——他竟在一个月之内,带着一帮大理寺闲养的老学究,把当司积压了几个月乃至几年的案子全部依照着大周律给清理了。   原来长安水深,一些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平民小吏,往上翻个代,都能翻出些不得了的人物来,再加上世世代代的人情结交,谁也说不准今天一个平平无奇的邻里街坊,明日是否就鲤跃龙门,鸡犬升天。   这里头人情往来盘根复杂,若是遇上性命攸关的案子,尚能凭王法论断,然而其中也有许多案子其实是积怨已久的钱粮扯皮。两家人互争不让,这么一来二去,最后找个由头互相扣个大帽子,递送到大理寺去求官府裁夺。   大理寺的官差自然知道其中利害,也看得出这些人背后的心思,就跟着一起搅浆糊,两边不得罪,以免给自己惹来麻烦。   可是遇到纪大人就不一样了。   他在平妖署待过,虽然当时年仅十四,但却是个正经八百的开了灵识的修士。即便有人想雇人暴揍他一顿,也要先掂量掂量雇的人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   其次,他孤家寡人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当时年纪又轻,身家清白得不能再清白。那些能用在常人身上的污名套在他身上就成了笑话——好好一个年轻人,一不爱钱帛,二不爱女色,就爱干些得罪人的事情……这能怎么搞?   第三,也确实有人真有神通,顺着仅有的一点线索,终于把他的身家背景给完全挖了出来,结果就挖到了贺家。   ——那就更没人敢惹了。   “他在平妖署的时候事事争先,结果到了大理寺也还是如此。”杜嘲风哼笑一声,“也挺好的。”   冯嫣笑了一声——五郎也是啊,也就他进平妖署的时间比纪然晚了两年,刚刚好错过了。不然这两人怕是要暗地里较劲,较个天翻地覆。   冯嫣望向魏行贞,“你们男孩子都是这么怕输的吗?”   “不知道。”魏行贞答道,“没输过。” 第九十四章 暗中的星辰   冯嫣微微一怔——她怎么也想不到魏行贞会给出一个这样的回答。   她忍着笑意,“一次都没有?”   “嗯。”   冯嫣敷衍地拍了拍手,笑了一声,“魏大人可真厉害。”   魏行贞莫名从冯嫣的话里听出几分讥诮,好像她压根不信自己的话。   ——这难道……很奇怪吗。   当几人来到六符园的山门之前,所有人下车下马,开始步行。   园中此时一片静谧。   这个置身于山林间的偌大庄园里人迹罕至,这一路上,冯小七只看见了几个扫洒的道人,他们穿着宽大垂地的衣袍,显得庄严肃穆。   杜嘲风走在前面引路,其他人紧紧跟随。   “阿姐,天师好像对这里很熟悉?”冯小七问道。   “是啊,”冯嫣轻声回答,“因为,天师‘闭关’的地方,就在这里。”   “闭关……?”   冯小七还没来得及问下文,就望见姑婆已经出现在前方道路不远。   一见冯嫣和小七,老人的脸上泛起微笑,在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但表情冷漠的侍女。   “跟我来。”冯老夫人轻声说道。   冯嫣与小七往前走,约莫过了七八步,小七才有些后知后觉地回头——魏行贞和杜嘲风两个人竟都站在原地没有跟上。   “阿姐,他们——”   “前面是禁地。”冯嫣轻声道,“外人是不能入内的。”   “哦……”小七收回视线,带着几分好奇跟着姑婆和姐姐继续往前走。   在她们身后,魏行贞和杜嘲风站在原地目送她们远去。   直到冯嫣的衣角彻底消失在道路的尽头,魏行贞看向杜嘲风,“昨天的卦相,天师有头绪了么?”   杜嘲风一时沉吟,“出去走走?”   魏行贞点头。   ……   “所以你们这次上山,根本不是为了什么祈福,是为了扫除这个……这个什么殉灵人?”   丹舍中,小七一脸震惊地望着姐姐和姑婆。   冯嫣低头饮茶,“是的呀,不过陛下设坛祈福是真的,只是不需要我去罢了。”   小七回神想了想昨日发生的一切,尤其是阿姐那句“今晚就好好待在天箕宫”,她忽然反应过来,“阿姐,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这次上山是想——”   “嗯。”冯嫣点头。   “但你是怎么知道……”   “猜的。”   “……”小七轻轻嘶了一口气,“阿姐是……怎么猜的?”   冯嫣轻声道,“去年你选拔失利,本来就压着一股劲头,今年又遇上岑灵雎这样的有意针对,再加上最近的野灵作祟……我猜你会剑走偏锋。”   小七轻轻咬住了嘴唇。   “这次野灵的事情,不能小看,小七。”冯老夫人也端起了茶盏,她轻声道,“引灵之术,轻则毁身,重则丧命……灵识开或不开,要看机缘,怎好为了这种小事冒这个险?”   “这不是小事。”冯小七轻声道,“再说别的法子,我这两年都试过了……”   比如在数九隆冬的时候,去寒潭中冥想静坐;   比如在三伏炎夏的时候,在山林中苦行;   比如用一些奇奇怪怪的熏香和药草,比如用一些刁钻古怪的阵法,比如故意让自己直面妖兽,陷入绝境,以期在生死一线的时候完成觉醒……   然而全部都以失败告终——上一次若不是五哥及时赶到,或许她已经被自己激怒的凶兽撕成了碎肉。   冯老夫人笑了一声,将手里的杯子慢慢放在茶盏上。   “花都有自己的花期,你也一样。”   老人的声音轻而干涩。   “你是晚熟的孩子,所以要比别人等上更久。”   小七苦笑,“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冯老夫人轻声道,“你这个年纪,也没法儿明白——你姐姐这次带你上山也好,你没见过野灵,姑婆就带你来见一次。”   “可野灵不是开了神识才能——”   “姑婆自然有办法。”冯老夫人向着冯嫣伸出了手,冯嫣起身上前,扶着老人站了起来。   小七也立刻起身,扶住了老人的另一只手臂。   冯老夫人带着两个女孩子慢慢地往屋子里头走去,在某扇柜门的后面,一个幽深的石道显露出它的入口。   在脚下的石道两侧立着烛火,火光隐隐约约地照出了路的轮廓,然而她看不清石道的边沿——远处是更深邃的黑暗,根本看不清墙壁在那里。   “这里好黑啊。”小七轻声道。   “小心,不要跌下去。”冯嫣轻声道。   跌下去?   冯小七忽然打了个寒战——难道脚下路的边沿不是石墙,而是悬空的?   “害怕的话,就牵着我吧。”   冯嫣伸出了手,小七立刻抓住了。   远处一道圆形的阴影紧紧吸引着小七的目光,直到只剩十几步距离的时候,她终于看清了——那是一架巨大的浑天仪。   浑天仪是是用来测算天体坐标地工具,从里到外一共有三层,最内侧有一根中空的窥管。   观星时,只要将窥管对准想要测量的星星,那么移动的窥管会带动浑天仪内层与中层的星环旋转,而每一层星环内侧又都标示有刻度,这时只要将对应的刻度记下来,就能得到这颗星星的赤纬。   “浑天仪怎么会放在这里……”冯小七有些奇怪地走上前,“这里又看不见星星。”   “看得见。”冯老夫人轻声道。   她开始吟诵一段经文,随着老人轻而悠长的声音,整个黑暗的石室渐渐亮了起来。   黑暗中闪现出无数浅蓝色的光点,如同夜间所见的星辰。   冯小七有些惊慌地望着四面八方的景象——这里的空间看起来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宇宙,无数的星星在她的头顶、在她的脚下、在她的前后左右……依次显现。   而她脚下所站立的土地,则像是漂浮在这浩瀚星空之中的一座浮岛。   “这是……”小七从浮岛的边沿往下望去,忽然发现了什么,她指着自己的下方,“啊——那边好像是北斗?”   “是啊。”冯老夫人点头,“因为现在是正午,所以它们在我们的脚下,等到夜里,它们又会重新升上天空。”   小七一时有些说不出话,她感觉到一种难言的浪漫。   是的,当然是这样——任何一个普通的白天,从任何一个人站立的地方往下看,他都脚踏着群星。。   “你看到的这些‘星星’,实际上前身都是野灵,只不过我们用一些方法捕捉了它们,又让它们变得不再灼人眼目,并且模拟着星辰的运转。”冯老夫人轻声道,“这样我们可以……随时在这里望见所有的星星,包括平时看不见的……我们的星星。”   “我们的……星星?”   冯老夫人握住了小七的手,而后轻轻抬起,指向西南角的两颗淡红色的双星。   “看见那两颗星星了吗?”   “……嗯。”   “偏西一侧的是你,偏东一侧的是阿嫣。”老人轻声道,她握着小七的手又稍稍西移,指向一颗暗红色的星星,“这一颗,是我。” 第九十五章 永林中的相遇   “我的……星星。”   小七又再一次仔细审视眼前的群星,在深蓝色的星宇之中,还有许多星星点点的淡红光点,它们像宝石一样散落在星盘之间,跟随着时间周而复始地上升沉降。   “那其他那些——”   “都是旁枝。”老人轻声道,“冯家的女儿出生时,这里就多一颗星星,死后,属于你的星就从天上陨落。”   小七屏住了呼吸。   “天上的星宿,在地上分野,你看……”   老人低声开口,她握着小七的手,慢慢地划过脚下的星河。   “角、亢、氐对着兖州;尾、箕对着幽州;斗、牛、女对扬州,虚、危对青州;   “室、壁对并州,奎、娄、胃对徐州,昴、毕对冀州,觜、参对益州。   “井、鬼对雍,翼、轸对荆,柳、星、张对三河……地上的女儿走到哪里,天上的星就跟到哪里。”   小七怔住了,“那也就是说,不论我去到了哪里,姑婆都能在这里看见我的行踪?”   “只能看个大概。”老人笑着道,“不过知道了大概,再找起来也就不难了。”   冯嫣也望着天穹上自己的星辰,一言不发。   “这星星只能在这里看见吗?”小七问道。   “也不尽然。”老人轻声回答,“只是在外头要耗费百十倍的精力才能得见,所以我们才采了野灵放在这里——因为这些都是隐星,轻易是看不见的。”   “真好啊。”冯小七忍不住感叹。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这异世之中竟会有一颗属于她的星星。   这让她忽然想起了《小王子》的末尾,想起那句“夜晚当你望着星空的时候,我就在其中的一颗星星上”。   小七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感动,星星在天上有它的轨道,而她在人间也有自己的位置,仅仅是知道了这一点,她便有了一种仿佛被陪伴着的欢欣。   即便这颗星星平时不容易看见,但“真正重要的东西”,原本就是“不容易用眼睛看见的”。   小七迫不及待地转过头去看冯嫣,想把方才想到的这些全都告诉姐姐。   然而才回过头,小七的声音就戛然而止,她的脑海中倏然闪过一道光——阿姐三年前,还暗地里筹备过与殷大人一起私奔,如果天上有能够指示地理位置的运星,那她不论是去到了天涯或是海角,都注定是逃不脱的。   冯老夫人向着眼前的虚空伸出了手,黑暗中泛起涟漪,一点星光自幽暗而起,像一只蝴蝶一样落在她的指尖。   “小七。”老人轻声唤了一句。   小七回过神来,“在。”   老人将指尖的野灵轻轻抖落在小七的掌心,“合上手掌。”   小七照做了。   一点清凉从手心扩散,小七有些诧异,这种感觉安宁而舒适,仿佛在炎夏饮下清甜的山泉。   “感觉还挺——”   话还没有说完,小七已经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那股清凉感流经的所有地方,此刻都僵硬发麻,强烈的刺痛感从每一根骨头上传来。   眼前姑婆的身影骤然模糊暗淡,周围的空气也变得粘稠,明明还站在原地,她却觉得无法呼吸。   “救——”   救救我……   她胃中翻江倒海,头疼欲裂,想要呼救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冯嫣从身后扶住了小七的两肩,“别怕。”   小七只觉得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眼前的一切终于又再次恢复了清晰——她倒在地上,蜷缩着身体,像是高烧的病人一样瑟瑟发抖。   冯嫣为她轻轻抚背。   “野灵确实可以用来强启灵识,”冯老夫人走到小七的身前,“但这是生死一线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冒这个险。即便真的到了万不得已,最好也让我和你姐姐在旁边陪同,否则……就不止是刚才那样了。”   小七牙关紧闭,点了点头。   冯老夫人笑了一声,又叹了一声,“你呀。”   老人又望向冯嫣,“一会儿等小七好了,阿嫣你带她往后面来吧。”   “好。”冯嫣点了点头。   老人转身离去了,小七甚至没有心力去追姑婆到底往哪个方向走了,她紧紧抱住了自己,从强烈的颤抖中慢慢安定下来。   随着冯老夫人的离去,天顶与脚下的“星空”都渐渐暗淡下来。   这里又变成了由暗淡烛火照亮的一方天地。   小七侧卧在冯嫣的腿上,紧紧抓握着姐姐的手,冯嫣轻轻梳着小七的头发,“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呜,”小七欲哭无泪,“阿姐你怎么不直接和我说……”   “说有什么用。”冯嫣低声道,“说了,你就会听吗?”   冯小七沉着嘴角想了想。   ——那确实不会。   “唉,我……我下次一定。”   小七说着抱住了头。   天哪。   这太难受了……   “别怕,”冯嫣轻轻摸了摸小七的脑袋,“这里的野灵和山中的不大一样,而且数量也少……最多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好了。”   小七蜷膝,再次点头。   “……阿姐。”   “嗯?”   “你的灵识是什么时候开的?”   “八岁的时候。”   “是怎么开的?”冯小七问道,“也是像五哥那样,在山林间遇到了凶兽,所以就自己觉醒了吗?”   冯嫣摇了摇头,“不是。”   小七翻了个身,扶着头坐了起来,“那阿姐的契机,是什么?”   冯嫣没有立刻回答,她凝视着前方不远的黑暗,“是陛下。”   小七怔了怔——那位女帝?   冯嫣轻声道,“那年在洛水永林,我和母亲走散了,一个人走到了桃林深处,然后看见有人坐在水边。”   冯小七突然反应过来——这件事她也听母亲说起过,姐姐当年在洛水边偶遇了陛下,之后便突然受到了赏识。   “我看见她面容威严,苍然白发,就想上前问路。但是走到离她还剩七八步的时候,却怎么也迈不出下一步。”   小七仰起头,“……为什么?”   “现在想起来,是因为她当时身上的哀愁太强烈了,所以压得我喘不过气。”冯嫣轻声道,“不过那是我第一次觉察到,原来人的喜怒哀惧……也有重量。”   “哀愁啊……”冯小七想了想,“陛下当时是一个人偷偷在哭吗?”   冯嫣摇头,“她……和其他人不大一样。伤心的时候,看起来反而像是在生气。”   “哎?”冯小七有些意外,“那生气的时候陛下又是什么表情?”   “会笑。”   小七喉咙动了动——也亏是姐姐有个半读心的技能……   “之后呢?”   “我说我与家人走散了,问她淑华门在哪里,她给我指了路。我转身顺着那个方向跑了几步,又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道谢,就绕回到她身边,把自己的帕子递给了她,和她说了一声‘阿婆别难过,要是想哭,就用帕子擦擦眼睛’。   “原是想赠了帕子就走的,结果却和她聊了起来……”冯嫣轻声道,“在那之后,我的灵识就开了。”   冯小七愕然,“……就这么简单?”   “嗯,”冯嫣点头,“就这么简单。” 第九十六章 生前身后   “就像小七之前说的那样,人确实只需要等一个契机。只是很多时候大家不知道它到底是没有来,还是已经错过了。”冯嫣轻声道,“你既然确定自己有,又为什么要一直做这么多无谓的尝试?”   “就是因为不知道它到底是怎样的契机,所以才要一直尝试啊,”小七叹了一声,“要不然万一机会已经砸在我头上了,结果我却没有反应过来呢?”   冯嫣笑起来,“那……它就不是你的契机。”   ……   “我算是大概听明白了,”魏行贞停下了脚步,“其实昨晚什么事也没有,只是天师连出了两卦不甚吉利的卦相,就想着拿我再来抵个数。”   “也不能这么说,连着几卦大凶的情形我也不是没遇到过——只是当时隐隐有个……直觉罢了。”   “什么直觉。”   “……说不好,反正不大对劲。”   “现在对劲了?”   “啧,也难说。”   “……”魏行贞稍稍挑起左眉,“我没心情在这儿和你猜谜。”   “哈哈哈魏大人。”杜嘲风笑了笑,“虽然你活了两世,但有些话我还是得提醒你——想救下冯嫣的性命欲速则不达啊。你好容易这么正大光明地来一趟六符园,就没什么地方,想领我一道去看看的吗。”   “能看的我自己都看过了。”魏行贞低声道,“从这园子修起来的时候开始就反复看过了。”   “此言差矣,”杜嘲风悠哉悠哉地捋起自己一根长须,“既然你还是找不到冯嫣上一世的死因,可见还是有什么东西看差了么。”   魏行贞稍稍颦眉,没有接话,他看了看前后的山路,“我们现在在往哪里走?”   “六符顶。”杜嘲风答道,“那儿能望见整个六符园和半片岱宗山。”   “你又要去山顶。”   “居高临下好说话。”杜嘲风轻声道,“俯瞰着地形,也可能会有一些灵感——不然当年我师父为什么最喜欢在那儿打坐。”   “因为你师父懒。”魏行贞轻声道。   杜嘲风一下没反应过来,“啥。”   魏行贞望着前路,“周室朝廷不许修士在岱宗山横越飞行,再高的山也能徒步或乘车马。只有六符顶对侧就是断崖,白无疾每次打坐都是先偷偷溜下山,然后直接从底下飞上来,这样没人能看得见——”   “你少在这里一派胡言!”杜嘲风停下步子,“我师父他——”   魏行贞站在原地,静静等着杜嘲风反驳。   四目相对,杜嘲风握着拳头,哼了一声。   “罢了,我跟你争这个干什么……走走走。”   六符顶上,一片开阔。   杜嘲风开启了自己的灵识,并取出了纸笔,将眼前的六符园与它土地下纵横交错的石道依次画了下来。   魏行贞站在一处石岩的边沿,俯瞰着脚下的六符园。   这一世的六符园已经完全变了格局。   但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里从前的样子——在冯嫣二十四岁生辰的那一晚,她殒命于此。   “你要以前说这一带的地形能天然融成一个阵法,我是肯定不信的,”杜嘲风轻声道,“不过殉灵人既有办法做到在山体中蛀洞,那又另说。”   “上一世的殉灵人没有这么成气候,”魏行贞轻声道,“才烧完了明堂就被一网打尽了,哪像现在这样搞出这么多名堂。”   “世间命运环环相扣,这一世魏大人在朝中搅出这么多风雨,自然也会带来一些变化。”杜嘲风看向魏行贞,“对了,上一世也有那只小赤狐么?”   魏行贞摇了摇头。   不过这个他自己就能解释——第一次离开幽都山的时候,他根本没有细看雷殛碑和刻录石上写的什么,只是囫囵吞枣地扫了个大概,就下山了。在那之后,每一次回幽都,他兴致来时会去雷殛碑附近转转,至于对于刻录石上记载的种种世间法器,他依然毫无兴趣。   但这一世不一样,他认认真真记下了刻录石上的每一件机缘,并且逐一前往发掘,或占为己有,或将若干机缘连同附近的山河湖海一道夷为平地。   所以这只迟来的三千岁才会找上门来。   ——他确实一口汤也没给它剩下。   一旁杜嘲风收起了纸笔,魏行贞看了他一眼,“画完了?”   “嗯。”杜嘲风点头。   “你记录了这么久的六符园地形图,也没有新的线索,会不会方向错了?”   “魏大人又有更好的方向么?”   魏行贞不答。   “魏大人听没听过一句话,叫‘一力降十会’。”   “嗯。”   “像你这样的有力者,自然不在乎所谓的‘会’,但你未免也太小看‘人’了。人既是万物灵长,自然有他的长处。”杜嘲风轻轻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不论是智计,还是阴谋。”   “比狐狸还要狡猾?”   “何止,”杜嘲风笑道,“比豺狼更凶恶比蛇蝎更狠毒,比羊羔更天真比猎犬更忠诚的……都是人啊。”   杜嘲风将卷轴放入袖中,“我再来和魏大人确定一件事。”   “嗯。”   “上一世,冯嫣到底是因什么而死?”   ……   “这里就是我们的陵墓。”   一根根长而直的白玉圆碑静静地立在土地之中,如同巨大的长针插入土地。   在高大而空旷的地宫之中,小七第一次见到“冯家女儿”们的墓冢。   冯老夫人带着两个年轻人,从最前头的墓碑开始,依次向两人介绍墓中人的生平。   每讲述一人,冯小七与冯嫣就稍稍躬身,向着石碑行礼问候。   两人就这么一言不发地跟着姑婆一路往里慢慢行进,直到来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前——冯榷。   “……姑婆的名字?”小七指着石碑喊了出来,“您的名字怎么在这里——”   “我们出生的时候,墓碑就立好了。”冯老夫人笑着答道,“现在它的下面是空的,不过我总是要住进去的。”   小七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沿着这一列一路往后找了好几块碑,很快在若干石碑中看见了自己。   她的目光往左横移一列——与“冯婉”并排的邻碑上,正刻着“冯嫣”。 第九十七章 双祭之法   小七又慢慢地往前移了两步,站在了“冯婉”两个字的前面。   她伸手轻轻抚摸石刻上自己的名字。   在这世上,恐怕不论是谁,在活着的时候就看见自己墓碑,都会觉得有些异样。   这些留给活人的墓地与其他已经埋葬着死者的墓地并没有什么不同,这或许是最让人感到奇怪的地方。   ——这里没有一个个小小的土丘,石碑上也没有墓志铭,没有死者的生卒年月……   有的只是一个个孤零零的名字。   这些名字告诉后来人,这四百多年来,曾有人生于斯,葬于斯,这石碑就是凭证。   这些沉默不言的石碑,让小七感到一阵莫名的颤栗。   冯老夫人又轻声开口,“不论嫁去何地,离家多远,冯家的女儿们最后还是要回来,回到这里。岱宗山上,永远有我们的一席之地。”   小七望向姑婆,“……但,为什么大家都要葬在这里呢?”   冯老夫人笑了笑,“以后你会知道的。”   小七颦眉,“多久以后?”   “也许不久,”老人的声音带着某种不可捉摸的禅意,“也许很久。”   近旁冯嫣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这一幕好像从前发生过。   她沉眸思量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就在不久之前,在小楼的外头,她和魏行贞之间也曾发生过一场相似的对话,而魏行贞当时的回答也是一样的模棱两可。   “好啊,我知道了……”一旁小七呼了口气,咕哝道,“原来阿姐卖关子的本事都是和姑婆学的。”   冯嫣忽地笑了。   三人继续往前走,最终来到一座神像之前。   神像的四周垂着轻纱,远远只能望见一个身型枯瘦的老妪坐在莲台上,她两手放在腹前,摆成喉轮手印。   冯嫣上前俯身行礼,小七亦学着姐姐的样子照做了。   “这是圣祖像。”冯老夫人轻声道,“她也是第一个被埋葬在这里的人。”   冯嫣静静望着台座上的老妇,她的眼睛像佛陀一样无悲无喜,像是带着慈悲,又像是带着冷漠。   “要说殉灵,圣祖才是真真正正的殉灵人。”冯老夫人轻声说道,“建朝之初,岱宗山上险些泛起灵河。是圣祖以山峦为印,以性命沉河,才保住了这一方水土的平安……”   小七一时茫然,直到近旁冯嫣向她低声解释了什么是灵河,她才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我冯家女儿之所以有埋葬岱宗山的殊荣,也正源于此。”冯老夫人望着神像,“我们冯家,也从那时起,作为周室的家臣,世代尽忠职守,夹辅皇裔。”   “所以这次要阿姐对付的,就是想要重新唤起灵河的殉灵人吗?”   冯老夫人摇了摇头,“没有那么麻烦。”   冯嫣也望向老人,“既然遣我上山,想必对方不是‘人’了。”   “嗯。”老人点头,脸上浮起些微狡黠的微笑,“是妖,且是大妖。”   冯小七颦眉,她尚不能理解姑婆方才“没有那么麻烦”和阿姐口中“想必对方不是‘人’”的含义——不论从何种角度来看,对付人,不比对付妖要来得简单轻松得么?   “这些殉灵人确实很聪明,”老人轻声道,“若不是当初沈千意外发现地下的甬道,说不定引灵的事,还真就让他们办成了……”   “他们这次到底做了什么?”冯嫣轻声问道。   “他们用了双祭法。”冯老夫人轻声道,“先在岱宗山中以身饲妖,之后再命此妖顺着地下的灵道潜入洛阳——妖物可以凭借自身的蛮力,瞬间在洛阳城的地下铸成催生灵河的阵法,也就不需要像在长安时那样,先将地下的阵法修筑完毕再引灵。”   冯嫣点了点头,“但即便是蛮力,要在众修士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潜入洛阳,还要在一瞬间铸就阵法,也不容易。”   老人笑道,“所以说,是大妖呵……或许会比上一次的伪鸾更加棘手。”   冯嫣垂眸,“伪鸾倒是不算棘手。只是我有些不明白,他们要去哪里找一只愿意为这种事舍命的大妖?”   “或许用了什么特别的御妖之法……”老人轻轻眯起了眼睛,“又或许等你降伏那只妖物的时候,就知道了。”   “仅仅降伏那只妖物就够了吗?”冯嫣仍有些不大确定,“再没有别的什么要求?譬如要留下身体的某个部分——”   “不需要,”老人低声道,“不要留它的任何东西,那是他们全部的、最后的一点希望,每一块骨肉,都销毁干净。”   “我明白了。”   “这次,让魏行贞和你同去吧。”冯老夫人轻声道,“万一又出现前几天在魏宅的意外——”   “不用。”冯嫣摇了摇头,“不会再有这样的意外了。”   “阿嫣如何能确定?”   冯嫣低声向姑婆讲述了自己先前在魏宅时受到的感召,还有昨天夜里在梦中见到的情形,老人听得皱起了眉头。   “这只树妖,竟自始至终都是冲你来的?”   “嗯。”   “它提及过原因么?”老人低声问道,“它为什么这么急切地,想要你的性命?”   冯嫣摇了摇头,“不知道呢。”   “它从来没有和你提到过什么线索?”   冯嫣表情平静,“没有。”   老人有些在意地踱步细思——恶意属念,完全是可以带入梦境之中的。   它既有办法潜入阿嫣的梦境,只要照着先前在魏宅的办法重来一遍,要取她性命又有什么稀奇?   “这么说来……它倒好像是确实有些黔驴技穷了。”   “是啊,而且岱宗山上辽阔清明,不是个能藏污纳垢的地方。”冯嫣轻声道,“即便它真的还想旧调重弹,也不可能瞒过我的眼睛。”   “既是如此,就按阿嫣你的想法来吧。”冯老夫人轻声道,“我将殉灵人腹地的位置告诉你……”   小七情不自禁地竖起了耳朵,却见姑婆握起了冯嫣的右手。   两人的右手紧紧交握,而后都闭上了眼睛,缄口不言。   在寂静无声的墓园之中,小七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片刻过后,冯嫣倏忽睁眼。   “……我看见了。” 第九十八章 一个秘密   “阿姐看见了什么?”   “……答案。”冯嫣轻声说道。   关于树妖,关于魏行贞……   冯嫣有个直觉,她离这个答案,已经很近了。   ……   当三人从陵墓中离开,再次看见日光的时候,小七短暂地用手遮住了眼睛。   近旁的树上传来鸟鸣,灿烂的光从枝叶的缝隙里洒下,临近正午的六符园一切安宁。   小七紧紧攥住了冯嫣的衣袖,在地下看见的一切,此刻回想起来让人有种后知后觉的怖畏。   “接下来的事,阿嫣自己来把握就好了。”冯老夫人轻声说道,“只是有一条你要记得……”   冯嫣回望着姑婆,认真地等待她的下文。   “不要让陛下,等待太久。”   “我明白。”冯嫣轻声道,“我会把握好时机的。”   冯老夫人点了点头,“那,姑婆就在六符园,等你的好消息……”她转过头,低声唤了一句,“沉香——”   “姑婆等等!”冯嫣突然道。   “还有事?”   冯嫣点了点头,她低下头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有一件东西,我想拿来再问问您……”   她的手指飞快地解开了锦囊上的绳结,在璞玉被取出之前,冯老夫人已经猜到了锦囊中装着的东西,只有小七好奇地在一旁盯着瞧。   冯嫣轻声道,“这块璞玉,您当时为什么——”   “阿嫣收好就是了。”在冯嫣将璞玉取出之前,冯老夫人已经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背,“不用拿出来了。”   “什么璞玉?”小七问道,“我可以看看吗?”   老人笑道,“等你出嫁的时候,你也有一块。”   冯嫣望着老人的表情和她身上平和的气息,又缓缓将锦囊收进了袖中。   “玉,‘预’也。”老人低声道,“等到它起到了它的作用,那时候,阿嫣再来找我也不迟。”   “……好。”冯嫣低声应道。   近旁小七望着姐姐的衣袖,轻轻叹了一声。   ——她就是单纯好奇嘛,姑婆为啥不让看呢。   被唤做沉香的婢女这时才缓缓上前,向着冯嫣与小七点头行礼。   老人低声吩咐道,“带她们出去吧。”   “是。”   “姑婆还要待在山上吗?”小七问道,“您这一次要静养多久?”   “等这件事平息了,就回去。”老人笑着回答。   冯老夫人站在原地,望着冯嫣和小七两人离开的背影,小七一路上回了几次头,每次都看见姑婆抬手向她挥了挥,好像在说“不要回头”。   脚下的石道笔直地通向前方,道路的尽头有一座白玉石碑,看起来似乎和地下墓葬里的石碑用料相同。   小七远远望见上面提着四个烫金大字,走近时才看清写着“河山带砺”。   等经过石碑以后,再回头,上面是字体雄浑的“长陵”二字。   原来属于冯家女儿们的陵墓也有名字——长陵,也挺好听的。   “阿姐,‘河山带砺’是什么意思?”   “嗯,这出自史书中记载当年盛元帝敕封功臣的篇章——‘使河如带,岱山若砺,国以永宁,爱及苗裔’。   “它‘字面的意思,就是‘直到洛河细得像一条衣带,而岱宗山小得像一块磨刀石’,我们则以此来形容一个人即便历经动荡也绝不改变的决心。”   小七若有所悟——原来是“山无棱,天地合”的另一种说法。   沉香带着小七与冯嫣来到了六符园的西门,在目送二人踏出大门的门槛之后,她便立刻折返回程了。   站在门外,小七再一次回过头,最后一次扫视身后静谧的庄园。   在这群山之中,有一颗属于她的星辰,还有一块暂时空置的墓地——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好像冥冥之中有一条道路已经铺好,只是她尚不知道前路究竟是什么在等待着自己。   “小七……是觉得难过吗?”冯嫣轻声道。   “有一点。”小七颦蹙了眉头,而后又轻轻呼出了一口气,“我就是突然想到,未来总会有一天,我和阿姐会再回到这里——那个时候我们就都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了,就像姑婆一样。”   冯嫣莞尔,“大概吧。”   “我不喜欢那个墓地,”小七轻声道,“如果能选,我还是想埋在山上,随便哪棵大树地下就好了,我把这副身体还给土地,让长在我那片的花花草草都开得更繁盛——这样多好!”   说到这里,小七突然想到了什么,“啊……不过也有不好。”   “嗯?”   “那样就不能和阿姐住在一块儿了,”小七挽住了冯嫣的胳膊,“一个人埋在外面的话,多少还是会有点寂寞吧,哈哈。”   冯嫣望着前路,“我也不喜欢那个陵墓。”   小七抬起了头。   “所以,在我死前,”冯嫣的声音很低,“我不会让自己留下任何东西。”   小七怔了怔,“阿姐你——想的比我还远啊!”   冯嫣笑了一声,她向着妹妹伸出自己的小拇指,“这个想法是我的秘密,小七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人,好吗?”   “哈哈哈,”冯小七也笑着伸出小拇指,和冯嫣的紧紧扣在了一块儿,“我谁也不会说的!”   ……   “天师——!!”小七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我们——在——这里!!!”   “你们——人呢———!!”   山谷中传来交叠的回声,反复地叩问着“人呢”“人呢”。   头顶的树丛忽然传来一阵哗啦啦的扰动,许多碎石子擦着山体花落下来,冯嫣和小七抬起头,就看见魏行贞和杜嘲风两个人从天而降。   两人先后落地,然后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他们的衣服都被下落时横生的枝桠搞得有点狼狈。   “你们……”小七眨了眨眼睛,“这是从哪儿来啊。”   “我拉着魏大人去山顶上看了会儿风景,”杜嘲风扯下覆在自己额上的蛛网,“一下没留意时间,耽误了。”   魏行贞几步走到冯嫣身旁,“结束了?”   “嗯。”冯嫣点头。   杜嘲风也应声看了过来,“那冯老夫人应该也已经事情原委都告诉你了吧。”   “嗯。”   “什么时候动手?”杜嘲风问道。   “要等等。”冯嫣答道。   “等?”杜嘲风没明白,“等多久?为什么要等?”   “看情况。”冯嫣笑起来,“因为现在,不是时候。” 第九十九章 各人的福气   返程的途中,冯嫣静静望着车窗外的一切,回想着方才看到的种种。   在姑婆给到的视野中,她再一次望见了蜕变之中的树妖——或许当下再称它为树妖已经有些不太合适了。   它的妖气是浅金色的,如同初升的日光。   就像杜嘲风猜测的那样,这只树妖复生了,并且完全摆脱了从前的躯壳。   冯嫣从空中俯瞰着它——如今的树妖像一阵风,一阵由金色的浮砂构成的风,静静地在山谷中游弋。   在它经过的地方,野灵仿佛受到了感召,慢慢地向它靠拢。   在画面的最后时刻,冯嫣看见它缓缓下落,金色的浮砂在触地的一瞬化为人形。   靠近地面的一侧,浮砂凝成脚趾,凝成脚踝,而后慢慢凝成线条轻盈的小腿。   与此同时,在浮砂的上方慢慢行成了一张闭着眼睛的脸。   青涩的……少女的脸庞。   女孩看起来大概在十六七岁的年纪,更多的细节则随着她身体结构的完善而渐渐显露。   她的长发是浅金色的,就如同她的妖气一样,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因为过于白皙而显露出一种淡淡的青灰色——那是在山野之中,经年不见日光的冷白。   冯嫣也向着少女靠近,绕去了她的正面不远。   妖精的容貌总是带着天然的灵气,同时兼有花的羸弱和刺的危险,她的身型是这样的纤细,但她身体中新的妖元所蕴藏的力量,又是那么地充沛。   冯嫣看见在少女左眼的下方,有一颗浅浅的泪痣,闭着眼睛的树妖仿佛一个对世界无知无觉的孩童,陷在了轻微的沉睡之中。   然而下一刻,她突然睁开了眼睛——青绿色、泛着幽光的眸子径直望向了冯嫣的方向。   冯嫣也在那一刻从姑婆的视野中脱身,于长陵之中睁开了眼睛。   午后的日光顺着马车的上沿洒落进来,耀得冯嫣微微感到一些刺目。   她稍稍往后靠了靠。   隔着窗纱,冯嫣的目光又再一次望向了离她不远的魏行贞。   他身型挺拔地坐在马背上,手中紧握着缰绳,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   望着魏行贞的背影和他此刻的三分侧脸,冯嫣陷入了沉思。   或许……魏大人是真的不知道这只树妖的存在吧。   也许魏行贞在岱宗山中长大的这些年里,树妖对他暗中倾慕,但又一直未曾表露心迹。   直到听闻这位大人要娶一位克夫的妻子,这只树妖才终于有些慌了手脚,为了守护魏行贞不被诅咒所伤,才出此下策——决心即便要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护得心上人的周全?   可即便有这样的决心,她又是怎么做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一只末流的小妖直接化形,让自身的妖气跃升到这样精纯的地步……这背后又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冯嫣稍稍颦蹙了眉头。   这是个,什么样故事呢……   树妖的报恩吗?   如果是这样,那在这个故事里,自己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坏人……   “阿姐。”小七在一旁看见冯嫣有些凝重的表情,不由得轻声唤了一句,“想什么呢?”   “在想降妖的事。”冯嫣轻声道。   “这次……是很危险吗?”   冯嫣摇了摇头。   “那阿姐在担心什么?”   “有种莫名要背一段因果的感觉……”冯嫣轻声道,她收回了望着魏行贞的目光,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不过也只是我的猜测,过几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   等回到天箕宫中的时候,小七第一个跑回了房间。   在今早离开之前,冯嫣在她的屋子里画了个圈,并且告诉三千岁“在我们回来之前,不准离开这个圈子”。   也不知道三千岁到底有没有听懂?听懂了有没有照做?   冯嫣与魏行贞也很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才进屋没多久,就听见隔壁传来小七的欢呼——显然,今天一整天,小狐狸非常乖巧地待在了屋子里,哪里也没有去。   “魏大人。”冯嫣忽然道。   魏行贞回过头,见冯嫣正望着自己。   “你从前,住在岱宗山的什么地方?”冯嫣问道。   “北边风墟山一带。”魏行贞答道,“怎么了?”   “可以带我去看看吗,等……这件事结束之后。”   “……可以是可以,不过我很早就住到司天台在三辰山这边的公舍里了,风墟山那边的屋舍很久没回去看过,应该早就塌了吧,留不下什么了。”   “没关系,”冯嫣轻声道,“我就是想看一看。”   “阿嫣想看什么?”   “看看魏大人从前生活过的地方。”冯嫣低声笑道,她坐在床榻上,两手撑着床沿,双脚直直地放在地上,她望着自己的脚尖,“魏大人……很有福气。”   “为什么?”   冯嫣轻轻吁了一口气,“因为世上,有人把你的性命看得比她自己还要重要,为了让你免于灾厄,即便牺牲自己的一切,也在所不惜。”   魏行贞更加莫名。   虽然不知道冯嫣这没头没尾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走到妻子的身侧,低声道,“阿嫣没有这样的人吗。”   冯嫣抬起头,“我有吗。”   “你有。”魏行贞答道。   ……   入夜,山谷中传来岑灵雎的叫骂声。   经过了一天一夜的休养,她的嗓子和力气又恢复了一些,只是一个养尊处优的郡君绞尽了脑汁也骂不出什么恶毒的话。   岑灵雎扒拉着铁窗,对着山谷来来回回地扬言,出去以后一定要让冯七冯嫣纪然一干人等都知道自己的厉害——还有杜嘲风,你个见死不救的糟老头,心眼这么坏,怪不得脑袋上的毛掉得都快簪不住了!   她骂出这句话的时候众人正在厅堂中用晚饭,除了杜嘲风本人,所有人笑了起来。   “天箕宫的饭菜就离谱,”小七笑着道,“我估计岑灵雎以为这是天师在针对她呢。”   杜嘲风嫌弃地摇了摇头,“要纸鹤的时候一口一个‘天师大人’,现在转过头来就喊人‘糟老头子’,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啧啧啧。”   “我吃完了。”冯嫣两手合十,“今天晚上,我就不在天箕宫住了。”   “啊……阿姐是觉得岑灵雎太吵了吗?”   冯嫣摇头,“我要去做一些准备……”   “准备……”小七突然反应过来,“是针对殉灵人的那只妖怪——”   “嗯。”冯嫣点头,“快的话两三天,慢的话四五天,你们谁也不用跟来,该回来的时候,我会回来的。” 第一百章 另一场杀戮   杜嘲风轻笑了一声,“你中午说要等,我还以为要多久呢……竟然这么快?”   “出发不等于动手,天师。”冯嫣轻声道,“上次诛杀伪鸾用了三日,这次我多要两日的时间,不过分吧。”   “不过分,但你最好明早再走。”杜嘲风答道。   “为什么?”   “听我的吧,明早再走。”杜嘲风没有正面回答冯嫣的问题,他也放下碗筷,“刚好我明也还要再去祭坛那边,盯一盯这次祈福的事。”   孙幼微的祈福祭坛,就设在离殉灵人腹地不远的山峦之上。   事实上,那里并不会有什么真正的祈福,但是这个由头,却可以将附近百里的平民暂时迁移到别处。   杜嘲风接着道,“等从祭坛那边回来,我又得下一趟。估摸着在底下也要待上天的时间——等我再出来的时候,大概就能直接听到你传回来的消息了。”   “祭坛……”小七还没有来得及从姐姐今晚就要出发的震惊里反应过来,旋即就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她记得,那个纪然临走前说过,他下山之后每隔七天才会上来一趟;如果阿姐要离开这里天,杜嘲风也要离开这里天,那在这段时间里,和她一同在天箕宫里等待两人归来的……   岂不就只有魏行贞一个人?   冯小七立刻看向了杜嘲风,“天师等等!你昨天才答应过我要带我看你们天箕宫的地牢——”   “明天晚上就可以带你去啊。”杜嘲风答道,“看个地牢要多长时间——难道你还想进地牢住上几天?”   小七嘴角略僵了一下,“……我可以吗?”   “当然不行。”杜嘲风答得极为干脆。   小七伸手挠了挠头。   如果放在今天以前,她或许会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得好机会——大部分人都不在,她刚好能偷偷溜出去,前往野灵密集之所寻找机会。   但在姑婆那样直白地警告过后,这个计划必须暂时搁置了。   冯小七余光往魏行贞那边看了一眼。   这两天和阿姐接触下来,她能感觉到,在她刻意与魏行贞保持着距离的同时,这个人也同样不大喜欢搭理自己。   但平心而论,如果抛开这些不愉快,单单看着他和阿姐的相处……好像也还行的样子。   至少没有她印象中的,属于包办婚姻的那种僵硬和严酷。   而一旦得出了这样的判断,那其实不管魏行贞这个人究竟是正是邪,不论他这股莫名其妙的敌意来自何处,就都不重要了。   作为一个暂时的局外人,她只需要一直保持警惕,在这位魏大人露出了马脚的时候,想办法把看到听到的一切都传递给冯嫣就可以了。   不过,现下最让人头痛的事却是另一桩——她和魏行贞这个人实在不熟。如果要这样低头不见抬头见地相处几天,也太尴尬了。   “小七接下来的几天打算怎么过呢?”冯嫣问道,“要是觉得待在天箕宫里有些无聊——”   “不用。”小七立刻答道。   “我后半句还没说完呢。”冯嫣笑道。   冯小七认真地摇了摇头——虽然阿姐什么都还没有说,但从昨天晚饭的表现看,她一多半是要劝自己去司天台转转。   小七抱起近旁的三千岁,“真的什么都不用,刚好这几天我可以带一带三千岁,教它练练丢树枝捡树枝……什么的。”   “好吧。”冯嫣笑了笑,“我本来还想说,你闲下来的时候可以去司天台看看。”   小七轻吐一口气,深藏功与名。   果然没猜错。   说真的,与其去见殷时韫,还不如忍着尴尬和魏行贞待在同一个屋檐下——毕竟这个是不见面就不尴尬,那边那个是见着面就走不动道啊……   太难了。   ……   就在天箕宫里众人闲谈的时候,山野之中,一场针对殉灵人的杀戮已经在持续数日之后,接近尾声。   杀戮的胜利方正在清理最后的战场,预计要持续到天明。   这些人全都是杜嘲风一手带出的隐哨,平安时他们是国都隐于暗处的哨卫,必要时他们是一把利刃,随时准备着楔进敌人的颈脖——   而当下,就是最必要的时刻。   岱宗山东西长约四百里,南北宽约一百里,山峦叠嶂之下,其主脉、支脉、余脉涉及周边十余县,山野盘卧千顷土地。   这几年间,殉灵人悄然潜居其间,如星火散落。   白天,他们是短褐穿结、安贫乐道的山民;入夜,他们是数不清的散兵游勇,钻进山林的深处寻找野灵。   在这些年不动声色的追踪之下,杜嘲风一共发现了一百三十四处属于殉灵人的常驻据点,而其他简易搭建的栖身之所更是不计其数。   殉灵人何其狡猾!   他们始终采取半休半耕的做法,当一半人露面的时候,另一半人则销声匿迹——不论杜嘲风如何追踪,始终推测不出他们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但是没有关系,随着腹地被召出的妖物日渐成型,越来越多的殉灵人就如同从土地中钻出的嫩芽,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了对应的据点。   这让杜嘲风不由得想起了婴孩诞生前的情景——妖物固然正在日渐变得健壮,而孕育它的人却日复一日地脆弱起来。   隐哨们一直潜伏在暗中,直到殉灵人的数量连续几日保持平稳,没有再增加的时候,杜嘲风意识到差不多到时候了。   就在他进宫面圣的前夜,由他一手带出的二百隐哨已悄然渗入了岱宗山的边缘之地,针对所有殉灵人的藏身之所,开始了一网打尽式的清剿。   杀戮从那个夜晚开始,到第二天黄昏结束。所有殉灵人被就地格杀,永绝后患。   暗哨们的手上没有沾染一滴鲜血——流血是不必要的,因为血的腥味会残留死者的悲鸣。   只有在无知无觉中死去的人,才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这一切都是为了给冯嫣扫清障碍,以确保当她在山林中与妖物进行最后的搏斗时,不会有任何“人”出现在附近。   不过这并不是一件让人轻松的事情,如非必要,杜嘲风并不想当着冯嫣或小七的面提及。   这一个持续数年的清剿计划,至此终于完成了绝大部分的建构。   只等待冯嫣抬手,将最后、也是最棘手的一块砖垒下。 第一百零一章 当年雨夜   次日一早,杜嘲风与冯嫣一道从天箕宫离开。   小七和魏行贞站在路边,目送杜天师的马和载着冯嫣的马车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当小七回过头,打算重回房间的时候,才发现身后的魏行贞已经不见了。   ……   马车沿着山路蜿蜒向前,杜嘲风一路与冯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直到车马来到祭坛的山脚下,平坦的石道变成了工整的石阶。   去甚停下来了马车,“太太,马车上不去了。”   “就到这里吧,”冯嫣轻声道,“你可以把马车赶回去了。”   “回去?”去甚怔了怔,“我不用在这里一直等您吗。”   “要好几天呢,等什么。”冯嫣从马车的一侧跳下了地,“你到时候听天师的吩咐,他说时候差不多了你再赶车过来……到时候还是停在这里,我会来找你的。”   “诶。”去甚应声点头,“太太注意安全。”   山路上,杜嘲风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一路跟了过来的冯嫣。   “你跑祭坛这儿来干什么,”他轻声道,“殉灵人的腹地明明在山那头。”   “我知道。”   一阵风轻轻拂过山岗,风中带着一些与往常不同的异样气息。   杜嘲风顺着风来的方向仰起了头。   眼下这一带已经是岱宗山野灵最为富集的地方,他从踏入此山之后就再也没有开启过神识。   这些被莫名引来的野灵像是夏末时婚飞的蜉蝣,向着腹地一带涌去——而后消失。   “感觉它在变强,每一天都要比前一天更难对付——你要做什么准备,尽快做,然后尽早下手。”   “嗯。”冯嫣点头,“我都知道。”   冯嫣的声音带着某种悠然和笃定,这让杜嘲风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你说的等……不会是要等它力量到达顶峰的时候吧?”   “……这就被天师猜到了吗。”冯嫣笑了一声,“是呢。”   杜嘲风略略一怔,而后不置可否地颦眉,“这事关洛阳城数十万百姓的性命和我大周的国祚……兹事体大,你不要玩脱了啊——”   “如果我失败了,天师还准备了别的办法吗?”   杜嘲风没有回头,“……自然。”   “那我就放心了。”   杜嘲风停下了脚步,“你认真的?”   “当然是开玩笑,”冯嫣莞尔一笑,“天师信不过我吗?”   ……   临近傍晚,杜嘲风还没有回来,小七在天箕宫的院落里带着三千岁玩了一整天,她向锅炉舍的修士要了热水,打算晚上洗个澡就早早休息。   然而左等右等,热水始终没有送来。   酉时一过,有修士端了一盘山果过来,说今晚锅炉出了些问题,热水要再等上一两个时辰——那基本就是深夜了。   小七只能表示理解。   入夜,她换了一身衣服,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吃山果。   果子略酸,不合小七的口味,但小狐狸好像很喜欢。她一个没留神,一半的山果已经被三千岁连着果核一并给啃了个干净,盘子里只剩五六个黑漆漆的把。   她连忙把剩下的果子抱在怀里,“你少吃点儿啊,到时候明早又拉肚子。”   三千岁哼哼唧唧地回到了自己的角落,噗噜噗噜地舔起了爪子。   窗外再次传来岑灵雎的叫嚷。   小七想了想,抱着果子,提着一盏没有点燃的灯笼出了门。   经过阿姐和魏行贞的屋子时,她有些在意地往那边望了一眼。   窗户暗着,没有点灯,看起来没有人在。   正疑惑着魏行贞这一天究竟是到哪儿去了,她迎面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没事吧。”魏行贞的声音从近旁传来,他俯身拾起小七跌落一地的果子和灯笼,“这么晚了要去哪里?”   “……嗯,我打算去看看郡君。”小七低声道。   “那路上小心。”   冯小七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伸手接过魏行贞递来的山果和灯笼,“啊……好。”   魏行贞没有多说什么,他很快转身向自己的屋舍走去,冯小七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然后屋子里的灯亮了起来。   眼前这个魏行贞非但没有先前的冷漠,反而带着一点客套和善意。   他……他这是转了性了?   ……奇奇怪怪。   小七飞快地跑去山道上,用路边烛台里的火点燃了自己手中的灯笼。   天箕宫的所在之地虽然山势险峻,屋舍极多,可是内部的结构却非常简单,基本上沿着两条环形的主路就能经过所有主要院落的入口。   小七寻着岑灵雎的叫嚷一路下坡,就在声音好像已经近在咫尺的时候,岑灵雎忽然不叫了。   不过这样没什么,因为小七已经看见不远处有修士正站在一处石门前守卫,岑灵雎的声音一多半就是从这间院子里传来的。   果然,正当她犹豫的时候,岑灵雎的哭声又响了起来。   小七上前搭话,尽管说明了来意,守门的修士还是不让她进去。   无奈之下,她只得佯作折返,偷偷溜去这山院另一侧一个相对陡峭的岩台——那是岑灵雎窗口斜对的地方。   远远的,小七就看见了岑灵雎在高处的身影,她的半靠在铁栅栏上,像是在擦眼泪。   小七从怀中取出一个山果,瞄准之后向着岑灵雎那边轻轻掷了过去。   “谁打我!”岑灵雎惊叫起来,等她定睛一看——峭壁斜下方的巨岩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冯婉……”   “你怎么在这儿……”岑灵雎立刻擦干了眼泪,做出一个凶神恶煞的表情,“你来这里干什么!”   “来看看你咯,顺便给你送点儿吃的。”小七笑着道,“一个人被关在这里,不好受吧?”   “你——”岑灵雎气得咬牙,“你是专门来看我笑话的?”   “也不是,”冯小七悠哉悠哉地笑道,“我姐姐替陛下上山祈福,就顺便带我过来玩。昨天听着有人在外头骂人,我还觉得奇怪呢,结果一打听,发现是你啊——这不是报应不爽么,哈哈哈。”   岑灵雎狠狠地砸了一拳铁栏,“你等我出去,冯婉!”   “我当然会等,”小七的表情稍稍冷了下来,“不过你听着岑灵雎,你有什么邪火冲我来也就罢了,但如果下次再让我知道你去找了我姐姐的麻烦,我不会再善罢甘休的。”   高台上的岑灵雎怔一下,旋即爆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笑声,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你笑什么?”小七呵道。   “哈哈哈哈哈冯婉,你在说什么啊?在我面前表演什么姐妹情深?你以为我也和其他人一样不清楚你们姐妹之间的那点破事儿吗——你是不是三年前摔了一跤,所以把你脑子也摔糊涂了?”   “你少在这里挑拨!”   “挑拨?我挑拨?哈哈哈哈哈哈哈——”   岑灵雎拍遍栏杆,笑得狰狞极了。   “冯婉,你以为那天在山崖上就只有你和冯嫣两个人吗?我全看到了!我只是一直没有说而已啊!”   “什么山崖……”冯小七皱紧了眉头,“你看到什么……你把话讲清楚?”   “三年前你偷偷把冯嫣半夜约到山崖上,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推下去,结果雨天路滑,你自己摔下去了,什么是报应不爽,这才是报应不爽——!”   岑灵雎尖叫起来,“我是恨不得天天去找冯嫣的麻烦,但我不像你啊冯婉,你想要你姐姐的命!” 第一百零二章 独行   “你……你说的这些话,你以为我会信吗?”   “是真话还是假话,你回去问问冯嫣就不好了吗?”岑灵雎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你们冯家的女人一个比一个会演,你姐姐还带你上山来玩?我看她是想趁机把你推下山报当年的仇吧!”   “你住口!”小七厉声喝止,“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我姐姐更不会!”   “那你去和你姐姐对峙啊——!”岑灵雎的脸紧紧地抵靠在栅栏之间,“你敢不敢?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小七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她听见自己骤然变得急促的心跳和呼吸,脑海中好像泛起一阵刺耳的弦音。   在这个被突如其来的往事所恫吓的瞬间,她甚至觉察不到自己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只是觉得四肢有一些僵硬,动作有一些无措。   想要反驳。   但每一句在脑海中飘过的话都让一切变得更加苍白。   看着小七欲言又止,岑灵雎久违地感受到了怼人的畅快。   她笑起来,并望着冯婉在自己的笑声中落荒而逃。   ……   后半夜,天空下起小雨。   小七一个人躺在没有点灯的屋子里,屋子没有关窗,有雨雾顺着风从窗口阵阵侵入,这清凉让她觉得刺骨。   她抱着被子,紧紧闭着眼睛。   三千岁跳上窗沿向外眺望——主要是望向魏行贞那边。   今晚回来的这个魏行贞气息有点奇怪,虽然它一下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怪。   它回过头看了看夜里回屋以后就突然蔫了的冯小七,有些烦躁地吁了口气。   三千岁坐在窗台上,抬起后脚挠了挠自己的脖子。   也不知道是夜雨带来的沉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从今天入夜开始它就感到了一种强烈的不安,有难以名状的压迫感从山林的深处传来。   这种感觉让它莫名不适,让它想要远远逃离这里——事实上,从天箕宫的窗口往下俯视,今晚已经有数不清的飞鸟走兽逃离了这里。   它们大都是在山野之中有了一点点浅薄修为的生灵,因而同自己一样,提前觉察到了威胁。   这种压迫感,和不久前在山庙时被冯嫣捉住的感觉有种微妙的相似,只是这一次更加强烈。   直到此刻,三千岁才真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种可能。   ——这压迫感的源头……是冯嫣吗?   这个念头一经浮现,立刻就在脑海中像一道惊雷一样炸响。   是冯嫣吧!   天啊,这就是冯嫣认真以后的气息吗……   三千岁顿时慌得不行——身体的每一分本能都在警告它快跑,但残存的一点理智又在提醒它,要是这次跑了又被抓回来,那等待着它的,恐怕就不是口头警告那么简单了。   小狐狸像是一只感受到了山雨欲来的小狗,在屋子里上蹿下跳,完全静不下来。   它时不时望向山林的深处,望向这股压迫感的源头。   ——要是这个叫冯嫣的女人,和魏行贞两个人放手打一架,谁会赢?   想到这里,三千岁忍受着惶恐抱住了脑袋。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人类!   “三千岁。”卧榻上的小七终于往小狐狸这边看了过来,“……你也睡不着吗。”   三千岁吐着舌头喘息,它感觉自己仿佛处在一种横竖都是死的危险里,哪里还有心思再和睡不着的小姑娘聊天——   但小七将三千岁抱了起来。   小狐狸的皮毛油光水滑,好像一只天然的暖手袋,小七带着它重新回到了床上。   三千岁这时才突然发现,冯小七也在发抖。   它有些奇怪地转过身,把爪子拍在小七的脸上,凑上去嗅了嗅——你抖什么抖,难道你也是个妖怪,会怕冯嫣?   小七握住三千岁的爪子,将它重新翻了回去。   三千岁蜷着脚,不敢乱动。   虽然看起来冯小七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但这家人实在太深藏不露了。谁知道要是自己不听话,这个小姑娘会不会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   黑暗中,小七很久没有说话,她的呼吸带着一些克制的哽咽。   她回忆着刚刚来到这里时的情景,回想着最初与冯嫣相识的画面,还有这段时间以来,魏府上下对自己展现出的某种提防和不欢迎。   一切……好像都说得通了。   小七有些难过地捂住了眼睛。   但阿姐她……   阿姐她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   祈福祭坛最高处的眺望台上,冯嫣两脚悬空,侧身坐在雕着流云纹饰的玉石板上。   她的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山渊,前方是殉灵人腹地的丛林。   雨水早已经浸透了她的衣衫,但她口中轻轻哼着歌谣。   “素履之往,愿独行也。”   “履道坦坦,幽人贞吉。”   她的目光带着某种温和的意味,再次落在不远处的丛林之间,好像丝毫不介怀这个雨夜的潮湿和寒冷。   对冯嫣而言,这样的夜晚始终可遇而不可求。   虽然先前在姑婆视野中见到的那个年轻女妖和那阵金色的浮砂至今都未曾出现,但她已经能够感受到这里与别处的不同。   在上一次与伪鸾对峙的时候,她就发现了一个事实:   每当这些力量充沛的大妖出现在自己的身边,它们强烈的存在感几乎能够涤荡山野之中所有其他生灵的气息。   ——也包括“人”的气息。   于是天地之间,一片清明。   在遇见魏行贞以前,再没有什么能够比这样的时刻更加珍贵——每逢此时此刻,冯嫣都会生出一种奇妙的幻觉,好像天地辽阔,没有什么地方是不能前往的。   凡是风能吹拂的地方,她也都能抵达。   这种幻觉,纵然会随着妖物的死去而消散,但在强烈的妖气与杀意之间,她确实感受过一阵短暂、且难以言喻的……   ……自由。   雨在黎明时分渐渐停了下来。   第二日,岱宗山上阴云密布。冯嫣学着之前魏行贞做过的姿势,在山林中俯冲跃升,惊起一丛一丛的飞鸟。   等到黄昏,她悬浮在空中俯瞰云海中的日落——如果殉灵人们召出的这只妖物能再强一点,她或许还能飞得更高。   浸润在妖气之中的冯嫣,既不觉得饥饿,也不觉得疲倦。   在无人的山涧之中,她独自玩了一整天。 第一百零三章 龙舌   第三日的晨曦,杜嘲风沿着石阶快步攀上某处峰顶。   山顶上,魏行贞两手抱怀,目不斜视地守在那里。   闻见杜嘲风的声音,他稍稍侧目,“查完了?”   “一半一半吧。”杜嘲风轻声道,“毕竟还有四年的时间,不知道还会发生多少变化。”   “有什么收获?”   “大概找到了几十种主干结构与六符园及其地下通路走势相似的阵法——我的想法是,只要找到了冯嫣临死前唤醒的阵法,也就等同于找到了一部分她的死因。”   杜嘲风轻声道,“再过日,我应该就能把里所记载过的阵法全部过一遍,到时,如果我们再一起看看线索吧。”   “辛苦了。”魏行贞轻声道。   杜嘲风笑了一声,他顺着魏行贞的目光往东边望去——祈福的祭坛在视野中如同一个小小的,指甲盖那么大的点。   “魏大人在这里守了三日了?”   魏行贞望着远处,点了点头。   杜嘲风凝神远眺,祈福坛附近,那股诡异而危险的力量正仍在积蓄之中,不知何时才会到达顶峰。   “看起来不太妙啊。”杜嘲风轻声道。   魏行贞没有立刻接话。   他确实也觉得有些奇怪——但这和杜嘲风口中的“不妙”毫无关系。   真正令魏行贞有些在意的,是远处日趋磅礴的妖气颇有几分与他相似的味道。   尽管这种相似转瞬即逝,但魏行贞总是能准确地捕捉,每一次都让他轻轻皱起了眉头。   这妖物……到底什么来历。   杜嘲风又道,“倘若这次冯嫣失手——”   “不会的,”魏行贞低声道,“阿嫣她……只是贪玩罢了。”   ……   第三日黄昏,在夕阳的薄暮之下,大地的深处传来雷声。   某个期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到了。   成百上千颗如同珍珠大小的金色光点从地表升起,而后从四面八方向冯嫣追逐而去。   光点擦过岩石,石块在刹那间被击碎;穿过树干,则在合抱之木中留下一道笔直而中空的狭窄通道;   冯嫣在空中轻盈地翻跃急转。   金色的光点紧紧跟在她身后,好像飞行留下的轨迹。   她踩着风,一步一步地奔向殉灵人腹地的丛林——那里的妖气,在此时终于达到了某种盈满的顶峰,充沛得如同溢出的滚水。   在冯嫣落地的一瞬,一众光点已经预判了她位置。它们有如乱珠滚落,嘈嘈切切地袭向冯嫣,不留丝毫闪避的余地。   这一方夕阳,在刹那间被渲染得如同炎夏正午。   强袭过后,一切如同绽开的烟火随风而逝。   冯嫣站在渐渐熄灭的光芒中,毫发无伤。   她周身浮起同样灿烂的金色光晕——这正是出嫁那一日成功抵御了树藤侵袭的结界。不论是面对那日的树藤还是今日的光点,结果显然都是一样的。   这一刻,冯嫣终于看清了眼前妖物的本体。   “又见面了。”她轻声开口,“我一直以为你是一只树妖……原来不是吗?”   在高达数丈的巨大花序下,浅金色的小小花朵随风摇曳——那些金色的磷磷光点正是它的花粉。   它灰绿色的细长叶片在妖气中舒展,每一叶的叶尖,都长有一支黑褐色的尖刺。   这还是冯嫣第一次见到这样巨型的大刺龙舌。   此刻,冯嫣忽然明白了杜嘲风说这次的妖物比伪鸾棘手的原因——这只龙舌已经没有了妖元,它行动的力量全部来自于殉灵人的献祭的野灵。   倘若今日站在这里的是一个普通的除妖师,那么,他要么不能在战斗中开启灵识,要么就必须蒙上眼睛。   否则,在望见龙舌的一瞬,双目就会被灼伤。   但对冯嫣而言这并不是什么问题,她并不需要以妖气的变化来预判对方接下来的动作——对妖物战斗本能的觉察,显然要比眼睛看见的妖气来得更加准确。   “为什么不以人形见我呢?”她仰头轻声道,“我等了你足足三日啊,你连坐下来和我聊一聊的时间都不肯给我吗?”   龙舌以尖刺之雨回答。   冯嫣不得不再次纵身而起,所有她经过的地方都被尖锐的花刺扎透。有好几次尖刺几乎要擦伤冯嫣的衣摆,但终究是被她躲了过去。   冯嫣静静观察着眼前的敌人。   在绕着它飞了几圈之后,冯嫣终于在花序的最核心处,感受到了灵核的存在。   灵核所在地方燃烧着她在梦中见过的小小火焰,而火焰的中心则带着不甚清晰的封印图腾。   ——那应该就是它能够以野灵为食的原因。   这样的进攻大约持续了轮,大刺龙舌的花与叶渐渐消融,几日前在姑婆视野中曾望见的苍白少女,再次于光晕中浮现。   “你为什么……”少女带着几分愤懑,“为什么……不反击呢。”   冯嫣没有回答。   她十五岁诛杀伪鸾的地方也在这附近。   那时的她也与今日一样,迟迟不下杀手,甚至舍不得真正伤到伪鸾漂亮的红色长羽。   好像一只小猫,小心翼翼地与猎物周旋玩耍。   只是,在数百回合的战斗之后,伪鸾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对手,振翅欲逃。冯嫣那时才出手击杀,迅速而果决地取了它的性命。   而今日,面对这株大刺龙舌,她似乎连击杀的必要也没有——龙舌属的草木一旦开花,几乎都是以自身性命为代价。   即便她不出手,这只龙舌又能活几日呢?   更不要说,从它真正从阵法中觉醒的时刻起,冯嫣就在它身上感受到了必死的决心,且决心之中还混杂着献身的忠贞、热烈的憎恨……以及近乎绝望的哀愁。   这一幕与当初在明堂附近的一幕何其相似——这只龙舌几乎没有试探性的出手,它的每一次进攻,都直接押上了自己的全部。   好像一只不断扑火的飞蛾。   这天真而纯粹的意志裹挟着宿命一般的偏执,几乎唤起了冯嫣心中的不忍。   “你到底在为谁而战?”在快速的闪躲之中,冯嫣轻声开口,“谁告诉的你,我会伤害魏大人?”   “你再骗不了我了,冯嫣。”   “我没有骗你。”冯嫣轻声道,“我从未想过要害魏行贞的性命——”   龙舌发出了冷笑,“我只会……相信我亲眼看见的事——”   “你亲眼看到?”冯嫣颦眉,“你亲眼看到了什么?”   巨大的花刺在下一刻击碎了一整个祭坛,半座山的山石扑簌簌地下落。   冯嫣不断试图让龙舌安定下来,然而没有用。   天色渐渐暗淡,越来越多的野灵正在向这一带聚集,冯嫣亦意识到了新的危险——如果这只龙舌并不打算潜入洛阳,而是干脆地在岱宗山唤醒灵河呢?   这样的可能并非不存在,毕竟此刻,对这只龙舌而言,似乎没有比杀了冯嫣更重要的事。   “本来以为我们能坐下来谈谈。”冯嫣轻声道,“……我很遗憾。”   她突然一改先前的避闪,径直向着花序的中心而去。   龙舌瞬间张开了它全部的外壳,冯嫣抬手,如同拨弦一般,干脆利落地划破这甲胄。   无数的枝藤也在此时骤然化作蛛丝,不由分说地缠上冯嫣的手足,眼前的灵核在瞬间变幻了颜色。   这一切,仿佛蓄谋已久,几乎是那日梦境的再现。   冯嫣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这才是龙舌的底牌。   所有的妖气都不过是用来吓人的障眼法,真正要命的地方在这里——花序本身是一处陷阱,只等冯嫣这边主动进攻,她的战意将是启动这一切的关键。   冯嫣不甚在意地笑了一声。   “你还是……不够了解我。”她轻声道,“那日在魏府没能取我性命,你就已经没有胜算了。” 第一百零四章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其一   龙舌没有理会冯嫣的话语,它的花序张开鲜红的竖口,将冯嫣整个人吞下。   曾在睡梦中感受过的灼热再次迫近。   只是这一次,灵核所迸发出的、那种焚烧一切的力,要远远胜过她在梦中曾有的感知。   她至此完全明白了树妖的战术——先以陷阱捕捉自己,而后以炽热的灵核之火,将自己焚烧殆尽。   冯嫣忽然有些感叹,为了杀掉自己,这只树妖真的煞费苦心。   由枝藤化作的细丝比龙舌先前的手段要难缠千百倍,它们紧紧束缚着冯嫣的手脚,以防她挣扎逃走。   这些细丝坚韧与灵活的程度,远远超过龙舌至今为止表现出的能力上限。   冯嫣明白,这正是陷阱的作用。   她静静地躺在龙舌的内部毫无挣扎,甚至闭上了眼睛。   望见冯嫣似乎是认了命,龙舌的身上传来了更多的情绪——既有大仇得报之后的快意和解脱,亦有完成了人生最后心愿的心满意足……   这种近乎圆满的欢欣,冯嫣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人的身上看到过了。   死亡在人间总是带来遗憾,带来恐惧,带来不舍……还有强烈的悔疚。   莫名地,她竟然对眼前命不久矣的妖物感到了一丝羡慕。   冯嫣忽然轻启朱唇,“我……还是不明白。”   话音才落,龙舌传来巨大的惊骇。   “不用惊讶,你的战术确实很漂亮。在战斗开始前通过约束一些条件设下陷阱,以谋取‘陷阱’被触发后的‘额外报酬’——这种事我只在除妖师对付妖物的时候看到过,还从没见过哪只妖物像你这么聪明。   “但,你给自己选错了对手。”   冯嫣稍稍用力,那些缠绕在她手脚上的细丝一齐断裂。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了,天底下没有妖物能伤到我。”冯嫣轻声道,“你好像觉得这只是因为你当时的妖力不够强,但很可惜不是……   “我们之间,不是强与弱的差距。”冯嫣笑了笑,“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也很难解释。”   在黑暗中,她径直向着龙舌的灵核靠近。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以至于龙舌甚至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冯嫣已经伸出了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它。   冯嫣轻声道,“我本来想过要不要留你一条性命,我的后院很大,再多一棵树一朵花也无妨……但今天第一眼见到你,我就打消了这个想法——在杀我这件事上你赌上了性命,那我……也得拿出一些诚意才行。”   无树的枝藤刺穿了妖物自身的花序,想要将冯嫣剔除出身体。   “让我来看看吧,你究竟是谁。”   ……   龙舌的灵核之中,有一块非常微小,但却极为耀眼的碎片。   先前冯嫣远远觉察到的封印图腾,也正是覆在这块碎片上面——很显然,这是它打算留给某人的最后一点讯息。   冯嫣以暴力直接粉碎了图腾。   失去了封印的灵核闪耀起来,青绿色的光点泛起温和的柔光,如同夏夜的萤火。   冯嫣听见了龙舌带着些微颤抖的声音。   「大人。」   冯嫣略略颦眉。   大人……是指魏行贞吗?   还未等她凝神细想,无数的画面如同碎片一般涌入她的意识之海。   这些画面之中,有她自己,有魏行贞,有父亲母亲,有小七,有她在冯家的小院……还有无数她认得或是不认得的人。   龙舌再一次开口。   「一直以来……都不知道我存在的大人啊。」   「这封信,是留给您的。」   冯嫣带着不解,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   ……   大人。   我一直都在想,将来我到底会以哪一种方式,把我这轮回一般的两段人生告知给您。   我的故事,还有我接下来要给到您的劝告,即便是我自己听了,都会觉得荒唐。   您听后或许会感到错愕,或许会觉得我是个疯子,甚至觉得我是个让人厌烦、满口谎言的骗子、恶人……但我没有别的选择。   因为我决不能……让您像上一世一样,死在我的眼前。   所以我一定要将我的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地讲给您听。   说起来或许可笑,每当我想到将来有朝一日,您会听见我留在这里的声音……这颗早就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念的心,也还是忍不住颤栗。   为您,也为我自己。   所以求求您,无论如何,都将这封信看完。   我是谁?   其实这个问题无关紧要,我是岱宗山上的一棵大刺龙舌。   我没有名字——冯嫣曾经给我起过一个,但我今后决不会再用了。   但我并不觉得可惜,名字是人们用来相互称谓的东西,我并不期待这世上再有谁会呼唤我,所以这样的东西对我而言,并不重要。   我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天抚十三年夏天发生的一切。那年您在岱宗山降下了几场大雨,偏巧的是,那几日正是我晋位的紧要关头。   尽管当时我并不清楚您是谁,但凭借着您降下的雨水,我熬过了那个干旱的夏天,从寄居灵一跃成为花妖。   我第一次见到您时,您正跟随着司天台的一位冬官巡夜。   尽管当时天色很暗,但当您从我身边走过,我还是立刻认出了您身上的气息。   我想这或许是因为先前雨水的关系——因为先前的雨水中带着您的妖气,而我则永远地记住了它的气味。   当我还仅仅是一只寄居灵的时候,我曾经遇到过一株从江南来的石榴花,它和我讲过江南的燕子、金鲤,讲过水乡迷蒙的春雨,还有灰瓦白墙的村落间升起的袅袅炊烟,所以在成为花妖之后,我的第一个愿望,就是离开岱宗山,去江南看看。   但在那个夜晚之后,我改了主意。   当时我并不知道您是怎样的大妖,但我已经对您的身份感到了无比的好奇。   大多数时候,您像个普通人一样在司天台出没,一丝不苟地记录着天上的星辰的轨迹,有时则化身成为一只狐狸,自由地穿行在山野之中。   很快,我就发现了您的秘密——当您变成一只狐狸的时候,您总是停坐在一处平坦的山岩上头,一言不发地向下眺望。   有一次,在您离开以后,我也走到了那块山岩上,学着您的样子往下看去。   原来岩下有一处山居,巧的是,住在里面的女孩子我认得。   那是每年夏天都会来一次岱宗山的冯家女儿,冯嫣。 第一百零五章 来信·其二   我第一次遇见冯嫣,比遇见您还要早。   当她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她了——每年会来岱宗山避暑的高门世家不在少数,那些公子小姐的出行总是成群结队,前呼后拥,他们的身边永远跟着一堆叽叽喳喳的丫鬟仆妇,热闹非凡的样子。   只有这个女孩子总是一个人出没,她家的长辈竟也放任她如此。   她总是一个人待在险峻的崖边,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在一旁心惊胆战,害怕她一个不小心滑落下去。   她年复一年地来岱宗山避暑,直到天抚十三年夏天身边才多出一个朋友。   那个少年我原先也是见过的,他和您一样,也在司天台做事。   有好几个清晨,我看见他们俩背着琴,一道去山中无人的石亭中小坐,他似乎在教冯嫣弹琴,有时两人也一起唱歌。   在那之后,冯嫣就很少再一个人去崖边了,即便去,也不会攀上悬石那样危险的地方。   那少年不来找她的时候,她就坐在屋子里练琴,不舍昼夜地练,废寝忘食地练。   我那时觉得奇怪,如果总是待在屋子里,那是在岱宗山还是在长安又有什么区别?   她每年只有夏天能匆忙上山一趟,这百余里的山峦之中,还有那么多风景她没有看过,为什么突然之间她就不爱出门了。   我当时并不明白,但却觉得这样也很好。   因为我佯作一朵随风飘来的新芽扎根进了她的院子里——我希望能常常见到您,但我明白,司天台的庭院中能人济济,如果我总是跟在您身边,总有一天会被您,或是被其他什么人发现。   所以我飘进冯嫣的院子,因为这个小姑娘并不让人讨厌,而且在这里我能常常看见您。   但我没想到,在我飘进她院子的第二天,就被她发现了。   她拉着她的父亲过来一起看我,问「这是什么的芽儿?」   她父亲围着我转了好几圈,始终没能认出我来——这很正常,因为我在山中待了这么长的时间,从来没有见过一棵和我相似的花草。   谁也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东西,从哪里来的,就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听长在我附近的大榕说,我原本生长的地方是为修建祭坛而专门开辟的山路,所以我的种子可能是随着木料一并上的山,我也许来自很远的地方。   我当时想着,等到将来某一天,等到我走出岱宗山,在天地的某处遇见我的同类的时候,或许我就能知道这个答案。   但我没想到,对于女儿提出的这个问题,那位冯伯会那么执着。   他大概是不眠不休地跑去翻了无数本典籍,还把我临摹下来托人到处询问,最后终于给出了答案。   我是大刺龙舌,又名八荒殿。   我的故乡在遥远的西边,一个叫做摩纳国的地方,它比西域更远,极少有人涉足。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我的来历。   我喜欢大刺龙舌这个名字,「大刺」两个字听起来不像别的花那么娇柔,龙舌气势更足。   这对父女像是发现了宝贝似的把我移栽到园子的中央,每天都在期待着我开花的样子——但这可能要让他们失望了。   虽然我是花妖,但从降生到现在,连我自己都没有见过我开花的样子。   「你怎么能是花妖呢?」以前大榕也这样问过我,「你该是树妖吧,或者草妖?」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后来有一天晚上,那个司天台的少年也来冯嫣的院子里作客,冯嫣带着他来看我,听到「大刺龙舌」的名字,他怔了一下,说他从前在书上读到过我。   冯嫣就问他,「那龙舌通常什么时候开花呢?」   那少年摇了摇头,「龙舌一生只开一次,花开过后母株就会枯萎,留下新的种子。因为它生长的地方非常贫瘠,而它盛开的时候,花朵会耗尽自身所有的养分。」   两个年轻人都有些伤感,但我反而觉得开心。   原来我是一生只开一次的花,一次盛开就耗尽毕生的心力,这很合我的心意。   那年下山的时候,冯嫣没有把我留在岱宗山上,而是直接把我移去了她的后院。   我一开始有些忐忑,我从来没有去过长安这样的地方——那里的人实在太多了,人多的地方空气就污浊,水也没有山里的好,我担心我住不惯。   但我多虑了,冯嫣的院子和她山居上的后院一样清净。   尽管她的兄弟姐妹很多,但是平日里除了那个叫“五郎”的孩子,没有什么人会到院子里来。   她在后院种了很多花花草草。   冯嫣虽然不爱见人,但对花草却很有耐心——这大概是传承自她的父亲,因为平时院子里有花草出了虫害病害,冯嫣解决不了的时候,就会去找冯伯商量解决的办法。   冯伯在这方面是把好手,冯家宅邸里的园林布置,在他手里基本翻改过一遍。   总而言之……在这里,我住得很好。   原先在山上的时候,我想我不必太贪心,四季之中,夏日能常常见到您就足够了。但在来到冯嫣的院子里以后,我能够见到您的时间反而变得更多了,您常常一个人来,穿着司天台的官服,独自坐在院子里的藤架上听冯嫣在屋中抚琴。   我那时总是在想,每当您望着冯嫣投在窗上的影子,一言不发的时候,您都会想些什么呢?   她显然还不认得您,就像您也不认得我一样。   每当时间走到暮春,冯嫣就开始数着日子过,那段时间她整个人都是神采奕奕的,侍弄花草的时候脚步都比往常更轻盈。   我知道她在期待什么,对她而言,岱宗山上的高山流水或许也和这小院里的假山池塘没什么差别,它们都只是个住人和养花的地方罢了。   真正不一样的地方,应该是那个司天台的少年吧。   下山以后,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少年的模样了,但看着冯嫣日复一日地长大,看着她从十二岁到十七岁的五年像是变了个人,我想,那少年大概也是如此。   人老得快,长得也快……时间在他们的身上,是加速的。 第一百零六章 来信·其三   我想当我讲到这里时,您应该已经发现了,我的讲述与您的认知有微妙的出入。   但请您耐心听下去。   天抚十八年,冯嫣十七岁,这一年……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虽然那时的冯嫣,没有与任何人说起过她与殷时韫私奔的计划,但在这一年的开春,我就感觉到了一些异样。   准确地说,是某种决心。   这种决心,使她对生活中发生的一切都能够忍耐。   比如冯家的七小姐冯婉,她曾趁着冯嫣极少数几次离开院子的时候偷偷潜入这间西南角的小院,调换冯嫣平时雕刻时会用的刻刀。   被调包来的刻刀在刀刃上淬了毒,一旦割伤皮肤,在祛毒之前,伤口不再会自行愈合,而会流血不止。   在我犹豫要不要开口提醒的时候,她就已经自己发现了这个蹩脚的暗算。   我以为她会狠狠地教训这个自不量力的七妹,但她没有。   她唤来仆妇,让人将那十二支刻刀送去冯婉的房中,以此提醒七小姐她这个恶毒的计划已经流产。   我起初惊讶于这种大度,后来才渐渐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在巨大的幸福即将降临的时刻,人是不会去计较生活中那些微小的不幸的。   不仅仅冯嫣如此,我也一样。   与其说是幸福使人变得宽容,不如说对幸福的期待让人根本无暇顾及那些晦暗角落里的暗涌,与前方即将实现的愿望相比,它们真的微不足道。   但这样的期待……也同样令人盲目。   当初在我打算下山的时候,我的老友大榕给过我一句劝告——   「不要相信人类。」   当我望见那个春日里的冯嫣,我突然也很想把这句劝告也送给她。这并不是说我觉得那个司天台的少年是个不可信的人,而是当一个人把自己全部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实在是很危险。   我不能忘记我来到这里的初心,倘若我真的开了口,我大概也就暴露了。   那段时间您来得少,即便来了也待不久,我猜想可能是司天台的事情太忙了。好几次我忍不住想主动向您搭话,把我的若干发现全部告知给您……但我还是忍住了。   这样太唐突,我不能允许自己第一次与您相见时,我就以一个告密者的身份出现。   这是我的一点骄傲吧。   三月初六,大雨下了一整天,夜深人静的时候,雨短暂地停了一会儿。   冯嫣收拾好了行李,在自己的桌上留下了两封给父母的信,而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冯府。   我悄悄尾行,与她一道来到了狮子园——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冯老夫人竟然已经等在了那里。   我以为老夫人是来捉她回去的,但是又很快发现不对劲,因为冯老夫人是一个人来的。   ——她没有带任何仆从。   我化作狮子园里的一株青藤,悄然攀上了她们对峙的屋檐。   我听见冯嫣激烈地向老人表达自己的决心,说她再不想回到那个近乎囚笼的宅院,不想再忍受三天两头进宫的折磨……诸如此类。   冯老夫人沉默地聆听,一句话也没有说。   等到冯嫣说完,老夫人才低声开口,「阿嫣,我和你打一个赌。」   冯嫣问赌什么。   「赌今晚殷时韫不会来。」   冯嫣当然不信,于是老夫人拄着拐杖,一个人往狮子园的客舍去了,留冯嫣一个人在园子里等待。   后半夜,天上又下起了雨,   一开始我试图张开我的叶片,好挡在她的头顶,但大雨裹挟着夜风,我的那点遮挡根本无济于事。   冯嫣在雨中枯等了一夜。   其实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她非要去淋那个雨,明明亭子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可她就是固执地站在雨中,望着不远处的入口。   那里始终没有人出现。   天亮的时候,冯老夫人带着婢女和换洗的衣服一道来了,偏巧那日宫里一早来了旨意,说皇上今早醒来想见见冯嫣,不过这会儿在早朝,所以让她进宫候着。   这一次换冯嫣一言不发,顺从地换了一身衣服就去了。   我回到她的后院等待,等来的却是奄奄一息,不断喋血的冯嫣——我错愕极了,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看见许多大夫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她的母亲坐在床榻边低低地哭泣,后悔不该让冯嫣一早进宫。   李氏这样哭,我便想了起来,冯嫣身上有一种怪病,一旦进宫便要发作,每次面圣过后都要在家中静养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我想也许是因为昨夜狮子园的雨透支了她的身体,所以这一次的病来得格外汹涌。   我隔着窗凝视着屋舍中的冯嫣,望着她身上的生机变得越来越微弱,我觉得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必须去岱宗山上找您,我想您一定会有办法能救她的性命——   然后,您就来了。   在看到您熟悉的影子时,我是欢欣的,但您看起来好像有些茫然,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直到冯老夫人深夜来探望,和李氏聊到了这件事,您才从老夫人口中得知了原委。   等到她们都散去了,您去到了冯嫣的塌边,静静地坐在那里。   那一刻,我百感交集。   我不知道您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捅破这层窗户纸,也不明白您到底在等什么,但我想您一定有自己的原因。   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我与您的距离相隔千山万水,但在那以后我却忽然意识到,在您的这场独角戏里,我是您唯一的观众。   这个念头带来的欣喜,几乎在瞬间压过了我心中所有的酸涩。   我忽然为我当年下山的决定感到庆幸,如果不是当初的那个决定,我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没有人知道您在那晚救下了冯嫣——除了我。   而您没有将这件事透露给任何人——也即是说,我将为您保守这个秘密。   不止这一个秘密。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暗中与您缔结了某个约定。   您没有要求我这样做,但我为自己有这样的机会而感到由衷的幸福。   后来,冯嫣从孱弱中醒来。我以为她会为这件事伤心很久,但她没有。   她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过这件事,好像它从来没有发生过。   但冯嫣不再弹琴了。 第一百零七章 来信·其四   在那之后,李氏对殷时韫的态度急转直下。   有时候我觉得人类真是矛盾极了。那一晚明明是殷时韫没有来,才让冯嫣断了逃走的心思,但李氏反而因此对殷时韫大失所望。   他几次来冯府求见,都被李氏严厉地拒绝了。   我趴在冯家的围墙上往外看——当年的清俊少年,果然长成了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他实在生得太好看了,以至于即便我这样的局外人看了,也对他无法记恨,只是觉得造化弄人,实在可惜。   这件事后来还闹出了许多风雨,那年夏天,冯嫣照例上岱宗山静修,但夏天还没有结束就回来了——因为她的七妹冯婉从山涧跌落,摔断了双腿。   冯婉逢人便说,是冯嫣心肠歹毒,趁她不备将她推下山去的。   这样的流言很荒唐,但越是荒唐的流言,大家越喜欢听。   冯嫣也没有为自己辩驳,这一次她甚至没有去找冯婉对峙……冯家的院墙很高,她的院子依旧很清净。   正当我以为日子就要这样过下去的时候,您还是来了。   天抚二十二年,冯嫣二十一岁,来冯家求娶冯嫣的人依旧如同过江之鲫,然而她一个也不要。   我在那时才第一次听说了冯家女儿们会克死丈夫的流言,是在李氏来找冯嫣的时候听说的。   李氏说,最近来提亲的人中,有一个快到而立之年的男子,出身微寒但家世清白。   他在岱宗山上长大,自小进了司天台,至今仍是个小小的冬官。   此人谈吐得体,仪表堂堂,官阶不高,但行事作风不卑不亢。   虽然只见了几面,但很得李氏与冯远道的心。   唯一让李氏感到有些不忍的,是这个年轻人是个孤儿。   以往入赘冯家的男子大都不是家中独子,即便死了,冯家仍能对他的父母兄弟乃至同气连枝的宗族馈以报答。   一个像他这样如同浮萍一般的孩子,若是死了,便什么也没有了。   冯嫣听了觉得奇怪,「这个人背后既然没有世族,也没有亲眷,那他为什么想要娶我?」   「他说从前在岱宗山上偶然见到过你,乃是一见钟情。」   冯嫣更奇怪了,「他叫什么名字?」   「魏行贞。」李氏答道,「阿嫣要见一见么?」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又惊奇,又欢喜,又忧虑——我怎么也想不到,大人会以这样的方式来接近冯嫣。   我为您感到高兴,为您终于踏出了这一步而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宽慰。   但我又实在纠结,我既怕冯嫣会像拒绝其他男子那样毫不客气地对您下逐客令,让您的愿望就这样落空;   又怕您真的成了冯家的赘婿,住进这小院来……   那个时候,您会发现在冯嫣这一片小小的后院天地之中,有一只藏匿多年,且一直倾慕于您的龙舌吗。   到时,我要如何面对您?   我左右为难,竟不知究竟该作出怎样的盼望。   冯嫣去见您的那天,我大概陷入了此生最难以抉择的难题,但我安慰自己,等冯嫣回来的时候,我就有答案了。   如果她喜上眉梢,我就离开这里,如果她面色如常,我就继续留下。   但那一晚冯嫣回来的时候,她脸上既不是喜悦,也不是漠然。   是惊讶,是困惑,是百思不得其解的茫然,还有……一点点期待。   虽然我不知道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隐隐有种这件事大概要成了的感觉,思前想后,我决定留下来看看。   果然,冯家很快同意了这门亲事——因为一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冯嫣,竟然对这门婚事点了头。   在大婚之前,您就先搬进了冯府,住在离冯嫣不远的一间客舍之中。   那时冯嫣常常在小院的二楼,沉默地眺望着您的客舍——虽然她的脸上没有半点女子怀春的娇羞,但从您搬进冯家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留心着您的一举一动。   那时我心中惊叹极了。   因为当时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您究竟是用了什么办法,竟让冯嫣在只见了您一面的情况下,就对您这样在意起来。   先前我还为您长久的蛰伏感到焦急……我实在是多虑了。   你们的第二次见面,是在冯嫣的小院。   冯老夫人、冯伯、李氏是和您一起来的,我有些猝不及防地和您打了个照面,您走在所有人的最后面,在他们都进屋的时候,您停下了脚步,沉默地环视了一圈这院落。   您……没有发现我。   尽管您的目光,曾短暂地落在我的身上。   我第一次感到哀愁的重量,但又莫名地松了口气。   我不知道当时您在看什么,但我想,既然您没有发现我,那我……就是可以继续待在这里的吧。   我透过冯嫣的窗,静静地听着你们在谈论着婚期。   卦师给到的吉时有两个,一是夏至当日的寅时,二是次日的酉时。   李氏笑了那「夏至寅时」的时辰很久——婚事,婚事,就要在黄昏的时辰办喜事么,哪有人家会选在天不亮的时候去娶亲呢?   于是众人把日子定在了夏至第二天的酉时。   有喜婆来向您和冯嫣介绍当日的流程,因为冯家的长辈们都特别地喜欢您,所以额外抬升了这场喜事的规格。   您会穿着婚袍,骑着白马,与喜轿一同绕城而行。   喜婆又说了很多——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人们的嫁娶是这么麻烦的事情。   但您一条条、一件件,全都记了下来。   在婚期临近的那几个月,您开始在客舍中抚琴,冯嫣在听,我也在听——我原先竟不知道,大人您也有如此了得的琴艺。   然而冯嫣往往听着听着就皱起了眉头,起初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才知道,原来您弹的曲子中有几处错漏。   冯嫣听得难受,就去敲您的门,亲自纠正。   于是小院的琴声又再次奏响,我在一旁看得叹为观止。   有时候我会有些气馁,倘若我在与人结交这件事上有您一半的天赋,或许今日我就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冯嫣的院子中,以她友人的身份,听你二人抚琴了吧。   日子眨眼来到夏至的第二天,我早早溜去了你们的喜轿必经的街道上。   我给自己挑了个好位置,等待你们从街道上打马而过。   然而,事情终究不像我以为得那么顺利。   那天……是我第一次遇见殉灵人。 第一百零八章 来信·其五   我想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快到酉时,道路的两旁站满了围观的百姓,我蹲守在高处,看着脚下的百姓推推搡搡。   在那么多的人当中,我忽然望见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甚至更小的孩子。   他穿着白色的长衣,努力地穿过所有人,向着明堂那边去了。   当时我还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只是当所有人都向东望去的时候,他独自向西的身影引起了我的一点注意。   但也只是一点注意而已,因为远处的锣鼓声渐渐近了——您和冯嫣的花轿已经不远。   我看见冯府的家仆在不断靠近,他们在已经拥挤不堪的百姓之中,硬生生地推开一条道路。   您在马背上的身影也终于在街角浮现。   那一刻,即便是我——即便是过去不知在暗处望了您多少次的我,在看见您身着婚服礼袍的时候也还是稍稍怔了一下。   我听见人们在议论您。   谁也没想到您会这样气度不凡。   在最初的惊叹声过后,我听见许多人笑闹着说冯家真是造孽,竟用这样的玉人来做自家送命的赘婿。   我讨厌这些人口中又酸又轻浮的话,即便冯家真的有所谓的诅咒,我也不信那种东西能伤到您,在这种事上为您担心,简直是对您的亵渎。   所以我化作风掀了好些瓦,把那些一个个乱说话的人全都砸个头破血流。   那时,我专注着眼前这些纷纷扰扰的细枝末节,全然没有发现身后渐起的危险。反而是远处的您突然勒住了马,命令队伍不要再向前。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我。   然而下一瞬,我明白了您停下的原因——因为我也闻见了风中传来的一丝硝石气味。   下一刻,大地轰隆。   炽热的火光从明堂的每一个窗口向外爆裂,在人们尚未听见声音的时候,四周的建筑已在火光中灰飞烟灭。   明堂巨大的塔尖坠落——向着您与冯嫣所在的街道,您迅即地跳离马背,抱起花轿中的冯嫣,在巨塔跌落以前跳去了别处。   被炸断的明堂在地上激起几十尺的尘埃。   我回头望向爆炸的源头,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烈火之外,我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那个先前穿着白衣的,逆着人群往西的孩子血肉模糊地倒在废石堆里。   他离明堂那样近,不可能还活着,然而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的视线就是停在他的身上无法离开。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虽然我说不清究竟是哪里。   果然,下一刻我看见他的身体化作星星点点的浅绿萤火,融进了火光之中。   地上只剩下他满是血污的白衣。   他的整个肉身,都消失了。   我在很久以后才真正理解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时的我大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我也会步他的后尘。   这还不是那一天发生的,最糟糕的事。   当您和冯嫣两人重新折返冯府的时候,冯家的仆从有些慌忙地向你们禀告,在听见爆炸声后,老爷和夫人一起出门找你们去了。   冯嫣的母亲李氏,意外死在了那天的废墟之中。   似乎是寻人的时候没有注意身后有一堵危墙,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整座砖墙已经砸在了她的身上。   总之,那一天,往后的那几个月,一切都乱糟糟的。   变化最大的人是冯伯,他一夜之间白了头发,从入殓到下葬,他是唯一一个没有掉眼泪的人,但整个人却变得毫无生机,像一具行尸走肉。   在葬礼上,趁着冯老夫人带冯嫣去一旁单独谈话的间隙,此前极少露面的几个冯家长辈突然对您发难,他们说您不祥,大婚当日竟给冯家带来这样的灾厄云云。   冯嫣的几个弟弟被挑起了怒火,冯六郎甚至当场拔剑要您偿命。   但您什么也没有说,您沉默地坐在那里,照单全收了。   您无法想象我当时的心情——如果不是冯五郎及时挡在您面前,为您大声地和他的那几个长辈、兄弟抗辩,宁可对其他几人拔刀相向也要维护您……我大概,根本无法克制住我的愤怒。   再后来,冯嫣和冯老夫人回来了,所有人竟就当无事发生过。   我那时才第一次意识到,在冯府,地位最高的是冯老夫人,而次高的并非冯远道与李氏,或是其他的什么旁枝兄弟。   是冯嫣。   当着她的面,那几个先前大放厥词的几人完全不敢再造次。   丧葬之事,前后忙了大约一个多月,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冯嫣整个人都憔悴下来,您也是。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您的眼中望见愧疚、懊恼这样的神色。我恨极了自己,明明当时望见了那个白衣的少年,为什么竟就放他过去了呢?   倘若当时我能再机警一些,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吧。   在那之后整整半年的时间,冯嫣都很消沉。   她常常抱着一个龙泉青瓷罐,坐在桌案前出神,那个青瓷罐她非常宝贝,每日都小心擦拭,摆在桌边。   那段日子,除了皇帝的召见,冯嫣几乎不出门。   冯伯独自一人离家上了尾闾山,有人说他出家去了,有人说他没有,但总归没有再回来。冯嫣偶尔会和您一起上山探望,每次回来的时候,你们总是陷入长久的沉默,谁都不说一句话。   隆冬,大雪。   冯老夫人见冯嫣始终不能走出这件事,便带着她上了一趟岱宗山的六符园。   我不知道冯老夫人究竟带冯嫣看了什么,但冯嫣回来的时候,确实比先前有了精神。   那个雪夜,你们坐在屋中的炭火前,她忽然望向您,「行贞,你还在自责吗。」   您点头,她又低下头红了眼睛,然后摇头道,「……不是你的错。」   那晚你们研墨,冯嫣在纸上写下了许多的话,然后一张一张地置入炭盆。   我不敢走得太近,只是在听冯嫣低声吟诵的时候,听到了两句诗,也不知为什么,一直记到了现在。   一句是,「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另一句是,「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死去的人,也不是完全地消失在这世上。」   我听见冯嫣对着炭火轻声说。   「我们都会再相见的。」 第一百零九章 来信·其六   次年春,朝廷里传来消息,说圣上可能要在秋天迁都。   那段日子里,冯嫣进宫的次数变得更频繁了,但却很少再像先前一样要静养多日才能恢复。   冯老夫人每隔一段时间会来与冯嫣单独谈话,你们会时不时地上山去探望冯伯……而除此之外的时间,对你们来说都是闲暇。   我记得五郎每个月会回来两趟,每次回来,都会来小院与你们彻夜闲聊。   大部分时候是他讲自己在平妖署中的奇遇,或是一些不得要领的案子。   您与五郎喝酒,冯嫣在一旁烹茶。   我在这个渐渐长成的少年身上,闻到了非常重的血腥气味,那是即便沐浴再多次也除不掉的煞气。   我想他大概是个非常出色的除妖师,这反而让我在心中暗暗纳罕——因为他也没有发现过我的存在,一次也没有。   那段时间,冯嫣开始整理冯伯年轻时留下的一些手札。   手札中的记载既繁且乱。从茶饮到点心,从采摘到烹制……甚至还有许多食物保存、贮藏的方法,不一而足。   我想冯伯年轻时大概是个非常喜欢讲究吃喝的人,所以才会留下这么多的记录。   冯嫣照着手札上的记录,将冯伯记在纸上的方法全都复刻了一遍。   你们一道去山中汲水、藏水,回来以后制作花露,腌制果脯……冯嫣甚至在小院外专门开垦了一块小小的菜圃,用来种植一些从山林中移栽而来的藤草、果蔬。   冯嫣对手札中的记录一一验证,且加上了许多自己的心得体会。   秋日里,这间院子破天荒地来了一位新客,那是镇国公府的世子爷狄扬。   他对冯嫣整理的书稿爱不释手,冯嫣这边每梳理一卷,他便要亲自上门做第一个读者,顺便校对和提一些自己的想法。   如此几易其稿,最后再送上山去,给冯伯过目。   有时世子爷来的时候会正巧遇见五郎归家,你们四人围坐在院中谈天说地。   即便是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仍是觉得那段日子热闹极了,也快活极了……天地间一切的烦恼、忧愁,好像是秋日里与自己擦身而过的落叶,倏地一下就远去了。   是的,那段时间也不是没有烦恼,比方说冯婉隔三差五就要过来闹事。   在跌落山崖以后,她再不能走了,就常常坐在轮椅上来冯嫣的院子里听墙角。每每听见了笑声,第二日就要用鸡血和着鸡毛来泼冯嫣的院门。   即将搬去洛阳的时候,您问冯嫣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干脆搬出去住,冯嫣一下就答应了。   于是您先行一步去洛阳寻找合适的宅院,冯嫣则跟随冯府的大部队随后启程。   日子突然又回到了最初,回到了我与她独处的时刻。   冯嫣亲手将所有后院的植株,都移栽到世子爷送的若干「移春槛」上,轮到我的时候,她忽然停了下来。   「你愿意跟我走吗,还是你更想待在这里?」   我以为我听错了。   但她确实是在望着我。   「很难回答吗?还是,你需要时间考虑。」   「……你能,看见我?」   「一开始……确实没发现。」冯嫣望着我,「但狮子园那天晚上……是你在为我挡雨吧。」   我一下怔住了。   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冯嫣就认出我了。   「本来当时醒了,就想来和你说说话的。但看你在园子里又悲又喜,大起大落的,要是突然跑过来怕吓着你……你不想让别人发现你么?」   我用力地点头。   「好啊,那你愿意跟我一道去洛阳吗?」   我当然愿意。   与其说不想让别人发现我,不如说……我不愿让您发现我。   我期待有一天,我能准备好一切,站在您的面前——虽然我不知道我该准备什么,也不知道那一天究竟什么时候会来。   但我明白,不是现在。   有时我甚至会想,人的一生好像白驹过隙,眨眼之间就过去了。我并不急于在这一时半刻与您相认,向您剖白我的真心。   我始终是缓慢的,隐秘的,耐心的。   我想您终究会知道这一切,我们……最不缺时间。   马车入洛阳的那一天,又是一个雪夜。   我远远望见您披着厚厚的斗篷,擎着伞站在城外等候。   那天晚上,您带着冯嫣去了你们的新宅。   在那里也有一间二层的小楼,小楼的后面也有一处假山庭院,冯嫣把她心爱的花草全都搬入了这里,一切都被布置得井井有条。   在那个冬天,你们常常在下雪的夜晚散步。雪落在您的肩上,也落在冯嫣的头顶。   您驾车带着冯嫣游赏洛都周围的山水,带着冯嫣在无人的山涧跳跃飞行,您在山野无人的地方教她幻术,而她在这件事上迅速展现出了连她自己都从未预想过的天赋——这些我都没有亲眼见到,但您不在的时候,冯嫣曾和我提及过一两次。   我能想象到那情景。   但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真正地为她感到开心。   或许是我的伪装太过浅薄,在那之后,冯嫣便不再与我聊和您有关的事了。   尽管我有些担心她是否已经觉察到了我的秘密,但……我也着实松了一口气。   您带给她的一切欢乐,我绝不觊觎,能够知道您处于同样的欢乐之中,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   我愿意背过身去。   开春,你们开始亲手布置整座庄园。   冯嫣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和执着,对花圃中栽种的花草,假山和客舍的位置……她都有一套自己的想法。   她要将杜鹃和虞美人种在一处,要在假山边上挖出一方池塘……我没有想到的是,你们竟为这样的小事,破天荒地争吵了起来。   起因是关于离小楼不远的一处庭院,您想在边沿处围一道石廊,冯嫣则想种一排密集的竹林,你们互相争执,谁也说服不了谁。   她平日里总是唤您「行贞」,生气的时候会加上姓氏,可真的恼火起来,她连您的名字也不喊,一口一个「魏大人」。   您被这样称呼了好几天,终于还是拗不过,缴械投降了。   这个庄园在你们手中一点一点地挺拔起来,丰富起来。   这是天抚二十四年的春天。   那时,距离她的二十四岁生辰,只剩不到一年的光景。 第一百一十章 来信·其七   入夏,冯嫣照例上岱宗山静养。   一切的变化,都是从这个夏天开始的。   那一次静养还不到半个月,冯嫣就从山上回来了,她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也包括您。   夜里,我听见冯嫣隐忍的哭声。   我突然想起那个遥远的诅咒,说冯家每一辈的女儿中将有一个人要客死她们的丈夫,我隐约猜到了什么,但我一时间想不到什么好的理由去宽慰她。   冯嫣不知道您的身份,但我知道。   人间的诅咒,不可能伤及到您。   那几天她将自己独自关在小楼的阁楼,等到再见到她的时候,我又一次在冯嫣的眼中,感觉到了某种决心。   这种决心让我感到一股真正的不祥——上一次望见冯嫣这样的表情,还是她十七岁那年谋划夜奔时的事。   而这一次,她又要谋划什么呢。   我看不出来。   我只是突然觉得冯嫣变得安静了,她不再早起采摘茉莉,也不再趁着夜半时分与您一道去湖中汲水,她总是一个人坐在屋中,望着外面的辰光。   每当这时,您也静静地坐在她身旁,或是看书,或是抚琴。   那年夏至,您坚持要带冯嫣去洛水边看花灯,她兴致缺缺,但还是换了衣服与您同往。   我原想你们一起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却没料到,回来的时候,您背回了一个满身是血的人。   冯嫣从洛水边救回了一个中年人,他苍然白发,面如死灰,身上满是血痕。   当天夜里,家里就来了官兵。   您将那个中年人藏得很好,官兵们翻遍了这庄园的每一个角落,搜不出半点可疑之处,在向您和冯嫣致歉之后,那官差便带着人离去了。   后半夜,冯嫣为那个伤者擦拭伤口,您在一旁帮忙,问「这是谁?阿嫣为什么要救他?」   冯嫣摇了摇头,「我……不确定。」   「那阿嫣是把他当作谁来救的?」   「贺夔。」冯嫣答道,「一个……琴师。」   然后,我从冯嫣那里听到了贺夔的故事。   原来前几日进宫的时候,皇帝和她提过一句贺夔从蜀地回京了,她今晚望见有桃花卫在追杀一个中年人,立刻就想到了这件事。   她甚至没有来得及确认这人的身份,就让您出手将他救了下来。   冯嫣在这件事上的决绝和果断,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次日,那琴师醒了过来,问询之下,果真没错。   冯嫣猜不透皇帝突然要杀贺夔的原因,但还是和您一起商量着,定下了一个送他离京的计划。   临行前,冯嫣欲言又止,犹豫再三,终于向那琴师开口。   她一直很好奇《百六阳九》的全篇是怎样的,不知琴师离开前,可否指教一二。   但贺夔拒绝了。   冯嫣也没有勉强。   您以幻术造出了另一个自己留在小院之中,然后悄然离京七日,将琴师送去平安之地。   您不在家的那几日,冯嫣终日牵着您替身的手,依偎在他怀中,说了许多许多的话。   她的声音我听不太清,但您的替身一直紧锁着眉头。   入秋后的某一天,您回来了。   沐浴更衣之后,您枕在冯嫣的膝上,告诉她不必再为贺夔担心,您已将贺夔送到了他在岭南的朋友家中。   那里虽然也在西南方向,但与巴蜀相隔千万道沟壑,没有人能认出他来。   风把你们头顶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如同波涛。   涛声中的蝉鸣聒噪不已,冯嫣忽然低下头,望着您的眼睛。   「行贞。你以前……有没有过一些难以达成的愿望?」   您摇了摇头。   「我有一个。」她轻声道。   「是什么?」   「如果能……早一些遇见你就好了。」   「现在也不晚啊。」   冯嫣笑着摇了摇头,「话说那一年,你知道为什么我在见了你第一面之后,很快就答应了和你的婚事吗?」   您笑起来,「为什么?」   冯嫣没有立刻回答,她望着院子里的蝉鸣,好像陷入了某种甜蜜的回忆。   「喜欢,或是不喜欢,这种话不管怎么说,好像都有些轻佻……」她微笑着低头看您,「但在你身边,我确实获得过片刻的安宁。」   「要是能回到刚刚遇见你的时候就好了,我好想,让一切都重来一遍啊。」   直到那一刻,我都还沉浸在对冯嫣的担忧之中。   在这漫长的叙述里,我想您一定已经了解我从前对冯嫣是怀着怎样的心意。   对她,我心中一直怀着一种难言的忠诚。   我想,只要她还活在这个世上,我就要她看得比我自己还要重要,因为她是您深爱着的妻子,既然您愿意为她赴汤蹈火,那么我也一样。   正是这种关切让我一叶障目,以至于在下山的这些年里,我竟完全忘记了从前老友对我的叮咛。   ——不要相信人类。   大人。   这也是我将要告诉给您的话。   不要相信人类……   更不要相信冯嫣。   您既然愿意听到这里,那么多少意味着您在我的故事中感受到了些微的真实吧。   尽管我说的这个故事,和您目前经历的一切都大相径庭,但我以我性命,以我对您的仰慕,以我的一切一切发誓,它们真真切切地发生过——我没有半点篡改!   我已经说了的,和我将要开口的,都是我上一世,亲眼见到的真相。   冯家的女儿们历来将她们的生辰八字藏得很严,但我却知道冯嫣的生日在四月初四。   我永远、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日子。   天抚二十五年,三月末,您先乘上了前往岱宗山的马车,冯嫣说冯老夫人还有一些话要单独与她说,所以随后启程。   那一天,我福至心灵,悄然潜去了她们谈话的地方。   我听见冯老夫人在劝冯嫣,天涯何处无芳草,阿嫣往后,一定能遇上比魏行贞更好的人。   冯嫣低头喝茶,表情平静地点头。   我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冯嫣就在这时敏锐地发现了我的潜伏——她根本不像她看起来那样柔弱,她的灵力是如此地强劲,以至于当我被她束缚的时候,我完全没有一丝挣扎的余地。   冯嫣走到我身边,用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冷漠表情望着我。   「被你发现了啊。」 第一百一十一章 来信 · 其八   我质问她要做什么,她没有回答。   冯老夫人问她我是谁,她也没有回答。   冯嫣让老夫人先去东门,去车上等她,这里则交给她来处置。   老夫人走后,冯嫣走到我身边,「你……喜欢魏行贞,是吗。」   我咬紧了牙关。   冯嫣笑了,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现在把实情告诉你,也无妨。」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诅咒,需要的,只是一个活生生的祭品罢了。」   「很不幸,这一辈里轮到我了……但你要怪也怪不到我头上,去怪魏行贞自己吧,是他主动找上门的。这个风险,他一早就该知道了。」   冯嫣在我的脖子上系了一个铃铛,我想那大概是灌注了她灵力的宝器,在戴上铃铛的一刻,我就变回了大刺龙舌的本体,妖力尽失。   「四月初四,到岱宗山上来吧。他……会在那里的。」   冯嫣这样对我说。   您没有见过冯嫣恶毒的冷笑吧。   但凡见过一次,就再也忘不了了。   撕掉了最后的面具,她和她的妹妹冯婉,根本是一丘之貉!   我们……都看错她了!   但即便是那个时候,我也没有真正为您担心过。   您是深不可测的。   即便冯嫣的力量再强盛,她终究只是个凡人,她也不可能与您抗衡。   不论她们想要在您身上施加怎样的阴谋,到最后都只会螳臂当车,自掘坟墓罢了。   但我为您这些年间付出的一切感到不值。   我不能想象,当您知道这些年与您同床共枕的妻子,背地里竟想要取您性命的时候,您会多么伤心。   即便杀了冯嫣,也不能弥补万一!   那几天一直在下雨,我守着日升月落,日落月升,在四月初四的黄昏,冯嫣系在我身上的铃铛突然断了,恢复了自由的我,像疯了一般,不顾一切地向岱宗山赶去。   我记得岱宗山上,有一处六符园。   六符园中有一处深院,终年开设着结界,不但妖物无法靠近,连人都要被阻挡在外,平日里只有冯老夫人出入那里。   那是冯家一切秘密的所在。   果然,当我靠近的时候,我发现六符园上空的结界,消失了。   我远远地看见您和冯嫣坐在一起,像从前一样说笑谈天。   太阳的最后一点微光落下了。   冯嫣忽然望向了我这边——她发现我了。   她伸手按住了您的肩膀,您还低声问了一句「怎么了?」,下一刻,她拔出了袖中的匕首,刺进了您的心口。   这一切行云流水,没有留下半点余地。   我突然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因为,您没有挣扎。   您愕然望着冯嫣,像望着一个陌生人。   我想要挡去您的面前,但一股巨大的力扼压在我的身上,使我动弹不得。   冯嫣手起刀落,又刺了第二刀。   您的血溅射在地上,像一点火星,瞬间引燃了方圆数里的山川田野——天地间泛起火焰一般的红色光芒,高耸入云的山峦石径歪歪斜斜,仿佛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阵法。   您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   「为什么……?」您问。   冯嫣没有回答您,她的匕首毫无犹豫地从您的左颈刺入。   然后,我看见您的背影直直倒了下去,在地面激起一阵尘埃。   我不明白……她就站在您的面前,离您那样近,您为什么不夺过她的刀?为什么不反击?   在看见您倒地的瞬间,我心中的某一根弦,彻底崩断了。   我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冯嫣偿命……   我要冯嫣偿命!   但目之所及的土地越来越耀眼,从地面上绽放的光芒几乎把这个夜晚照亮得如同白昼。   我的视野却变得越来越模糊,那股一直扼住了我的力量也变得前所未有地磅礴。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六符园已是一片荒芜。   从前的俨然屋舍变成了一片一片的断井颓垣,园林化作焦土,一切被焚烧殆尽。   到处都是烈火过后的焦裂之气。   您不见了,冯嫣也不见了。   我焦急地寻找着您的踪影。   我知道,您不会死的。   冯嫣的刀只能刺伤您的肉身,不可能伤及您的妖元。   那种程度的「死」对您来说,最多日就恢复如初。   可我寻遍了岱宗山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发现你们的踪影,一筹莫展之际,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以最快的速度重返洛阳。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冯嫣自己最清楚了!   可是当我回到冯家的府邸,我却看见他们摆起了灵堂,将您和冯嫣一道供奉在香案上。   我听见人们说,冯家这一辈的诅咒在您身上应验了,只是没想到冯嫣竟为了您一道殉情而死。   这是何等无耻的谎话!   我不顾一切地上前掀开了冯嫣的棺椁——果然,里面是空的!   我打下了冯嫣的灵位,她的名字不配与您放在一起。   但我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我只是一只道行浅薄的小妖,仅凭我这一点绵薄之力,不要说是守护您,就连自保都做不到。   以为自己失去了姐姐的冯五郎,哪里能容忍一只花妖来她姐姐的灵堂找麻烦。   死前,我望着您的名字。   大人,您知道那一刻我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吗?   不是错信了冯嫣,也不是没能向您表露真心……而是作为花妖,我至死都未曾看过自己开花的样子。   如果一生只能盛开一次,我希望您能看见我。   这是我最希望达成的心愿。   但看起来,一切好像又只能到这里了。   我将在悔恨和悲哀中死去,重新化作尘土,我以为我这一生便是这样的结局了,但当我彻底闭上了眼睛,我听见有人在召唤我。   这召唤不是语言,没有声调,它在我心底无端升起,又不可压制。   我顺着它的指引,穿过一道漆黑狭窄的小路,如同溺水的人一样压抑、痛苦。   然而下一刻,我听见夏夜的惊雷。   我感到山谷中吹来的风,   山林之中层层叠叠的暴雨,它们气势磅礴地砸落在地表,砸落在我的身上。   雨水之中——有您的妖气。   我倏然睁开了眼睛,才发现我回到了从寄居灵晋位到花妖的那个夜晚。   这是天抚十三年的夏夜。   然而还未等我彻底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我就听见有人在我身后发出了一声带着疑惑的问询。   我回过头,望见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的男人站在我的身后。   「你不是妖狐……」他蹲下来望着我,「你是谁?」 第一百一十二章 来信·其九   我的身体仍旧处在刚刚晋位时的孱弱之中——我的意识回来了,身体却没有。   这个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揪着我的叶子,轻轻嗅了嗅。   「我就说我没闻错么,你身上带着汲真的气息……你到底是谁?」   汲真。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您真正的名字……但我当时脑中一片混沌了,根本没有精力去想他在说什么。   我只想立刻去山野中寻找您的所在。   ——那对我而言,并不困难。   即便您隐去了您的妖气,我仍能轻而易举地在暗淡无光的雨夜寻到您的踪影。   很快,我就望见您一个人站在山巅,您静静地俯瞰这一片山林,像从前一样。   滂沱的大雨浇不湿您的衣袖,在这浩瀚无边的雨夜中,您的身影显得那样单薄和孤独。   但是大人,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让我高兴的事了,转眼之间我失而复得——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我何德何能,竟能得到上天这样的眷顾?   今夜是一切的开始,所有的事情都还没有发生——也就意味着一切都来得及。   我什么都来不及细想,就跌跌撞撞地飞奔向您,我想立刻将我知道的一切告诉给您,您不必再忍受一次卑劣的背叛,您完全可以避免重蹈覆辙。   我抱着这样的信念,直到一阵凛冽的杀意从您的方向传来,那个披着黑色斗篷的男人在一瞬间将我拉住了。   「怎么这么急着找死啊……你没有什么未完成的愿望吗?还没有完成就死了,不可惜?」   我终于反应过来——深夜,一个陌生的、突然奔向您的妖物,对您来说是一种需要防备和警惕的危险。   您觉察到了我,并对我发出了威慑和试探。   那一刻,我突然就理解了您那日面对冯嫣时毫无抵抗的原因——如果不是那个黑衣人拉住我,我大概根本没有闲暇去顾及您的杀意。   即便您真的要杀掉我,难道我就会逃走吗?难道我会夺下您手中的剑,再将它刺向您吗?   不……不会的。   即便那时的我脑海中一片浑噩,只剩下一些直觉般的念头,我也没有升出过这样的念头。   但黑衣人的话还是让我清醒了过来。   我不能在这一刻死去,因为我还有许多的事情没有完成。   我再一次回头,认真地望着这个不速之客。   「你又是谁呢?」我问。   他在我掌心写下「瑕盈」两个字。   他的样貌看起来大约二十六七岁,但实际如何,我并不清楚——因为他闻起来虽然像一个人,却有一双颜色如同水银的眼睛。   这不是凡人会有的眸色。   他说他的的阵法,只会召来心中怀有强烈遗憾之人,问我要不要做个交易。   具体的事情我没有太听明白,但我理解了一件事——他可以帮我取冯嫣的性命,只是我自己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我甚至没有询问代价是什么,就答应了,因为对于代价,我早就有了自己的答案。   那一晚,我与他立下誓言,并跟随着他去到了一处隐秘的营地。   这是我与殉灵人的第二次接触。   或许我应该称呼他们为扫尘者,因为他们认为「殉灵」是朝廷故意给他们贴上的,带着贬义和排斥的蔑称,毕竟「扫尘」才是他们的第一愿景。   但我自己却更喜欢殉灵人这个名字。   为什么向死而行就一定是一种污蔑呢?有一些真正能够给人带来力量的回忆,并不是只有「活着」才能给予吧,这世上有一些信念,是比生死本身更重要的。   带我回来的这个黑衣者,似乎是殉灵人之中一个了不得的存在,我听见其他人恭敬地喊他「瑕先生」。   他的脸终日隐藏在黑色的兜帽之下,只在极偶尔的时候,才露出真容。   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笑吟吟的,每次回到营地,都有一群孩子们先围到他的身边。   但后来我才意识到,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谋划着如何唤起灵河,湮灭长安城中数十万计的生灵。   我是真的……看不透人心啊。   但从瑕先生这里,我陆续知晓了许多我从前从未听过的事。   比如您来自幽都山,已历世九千载。   比如正是因为当初晋位的关头恰好遇上了您降下的风雨,所以我的妖元非常特殊——在成妖以后,我也有了一部分与您相似的「潜行」天赋。   我的妖元之中,有那么几缕灵力,原本就是属于您的。   所以当您经过我的身边,就像把一块巨大的磁石靠近一块小小的磁片,大的磁石岿然不动,而小的磁片总是灵敏地感受到吸引。   这两条加在一块儿,就是我总能轻易找到您,但您却很难发现我的原因。   但我那时疑惑极了,「但冯嫣就能轻易发现我,这是为什么?」   瑕盈说,「她发现你,并不是因为你的妖气——她可以感知到旁人的心绪,而妖物与人在这件事上差异巨大。」   我那时才恍然大悟。   也是从瑕先生这里,我听到了冯嫣真正的弱点。原来她离群索居并不完全源自她的性情,而是因为她无法承受来自人的恶意。   在人群面前,冯嫣脆弱得像一块薄薄的瓷片。   瑕盈警告我,但即便如此,对冯嫣仍不可小觑——我当然明白,因为您在日夜看护着她啊。   天抚十三年的夏天,冯嫣十二岁,与殷时韫结识,一切都像从前一样。   只是这一年我没有再飘进她的院子,我也像您一样远远地观望着这里的一切。   然而很快,我就发现了一些新的异样。   这一次,您不再是孑然一身了,您的身边多了六个忠心的仆从,他们默默潜藏在您的周围,只在您独处的时候才会出现与您交谈。   您不再像上一世一样悠哉悠哉地在山林间独自游荡,我望见您终日待在司天台的楼宇之中,有时在整理卷册,有时在撰写文书。   而常常溜去冯嫣院子外观望的,有时是一只黄鼠狼,有时是一只刺猬。   天抚十四年,您离开了岱宗山,带着一行人马直入长安——成为了文渊阁校理。   天抚十六年,岱宗山上来了一只伪鸾,被冯嫣击杀于祭台峭壁。   这些事情让我惊骇,甚至让我发抖。   因为……它们在上一世,从未发生过。 第一百一十三章 来信·其十   这一切的变化都让我开始怀疑,我要复仇的那个对象是谁?   这一世的冯嫣和您,与上一世的冯嫣和您,还会落进同样的命运之中吗?   在我眼前发生的一切,到底还有多少事会有变化?   天抚十八年,三月初六,我看见冯嫣还是在狮子园淋了一夜的雨,枯等殷时韫不至。   第二天,皇帝也依旧一早便召她进宫。   可是这一次,尽管冯嫣离开宫廷以后,确实变得比从前更加虚弱,也休养了更久才恢复过来——但她没有像上一次一样喋血昏厥,命悬一线。   我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天冯嫣在太初宫便殿候命的时候,您正巧入宫觐见。   正是您与她的共处一室,让她意外地免于宫中一切恶意的侵袭。   大人……在知晓这件事情以后,我甚至有过另一个疯狂的想法——难道您也与我一样,带着上一世的记忆重生了吗?否则您又怎会知晓冯嫣会在这一日受到重创,提前做好这一切的准备?   但我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   如果您也带着上一世的记忆,冯嫣又如何能平安活到今日?您又怎么会像从前一样,在暗处守候着她的安宁?   想来,世上的因果环环相扣,有一些事情与上一世不同也不稀奇。   更何况还有更多的事情并非全然不同——当我再一次来到冯嫣的后院,我惊讶地发现这一次依旧有一只小妖住在她的庭中。   那是一只寄生于槐树的寄居灵,名字似乎叫槐青。   五郎依旧常常去冯嫣的院子,但更让我意外的是,在坠崖以后,冯婉像是变了个人。   她原先对冯嫣的敌意消失了,在岱宗山摔断了的双腿以后,也不再像上一世那样一直用自戕的方式与冯嫣相互折磨。   在冯家的悉心照料下,冯婉的腿伤不到三个月就彻底地痊愈起来,她后来甚至经常偷偷跑出去替冯嫣买茶叶,姐妹俩坐在院子里烹茶饮茶,偷偷地不让李氏发现。   且这一世,您很少再来冯嫣的院子里了。   您也开始热衷于园林的布置,并从岱宗山上移栽下了许多花草,我悄然潜入了您的后院,这一次周围没有冯嫣,我不必再担心自己会被其他人发现了。   您与许多人多了往来,在御前渐渐变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这让我看得瞠目结舌。   您不再像上一世那样,甘于在司天台做一个籍籍无名之辈。   我想,或许这一世,您在凡人的官场中找到了一些乐趣……但我始终不明白的是,人世间这些转瞬即逝的宠辱富贵,究竟有什么值得让您流连的地方?   可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我天真地想着,或许在这一世里,您和冯嫣并不会有什么太深的交集。   倘使您与她能够各自幸福,那您也不会被莫名牵入到后来的阴谋之中。   我抱着这样的念头,远远地望着您,也望着冯嫣。   直到天抚十九年,您突然向冯府送去了一纸婚书。   那一刻我终于放弃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有些重要的事情,有些关键的节点,它也许会比上一世来得早一些或晚一些,但它迟早会发生。   上一世里,您求娶冯嫣的事发生在天抚二十三年,这一次竟直接提早了四年。   而殉灵人这边的计划也推行得并不顺利,他们在长安的布置在天抚十八年就被朝廷觉察,所有付出功亏一篑。   是的,上一世朝廷明明在天抚二十三年迁都,这一世竟也一并提早了四年,在天抚十九年就提上了日程。   因为您,大人……   因为您突然上书,说「洛都无影,乃天下至中之地」。   在您上书之后,那位人间的九五至尊几乎是摧枯拉朽地扫清了一切迁都的障碍,您的升迁也因此背负上了谗臣的骂名。   我那时才意识到,原来一直在找殉灵人麻烦的敌手……是您。   我觉得遗憾极了,因为这就意味着,在我真正完成我该做的事情以前,我恐怕依旧不能与您相见。   因为对您来说,我只是一个陌生人,我不可能仅仅凭借自己的一面之辞就说服您。   就在这一年,瑕先生决定调整他的计划,并在长安开始尝试一线牵的秘术——它太适合我了,因为这是只能施加在人身上的禁厌之术。   我认识的「人」并不多,强烈在意的,也只有冯嫣一个。   瑕盈轻易地拿到了冯嫣的八字,那年秋天,我成功地让她陷入了昏睡,遗憾的是,如果不是您从中干扰,她不可能枯睡了一个月还活着。   您最终找到了我们作法的地方,毁掉了祭祀的阵法。   但我不怪您……   因为您根本不了解这其中的原委。   但我意识到我必须再快一些,等到瑕盈在洛阳的部署开始以后,我被告知将有三个接近冯嫣的机会,这三个机会,将构成一个完整的链条。   而我,是这个计划最核心的部分。   因为我是大刺龙舌,是一生只盛开一次的龙舌——我真正的天赋将在这场祭祀的终点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殉灵人打算以双祭之法在洛阳城中唤起灵河,之所以说双祭,是因为在这个过程中将有两次献祭。   第一次是我,第二次是他们自己。   在第一次献祭中,我将彻底失去我的妖元——与其说是献祭,倒不如说是一种与野灵的一场交易。   我的妖元一经溃散,便会以野灵的形式在岱宗山上重生。   而殉灵人则以性命饲我,祝我丰盈。   我将在这两次的献祭中被淬炼成真正的大妖,而后沉入洛阳的地底引流,最终完成这场活祭。   我对瑕盈提出的唯一要求,是在第一次献祭中死在冯嫣手上——因为这样一来,当我再次被唤醒的时候,我就能迅速找到她的位置。   这就是我接近冯嫣的第一个机会:在您与她的大婚之日,趁乱袭击她的婚轿。   原本一切都定在了夏至次日的酉时,谁知道这一次您与冯嫣的婚期却提前到了夏至当日。   计划再次被打乱,但我很快作出了调整——殉灵人袭击明堂地宫的布置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有半点更改。   但我却不同,总归都是送死,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区别?   那一天,为了防止其他人发现我妖元的异常,瑕盈在我身上加了许多不属于我的妖气,使我看起来丑陋而卑劣。   但那并不是我真正的样子……   后来的事,您都知道了。   我还是失算了——我不明白冯嫣当时为什么就是不对我动手,以至于我最终死在了您的手上。   或许,这也是冥冥中的天意吧。 第一百一十四章 来信· 终章   此刻,当我筹备着这封给您的长信,已是又一个深夜。   在殉灵人将我从岱宗山正式唤醒以前,我是介于妖与灵之间的存在,虽然时间短暂,我能做的事情很少,但这反而是我最自由的时候。   当我的灵体睁开了眼睛,我发现我就在您的后院——是啊,除了这里,还能是哪里呢。这是我最重生以后,最喜欢待着的地方。   这几年间,您与您的仆从悉心照顾着这里的每一处花草,每当看到他们与您玩笑、嬉闹,我仿佛也分到了一点微薄的欢愉。   但您设了一个结界,直接限制了我的行动。   大人,您真的太敏锐了。   有一个黄昏,我试着用当初瑕盈呼唤我的阵法,呼唤着冯嫣。   她果然来了。   我猜想,她至今仍在为当年与殷时韫的一切而感到深深的遗憾。   只是我没想到,同时来的人竟然还有贺夔。   这……太讽刺了。   在我的幻境中,我一次次地质问她为什么,为什么面对一个素未谋面的琴师之时,她尚能给出一点怜悯,可对您——对自己朝夕相伴的枕边人,却那样地狠毒决绝。   冯嫣无法给出回答,她甚至不明白我在说些什么。   那天,如果不是天师的纸鹤直接突破了我的幻境,带来了一个聒噪的小姑娘,我想我大概能在她身上种下更多的怨望。   这是我的标记。   也是我接近她的第二个机会。   这世上任何的妖物,只要他看到过冯嫣是如何击杀的伪鸾,他就会明白面对冯嫣,自己毫无胜算。   所以我一早就明白,我唯一杀掉她的机会,是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向瑕盈隐瞒了一件事——我不打算去洛阳。   我会在岱宗山上唤起灵河。   我会尽可能地拖延住她,和她同归于尽。   唉,大人……   您会怨恨我吧。   我想您也与我一样,是即便舍去自身的安危,也不愿让心爱之人殒命的痴心之人。但理解了这一点,我的决心反而比任何时刻都更加坚决。   您会遇上更好的人,您也值得更好的人。   我愿意做这个恶人,即便不得不承担您雷霆万钧的怒火也在所不惜。   两世为妖,能够有缘与您相遇,是最让我感到庆幸的事。   我再没有别的遗憾了。   倘使我还能有机会再入轮回,希望来生我仍能做一株在您院子里的花藤,年复一年地向您呈现我最热烈的心意。   向您告别。   祝您顺遂。   祝您万事喜乐。   再会。   ……   ……   “好像……结束了?”   杜嘲风远远望着山峦之中的花妖与冯嫣。   一切像是凝固了一般,万物静止。   杜嘲风等了半天,也不见有动静,他在来回踱步了一会儿,又重新在魏行贞身旁坐了下来。   “我一直好奇一件事啊,魏大人。”   “什么?”   “你既然之前没有找到冯嫣的尸首,你怎么确定她一定是死了?”   魏行贞指了指自己的后颈,“因为我的山海誓消失了。”   杜嘲风一下明白过来——这着实不怪他,毕竟他至今也没有娶亲,确实不大容易想到山海誓这一茬。   两人结为夫妇之时,要向天起誓,在那之后,二人的后颈处就会多一道暗印。   普通人看不见,但若以灵识凝视,就会望见一个暗红色的光纹。   之后除非一同去姻缘司和离,或是一方死去,山海誓的光纹永不消退。   “你后来是从哪儿学的《百六阳九》呢?”杜嘲风望着他,“贺夔出事以后不再弹琴了,你是趁着这一世的洛水送别,跑去偷师了?”   魏行贞摇了摇头,“上一世阿嫣出事以后,我偶然又遇上了贺公,他听说我的遭遇,就还是把这首琴曲教给我了。”   “原是如此——”   杜嘲风话音未落,大地再次传来隐约的震动。   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地底疾速而来。   远处巨大的花序绽放出如同太阳一样的光华,无数金色的花骨朵缓缓抬头,数不清的种子则像一颗颗小小的星辰,以花序为中心,迅速地向外溅射。   “不好——”   杜嘲风终于反应了过来,这只妖物是打算直接在山林中设阵,那星火光点正是被花妖同化后的野灵。   在空中、山峦、地面上飞速凝结,将整片岱宗山都纳入了它的阵法之中。   岱宗山上灵河泛滥,恐怕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还是晚了一步!”杜嘲风心中惊愕,“魏大人,我们——”   “不晚。”魏行贞轻声道。   “但是——”   “天师不要慌,你且看。”   远处的冯嫣轻轻抬起了衣袖。   杜嘲风甚至没有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感到一阵清亮而悠远的风突然从前方吹来。   下一瞬,所有形态初成的金色光阵齐齐化作齑粉,随风而去。   “这只妖物确实有些本事,竟然让阿嫣动用了自身的灵力。”魏行贞轻声道,“伪鸾都没有做到过。”   近旁的杜嘲风,有些意外地看了魏行贞一眼。   灵识开启之后,人就有了灵力——这是所有除妖师能够与妖物一战的凭依。   倘若当年冯嫣在斩杀伪鸾时,连灵力都没有用过,那她……是怎么除的妖?   说话之间,那一股温和的风已经涤荡了整片山野。   地下躁动的野灵,亦随之平息。   “这是……什么招数。”杜嘲风轻声问道。   “赤地青野。”魏行贞望着远处的冯嫣,“是阿嫣自己的想的名字。”   杜嘲风颦眉。   显然他想问的并不是这个招数叫什么名字,但从名字本身,确实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地上空无一物,叫赤地。   田间没有百姓也没有禾苗,叫青野。   从最终的效果来看,冯嫣的灵力在一瞬间清扫了这数百里的野灵。   这种力量,让杜嘲风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   稍有不慎就会被恶意所伤的冯嫣,竟有如此令人颤栗的灵力。   至弱与至强、至无与至有……同时存在于冯嫣的身上。   一旁魏行贞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动作轻快地站起了身,“可以去接阿嫣回来了!”   杜嘲风没有动。   魏行贞望了他一眼,“天师还在看什么?”   杜嘲风信手一指,“我在看那株龙舌。”   在已经暗淡下的夜色之中,龙舌的花序死而不僵。   远天已是夜的深蓝色,而一簇一簇金色的花朵仍在接连盛开,好像一个固执的姑娘,要将全部的生命,在这一刹那间全部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   魏行贞也静静地凝视着。   “是啊,”他附和道,“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花。”   ——本卷完—— 第一卷 ·卷尾语   啊,这一卷写完了,照例写总结。   总的来说,就是相当开心。   真是写得相当开心,尤其是最后的这封长信。   它的灵感来自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而在写作的过程中,我真真切切地过了一把第一人称的瘾。   当我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我会在理解里写:   「这篇文章使用了第一人称,使得故事更加真实可信,并且拉近了作者与读者的距离」   但在接触网文以后,我才发现第一人称原来也是个大毒点。   从情感上来说,正是因为拉近了作者与读者的距离,所以作品的尺度把握稍有不慎,读者就会对「我」的代入感到厌恶。   从技巧上来说,因为视角只有「我」,所以一些伏笔不大好埋——不过这一点很好克服,只要写成回忆录就可以了,因为回忆的话就等同于开上帝视角。   但是这样的题材注定写不了其他人的心理活动,这是很可惜的。   所以我想来想去,就在第一卷 的最后用这种方式从另一个视角把之前发生的一切,进行二次讲述。   虽然手法可能还是有些生疏,但写起来有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我可能再也找不到世界上比写更有趣的事了叭。   ……   对了,我开了一个书友群,叫「群岛回响」,字面的意思就是大家在一起聊天。   我觉得书友群最大的作用是作者收集作品反馈,和读者保持一定的沟通。   但是,我在上一个书友群里,遇到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人。   比如其他网站的编辑,比如单身多年到处撩妹的油腻小哥——大概是觉得女频书友群里都是妹子所以就跑来加群吧……   反正林林总总各式各样,这些奇怪的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全都不看我书。   我问起来的时候大家借口也多种多样:   「我从来不追连载的,你什么时候完结我什么时候全订,好伐?」   「你这本嘛,我目前感觉还比较稚嫩,不是很对我胃口,但我觉得你很有潜力,等下一本我再看吧」   「呜太太我马上初三了所以最近没有时间……」   (初中生还是要好好学习啊,总是水群看的话中考就危险了喂。   这个群最后被我自己解散了,因为我觉得它已经偏离了我的初衷。   但在经营上一个书友群的过程中,我确实找到了一个精准地识别我的读者的好办法。   就是用剧情向的问题,作为进群的门槛。   这一次也是。   那么想进群的朋友,请听题:   问题一:狄扬上一世与这一世的身份,发生了哪些变化?哪一处伏笔指明了可能的原因?   问题二:这一世狄扬口头感谢冯嫣救治之恩的时候,冯嫣曾直言「我不懂医术,只是碰巧遇到过这样的情况罢了」,请问冯嫣遇到的「这样的情况」是哪种情况?   问题三:龙舌从寄居灵晋位成妖这件事,其实多少算是承了冯嫣的情,为什么?   麻烦心里已经有答案的朋友不要在本章说里泄露答案——我看到了会直接删除的。   请把你的答案通过微博私信给我,或者通过邮箱发给我,随信附上你的 qq,如果三个问题中答对了 2 个或以上,我就来拉你进群。   我的微博是柯遥_42,邮箱是 keyao_42qqc。   把进群的门槛搞得高高的,来加的人就会少少的。   但这样子来的朋友,会比随随便便就加群的人要好相处得多。   计划通jpg   ……   虽然这一卷完结了,但是还不能休息,希望下一卷也能像这一卷写得一样开心。   以及感谢每一位投票、订阅、打赏的读者朋友!   谢谢所有的鼓励和支持! 第一章 魏行贞重生后最大危机(不是   清晨醒来,魏行贞像往常一样睁开眼睛。   不过今天的小楼里,只有他一个人。   早饭时候,去甚和去奢远远看着魏行贞独自进食,表情复杂。   冯嫣已经差不多十来天没有回来过了。   上次的岱宗山之行,最后就是魏行贞一个人回来的——冯嫣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说是直接回了娘家,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去甚他们六个暗地里猜测着原因。   大人这是……和太太在山上吵架了吧。   这绝对是吵架了吧。   而且是直接吵崩了的那种。   一旁去奢若有所思,捏着自己的下巴,“太太这还要在娘家待多久啊,看着怪闹心的……”   “是啊。”去甚叹了口气。   大人这几日,天天下了官署就往冯家跑,愣是连冯嫣的面都没见着。   再这么熬下去,大人都要熬瘦了!   去奢接着道,“……太太人不回来,一日三餐的饭还得照做,这浪费多少米了都。”   去甚愣了一下,“你刚说的闹心……就为这?”   去奢也愣了一下,“那不然呢。”   “去!”去甚一把推开去奢,“太太人没回来,你把饭菜全给不恃端过去不就完了么!”   “啊。”去奢一声轻喊,以拳击掌,顿时恍然大悟,“你说的对!”   ……   清晨,去甚从马厩牵了马,一道与魏行贞出门。   “大人,您别担心,我看太太说不定是不小心被岱宗山的那只花妖伤了脸,要么是伤了别的什么地方,女为悦己者容嘛,她就躲着不敢见您,等她什么时候好了——”   “你好聒噪啊。”魏行贞轻声道。   去甚噎在那里——恍然间他忽然想起来,冯嫣好像也说过一样的话。   魏行贞从去甚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阿嫣没有事,我刚下山的时候就确认过了。”   去甚挠了挠头,“这样啊……哈,那就……挺好。”   “你不用担心别的,家里这段时间,一切都像从前一样照顾就好。其他么……”魏行贞望着前路,“我再想想办法。”   “诶,”去甚连连点头,“明白。”   从魏府到官署,一路魏行贞心事重重。   他反复回想着前段时间在岱宗山上的日子,但就是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下山的这段日子,他每日在官署忙完以后就会去冯家坐坐,向冯远道打听一下冯嫣今日的情形,但每次聊到最后,冯远道都是一脸尴尬地笑笑。   “哎呀,阿嫣说她今日还是不方便见你哈,就……哈哈。”   其间还有一次碰上了冯五郎,五郎一串的冷嘲热讽,什么“阿姐已经认清了你的嘴脸”“你死了这条心吧她这辈子就不会见你了”“你别缠着我姐了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云云。   重生这么久,魏行贞还是第一次想照着自己这小舅子的脑壳狠敲一记毛栗。   但想想上辈子的事,魏行贞忍住了。   心平气和。   还是要心平气和。   可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啊。   魏行贞两脚狠踢马肚,在清晨的街道上纵马疾驰起来。   ……   冯嫣静静地坐在屋子里。   屋里的窗户都关着,也没有点灯,四下一片昏暗。   她仍在咀嚼着那一日从龙舌那里听到的故事。   以往的谜题,所有曾让她感到惊诧的一切谜题,倏然得解。   比如天抚十八年,她在太初宫第一次与魏行贞相遇时,所看见的那道目光;   比如她在镇国公府看见的碧螺红和龙泉青瓷罐;   比如那句“青青陵上柏”;   还有那句“不要喊我魏大人,我也听不惯”……这样的细节,太多了。   魏行贞他真的“什么都不明白”吗?   不可能的。   即便上面的一切都是巧合,是世间所有的巧合都严丝合缝地碰到了一块,可那句“在你身边,我确实获得过片刻的安宁”,又要怎么解释呢?   ……他也和龙舌一样,重生了啊。   冯嫣仰起了头。   她忽然有些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位首辅大人。   窗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冯嫣循声而望,听见槐青在外头问道,“小七今天要去参加平妖署的选拔了,现在人在外面呢,嫣姐姐要见她吗?”   冯嫣摇头,“不了,代我祝她今天一切顺利吧。”   窗外的槐青跳去了别处,一切又安静下来。   冯嫣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躺在了地面上。   魏行贞的事,暂时放去一旁——如果一切如龙舌所说,那么有一个更重要的答案,她已经知道了。   在小七和她之间,最后会被推向某种命运的人,是她。   只是,那并非诅咒,而是另一场祭祀。   冯嫣稍稍颦蹙了眉头,是怎样的祭祀,竟要从每一辈的冯家女儿中挑出一人,杀死她们的丈夫?   姑婆显然是知道答案的。   但姑婆只会在二十四岁的生辰之前,才透露这个秘密。   冯嫣辗转而卧,望见不远处散落在地上的一把匕首,不禁又想起魏行贞来。   这个魏行贞怎么回事呢……被捅了三刀,这一世还这么固执地跑来。   从龙舌仅有的一点线索中,冯嫣大概能推测出自己上一世的想法——这世上恐怕再没有人,能比她更了解她自己了。   只不过……   有时候计划做得越是缜密,越是环环相扣,反而越容易出现意外。   上一世她哪里会知道魏行贞是一只来自幽都山的赤狐呢,也难怪最后龙舌在岱宗山上遍寻寻不得。   那本来……应该是一个能够同时骗过魏行贞和龙舌两个人的计划吧。   外头又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有仆妇端着晨间的饮食走到门口。   “大小姐,早膳备好了,您起了吗?”   冯嫣推开门,垂眸道,“放进屋吧,我一会儿吃。”   仆妇点头,在将饮食放去了屋中的食案以后,照例开始收拾冯嫣的屋子。   透过窗,她看见冯嫣又去了后院,给那里的花花草草浇水。   仆妇啧了一声。   大小姐这嫁了人以后反而变得更魔怔了,自己饭不吃,跑去后院浇花?   算了算了,大户人家长起来的人都这样,身上没半点儿地气不说,还真拿自己当神仙了。   这也就是大小姐命里有运,生在冯家——要是自家的闺女媳妇像冯嫣这幅模样,她非得想个法子,好好治治那一身的矫情病不可。   冯嫣突然回过了头,“你出去吧。”   “啊?”   “我的屋子不用收拾。”冯嫣轻声道,“过一个时辰你来收走碗碟就好了。”   那仆妇把手在身上擦了擦,有些讨好地笑笑,“哎?那怎么好,万一夫人发现了——”   “出去。” 第二章 一件木雕   仆妇走后,庭院重新恢复了安宁。   冯嫣轻轻扶住额头。   搬去魏行贞的府邸不过一月,再回来时,对许多东西都变得有些陌生。   比如这些仆妇,她们在干活时常常会有一些下意识的杂乱心思。   从前冯嫣大抵都能习惯,等上一时半刻也就过去了,最近却觉得这一切让人难以容忍。   这实在不妙。   ……   一场雨从中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到黄昏时突然变成了滂沱的暴雨。   冯嫣找出了留在小院中的备用刻刀,随手取来一块方正的木料信手剜刻,一天的时间就这么慢慢地消磨。   这些日子以来,她过得昼夜颠倒,但精神却并不因此萎靡。   大部分时候她谁也不见,只要手中握着刻刀,心里就能什么也不想。   入夜,外面传来了一阵短暂的喧嚣,而后又很快归于平静。   再晚一些时候,院门传来一阵咚咚咚的砸门声——冯嫣一听就知道是五郎。   “阿姐!”冯易殊的声音即便隔着雨幕也依旧刺耳,“阿姐你在吗阿姐!”   冯嫣取来雨伞,穿过庭院去开门。   冯易殊敷衍地撑着伞,身上脚上全都被雨淋湿了,一见冯嫣便笑,“阿姐!”   “怎么了?”   “我来看看你!”   冯嫣有些莫名,刚想拒绝,冯易殊已经迈过了门槛,大步往院子里走去。   冯嫣轻叹一声,也不计较。她关了门,跟在五郎身后走回屋舍。   她取来了毛巾,让冯易殊擦干身上和头上的雨水,冯易殊对此不甚在意,只是拿毛巾胡乱地在脸上抹了几下,便丢去了一旁。   “最近一直在忙,家门都没进几趟——不过今天活儿都干完啦,往后有半个月的假。”冯易殊望着冯嫣,“殉灵人的事了了,九月初洛水边有灯会,阿姐想去看看吗?”   冯嫣摇了摇头。   “嗯?”冯易殊怔了一下,他伸手比划了一番,“是灯会啊……很热闹的!”   “太吵了。”冯嫣轻声回答。   “可……”冯易殊话才出口,就止住了。   他以前也以为姐姐不喜欢热闹,可前段时间阿姐和魏行贞两个人又是看灯会又是赴夏宴,明明就很高兴的样子……   冯易殊叹了一声,挠了挠头,“那,我到时候就只带小七去了。”   冯嫣笑了笑,“嗯。”   她递了一杯茶到五郎的面前,“今天来找我,不止为这件事吧?”   冯易殊嘿嘿一笑,“被阿姐发现了……我刚从小七那儿过来,就是,就是感觉她有点儿,嗯……”   “有点什么?”   “消沉。”冯易殊轻声道。   “是因为今天平妖署的选拔吗?”   “是啊,”冯易殊点头,“她灵识都没开,跑去参加平妖署的选拔根本就连陪跑都算不上……要不是我提前和几个考官打过了招呼,她今天说不定命都折在那里了。”   冯易殊叹了一声,“这事儿也怨我,当初就不该和她讲我是因为被妖兽袭击结果意外开了灵识的事,搞得她总惦记着这一点,老觉得自己也行。小七今年都十六了,老把时间耗在这件事上也不是办法,我——”   “我感觉小七可以的。”冯嫣突然道。   冯易殊微怔,“……为什么啊。”   “直觉。”冯嫣想了想,“小七可能是……大器晚成的类型吧。”   冯易殊不置可否,他微微后仰,整个人靠在身后的坐垫上,陷入了沉思。   在平妖署的这几年,他手下已经带出了三四批的新人。虽然还不好夸口说自己是老手,但对旁人天分几何,他多少也有一些最基本的感知。   至于说小七在这件事上的天赋……   不要说是资质平平了,基本就压根没有。   冯易殊调整了一下坐姿,“也行其实。反正她开心就好了,咱们家也不是耗不起,不过阿姐,你能不能去她屋里看看?”   “今晚吗?”   “嗯。”冯易殊点了点头,“我本来是答应了她,今天要陪她一块儿去的,但岱宗山上还有一些收尾的工作没有做完,就耽误了。听说岑灵雎的几个小姐妹专门带了人去现场围观嘲讽,故意让她下不来台,就……搞得挺难堪的。”   冯嫣一怔,“这样。”   “她回来就把自己关屋里了,我刚去敲了半天的门,她就是不开,阿姐你在这方面总有办法,所以我想……”   “好。”冯嫣明白过来,她点了点头,“我换身衣服,一会儿就去。”   冯易殊如释重负地向冯嫣道谢,目光忽然落在了姐姐手边的木雕上,不觉眼前一亮。   “阿姐又在雕什么小玩意?”   他扑上前抓起冯嫣未完成的木雕在手中把玩。   “啊……是狐狸啊,”冯易殊抬起头,“阿姐这是在雕你之前送给小七的那只吗?”   冯嫣望着五郎手中还未完工的木雕,没有回答。   “这狐狸看起来很有气势!”冯易殊忍不住模仿起木雕的表情,发出一声“嗷——”的低吼。   冯嫣笑着拿回了狐狸雕刻,“狐狸哪里是这样叫的……”   她把木雕重新放在自己的手中端详。   “总觉得……好像哪里还缺点儿什么。”   ……   夜更深时,冯嫣与弟弟撑着一把伞往小七住的地方走。   等进了院子,冯五郎远远等在长廊的尽头,望着冯嫣去敲小七的门。   果然,先前他叫了半天也没人应的门,冯嫣才叩了几下就从里面打开了。   冯嫣趁着收伞的当,向着五郎那边轻轻挥手,五郎用力地点了点头,两手向着姐姐比了个大拇指,然后才放心地离开了。   小七的屋子里也没有点灯。   冯嫣望了望安静的房间,“……三千岁呢?”   黑暗中传来小七的强行忍住哽咽的声音,她吸了吸鼻子,低声道,“我,放它……出去玩了,约好……子时之前回来。阿姐,怎么来了……”   冯嫣闻见小七的身上传来一点血和泥尘的味道,“来看看你。”   小七转过身,想去桌上摸火折点灯,可是火折没摸着,却不巧打翻了烛台。她弯腰去捡,结果头又咚地一下撞上了桌角。   “小七?”   小七抱着头,缓缓蹲在了地上。   “我……没事,阿姐你……先坐。”   再往后,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小七的屋子里已经点好了灯。   她坐在半人高的木浴盆中,小心地抬举着受伤的右手,两个丫鬟拆开了她的头发,正在轻轻搓洗着。   所有的脏衣服已经被下人们抱走了,小七坐在热腾腾的浴汤里,感觉到了久违的惬意。   她望向不远处的屏风,“阿姐,你还在吗?”   “嗯,在。”冯嫣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第三章 来自未婚人士的若干建议   夜里,小七和冯嫣两人躺在一块儿。   小七低声讲着白天发生的事,几次气得坐起来掉眼泪。   冯嫣安静地听完,她握着小七的手,若有所思道,“这些今天跑去给你难堪的人,听起来……倒不像是和你一起在国子监读书的那几个女孩子。”   “当然不是她们,她们那群人鬼精鬼精的,要是岑灵雎领头她们肯定跟着。现在岑灵雎都被关到山上去了,她们哪里还敢跑来欺负我。”小七哼了一声,“气死我了,我都不知道这群人哪里冒出来的。”   冯嫣沉吟片刻,“说不定……是岑家专门雇来的。尤其是岑灵雎的几个哥哥。”   小七怔了一下——有道理啊!   “虽是猜测,”冯嫣轻声道,“不过要查应该也不难,明日我——”   小七摇了摇头,“这件事我自己来查吧,阿姐。”   冯嫣微笑,“也好。”   小七重新缩进了被子里,把头抵在了冯嫣的胳膊上,偎在姐姐的身侧。   她稍稍仰头,“阿姐。”   “嗯?”   “早上我去你院子里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见我呀。”   冯嫣笑了笑,“……那个时候,我自己状态也不是很好,就不大想见人。”   小七一下明白过来,她叹了一声,“阿姐为什么忽然搬回来住了?”   冯嫣没有立刻回答,她想了很久,才低声道,“回来……想一些事情。”   “关于魏行贞的吗?”   “……嗯。”   “阿姐和他吵架了?”   “不是。”冯嫣在黑暗中望着床顶,轻声道,“……就是,忽然发现了他的另一面,一个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所以一下觉得这个人……特别地陌生,陌生到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话……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小七一下警惕起来,“什么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啊,他是会家暴吗?”   “家暴?”   “就是生气了打老婆啊砸东西什么的。”   “那倒不会。”冯嫣轻声道,“好像……还没见过他生气的样子呢。”   小七想了想,“不是性格上的另一面?”   “嗯,不是。”冯嫣想了想,“可能和‘一段隐秘的过去’……更接近吧。”   隐秘的过去……   小七听得皱起眉头,脑海中霎时浮现起陈世美与薛仁贵的剧情,刚想开口,又强行忍住了。   阿姐在这方面脸皮应该比较薄,就算真的遇到了可能也不好意思说——真要是上来就把窗户纸捅破了,反而不大好。   “阿姐能不能,再展开讲讲。”   “也可能,就是我有些不大习惯。”冯嫣轻声道。   小七稍稍侧身,“阿姐不习惯什么?”   “不习惯突然有个人,会离我那么近吧。”冯嫣低声道,“在你觉得对方还算半个陌生人的时候,却发现对方已经把你当成了妻子……大概是,这种感觉。”   “不是他道德上对谁有亏欠?”   “不是。”冯嫣肯定地点了点头。   小七点了点头,顿时感觉自己明白了过来。   “阿姐不用慌,我觉得你这种问题很多人都会有。尤其是现在这种婚恋大环境——双方在感情的进度上总是对不齐什么的,肯定非常常见。”   “为什么?”冯嫣问道。   “因为双方在婚前对彼此都缺乏了解,按说成亲前就应该先接触一段时间的,既要看看对方是个怎样的性情,也要看看两个人对未来的态度和计划,这么相处着,相处着,双方的步调慢慢一致了,再水到渠成地成亲——这是最好的。   “阿姐你和魏行贞两个人只见了一面,就了成亲,两个人才认识这么短的时间,就算这段时间里你们离得再近,你对他又能了解多少呢?可是夫妻之间又是天底下最亲最近的关系,顶着至亲之名,却只有陌生人之实——所以阿姐当然会觉得矛盾啊,这很正常!”   “啊……”听着小七一套分析的组合拳下来,冯嫣突然觉得有些豁然开朗,“有道理。”   小七接着道,“我猜,他可能对自己的婚姻事业早就有了一番计划,但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于是阿姐就只能在日常生活中隐隐感觉到对方似乎有那么个框架,但一切又好像模棱两可,老是把不准他的脉——他肯定没有主动和你聊过他对未来的预期,对吧?”   冯嫣点了点头,“是的,没有过。”   “对嘛!”   “……那我似乎应该,主动去和他聊一聊?”冯嫣眨了眼眼睛,“未来……预期……之类。”   “聊肯定是要聊的,但阿姐也要讲究个方法,上来就单刀直入的话,很多男的根本就搞不明白你想聊什么。”   冯嫣听得出神,她半坐起来,“那应该怎么聊呢。”   “阿姐是从哪儿听到的他过去的事?”   “从……他以前一个朋友那里。”   “嗯,那就更不好上来就聊将来的计划了,”小七两手交叠,枕在脑后,“我觉得你们得先把话说开,因为现在这个情况呢,相当于是你知道了他的某个秘密,而且还不是直接从他本人那里,你应该听他自己讲讲他的过去,这样兼听则明。   “把过去的事情捋顺了,才好再谈将来的事,对不对?”   冯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嗯,是。”   “嗯,阿姐不用着急,还是先找到自己的节奏比较好。”   冯嫣重新躺了下来,她侧身望向小七那边,“小七对这些事,怎么会想得这么通透?”   小七发出了一阵干笑,“就……平时给朋友们解决问题解决得比较多吧。”   冯嫣微笑着轻叹了一声,她闭上了眼睛。   “让我想想,我再想想……”   小七也深吸了一口气。   “对了,阿姐。”   “嗯?”   “我……我其实,这几天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   “在山上的时候,”小七轻轻调整了呼吸,“在山上的时候,我去探望过一次岑灵雎,她……和我说了一件事。”   “嗯。”   小七沉默良久,半晌才道,“就是三年前,三年前我跌下山崖之前,我,我当时——”   “小七不用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冯嫣轻声道,“我知道那不是你做的。” 第四章 小七的琢磨   小七一时没有听明白,“但岑灵雎说她是亲眼看到的……难道她在骗我?”   冯嫣笑了一声,又低声道,“她没有骗你,确实是你,但又不是你。”   小七挠了挠头。   “阿姐怎么跟我打起哑谜来了,到底——”   话未说完,小七的喃喃戛然而止。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抖。   黑暗中,冯嫣没有说话,两人之间沉默良久。   小七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连呼吸都停了下来。   冯嫣往小七那边靠了靠,轻轻握住了妹妹的手,“……吓到了?”   小七仍有些难以置信。   她缓过神来,有些磕磕绊绊地开口道,“阿姐在说什么,我……我怎么……就……有点……听不懂呢。”   “听不懂也没关系。”冯嫣闭着眼睛,轻声开口道,“总之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不要再有什么负担。”   小七又好半天没有说话。   她轻轻掐了一下自己的指尖。   首先,这不是在做梦。   小七觉得自己的手脚先是变凉,然后脸开始烧得滚烫——她感到一种弥天大谎突然被戳破的尴尬瞬间打在自己的脸上。   她用手背贴着脸颊,试图降温。   “阿姐是……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冯嫣想了一会儿,“你刚被救醒的那天……吧。”   小七喉咙动了动,脑子里再次嗡地一下——那岂不是……刚来就被发现了吗?亏得自己还一直觉得隐藏得很好呢?   “……我当时,是什么地方露了马脚?”   “也说不上是哪里露了马脚,总之看一眼就知道了,”冯嫣轻声道,“因为……你和她,完全就是两个人。”   小七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姐姐可以感知到旁人的心绪。   “那……那……除了阿姐以外,其他人有没有……”   “我当时把这件事告诉了姑婆,”冯嫣轻声道,“她为此专门去了一趟长陵,回来之后告诉我,你的星星还好端端地挂在天上,姑婆说,也许这也是一种天意,既然你的星辰还在闪烁,那不管你是谁,你都是冯家的女儿了。”   小七这才恍然大悟。   回想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冯老夫人实在给自己帮助良多,当时她还觉得大概是老人家对孙辈总是格外疼惜,如今想来,才突然觉察出许许多多耐人寻味的细节。   她扶住了额头,“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啊……”   “但也就只有我们三个人而已。”冯嫣笑着道,“小七最好还是像之前一样,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任何人,以免横生枝节。”   “明白……”小七点了点头,她叹了一声,忽然又有些眼热。   她轻轻捂住了眼睛,过了许久,才低声道,“以前的冯婉是怎样的人呢?她……为什么要……”   小七没有继续说下去,过了一会儿,她听见近旁的冯嫣好像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冯嫣不知该怎么回答。   属于阿婉的一切,在冯嫣的脑海中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了。   即便是同样的身体,同样的五官,小七与阿婉两人,在容貌上也并不完全相同。   这三年间,冯嫣几乎要把自己那个曾经的妹妹完全忘却了。   屋檐上头就在这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而后窗外闪过一道黑影——三千岁回来了。   冯嫣暗自庆幸小狐狸来得正是时候。   三千岁在房间的一角迅速甩干了身上的水渍,然后迈着小碎步往床榻这边走,然而快要走近的时候,它忽然又往后退了几步,并在原地绕了几圈。   小七先反应了过来,“啊……阿姐你现在搁脚的地方,是它平时睡觉的窝。”   冯嫣闻言,立刻缩了脚。   小七坐起来,将冯嫣脚底一个软绵绵的蒲团抽了出来,然后轻轻放在了床头的地板上。   她拍了拍蒲团,“今晚你就暂时睡这儿吧。”   三千岁两只前爪在地上拍了好几下,仿佛在表达抗议。   “不愿意也不行,”小七皱起眉头,“不准上来!”   三千岁呜了一声,只得在地上跑了几圈,最后无可奈何地回到蒲团上蜷成一团,把头枕在自己的大尾巴上。   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小七重新回到了被窝,“话说,阿姐接下来还会在家住几天?”   “还没想好……怎么了。”   “这几天你就一直来我屋子睡好不好?或者我去你的屋子里也行。”小七轻声道,“自从阿姐嫁了人,就好久没和你这样聊过天了……”   “怎么没聊过,你上次不是还趁着下学来魏府玩了一天吗?还有上次去岱宗山——”   “哎呀那些不算啊。”小七蹬了蹬腿,“那些时候周围都有旁人,好些话都不大方便讲。”   冯嫣笑起来,“那你是有什么不能让旁人听见的话要和我说?”   小七颦眉想了一会儿“好像也没啥……但反正就是不想有别人听。”   她重新捋了捋被角,低声道,“阿姐还记得之前在上山路上的时候说过的四大门吗?当时你说,人一生下来,就比其他生灵要多五百年道行。”   “嗯,记得。”   “我这几天一直在琢磨这件事,诶,你猜怎么着,还真让我琢磨出一点东西了!”   冯嫣忍着笑,“小七琢磨出什么了呢?”   “我之前就在想,三千岁随随便便就活了三百年,可人要是能活上一百年就是高寿了。如果人真的比其他动物、草木多五百年道行,为什么寿命却这么短呢——阿姐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嗯,没有。”   小七在黑暗中打了个响指,“我也是最近在家里翻书补习的时候想明白的,你想听听吗?”   冯嫣点头,“想。”   “人有魂魄,妖有妖元,妖元一经溃散便彻底消失在世间,可人死后魂魄却会轮回……我觉得差别的原因可能就在这里吧——在这个世界,每一个‘人’都有永生不灭的灵魂。   “不论是妖还是人,大家修行都是为了长生。但说白了,长生不就是指灵与肉都不老不朽吗。人肉身的寿命虽短,灵魂却是近乎永恒的存在,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理解,那人一出生就比别的生灵要多五百年道行就很合理了。”   冯嫣静听着。   小七靠着姐姐,“阿姐听过美人鱼的故事吗?”   冯嫣摇了摇头,“没有,那是什么?”   “是一个童话。”小七轻声道,“讲一只海里的人鱼,为了获得永生不灭的灵魂,历经种种艰辛,最终得偿所愿的故事。” 第五章 冯家的女儿   小七讲故事的时候,三千岁趁她不备,悄蔫蔫地跳上了床尾。   它用前爪在褥上踩了好些时候,直到觉得脚下的被子被踩实了,才打了呵欠重新躺下。   小七顾着讲故事,也就顾不上开口撵狐狸,她把脚丫怼在三千岁毛绒绒的肚子上,和冯嫣讲起海的女儿。   海底的最深处有一座海王的宫殿,在那里住着六位美丽的人鱼公主。   她们的父亲是一个鳏夫。   平日里,一位聪明而高贵的老祖母在照顾着她们的衣食起居。   每当一位人鱼公主年满十五岁,老祖母就会允许她们浮到海面上,去看世间巨大的船只从海岸边经过,去看陆地上的森林和人间亮着灯火的城市。   最小的那位公主向往人间最深,但却只能最晚浮上水面。   小美人鱼在姐姐们对人间的讲述中长大,直到她的十五岁生日,她终于也看见了人间的烟火、船只,看见了晚宴和英俊的少年。   可是那一晚海面的风暴打翻了大船,她在风浪中救下了王子,将他送到了白色、天鹅绒一般的细石沙滩上。   有个年轻的姑娘这时经过,救起了在沙滩上昏睡的王子,但却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一切都是小美人鱼的功劳。   人鱼公主只好独自回到海底幽深的宫殿,却开始慢慢向往起陆地上的世界。   于是小美人鱼询问祖母,「陆地上的人也会像我们一样死去吗?」   「没错,」祖母回答,「他们的寿命很短,不像我们,可以活到三百岁。只是当我们生命结束的时候,甚至连一座坟墓都无法留给我们心爱的人——因为我们没有一个永生不灭的灵魂。」   「为什么我们不能拥有一个永生不灭的灵魂?如果能够变成人,我宁可放弃我几百年的生命!」   祖母担忧起来,「你决不能起这样危险的念头!」   「那我死后就只能化为泡沫了啊,难道我没有办法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吗?」   「没有!」祖母呵斥道,「只有当一个人爱你胜过他自己,只有他将全部的爱情和思想都向你敞开,为你的现在和将来献上全部的忠诚之时,他的灵魂之火才会蔓延到你的身上——但这种事情……永远都不会有的!」   悲伤的小美人鱼去到幽深的海底,向巫婆寻求帮助。   她用自己最美丽的嗓音,向巫婆交换了能够让鱼尾一分为二的药,只是往后每一个步子,都像是踩着刀尖行走。   巫婆警告她,一旦获得了人的形体,就再也无法变回人鱼,倘若她不能得到王子的爱情,那么在王子新婚的头一天早晨,她就的心就会破碎,整个人也将化作海上的泡沫。   小美人鱼失去美妙的歌喉,终于如愿以偿地来到了王子身边。   可最后王子与邻国的公主订了婚——他把那天偶然经过海边的年轻姑娘,当作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而无法开口的小美人不能告知王子真相,也无法使王子爱上她。   在即将化作泡沫的前一晚,小美人鱼的五个姐姐浮上了海面,她们用自己的长发向巫婆换来了一把匕首——只要小美人鱼在太阳升起之前,将匕首插入王子的心口,让他的血淋在自己的脚尖,她就能重新得到鱼尾,重返大海的深处。   小美人鱼带着匕首,掀开王子紫罗兰色的床帘,看见那位美丽的新娘将头枕靠在王子的肩上,两人静静地沉睡着。   她俯身亲吻王子清秀的眉毛,而后决绝地将刀子扔进了大海之中。   远处的太阳升起来了,柔和而温暖的阳光照在海面冰冷的破碎的泡沫上,小美人鱼向着太阳举起了她光亮的手臂,等待着死亡的虚无。   然而她却在光芒中慢慢升腾,她成为了天空的女儿——因为她曾经全心全意地为获得一个不灭的灵魂而奋斗,她忍受着痛苦坚持了下来,所以只要她不断地向人间播撒善行,那么三百年后……   她将获得由自己创造出的,一个不灭的灵魂。   ……   故事结束,小七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她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小美人鱼的故事,不论过了多久,也还是能轻易地勾起她的眼泪。   近旁的冯嫣非常安静。   “阿姐?”小七低声喊了一句——她忽然有点担心,姐姐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黑暗中传来冯嫣一声带着鼻音的回应。   小七有些迟疑地抬手,想去触碰姐姐的脸颊,被冯嫣躲过了。   冯嫣擦去脸上的泪水,将半张脸埋进了枕头。   一个鳏居的父亲,一个照顾着孙辈的祖母。   一个最向往人间,却只能最晚浮上水面的小女儿。   一把楔进爱人心口的匕首。   以及为了心上人甘心永远化为泡沫的女妖……   小七的故事,每一句,都像是一个难以捉摸的隐喻,一个人的命运在不同的人物上交织,投下一个似是而非的影子。   关于现在,关于将来。   “啊……我是不是不应该在睡前讲这个故事,”小七小声问道,“阿姐哭了吗?”   冯嫣摇了摇头。   “小七。”冯嫣忽然开口。   “嗯。”   “如果有一天,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和故事里的人鱼一样的遭遇,你会怎么选?”   “……不知道哎。”小七想了很久,“如果是我的话,可能在一开始就不会去和巫婆做那个交易吧,阿姐呢?”   “我也不会去做那个交易。”冯嫣答道。   “为什么?”   “被巫婆拿走了歌喉,也就意味着失去了言语的能力。然而在人有文字之前,这几乎是我们最特别的能力。   “人的言语之中有一股不可轻视的力量——所谓誓言、诅咒,无一不是通过言语进行的。   “用嗓音来交换双腿,是在用人的本质,来换取人的身形。拥有了人之形,却失去了人之实,在她这么做的时候,去往人世间的希望……就已经破灭了。   “所以在后来的整个故事里,她只能不断地失去、失去……直到一无可失,也不会有任何奇迹让王子回心转意。”   冯嫣抬起头,凝视着虚空。   “到头来……自救才是唯一的解脱之道。” 第六章 信差五郎   小七有些感慨地叹了一声,“阿姐想到的点和我想到的点明明完全不一样……但结论却是殊途同归的哎。”   冯嫣侧目,“小七是想到了什么?”   “嗯……我觉得她会失去美妙的嗓音,是一种注定。”小七轻声道,“因为当她接近了王子,接近了心爱之人,也就意味着她失去了一切的话语权——单恋,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我喜欢这个故事,是因为小美人鱼每一个选择都做得干脆果决。   “她想要一个永生不灭的灵魂,想要得到爱人全部的真心,但是她身边没有一个人能教她到底怎么做——因为其他人也不明白,世上究竟有什么办法,能让心上人同样地钟情于自己。   “小美人鱼的方法很笨,她想要旁人如何爱自己,她就先用这样的办法去爱对方。   “失败以后,她没有怨恨,也不自怜,而是体面地结束了一段没有结果的追逐——虽然童话故事的结局不太好,但现实生活里,一个人一生中并不仅仅会遇上一个爱人么。   “如果用世俗的眼光看,小美人鱼在这段关系里做的大部分牺牲都是徒劳……可她想要得到的东西,本来就是世上鲜少有人能得到的,当然也会历经旁人鲜少遇见的艰险。”   “她求仁得仁了,用她自己的方式——啊。”   小七撑着下巴,突然叫了一声。   “怎么了?”   小七福至心灵,在黑暗中向着冯嫣立起了食指。   “阿姐刚才不是问我如果我遇到了这种情况会怎么办吗?”   “嗯?”   “我刚刚想到了——在救下王子的时候,我就会在沙滩上等他醒来。虽说按照童话里的设定,生活在陆地上的人,大都觉得人鱼的鱼尾丑陋不堪——不过王子如果爱我的话,当然要连我的鱼尾一起爱啊!   “说不定王子到最后一琢磨,‘诶,别人长的都是腿,只有我老婆长鱼尾’,所以就更爱我了呢?”   姐妹俩沉默了片刻,然后同时笑了起来。   躺在小七脚底的三千岁本来睡得迷迷糊糊,又突然被这阵笑声惊醒。   三千岁打了个呵欠,也不知道这对姐妹怎么会有这么多话好说……   它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重新找周公。   临近丑时,冯嫣和小七两个人终于都有些睁不开眼睛,小七迷迷糊糊和姐姐道了晚安,却忽然听见冯嫣像是想起什么似的。   “对了,小七,把这个收下。”   小七有些意外地从冯嫣那里接过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金属牌牌。   “这是……?”   “是陛下的令牌。”冯嫣轻声道,“有它,你在洛阳城里遇到的任何府衙官差,除了少数直接隶属内廷的桃花卫之外,都可以直接调遣。”   小七一下清醒了,“……阿姐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你不是要去查那些今天在平妖署给你难堪的人,都是什么来历么?”冯嫣轻声道,“如果真是岑家的人干的,你可以用这令牌先把他们都狠狠教训一遍,让他们都长长记性。”   “哎?”小七以为自己听错了,“那……那不是就,又和岑家闹僵了吗?”   “没关系,过后我亲自带你去御前请罪就是了,”冯嫣轻声道,“岑家的小女儿可以不懂事,我冯家的就不行了吗?”   ……   次日早晨,冯嫣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小院之中,像往常一样坐在院子里煮茶。   早饭时候,冯易殊亲自端着粥食点心跑来,说一早小七收拾了东西已经去国子监了——本来她昨日伤到了右手,完全可以在家先休息几天,不过小七觉得这样容易被岑灵雎那边的几个小姐妹看扁。   冯易殊再次感慨,“我说阿姐就是有办法啊!”   “五郎怎么谢我?”   冯易殊怔了一下,旋即答道,“阿姐想让我怎么谢?怎么谢都成,你开口。”   冯嫣垂眸而笑,从近旁的茶罐下面抽出一封没有写收信人的信封,但信口已经用胶封好了。   冯易殊把信封拿在手里捏了捏,感觉里面有张薄笺。   “这是……”   “五郎今天,帮我跑一趟凤阁的官署吧。”   “凤阁……”冯易殊突然皱起了眉头,“阿姐,这不会是给魏行贞的信吧?”   “嗯。”冯嫣点头,“是很重要的信,需要一个我信得过的人帮我送达。”   “姐……”冯易殊的脸有些拉垮,试图撒娇耍赖,“我不想见他。”   冯嫣故作惊奇,“刚才谁说的‘怎么谢都成’?还说只要我开口呢……送一封信就不愿意了。”   冯易殊抓了抓挠脑袋,不情不愿地把信给接了。   “在今日把这封信亲自交到魏行贞的手上,不要经旁人的手,你自己也不可以偷看。”   冯嫣拿着茶勺的手轻轻在壶的边沿撇了撇,她望向冯五郎。   “能做到吗?”   冯易殊皱着眉头,虽有些不乐意,但还是挺直了腰杆。   “能!”   ……   临近正午,魏行贞和一干同僚才将将从太初宫出来。   最近凤阁的事务着实繁重,明堂的重建,神都地底野灵空洞的填补,岱宗山上的各种扫尾事宜……不一而足。   各部的统筹最后还是要到凤阁这边汇总,再加上对部分殉灵人余孽的追踪也需要魏行贞单独与杜嘲风那边不时同步近况。   即便出了宫门,魏行贞脑子里也依旧在捋着今日接下来要做的事。   进了官署,他没有先回自己的座位,而是直接去了凤阁存放卷宗的库房,再次查阅起过往与殉灵人有关的记录。   “大人。”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凤阁的书吏表情复杂地推开了库房的门,“有人找您,已经在外厅等一上午了。”   “不见。”魏行贞头也不抬,“有什么事让他留下折子,今天没功夫见外人。”   “……我,我就是这么跟他说的,但他说……今天非得亲自见到您不可,那位爷也是个有脾气的主,我怕他再拖下去,万一闹起事来……”   魏行贞颦眉,“谁敢在凤阁闹事。”   “您的……小舅子。”   魏行贞怔在那里。   书吏又道,“他说他姐姐写了一封信给您,一定要亲手交到您手上。” 第七章 魏大人的回应   从档案库到前厅,魏行贞一路疾走,脚下带风。   快到会客间时,他又突然放慢了脚步。   魏行贞整了整衣襟,又抬了脚,伸手轻轻捋掸鞋面上的灰尘,而后才神色平常地踏进了屋门。   冯易殊早就等得一脸不快,一见魏行贞便冷笑了一声,“魏大人够忙的啊。”   魏行贞迅速扫了一眼冯易殊。   他两手空空,近旁的桌面上也没有放着任何信笺——可见他要么是把信藏在了什么地方,要么就是存心过来寻开心的。   “今日确实比较忙。”魏行贞在主座前坐了下来,“五郎今日来找我,有什么事?”   冯易殊放下了手中的杯盏,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哦,我没事……就不能来看看魏大人,看看我这身居高位的姐夫了?”   魏行贞觉得自己额边的青筋轻轻跳了一下。   他静静望着冯五郎,一时无言。   冯易殊双眉轻扬,“诶,还真是哈——要不是受我姐姐所托,鬼才要到你这地方来看你啊!”   魏行贞伸手轻轻揉了揉太阳穴,“阿嫣托你送的信呢?”   冯易殊从怀中取出信封,放在了手边的桌案上,魏行贞站起身,伸手去取——五郎的食指却紧紧压在了信上,没有半点松手的意思。   “怎么?”   “魏大人就这么把信取走了,我回去之后怎么和我姐姐交待?”冯五郎冷声道,“你不得给我写个回执什么的,把你是从我手上亲手取的信、取信时信封封口完好之类的事,都给说一下么?”   魏行贞哼笑一声,“信封的封口是否完好,我总得看看才知道?”   冯五郎这才收回了手。   魏行贞取了信,两指轻轻掠过信口——确实完好。   他转身去近旁的桌案上取了纸笔,飞快地在纸上写下「阿嫣来信已由五郎亲自送达,封口完好,勿念」几个字。   而后又从怀中取出印信,在纸张的右下角敲了个章。   “这还差不多。”   冯易殊收了回执,头也不回地往外跑了,好像在这里和魏行贞多待一刻都觉得膈应。   魏行贞目送冯易殊踏出了院门,而后立刻转头走到房间的窗边,独自将信封拆开。   冯嫣熟悉的字迹印入眼帘:   「行贞,自岱宗山一别后,许久不见。」   「其间诸多变故,大概也很难用三言两语讲清,连日来,我亦忧思重重,茫然怅惘,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几行字已经看得魏行贞皱起了眉头,恨不得立刻就飞到冯家的小院里去问问阿嫣究竟是怎么了。   为什么忧思重重?   为什么茫然怅惘?   「思前想后,我想再见你一面。听五郎说,九月初三,洛水边有灯会,不知行贞可否拨冗同往。」   「一切琐事,见面再叙。」   灯会?   魏行贞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再往下看只剩冯嫣的落款:   「顺颂时祺」   「冯嫣敬启」   这封短短的书信,魏行贞反反复复看了六七遍,直到书吏又出现在门口,“大人,那些材料,您一会儿还看么?要不要下官先收起来,等您得空了再——”   书吏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望见魏行贞带着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怅然神情独自站在窗前,显然没有听他在讲什么。   “大人?”   魏行贞回过神来,“嗯。”   “那些材料——”   “我一会儿去,你先退下吧。”魏行贞低声道。   待书吏走后,他缓缓在近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再看阿嫣的来信,他的目光落在了信的开篇处。   这次,她没有写“魏大人”呢。   ……   入夜,冯嫣与小七两人在家中的长廊里散步消食,灯会将近,冯家的院子里也挂起了几盏花花绿绿的彩灯,每一盏等下都挂着一个封着口的字条——上面是花灯的谜面。   相传多年以前,大周的开国皇帝盛元君在攻入长安之前,与前楚对峙月余,围而不剿,连月劝降。   前楚的亡国之君自知时日无多,决心以身殉国,并留给大周一座死城,在存粮见底的前日,命内廷近卫趁夜在全城水井中投毒。   近卫之中有间者得知此事,觉得攻城的机会已到,便趁夜悄悄攀上城东,朝天上放了一只纸灯。   那纸灯落去盛元帝的军营之中,士兵们发现上头写着两句话。   一句是,烟消日出不见人,一句是,人间参与商;   大家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便带着这古怪的纸灯去找盛元帝,皇帝看过之后,便立即下令,率一众火属修士打头阵,夜袭城南,一夜摧枯拉朽,几乎没有废一兵一卒,就攻破了长安。   大家事后问为什么,盛元帝道,这是两句谜语,上一句“烟”消了日,又不见人,便只剩“火”;下一句的参与商都是天上的星辰,人将参、商二星间隔开来,也是一个“火”字。   五行之中,南方属火,所以那只灯上字谜的意思,就是“火攻城南”之意。   “骗人的吧!打仗真的会这么儿戏吗?”   小七一声惊呼。   “别的就不说了,退一万步,万一那只纸灯根本不是盛元帝的人放的,而是前楚的人设的陷阱呢……他也带着火属的修士跑去城南?”   冯嫣一笑,“真不真不知道,总之这就是九月初三花灯会的来历。当年盛元帝围城数月,终是在九月初三的黎明攻入长安,所谓灯会,就是为了纪念这兵不血刃的一仗。”   “噫,”小七做了个嫌弃的表情,“这也太玄乎了……怪不得要看花灯猜灯谜,我还以为有什么好听的神话故事呢。”   “灯上画的这些,全是神话故事呀,你到时让五郎给你讲讲不就好了?”   “阿姐和我们一道去么?”   冯嫣笑着摇了摇头。   姐妹正说着话,前面走来两人。   冯嫣抬头,见其中一人是父亲身边的长随,另一人则是许久不见的熟人。   “去甚?”冯嫣有些意外地望着来人,目光不由得随即看向他身后——她还没准备好呢!   去甚一见冯嫣便笑,“太太别担心!我家大人今晚没有来,就是我一个人来的。”   冯嫣松了口气。   “你来做什么呢?”她轻声问道。   “太太可否借一步说话?”   冯嫣与去甚走到一旁,去甚背对着小七与冯远道的长随,从怀中取出一个硬纸壳作封面的折子,递了过来。   “我来给太太送戏帖!”   “戏帖?”   “大人说,初三那日暖熏阁正好有新戏,神都的花灯要过了戌时才好看,在那之前,不如先一道去清堂听戏——太太之前不是就想去暖熏阁瞧瞧吗?” 第八章 睡呀睡不着   小七远远望着冯嫣在不远处的等下与去甚对话。   姐姐似乎收下了什么东西,又问了一些什么话,然后去甚便向她鞠躬道别,快步回来,与父亲的长随一道离开了。   “阿姐!”小七跑了过去,“是什么事啊?”   冯嫣整了整自己的袖子,“没什么……就是早上我让五郎去凤阁给魏行贞送了封信,他给了我一个答复。”   小七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姐姐这话答得模棱两可,好像回答了,却又什么都没有透露,冯嫣望着别处,脸上似乎带着些微红晕和笑意,但又还是一如既往地波澜不兴。   小七打量着灯光下姐姐的侧脸,只觉得此时的阿姐看起来好像透着某种欣喜和青涩。   ……   这一晚,冯嫣一个人坐在灯下雕刻。   冯易殊深夜跑来敲门,把魏行贞中午给他的回执拍在了冯嫣的桌上,一脸“我做了如此大的牺牲,阿姐你是不是得好好夸夸我?”的表情。   “辛苦了。”冯嫣收起回执望了一眼,笑道,“傍晚的时候魏府的人来过了,五郎的差事办得很好。”   “那是自然,”冯易殊两手抱怀,“本来约好了和几个朋友一起去玉烛楼喝酒呢,结果为这事儿一直枯等了一上午!呵,他好大的官威啊,让我白白等了那么久。”   “也许是朝廷的事情比较多吧……”冯嫣忽然想到了什么,笑道,“那你今天……是不是又当面怼人家了?”   冯易殊当场睁大了眼睛,“哪有!我今天可是从头到尾客客气气——天地良心,我还喊他‘姐夫’了!”   “是吗。”冯嫣有些意外。   冯易殊摊手,“是啊,反正他之后要是和阿姐你告状,说我对他如何如何不敬,那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对他是仁至义尽了。”   冯嫣垂眸而笑,低声道,“若是抛开他首辅大臣的身份,其实五郎说不定和他很投缘——”   “什么跟什么啊,”冯易殊抬手制止道,“阿姐越说越离谱了,我怎么可能和这种人投缘——我本来以为你搬回来是不喜欢他了呢,没想到现在还在给魏行贞说好话?那阿姐当初是为什么要搬回来?”   冯嫣微笑,没有回答。   冯易殊又问,“九月初三的灯会,阿姐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不了。”冯嫣答道,“我有自己的安排。”   冯易殊叹了一声,“好吧……”   “这段时间,五郎都在家休假是不是?”   “嗯,是啊。”   “那你留心看着些小七吧。”   冯易殊表情突然认真起来,“阿姐是要我看着她做什么?”   “也没什么,”冯嫣轻声道,“如果她要干什么坏事……你在旁边帮着点儿吧。”   ……   同一个夜晚,魏府的小楼此刻灯火还亮着,去甚和不恃远远望着小楼的光亮。   去甚骑在不恃的肩上,颇有几分不解,他低下头望着不恃,“诶你说,咱们爷这一天天早出晚归的,夜里又不睡觉,都在干什么呢?”   “不知道。”不恃闷闷道,“明天问问?”   去甚敲了下不恃的脑壳,“去,这是能直接问的吗!”   不恃仰起头,“太太怎么一直不回来啊。”   “……我也不知道,不过感觉应该快了吧,”去甚轻声道,“我今晚还给太太送了戏帖子,我看太太不气不恼,好像还挺高兴的……估计这会儿气已经消了?反正等初三夜里他们听完戏,看完了灯会,就该一起回来了吧?”   “喔。”不恃点了点头。   去甚望着小楼,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小楼之内,魏行贞独自躺在平时冯嫣休息的床榻上。   软枕温衾,这屋舍中依旧留着些微冯嫣的气味。   也不知道阿嫣现在,在做什么……   他突然想立刻去冯嫣的院子里看看,但又忍住了。   等下次见面,一定要向阿嫣把这整件事都问个清楚。   魏行贞轻轻叹了口气,辗转反侧之后,还是坐了起来。   他披上外衣,大步走出小楼,行至假山附近“碰巧”遇上去甚和不恃。   他看了两人一眼,“你们这么晚还不睡,又在干什么?”   “我……在陪不恃浇花,”去甚指了指近旁的水壶,“大人这么晚是要去哪里啊?”   “我去洛水西畔附近看看。”魏行贞答道。   “洛水……”去甚有些不解,“那儿现在应该还在搭灯架吧?没啥可看的啊。”   “嗯。”魏行贞应了一声,“就是先看看他们都在哪儿搭了东西。”   去甚终于明白了过来——大人这是提前踩点儿去了!   “那我和大人一块儿去吧!”   魏行贞看了看去甚,沉吟片刻之后还是点了点头,“也好……反正之后的琐事也要你去亲自跑几趟。”   去甚拍了拍胸脯,“明白!”   ……   往后的几日,五郎和小七常常到冯嫣的院子里来。   因着小七白天还要去国子监,她每日可用在追踪先前平妖署闹事之人的时辰可谓屈指可数。然而这毕竟是小七第一次做这样抽丝剥茧、巡查探访的事,其中的种种麻烦、坎坷,在她眼中都显得新奇有趣,以至于她向冯易殊三令五申,禁止五哥在她不在场的情况下独自追查线索。   冯易殊固然无奈,也乐得手头少一事,反正这段日子里,只要跟在小七后头护她无虞就好了。   不过,两人都发现这段日子里的姐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她还像从前一样容易突然出神,只是眼中的神情却不像从前那样单一。   冯易殊看得纳闷,私下问小七知不知道阿姐到底是怎么了,小七支吾不言,一句“女孩子的心思你别问了,说了你也不懂啊”就打发过去了。   冯易殊只能默默在心里为殷大人捏一把汗——自从上次陛下在夏日宴上赐婚以后,殷时韫便像销声匿迹似的没有了消息。   如今看起来,连之前和自己站在同一战线的小七,好像也有倒戈向魏行贞的风险。   这真的有点糟糕。   ……   ……   洛水灯会这一天,到底还是如期而至。   小七和五郎本打算在家和父母一道吃了晚饭再出门,未曾想冯远道和李氏两人,早就先启程去洛水边赏玩了,也没和他们先打招呼。   两人感叹之余,让厨房做了些清淡的小食端去冯嫣的小院,三人坐在槐树下谈笑风声。   “那我和小七一会儿就出门了。”吃完饭,冯易殊收拾起食盒,“阿姐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小玩意,要我们给你带?”   冯嫣摇了摇头。   小七接道,“那我们就路上自己看着买啦,要是有什么好看的莲灯、珠串,我们再给阿姐带些回来。”   “好啊。”   她站在树下,目送五郎和小七消失在夜色之中。   而后,冯嫣关上了院门门,抬头望向槐树的枝桠,“出来吧。”   槐青从枝叶中探出头来,确信院子里只有冯嫣一人以后,他径直跳落,手中捧着一套男衣。   “嫣姐姐试试吧,”槐青将衣服递至冯嫣跟前,“这都来来回回改这么多趟了,这次衣服肯定合身!” 第九章 「行贞」   离冯府南门两条街巷的某处茶摊,魏行贞带着去甚和不恃等在临街的木桌旁。   去甚几次看向魏行贞——他从刚才开始,就一声不吭地望着某个方向出神。   去甚只得把话噎回喉咙,因为每次魏行贞露出这个表情,那多半是在想自己的事且不想被打扰,如果这个时候贸然跑上去搭话,多半要惹得他不开心。   这种事情发生也不止一次了,每次都搞得去甚很挫败。   想来想去,去甚只得靠向不恃那头。   “……哎,你有没有感觉,太太好像就在这附近啊?”   不恃的鼻子动了动,然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两人再一次扫视街上的行人——虽然风中隐隐有冯嫣的气味,但到目前为止,他们已经把这条街看了八百回了,还是没见着冯嫣半个人影。   时间一点点过去,去甚终于熬不住了。   “大人,要不咱们去冯府再问问?您看,要是再不启程,暖熏阁那边我们怕是就赶不上趟了……”   魏行贞回过神来,他看了看天色,忽然起身,“去牵马车,在这儿等我回来。”   说罢,他便朝街巷的对侧走去。   去甚一怔,“哎哎——大人您去哪儿——”   魏行贞没有理会身后的去甚,他穿过街巷,穿过人群,沿着道路两边的花灯缓缓向前,最后停在了一处糖人铺子前头。   还未等魏行贞开口,冯嫣已经回过了头来——每当魏行贞靠近,她总是能第一个觉察出来。   淡黄色的烛灯下,从锅炉中升起的烟雾氤氲在二人之间。   两人望着彼此。   “……阿嫣。”魏行贞先开口道。   冯嫣微微张口,半个“魏”字含在口中,又忽然想起来——“魏大人”这个称呼,眼前人大概是不太爱听的。   然而“行贞”两个字,纸面上写写还好,当着面……又好像有些说不出口。   冯嫣轻轻吸了口气,将目光收回,莞尔一笑,“……你来了。”   “嗯。”魏行贞走到冯嫣的身旁。   “我看这边有些小玩意,就先跑来看看,没耽误吧。”   魏行贞摇了摇头,“没有。”   他望着冯嫣。   冯嫣此刻正望着糖人匠手里的铁勺和白瓷画板,看着老人用糖浆作画。   她左手拿着一只皮影戏一般的深金色糖画人偶,右手拿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锦盒,手腕上多了好几条花绳编织的珠串。   这大概都是她在这一条小巷的铺子上买下的东西吧。   扮作男子的冯嫣看起来个头很小,皮肤白净,像个十六七岁的清俊少年,   今天的冯嫣穿着一身竹月色的圆领袍,上有细条暗纹。她以往垂落腰间的长发,今日像男子一样高高束起,从额角到鬓边,所有的碎发全都整齐地掖进了幞头。   只是后颈处的碎发实在没有办法,它们柔软地垂下几缕,撇落在冯嫣的颈间。   魏行贞有些想伸手用指背碰碰她后颈的碎发,只是才抬起手就意识到这样有多唐突,于是又放了下来。   他眉心颦蹙,低声道,“好久没有……”   冯嫣等了半天,也没有等来魏行贞的下文,不由得回头道,“好久没有什么?”   魏行贞原本想说好久没有见到阿嫣这样一身的装扮,但他很快意识到这句话的问题——阿嫣此前,又什么时候男装过呢。   “……好久没有见到你了,”魏行贞轻声道,“阿嫣最近一个人过得还好?”   冯嫣点头,“还好啊,你呢。”   “我……不好。”魏行贞低声答道。   冯嫣笑了笑,没有说话。   做糖画的老人这时抬起头来,笑着将新鲜出炉的兔子递给冯嫣,冯嫣接过粘着糖画的小棍,却将它和自己手上拿着的画一齐插回了老人的稻草架中。   老人怔了一下,“诶你这……”   “糖画的钱,老丈收好。糖我拿着不方便,看您画画就挺有意思了。”   冯嫣将若干铜板放到老人手上,拉着魏行贞转身离开了。   ……   去往东市暖熏阁的路上,冯嫣久违地和魏行贞坐在同一辆马车之中。   两人坐在一处,却都各自目视着前方。   这情景恍然间好像回到出嫁那日一道去镇国公府的时候——那时的他们也像今夜一样,一路相对无言。   冯嫣忽然笑了一声,低声道,“说起来……”   魏行贞望向冯嫣,发现对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了头,正看着自己。   “怎么了。”   “我想问问,”冯嫣稍稍歪头,“殉灵人的事,后来怎么样了?”   “还没结束。”魏行贞答道,“天师那边传来消息,说有可靠的线人提供了新的线索,殉灵人在双祭前在岱宗山一齐出现本就是他们计划中的事情,其中有一个已知的头目叫‘瑕盈’,眼眸如水银——但已有的殉灵人尸首中,没有人符合这个特征……杜天师已经去查了。”   “这件事告诉给陛下了吗?”   “还没有。”   冯嫣点了点头,“那贺夔和狄扬两人,后面是怎么安排的?”   “贺公昨日就已经送出城了,”魏行贞轻声道,“既然殉灵人随时都有死灰复燃的可能,那贺公就不好待在洛阳城,不如早些送去岭南他的旧友那里——”   “谢谢。”   魏行贞看了冯嫣一眼,“阿嫣说什么?”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好心搭救贺夔。”   魏行贞有些意外,“非要感谢,反而是我该谢谢阿嫣在这件事上帮我隐瞒吧,毕竟——”   “行贞。”   冯嫣忽然打断了魏行贞的话,试着开口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她果然看见魏行贞脸色微凝,好像她刚刚喊的根本不是他的名字,而是某种让人失神的咒语。   “怎么了?”冯嫣笑着问道,“之前不是说‘魏大人’三个字听不惯,要我喊你的名字吗。还是说听了这么久的‘魏大人’,我喊名字的时候,你反而听不惯了……”   “听得惯,当然听得惯。”魏行贞反应过来,他有些困惑地望着冯嫣,“我只是……有点不明白。”   冯嫣看着别处,眸中带笑,似是想开口说些什么。   魏行贞心中隐隐有了某种奇妙的预感,他望着冯嫣,静静等待着她要给出的答案。   马车就在这时停了下来。   去甚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大人,太太!暖熏阁到啦!” 第十章 轻描淡写的觉察   马车在东市的一处侧廊稳稳停下,在今夜的东市,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看花灯的人群,只有这里少见地人迹罕至。   暖熏阁的侧门就在这附近——如魏行贞这般身份的宾客,很少直接从正门踏入,这里的侧门直通阁中高处的厢房,一路清清静静。   魏行贞扶着冯嫣下车,两人缓步往前。   去甚望着自家大人和太太的背影,正要和不恃感叹这俩凑一块儿真是一对璧人,就见魏行贞突然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是往这边走吗?”一旁冯嫣问道。   “不是,阿嫣随我来。”   魏行贞收回目光,带着冯嫣往暖熏阁的入口去了。   去甚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头,不由得转身戳了戳不恃的胳膊。   “你戳我干什么。”   去甚心里毛毛的,“我刚……干啥了吗,大人怎么好像瞪了我一眼……”   不恃往魏行贞的方向看了看。   “你看错了吧,”不恃指着魏行贞和冯嫣的背影,“大人明明一直在和太太说话。”   ……   踏入暖熏阁的第一步,冯嫣就明白了为什么龙舌会在信中说,自己一来清堂就立刻迷上了这里。   即便身处宫廷之中,冯嫣也很少望见这样的繁华——或许正因为是宫中,所以一切的美都显得庄严,一切的美都指向永恒。   而暖熏阁的繁华,则带着醉生梦死、只争朝夕的浮醉……它是数不尽的绫罗绸缎与金银珠翠堆砌的幻梦。   冯嫣听见脚下的厅堂中传来欢笑,而远处洛水的江面上响起悠悠丝竹声,她忽然想起夏日宴那一晚狄扬的花洇。   这里的欢愉和那一晚飘落的桃花花瓣一样,都在速朽。   只是这人间的速朽,却不像花瓣那样干净。   一阵一阵的欲念从四面八方涌来,它们呈现着轻柔而污浊的形态,让冯嫣觉得新奇。   迎面走来走来端着酒水的小厮,冯嫣有意跟在了魏行贞的身后,借用他的背挡住了自己的脸。   “阿嫣今天为什么要换男装?”魏行贞忽然问道。   冯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倒也没有别的什么原因,就是龙舌在信中提到过这一茬罢了……   她想了想,轻声道,“我想……到这里来,或许男装会方便些?”   “若是要去楼底下的堂座,男装固然方便些,”魏行贞轻声道,“不过今日既然先订下了厢房,也就无所谓方不方便了。放下了珠帘,没人能看到厢房中的人在做什么。”   “是吗……”冯嫣停在了走廊上。   她站在两处壁灯之间的暗淡处,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整座暖熏阁的大厅。   此刻,暖熏阁中的大部分地方灯已经熄了,她也在站在无人能望见的黑暗之中。   堂座之地,人头攒动,目之所及,大都是身着绸衣的年轻人,男子多,女子少。   细看下来,其中有几个少年总是在伸手捂自己的头发,冯嫣忽然在心中好笑起来——那大概也是同样扮作男装,来这里寻欢作乐的姑娘吧。   冯嫣转头看向魏行贞,“我们要不要也下去看看?”   魏行贞一笑,“不妥,若是再下去一趟,只怕明日纪大人又要来家里告状了。”   冯嫣一怔,旋即莞尔。   也是,只怕今晚这里的很多人,都认得魏行贞的这张脸,让他去楼下抛头露面,似乎确实有些不大妥当。   “那上次行贞去郊野搭救贺公之时,怎么就直接下了暖熏阁的堂座呢?”冯嫣轻声道,“那时就不怕被认出来,惹上什么麻烦?”   魏行贞轻声道,“幻术捏的人和真人还是有差距,它承不了应当走小路上厢房这么复杂的想法,所以只能在地理位置上做一些循环往复的动作罢了。原主从前在这个地方做些什么,它也就做些什么……我也没料到它会到这里来。”   冯嫣的手斜撑着脸颊,目光悠闲地望着戏台,低声道,“这么说来,从前行贞常常下堂座听戏了。”   魏行贞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话中带着纰漏——他过去确实常常下堂座听戏,但那都是上一世的事了,每一次都与冯嫣一道。   这一世连迁都洛阳都是上个秋天才发生的,他那时已经入阁成为首辅,哪里来的时间“常常下堂座听戏”?   不过冯嫣只是望着楼底的人群,也没有追问下去,好像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魏行贞莫名觉得松了口气。   今晚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总是想起当年的事来。   他不禁又望向冯嫣的侧影。   是因为阿嫣今晚像从前一样,忽然换了一身男装的缘故吗?   ……   暖熏阁的堂座之中,小七拉着五郎费心尽力才找了处没人的角落,小七坐在木栏上,如释重负地伸了伸脚。   “这什么戏啊这么多人……我们晚上不是出来看灯会的吗,五哥带我跑这儿来干什么?”   “你真是不知好歹啊,我能临时搞着票你就烧高香吧,”冯易殊看了妹妹一眼,“今晚是首演,千金难求一票,要不是刚才遇到我那几个倒霉催的同僚今晚临时被点兵回去值守,你以为我们现在能进得来?”   “这么厉害啊。”   小七擦了擦额角的汗,目光不经意往近旁高处扫去,就望见阿姐和魏行贞两人站在高处。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连忙揉了揉眼睛。   再往方才的地方望去——高处的走廊上空无一人。   果然是看错了吗……   小七正要收回目光,却看见往下一层的走廊,另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那是穿着官袍的纪然,正大步流星地走过二楼无人的长廊。   小七有些意外,他也来了啊。   她站起身,正想追着纪然看看他是要往哪儿去,然而那少年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的尽头,随即闯进她眼帘的,却是两个鬼鬼祟祟的男人。   这两人远远跟在纪然身后,显然没打什么好主意。   “五哥!五哥!”小七皱眉拍了拍冯易殊的肩膀,“我刚好像看见岑家的两个修士了。”   “哎,你坐着好好听戏行不行?今晚咱们出来是来玩的,你别放着正事不干,去干别的呀——岑家的门客今晚会到这儿来有什么稀奇的,他们手眼通天也能搞着票呗。”   “不是!”   小七眼看着那两人尾随着纪然而去,很快也要消失在二楼的长廊尽头,她来不及解释,便迅速钻进了人群之中,向着那道走廊通向一楼的出口挤了过去。   不一会儿,冯易殊终于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   周围好像有点过于安静了。   他侧目望向身边。   “小七?”   没有人再回答他。 第十一章 阿嫣的谜底   魏行贞与冯嫣已在雅间就坐。   冯嫣站在窗口的珠帘后头,屏气凝神地望着戏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叩门声。   “进来。”魏行贞轻声道。   有小厮端着茶水进屋,将新沏的茶盏放在冯嫣与魏行贞座旁的桌子上。   放下茶水,小厮并不着急离去,而是对着魏行贞与冯嫣微微躬身。   “二位,今日九月初三,为博雅兴,小店备下两道谜语,不知两位可有闲情猜一猜?”   听见要猜谜,冯嫣暂时忘却了戏台,转过身来看着小厮,“猜中了有什么好处?”   那人笑道,“今晚自当酒水全免。”   冯嫣回了自己的座位,“说说看。”   小厮轻咳一声。   “第一道题目是:‘冠盖满京华’。谜格乃堆金格,打一古仁人姓名。”   “第二道题目是:‘盈盈秋水,淡淡春山’。谜格乃燕尾格,打一词牌名。”   冯嫣与魏行贞两人同时陷入了沉思。   所谓谜格,是制谜、猜谜时的一些特殊结构,谜格的“格”即格律的“格”,既是对谜题的一种限制,也是提示谜底的手段。   所谓堆金格,又称碎锦格,取‘把碎金块堆合在一处’之意。   它要求谜底必须至少有两个字,每个字又要能拆称两个字或三个字,既可左右分解,又可上下分解;   燕尾格与堆金格相似,但要简单一些。   它的谜底也必须至少有两个字,谜底的最后一个字应当像燕尾一样能够分开,且分解后的字意应当与谜面相切合。   冯魏二人凝神细思,不一会儿,两人一前一后都发出了一声轻笑。   小厮目光微动,“哎,难道二位这么快就已经有答案了?”   冯嫣轻叹,她望向魏行贞,“枉我花了这么多心思乔装打扮……原来行贞早就告诉了这边的店家我要来吗。”   魏行贞笑道,低声道,“订位的时候,确实就直说了会携夫人同往。”   小厮在一旁左右看了看,“二位快说说吧,到底猜的什么?”   冯嫣看向小厮,“第一个谜题,谜底是春秋齐桓公的谋臣管仲,可对?”   “正是!”小厮连连点头,“何解?”   冯嫣轻声道,“‘管’字,上部可拆为‘个个’,下部一个官字,而‘仲’可拆为‘人中’,合在一起,便是‘个个官中人’,岂不正是‘冠盖满京华’?”   魏行贞接道,“‘盈盈秋水’说的是女儿家的眼睛,‘淡淡春山’说的是女儿家的眉毛,谜面合在一起,便是‘眼儿媚’,媚字拆开正是‘女眉’,对着谜面女儿家的眉眼。”   两道谜题,基本是为他们二人量身定制:一道称许魏行贞为官堪比春秋名士,一道赞颂冯嫣有闭月羞花之容。   也难为这暖熏阁老板费下的心思……   冯嫣望向魏行贞,“你和这暖熏阁的老板很熟么?”   魏行贞摇了摇头,“只收到过几封问候书信罢了,听说他人一直在长安,没有来洛阳。”   “是了,”小厮在一旁笑道,“我们老板几日前来过洛阳一趟,不过现在又南下往江南去了,听说初三这日您二位会来,就特意留了这两道谜题给两位解闷。”   他伸手鼓了鼓掌,身后两个侍女端着小小的两只酒壶走了进来。   “这是我们老板亲自酿的‘花间醪’,说若是您二位解出了谜底,便直接相赠”小厮笑道,“味道或许不如陛下的‘红垆’,却也是世间难求的佳品。”   “他叫什么名字?”冯嫣问道。   “我们老板姓贾,单名一个‘酩’字,酩酊大醉的酩。”   冯嫣忍不住又笑了一声——贾酩,假名。   这样直白的名字,倒也……显得特别洒脱。   “对了,因为我们老板喜欢猜谜,所以在这花间醪的纸笺上也留着谜题,不过这些猜的都是戏名,就没那么好玩了……二位若是有猜谜的兴致,可以看看,若是又全猜对了,我们还有好礼相赠。”   小厮走后,冯嫣站起身,将所有酒壶一一拿在手中过目。   一则写,“搜孤救孤,遥对格。”   一则又写,“去绍兴,掉尾格。”   她一个一个地翻过去,有些很快就能猜出来,有些大抵能推测出含义,但因为她京戏听得少,脑海中找不出对应的剧名。   珠帘之外,一个女子清冷孤寂的咏唱声传来——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似乎有人正在那山坡)   (身着薜荔,腰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她向我投来一瞥,迷人的微笑如此闪烁)   (“爱我吧,我美丽、优雅……风姿约绰。”)   ……   冯嫣没有听戏,反而取来墨笔。   她将其中一壶花间醪的酒笺揭下,在桌上铺平,而后提着笔,伏案写字。   魏行贞望着冯嫣,一时看不清她在写什么。   “阿嫣写的字,似乎有些多了。”他轻声提示道,“这些谜题的谜底,大都只有两三个字而已。”   “我知道。”冯嫣低声道,“我不是在写他们的谜底。”   魏行贞有些不解。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天色幽晦,日色昏沉)   (东风时来,诸神布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我等待着你啊,忘记了归返)   (岁月渐老,谁又将予我青春华年?)   ……   冯嫣搁了笔,将酒笺捧在手中轻轻呵气。   等到纸上墨干,魏行贞看见她将酒笺对折,放进了手边一个拳头大小的锦盒之中——那是阿嫣今晚拿了一整晚的盒子。   魏行贞有些在意地望着它。   “听戏吧。”冯嫣将锦盒收好,放去一旁,笑着对魏行贞说道。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我避居群山,芳如杜若)   (我饮着石下的清泉,松柏也为我遮阴)   “君思我兮然疑作”   (你也正思念着我吗?我心中……并不确定)   ……   戌时以后,两人离了暖熏阁,在洛水边散步。   这一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远天不断有烟火升上夜空,化作一簇一簇的星雨。   魏行贞原本有许多话想问,但他发现冯嫣一整晚似乎都在尝试着鼓起勇气——她显然有什么话要说,却总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开口。   魏行贞默默等待着,生怕自己不恰当的开口会贸然打乱了冯嫣的阵脚。   黑暗中,冯嫣的脸微微发烫。   即便先前已经把该说的话反复想了千遍万遍,临了还是难以直言……   但不论如何,今夜不能再拖延下去……   一辆马车在经过冯嫣身旁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嫣儿?”   冯嫣一怔,抬起头就望见李氏的脸。   “娘……?”   李氏回头轻轻打了一下冯远道的手,“我就说我没看错嘛……我自己的女儿我能认错?”   “哎呀。”冯远道搓搓手,“我不是说你看错了……”   “那你不让我过来!”   魏行贞和冯嫣向着车中的二老行礼,一番寒暄过后,李氏问两人接下来还要到哪儿去,冯嫣摇了摇头——今夜该逛的街景,该听的乐音,已经都逛遍听遍了。   “那刚好啊,嫣儿上我们的车,和我们一道回去吧。”李氏轻声道。   冯嫣又摇了摇头。   “母亲稍等,我还有些话……要与行贞说。”   她拉着魏行贞的衣袖,走到近旁一颗挂满了许愿绸带的桂花树下。   魏行贞也突然觉得有些紧张起来。   “阿嫣……”   “让我说吧。”冯嫣抬起头,望着魏行贞的眼睛,“这些天里我一直在想该如何开口……事到如今,我觉得我应该算是做好了与行贞谈及一些事的准备。”   “什么事……?”   冯嫣低下头,将手中的锦盒递出,“但这对你而言,会不会太突然了呢……或许你也需要一些时间来考虑要与我说些什么……”   魏行贞接过锦盒,刚要打开,便被冯嫣压住了手背。   “等我走了,再看吧。”   秋日的夜风里,魏行贞满心疑惑地送别了冯嫣与岳父岳母的马车,他再次走到桥头的一处花灯之下,三下五除二地将锦盒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一只木雕的狐狸先掉进了他的掌心。   想起冯嫣今晚的种种欲言又止,魏行贞心中突然浮现出某种糟糕的预感。   锦盒的边沿,有一张字条。   那应该就是冯嫣在暖熏阁的时候留下的了吧……   他迅速将字条展开。   魏行贞扫了一眼,觉得脑中嗡地一声炸响,身上的每一根寒毛霎时间都竖了起来。   灯火下,冯嫣的酒笺上写着一行清隽的小字——   「狐狸化作公子身,灯夜乐游春」 第十二章 有人如履薄冰   回程路上,冯嫣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真就……这么送出去了啊。   好像也没有想象得那么纠结。   她有些出神地看着窗外,也不知道魏行贞在看到了盒中之物以后,会不会也像她最初时一样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呢?   冯嫣扶着自己的额头,有些不自觉地笑了笑。   她有些不知该怎么面对那样的情况,于是下意识地逃开了。   虽然有点光挖坑不管埋的感觉……但,还是让魏行贞也独自冷静一段时间吧。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他那边调整好心态,登门再叙了。   这一路,冯嫣想着今晚的事,以至于冯远道和李氏几次开口和她讲话,她都有些后知后觉,总是要等李氏再三喊她的名字,她才抬起头,茫然地问一句“什么?”   李氏叹了口气。   “算了,等回去以后再说吧。”李氏叹了一声,“你每次出门都这么魂不守舍的……”   ……   马车飞快地穿过街道。   冯嫣到家的时候,五郎和小七还没有回来。   李氏带着自己身边的侍女,跟着冯嫣一路回到她的小院。她一路讲着岑家在岑灵雎被关上岱宗山以后的种种趣事,冯嫣垂眸想着心事,并没有留心。   每当李氏问起她态度的时候,她总是点点头,再轻声答一句“是呢。”   她望着前路,仍在想着与魏行贞有关的一切。   也不知道魏行贞什么时候会再来?   若是日不肯露面,倒也等得。   可若是十天半个月都不来……   冯嫣一面想着,一面推开了自己的院门。   ——魏行贞面容严肃,两手垂落在身侧,就那么稳稳当当地站在她小院的中央。   冯嫣唰地一声——趁着李氏还未望见眼前景象——将门紧紧地合上了。   “怎么了?”李氏被这突如其来的关门声吓了一跳。   “……有,飞蛾。”冯嫣有些磕磕绊绊地答道,“有点儿……吓到我了。”   李氏有些奇怪,“夏天都过完了,怎么还有飞蛾。”   她上前再次推开了院门——院中空空荡荡,不要说是飞蛾,就连半点虫鸣也听不见。   “兴许是……飞到别处去了。”冯嫣低声道。   李氏让年轻的侍女在院中等候,自己则和女儿单独进了屋子。   进屋之后,冯嫣明显感到魏行贞就在附近,然而她一时无法分辨对方究竟在哪个方向。   李氏点燃了屋中的灯,而后悄然坐在了冯嫣身旁。   “嫣儿,你的事我一向不怎么过问,但有些事……娘现在也不得不来问了。”   “您说。”   尽管四下无人,但李氏还是压低了声音,“你和魏行贞之间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就回来了?”   冯嫣有些为难,“我……”   “娘知道我家嫣儿不是个动辄使性子的姑娘,”李氏低声道,“你突然一个人跑回家住了这么多天,把自己一个人不分昼夜地关在屋子里,娘猜得到,你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非常棘手的事。”   冯嫣点了点头。   “我也知道你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人,你既然没有开口,娘就不问。”李氏略略颦眉,“但今晚你又和魏行贞一道游灯会又是怎么回事呢?他是不是先前做了什么让你伤心的事,又暗地里使了什么计谋,来哄你回心转意?”   冯嫣连连摇头——她终于明白母亲今晚为什么非要单独过来和自己说话了。   母亲大概是在忧心自己涉事不深,发现了魏行贞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又被他花言巧语哄骗……   “没有的。”冯嫣答道。   “那为什么——”   李氏话音未落,外头传来一阵藤架倒落的声音。   冯嫣循声侧目,扶着桌案站起了身,“我去看看,娘先坐会儿。”   李氏点了点头,叮咛道,“你点个灯笼去啊。”   冯嫣踏入后院,转身将屋门合上,便在这一瞬,一个熟悉的影子就从近旁闪至身前。   冯嫣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但随即轻轻撞在了身后的廊柱上。   “阿嫣。”   她仰起头,刚好对上魏行贞一双正在逼近的眼睛。   魏行贞的声音很低,眼中带着几分不安。   “我,我——”   冯嫣听出魏行贞当下的呼吸有些混乱,亦将他焦灼而急切的表情望在眼中。   说来也怪,冯嫣自己原本也有些紧张,然而,一见魏行贞此刻这一副如履薄冰、无计可施的模样……她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总归心里好像就忽然有了许多底气。   冯嫣抬起衣袖,试探般地伸手,在魏行贞的头上轻轻拍了一下。   魏行贞有些意外地抬眸。   “别急,”冯嫣认真地望着他,用很轻的声音说道,“我们今晚……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魏行贞喉咙动了动,望着冯嫣波澜不兴的目光,他心里最怕的那种可能霎时间消失了。   他仍旧有些不可置信,就这么紧紧盯着冯嫣的眼睛,想从这道温柔的目光中确认更多的信息。   可冯嫣没有再开口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俯身将额头抵靠在冯嫣的肩上。   “你这边……还要多久呢。”   真是一刻也不想等了。   冯嫣想了想,正要回答,就听见李氏的脚步从屋内传来——门几乎在下一刻就被推开了。   李氏有些奇怪地望着一个人站在走廊上女儿,“怎么一个人站在这?”   冯嫣回过神来——魏行贞……跑得也太快了。   “……因为我看到是栽藤萝的架子倒了。”冯嫣指了指角落的侧翻的花架,对母亲解释道,“那么一大片全翻了,我想着我一个人大概是料理不过来……要不干脆等明早再看得了。”   李氏有些惊奇,“哎,好端端的花架,怎么会全翻了。”   “是……风吧。”冯嫣笑答。   在那之后,冯嫣与母亲回屋。   她好好地捋了一遍这段时间里自己的心路历程,感慨万千地说起在山上看见长陵的景象,说自己一想到‘不论生前如何显贵死后终将化作一抔黃土’,便觉得无限忧愁。   那时她就只想回到自己的小院,不想见任何人——于是就回来了。   李氏对这个答案将信将疑。   但见冯嫣说得如此真情实感,又勉为其难地信了几分,毕竟女儿自小脾性就与旁家的姑娘不同。   冯嫣低声道,“今夜和魏大人一起看花灯,才觉得这些忧愁被洛水边的烟火气冲淡了几分,现在觉得好多了。”   李氏听到这里,终是稍稍放下心来。   “……原是这样。”   冯嫣侧着头笑道,“我与魏行贞相识虽短,但在这段时间的相处里,我确实觉得他是个正直的人,母亲不用太过担心他的人品。”   李氏不置可否,但脸上也终于显出些微笑意,“你呀。”   送母亲出门时,李氏又絮叨起今日魏行贞身上的衣服不是先前家里给他制的新衣,冯嫣心中感叹——上一世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到如今却完全颠倒过来。   魏行贞的谗臣形象,竟是如此深入人心……也不知道究竟怎么才能把这印象给扳回来。   挥别母亲,再次合上院门,冯嫣轻轻叹了口气。   转过身,魏行贞果然再次站在了她屋舍的门前,一言不发地等候着。   秋风渐起,冯嫣凝视着眼前人,忽然意识到魏行贞在这方面和她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在她推己及人以为魏行贞也要像自己独自咀嚼一段时间,才能做好心理准备的时候……他直接跑来了。   即便有些慌慌张张,也直接跑来了。   冯嫣有些恍然……   这是不是,也是一种信任呢?   另一侧的魏行贞被这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冯嫣就这么远远地站在那里,他一时分辨不清,她的沉默究竟是因为对自己的忌惮、怀疑……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颦蹙了眉头,忍不住开口问道,“阿嫣为什么还不过来?”   冯嫣莞尔,低下头走近了几步,然后在魏行贞跟前停了下来,“帮我做件事呀?”   “什么。”   “去那边的井中打桶水来。”冯嫣望着他的眼睛,笑道,“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说话,好吗。” 第十三章 两个漫长故事的开端   魏行贞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多少次坐在冯嫣的对面看她煮茶了。   他强行按捺着心中的忐忑和疑惑,看着冯嫣动作娴熟地舀水。   他忽然有些庆幸人没有尾巴,否则这个时候,他的大尾巴大概已经因为心情的烦闷而频频砸地。   “能帮我把那边的茶罐递过来吗?”冯嫣问道,“要一些白牡丹。”   魏行贞沉默地起身,往冯嫣放茶叶的地方走去。   冯嫣望着他与往常别无二致的背影,心中不由得感慨。   ……这也太沉得住气了啊。   递茶叶的时候,魏行贞没有再回自己的位置,在将茶罐递到冯嫣手中以后,他直接在冯嫣的身侧坐了下来。   望着冯嫣垂眸看水的样子,他轻轻叹了口气。   阿嫣啊阿嫣……   你别看火候了。   看看我吧。   冯嫣目不斜视地盯着锅中渐沸的气泡,心思亦在别处。   在将茶匙挂回近旁木架的时候,她一时失神,茶匙落进沸水中,溅起许多水花。   “小心——”   魏行贞眼疾手快地挡住了飞溅而来的热水,自己的衣袖和胸口的衣襟却都沾湿了。   冯嫣连忙取出手帕试图擦拭——只是水渍早就渗到衣服里去了,再擦也无济于事。   但魏行贞还是把手伸在冯嫣面前,没有半点要收回去的意思。   冯嫣握着他的手腕,目光慢慢往上,直到他的心口——那里也有一片水渍。   冯嫣望着那片水渍,“疼吗。”   “啊,不疼。”   魏行贞低头,随手抹了两下衣服,示意自己完全没有问题。   冯嫣抬手,轻抚着魏行贞心口的衣服。   “不疼的。”魏行贞又道。   “不可能不疼吧。”冯嫣轻声道。   “真的不疼——”   魏行贞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冯嫣突然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目光望着自己。   灯火下,冯嫣的脸颊透着些微浅淡的红晕,她似乎在笑,又似乎没有。   她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望着这边,好像在等他自己发现答案。   魏行贞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巨大的震惊从天而降,让他整个身体都为之一僵。   此刻,比先前狐妖身份被识破的那一瞬……更让他感到颤栗。   他望着冯嫣,一时间连呼吸都忘却了。   良久,他近乎颤抖地开口。   “……夫人?”   “还是喊阿嫣吧。”冯嫣笑了笑,将手收了回来,她低头泡茶倒水,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神情。   魏行贞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他的心脏在胸腔中剧烈地跳动着。   冯嫣递来一杯茶水,魏行贞没有接。   他脸色微微苍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实在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就算是提纲挈领地转述,大概也要讲很久……”   冯嫣略略侧头,笑着问道,“行贞要听听看吗?”   ……   顺着洛水西畔一路往东,水面逐渐广阔,水流更加湍急。   纪然在荒野的石桥上站定,是夜无月,星光暗淡。   他转过身,慢慢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出来吧。”他目光如鹰,敏锐地凝视着身后荒原的暗影。   果然,有两个影子缓缓从树后走到大路上。   其中一人笑道,“纪少卿好脚程,带着我们跑了这么久,是怕在城里挨揍实在难看,所以挑了个没人的地儿么。”   纪然颦眉,他望向更远处的草垛,“还有一个……再不出来,别怪我不客气了。”   岑家的两个修士都怔了一下,旋即也望向他们身后不远的草垛。   ——这一路上一直有个小尾巴在跟着他们,这俩修士早就发现了,只是想着不知道纪然想耍什么把戏,就将计就计地装作没看见……   难道那不是纪然的人?   两个修士也警惕起来,握住了腰间的剑。   小七听外头突然安静了下来,觉得有些不对劲,她稍稍扒拉开几根稻草,就见眼前的三人都不约而同地望着自己这边。   哎……什么情况!   “出来!”纪然最后一次呵斥道。   小七怔了怔,有些茫茫然地直起身,两手不自觉地抬起举过了头顶,她看了看岑家的两个修士,又看了看纪然,“那个……你们都别冲动。”   “七小姐……”纪然完全怔住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看见这两个人一直鬼鬼祟祟跟着你,我就……”   “冯婉?”两个修士彼此看了一眼,忽然有种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喜悦,“这不是巧了吗!”   要不说缘分这个东西很奇妙呢——纪然和冯婉,两个岑家少爷现在正恨得牙痒痒的人,竟然一起出现在这荒野之中。   岑家少爷对冯家姐妹的厌恶自不必说,至于纪然么——他们现在太需要一个用来杀鸡儆猴的角色了,而纪然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一方面他毕竟身出名门,不是普通阿猫阿狗的角色,另一方面他又早就离开了贺家,   不然这洛阳城里的人还真以为岑家没落了,谁都可以骑到他们头上来。   两个修士彼此交换了眼神,几乎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一个办法。   今晚他们要取纪然的性命,但冯婉却不能这么干脆利落地杀掉——可是事情好就好在冯婉是个没有灵识的普通人,在杀掉纪然之后,他们有的是办法可以让这小姑娘变成一个神志不清的痴傻废人。   什么是一石二鸟啊……真是天助我也!   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抽刀向小七所在的位置奔去——这小姑娘就是个送上门的人质啊!   “且慢!”小七左手大手一挥,右手伸向腰间,“我警告你们,都别胡来!”   两人被小七突如其来的气势稍稍震慑住了。   莫非这姑娘身上还有什么别的底牌?   小七冷笑了两声,开始掏冯嫣当初给她的令牌。   然而腰间空空荡荡,非但令牌不见了踪影,连钱袋都没影了。   小七脸色一滞——这哪个天杀的小贼干的!!   虽然不明白这位七姑娘身上的气势为什么又突然萎靡了下去,但两个修士瞅准机会立刻冲了上去。   小七还没有意识到究竟是怎么回事,就感觉自己被人从身后拎了起来。   ——纪然不知什么时候从天而降,赶在两个修士之前,牢牢抓住了她的后领。   “哎……?”小七感觉耳畔响起了风声。   纪然扛着她,在荒野的小径上狂奔起来。 第十四章 拐杖与困兽   一路上,小七的尖叫声就没有停下。   纪然揪着她的后领,基本把她当麻袋一样扛在背上,小七仰面朝天,一路上下颠簸。   “腰——!啊啊啊啊我的腰——我的腰要断了!”   “要死啊啊啊真的要断了——纪然——纪然!!你别跑了!!”   狂奔的纪然估摸着和身后的两人已经拉开了一段距离,于是稍稍放慢了脚步,在奔跑中突然扬手,将小七甩去了空中。   在片刻的失重过后,纪然一个腾跃,又再次接住了她。   小七整个人懵在那里。   诶。   这就……换成了公主抱吗。   她稍稍仰头,就望见纪然在奔跑中流汗的俊朗侧脸。   一时间,小七觉得脑海中的某个部分突然亮了起来。   这剧情走得……有点意思啊。   她喉咙动了动。   这是……要给我发 cp 的节奏啊。   ……   经过了一长段的奔袭之后,纪然最终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深林中停了下来。   他先是有些体力不支地放慢了脚步,继而面色惨白地捂着心口,有些颓然地靠着一处大树滑坐在地上。   “你怎么了?”小七有些茫然且担忧地望着眼前地少年,小声道,“……是我太重了吗?”   纪然表情痛苦地摇了摇头,他感到自己身上的力量正在快速地流逝——呵,这两个修士,怪不得他们在后面追得不紧不慢,原来是早就上好了双保险。   “应该是……中毒了。”纪然艰难道,“他们……想要我的命。”   小七脑中某根弦突然绷紧了。   她和纪然这才认识多久啊,应该不会上来就出现什么合欢宗独门秘药这种剧情吧……   不不不,绝对不是,那两个修士既然想要纪然的性命,下要命的毒药就好了,没人杀人会下春——   纪然有些支持不住,“帮我……拔剑。”   小七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剧情顿时变得更眼熟了!   这不就是男主体内燥热难耐要刺伤自己好保持清醒,但——通常来说这种挣扎到最后的发展是不是都要霸王硬上弓……   小七整个人如堕寒潭,“你……你要干什么。”   纪然牙关颤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倒是真的很想真诚地问一句,七小姐,你觉得现在我还能干什么……   然而这么片刻的功夫,他已经连说这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毒发的进程,比预想得要快。   纪然急火攻心,气得当场吐出了一口鲜血。   “快啊……”   小七终于咬紧了牙关——如果后面真的发生了她想象中的那种滥俗剧情的话……   就算上天入地……她也一定要找到这个原作,然后把 ta 揪出来暴打一顿。   她用力拔出了纪然腰间的长剑。   果然,就像先前预想的一样——纪然抬起了右手,将自己的指尖用力地在剑刃上用力地划了一下。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又变得有些不同。   纪然像一个置身寒冬的单衣人,哆哆嗦嗦地用流血的手指在自己左掌的掌心上画了一个菱形的阵法。   他两手紧紧合十,一道淡蓝色的微光从他的掌心起势,迅速地游走至双臂乃至肩膀。   他腹中微动,而后终于往地上啐了一口,吐出两团粘稠而浑浊的血块。   它们看起来就像是某种危险的虫卵,在地上扭曲、蠕动,正当小七想细看的时候,它们化作一团黑烟,消失了。   纪然松了口气,“……扶我起来。”   小七立刻照做了,她将纪然的手臂绕过自己的颈肩,扶着纪然站起了身,“你……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暂时……死不了。”纪然有些勉强地答道,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幽深树林,“他们应该很快就会追过来……我们,要离开这里。”   “好,”小七认真地点头,“你说往哪儿走。”   纪然指了指回城的方向,“这边……”   小七拖着纪然一路疾走——这几年为了能进平妖署,她的体能倒确实训练得很好。   虽然和纪然这种开了灵识的没法比,但现下给这人当个拐杖,还是绰绰有余的。   一路上,纪然心中万般无奈。   真是失策啊……   原本想着尽量不要误伤百姓,所以绕出了这么远,没想到自己竟然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中了毒。   他有些心情复杂地看了小七一眼。   虽然这姑娘看起来脑子好像有点不好使……   不过,也稍稍好过孤身一人。   “前面的……树洞,”他低声指示着小七绕去一棵参天大树之下,在盘根错节的根系之中,两人很快找到一处狭窄的入口。   树洞中黑漆漆的一片,两个人只能听见各自的脚步和呼吸的声音。   纪然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剑,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靠着一条粗藤的边沿再次坐了下来。   “把我……放在这里,你就……可以走了。”   “走?”小七没有听懂,“去哪儿?”   “回去。”   纪然用胳膊夹紧了自己的长剑,另一只手握着剑柄,如同演奏胡琴的老人一样小心地拉动剑身,用手臂的衣服擦去了剑身上的泥尘。   小七怔了一下,“那你怎么办?”   纪然没有回答。   黑暗中,他的目光像一只已经明白自己死期将近的困兽。   但是,即便这条命今晚真的要折在这里了,他也绝不要瘫在一个树洞里像只待宰的猪一样被杀。   他紧紧握住了自己的剑。   最后的机会,就是那两人进入这个树洞查探的瞬间——如果把握好机会,他至少可以干掉其中一个人。   是的,这两人一定会进洞。因为从一开始他们就在享受狩猎的乐趣,没有把速战速决放在第一位。   纪然怒火中烧,但又前所未有地冷静。   他要让这两个修士为他们的傲慢付出代价。   然而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   纪然回过头——小七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反而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也坐了下来,安安静静地不知道在干嘛。   “……你还在这里干什么?”纪然有些诧异,“叫你走啊。”   小七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裙子,这一刻,她反而镇定了下来。   “纪大人不用担心我。”她回头看了一眼树洞的入口,轻声对纪然道,“今晚我主角光环不干别的,就罩你了。”   纪然只觉得莫名其妙——这丫头在说什么东西? 第十五章 某些人简直和魏行贞一样讨厌   “你……真的不走?”   “嗯,不走。”小七再次摇了摇头,“我要是走了,你今晚就真的生死难料了。”   纪然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   他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啊……   好不容易把冯小七带到这个暂时安全的地方,这丫头脑筋到底是被马车碾了还是被门夹了,想什么哪?   纪然咬牙切齿地瞪了小七一眼,“算了,随便你……”   小七端坐在纪然身后,观察着他的情形。   望着此刻因为中毒而虚弱地准备着伏击的少年,她不由得轻声叹了口气,   虽然你小子现在不知道是在生哪门子的闷气,还对我这么不客气,但我这双眼看得实在太多了——也说不上将来什么时候,你就要心悦于我。   想到这里,小七有些伤脑筋地挠了挠头皮。   这真的不太合适。   现在自己连灵识都没开,就开始要走恋爱路线了么……那这故事不就成言情了?   好容易穿进一个玄幻架空的世界,结果就拿来谈个恋爱,那还有什么意思啊。   黑暗中,她轻轻叹了一声。   ——我果然,还是比较想做事业型的女主吗。   纪然回头看了她一眼,“喂。”   “嗯?”   纪然:“把手伸过来。”   小七:!   虽然不明白对方想做什么,但小七还是照做了。   纪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小七突然感到某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慢慢浮现——明明纪然还在对面,明明此刻她自己还坐在这里,但是两人的气息好像一瞬间都从这个树洞里消失了。   尽管她还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小七明白,这种变化一定和纪然有关。   这就是……灵识之力吗。   “不要发出任何声音,知道吗?”纪然轻声道。   小七无声地点了点头。   纪然的耳朵紧紧贴在地面上。   不一会儿,远处的地面传来极轻微的扰动。   他屏息凝神,重新靠着树藤坐了起来。   纪然一手掐着小七的手腕,一手紧紧握着了刀柄,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紧张过。   如果是平日,料理这样的两个人根本不在话下,但现下这个情况……   纪然为自己捏了把汗。   一会儿有可能把两个修士同时干掉吗?   倘若不能……   纪然拧紧了眉,没有功夫去想这个“倘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纪然甚至已经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轻浮笑声,他在心中默默估算起来人的位置,脑海中的每一根弦都迅速绷紧。   虽然暂时用灵力封住了自己和小七的气息,但即便只凭借血腥味,这两个修士应该也会很快发现这处树洞。   这一战已近在咫尺。   他的手心略略沁出汗水。   果然,两人的脚步最后在树洞的门口停了下来。   “纪大人,就不用再藏了吧……”   “我们已经,发现你了哦。”   纪然目光凛冽,暗暗蓄势,等候着决战时刻的来临。   然而外面突然传来了几声利落而干净的鞭响,继而是人的惨叫和刀剑跌落在地的声音——整个过程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   下一刻,一个陌生的男声响起,“小七!你在里头吗!”   小七怔了怔,“哥!”   ……   尽管小七早就笃定今晚一定会有一场机械降神,但她万万没想到这个人会是五哥。   当她扶着纪然从树洞里走出来望见冯易殊的时候,那两个找麻烦的修士歪歪斜斜地倒在路边,被冯易殊的捆妖绳绑得服服帖帖。   小七还从来没有觉得自家兄长身影如此高大,仿佛出场自带高光。   望见小七平安,冯易殊总算松了口气,旋即又怒道,“你一个人跑出来干什么?不要命了!”   “我……我喊你了啊,你没理我……”   “你那叫喊我吗?看见岑家两个修士就是在喊我了?”   冯易殊的声音震得小七耳朵疼,她有些为难,“那怎么算喊你啊……”   “直接说你要追出去打架啊!”   “哦哦哦……”小七连连点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那下次我就这么喊好吗。”   “还下次?”冯易殊两只眼睛瞪圆了,“不要再有下次了!你知道我发现你不见了有多担心吗!你尽给我——”   “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哥,我和你道歉好不好。”   冯易殊原本一肚子火,对着可怜兮兮的冯七一时间还撒不出来,只得咽回肚子。   “真知错了?”   “嗯。”小七点头如捣蒜,“我以后不莽了。”   冯易殊哼了一声,目光望向小七身后的大树,“那是谁?我刚听他们喊纪大人啥的……”   “是大理寺少卿纪然。”小七答道。   冯易殊脸上的表情一时微妙起来,他冷笑了一声,慢慢往纪然身边走去。   见纪然有气无力,脸色苍白,一副中毒的模样,他先是抓起纪然的左手掐了会儿脉,半晌后又把纪然的手往旁边一丢,“呵,算你小子反应快。”   纪然望了眼前人一眼,“你是?”   “我乃平妖署平妖司校尉,冯易殊。”冯易殊居高临下望着纪然,“我们见过的,你忘了?”   纪然凝神想了想,眼神瞬间一变。   ——在夏日宴的第二天,唐三学来大理寺传旨之前,他在平妖署待了将近一晚上,为的是捋清大理寺与平妖署双方在殉灵人一案上的分工。   然而平妖署过分贪功,光想着怎么自己把这口肉吃在嘴里,最后大家闹得不欢而散。   他当时回了大理寺,还为这件事懊恼了好一会儿。   ——那天冯易殊也在。   “怎么样?”冯易殊甩了甩手中的捆妖绳,“平妖署的实力,果然还是不可小觑吧。”   纪然也笑了一声,“阁下指什么。”   “近百具殉灵人的尸首现在还封存在我平妖署呢,我当初说什么来着——这事儿就得交给我们来办,你们大理寺查查案子就好了,不要总想着把手伸到你们不该伸的地方——”   纪然略略昂起头,“当一回挑夫就这么自豪吗?”   冯易殊噎在那里,他微微眯起眼睛,“你什么意思。”   纪然挑眉,“我什么意思?”   尽管他此刻连站都站不起来,但语气却极尽讽刺揶揄之能事。   他望着冯易殊,“冯大人是不是以为,我大理寺的消息,也都像你们平妖署那么闭塞,那么效率低下……岱宗山上的殉灵人全都死在杜天师的暗哨手中,那番布局也是天师与陛下的共谋——尔等不过是将尸首从山上运回了神都而已……就敢如此邀功?”   眼看两人剑拔弩张好像就要打起来了,冯小七连忙上前挡在了两人中间。   “哥,哥……”她推着冯易殊往外走,小声道,“他中那个毒说不定容易伤着脑子,你别跟他计较了啊……”   身后纪然哼笑两声,“我说的是不是实情,冯大人自己心里有数。”   冯易殊的拳头攥紧了。   “纪大人——!”小七深吸了一口气,回头望着纪然,“您是属鸭子的吗?” 第十六章 实用主义者的「仁义」   小七在纪然面前蹲了下来,“你还走得动吗?”   纪然一声不吭地撑着地面,额上青筋凸起,过了好半天,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然而脚下才稍稍往前移了一步,整个人就立刻失去了平衡。   “小心!”小七立刻抓住了纪然的右臂,用自己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撑了起来,“不能走就别乱动啊!”   冯易殊在一旁看得眼睛发直,等到反应过来,他眼睛里几乎冒出了火光。   “纪然——”   “你特么——离我妹妹——远点!!”   ……   片刻之后,冯易殊背着纪然,在荒原的小路上行进。   不得已趴在冯易殊背上的纪然两肘架在对方的肩膀上,以免和他靠得太近。   小七看了看两人——二人此刻都面色铁青,目视着前方。   她叹了口气。   “哥,你……累不累啊?”   “不累!”   小七又看向纪然,“纪大人呢,还吃得消吗?”   “挺好。”纪然答道。   “你胳膊肘换个地方支棱!”冯易殊没好气地耸了耸肩膀,“硌得我难受。”   纪然面无表情地伸展了胳膊,两手交叠,用力地撑在了冯易殊的后颈上。   二人之间的距离比刚才还要远了一倍,看起来怪异又滑稽。   走出深林之后,洛水又再次出现在了他们的手边,远处已可见洛阳城的灯火。   “要是有船就好了,”小七笑道,“咱们顺流而下,就直接到家了哈。”   ——冯易殊和纪然两人都没有接小七的话茬,显然两人现在都有点上头。   “今晚过得还挺刺激的呢,”小七再次试图暖场,“虽然——”   “嘘。”   冯易殊和纪然的左耳同时动了动,尽管他们仍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但余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身侧不远的草地。   ——两人同时觉察到了突如其来的危险。   “小七,”冯易殊的目光再次变得锋利起来,他压低了声音,“我喊三个数,你拼命往前跑,我来殿后,听到吗。”   “啊……要多快?”   “用尽全力,有多快跑多快。”   小七很快反应过来,“……好。”   “三、二——”   在冯易殊的“一”喊出的瞬间,小七已经像一只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冯易殊不急不缓地跟在她的身后,背上的纪然也弓起了腰,随时准备着应对来自四方的暗算。   冯易殊的脑海中,此刻极迅速地掠过了好几个可能的应对策略。   但不论用何种策略应敌,有两处致命的弱点他无法改变。   一是背上这个伤员,虽然看起来纪然体内的毒素正在快速消解,但没一两个时辰这药劲不可能下得去;   二是小七——小七灵识没开,真要是双手交起手来还不如背上这个伤员。   现在就只能先尽可能地往城门的方向跑,缩短一会儿援兵来的距离,顺便打草惊蛇,让对方全部显形。   在快速的奔行中,对方果然上当。   冯易殊在心中默默数着来人的数量。   三、四、五、六、……   十一、十二、十三……   有十九个人。   虽然这十几人给人的感觉都资质平平,算不上什么绝顶高手,但是人数这么多,再加上身边还有两个拖累,境况仍旧有一点点棘手。   冯易殊吸一口气——还是需要小心应对!   只是,岑家真的有必要为了那点摩擦,搞得这么兴师动众么?   若是对付纪然也就罢了,可现下他也在这里——他可不是一个好欺负的软柿子,不管是在长安还是在洛阳,从来没有人敢欺负到他头上,光是平妖署和冯家两座靠山搬出来就吓倒一大片人。   这帮人什么来历。   在冲刺了近百尺之后,小七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哥……我……我有点……”   “没事,可以慢慢停下来了。”冯易殊声音沉着,“看到前面那座桥了吗?”   “看……看到了……”   “你和纪然就在引桥旁边等我。”   说话间,引桥已在不远。   他两手突然向后抓住了纪然的双臂,将他整个人都用力地甩了出去。   “纪然!”小七一声惊呼——五哥这一瞬的架势,仿佛是要直接把纪然扔进前面的河里喂鱼。   纪然一时不防,灰头土脸地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勉强停下。   他啐了一口跌进嘴里的泥土和草屑,恨恨地瞪了一眼冯易殊——今晚上的这恩这仇,我全记下了!   小七也快步跑到了引桥边,她站在纪然身旁,有些担忧地望着五哥独自作战的身影。   洛水在二人身后奔腾不息,河面细密的水雾渐渐沾湿二人的衣摆。   前方的冯易殊已经重新取出了捆妖绳,略略放低前胸,随时准备着下一瞬的进攻。   有几个身着夜行服的黑衣人慢慢从荒草中现身。   “才这么几个……?”冯易殊轻轻擦了一下鼻子,“一起上吧,我赶时间。”   大部分人在见过冯易殊狩妖的姿态以后,都会对他的战斗方式作出两个评价:   一是快,二是野蛮,基本不具有任何观赏性。   他的作战原则是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所有与胜负无关的细节,他决不多花半点心思——这个原则最初是冯嫣教给他的。   在他十一岁进平妖署的时候,正巧遇上一位老学究来教授他们何谓“仁义之战”。   那位夫子摇头晃脑地说“君子不重(chong2)伤”。   意思是对待已经受了伤的对手,要保持仁慈,不要再次伤害他。   又说,“古之为军,不鼓不成列”。   鼓是“鸣鼓进攻”的意思,就是说古仁人打仗,是不会趁着对手还没有摆好阵势的时候,就下令进攻的。   夫子说,保持着这样高风亮节的正义之师,最后一定能赢得战争。   此之谓“持仁而战”。   冯易殊在底下听了半天总感觉哪里不对,可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就跑回家去问冯嫣:阿姐,夫子说得对么?   当时冯嫣刚过及笄之年,沉吟片刻之后答道,夫子说得对。   冯易殊不解,虽然他没上过战场,可他打过群架啊——谁在打架的时候搞这一套,肯定被揍个鼻青脸肿。   冯嫣摇了摇头,解释道:君子不重伤,就是说下手要快,要狠,不要给对手留下任何挣扎的机会,力求一击必杀。   所谓仁义,就是指尽可能减轻对方死亡时的痛苦。   而不鼓不成列,则是说,当对手立足未稳的时候,不必鸣鼓正面进攻,因为有各种各样战场以外的方法让敌人溃不成军。   优秀的指挥官应该多想,多思考,不要局限于兵卒间的交战。   这么一解释,冯易殊就明白了,顿时感慨夫子不愧是夫子,到底是多吃了几十年的米,想得比他远,思虑得比他深。   这一套“持仁之战”的理念早早融入了冯易殊的作战思想之中,在今夜的洛水边也是如此。   他的动作简洁、干脆,没有半点拖泥带水,与一人交手,便力求在三招之内重伤其要害,让对手彻底失去作战能力,而后迅速手刃下一个对手。   看起来是以一对多,然而以他身型之敏捷,其实是接连不断的一对一单挑。   小七没能看清哥哥动作,只感觉那些黑衣人但凡被哥哥的捆妖绳碰了几下,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偃旗息鼓地倒了下去,好像弱不经风的纸片。   她有些惊奇,“原来这些人……这么弱的吗?”   纪然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冯易殊的动作,几次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喝彩。   “不是。”他轻声道,“是你哥哥太强了。” 第十七章 危险动作,请勿模仿   纪然略略颦蹙眉头。   这就是平妖署校尉的水平吗。   因着冯易殊始终维系着攻防的战线,十几个夜行人自始至终没有再往引桥方向靠近一步。   纪然暗自在心里比较,倘若今日与冯易殊交手的人是自己,胜算如何?   大概……一半一半吧。   “纪然!”冯易殊的声音传来,“你特么能动了么现在——”   纪然撑着剑,勉勉强强站了起来,这一次的身形显然比之前要稳得多。   “你带小七往后撤!”冯易殊厉声道,“我们慢慢往城门走——”   “哎,为什么?”小七有些疑惑   ——明明眼前的黑衣人看起来已经被冯易殊收拾得差不多了。   冯易殊的捆妖绳干脆利落地拧断了最后一人的颈脖。   “因为这些人——都不是人!”   他话音才落,所有倒在地上的尸首全部化作了袅袅青烟,然而烟雾升至半空,却并没有散去,而是又再次凝结成不同的黑衣人。   它们整装待发,再次摆出了迎敌的阵仗。   “……烟傀儡?”   纪然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晚对手的特别——此刻他们对面的敌人,绝不是岑家的修士。   纪然有些跌跌撞撞地与小七一同过桥。   他开启灵识,凝视着夜幕下的一切。   所有小七看不见的危险,在他眼中一览无遗。   “跟在我后面。”纪然的声音带着几分强弩之末的勉强,“……跟紧了。”   小七有些担忧地望着时走时停的纪然,尽管他此刻虚弱地喘息着,但双手仍牢牢握住了手中的剑。   纪然的剑不时向风中挥刺,小七看不见他究竟在与谁作战,只是偶尔能望见剑的顶端在空中划出一道暗淡的光痕。   冯易殊慢慢跟了上来。   他现在发现了,每杀死一个傀儡,那么下次再生时傀儡的数量就增加一倍——对待这些敌人,他反而不能痛下狠手。   除非找到操控傀儡的人,否则这些人杀不完的,但他现在不能离小七太远。   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纠缠,快速逃离——他倒是可以拎着小七一路狂奔甩开这些人。   但纪然怎么办。   在经过第二座石桥的时候,纪然再次体力不支,跪倒在地面上。   冯易殊不得不放弃维持身后的傀儡大部队与他们三人之间保持的安全距离,抽出精力来对付那些已经绕去纪然和小七近旁的漏网之鱼。   然而烟傀儡的进攻速度越来越快了,它们的朝向惊人的一致。   几乎就在这瞬间,纪然和冯易殊同时意识到一件事。   这些傀儡……是冲着小七来的?   下一刻,先前还星罗棋布散落四野的黑衣人突然同时跃起,密密麻麻如同夜幕中压境而来的黑云。   这里有几十人?几百人?   他们之间早已分不清边界,或许原本也没有边界,烟雾的浪潮带着强烈的杀意席卷而来,冯易殊已经汗流浃背,但此刻反而被激起了强烈的战意与斗志。   他的捆妖绳在暗夜中泛起了金色的流光,绳索经过的地方如同烈火燎原,荡尽余烟。   但是身后却传来了一声“扑通”。   冯易殊侧目——纪然被某只从烟雾中伸出的手狠狠推下了石桥,在湍急的水流中,他艰难地将口鼻浮出水面,飞快地冲向下游。   “糟了——”   他收回绳索想将纪然捉回,然而湍急的水流已经迅速将纪然的身影淹没。   还没有等冯易殊反应过来,只听见又一声“扑通”从脚下传来   ——小七几乎没有犹豫,单手翻过了石桥的围栏,纵身跳入了洛水的激流之中。   “小七!”   ——说好的“再也不莽了”呢!?   ……   离此数十里之外,有人在竹林之中,有位盲人琴师停下了怀中的月琴。   他头发花白,看起来已经上了年纪,近旁站着一位手中拿着竹笛的年轻人。   “不好再打下去了,”老人看向近旁的同伴,“那位七小姐跳河了,再逼下去,我怕她今晚命要折在这里。”   “……不要和我说这些,明早你自己去和瑕先生解释。”   抱着月琴的老者笑了笑,“瑕先生会理解的,你不要生我的气才好啊。原本那两个修士杀掉了纪然,我们顺理成章俘了冯婉去见瑕先生——这本来也是我们今晚顺势而为的计划嘛,今后总还有别的机会。”   “哼。”   盲人又笑,“说起来,冯家在金陵、扬州一带还有不少旁枝,那边要好下手得多,瑕先生非得盯着长安来的这对冯氏姐妹吗,别的女孩子不行?”   “对,别的都不行。”   “为什么呀。”   “瑕先生自然有他的道理,你想知道,明天自己问他去。”   弹月琴的男人刚要说些什么,忽然放了手中的月琴,拿起了近旁竹枝制成的盲杖。   “哦呦,那个冯五郎估计是没找见人……往咱们这儿追过来了,”他站起身,“快跑快跑,再不跑来不及辽。”   “跑什么?你贪生怕死,我可不怕!”年轻人握紧了手中的竹笛,往前迈了一步,“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有多大本事!”   老人叹了口气。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叫人看得害怕。”   年轻人冷笑一声,“你有什么好怕的?你没本事绑来冯嫣,退而求其次只能来绑她妹妹冯婉——就这还失手了,亏瑕先生那么信任你!”   提着月琴的老人并不气恼,只是笑,“那你敢对冯嫣下手么?”   对方没有回答。   想想那只终日跟在冯嫣身边的赤狐,真要是贸然对冯嫣动手,只怕会惹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不能谋全局者,不能谋一隅。”老人笑道,“来日方长,走吧。”   ……   湍急的河流汹涌而下,夜色更深了。   远天开始了电闪雷鸣,细密的雨丝在旷野降落。   小七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直到一道闪电照亮了一整片的河岸。   她在惨白的河面与漆黑的河水间上下起伏,终于在一处凸起的礁石上发现了已经昏厥过去的纪然。   他的手脚绵软地搭在坚硬而冰冷的石块上,水浪时不时淹过他的脸。   小七游到了纪然的身边,将他的头托起在水面。   她紧紧抓住了纪然的衣襟,任凭汹涌的河水将他们带向更远的地方。 第十八章 都是小事别紧张   冯家的小院中,烛火摇曳,魏行贞与冯嫣相对而坐。   这一晚,她将从龙舌那里听来的故事,尽可能详尽地转述了一遍。   冯嫣放下了手中的杯盏。   “大概……就是这样了。”   魏行贞两肘抵膝,交扣的指节顶着自己的前额,以此掩住了自己大半张脸。   他一言不发,装作在看眼前的茶壶。   “将往昔一切讲给冯嫣”这样的事,他过去不知幻想了多少遍,然而真的发生了,他一时间竟有些难以抬眸去看冯嫣的眼睛。   他也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若干身份会在冯嫣面前暴露得这么彻底。   竟然连偷偷跑去人家院子里听琴这种事都被发现了……   阿嫣……会怎么想?   “所以……”冯嫣稍稍歪头,“我年少时在山中遇见的三言尊者,也是你?”   他目光垂落,低声答了一句“嗯”   冯嫣莞尔,“这样啊……”   她望着魏行贞平静的眉眼,尽管此刻他挡住了自己的两颊,整个人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可是露在外面的半个耳轮已经烧了起来……通红通红的。   冯嫣也低下头,装作望着眼前的茶壶。   她半叹半笑,轻声说了一句,“该……怎么办呢。”   魏行贞喉咙动了动,半晌开口道,“什么怎么办?”   “你可以抬起头,看着我吗?”冯嫣问道。   魏行贞微微一怔,连呼吸都凝结在当下。   “可以吗?”冯嫣又问了一声。   魏行贞皱起眉,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深吸一口气,然后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的时候,他又有些恍然——因为冯嫣坐在他的对面,像从前一样望着他。   融融的烛火在一旁轻轻摇曳,让人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上一世,”冯嫣认真地望着魏行贞,“你是不是也骗我说你是岱宗山上的长大的山民?”   魏行贞轻轻捏了捏眉心,“……嗯。”   “你醒来之后,是不是回到了出生之地?”   “对,”魏行贞再次点头,“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幽都山……阿嫣怎么知道?”   冯嫣笑了笑——果然,她之前猜得不错。   “所以行贞这一次为什么突然就入朝为官了呢?”冯嫣话锋一转,轻声问道,“官场对你来说……确实没有什么乐趣吧。”   魏行贞摇了摇头,“有些口口相传秘密,故纸堆里是翻不到的,只有和人打交道,才有触探的机会。”   他低声道,“站在高处,很多事情做起来方便。”   冯嫣明白过来,“……为了救我?”   魏行贞点头,“为了救你。”   他望着冯嫣,“这次阿嫣不必再瞒我了,我们……我们可以一起……”   “其实刚刚知道诅咒是活祭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冯嫣低声道,“不过上一世我既然已经知道你的功夫那么出挑,却还是决定自己一个人去面对……我想姑婆应该给了我一个没法拒绝的条件。”   冯嫣想了想,“虽然我暂时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缘故——”   “阿嫣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   “不管是什么缘故,这一次,再不要对我说谎了。”   冯嫣笑起来,“这个要求好苛刻啊,答应一个人永远不对他说谎,本身……就是一个谎言吧?”   魏行贞握紧了衣袖。   冯嫣望着别处,又缓缓道,“不过我现在……确实可以告诉你一些猜测,比如我之前消莫名消失的事。”   对面的魏行贞立时竖起了耳朵。   “我十七岁那年求殷大人带我逃出长安,但是失败了。”冯嫣低声道,“这件事不算什么秘密……但后来,姑婆为了彻底打消我出走的念头,带我去了岱宗山上的长陵。   “长陵之下,有一处野灵汇聚的星河,每一个冯家的女儿生时的行迹都在星轨上标示了出来。我也是那时才真正意识到,即便当时真的逃出了长安……终究也不可能过上归园田居的生活。   “不过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我下定决心,即便生前天不遂人愿,死后我绝不葬入岱宗山上的宗祠——当然,这需要一些技巧和耐心,但我有的是时间琢磨这件事——”   魏行贞脑海中的推测已经连跳了好几级,他目光微亮,“难道……阿嫣当时在六符园开启的阵法,不是冯家祭祀用的那个?”   冯嫣怔了一下,旋即笑道,“是呢,行贞已经猜到了吗?”   她轻声道,“活人祭的阵法大都很精妙,有时候在阵法上稍稍变更几笔,或是调换符咒的位置,就能导向完全不同的结果。   “我知道往后终究是逃不过所有冯家女儿的命运,但这样无趣的人生,又实在没有必要为了延续它再拖上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   “所以我当时想,这辈子活到二十三岁就够了。   “上一世的我,大概也抱定了这样的信念吧。”   魏行贞颦眉,“那阿嫣当时在山上启用的,到底是什么阵法?”   “行贞听过‘明月照我还’吗?”   魏行贞想了很久,终究摇了摇头。   “哈哈哈,”冯嫣笑起来,“你当然没有听过——因为这个阵法,是我自己偷偷琢磨出来的。”   “……”   “这些年我一直在搜集能让献祭者尸骨无存的阵法,总共找到了二百多个呢……但它们指向的愿望都太阴鸷了,倘若我真的用自己的死换来其中某个愿望的实现,我可能会愧疚得死不瞑目吧……   “所以我自己专门琢磨了一个新的阵法——不论当时受祭者身处何时何地,阵法启用以后,可以立刻把人送回他们出生的地方,这个阵法非得在夜里才能生效,所以我叫它‘明月照我还’。   冯嫣轻声道,“如果你真的是在岱宗山上出生的山民,龙舌应该会很快找到你,然后把冯家诅咒的真相告诉你——那你就会知道,我是一个把你出卖了的坏人了。   “我有那么好骗吗?”魏行贞微微眯起了眼睛,“你用我教你的幻术来骗我,我醒来的时候就意识到了。”   冯嫣又望回魏行贞的心口,“我听说五感之中最难欺骗的是触觉,能在那一刻骗过你,应该……真的很疼吧?”   “但你是怎么和我订的献祭契约?我……不可能答应你这种事。”   魏行贞望着冯嫣,静静等候着这个他一直都有些想不通的问题——受祭者与献祭者之间的契约无法由任意一方单方面发起,双方必然在某个问题上达成过一致。   冯嫣轻声道,“我应该有问过你……类似‘你愿不愿意带我回你的故乡看看’这样的问题吧?你若是答了是,那契约……就成立了。”   魏行贞怔在了那里。   阿嫣……问过这样的问题吗?   这种小事,即便问过,他也不可能还记得……   “不过我现在对这个问题,倒真的有点好奇了。”冯嫣凝视着魏行贞的眼睛,“……将来如果有机会,行贞愿意带我去幽都山看一看吗?” 第十九章 那就顺其自然吧   魏行贞脑子里正想着别的,差点又要着了冯嫣的道。   那句“好——”硬生生地卡在喉咙里,而后变成了一道严厉又有点生气的目光,沉默地瞪向了冯嫣。   “哈哈哈,别紧张。”冯嫣像个恶作剧被当场拆穿的小朋友,忍不住再次笑了起来。   她低下头,从袖中取出先前带上了岱宗山的玉石锦囊,而后将璞玉递向魏行贞。   “那行贞一定也知道这块璞玉的玄机了?”   魏行贞结过玉石,他的拇指轻轻在石面上擦过,嶙峋的表面此刻摸起来还有些硌手。   “阿嫣……真的想知道?”   “嗯。”冯嫣望着魏行贞的表情,“行贞好像……不太想告诉我?”   “知道得少一些,不必要的烦恼也少一些。”魏行贞低声道,“至少今年,一定会是平平安安的一年,我保证。”   冯嫣若有所思,“……还是,告诉我吧?”   “为什么?”   她望着魏行贞手中的玉石,又想了一会儿。   知道有知道的烦恼,但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烦恼。   还是……知道得多一些,比较好吧?   “不为什么,”冯嫣回答,“我就是想知道。”   魏行贞叹了一声,他握着玉石,斟酌着道,“阿嫣问过冯老夫人了吗?”   “问是问了,但她只说‘玉者,预也’,没有再解释别的。”   “那这段时间,你有没有发现这块璞玉有什么古怪?”   “嗯,”冯嫣略一思量,“虽然我一直把它忘在盒子里没有碰,但它摸起来似乎是比之前更温润了些……有什么说法吗?”   魏行贞轻声道,“我第一次看到这块玉石的时候,它已经是一块中空的圆形玉璧了。暗红色,有凤凰暗纹。”   “有凤凰暗纹的玉璧啊,”冯嫣抬起头,“……是找哪位匠师雕琢过了?”   魏行贞摇了摇头,“我当时也这么问,因为觉得纹饰好看,就问是出自哪位师傅的手笔。结果你告诉我,它是自己变成这样的。”   冯嫣一怔,“……自己变成这样?”   “你说刚拿到它的时候,它还只是一块平平无奇的璞玉,而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好像有人在暗中雕刻它,璞玉的表面慢慢变得光洁,玉璧的正反面也渐渐浮现图案,”魏行贞顿了顿,“是天抚二十五年春天的事情。”   冯嫣颦眉——那就是自己二十四岁那年的春天。   她收回玉石,笑着将它移向近旁的烛台边细看。   此刻厚厚的璞玉没有半点通透的意味,也映不出背后的火焰,仍像一块扑通的顽石一样,在冯嫣的手中沉默着。   玉者,预也。   难道是预示着她命运灾厄降临的时辰吗。   但这又有什么好预示的呢,总归就是在二十四岁的生辰,不是吗?   这种事,好像知道了也没什么用啊……   难怪说是不必要的烦恼。   “那你还让我把它放在一楼……”冯嫣轻声道,“是怕自己忘了日子吗?”   “当然不会忘,”魏行贞凝视着璞玉,“但看着它,会记得更清楚。”   冯嫣望着眼前人认真的模样,忽然又觉得一种难言的沉郁涌上心头,让人感到为难。   魏行贞又重新看向冯嫣,“阿嫣这些日子为什么不愿见我呢?”   冯嫣也望着魏行贞的眼睛,“我不知道……该怎么见你。上一世的我和这一世的我,算……同一个人吗?我可能就是,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魏行贞有些不解地颦蹙了眉头,“……为什么要想这种问题?”   “因为我可能……没办法把你当作一个相识多年的人。即便是现在,我也还是觉得你对我来说……”冯嫣顿了顿,才轻声道,“很陌生。”   魏行贞终于明白过来,他眼中闪过片刻的混乱。   冯嫣接着道,“我可能没办法像你期待中的那样对待你,但我也无法假装自己对一切毫不知情……所以我,不知道怎么办。”   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   良久,魏行贞伸出手,握住了冯嫣放在茶案上的右手。   魏行贞望着冯嫣的指尖,“不管阿嫣是不是阿嫣,我都始终是我。”   他抬眸看向冯嫣,“我们就……顺其自然,好吗。”   冯嫣一时间有些恍神。   外面的雨点和着风打在窗户上,远天沉闷的雷声一阵阵地传来。   在这个风雷交织的雨夜,小院的烛火仍像从前的每一个夜晚一样跃动不息,将屋舍中的一切都映得一片暖融。   她望着魏行贞指节分明的大手,忽然想起了不久之前的那个黄昏。   那时她刚刚从漫长的沉睡中醒来,这只手也像现在这样,覆在自己的手背上。   冯嫣一时莞尔,片刻之后,也轻轻地握住了魏行贞的指尖。   魏行贞极轻地松了口气。   一整晚都悬提着的心,此刻终于放了下来。   尽管冯嫣什么也没有说,但他已经听到了答案。   ……   送魏行贞出门的时候,冯嫣专程从屋子里翻出一把许久不用的花伞递到了他手上。   魏行贞抱着伞站在屋檐下,“别送了,外面到处都是湿的。”   冯嫣停住了步子。   “那明天,我来接你回去。”魏行贞轻声道,“今晚……好好休息吧。”   冯嫣点了点头,她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听见院子外面传来一阵慌慌张张的脚步声。   慌乱的人声被雨水打得稀散,完全听不清在叫什么。   魏行贞和冯嫣两人同时看向院门外。   片刻之后,冯嫣还是撑着伞一个人走出了院子,一阵巨大的恐慌和不安夹杂着风雨迎面扑来。   她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快步朝着不安的中心走去。   “谅叔!”她远远望见父亲身边的长随冯谅,正带着一群披着蓑衣的仆从匆匆往东门赶去,便追了上前,“这么晚了,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大小姐……”冯谅认出了来人,连忙止步,“大小姐别跟来,您快回院子休息吧。”   “到底怎么了?”   冯谅一时犹豫,不知该不该说,然而冯嫣紧紧挡住了他的去路,在她的再三追问之下,冯谅终于还是一拍大腿。   “大小姐,您快别拦我了,七小姐在城外落了水……五爷已经带着人沿岸找了半宿都没找见人,这会儿消息刚传回来……老爷夫人刚刚全都出去了!”   冯谅用力地抹了一把眼睛,声音有些颤抖,“这么大的雨,只怕七小姐这次……是凶多吉少了!” 第二十章 男孩子的房间   沿河的一处院落里,小七一个人在屋子里换好了衣服。   纪然给她准备衣服是典型的女子衣裙,小七穿着稍稍有些大。   这衣服看起来很旧,裙摆上的梅花纹也因为长久的水洗而稍稍发白、褪色,但布料的质地却很好,看得出来,这衣服一直都被纪然妥善地保存着。   “你好了吗?”纪然的声音从外屋传来。   “还在擦头发,”小七声音有些虚弱,“还要一会儿。”   外面传来放碗的声音,“我煮了姜汤,你一会儿也出来喝一点吧。”   “谢谢。”   小七一边回答,一边用纪然给她准备的毛巾轻轻揉搓着自己仍在滴水的发尾。   此刻距离他们上岸,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多时辰。   也不知道是自己金口玉言还是乌鸦嘴,前半夜她在城外,她指着洛水说要是顺流而下就直接到家了,结果后半夜当她把纪然拖上岸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真的被冲回了洛阳的东市河道。   那片熟悉的街景几乎立刻给予了小七的勇气。   她拖着纪然去到一处临河的雨棚下,那里几乎是附近唯一的一处干燥之地。   那时纪然心跳和呼吸都很微弱,但小七熟悉水,更熟悉急救,在交替的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之后,纪然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   倾盆的大雨中,街道空无一人,两人冒雨返回离此不远的纪然家宅,那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小院,屋舍只有主厅和里屋两个房间,没有专门的厨房。   西角的长檐下架着几个月也不会用上一次的锅碗灶台——大概纪然平时也不大回家吃饭。   在厅中炉火燃起的那一刻,两人终于劫后余生般地松懈下来,眼前一切恍若隔世。   ……   此刻,小七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有些好奇地打量着纪然的房间。   这辈子除了冯易殊和冯远道的屋子,这还是她第一次踏进另一个异性的房间。   而一个人的卧室,又总是不可避免地隐藏着属于这个人的一些秘密。   小七环视了一圈。   很难相信这个一个男孩子的房间,因为一切都收纳得太整齐了……整齐得甚至显得失了一些生气。   大到比小七还要高还要沉的柜子箱子,小到桌上的纸笔书册,一切遵循着某种规则摆放着,就连桌上的桌布,垂落的折角都与布面上的条纹严丝合缝地重合。   ……大概是一间会让强迫症患者感到无比舒适的房间吧。   “还没有好吗?”纪然的声音又从外面传来。   由于屋子里实在有些太过安静,他开始担心起小七是不是在里头昏过去了。   小七对纪然反复的催促感到有些莫名,敷衍地答道,“快了,快了。”   等到头发擦得差不多了,她随手将毛巾丢在了一旁的床上。   刚要出门,忽然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感觉……好像哪里不对劲。   很快,她就发现了这种违和感的源头。   她方才随手丢开的毛巾,正以一种与她本人相似的散漫个性懒洋洋地摊挂在纪然折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上。   另一边,她刚换下来的湿衣服则以一种团在一起的抹布形态,在一旁纤尘不染的地面堆叠。   ……还渗了一地的水渍。   小七喉咙动了动,忽然无由来地觉得有点心虚。   仿佛就这么一瞬间,这屋子里的每一件陈设都瞪着自己,并异口同声地发出了一个“把东西收拾整齐了再走!”的指令。   于是她重新拿起丢在床上的毛巾,将它搭在了旁边的椅背上,然后后退两步,端详效果。   这么看着……感觉也不大舒服。   小七沉思了一会儿,又稍微调整了一下两边的角度,尽可能地使毛巾的两头彼此对称。   好像还是有点……   哎,差不多得了,就这么着吧。   她又走到自己的湿衣服旁边,蹲下来把所有的衣服都团成了一个球,然后拿那条换下来的湿裙子当包袱,把整个一坨湿衣都给包圆了,最后用腰带在上面打了个蝴蝶结。   虽然看起来有些不讲究,但视觉效果比刚才那个样子还是好多了。   “冯七?”纪然又在外面催了一句   “来了来了。”   这一次,小七终于出来了,然而一见纪然,她便有些诧异——眼前的少年此刻已经恢复得有点让她认不出来,明明刚才还和她一样唇色发紫,脸色苍白,这会儿却已经气色如常,只是神情还有些憔悴。   不过这或许是他的头发还有些湿漉地贴着脸颊,所以比以往看起来更纤弱的缘故。   桌上放着两个碗,一个空着,一个盛着热汤,除此之外还有一堆绷带棉球,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纪然已经在外面把自己的外伤都消毒包扎了一遍。   “快把姜汤喝了。”他将瓷碗推到小七面前。   小七接了碗,眼睛却一直盯着纪然。   纪然颦眉,“你老盯着我干什么。”   “你怎么恢复得这么快?”小七轻声问道,不过话一出口,她心里就有了答案,“……这也是,修士和凡人的区别?”   “嗯。”纪然点头,“我的灵识属火。风林火山,火属与风属的神识在这四种流派间,已经算是比较脆的了——但还是比普通人强上许多。”   “风林火山……”小七低声重复这四个字,“我记得从前好像也听阿姐提起过。”   “公子的灵识也属火,你五哥应该……属风吧。”纪然轻声道,“像他们这样的风火修士,一般在队伍中都是进攻的主力;而山属、林属的修士则作辅助,譬如禁厌师、幻术师、医者之类。不过冯家的人一般属风火,你应该也是。”   小七端着瓷碗听着,“只有这四种么?”   “不,有六种。”纪然轻声道,“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这是最常见的四类灵识。   “往后还有两种——难知如阴,动如雷震。只是‘阴’与‘震’这两种灵识世间罕见,已故的天师白无疾灵识属于‘震’,可大周开国四百年,也仅此一人而已。”   “原来如此……”   “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纪然问道,“要是有力气,我现在送你回去。”   小七有些为难。   看看纪大人这两袖清风的样子,这个时候肯定也凑不出一辆马车,所谓“送回去”大概率就是徒步。   但是天可怜见,她现在手臂和腿脚酸疼到几乎脱力,完全是凭一股坚强的意志在强行支撑着身体——否则刚才在屋子里,她大概直接就躺纪然床上睡过去了。   不想走……但总不能开口让人家一路背着自己回去。   等等,可以开这个口吗?   仅存的一点理智还是占了上峰——还是算了,不要吓到人家。   “好多了。”一番斟酌以后,小七轻声道。   纪然几乎立刻站了起来,小七手里还端着半碗姜汤,有点茫然地望着他,“诶……你干什么?”   这一夜惊魂,纪然自己身上皮开肉绽,多数伤口都是在河中撞击礁石留下的——小七看起来现在情况还可以,身上的血腥味也不重,应该没有什么重伤。   但她一个姑娘家不像自己这么皮糙肉厚,即便是轻微的伤口,也得尽快找人处理才行。   “我们现在就启程吧。”纪然颦眉说道。 第二十一章 第一流的执念   大雨中,纪然撑着伞和小七走了没两步,就直接把伞塞到了她手中,然后背着她在雨夜中快步前行。   小七不用开口就得偿所愿,一句话都没和纪然客气。   她趴在纪然的肩上,“话说,你是一个人住吗?”   “嗯。”   “那你家怎么会有女孩子穿的衣裙?”   “……”纪然沉默了一会儿,“是我娘以前的衣服。”   小七怔了一下,脑海中迅速想起了之前从阿姐和杜天师那里听来的纪然身世。   她不由得轻轻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雨水砸在伞面上,小七有些磕磕绊绊地开口,“那……那你上次说,要抽的官舍签,抽中了么?”   “后天才开始轮签。”纪然轻声回答。   “纪大人不喜欢那个院子吗,我猜,官舍应该没有它宽敞?”   纪然望着前方,没有回答。   小七等了半天,突然想起来,当时在天箕宫的时候纪然就说过了原因——那间小院貌似是纪然他娘留下的,院子本身不错,只是附近太吵,以至于有时候夜里休息不好。   自己这没话找话的本事还是不到家,越问越尴尬……   小七叹了口气,决定还是闭嘴休息一会儿。   然而纪然却在这时突然开口,“也不是,就是不太想欠杜天师人情。”   小七微怔——这和之前说的,好像有点不大一样。   纪然轻声道,“之前到洛阳的时候,没有落脚的地方,杜天师和我说,我娘因为喜欢洛阳的牡丹,所以偷偷购置了这间宅子,好方便家里的仆从来这边采买牡丹时落脚。天师说他刚好翻出了当年保管在他那里的房契地契,想起了这么回事儿,就物归原主。”   他顿了顿,“我当时看这里破旧,也没多想就搬进来了。”   “后来发现不是?”小七问道。   “嗯。是他暗地里置办下这处宅院,再专门赠给我的。”   小七轻轻应了一声,“天师好用心啊。”   “可能是愧疚吧。”   “愧疚?”   “嗯,他在我娘临终前承诺,要好好照顾我,”纪然沉默了一会儿,许久才低低地笑了一声,“……他也确实尽力了。”   小七隐隐从纪然的笑声里听出一些无奈的味道。   想起先前杜嘲风要么忙得不见踪影,要么散漫得闲云野鹤的行事,小七也确实很难想象一个这样的人,要怎么带孩子。   她有些好奇起纪然这些年的经历来,便开口询问。   纪然有些意外,过去很少有人主动向他问起这些,他也不曾和谁提起过。   幕天席地的大雨把伞下的世界和外头隔开,纪然仰起头想了想,他这些年待过的地方实在是很多。   从记事起先是跟着母亲,后来六岁时母亲去世,就和天师一起去了天箕宫。   他对自身灵力觉察与妖物世界的启蒙,全是杜嘲风一手带起来的。   然而杜嘲风实在太忙了,在最初的一段相处之后,天师常常几个月几个月地消失在岱宗山的山林之中。   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样大概过了两年,一个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男人突然哭哭啼啼地出现在天箕宫的山门外——那是他的父亲贺昀州,他带人在天箕宫大闹了一场,然而天箕宫里的修士不为所动,一直抵御着直到杜嘲风回来。   杜嘲风问他,是要继续留在山上,还是跟父亲下山?   ——下山。   纪然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给出了答案。   如果一定要给当时的选择找一个理由,那或许是因为,任何一个被长年累月扔在山间、终日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所有人遗忘的儿童,都无法拒绝一个突然上门,且满腹深情的父亲。   然而一切就好像是一个回旋的剧本,永远在重复一条相同的故事线。   下山以后,贺昀州日夜陪伴在纪然的身边,一如当年杜嘲风接他上山时那样,对他悉心照料。   再后来,他开始带着纪然出入各种烟花柳巷,一旦喝醉便倚靠在各种红袖佳人的怀中,向佳人哭诉这半生的不幸。   每到动情处,贺昀州都要指着纪然痛斥当年的纪氏是如何狠心将他抛弃,致使他心中至今留下了一道难以弥合的情伤。   如此深情浪子,常常骗得那些初入浊堂的小姑娘团团转,她们便当着纪然的面,一口口贬低“纪氏”是如何不知好歹,不懂珍惜,而后一个个前赴后继地将自己献给贺昀州,并期盼这个在亡妻死后多年依旧对故人深情款款的男人能带她们离开浊堂的火海。   尽管她们每个人的结局各不相同,但她们从贺昀州这里得到的教训却惊人地一致——在浊堂这片火海中,每个男人都为不同的东西而来,有些是为附庸风雅,有些是贪鱼水之欢,还有一些人——甚至是像贺昀州这样身份高贵的人,也会抱着丑陋不堪的欲念,这里收割一拨一拨的稚嫩真心。   起初,父亲和烟花女子的种种痛斥让纪然感到惶恐,仿佛母亲既然已经故去,他就应当为父亲的眼泪承担所有的责任。   然而随着他在贺昀州身边待的日子越来越长,在父亲一次次变化的斥责言辞中,纪然终于意识到,贺昀州是个满嘴谎言的混蛋。   可是一整个贺家上下,却只有贺昀州一个人会对自己露出笑脸——在他要带儿子出去寻欢作乐,以这个十岁的男童为道具,去博佳人眼泪的时候。   而贺昀州不去浊堂的日子,纪然再次被人遗忘在偏院,就像当年在天箕宫时那样。   甚至比在天箕宫的情形还要糟糕。   他不止一次地听见有仆人在他身后议论,说他长得和纪夫人实在太像了,难怪老爷夫人都不喜欢他……诸如此类。   在某个雨夜,纪然翻出了贺家的围墙,带着母亲留下的松纹钗,把贺家还有这里所有的血亲,全都抛在了身后。   这一切的厄运,从六岁母亲逝世开始,一直持续到十一岁,持续到他凭惊人的天赋在平妖署崭露头角。   在那之后,生活一夜之间一改往昔的残酷狰狞,对他伸来了友好之手。   而他则极其用力地,握住了所有机会。   纪然把很多事情都说得轻描淡写,许多细节也直接略过没有再提,无非是平铺直叙地谈及往昔,但小七听到后来,已经不自觉咬紧了牙关。   说起在平妖署的时光,纪然又快活起来,他很是自豪地说起自己是如何一次次突破了一众老师傅对新人的认知。   “你……好努力啊。”小七声音有点低沉。   “嗯,是啊。如果不能做拔得头筹的人,就会迅速被人海淹没,谁也不会记得你的。”   纪然轻声说道。 第二十二章 交个朋友吧   “那可不一定。”小七说道。   “为什么?”   小七发出一声颇有几分深意的哼笑,低声道,“今晚我可是救了你一命,你应该不会白眼狼到转头就把我忘了吧?”   “当然不会,一会儿到了府上,我还要亲自向伯父伯母请罪。”说到这里,纪然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他有些迟疑,“你当时脑子里怎么想的,那么危险的情形,怎么说跳就跳下去了。”   小七想了想,“我应该……什么都没想吧。”   “什么都没想?”纪然一腔的不可思议,“你做事总是这样不过脑子的吗?”   小七怔了一下,声音一下就冲了上来,“你就感谢我当时没过脑子吧!但凡我过了脑子,我今晚就不会跳河了——水那么急,又是晚上,我嫌自己命长吗?”   纪然喉咙动了动:“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对不起。”   小七原以为纪然还要像之前一样犟嘴,这电光火石的一刹脑子里已经堆满了唇枪舌战的弹药——可没想到纪然上来就投降了。   方才冲上来的怒火一时消不下去,小七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气,扶在纪然肩膀上的两只手还是默默攥成了拳头。   “我没有想要贬低你的意思,”纪然望着前路,斟酌着解释道,“就是想不到……”   说到这儿,纪然颦眉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把后半句咽回了肚子里。   雨声滴滴答答,开始渐渐变小,但小七的伞还是稳稳地撑在两人的头顶。   这一路上,有数不清的官兵擎着灯往洛水边赶去,开路的骑兵没认出换了衣服的纪然和小七,几次呵斥他们靠边走,不要挡道。   “怎么这么多兵啊。”小七的目光追随着与他们擦肩而过的官兵,“今晚城里又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不知道。”纪然颠了颠手臂,“不管他们,我们走我们的。”   小七有些在意地回头去看,直到一众士兵消失在道路的转角。   “对了,”纪然又问道,“七小姐为什么想去平妖署呢。”   “不为什么,就是喜欢。”   “喜欢什么?”   “喜欢那种冒险又恣意的活法。”小七回答。   “……你知道平妖署平时都干什么的对吧?”   “当然啦。”小七点点头——这几年间跟在冯易殊身边,对平妖署的一切,她多少耳濡目染。   纪然轻轻地嗯了一声,“那还……挺奇怪的。”   小七警惕地看了一眼纪然,感觉他又要说什么暴论。   “哪里奇怪?”   “喜欢上自己不擅长的事情,多少有点奇怪吧。”纪然轻声道,“这种‘想成为怎样怎样的人’、‘做怎样怎样的事’的念头我能理解,但如果连门都没有入,怎么谈喜欢?”   小七一时陷入了沉默。   这个话题,她之前还和冯嫣聊起过——她们来到这个世上,有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有没有一道舍我其谁的使命?   这一生要成为什么,成全什么?   这样宏大的话题,偶尔会让人觉得脑袋的带宽有点不够用。   见小七不答,纪然又问,“那你是什么时候想进平妖署的?”   小七喃喃,“……刚到这儿不久的时候吧。”   “那就是去年冬天?”   “啊。”小七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不得了的话——但好像纪然把这句话理解成了他们举家迁来洛阳的时候,“……哎,不是,你别问了。”   “你不想说?”   “也不是不想说,就是说不清,”小七低声道,“以前我反而没怎么认真想过‘要成为怎样的人’这种问题。”   “为什么?”   “因为这个问题太奢侈了。”小七轻声回答道,“好多人小时候都觉得自己是天选之人,但稍微大一点的时候就知道了,其实人哪里有的选啊……世界上的人太多了,每个人都埋头在自己的格子间,光是‘倚靠工作体面地活下去’都是要拼尽全力才能做到的事,哪里还有闲暇,有精力去谈理想。”   纪然有些困惑地看了背上的姑娘一眼。   ——她又在说什么啊……   如果冯家的七小姐都是要拼尽全力才能活下去,那这洛阳城里的大多数百姓怕是全都要断了生路吧。   “我以前特别羡慕一群人,”小七想了半天,始终找不到恰当的词汇,“就是那种工作需要潜入到雨林、沙漠、极地、人迹罕见的溶洞火山等等地方,去搜集材料,进行研究的人。”   纪然想了想,“像平妖署博物司干的活儿?”   “对,博物司,”小七连连点头,“我以前向往的就是这种半点不接地气的工作——要是时时刻刻都要提防死亡的侵袭,大概会让人更加真切地体会到自己正在活着的事实吧……嗨,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啊,”小七轻声道,“我父母不仅不用我养老,养我一辈子都不成问题,生在冯府,想要什么东西没有,想接触什么人接触不到?再加上我上头那么多哥哥姐姐,一个比一个厉害,我身上半点为家族扬名的压力也没有——投生在这样的地方,我要是还想着求稳,去司天台做什么测算星辰的工作,是不是浪费?是不是不懂珍惜?”   纪然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啊,我要谢谢你。”小七后知后觉地开口,“这问题我琢磨好久呢,今天一聊反而感觉想开了。”   “不用谢,”纪然答道,“我也只是好奇罢了。”   小七笑起来,半晌忽然开口,“有时候我觉得,你和我五哥好像啊。”   纪然左眉微挑,“……哪里像?”   “你们都是那种,不会给迷路的小孩指一条错路的人,是就算自己变得再厉害也不会去杀人放火的人。”   小七轻声说道,“不仅都有不坦诚且又真诚的脾气,而且不熟悉的时候都会特别惹人讨厌,但实际上为人正直,都是非常可靠的伙伴。”   “……谢谢。”   “纪大人不用担心被人群淹没,每年有那么多状元谈话从应天门下过,最后被记住的人还不是寥寥无几——可被我从洛河里捞起来的就你这么一个,我肯定不会忘记你的。”   小七向着纪然伸出了右手。   “和你的救命恩人交个朋友吧!” 第二十三章 姐夫的高光时刻   纪然对着小七伸来的手掌,怔了片刻。   他很轻地笑了一声,像一声叹息,然后腾出一只手,向着小七的手掌轻轻一击。   “好啊,”他低声笑道,“以后有事说话。”   小七“噫”了一声,“发现你们就老把交朋友这事儿想得特别功利,我交朋友不是为了求你办事的。”   “好吧……”纪然笑了笑,“那没事儿也可以说话。”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终于快要走到冯府东门所在的街巷,才转过街角,二人几乎同时感到了一些不对劲。   今夜的冯府宅门前的大街上,站满了桃花卫。   雨已经差不多停了,所有的侍卫手中拿着火把,将整条街照得灯火通明。   “坏了,”小七终于明白过来,“刚才我们碰上的那堆人马,不会全都是去洛水边找我的吧?”   纪然放下了小七,二人一道向东门走去,还未走到正门前,认出了来人的冯家仆人们便叫喊起来。   “七小姐回来了——”   “七小姐回来了——”   “七小姐回来了——”   时起彼伏的通告声迅速从大门口传进大院,像波浪一样响彻这晚冯府的上空。   小七懵懵懂懂地走进院门,还没穿过前庭,就望见冯嫣几乎是小跑着向自己这边赶来。   “阿姐……”小七还没来得及说出更多的话,就已经被跑来的冯嫣紧紧抓住了双臂。   冯嫣眼睛微红,“……你今晚到哪里去了?”   小七看了看冯嫣,又看了看旁边的纪然,一时情急,声音反而有些磕绊,“我……他——”   “回公子,今晚我们在城外遇袭,我不慎坠河,七小姐为了救我,和我一起被洛水冲到了下游。所幸我们都没有大碍,我便送七小姐回来。”   冯嫣握着小七的手,仔仔细细地把她打量了一遍,“……真的没事?”   “真没事儿。”小七露出一个微笑,“就是太累了,这会儿特别困,有点想睡——”   小七一个趔趄,被冯嫣抱在了怀里。   “你真是要把我吓死了……”   小七怔了一下,她靠着冯嫣,听见姐姐有些急促的呼吸和心跳,这才有些恍惚地感到一股负罪感涌了上来——刚才这一路回来她和纪然两个人有说有笑,完全忘记了今晚自己的胡作非为会让家人如何担心。   她有些慌张地拍着冯嫣的背,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阿姐,手忙脚乱间,一个身影又再次浮现在她脑海——   “啊——五哥!”小七终于想起了被她落在城外的冯易殊,“五哥他现在——”   “他已经带人去河边找你了……”冯嫣轻声道,“爹和娘也是。”   “哎?他们也——”小七还想再问些什么,冯嫣已经转头看向另一边的仆从,命他们即刻把小七已经到家的消息送去河边——不管是冯府的下人,还是临时从宜阳坊、平康坊、长乐坊等地调来的桃花卫,现在都可以收兵返程了。   小七在一旁默默听得,感觉头皮发麻。   难怪外面那么多桃花卫,听阿姐这报菜名似的交待各处桃花卫的名字,小七脚丫子挠地——阿姐这怕不是把半个洛阳城的桃花卫都临时调来找人了吧。   天哪,那今晚自己这篓子捅得,好像真的有点大……   “纪大人,我带小七先去换身衣服,”冯嫣看向纪然,“你在外稍等片刻。”   纪然立刻点头,目送姐妹二人离去。   ……   在离前庭不远的一间屋舍中,仆妇们放下了窗帘,冯嫣检查起小七身上的伤口。   确实如纪然所说没有大碍,但手臂和左腿小腿上的大块擦伤还是有些惨不忍睹。   冯嫣坐在小七身旁,一边处理她的伤口,一边问起今晚发生的一切,小七一一作答,这晚发生的一切,都听得冯嫣胆战心惊。   “你为什么要冒这样的风险去救他?”冯嫣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要说是以你现在的身手,就算当时在桥上的人是我,我也不敢贸然跳河啊!”   小七怔了怔,此前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姐姐以这样严厉的情态对自己说话。   小七自知理亏,略略低头,认真想了很久,才有些犹豫地开口,“……回来的路上,纪然也问了我差不多的问题。”   “所以为什么?”   “……阿姐有过那种感觉吗?就比方说,你看到有的人深陷险境,可你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觉得这个人命不该绝,所以……”小七停了半天,抬头看着冯嫣,“就出手了。”   冯嫣一时皱紧了眉头。   小七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姐姐的表情,有些犹豫地接着解释,“其实……也不是不怕,但那都是事后的事了……在那个时刻就是没有功夫想那么多。”   冯嫣长长地叹了一声。   “……我明白。”   小七望着姐姐。   “我们真是……姐妹啊。”冯嫣低声说道。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阿姐突然要说这样的话,但小七还是松了口气——阿姐果然还是懂的。   外面的声音就在这时变得嘈杂起来。   冯嫣有些在意地望着窗户,莫名感觉有些不安。   她吩咐仆妇去看看外头怎么了,未曾想仆妇回来时,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慌张。   “怎么了?”   “老爷太太,五爷还有姑爷……都回来了。”   “姑爷,”冯嫣还有点不习惯这个称呼,“是说魏大人?”   “对。”仆妇点头,但还是有些不敢去看冯嫣的眼睛,只是催促道,“大小姐快亲自去看看吧。”   冯嫣一时惊讶——虽然之前魏行贞也暗中跟着冯谅一并去了河边,但他怎么会这么光明正大地和众人一并回来……   “你在慌什么?”冯嫣问道。   仆妇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近旁的小七,她本不想当着冯婉的面说这个,但此刻冯嫣主动问起,她也不好再遮掩。   “是这样,为了找七小姐,太太沿河一路找人,结果因为雨天道路湿滑,她……她也不慎落水了。”   冯嫣手里的酒瓶和棉团一时全都落在地上,她和小七两人的脸色都瞬间变得苍白。   “什么……”   “大小姐快去看看吧,”仆妇又催道,“姑爷这刚把人给背回来,大夫也来了——”   冯嫣一怔,“你说什么,谁把人给背了回来?”   仆妇望着冯嫣,“姑爷啊……”   一时间,冯嫣百感交集。   “……他们在哪儿?”   “这会儿人应该是已经到了思永斋——诶大小姐您慢点儿,这刚下了雨您也当心脚下啊!”   冯嫣已经快步走出了房门,向着母亲的住所飞奔而去。 第二十四章 诸事平安   冯嫣记得,在龙舌的陈述中,上一世的母亲死于自己出嫁的当日——因为担心女儿的安危,母亲也像今夜这样,亲自去现场找寻女儿的下落。   这一世她出嫁时的明堂之乱避开了,却又遇上小七深夜落水的意外。   这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必然吗?   冯嫣不敢想下去,脚下的步子却变得越来越快。   思永斋的灯火就在前方,走廊过道上的仆从也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人们自觉地让开一条路,低声向冯嫣行礼。   大厅的门开着,冯嫣刚要进屋时,正巧碰上一位大夫从里屋出来——她一眼认出这是在御前担职多年的程太医。   冯远道与魏行贞一前一后地跟在太医身后,冯远道几乎是紧紧抓着太医的手,“程太医,我……我夫人她——”   程太医实在没有什么好脸色。   作为医官,像这样大半夜被喊起来的事也不是没有,但问题是别人家登门好歹是真的遇上急症——   “尊夫人没有事。”程太医冷冷地说。   “那她怎么还不醒呢?”冯远道并不放心,仍旧紧紧攥着程太医的袖子不放,“别是水呛进了肺——”   “冯大人,你先放手。”   程太医用力把袖子从冯远道手里揪了回来,结果用力过猛,一下没站稳往旁边退了两步。   “什么水呛进了肺,到底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程太医瞪了冯远道一眼,他生气地甩开衣袖,又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冷声道,“看情形,尊夫人应该是惊吓过度,所以昏过去了。一会儿等我徒弟施完了针,先让她好好歇息一宿,这几日再以药膳调养,之后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冯嫣已经快步迈进了里间。   好几个仆妇正在里头侍候,李氏头发已经散开,湿漉漉地铺在枕头上,她双目紧闭,表情痛苦。   在她身旁,有位年轻的大夫正在为她施针——正如程太医方才说的那样。   冯易殊靠坐在母亲的床边,他单手抵着下巴,目不转睛地望着床榻上的李氏。   冯嫣走到五弟身旁,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冯易殊几乎立刻把脸转向了另一侧,他伸手揉了揉眼睛,过了好久才回头,低声喊了一句“阿姐”。   “娘和小七都没事了,今晚真是辛苦你了,”冯嫣轻声道,“五郎去休息吧,后半夜这里交给我。”   冯易殊没有说话,只是摇头,他伸手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还是像之前一样默然。   冯嫣叹了一声,以五郎的性情,大概是要自责很久的。   外头的冯远道还缠着程太医询问详情,魏行贞则已经悄无声息地走进屋子里。   “阿嫣……”   魏行贞那边话音才落,冯易殊却先站了起来——随着椅子在地毯上拖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冯嫣和魏行贞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他。   气氛突然有些紧张。   冯易殊低头捏了捏自己的鼻梁,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伸手示意自己的空椅子,“……姐夫坐。”   “不用了。”魏行贞走到冯嫣身旁,“我进来就是和你姐姐说些话。”   冯嫣侧目,“怎么?”   魏行贞靠近冯嫣的耳侧,压低了声音,“阿嫣出去拉着点儿岳父吧,我看他好像有点要魔怔了……”   冯嫣低下头,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就让他问到底吧,不然接下来几天,他都不会好受的。”   “对了,”一旁冯易殊忽然开口,他望着魏行贞,声音里带着些微拿捏不准的怀疑,“姐夫今晚……怎么会出现在洛水那一带呢?”   “我刚好路过。”魏行贞答道。   “路过?”冯易殊皱紧了眉。   “因为你姐姐今晚送了我一件礼物,”魏行贞低头在自己的衣袖里掏了掏,最后拿出前半夜冯嫣给他的那只狐狸木雕,“结果我一到家就发现木雕不见了,想着也许是落在了路上,就一路折返回去找……”   “啊。”冯易殊一见那木雕就惊呼了一声,“原来阿姐雕这个东西是送给你的……”   魏行贞望了冯嫣一眼,“还好没有弄丢。”   冯嫣莞尔。   也是个不错的理由。   “等等……”冯易殊再次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劲,他看向冯嫣,终于明白过来,“所以阿姐你今晚不和我们一起去逛灯会——是因为你要和魏行贞去逛?”   冯嫣正要回答,余光里望见一旁给母亲施针的年轻大夫手停了下来,她连忙向冯易殊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们出去说吧。”   几人离开里间,重新回到外面的客厅。   小七这时也已经赶到,她望着冯远道那样关切又紧张地向程太医询问病情,又见太医一言不发,整张脸都被吓得发白。   “阿姐……”见冯嫣他们出来,小七几乎立刻站了起来,“娘她……”   “这次知道教训了吧!”冯易殊几乎立刻气势汹汹地冲上前,“就因为你一个人胡来,所有人忙活一晚上!娘到现在还没醒,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拿什么弥补啊?”   小七被吼得有点懵,“我……”   屋舍中突然吵闹起来。冯嫣伸手挡在了五郎和小七之间,却在这时才注意到五郎、魏行贞和父亲冯远道三人身上的衣服都是湿的——正是因为湿得太彻底,所以颜色反而呈现出一种不易觉察的和谐。   偏偏这三个人自己谁也没主动开口,好像都没感觉到哪里不对。   她立刻唤人去准备新衣,让他们三个一道去先把衣服换了再来,出门的时候冯远道喊魏行贞跟着自己,喊的却不是他的名字而是“贤婿”。   三人暂时离开后,厅堂安静下来。   冯嫣回头,望见小七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抹眼泪。   ……   天蒙蒙亮时,冯嫣再次出现了冯府的前厅——纪然独自等在那里,此刻已经打起了瞌睡。   仆从们上前解释,说已经劝过这位大人去厢房休息,但他就是不肯。   “纪大人。”冯嫣上前喊道。   纪然睁开了眼睛。   “实在抱歉,让你久等了。”冯嫣轻声道,“昨晚家里发生的事实在有些多,一时有些顾不过来……”   “没关系。”纪然摇了摇头,他站起身,“七小姐还好吗?”   冯嫣笑了笑,“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她不受些罚,总也说不过去。”   “受罚?”纪然有些意外,“敢问是……”   “嗯。”冯嫣点头,“昨晚被家父勒令关去佛堂反省了,之后半年,就在家里禁足。” 第二十五章 梅十二   “半年……”纪然小声地重复了一遍。   “纪大人不用太担心,这是家父气头上的决定,等过两天家母身体大好了,他们又会心软的,”冯嫣轻声道,“小七让我帮忙转告纪大人,说你不用为她担心,好在这件事没有闹出什么大的后果,就这么过去吧。”   纪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如坐针毡地皱起了眉头,看起来好像陷入了一段令人为难的沉思。   冯嫣以为他大概也要有什么话托自己带给小七,可是半晌后,纪然起身,神情严肃地向冯嫣告辞,而后便独自离去了。   冯嫣目送这少年在晨曦中离去的背影,又想起昨夜小七谈起纪然时的神情,若有所思地露出一个微笑。   “阿嫣。”   冯嫣回过头,就望见魏行贞从后堂绕了过来。   他身上穿着冯易殊的衣服,袖子和裤腿都要稍稍短一截,不过看起来却颇有几分武者的干练味道。   冯嫣望向魏行贞,“……行贞今日还要去官署吗?”   “嗯,要去的。”   “那你的官服……”   “我已经让去甚回去取了。”魏行贞轻声道,他走到冯嫣身边,伸手将她鬓边的一缕发丝挽到耳后,“阿嫣也去休息吧,你也一晚没有合眼了。”   冯嫣摇了摇头,“这会儿太累了,反而有点不想睡……”   魏行贞想了想,“那我陪你去园子里走走吧。”   冯嫣一笑,“……好。”   ……   离冯府不远的魏宅门前,去甚刚刚敲开了自家的大门。   守夜的不恃开了门,却堵在门口没有让路。   其他四人几乎都站在不恃的身后,好奇垫脚地往外伸脑袋,一起把拉开的这条门缝堵了个结结实实。   ——然而门口就只有去甚孤零零的一个人。   “大人呢?”不恃问道,“大人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去甚口干舌燥,“先让我进去行不行?”   等进了门,众人一齐围上来,“不是说今日大人就该带太太回来了么?怎么就你一个回来了?”   “对啊,你回来干嘛的?”   去甚推开挡在身前的去奢,“我回来给大人拿衣服的,你们都别挡路啊,大人那边早上还赶时间去官署呢……”   一旁去奢反应过来,“所以昨晚大人是去冯府住下了?”   “对。”去甚点头。   “好么,这事儿办的……”去奢眨了眨眼睛,“先是太太跑了,现在大人也跟着太太一起跑了,就咱几个待在这儿了……”   不恃看了去奢一眼,声音低沉,“那咱们过两天也能去冯府住吗?”   去甚笑了一声,“想啥呢,这么大个园子,咱们都走了谁来照料?”   一直跟在所有人后的不有此时也追了上来,有点慌神地问了一句,“大人不会以后都不回来了吧……”   去甚脚下如风,他回头看了不有一眼,“你们有完没完了?说了没事的,大人忙完这两天肯定回来,我打包票——”   ,“你这张嘴就没句实话,”去奢皱起眉头,当场反驳道,“前几天还说过了九月初三的灯会,大人就能带太太回来呢……”   “就是。”剩下四人异口同声。   去甚噎了一会儿,“那我也不是大人肚里的蛔虫啊,太太那边有事儿牵绊住了,大人就跟着一起绊在那儿了,我有什么办法?”   “一会儿你不是去送衣服吗,顺便和太太说道说道呗。”去奢道。   “我说道什么?”去甚看向众人,“你们要我去说什么?”   另外五人顿时沉默,大家面面相觑,一下不谁也答不上来。   不恃看了看众人。   “要不……咱们合计合计。”   ……   另一头,魏行贞跟在冯嫣的身侧,在冯府的院落中漫步同行。   两人在白色的迦蓝花苞旁站定,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小声交谈。   这一整晚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密集,以至于直到此刻,冯嫣才终于有了一种诸事放空的感觉。   她和魏行贞谈及自己昨晚的担心,害怕同样的命运在上一世和这一世终究会重演,结果魏行贞告诉她,昨夜出去找小七的时候,他也是福至心灵突然想到这一层,所以在发现小七已经与纪然上岸之后,他立刻折返去找冯远道和李氏二人。   ……这才有了后来的及时赶到。   冯嫣一时唏嘘起来。   清晨的霜露沾在道旁的叶片与花上,偶尔有风将它们吹落地面,或是吹上行人的衣摆。   花下的人有时望着别处,有时望着彼此。   等到太阳再升起来一些的时候,去甚终于抱着魏行贞的官袍一路小跑着穿过冯家的庭院,出现在两人的面前。   “爷,您的官袍官靴全在这里了……您看是现在就换还是待会儿?”   魏行贞看了一眼冯嫣,“我要准备去官署了,阿嫣还要在这里走走吗?”   冯嫣点了点头,她站在原地向魏行贞低声道别,而后也目送他与去甚渐渐远去。   她独自坐在早晨的石凳下,望着不远处地上的一些残花与枯枝出神,直到身后的过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和说话声,她不自觉地回过头去。   不远处,父亲正带着他的长随,亲自送昨夜给母亲施针的年轻大夫出门。   她的目光正好与几人撞上,冯嫣心中叹了一声——这下不好装看不见了。   ——昨日后半夜,程太医离开以后,他这位年轻的徒弟很快就被冯远道盛情挽留了下来。   这位年轻人看起来二十五六,据说是程太医的关门弟子,此前一直在太医院里做事,这两年才渐渐开始跟着太医一起出诊,其针灸之法在长安时似乎已经小有名气。   冯嫣站在长廊尽头的转角处等着几人走近,而后像往常一样寒暄道谢。   谈话时,冯嫣的目光几次略过这位年轻医官的眼睛,只觉得这双眼睛看起来颜色似乎比其他人的要浅一些,比起寻常的茶眸,他的眼眸似乎更接近灰金。   “您是……中原人吗?”冯嫣问道。   那医官笑了笑,“听我父亲说,我祖母来自西域……公子是看我的眼睛与旁人不同吗?”   “是啊,”冯嫣点了点头,“还没有请教您的姓名。”   “我姓梅,桃三李四梅十二,”他轻声道,“我的名字就叫梅十二。” 第二十六章 太太也什么都知道   虽然以数字作名的人在大周并不少见,但这个名字还是一下引起了冯嫣的兴趣。   桃三李四梅十二。   三四十二都是月份,少时姑婆曾经解释过这句俗谚——梅花开的月份最晚,是因为它最费功夫。   冯嫣的目光落在梅十二的手上,他左手垂落身侧,隐于衣袖之中,而右手则因为放在挎肩的药箱上头露在外面,仔细看会发现此人戴着一层薄薄的白纱手套。   “昨夜施针的时候见您戴着白手套,还以为是针灸时的讲究,”冯嫣轻声道,“原来您平日里就爱戴着的吗?”   梅十二的右手也垂落下来。   “是啊,”他望着冯嫣,“因为我不喜欢灰尘。”   “不愧是医家呢,即便是小事也这样留心。”冯嫣轻声称赞,“难怪程太医对您的手法如此信任。”   冯远道在一旁听者有意,“啊,原来梅先生对这个这么计较啊……”   “也不是计较,”梅十二轻声道,“冯大人不必有什么顾及,该留心的地方我自己都会留心。”   “诶——”冯远道摇了摇头,“这话说的就见外了,明日去接梅先生的马车,我一定会让下人再三刷洗,必不让梅先生介怀。”   冯嫣望向父亲,一时有些不解,“明日?程太医不是说,母亲那边只要施针一次就好了吗?”   “不是为了你母亲,”冯远道笑答,“我约了明日梅先生来家里作客——他也是个养花栽树的好手啊。”   “一点爱好而已,不算什么,”梅十二垂眸说道,“只是昨夜看冯大人腿脚似有风湿,还未侵袭入骨,若施针及时,过上一两个月尚可痊愈,若是再拖下去就不好说了。”   冯嫣微怔。   ——冯远道的腿脚每逢下雨就要隐隐作痛,先前家里不知请了多少能人异士,从灵力灌注、草药敷治到艾灸针灸……各种方法几乎都试了一遍,只能缓解而难以根治。   后来冯远道也懒得折腾,反正每次疼得也不咋厉害,忍忍就过去了,他常常当着妻女的面自嘲自己也是个未开灵识的普通人,当然也要得一点儿普通人的小毛病啦,这一点也不稀奇。   而眼前的梅十二竟夸口说自己能以针灸治愈,且只要一两个月而已。   “……真的吗,您有把我?”冯嫣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   “嗯。”梅十二凝视着冯嫣的眼睛,“我从不在医事上说谎。”   冯远道呵呵一笑,“治不好也无所谓,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就这么着吧——我是很少碰上像梅先生这么懂花草的朋友,往后你一定要常常到府上来!”   “那有劳梅先生了。”冯嫣向着梅十二稍稍欠身。   梅十二也对着冯嫣稍稍低头。   很快,冯远道带着梅十二往东门去了。   冯嫣目送他们远去,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位年轻的医官——他身上的气息亦非常干净。   想来方才那句“我从不在医事上说谎”,对他而言应该是一句分量相当重的承诺。   不过父亲大概没有想到这一层,比起担心这个梅十二治不好自己的腿疾,他好像更担心这件事有可能拂了这个年轻人的面子,所以连称呼都从“大夫”变成了“先生”。   如果这一番有惊无险的闹剧,到最后阴差阳错地为家里送来了一位神医,倒也不失为因祸得福。   “太太!”   冯嫣正有些出神,去甚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出。   去甚小跑着到了冯嫣身边,“啊您果然还在这里!”   冯嫣有些意外,“……你没有和你家大人一起走吗。”   “嘿嘿,”去甚挠了挠头,“我是想来问太太一件事情……您接下来还打算在家住多久呢?”   冯嫣看了去甚一眼,笑道,“是你家大人让你来问的吗?”   “没有没有,这个不敢假托我家大人之口。”去甚连忙摆摆手。   他一边说,一边跟在冯嫣的身后向前走,“我是替我们那几个人——”去甚伸手在空中划了几圈,好像凭空划拉出了一方势力,“——专门来问的。您好久都没回去了,今天不有还问我呢,太太以后是不是都不回来了……”   “不有……”冯嫣终于感到了些微困倦,她抬手揉了揉眼睛,轻声道,“话说不有的原形……是什么?”   “啊?”去甚一时茫然,“圆什么……”   “……是刺猬吗?”冯嫣问道。   去甚的步子突然停了下来。   冯嫣又往前走了几步,才意识到去甚没有跟上来——只见去甚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咧起的嘴角凝成一个诡异又尴尬的弧度。   “我……我我我……”去甚打鸣儿似的开口,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开始冒起了冷汗,“我怎么……听不懂太太……”   冯嫣她笑着走到去甚身旁,用袖子半挡了口鼻,低声道,“别装啦,某狐狸都招了,你们还想瞒我多久?”   去甚一下瞪圆了眼睛。   “太……太太……您……您是怎么……”   “哼哼,”冯嫣轻轻扬眉,“太太什么都知道。”   ……   太初宫的偏殿,杜嘲风已在这里恭候多时了。   一见魏行贞进来,他便笑着道,“哎呀,这不是昨晚勇救岳母的冯家贤婿吗!”   魏行贞皱眉看了他一眼,没有搭理。   杜嘲风绕到魏行贞跟前,“干嘛一张臭脸,我就不信你现在不高兴。”   “不高兴。”魏行贞微微眯起眼睛,“殉灵人中有一个叫瑕盈的头目这条消息,是阿嫣告诉你的吧。”   杜嘲风眨了眨眼睛,“哦……她都和你说啦?”   魏行贞压低了声音,但语气显然有些恼怒,“呵,你竟然瞒我瞒了这么多天?”   杜嘲风两手一摊,“当初冯嫣向我讲明详情以后,当场要我立誓不得向你透露,我要是提前说了得遭雷劈——那我有什么办法啊?”   魏行贞冷笑一声,“那现下你那边,有关于瑕盈的线索了么?”   杜嘲风摇了摇头,“不过有件事挺有意思,我打算今日面圣之后就着手去查查。”   “什么?”魏行贞问道。   “昨日冯五郎在城外遇见了一群烟傀儡,且他一开始甚至都没有认出这些与自己交手的人是烟雾。”杜嘲风轻声道,“这事儿吧,有点意思。” 第二十七章 无处不在的眼睛   “昨晚听五郎说起过,”魏行贞轻声道,“似乎是冲着冯婉去的。”   “烟傀儡的实力通常只能达到操控者能力的一成,以此换取战斗时的安全距离,然而昨夜的烟傀儡如此难缠——以我知晓的岑家修士里,没有这等人物。”杜嘲风轻声道,“而且小七落水之后,他们非但没有趁乱拖住五郎,反而立刻收了手——好像生怕小七真的死在了洛河一样。”   “……看来是要抓活的。”   “对,我也这么想。”杜嘲风点了点头,“有人花这么大的功夫来捉她,无外乎三条,要么掳去做炉鼎,要么当人质威胁冯家——不过小七到现在灵识也没开,就是个普通人而已,这么大费周章地捉个凡胎回去……我是觉得划不来。若是说要捉走当人质,再和冯家交涉做些交易,那就合理多了。”   “你刚才说三条,这才两条。”魏行贞看着杜嘲风,“还有一条呢?”   “还有一条,是血脉。”杜嘲风似笑非笑,“魏大人还记得,当初岑灵雎是靠着谁的血,找到了冯嫣吗?”   杜嘲风这一句话虽然声音不大,但在魏行贞这里却如同一记洪钟。   “你想从哪儿开始查?”魏行贞的神情认真起来。   “五郎今早应该会带人去昨晚遇袭的地方找找蛛丝马迹,那头就先等等他的消息,”杜嘲风轻声道,“最让我在意的事反而是另一件。”   “是什么?”   “公子此前和我说,龙舌的双祭开始之前,大批的殉灵人之所以会在岱宗山上被歼,并不是他们什么地方失了算,相反,这反而是献祭的一部分——他们一早就计划好要借我们之手屠戮自身,以此激发出更大的怨望,以供龙舌觉醒。   “但是,人是有求生本能的,即便是这次暗哨在岱宗山上的围剿,也一样碰上了半路丢盔弃甲,试图逃窜乃至跪地求饶的殉灵人。   “还有几个看起来颇为资历颇深的长老,意图通过山体内曲曲折折的山道,从一处窝点逃去另一侧窝点,若非此前我们在潜伏中摸清了他们的驻地,只怕是真的要被他们逃过去了。”   “问题就在这里,”杜嘲风的手指轻轻敲击一旁的桌面,“我现在回想起来,倘若这一切都在某个头目——譬如说‘瑕盈’——的计划之中,那么此前一系列暗哨回报的殉灵人动向、驻地的详情,大约也都在此君的谋算之下。”   “然而,我何时派暗哨去某地调查某事都是机密之令,他如何能先我一步,备好答案等我发现?”   “你是怀疑,此人就在我们身边?”   杜嘲风颦眉,“即便不在身边,应该……也和我们相离不远。”   ……   ……   “梅先生!”   一个少年最早发现了出现在平妖署偏门的熟悉身影,一声惊喜的长呼立刻引来周围所有孩子的目光。   呼啦一下,所有少年都放下了手里正在做的活儿跑了过来。   他们都是年纪尚不到十一岁的儿童,脸上手上都沾满了灰——平妖署的考核最低年纪是十一岁,然而若是碰上了贫民之中有天资较好的孩子,倒也可以先破例收下,留在官署专门开辟的一处训练场提前接受规训。   直到十一岁正式通过考核之后,再忝列姓名。   孩子们高兴地绕去了梅十二的附近,但谁也没有真正碰到他的衣衫——所有人都知道,梅先生讨厌别人碰他,无论是衣服、杯盏、纸笔……更不要说是肌肤的触碰。   那双戴在他手上的白纱手套,谁也没见他摘下来过。   稀奇的是,但凡有人未经他准许,私下里偷偷碰了他的什么东西,他只消看一眼,便会立刻发现。   若是普通的玩意他往往当场就扔了或烧了,但若是一些不好扔的东西被旁人碰了——比如像他一直带在身边治病救人的银针,他就会一遍遍地擦洗,直到上面附着的气味完全消失。   按梅先生自己的说法,他只是单纯地讨厌灰尘。   虽然这规矩有些古怪,但孩子们心里仍旧极敬重这位年轻的医官——即便他是这样一个厌恶污秽的人,但对于孩子们在医事上的请求却总是有求必应。   会出现在这个院子中的少年家境大都贫寒,平日里尚能勉强维系生计,一旦遇上灾病,不要说是大夫们的诊费,连最便宜的药材有时也买不起,大都只能靠自己硬生生熬过去,熬不住以至于撒手人寰还不算最难的,难的是有时人熬下来了,却留了一身的病根,再不能像从前一样卖力气干活儿,可还是长了一张一样要吃饭的嘴。   去年迁都,许多长安的权贵纷纷涌入洛阳,也带来了这位活菩萨一般的梅先生。   他给人看病时从不计较脏乱,唯一的规矩就是旁人离他远些,不要碰他,人们给不了其他的回馈,便虔诚地遵守着这条约定,每当梅先生来时,屋里必定清场,大家远远看着,谁也不会贸然上前。   今日的梅十二手中拎着三包扎在一起的药材,他在门口唤了一声“云伯”,立刻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从里间屋子里走出来。   “您这个月的药,我给您放这儿了。”梅十二俯身将药包放在离门不远的小凳上,“最近头疼好些了没?”   “好多啦。”老人笑道,“我等您好久了,还以为您今早不来了呢。”   “昨晚有些事耽误了。”梅十二答道。   老人邀请梅十二进屋坐坐,孩子们别的什么也不干,有的扒在门口,有的扑在窗上。   梅十二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些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孩童,他有些好笑,“……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回头被你们师父发现你们不好好训练,又在偷懒,到时又要受罚了——我这趟来,身上可没带着饴糖。”   “今日不怕!”一个孩子声音洪亮地答道,“一早五爷就过来把我们的师父全都带走了!”   梅十二看向一旁坐着的老人,“是吗,难怪我进来时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   “是啊,应该是出城执行什么任务去了。”老人笑着道,“难得一趟忙里偷闲,我想着,就暂时让这些孩子歇会儿吧。” 第二十八章 纪某人的官威   “孩子们歇着了,您也要让自己歇会儿才是。”梅十二轻声道,“我之前就和云伯说了,如果不能保证每晚按时睡下,您就算吃再多的药这个偏头痛也不会好,现在病势刚起,尚可调养,等到积重难返,就来不及了。”   云伯叹了一声,“……请辞的文书三个月前就已经递过了,不是我不愿歇,实在是歇不下。”   “为何?”   “这几个月里他们也一直在找能顶我这位置的人,虽说只是童子营的门房,但日常要经手的事情既多且杂,也不是来个人就能顶下的,”老人有些为难地锁眉,“现在的年轻人……都浮躁,没几个能安下心好好听人说话,一件事教了三遍还不会做——根本就不过脑子。”   梅十二笑了一声,“是云伯对这份差事太上心了。”   “不上心不行啊,我当年就是从童子营进的平妖署,”老人比了个手势,“六岁,就到这里了。”   梅十二望着老人,静静听他下文。   “……可我后来受了伤,就从前头退下来。司长为了照顾我,给我安排了这个位子,本意是想让我在这儿挂个闲职,好好歇息,可我哪里是能吃饷不干活儿的那种人。”老人的神情稍稍有些感慨,“要我说,这平妖署哪儿的门房都不比这童子营的门房,你在这儿蹲上一个月,基本上就能和半个平妖署的人马混个眼熟。这些孩子根骨好,又吃得苦,还有那么好的师父们日日教习——往后那都是咱们署里的栋梁之才啊。”   老人才比一个大拇指,门口窗口的孩子们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其他的事我不懂,我是个大夫,就只和您谈医事。”梅十二轻声道,“我从来不和病人危言耸听。”   老人目光黯淡下来。   半晌,他又忽然想起什么,“……话说梅先生平日见过的人那么多,有没有哪个可靠的年轻人可以举荐?”   梅十二沉吟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我不做牵线搭桥的事。”   “别呀,梅先生,”老人一下站了起来,“您是顾虑什么呢?”   梅十二已经站起了身,“这件事请云伯以后不必再提,即便有人选我也不能相告,如我这般四处行医,原本就有诸多牵扯,若再置喙到其他事情里,只怕之后会惹麻烦上身,请云伯谅解。”   老人终于明白过来,听见这句“即便有人选也不能相告”,他多少觉得有些可惜。   “哎,我明白梅先生的想法了。”   “那我告辞了。”梅十二轻声道,“这次的药,用法用量也与之前相同,云伯记得按时服用。”   “诶,我送先生出去。”   ……   大理寺那头,即便纪然一身疲惫,他也还是准时出现在了官署的大门之外。   一干下属望着顶头上司青黑色的眼圈,一时都有些好奇,“大人昨晚干什么去了?”   “没睡好。”纪然轻描淡写地回答。   众人点了点头,其中一人忽然开口,“诶,我要没记错——大人您的小院,位置好像就临着洛河吧?”   纪然还没有回答,另一人又接着道,“那难怪了,我听说昨晚洛水沿河都是桃花卫,城里城外搜了一整夜呢。”   另外的几人同时把头凑了过来,“是搜什么?”   那人压低了声音,眉头也皱紧了,他把手稍稍贴近嘴边,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听说啊,冯府的七小姐,昨晚跳河了。”   “跳河?”另外几人顿时来了兴致,“为什么啊?”   “那七小姐今年芳龄十六,这个年纪的姑娘寻死觅活还能为了什么?”讲述者一拍桌案,仿佛茶馆中的说书先生,“为了情郎啊!”   众人一怔,旋即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哦~”。   近旁纪然两手抱怀,额上青筋稍稍凸起,“我说你们——”   “大人你别不信啊,”那人凑到纪然跟前,“我这绝不是凭空捏造,昨晚带人搜河的就是冯家的五郎冯易殊,也是平妖署的那位冯五爷啊!”   “是吗?”另一人眨眨眼睛,“那我看这事儿,真是不离十啊。”   “怎么说?”   “那个冯易殊我知道一点儿,平时在平妖署就豪横惯了的。估计是昨晚撞见了妹妹和情郎私会,所以下了重手吧?那七小姐也是个倔脾气,一怒之下跳河殉情,那也是有可能的,再说——”   话音未落,纪然已经一掌打在桌上,“什么殉情!不是殉情!”   桌前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众人望着纪然,“大人是知道……别的内幕?”   纪然表情微僵,他有些不自觉地伸手抓了抓自己的衣服领口,“……我上哪儿知道什么内幕去。”   “那你怎么知道不是殉情。”   “就是。”   纪然皱起眉头,“总之,我听到的说法是……这位七小姐,是为了救人才跳河的。”   另外几人彼此看了看,“……是救了谁啊?”   纪然轻咳了一声,略略挑眉,“不知道,就救一个不小心落水的人呗。”   众人表情复杂地沉默了一会儿。   “冯家的七小姐……会为了救一个不相干的人而跳河?头儿你这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人家多少是个大家闺秀哎,又不是哪儿的练家子。”   “是啊,要我看,即便真的是救人,那也是救心上人——不然为什么不让冯易殊去救?”   纪然额上的青筋更重了,“可能是因为……当时冯易殊来不及呢?”   “那就更没道理了啊,冯易殊都来不及救,他妹妹冯婉怎么可能来得及——诶前不久平妖署选拔的风波你们听说了没,那位七小姐根本没开灵识啊。”   这话一提,众人再次恍然——差点把这茬给忘了!   “一个灵识都没开的小姑娘,为了救一个人不惜深夜跳河——你说这关系能一般吗?”   “砰。”   纪然一拳打在桌子上。   “……我前天叫你们整理的案卷都整理完了吗?”纪然目光锐利地扫过所有人的脸,“一个个在这儿传些捕风捉影的事,你们谁要是还有余力,下午就都到东市那边去出外勤!”   众人一怔,立刻作鸟兽散。   偌大的一张方桌,很快就只剩纪然一个人坐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他两肘撑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两只手交叠地挡在已经渐渐烧起来的两颊前面。   一个灵识都没开的小姑娘。   为了救一个人不惜深夜跳河……   纪然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再想想昨夜冯婉的种种古怪表现,他突然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冯七……   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第二十九章 梅先生的例外   李氏的床前,小七端着药碗的手忽然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小心啊。”靠坐在床榻上的李氏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想什么呢?”   小七挠了挠脖子。   也不知道为什么,刚就感觉突然背后一凉……   这是谁在说自己坏话呢吧……   小七低头吹了吹勺里的药,喂到李氏嘴边,“娘你也是,大半夜又下着雨,怎么好自己跑去河边呢?你就算担心,让下人去找就好了啊。”   李氏轻哼一声,“……等你什么时候有了孩子,你就懂了。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你五哥一起去看花灯……怎么就坠河了呢?”   小七连忙又把汤勺送去李氏的嘴边,“娘你先别问了,等你好点儿了我再和你说,好吗?”   “为什么啊。”   “我怕万一这会儿和你讲了,又把你气背了气,”小七撒娇似的发出一声叹息,“……那赶明儿爹还不得给我再关上个三年五载的!”   “呵,别听他的,人平安就好……人平安就是最大的平安。”李氏微微一笑,低头将女儿伸到嘴边的药汤抿进口中,“这几天你就睡在娘这儿,就当是将功补过了,你爹要是不肯,让他来和我说——佛堂那地方夜里可冷了,你昨天落了水,这几天再睡佛堂,非熬病了不可。”   小七望着李氏,心里更愧疚了。   等放了药碗,她起身扶着母亲重新躺下。   “你姐姐和姐夫呢?”李氏问道。   “姐夫一早去官署了,阿姐这会儿回屋休息了,”小七一一答道,“阿姐说下午她也要进宫一趟,向陛下谢恩。”   李氏点了点头,“是得谢恩……你啊你,真是太不省心了,那么多人昨夜冒雨找你,怕是半个皇城都给你惊动了。”   小七叹了一声,将头埋在李氏的胳膊上。   “下次还敢么?”李氏问道。   “不敢了。”小七连连摇头。   李氏笑了一声,她轻轻舒了口气,“呵,我看你下次还敢。”   “娘现在还有哪儿不舒服么?”小七问道。   李氏摇了摇头,“你们昨晚是给我请了哪位大夫?”   “姐夫把太医院的程太医给架来了,”小七轻声道,“他的徒弟给娘施的针,说是一次就能好。”   李氏略略颦眉,她把自己的右手从小七的脑袋下面抽了出来,放在眼前端详。   “那真是奇了……”李氏低声道。   “什么奇了?”   “我有个小毛病,也没什么大碍,就没和你们说过。”李氏把手伸到小七面前,“我这大拇指和小拇指的外侧,这些年一直都微微发麻,好像蒙着层老皮似的,有……三四年了吧,”   “哎?”小七眨了眨眼睛,“怎么会?”   “之前为了给你们姑婆赶贺寿的刺绣,坐在桌子前头没日没夜地缝制了两三天,等东西绣好了,脖子就僵了——再之后手就麻了。”   “……可这会儿,”李氏做了几个抓握的动作,好像要再三确认自己的感觉,“真是怪事,那股麻劲儿也消了。”   小七怔了怔,“这么厉害!”   “程太医那位徒弟叫什么名字啊?”李氏问道。   小七摇了摇头,“不清楚呢……我没见着这个大夫他人。一会儿等爹醒了,您问问他吧。”   ……   时间临近傍晚,天上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孙幼微的太初宫里燃起了熏香,冯嫣独自跪坐在孙幼微的面前答话。   看得出,孙幼微对这件事非常意外,她上个月将岑灵雎解送天箕宫,已经算是对岑家的一次敲打。   未曾想岑家竟变本加厉,把苗头锁向了当初押送岑灵雎上山的纪然。   “岑家大概,以为这样就能让底下的人忌惮。”冯嫣望着女帝,轻声道,“这次解送郡君上山,尚有一个纪然肯站出来啃这块硬骨头。若是这次纪然真的死了,下一次……不知还有谁有胆量,代陛下行罚。”   孙幼微闭上眼睛。   如今殉灵人的事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原本对这些盘根错节的世家恩怨失了耐心,但冯嫣的话说得也对。   岑家意图杀掉纪然以敲震旁人,然而这敲打的分明是她的君威。   “……你妹妹与母亲现下如何了?”孙幼微低声问道。   “都没有大碍。”   “万幸。”孙幼微低声道,“让她们都好好的,若是缺短什么药材、人手,阿嫣像昨晚一样开口便是了。”   冯嫣俯身叩首,“臣代家母,谢陛下关怀。”   ……   黄昏时分,冯嫣在宫人撑起的伞下缓步走到了宫门口。   “公子真的不用我们派车送您回去吗?”唐三学颇为谄媚开口,“这会儿雨大,这儿又是风口,您站这儿等人,小心把自己吹病喽。”   冯嫣摇了摇头,“多谢公公好意,我约了人,说好了就在这儿等。”   唐三学又劝了几次,见冯嫣丝毫不为所动,也就作罢离去了。   冯嫣这时才真正松了一口气——这一路与唐三学在伞下同行,才最让她感到不适。   此刻她所站之地虽然确实有些寒冷,但也因为没什么人,成了四下最为清明的地方。   下午来时,她与魏行贞约好黄昏时分在宫门口相见,一并乘马车回去。   此时凛凛的秋风夹着秋雨飘洒而落,魏行贞的马车还没有到。   或许是官署中有事耽误了吧……   冯嫣轻轻搓着手向着凤阁的方向远眺,却意外发现另一个熟悉的背影。   “……梅先生?”   远处的人闻声回头。   一见身后的冯嫣,梅十二也稍稍一怔。   冯嫣走上前,“您也在等人吗?”   “对,”梅十二点头,“我师父新订了一批药经,书商说今晚能把全册的目录先送来一看,所以我在这里等。”   他望着冯嫣的手,“公子很冷吗。”   “是有一些。”   梅十二将原本一直藏在袖中的手伸了出来——原来他一直抱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铜汤媪,“已经有些凉了,但应该勉强可用。”   冯嫣接了汤媪,“梅先生现在……就用上汤媪了啊。”   “……我怕冷。“梅十二轻声答道,“每年过了第一场秋雨,就会把它带在身边了。” 第三十章 人人都有一个朋友   日头渐渐西沉,雨势也渐渐变小,但总归是不停的。   两人都望着前方,西天金色的余晖洒在远处无人的道路上,这些每天被成千上万只脚踩过的石砖,在被雨淋湿以后像冰面一样光洁。   “公子怎么也一个人,”梅十二问道,“应当来接你的人呢?”   “在路上了吧。”冯嫣笑着回答,她望着脚边淅淅沥沥的雨丝,“梅先生应该很喜欢雨天?”   “嗯。”梅十二点头,“很喜欢。下过雨什么都干净一点。雨夜安静,睡得也好。”   梅十二侧目,发现冯嫣正望着自己。   “……公子为什么这样看我。”   冯嫣的目光并不闪避,她静静地凝视着眼前人,低声道,“我就是在想,像梅先生这样的人,怎么会喜欢做养花栽树的活呢。”   梅十二垂眸而笑,“这有什么奇怪的呢,无非是对花草的喜爱胜过了对翻种的厌恶。草木可爱起来,让泥尘也变得可以忍受……大概就是这样吧。”   冯嫣也没有再问下去。   一时间,两人中只剩下雨声与风声。   等到天色又转暗一些的时候,远处传来达达的马蹄,冯嫣循声抬头,望见不远处有一辆熟悉的马车正向着这边驶来。   “接我的人来了。”冯嫣转身将汤媪递还给梅十二,“谢谢梅先生的汤媪。”   伸手交接的时候,冯嫣余光看见梅十二的腰间似乎别着一把灰白色的短笛——笛子尾部还坠着块拇指大小的玉石,再往下是一捆小小的红色流苏。   只是,这笛子很短,几乎只有正常竹笛的一半,上面的笛孔也只有三个,   梅十二接过了汤媪,他再次将手置于袖中,宽大的衣袖挡住了冯嫣的视线。   “不客气,再会。”他轻声道。   梅十二望着冯嫣,他的目光始终有些舍不得从眼前人的身上移开,但今天的时辰显然已经到了。   冯嫣向着梅十二点头致意,而后径直走进了眼前朦朦胧胧的细雨中。   不远处去甚怔了一下,连忙把已经慢下来的马车又赶得快了些。   离冯嫣四五步的时候,魏行贞撑着伞跳下了车,飞快地将冯嫣遮在伞下。   “怎么才来呀……”冯嫣的声音带着一点嗔怪。   魏行贞单手解下了自己的斗篷,披在了冯嫣的肩上,冯嫣立刻抓住了斗篷的边沿,将自己裹了个严实。   “……被杜天师给拖住了。”魏行贞低声解释道,“阿嫣先上车……我们车上说。”   他扶着冯嫣上了车,正要收伞时,忽然觉得方才余光扫过的地方有哪里不太对劲。   魏行贞敏锐地回过头——正好对上梅十二的目光。   他认得这个年轻人,这是昨夜为李氏施针的那个大夫。   两人相隔十几步,梅十二笑着向着魏行贞稍稍躬身。   魏行贞的目光短暂地在梅十二身上停留,而后也向着他点了点头,算是回应,最后收起伞坐进了马车的车厢。   最后的一点夕阳落下了,去甚扬起缰绳,马车调转方向,向着冯府驶去。   马车里没有灯,黑暗中,冯嫣靠坐在魏行贞的近旁,把自己整个人都抱缩在车内的一角。   “这天气怎么突然就这么冷了,”冯嫣叹了一声,“下午出来的时候,我还在想自己是不是穿得多了……”   “盖着斗篷也还是冷吗。”   “嗯。”冯嫣点了点头。   “那你靠过来一些。”   昏暗的马车里,冯嫣看不清魏行贞的表情,但听他这样说,便向着他的方向挪了寸许。   “再近一些。”   冯嫣又挪了寸许,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   一大团蓬松的狐尾温柔地绕住了她,将她整个人都推向了魏行贞的那头,直到她的额头抵靠住了他的下颚,魏行贞的动作才停下。   “你的尾巴?”冯嫣轻声问道。   “嗯。”   冯嫣无声的笑了一声,然后在黑暗中抱住了这团尾巴的末梢,像是抱着被子的一角。   “……好暖和。”冯嫣闭着眼睛说道。   魏行贞的尾巴尖有些不自觉地动了动,他看向别处,低声道,“说回刚才的话题,今天下午杜天师他——”   冯嫣突然摇了摇头,她整个人侧卧下来,将头枕在魏行贞的膝上。   “这些事还是等到家了再说吧,我现在……”冯嫣极轻地打了个呵欠,“想睡一会儿。”   “嗯,好。”   马车在路上轻轻地颠簸。   魏行贞感受着冯嫣的重量,他的手穿过她的长发,轻轻揉捻着。   ……   另一头,临河的天烛楼今晚也还是一样人满为患。   靠窗的一处小桌上,杜嘲风面前堆着一堆鸡骨头,正吃得油光满面。   他时不时伸手捋捋自己嘴上的两撇小胡子,以免它们跟着食物一起被送进嘴巴。   一个饱满的嗝儿从杜嘲风腹中涌起。   “说吧。”他放下筷子,一脸慈祥地望着坐在对面的纪然。   纪然一时不解,“说什么?”   杜嘲风伸出一根手指在半空摇了摇,“你不坦白。”   纪然莫名其妙,还未反问要坦白什么,杜嘲风就笑了起来,“你没事儿不会请我上玉烛楼的,你这次是想让我帮什么忙?”   纪然这才明白过来,然而却显得更局促了。   他伸手比了几个手势,“首先,这次遇到的这个问题呢……它不是我的问题。”   “是你一个朋友的问题。”   “对。”纪然点头。   杜嘲风十指交叉,表情认真,“那你这个朋友,他遇到了什么问题?”   “他……最近呢,遇上了一点小麻烦。”纪然轻声道,“简单点讲,就是他欠了一个姑娘的情,但这个姑娘可能是想让他以身相许,现在这层窗户纸还没捅破,他要怎么才能让这个姑娘尽快知难而退,放弃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杜嘲风听得缩起了下巴,“什么人情这么大啊,上来就要以身相许。”   “……算是救命的恩情了。”   杜嘲风皱起了眉头,表情极为严肃,“我认真问一句啊。”   “你说。”   “你这个朋友最近……”杜嘲风左眉微挑,身体微微前倾,“是不是也被某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从河里捞起来过?” 第三十一章 我有特别的撸尾巴方法   纪然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白转红。   “你……你都知道了……?”   杜嘲风哼哧哼哧地笑起来,“今早就知道了,这事儿牵涉的面还挺复杂……不是,你们这怎么都要以身相许了,进展也太快了?”   “杜天师!”纪然的声音一下拔高了,“你别用这种表情看着我,你想错了,我不是那种轻浮的人!”   周围的食客突然都安静下来,人们侧目望向这边的一老一少,愕然地品评着方才这少年话中的含义。   杜嘲风慢条斯理地捻须,“怎么,你觉着冯小七配不上你?”   “不是这个问题!”纪然咬牙压低了声音,他两手交握,“我现在没打算想成家的事。”   “你是……天抚四年出生的吧,”杜嘲风算了算,“都十八了啊,也差不多可以考虑嫁娶之事了——”   “我说了我现在没打算想成家的事情,”纪然的表情也严肃起来,“我这几年都不想把精力分到别的事情上。”   杜嘲风挠了挠脸,“那你就直接这么跟小七说不就完了吗?”   “她万一还要等我呢?”   “……”杜嘲风的右眉也抬了起来,“你这……想得够远的啊。”   “像她这种从小在宅门里养尊处优长起来的姑娘,还是找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子弟比较好,像我这样终日在外奔波,不知道哪一天就要在哪里丢了性命的人,实在不是什么良配。”   纪然目光凛然,“但她昨夜那样舍命救我,我不能完全不顾她的颜面和感受。倘使将来有一日她真的直言相逼,我当然也会直言拒绝,但在那之前,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她自己断了这种念想?”   “这就是你今天找我的目的?”   “正是。”   杜嘲风一时莫名,“……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啊。”   “杜天师不也一直都没有娶妻吗?”纪然皱眉望着他,“我以为你在这种事上会很有经验啊!”   杜嘲风愣了一下,继而捶桌大笑,一时间停不下来。   周围的人再次望向这边。   “你别光笑啊,”纪然用食指的指节轻轻叩了几下桌子,“这一桌酒肉你吃也吃了,办法呢?”   杜嘲风一手撑着脸,一手勉强抚了几下胸腹,好容易才平息下来。   “……我的办法,就是别想办法,凭你这直球的个性,就算七小姐真的心悦于你,过不了多久也会发现她是真的瞎了眼——可你要真是搞出些什么弯弯绕,说不定最后弄巧成拙。”   “我不喜欢什么弯弯绕,”纪然答道,“但难道除了直接相拒和搞一些莫名其妙的把戏,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杜嘲风轻咳了一声,“倒是也有,看你自己定力。”   纪然目光微亮,“您说。”   “以后你见着冯七,就绕道走,不要让她有任何机会接近你。”杜嘲风斜靠在桌上,“小七到底喜不喜欢你另说,就算她真的喜欢,总在你这儿吃闭门羹,过个两三年这心思也就淡了。这一招别说是什么心悦于你的小姑娘,就算是对一见面就打起来的仇家也管用。”   “……就这样?”纪然有些不解,“这有什么考验定力的?”   杜嘲风举起酒杯啜饮一口,笑道,“冯嫣上个月成亲,这个月已经有不下十几个世家子弟专程跑来了洛阳,你猜他们是为什么来的?”   纪然怔了一下,这时才突然想起来,小七作为冯家的女儿,身上也背着和冯嫣一样的诅咒。   “冯家的姑娘真正定下亲事的时候都晚,第二嫁永远在二十四岁之后,小七今年十六,你得坚持八年——这不考验定力吗?”杜嘲风笑了一声,“别人是求而不得,你这是好事砸头上还不要啊。”   “我大概明白了,”纪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多谢天师指教!”   “不谢,这损人姻缘的事情做多了折我的阳寿……”杜嘲风轻声道,“你往后还是得多请我来几趟玉烛楼啊!”   ……   等到冯嫣醒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冯嫣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稍稍侧身,刚想问现在什么时辰了,才发现魏行贞大概也靠着车角睡着了。   她顺着车窗的缝隙往外望了一眼——外面是冯府的东门。   看起来马车应该是早就到了,但魏行贞没有叫醒她。   她仍枕在魏行贞的膝上,已经被捂得热乎乎的狐尾,也像先前一样好好地拥绕着她。   一道昏黄的光顺着窗缝投进来,落在魏行贞的左颊上,冯嫣又像先前一样躺卧。   过了一会儿,她的手没入尾巴的绒毛里,然后轻轻握住了魏行贞的尾椎。   冯嫣的拇指轻轻摩挲着温热干燥的尾巴,从末梢开始,一节一节地数这里的骨头。   魏行贞虽然睡着,但眉头皱了起来。   而每当冯嫣望见魏行贞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她的手就停下来,直到对方的眉头稍稍舒展开。   顺着最末端的尾巴一路往上,尾骨的骨节越来越分明,也越来越粗,一条有力的尾巴在战斗时候大概也派得上用场吧。   数到第十三块尾骨的时候,冯嫣感觉一只手突然捉住了自己。   “……阿嫣在干什么。”   她抬起头,魏行贞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低头望着自己。   冯嫣收回了手,完全没有一点做坏事被发现的自觉,“你醒啦。”   “嗯。”魏行贞点了点头,原本拥绕在冯嫣周围的狐尾迅速抽离,车中又很快恢复了先前的样子。   冯嫣微怔,望着顿时空旷起来的马车,发出了一声遗憾的叹息,   “总不能在这里睡一晚上。”魏行贞低声道,“下车吧。”   两人一前一后下车进门,一边聊着天,一边向着李氏的思永斋走去。   一进庭院,冯嫣便望见院子里有个此前从未见过的小小少年,看起来大概十一二岁的模样,他身上穿着司天台的旧服,一见魏行贞与冯嫣,便低头向他们问好行礼。   冯嫣有些好奇地上前,“你是……?”   “阿嫣。”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冯嫣抬头,许久不见的殷时韫正站在屋门口,目光平静地望着自己。 第三十二章 空缺的文书   一时间,冯嫣有些认不出来人。   尽管容貌未变,声音也依旧令她熟悉,但今日的殷时韫看起来带着某种阴鸷而沉肃的气息——这在过去是从来未有过的。   冯嫣正要开口,身后的魏行贞已经站到了她的前面。   “殷大人深夜到访,是有什么事?”魏行贞轻声道。   “魏大人不用紧张,”殷时韫的目光从冯嫣身上离开,他平视着魏行贞的眼睛,“我这次来,本来就不是找阿嫣……而是找你。”   他回头望了望思永斋的牌匾,“伯父伯母这会儿都已经睡下了,你们如果是想来探望,还是等明早吧。”   有仆妇这时才从屋中出来,见魏行贞与冯嫣来了,便上前说了和殷时韫差不多的话——今日的时辰确实是有些晚了。   “魏大人现在可否借一步说话?”殷时韫又问道。   魏行贞沉默片刻,看向冯嫣,“……阿嫣,你在这里等我。”   “嗯。”冯嫣点了点头。   冯嫣目送殷、魏二人出了庭院,而后有些好奇地望向站在一旁的孩子。   这孩子显然也没穿够衣服,一个人在院子里哆哆嗦嗦的,看得出在竭力控制自己不发抖。   冯嫣走到他跟前,“是跟着殷大人一起来的吗?”   那少年目光笃定地点了点头。   “你是他什么人?”冯嫣问道。   “我是殷大人的弟子。”   冯嫣微怔,“……他已经开始收徒了啊。”   “嗯。”少年有些拘谨地望着冯嫣,“你——您是……识渺公子吗?”   “是啊。”冯嫣点了点头,她在少年跟前蹲了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复姓公羊,单名一个升。”少年答道,“公子可以喊我阿升,师父也是这么喊我的。”   “阿升。”冯嫣望见这孩子的后领折凹着,便伸手帮他翻好,“殷大人让你在这儿等的吗?”   “对。”公羊升答道。   “外面风这么大,跟我进屋坐一会儿吧。”   少年望了一眼看起来很是暖和的里屋,喉咙虽然动了动,但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冯嫣抬头在院子里看了看,见不远处的墙角堆了几个空陶盆,“那你帮我个忙吧,可以吗?”   少年点了点头,“公子吩咐就是了。”   “那边的几个陶盆,看见没,”冯嫣轻声道,“帮我搬进屋子里吧。”   少年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好!”   ……   屋子里果然暖融融的。   进屋之后,冯嫣又指示着阿升继续搬运一些花瓶桌椅。   看见母亲的房间是暗的,冯嫣去其他屋子里都转了转,最后还是回到了李氏的屋前。   “小七,你在里面吗?”她轻声问道。   黑暗中传来一声气若游丝的回应,过了很久,小七才扶着门走了出来。   冯嫣见她鬓角汗湿,脸色也红,以为是生病了,结果小七摆了摆手。   “没有……”小七低声道,“我就是……有点不舒服。”   今晚殷时韫来探望李氏,刚好冯远道也在,大家就坐在一起聊天——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那么有话聊,竟然一直晚饭后一直谈到了天黑。   她全程坐在殷时韫的旁边,忍受着难以忘怀的煎熬——因为她的人虽然坐在那里,整个身体却像一遍一遍地在操场上跑圈。   心脏全程狂跳不说,她整个人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起身就被父母和殷时韫看出端倪。   等到这会儿殷时韫走了,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冯嫣连忙让仆妇倒了杯热水过来。   小七没有接水杯,她半张脸贴在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暗恋真的……太苦了。”   冯嫣有些意外地望着小七,她手撑着脸,压低了声音笑道,“小七心里是偷偷有什么人了吗?”   冯小七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这辈子要是再暗恋谁,我就是猪。”   ……   冯家的庭院中,魏行贞与殷时韫两人在月下缓步行走。   “殷大人今晚找我什么事?”   殷时韫淡淡地笑了一声,“你们的马车很早就到了东门,为什么一直不进来?魏大人不至于小气到,连让我见冯嫣一面都不肯吧。”   “阿嫣睡着了。”魏行贞望着前方,“我不舍得叫醒她,殷大人不要想多了。”   殷时韫目光复杂地望了魏行贞一眼。   “说正事吧,”魏行贞停下了脚步,“阿嫣还在等我,今晚我也累了,要早点回去休息。”   殷时韫   “我最近在查一份档案,关于天抚七年岱宗山上野灵发生异动的事。这件事往后每年都有跟进的记载,除了天抚十一年的冬天——那一年的记载,是空缺的。”   殷时韫盯着魏行贞的眼睛,“而我查了当时的冬官名册,负责整理文书的人是你。”   魏行贞颦眉。   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不要说是文书空缺的原因他一时想不起来,就连所谓的“野灵异动”他也丝毫没有印象。   “看起来魏大人是想不起来了?”殷时韫轻轻踱步,“那我提醒一下,天抚七年,岱宗山六符园所在山地忽然涌出了许多野灵,当时灼伤了好几位修士的眼睛——”   魏行贞双眉微动,“嗯……想起来了。”   “那年也算是个多事之秋了,”殷时韫轻声道,“镇国公府的老国公突然上尾闾山出家,长安城里贺昀州之妻奉旨和离……”   说到这里,殷时韫看了过来,“魏大人也是那一年正式入职的司天台,对吧。”   魏行贞冷声道,“看来殷大人不仅查了当时的冬官名册,还查了一遍我挂在司天台的档案。”   “是啊,看到当年魏大人的的司天台入试成绩,我着实吃了一惊——没想到我并不是头一个一次通过七门科试的人。”   “我也不是。”魏行贞答道,“殷大人如果继续往前翻,会发现显诚十六年——也就是陛下大婚的那一年,就有一位;往后数三十七年,到初元十五年春,也有一位,且两人都是女子。”   “是吗。”殷时韫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句。   魏行贞笑了一声,“殷大人没有发现也情有可原——你应该,是把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了吧。”   殷时韫也不恼,“魏大人记不起空缺的文书,对这些事情倒是如数家珍。”   魏行贞懒得解释,他凝神想了想,“倘若当年真的有什么原因没有作记录,我应该会在旁边注明缘由……没有眉批么?”   “没有。不然我也不会找上门了。”殷时韫轻声道,“魏大人既然想不起来就算了,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殷大人为什么对这份文书这么重视?”   “我没有义务告知你这些,”殷时韫云淡风轻地说道。   “那今日便没什么别的好说了,”魏行贞转身要走,“告辞。”   望着魏行贞离去的身影,殷时韫忽然开口喊了一声,“魏行贞。”   魏行贞停下脚步,但并没有回头。   殷时韫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决心,“你身上的画皮……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但将来某一天,我一定会……亲手把它揭下来,你等着。” 第三十三章 悄悄话   等魏行贞推门回来时,冯嫣稍稍有些惊讶。   “这么快?”她望着魏行贞,“你们都聊了什么?”   “殷大人在查的一道文书出了问题,”魏行贞轻声道,“恰好当时的记录人是我,所以他来问问我还有没有印象。”   “什么文书?”   魏行贞坐了下来,“关于天抚七年岱宗山上野灵异动的事,说是十一年冬的追踪空缺了。”   “这样啊……”冯嫣也想了片刻,还没有理出什么头绪,就听见殷时韫在院子里唤了一声“阿升。”   公羊升闻讯而出,冯嫣也紧随其后,望向了院子的中庭。   殷时韫眉头微颦,对少年道,“为师让你在院中等候,为什么进屋了?”   不等少年回答,冯嫣先开了口,“是我让他进来的,因为屋子里有些东西要搬运,我需要一些人手来帮忙。”   “……嗯,是的。”少年点点头。   殷时韫没有再责备什么,他垂眸在院子里站了片刻,而后转身欲走。   “……殷大人?”冯嫣有些迟疑地喊住了他。   殷时韫稍稍回头,“阿嫣还有什么事?”   冯嫣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当殷时韫再次回到思永斋的庭院时,冯嫣感到他身上的戾气和痛苦似乎比先前更重。   原先柔和而清明的青年像是一道渐渐淡去的影子,正在被一团浓云慢慢覆盖。   如今的殷时韫看起来……很不好。   冯嫣站在门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殷时韫也望着冯嫣,此刻她的眼中又露出了令他熟悉的情感——那是对他的担忧,还有一些不解。   是的,阿嫣能感知到他此刻的痛苦。   她也还是会为自己忧心……   然而旋即,殷时韫就看到了站在冯嫣身后的魏行贞。   几乎在这一瞬,冯嫣感到眼前的殷时韫变得更加锋利。   她很想问问殷时韫消失的这段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话到喉头,还是说不出口。   何必在这时候再给予这样的关心……倘若因此再招致怎样的误会,那先前的决绝不就都白费了么?   “路上小心。”冯嫣低声道。   殷时韫点了点头,带着年轻的徒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思永斋的庭院。   望着殷时韫的背影,冯嫣极轻地吐出一口气。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有些事情,就到这里吧。   ……   更深露重的时候,冯嫣和魏行贞各自洗漱躺下。   屋中留着一盏昏黄的暗灯,魏行贞仍像先前一样睡在离冯嫣床榻不远的地面上,轻声说起今日的种种见闻。   然而过了一段时间,他忽然觉得冯嫣的表情好像有些走神。   “阿嫣,你在听吗?”魏行贞问道,“我刚刚讲到哪里了。”   “呃……”冯嫣果然怔了怔,然后如梦初醒地抬起了头。   “在想什么?”魏行贞皱起眉头,低声问道。   “哈,不好意思”冯嫣笑着叹了一声,她收回目光翻了个身,平躺着闭上了眼睛,“……我还在想魏大人的尾巴。”   魏行贞手撑着头侧卧着,一脸不快地看着开小差的冯嫣。   冯嫣沉默了一会儿,再转头去看魏行贞的时候,发现他还带着些情绪望着自己。   于是她起身下床,走到魏行贞身旁跪坐。   她轻声道,“……我可以再看看吗?”   “什么?”   “行贞的大尾巴,”冯嫣答道,“马车里太暗了,什么都看不清。”   “不可以。”   冯嫣双眉微抬,“为什么……看看吧。”   “不看。”   “就一眼?”   魏行贞一言不发地望着冯嫣,把“一眼也不行”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   冯嫣有些无可奈何地笑起来,她忽然感觉眼前这个情形从前什么时候似乎也发生过,只不过局势完全颠倒了过来。   “……好吧,不勉强你。”   冯嫣起身要走,忽然一条毛绒绒的狐尾又绕上她的腰,将她整个人稳稳地摔在魏行贞的怀里。   ……   夜更深了,屋子里的两人都没有睡。   “红如炽焰”的狐尾在昏黄的灯火下显出一种绸缎般的光洁质地,巨大的尾巴像被子一样盖着冯嫣。   她的头枕在魏行贞的腰上,魏行贞斜撑着头,就这么看着阿嫣玩自己的尾巴。   “怎么感觉这尾巴比刚才在车里的时候要大了很多……”冯嫣侧目问道,“这是你的原身?”   魏行贞摇了摇头,“原身比这要大上很多。”   “多大?”冯嫣好奇起来,“像这间屋子这么大?”   魏行贞的尾尖摇了摇,“再猜。”   “像这间院子这么大?”   “再猜。”   冯嫣翻了个身,见魏行贞嘴角一直微微扬起,又问,“比冯家的宅邸还要大吗?”   “我第一次到岱宗山的时候,发现这里的测影台和祭坛,和我的趾瓣差不多大小。”魏行贞轻声道。   冯嫣发出一声轻微的惊叹。   “阿嫣也想看吗?”   “想。”   魏行贞弯下腰,从身后抱住了冯嫣的背,他把脸埋在冯嫣后颈的黑发间。   “……那以后有机会,就让阿嫣看看。”   魏行贞的鼻息从颈肩传来,冯嫣笑着避开了。   两人终于又话归正题,谈起了今日与昨日发生的种种。   杜天师的几个猜测、冯易殊从城外带回的一些调查结果、桃花卫与大理寺同时就小七落水之事对岑家开始了追查……   冯嫣的眉从一开始就没有松开过。   直到此刻,她才忽然意识到了这整件事的危险——那位瑕盈先生从前就答应过龙舌,可以帮她取自己的性命。   如果真的像杜天师猜测的那样,昨夜袭击小七的烟傀儡也与殉灵人有关……那么接下来,小七的处境会变得相当危险。   可是掳走了小七到底能做什么呢——当初龙舌能以一线牵致使她陷入沉睡,也多少说明了对殉灵人而言,想要拿到她的情报不算难吧。   何必还要多此一举……   “天师觉得,这个人可能离我们很近。”魏行贞低声说道。   “是啊,那个瑕盈似乎对我很了解,我的生辰,我的天赋……他全都了如指掌。”   冯嫣轻声道,“……可他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第三十四章 一条死讯   魏行贞没有说话,缠绕在冯嫣身上的狐尾却收得更紧了一些。   冯嫣拍了拍魏行贞的手,“别怕。”   魏行贞轻哼了一声,“我怕什么……”   “我们都会逢凶化吉的。”冯嫣答道。   魏行贞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尽管冯嫣此刻背对着他,他看不见冯嫣的表情,但却能听出她语气中的平静。   他的前额轻轻靠在冯嫣的头发上,“……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是一不小心就占出‘山火贲’这种吉卦的人啊。”   冯嫣笑着插科打诨,她原本也只是随口一说,然而提起这支卦,她突然又想起那一晚纪然的卦相来。   ——水火既济,初吉终乱。   算出这一卦的时候,尽管纪然问的是“官舍中签”之事,可杜嘲风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冯嫣忽然无由来地感到些许不安。   有些谶言和隐语总是出现得没有预兆也没有道理,倘若……   “哎——”   冯嫣突然感觉肩膀传来一阵疼痛——魏行贞抱着她,突然一口咬在了她的右肩上。   冯嫣吃痛,几乎立刻翻身,把魏行贞压在地上。   她皱起眉头,只觉得方才魏行贞那一口咬得猝不及防,以至于疼得她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魏行贞你……”冯嫣佯作生气的样子,“……你是野狐狸吗,怎么还会咬人的!”   魏行贞任由冯嫣将自己的两只手腕掐按在地,一下也不挣扎,一条大尾巴在旁边轻快地扫来扫去。   “阿嫣方才又想什么去了,”魏行贞望着冯嫣,一脸坦然,“这次总不是在想我的尾巴吧?”   “……我想点别的你就咬我?”   “阿嫣和我聊天的时候,能不能不要想别的。”   “不能。”冯嫣一口答道。   魏行贞遗憾地沉了沉嘴角,“……那我也不能。”   冯嫣被气笑了,她抬头望了一眼别处,而后俯下身,意味深长地盯着魏行贞的眼睛。   两人在沉默间彼此凝视。   冯嫣的表情是严肃的,可她的目光在灯火下又显得如此多情。   魏行贞的心跳骤然间快了许多,可呼吸却近乎凝滞。   他的喉咙不由自主地动了动,就这么望着冯嫣慢慢地靠近了自己的耳侧,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对接下来可能要发生的事,他忽然有些期待,又感到无比地紧张……   然而不一会儿,他就听见冯嫣颇有几分戏谑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就你有牙么?”   还没有等魏行贞反应过来,他的右肩也传来一阵痛意——冯嫣毫不留情、甚至可以说是变本加厉地给予了反击。   不远处的烛火不时跳动,将两人时不时支起的影子拉得老长。   冯嫣和魏行贞两个人试图互相钳制,又各自用诡计从对方那里挣脱,像两个不讲道理的小朋友打闹在一起,累的时候又歇息在一起。   直到冯嫣倦得睁不开眼睛,他们才放过彼此,各自躺回自己的位置。   冯嫣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留魏行贞一个人在自己的地铺上辗转反侧。   他一整晚都很高兴,这种难以言表的欢乐撞得他心口发麻,最后他只得坐起来,悄无声息地回到冯嫣的床边。   冯嫣的呼吸轻缓而规律,他观察了好一会儿,然后把头靠在冯嫣的手边,在床榻边蜷坐下来。   他伸出左手,和熟睡的冯嫣十指紧扣,这才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   次日一早,当冯嫣醒来时,魏行贞已经换好了衣服,正在镜前系腰带。   冯嫣呵欠连天地下了床,昨夜的迟睡让她隐隐有些头疼,可是魏行贞看起来却神采奕奕,连眼睛看起来都比平日要亮几分。   冯嫣自愧弗如——这就是妖怪的身板吗。   两人换好衣服就要一道去思永斋——这是母亲醒后第一次见魏行贞,也是大家坐在一起吃的第一顿早膳,虽然谁也没说这是件需要准备的事,   魏行贞对此没有什么自觉,但冯嫣却有些紧张,她帮着魏行贞调了几次发髻和纱帽的位置。   上次母亲在数落魏行贞的不是时,提过一条“家里送去的新衣也不穿”,按说今日如果能换上之前制好的秋衣去探望,显然会更好。   ……然而她竟是把这件事给忘了。   加上今早她醒得又晚,现在就算再回魏府取衣服也来不及了。   魏行贞有些莫名,“阿嫣怎么了,一早上都在唉声叹气……哪里不舒服吗。”   冯嫣没有回答,在最后一次捋平魏行贞衣上的褶皱之后,她往后退了两步。   也罢,没有新衣就没有新衣吧。   这一身稍有些显旧的常服穿在他身上反而平添几分儒雅的味道——母亲应该是最满意这种风格。   希望能借此机会扳回一点印象吧……   “很好。”她走上前,伸手掐了一下魏行贞的脸,“我们走吧。”   ……   一切就如同冯嫣所预料的那样发展,这一早的早膳吃得非常愉快,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大概就是昨晚睡得太迟,所以冯嫣的精神看起来有些萎靡。   李氏看着女儿有些憔悴的脸,一时又有些担心,“你是不是夜里又睡不好了,一会儿那个宫里的梅大夫来家里,顺便让他也给你把把脉看看。”   “不用,”冯嫣摇了摇头,她轻轻瞪了魏行贞一眼,低声道,“还不是某些人夜里不睡觉闹得慌……”   冯远道和李氏都是一怔,顿时想到了同一件事来。   “哎呀。”李氏叹了一声,“好。”   正此时,冯远道的长随冯谅从外头迈着步进来,“老爷,今日梅先生应该是不来了。”   冯远道眼睛睁大了一些,“怎么了?”   冯谅从怀中取出一封短信递给冯远道。   在冯远道展信时,冯谅在一旁已经开了口,“也是事发突然,赶上一场白事。一早梅先生就和程太医一起去林大人的旧宅祭奠,看起来,这几日他该是都不能上门了。”   冯远道一眼扫完了信笺,眉头也紧紧锁起,“怎会……?”   冯嫣一时好奇,“谅叔说的,是哪位林大人?”   冯谅转向冯嫣,“是司天台的前任主事,林安民。”   冯嫣手中的筷子顿时停在了那里。   林安民。   ……殷时韫最为敬重、爱戴的恩师。 第三十五章 跑路讲究一个干脆利落   在冯远道放下信之后,冯嫣很快将信笺取来——但纸面上草草数言,并没有写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冯嫣望向冯谅,“林大人是怎么出事的,谅叔知道吗?”   冯谅摇了摇头,“具体的情形不太清楚,只知道人是在巴东郡病故的,离世不久就被火化了。几日前殷大人才在御前为林大人求来了葬回祖陵的恩典,所以下葬的日子才一直拖到今天。”   李氏看了冯远道一眼,“昨夜怎么没有听时韫提这件事啊……”   冯嫣骤然想起昨夜见到的殷时韫。   难怪……   “司天台的人一向和外界没什么往来,丧葬从简也是意料中事。”冯远道低声道,“安民之前对阿嫣也照顾有加,我们也该去送送他才是——”   “该是来不及了,老爷。”   “为什么?”冯远道抬起头,“即便人已经火化了,葬礼总还是能赶上吧?”   “梅先生派人来送信的时候我也专门问过了,”冯谅答道,“只是因为今日晨间是吉时,所以挑在这会儿让林大人入土为安,没有葬礼,林家和殷家也没有请任何人,纯粹是程老太医和林大人交情深厚,才不管不顾地非要去送最后一程。”   冯远道怔了怔——他从前倒不知道程辕和林安民的关系这么好。   不过“山医命相卜”归根结底是一家……两人是朋友也不稀奇。   冯远道看向李氏,“既然时韫不和我们提这件事,往后我们也不在他跟前提吧。”   李氏点了点头。   ……   这一日,冯嫣送魏行贞出门。   临上马前,魏行贞回头,“阿嫣是不是想去林大人墓前祭拜?”   冯嫣想了片刻,轻轻点头。   幼时每年夏天都在岱宗山上度过,时不时就要去司天台找殷时韫玩耍,那时总是会遇上林主事,这位慈祥又宽厚的长辈偶尔会带着她和殷时韫在偌大的司天台闲逛,顺便讲些发生在岱宗山上的怪奇故事。   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再见过面,但想起往昔,冯嫣仍旧觉得心中有些空落。   “那我们——”   “罢了,罢了……我们不想这些,行贞去官署吧,别耽误了。”   见冯嫣突然变卦,魏行贞虽然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问。   他有些不舍地握住冯嫣的手,“……岳母大人现在已经没有了大碍,阿嫣什么时候跟我回去?”   “再等几日吧,两三日就好。”冯嫣笑道,“我还想和你说呢,再见不到你,去甚他们该是等不及了。”   魏行贞笑了一声。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魏行贞才上马离去了,冯嫣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忽然有些感慨。   只怕殷时韫是要把恩师殒命这一笔债记到魏行贞的头上——毕竟林安民被放逐一事,正是“夏至无影”风波直接导致的。   她若是出现在林安民的葬礼上,或许殷时韫对她尚且还会留些情面,可林母、林妻,还有他的几个孩子,不知会如何揪心愤慨……   或许不去打扰对他们而言,才是最大的安慰。   冯嫣转身,看向大门,“别躲了,衣角都露出来了——以为我没看见吗?”   小七从门后探出个脑袋,然后蹦蹦跳跳跑到冯嫣跟前。   “我刚看阿姐送姐夫出门,想着过来和你说会儿话呢,结果你们一聊聊这么久!”   “我刚好也要找你。”冯嫣向着小七伸手,“走吧,边走边说。”   ……   “嗯?所以五郎到现在都没有把之前的事和你展开说吗?”   小七忍不住笑,“他昨天一大早就出去了,哪有时间?本来晚上回来郑重其事地拉着我说有很重要的事要讲,结果后面殷大人来了,他跑得比我还快。”   冯嫣没有听懂,“……他为什么要跑?”   “虽然我也不是很确定,但我觉得……”小七顿了顿,垫脚靠近冯嫣的耳边,“五哥大概是有种……微妙地背叛了殷大人的感觉。”   冯嫣扑哧一声笑出来,“因为魏行贞?”   “嗯,对呀。他之前一直跟魏大人不对付嘛,结果……”小七摊手,“我看男孩子的心思有时候也挺麻烦。”   两人在冯家的庭院里慢慢地走,冯嫣将先前从魏行贞那里听到的叙述一点点转达给小七,小七艰难地领悟了一会儿。   “……这么说来,我很危险。”   见小七迅速理解了这件事的要义,冯嫣很满意,“爹之前说要你禁足虽然是气话,但最近这一阵,小七最好就好好待在家里。”   小七摸了摸下巴。   话是这么说,但如果反向理解的话……这个时候出门,岂不是最容易触发机缘。   这突然一闪而过的念头让小七兴奋了片刻,却又很快被她自己打消。   ——还是算了吧,这次为了救纪然,阴差阳错差点牵连母亲出事,已经够让自己长教训了。   ……万一下一次被牵连的人是阿姐呢?   这个想法把小七自己吓了一跳,握着冯嫣的手也稍稍用力了一些。   冯嫣感受到妹妹身上突如其来的担心和忧虑,温声道,“怎么了?”   小七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就是想说我知道了——不过总不好一直待在家里,阿姐觉得我禁足多久合适呢,不会真的要半年吧。”   “……这个说不好,主要看杜天师他们。”冯嫣轻声道,“如今他们既然已经有了新的线索,追查起来应该不会很久——如果有必要,到时可能也会派一些暗哨跟在你身边。”   “明白了。”   两人正要进院子,忽有家丁来报,说大理寺少卿纪然求见冯嫣,问冯嫣见是不见。   冯嫣欣然应允。   姐妹两人站在原地等候,很快看见纪然一身官服地出现在庭院的远处。   在他身后,还有两个下属紧紧跟随,一看就是为公务而来。   相隔百来步的时候,小七已经先抬起了手,向着纪然的方向喊道,“纪大人!”   纪然闻言,脚下当即一个趔趄。   他抬头细看,这时才注意到原来小七正与识渺公子待在一块儿。   他如临大敌地停下了脚步——不是说七小姐在佛堂禁足了吗……这才过去一天就放出来了?   两个下属一时不明所以,“大人您这是……”   纪然没有解释,他先是面朝着前方突然开始往后退行,而后迅速掉头,健步如飞地朝反方向飞奔起来。   在他身后,两个下属望着突然落跑的上司,满脸惊愕,不知所措。 第三十六章 它好像一条狗啊   小七那声“纪大人——”的尾音还在,就望见纪然拔腿跑了。   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诶……他跑什么?”   冯嫣也同样不解,“……可能突然想起自己忘记什么事情了吧。”   二人上前与纪然的两个下属搭话,一问才知道,原来纪然今日亲自登门,是来告知前天岑家修士围攻小七一案的结果。   这案子他为了避嫌交给了同门去审,又因为上面顶着陛下的旨意,加上人证物证确凿,所以不到两日就已经开始走结案的流程。   “原来是这样……可纪大人方才为什么突然跑了?”冯嫣问道。   两个司直彼此看了一眼,摇了摇头,“我们也不知道,可能……纪大人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吧。”   冯嫣往纪然消失的路上看了一眼,“……他总是这样冒冒失失的吗?”   “那倒没有,今天这样的事我们也是第一次见,”两人站直了向冯嫣鞠躬行礼,“失礼了!”   “没事,”冯嫣摇了摇头,“不知道能不能请你们帮忙跑一趟桃花卫?”   “可以啊,公子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我有事想亲自见杜天师一面,希望你们能帮我传个话,让杜天师这两日空闲时,来冯府一趟。”   ……   上午,冯嫣跟着小七去了她的院子,小七有些意外,“阿姐今天是打算也睡我屋吗?”   “可以啊,不过现在是去瞧瞧三千岁,”冯嫣答道,“看要不要给它换个铃铛。”   “诶,换什么铃铛?”   冯嫣笑道,“之前在岱宗山它逃过一次,所以我给它系的铃铛比较厉害,戴上了就不会说话,这次——”   “它还会说话!?”   “是啊,不然怎么当坛仙显灵呢?信徒还那么多……”   小七这时才恍然想起来,这只狐狸当初是被理门的一群人当作神明给供起来的……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完全把这件事抛诸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进了屋子,三千岁正团成一个圆睡在小七的床上,它的狐尾垫着下巴,像一个天然的枕头。   冯嫣望着三千岁的气息——看来在小七后院的这些日子,它过得挺滋润,不仅毛色油光水滑,原本在山谷间游走的那股野邪的劲头也消失了。   看起来是只人畜无害的小狐狸。   冯嫣一时来了兴致,趁着三千岁没醒,上手又揪了一把尾巴毛。   ……感觉没有魏行贞的舒服。   三千岁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睛,猝不及防就望见了冯嫣的脸,它顿时浑身炸毛,一个激灵跳进了小七的怀里。   “……诶,它好像被阿姐吓到了。”小七揉了揉狐狸头,“没事儿啊,是我姐姐……”   小狐狸一通吱嗷乱叫。   ——是你姐姐才可怕好吗!   冯嫣笑眯眯的,“这段时间三千岁乖吗?”   “可乖了,”小七竖起大拇指,“阿姐当初不是让我教它一些道理吗,今天刚好可以让你看看成效!”   “……成效?”   冯嫣刚想说自己已经看到了,就见小七把三千岁放在地上,然后自己也蹲下来。   小七摊开手掌,“来,伸手!”   三千岁立刻把前爪放在了小七的掌心。   “另一只!”   三千岁马上换了只爪子。   “卧倒!”   “翻肚皮!”   “倒立!”   “跟着我手指转圈!”   小七下发了一连串的指令,三千岁几乎立刻照做,完成得又快又好。   每个动作结束,小七都会从自己随身的锦囊里掏出一块干肉脯丢过去作奖励。   冯嫣在一旁看得叹为观止。   等小七所有的指令结束,她蹲下来揉了揉三千岁的头,“很棒!”   然后又丢了一块肉脯过去。   三千岁叼着吃的跳去了一旁的椅子上,狐狸尾巴像一只狗狗一样摇来摇去。   ……不如说,真的好像一只狗啊。   “怎么样?”小七回头有些期待地看向冯嫣,“是不是特别听话!我发现三千岁真的好聪明,之前我想过把它关笼子里,结果一进去它就开始学狼嚎了,哈哈哈。”   冯嫣扶额——小七可能误解了当初那句“教它一些道理”的意思。   她拿着铃铛上前,正要给三千岁更换,小七却突然喊了一声,“阿姐等等!”   话音未落,三千叼着还没有嚼烂的肉脯回头,警惕地冲着冯嫣皱了皱鼻子。   这狐狸……还护食?   小七走上前,“护食这事儿现在挺让我头疼的,我发现三千岁有时候护食有时候又不护。   “之前我拿零食喂它的时候,摸它后背,它就低吼,可是我真的喂它吃饭的时候它又没反应,用筷子敲它碗也装没看见,等我回了下头它就吃完了,坐在那儿歪着头看我——搞得我只能再拿粮来训,真是血亏。”   冯嫣笑了一声,这一次,她不由分说地拎着三千岁的后颈,把它提到一旁的桌子上。   原本凭空拴在狐狸脖子上的铃铛也在这时掉落下来,她很快换了个新的上去。   “这个铃铛没有那么强的束缚,”冯嫣轻声道,“戴着它,三千岁可以使用一部分的妖力,但伤不了你——我想槐青现在还是半灵,平时当信使传递消息还好,真要是遇上什么突发的情况,也许三千岁能帮上一些忙——”   “想的美。”三千岁一边吃一边说道,“小爷我不主动给你们捣蛋就不错了,还指望我帮忙,略——”   屋子里鸦雀无声。   三千岁吃到一半,停了下来,它扭头望了了一眼冯嫣和小七。   它艰难地咽下口水,“刚才那话……我说出来了吗。”   冯嫣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那你们……都、都听见了?”   “要不还是把你的铃铛换回来吧,”冯嫣把小狐狸一把抓了起来,“我看当个看家的狐狸也挺好是不是?”   “不是!不是!”三千岁的前爪在空中扑腾,“现在就挺好的——不就是保护你妹妹小七的平安吗,我可以啊!当初那么多人来我案头贡香呢,这事儿我熟!我太熟了!”   “真的?”   “真的真的,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真的事儿吗?没有了!”   冯嫣不置可否地将它重新放回桌面,脸上又重新浮现出笑意。   “那就看你表现了,三千岁。” 第三十七章 我真不想当海王啊   下午,大理寺那边又来人请小七去做最后的指认。在若干护卫的跟从下,小七抱着三千岁出门,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包乌梅。   虽然这会儿已经是深秋,但看见药铺里有新制的乌梅在售卖,小七还是忍不住带了一包回来,然后缠着冯嫣做酸梅汤。   冯家地窖里的残冰还剩最后一点,冯嫣又从厨房里取来了一些糖桂花,勉强凑齐了材料。   在这个秋风萧瑟的傍晚,小七裹着厚衣服,捧着碗吃冰镇酸梅。   “阿姐不尝尝吗?”   冯嫣摇了摇头,笑道,“这梅子的药味太重了……明年你早点开口,就不是这个味道了。”   小七笑了笑,“我本来也不爱吃这个,今天心血来潮罢了,”   等放了碗,小七叹了口气。   “阿姐,我可能遇上了一个大麻烦。我和你说说,但你别告诉别人行吗?”   冯嫣望了妹妹一眼,“好啊,你讲。”   小七捧着碗,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拧着眉头看向姐姐,“我感觉——当然也可能是我的错觉——但我真的觉得……我好像撩着纪然了。”   冯嫣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嗯?怎么说?”   “就是他现在……”小七有些纠结地抠着碗壁,脸颊稍稍有些发红,“他可能……对我……有点想法。”   “是吗。”冯嫣撑着脸颊,脸上露出几分好事者的微笑,“小七是怎么看出来的?”   小七面露难色,“下午我不是去大理寺吗,结果又碰上了纪然,他……他一见我就跑,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我那个时候才意识到,原来早上在家里的时候他突然跑了也是在躲我。”   她说着说着,忍不住抓了几下脑袋。   “我一开始还觉得生气,后来回来路上一琢磨,忽然一下就明白了——他这不是害羞吗!所以才不敢见我啊。”   冯嫣颦眉想了想。   凭这段日子她对纪然仅有的一点了解,总觉得纪然这少年……不大像是爱你在心口难开的类型。   真要是有了心仪之人,以纪然的性格,大概会直接表明心迹吧。   “那……你是怎么撩他了?”冯嫣问道。   小七望着天,艰难地在脑中复盘着那个雨夜发生的一切。   “也不能说撩,因为我完全没有撩的意思……   “我们就是正常聊天,然后我觉得他这个人蛮好,就说要和他做朋友,但可能……可能我没有把握好尺度,结果他就……”   小七越说,越觉得事情无解,表情也有些懊丧起来。   “哎,还是不提这些细节了,反正说一千道一万都是我的错,我就不该对人家没意思,还和人家走那么近。”   这么一个在古代长起来的纯情少年,可能压根儿就没见过有女孩子主动和他交朋友吧。   小七单手捂住了脸,“结果现在搞成这样子……多尴尬啊。”   冯嫣想了想,“那你就当什么也不知道,不就好了吗,反正他避开了不见你,也不会打扰到什么……”   “话是这么说,”小七有些愧疚地望着姐姐,“但要是真就把他这么个大好青年给耽误了呢?我看他在这方面也不是很开窍的样子,万一……”   ——万一纪然从此以后真就拿了深情男配的剧本,默默为了她守身如玉,那这不娶何撩的负罪感谁扛得住?   何况纪然身世还那么可怜……   但小七的话停在那里,毕竟这后半句可能又超出了阿姐的理解范畴。   冯嫣想了想,“那到时候,我们家再出面给他介绍一个好姑娘,你看怎么样?”   “那更不行了!”小七的脑袋摇成了拨浪鼓,“阿姐啊你还是话本看少了,我要真是这么做了,最后不仅要辜负了纪然,说不定还平白给自己拉一个妹子的仇恨……”   冯嫣点了点头,隐隐感觉小七心里大概是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   “小七想怎么办呢?”   “我就是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所以才觉得头疼嘛,”小七叹了口气,“我就怕这个时候我做得越多,误会越多。所以暂时也只能不主动不负责,如果他到后来憋不住了跑来示好,我再当场拒绝,不给他留半点余地。”   冯嫣点了点头,“这样……也很好。”   小七捂着心口,“但我还是……怎么说呢,就有一种偷偷养鱼当海王的感觉。”   冯嫣没有追问小七这些奇奇怪怪的生词,这几年下来她也习惯了。   “其实我觉得纪然还挺不错的呢,”冯嫣笑着道,“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觉得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点你的影子——”   “哪有,”小七连连摆手,“我说话哪会那么招人恨。”   冯嫣笑起来——这还……真的不好说。   ……   这一晚,魏行贞回来的时候,已经又是后半夜。   他快步踏进冯嫣的院子时,果然看见里面还亮着灯,他推开门,“阿嫣……”   冯嫣抬头,就望见魏行贞看起来有些疲倦的脸。   “你回来了。”冯嫣放下手里的书,“看来今天很忙啊。”   “是啊,”魏行贞坐在门口脱鞋,“以后我要是回得晚了,阿嫣就先睡吧,别等我了。”   “想等。”冯嫣轻声道。   魏行贞稍怔了片刻,两颊忽然又有些热起来。   他坐去冯嫣身旁,刚想伸手去抱冯嫣的肩膀,冯嫣就起身站了起来,将手中的书放回一旁的书架。   “今天是怎么了?”冯嫣低头打了一个呵欠,“怎么又这么晚,在忙什么?”   “虽然这段时间殉灵人全都销声匿迹,但岱宗山上的野灵情形还是不太正常。”魏行贞轻声道。   冯嫣脑中灵光一现——昨日殷时韫突然来问天抚七年的野灵异动……难道和那有关?   “杜天师这几日在洛阳吗?”   “今早回岱宗山了,怎么了?”   冯嫣轻叹了一声,“……那看来晚了一步,我原本还有些话想与他说。”   “阿嫣是想到了什么?”   “关于瑕盈……有件事让我觉得很矛盾,他既对我如此了解,就应该知道龙舌取不了我的性命,可他还是用那么多人的性命把那场岱宗山的活祭推了下去……”   冯嫣轻轻歪着头,“难道是为了好玩吗。” 第三十八章 暗潮起势   魏行贞眉头轻锁——当然不可能是为了好玩。   冯嫣接着道,“这次岱宗山上的龙舌双祭,被献祭的殉灵人约有三百余位,这不是一个小数目……这么多的性命换来龙舌的复生,岂有白白浪掷的道理。   “瑕盈明知这场献祭会失败,却依旧要将这件事推行下去,可见他应该另有目的。   “这就是我想和杜天师单独说的事了……另外,我记得之前天师说过,殉灵人在民间抬头已经有二十余年了,我有点好奇,这二十多年间,在我大周境内是否还发生过别的百人以上的伤亡事件。”   魏行贞眼中灵光一现,“你是怀疑,岱宗山上的双祭,可能是一个幌子?”   冯嫣点了点头。   “确实有这个可能,”魏行贞轻声道,“你的问题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殉灵人此前已经有过多次信众伤亡,只不过都伪装成了比较严重的意外,早期没有被觉察。”   “哪几次?”冯嫣问道。   “目前尚可追溯的大概有四十多起,大都发生在天抚四年到天抚十九间的事,死因多是山体坍塌、山道坠崖和意外起火。阿嫣如果想了解,我这两日让人整理一下案卷,明日送到你这里来。”   “好啊,”冯嫣点了点头,“话说天师什么时候再回洛阳,行贞知道吗?”   “应该很快,”魏行贞答道,“他这段时间注定要山里城里两头跑了。”   冯嫣稍稍安心——到时殷时韫那边究竟是在查什么,她也可以顺便向杜天师打听。   “那你这段时间呢?”冯嫣话锋一转,“都要回得这么晚吗?”   魏行贞一时没有说话。   他心里忽地涌上一阵欢喜,脸上却依旧风平浪静。   “不会,”他走到冯嫣身边,轻声开口,“明日我一定早回。”   ……   次日晨间。   太医院的某间屋舍,梅十二坐在一角,正端着一杯热茶啜饮。   在他身旁的屏风后,有两道暗影,一道挺拔,一道佝偻。   两人声音一个年轻,一个苍老。   那苍老者一直在低声絮语,梅十二一直一言不发地听着,脸上表情温和。   “……至于这几日么,杜嘲风已经在冯府附近设下暗哨,我去附近转过几次,还算是比较松散——如果先生打算直接掳人,您看时间是要怎么定,我随时都可以。”   “我想想。”梅十二低声道。   一旁年轻人忍不住开口,“上次在城外,要不是——”   “没关系。”梅十二举起杯盏,“匡庐当时的判断是对的,不将对方逼入绝境,同时也不暴露我们的任何踪迹——这样就够了,不要急躁。”   年轻人眼中仍有许多不满,但听梅十二这样说,也只得将心中的郁结压下去。   老人又道,“再就是这几日,杜嘲风的人在岱宗山上四处搜寻,我猜想,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新的灵河已经起势,届时,有许多事恐怕就再瞒不住了。”   “不用瞒,让他们发现。”梅十二吩咐道。   “先生是认真的?”   “对,看看他们能看到第几层。”   老人笑了一声,又慢条斯理地开了口,“那我就不管岱宗山上的那摊子事了。您这边想想时间,若是来得及在冯嫣离开冯府之前下手,说不定我能试试直接将冯嫣也带出来,要是等她又回去了魏府,那把握就没这么大了。”   梅十二的眼中泛起一些似有若无的微笑。   “冯嫣那边不用你们操心,”他低声道,“我会亲自来。”   老人有些意外地看了梅十二一眼,“……好。”   “另外九个人,让他们尽快来洛阳,”梅十二说道,“三天之内要是还到不了,就别来了。”   “明白,我一会儿就去催。”   “辛苦你了。”   “哪里话。”老人带着年轻人隔着屏风向着梅十二轻轻鞠躬,而后化作两团青烟,消失在屏风后面。   二人走后,梅十二放下茶碗,重新捧起放在一旁桌上的汤媪来暖手。   铜汤媪上,冯嫣的气息仍在。   ……   ……   冯府的宅院。   小七不能出门,于是等一早魏行贞离开以后,就跑去冯嫣的院子里坐着聊天。   “阿姐,你说那身衣服,我要怎么还给纪然……”   冯嫣翻了一页书,在这间隙中抬头看了小七一眼,“什么衣服?”   “就是我落水那天晚上穿回来的衣服,我已经洗好叠好了,”小七躺在地上,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花板,“好像是他母亲留下来的,感觉我还是得还回去,但要是让府里下人去送,我又怕他们发现我送衣服,说我们的闲话——”   “那你拿包袱,把衣服包好,”冯嫣低头看书,轻声道,“明天让你姐夫去官署的时候顺路捎一趟,就好了。”   小七怔了一下,“……可以吗?”   “反正他们这几天每天都要碰头,”冯嫣又翻了一页,“让他找个机会给纪然,挺方便的。”   小七撑开双手欢呼,心头卸下一块重石。   ——原本如果不交给下人去送,她就只能自己出马。   可一想到送衣服时,纪然可能会红着脸不好意思看自己,她就忍不住打个哆嗦。   感觉自己实在是不太擅长面对这种场合。   小七突然想到了什么,“阿姐。”   “嗯?”   “感觉你现在和姐夫挺熟……”   冯嫣翻书的手停了下来,她抬眸望着小七,“姐姐和姐夫,哪有不熟的。”   “不是,我是说——你们之前的那个误会,是不是已经解开了?”小七慢慢挪到冯嫣身边,然后扑倒在她的大腿上,“当时阿姐还说感觉魏大人像个陌生人……什么的,但感觉这几天你们俩又相处得很好。”   冯嫣想着这几日里发生的种种,她低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怎么办到的?”小七问道。   冯嫣莞尔,“……就像上次你和我说的那样呀,两个人把话说开。”   “然后呢?”   “然后他说,就顺其自然吧。”冯嫣望着前方,声音缓慢,“我想想也是的,就顺其自然吧。”   小七又等了一会儿,见冯嫣又不说话了,有些意外,“……没啦?”   冯嫣眨了眨眼睛望着小七,“……还应该有什么?” 第三十九章 未知的手札   “把话说开啊……”小七又蔫了下去,她重新枕在冯嫣的膝上,低声咕哝道,“我也想把话说开,不过我怎么就觉得这么难呢……”   冯嫣放下书册,“本来就很难啊……因为这不是靠一个人单方面努力就能做到的。纪然现在对你避而不见,这要怎么说呢?”   “算了……”小七蜷起腿来,闭上了眼睛,“阿姐我睡一会儿。”   “好。”   小七调整了几个姿势,突然又想到什么,翻身看向冯嫣,“阿姐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一早。”冯嫣轻声答道。   小七发出一声不舍的呜咽,她叹了一声,“你们就一直住这院子里不行吗……你走了我都没人说话。”   冯嫣笑了笑,“会有的。”   小七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叹息道,“明早什么时候呢,我送送你好吗。”   “就这么点儿路送什么呢,你送我到门口就行了,”冯嫣轻声道,“明早梅先生好像要过来一趟,我想着和他打个招呼再走,他先前说能治好爹的风湿,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感觉说不定真的行,这位梅先生的针法好像还挺高明的。”   小七轻声将之前李氏大小拇指发麻痊愈的事,和冯嫣说了一遍。   “是吗……”   冯嫣听得一时惊奇,心里忽然也对明日梅十二的到访期待了起来。   “就是听说这位梅先生脾气挺古怪的,”小七轻声道,“平时戴着手套不说,也不让人碰他的东西。”   冯嫣有些奇怪,“不让人碰他什么东西?”   “什么都不让碰。昨天吧,爹托人去太医院给他和程老太医送了些时令的水果,等人的时候有个下人一时好奇,就翻了翻他摊在桌上的医书,等回来的时候,他就直接把书赠给那个人了。   “那下人哭笑不得地收了书回来,爹一看,那书是梅先生的手抄本,连绘图都是一笔一画亲手勾勒的,一看就非常用心。   “爹说这书不能收,就赶紧让他给人送回去——然后那个下人就转述了梅先生的话,说他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东西。   “爹一听坏了,以为梅先生生气了,就亲自带人登门道歉,结果梅先生说,是他自己忘了把书收好,所以才会摊放在桌上,这事儿不怪仆人,怪他自己——两人聊了一会儿,爹就带着人又回来了。”   小七揉了揉眼睛,“感觉有点本事的人,身上都有点古里古怪的脾气……你说这梅先生平时难道不花银子吗?那可是一千一万个人的手都摸过的——而且就算他那书是自己手抄的,可他用的笔、墨、纸、砚,也都是经过匠人的手制作的呀,总不至于他还要自己造纸造砚吧……这个讲究真是莫名其妙。”   小七一顿吐槽,抬头却望见姐姐皱起了眉头。   “阿姐?你在听吗。”小七伸手在冯嫣眼前晃了晃。   “嗯……”冯嫣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她只是忽然想起来,在不久前的宫门口,梅十二主动递给自己的那个铜汤媪。   ……   下午,杜嘲风突然造访。他脚下步子极快,能跑的地方就不用走的。   来冯府本来也是他在岱宗山与太初宫之行中勉强挤出的一段时间,冯嫣很少像前几日那样派人送信,她既然这么做了,相比就是遇上了非要见面说不可的事。   杜嘲风果然没有猜错。   在冯嫣与他谈及瑕盈的自相矛盾之后,虽然他暂时也想不通个中缘由,但这条线索仍旧让他感到非常重要。   “再就是还有一件事,我有些在意,不知道天师是否了解。”   “什么事?”   “最近殷大人似乎在重查天抚七年的野灵异动,我也有些好奇,就向行贞要了一些相关的记录……像那样局部的野灵喷薄,每年应该都会有,只不过那年伤了几个修士的眼睛,所以才被额外记录了下来。”   冯嫣望着杜嘲风,“我感觉那并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事情,所以至今无法理解殷大人究竟在追查什么……这其中或许有什么我不太清楚的细节,天师了解吗?”   杜嘲风的表情带着几分为难,“我答应了时韫,不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冯嫣点了点头,“那我明白了……”   这件事里果然有玄机。   “你不用担心他那边,殷时韫一向心细,不会有事的。”   “……他是怎么留心到天抚七年的野灵异动的,这件事天师能说吗?”   杜嘲风沉吟片刻,低声道,“……林安民留下了一本手札,里面有一些关于岱宗山野灵的记录,我能说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冯嫣轻轻躬身,“多谢天师。”   送杜嘲风出门的时候,冯嫣也不得不脚下走得飞快,好跟上杜天师的步伐。   快出门的时候两人碰上小七,杜嘲风原本不打算多留,但看着眼前生龙活虎的女孩子,再想到先前纪然那一番少年心事,不由得放慢脚步,多看了小七几眼。   啧。   杜嘲风搓了搓嘴边的胡子。   这两孩子要是站在一起,好像还真挺不错。   三人又聊起小七被围剿那一夜发生的事来,然而杜嘲风只字不提小七救人的英勇,反是在一旁笑起她灵识都没开,就敢跟踪修士的胆量。   不要说是岑家的那两个修为还算达标的修士,就算是毫无经验的打手,但凡开了灵识,都不可能发现不了有个普通人在后头尾随。   “就算知道又怎么样,”小七面子上有点过不去,“我……我本来也不是要在武力上压制他们,阿姐之前给了我一块令牌呢,这个原理就和扮猪吃虎一样的,对面以为我好欺负,结果我一套令牌,诶嘿,他们发现我来头可大了,惹不起惹不起。”   “都到荒郊野岭了你掏牌子还有啥用?”杜嘲风笑道,“那令牌在你追出城的时候就该拿出来了——号令十几个桃花卫背着你直接追踪,这不比你一个人尾行更彪悍抢眼?”   小七一怔——对啊。   ……还是没有经验,当时怎么没想到呢?   杜嘲风往前走了几步,突然一拍脑门,“啊呀,我这个记性,你不说我还把这茬事儿给忘了。”   他从衣袖里反复掏了掏,然后拎着一条细绳,就把一块牌子掏了出来。   ——正是冯嫣当初送给小七的那块。   小七当场噎住,“这……这牌子,怎么会在天师这里的。” 第四十章 准备好了   “灯会当天两个乞儿捡着了这令牌和一个鼓囊囊的钱袋,拾金不昧就交给了当时巡防的官差,他们一看这牌子就给吓了一跳,直接移交了桃花卫这边。我当时恰好在他们的官署,一看——这不是冯嫣的令牌么?”   杜嘲风看了小七一眼,“丢了陛下钦赐的令牌可是大罪。”   小七的脸瞬间红了。   竟然是……拾金不昧……   ——这还不如是被小贼偷了啊!   冯嫣笑了一声,“那钱袋呢?”   “钱袋我嫌重,就没带在身上。”杜嘲风看了小七一眼,“反正你们也不差钱吧?”   小七哪里还有心思考虑这个,她有些尴尬地看向冯嫣。   “……阿姐,我是不是又给你惹了什么麻烦……”   “令牌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冯嫣笑着道,“我第二天就和陛下说过了,她没有生气。”   “……那就好。”   “下次长点心吧。”杜嘲风笑了一声,拿着令牌往小七头上敲了一下,然后把东西丢去了小七手中,“这段时间你们注意安全,没事不要往外跑。”   小七看了看天师,又看了看冯嫣。   “情况很糟糕吗?”   “嗯。”   “……哎?”小七稍稍颦蹙了眉头,“我还以为,上次阿姐去岱宗山灭了那只妖怪,殉灵人的事就都结束了呢。”   杜嘲风哼笑一声——不久之前他也这么以为。   然而有时候命运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在人以为有些事要画上句点的时候,它却恰恰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   他看向冯嫣,“我听魏行贞说,阿嫣你最近在看殉灵人近年来在各地造成的事故?”   “嗯。”冯嫣点了点头。   杜嘲风从袖中取出一只白色的纸雀,“要是阿嫣又有了什么新的想法,将信笺交给它,我会很快收到的。”   冯嫣接过了纸雀。   “您还是喜欢折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啊……”   杜嘲风两手捅在袖子里,望着此刻一脸平静的冯嫣,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些不安。   先前在岱宗山上也曾出现过的某种糟糕预感此刻又垂落心头。   “最近……有什么奇怪的人来府上么?”   冯嫣和小七都是一怔,两人彼此看了一眼,然后都摇了摇头。   “天师为什么这么问?”冯嫣问道。   杜嘲风轻轻“嘶”了一声,转身捏了捏眉心,“算了……我最近可能是,有点多疑了。”   “倒是有一位。”冯嫣忽然道。   杜嘲风立刻警惕了起来,“谁?”   “太医院的梅十二梅先生,前段时间跟程老太医到家里来过,明日他又要来一趟呢。”冯嫣笑着道,“这应该是这些日历来府里的,最奇怪的一个人了。”   杜嘲风原本皱起的眉头在听见“梅十二”的名字以后,又舒展开来。   “他啊……”杜嘲风笑了笑,“那没事的。”   “杜天师也认得他吗?”   “认得啊,”杜嘲风笑道,“这人挺不错,心地好医术也精湛,虽然脾气是有点古怪——不过这在我这儿这算优点。”   “是吗,”冯嫣望着杜嘲风——她还很少听见杜天师这样直接地赞叹什么人,“天师是怎么认识他的?”   “最开始是救助山民的时候遇上了,”杜嘲风一边走,一边活动着自己的肩膀,“以前在长安他就小有名气——不过好坏参半。”   “是怎么个好坏参半法?”   “十二医术高明,尤其是在针灸上。他闲暇的时候就常常去市井街巷之中给贫民出诊治病,不过后来程辕带他去一些贵人的府上出诊,就会遇上一些麻烦。”   小七听得入神,“什么样的麻烦啊……”   “某些高门大户的老爷太太嫌他手脏,觉得这大夫怎么什么人都接。他这个人又记仇,谁在背地里这么说过他,往后就再也不上人家的门,一来二去就闹出许多不愉快。”   “脏?”小七惊叹,“这些人也太傲慢了……我看脏的是那些老爷太太自己。”   杜嘲风耸了耸肩,“谁说不是呢,反正程辕和梅十二背靠太医院,担的是宫里的差事,也不靠给什么贵人看病活命。”   “……原来是这样。”冯嫣若有所思。   这样看来,这位梅先生倒是位可靠的大夫。   “别送了,就到这里吧。”杜嘲风停了下来,“你们俩……各自小心。”   “天师慢走。”冯嫣与小七同时说道。   ……   黄昏的时候,魏行贞回来了,这一次有书吏抱了一大堆的东西跟在他身后。   冯嫣上前询问后才知道,原来上午杜嘲风从家里离开之后,就跑了一趟凤阁——他一向很重视自己的直觉,即便是已经在冯府附近布下了重重暗哨,也还是平息不下今日见到冯嫣时,心里那股近乎邪门的不安。   ——某种坏事就要发生的感觉。   在一番协商之后,两人直接向陛下请命,让魏行贞这几日回去冯府,最好是日夜守在冯家。   魏行贞求之不得。   在孙幼微应允之后,他立刻带着一堆待阅的文书回了府——虽然这意味着明日也不能带阿嫣回家,但凭空多出几日的空闲在小院里陪陪她也是好的。   夜里,魏行贞坐在矮桌前写公文回执,冯嫣靠坐在他身后读案卷。   忽听一声书册跌落的声音,魏行贞回头,见冯嫣枕着狐尾睡了过去,手里的书卷也掉在了地上。   他稍稍想把尾巴抽回来一点儿,然而冯嫣抱得很紧。   魏行贞望着冯嫣,极轻地笑了一声——枉他上一世小心谨慎,牢牢地把这条大尾巴给藏住了……   谁知道冯嫣会这么喜欢。   他无心再看手中的公文,放下笔转身,用尾尖轻轻扫了一下冯嫣的脸颊。   冯嫣双眉微颦,将脸转向了另一侧。   魏行贞俯身靠近,停在了与冯嫣相距咫尺的地方,他望着她不时颤动的睫毛,忽然很想与她亲吻。   ……甚至不止亲吻。   “阿嫣,阿嫣。”   魏行贞的鼻尖有意无意地贴靠在冯嫣的耳朵上,   冯嫣有些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抬手抓了两下耳朵——它被魏行贞的呼吸吹得痒兮兮的。   “阿嫣。”魏行贞又喊了一声。   冯嫣一手推开了魏行贞凑过来的脸,声音里还带着一些困倦。   “你干什么……”   “我觉得我准备好了。”魏行贞轻声说道。 第四十一章 你好好想想为什么   冯嫣一时没有听懂魏行贞的所指,直到不经意地向他眼中投去一瞥,才忽然有些清醒过来。   魏行贞望着她,目光像一只淋了雨的小狗,又像是受了什么委屈,闹着别扭的小孩子,用热切又不安的目光凝视着她,盼望着她。   此刻被冯嫣抱在怀中的大尾巴,也有些控制不住地轻轻晃动。   冯嫣已经完全明白过来。   她笑盈盈的,装着一张睡意惺忪的脸,抬手轻轻摸了摸魏行贞的脸颊。   “什么啊……魏大人是准备好什么了?”   冯嫣的声音温柔轻盈,又好像带着一点嘲弄。   魏行贞将冯嫣的手从脸上抚去,却又紧紧抓牢了她的手腕,将它按在近旁的地面上。   冯嫣微微笑着,眼睛却望着别处。   魏行贞感到冯嫣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脸,两人紧扣的手都有些颤抖起来。   周围一片寂静,不知名的鸟雀在窗外深秋的树桠上呜咽,近旁桌案上的灯火不甚安分地跳动着,两人卧在一处,好像都被这昏黄的灯火浸透了。   魏行贞有些苦恼地低下头,轻轻靠在了冯嫣的额头上。   他看出冯嫣早就已经对自己洞若观火,只是仍在佯作不知。   他本想也一本正经地回答这个问题,像上次一样——然而他办不到了,他觉得此刻的自己已经完全陷落,比起若无其事地强撑着接一些嘴硬的话,他只想直接投降,好让自己更快更彻底地跌进眼前的温柔乡。   羞赧和热情同时从魏行贞的心底升腾,他在一阵迷乱的思绪中沉默不言,直到冯嫣突然扑上来抱住他的脖子,再一次将他仰面掀翻在地上。   冯嫣的眼中此刻半点睡意都没有了,她按着魏行贞的胸膛,居高临下地望着因为激动而任由自己摆布的丈夫。   她眼中的笑意渐渐变深,目光也变得危险锋利,像一个天然的猎手望着落网的猎物——因为知道自己已经胜券在握,所以就闷声不响地看着魏行贞一个人纠结挣扎。   魏行贞轻轻咬住了自己的牙齿,彻底躺平。   ——他不知道有多怀念冯嫣此刻的表情。   他甚至带着几分羞耻心昂起了脖子,闭着眼睛将自己所有的要害都展露在冯嫣的面前,期待着她的手指和亲吻。   然而院门这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冯嫣的动作停了下来,她侧头望向声音的来处,“谁啊……”   “阿姐!”冯易殊的声音穿过了院门,“是我,开门啊!”   ……   三人对坐饮茶,冯易殊望着眼前的姐姐和姐夫,总觉得今晚这个气氛有点不对劲。   半月前平妖署在离洛阳六十多里地的山林中捕获一只七百岁的兔妖。他分得了兔妖腹部的一大块妖皮,今天刚刚制成了两件冬日的短袄,一件刚刚送去了小七那边,还有一件则拿到了冯嫣这里。   魏行贞铁青着脸,全程一言不发。   冯嫣正在煮茶,低声让魏行贞去帮忙拿个什么东西,魏行贞起身离去。   趁着这当口,冯易殊稍稍靠向姐姐,“……你们这是吵架了吗。”   冯嫣望着锅中微沸的水,脸上带着某种难以捉摸的微笑,“没有。”   冯易殊看着不远处魏行贞翻箱倒柜的背影。   “那我看姐夫今晚脸色怎么不太好……”   冯嫣忍着笑,一本正经道,“他今天……身体略感不适。”   “啊……”冯易殊发出一声九曲十八弯的感叹,“身子有点虚是吧……阿姐早说啊,我们平妖署的药材库,比太医院的都全,姐夫要是要抓什么药,和我说一声就是了。”   “好啊,”冯嫣将沏好的茶放到冯易殊的身前,“替他谢谢你。”   “这有什么,刚好明天那位梅先生要来,让他也顺便给姐夫瞧瞧吧,”冯易殊话说到一半,见冯嫣表情也有点奇怪,“阿姐……你笑什么?”   冯嫣哈哈笑出了声,“我想起了……高兴的事。”   这一天,冯易殊在冯嫣的小院里又坐到了深夜才离去,魏行贞耐着性子听他讲了一大堆这几天平妖署里的奇闻逸事——诸如一直潜藏在深山的妖物近日罕见地出现在了某某山麓之中,反而是一些原本应该在秋日里囤积过冬食物的山鼬、青鼠等小妖少见了很多。   农人都有些好奇,说今年大仙大概是都吃饱了,也不来地里偷粮食了。   冯嫣也不催,仍像往常一样听着冯易殊的唠叨,时不时还揪着细节追问两句,一旁魏行贞早就想赶人了,然而见两人似乎很有兴致,又强行按下了把冯易殊丢出去的心。   临走的时候冯易殊一拍脑门,说“哎呀都这么晚了!打扰你们休息了!”,听得魏行贞额上青筋凸起。   他送冯易殊到院门口,低声道,“五郎。”   “嗯?”   “以后我和你姐姐在家的时候,夜里过了戌时,就别来了。”   “……为什么?”   魏行贞皱起眉头,“你好好想想为什么。”   冯易殊前脚踏出了院门,后脚魏行贞就毫不客气地把门闩了起来。   冯易殊莫名其妙地在秋风里站了一会儿,突然“啊——”地一声,反应了过来。   ……   次日一早,魏行贞照例从地铺上醒来,还是不高兴。   他侧身望向床榻上还在睡梦中的冯嫣——昨天等两人再独处的时候,冯嫣一连打了好几个呵欠,说“太晚了,休息吧”。   被冯易殊那么一搅合,他也没了兴致,但这会儿余怒未消,他还是想蒙着面去冯易殊屋里,捉着这个小舅子狠揍一顿。   窗外又淅淅沥沥地落起秋雨,雨天是睡觉的好天气,冯嫣一直睡到巳时才醒来,睁眼就见魏行贞穿着常服坐在桌边翻看昨日未尽的公文。   冯嫣揉着眼睛做起来,“……你还没有去官署啊。”   “这几日我都在家里。”魏行贞头也不回地答道,“昨晚和阿嫣说过的。”   冯嫣忽然想起来——对了,是的,杜嘲风的主意。   她双脚落地,踩在自己的鞋子上,坐在那儿望着魏行贞的背影。   良久,魏行贞听身后没了动静,不由得又回过头来——冯嫣正望着自己。   魏行贞不动声色地放了笔。   “阿嫣怎么又在看我。” 第四十二章 天赋与诅咒   冯嫣两手撑着床沿,脚轻轻悬抬在空中晃圈,脸上带着几分浅笑。   “我不能看吗?”冯嫣昂起头问道。   魏行贞看出冯嫣大概又要开始跟自己抬杠,便回转过身继续提笔写字。   “可以看,”他轻哼一声,“阿嫣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过了一会儿,冯嫣突然拍了拍床。   “魏行贞,你过来。”   魏行贞怔了一下。   每次冯嫣喊他全名的时候,他都觉得心里咯噔一下。   可是回过头,冯嫣又分明正微笑着看着他。   “……干什么。”   “你过来。”冯嫣又拍了几下床沿,“坐这儿来。”   魏行贞不明就里地起身,坐到了冯嫣的身旁。   两个人干坐着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脸却都红了。   魏行贞望着别处,“阿嫣喊我过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冯嫣用轻微的,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开口,“我们挑个日子,再拜一次堂吧,还是只要有我们两个人,就够了。”   魏行贞立刻侧目看她,而后目光又像一只蜻蜓点水的燕子,迅速地飞向了别处。   “好。”   他还是像从前一样,对冯嫣提出的种种要求给出简短而肯定的回复。   冯嫣站起身,说要去二楼换身衣服,魏行贞有些后知后觉地点头。直到冯嫣的脚步声一点点地往上,他才慢慢回过神。   魏行贞稍稍弯下腰,单手撑握着自己的有些发烫的下半张脸。   冯嫣要和他再拜一次堂,是什么意思呢?   大概是想说,觉得先前的那次以茶代酒不够分量,所以要重新来一次吧。   但拜堂……   拜堂的意思是……   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吗?   ……   梅十二的马车一早就已经停在了冯府的东门,晨间的雨淅淅沥沥,冯远道撑着伞和他一起在冯府漫步,并向梅十二颇为自得地介绍着自己庭院的布置。   冯府之内,移步换景。此刻的微凉的秋雨让人想起春寒料峭的时候,因为院中栽种了许多四季长青的绿植,有时竟真让人对当下的季节有些恍然。   在经过冯远院门前的小径时,梅十二向这座二层的小楼投去了一瞥。   秋雨中的小楼院门紧闭,连二楼的窗户也不曾打开一扇。   “梅先生,这边走。”   冯远道在前面引路,带着梅十二走向冯府的西园。   梅十二快步跟上了。   ……   临近午间,魏行贞和冯嫣打着伞出门,他们手中提着竹篮和一块干净的方帕,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积水。   秋日是吃橘子的时候,将橘子置于盛满松针的罐中,可以保住果肉的水分,用绿豆也可——魏行贞是这么说的。   但冯嫣将信将疑。   两人一番谈论,最后决定去西园的松柏园中剪一些松针回来,亲自试试看松针储橘的效果。   雨中的松针挂着晶莹的水珠,冯嫣一把一把地剪短,放进一旁魏行贞提着的竹篮里。   等到篮中的松针差不多堆成了一个小坡,冯嫣估摸着够了,将剪刀也放进篮中。   原本这就该打道回府了,可园中细雨的景致实在清婉动人,冯、魏二人都不愿回去,便一同坐在一处未被雨打湿的亭子里赏景。   然而一不走动,冯嫣就发现自己又穿少了。   “要不我去帮你把昨天五郎送来的短袄拿来?”魏行贞轻声问道。   “……哪用得着穿那个,”冯嫣连忙摇头,“帮我取一件秋斗篷挡挡风就好了。”   魏行贞撑起伞步入雨中,冯嫣望着他的背影,又不自觉地开始微笑。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转角,天地间一时又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   冯嫣从石凳上起身,慢慢走到亭子的边沿,伸手去接从檐角滴落的雨水,雨水落在手背,又顺着指尖跌落在地上,摔成暗淡的水迹。   又过了许久,冯嫣听见有脚步声从身后曲折的走廊上传来,来人不是魏行贞,她也懒得回头去看。   “公子?”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传来。   冯嫣这才循声抬眸,见不远处梅十二独自擎着伞,站在长廊尽头。   “梅先生。”冯嫣站起身,向着不远处的梅十二稍稍低头,“几日不见了。”   梅十二望着眼前的冯嫣,总觉得今天的她看起来似乎格外活泼新鲜,好像整个人都浸润在某种发着光的欢乐之中,连此刻望着自己的这双眼睛,都比前几日看起来要多几分笑意。   梅十二目光垂落。   好像总是在下雨的时候,遇到冯嫣。   “您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冯嫣和梅十二同时开口问道,继而又同时笑了起来。   “我迷路了。”梅十二走近答道,“原本和冯伯父说好自己在园子里逛逛的,结果走着走着,就又走回来了。”   冯嫣莞尔,她站在亭角下望着眼前的雨幕,“西园这边的路是比较复杂,刚搬到这里的时候我也走错过几回。”   梅十二停在了冯嫣的身旁。   “公子又在等人?”   “嗯。”冯嫣望了一眼梅十二拿伞的手,笑道,“今天梅先生应该是没有带汤媪了。”   “是啊,今日没有。”   “上次的汤媪,梅先生后来也扔了吗?”冯嫣轻声问道。   梅十二怔了怔,似乎很惊讶冯嫣为什么这样问。   “我也是昨天才听说,原来梅先生不喜欢别人碰你的东西,若是碰了就要丢弃。”冯嫣笑着道,“那我应当再赔您一个汤媪。”   “……好啊。”梅十二也望着眼前的雨幕,低声笑道,“反正我的汤媪不嫌多。”   “我能冒昧问下原因吗?”冯嫣轻声道。   梅十二收回目光,看向冯嫣,“公子是想问我,为什么不喜欢旁人碰我的东西?”   “嗯。”   梅十二笑了笑,“因为……我对其他人留下的痕迹特别敏感。”   “痕迹?”冯嫣一时惊奇,“即便只是像翻书这样的触碰,梅先生也能感觉到痕迹吗?”   “是啊。”梅十二轻声答道,“世上万事万物,都会留下它们的痕迹——可能是一种天赋,也可能是一种诅咒吧。”   “那您戴的手套,也是……”   “也算是吧。”梅十二望着冯嫣,“但我确实不太喜欢灰尘。” 第四十三章 无须多言的理解   冯嫣不由得多看了梅十二一眼,心里生出一些同病相怜的同情。   她又何尝不是被自己“既是天赋,又是诅咒”的禀赋所累,不论是在长安还是洛阳,都只能被困在某处院落之中。   直到那只魏狐狸出现。   梅十二望见冯嫣又无声无息地笑起来,目光温柔而欢愉,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他回头看了看冯嫣放在桌上的竹篮,上前将湿漉漉的松针捏在手中揉捻。   “公子采这些松针,是要藏橘?”   “对……”冯嫣点头,“梅先生也知道这个方法?”   “嗯。”梅十二点了点头,“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直接用绿豆也可以,不过最多也只能藏到冬日,放得久了还是要干的。”   “梅先生对这些饮食之事,也颇有研究啊。”   梅十二笑叹一声,“不出诊的时候也没有地方可去,一个人找些方法消磨时间罢了。”   冯嫣望着梅十二那双带着纱手套的手,忽然意识到这位梅先生喜欢花草,恐怕也并非偶然。   不论是她自己还是父亲冯远道,他们醉心庭院花草的一个重要原因,恐怕都是始终无法在人群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与人结交千难万难,于是退回自己的一方天地侍弄花草,在三四月做三四月应当做的事,月时一切自有答案,不必揣测推敲,不必谨慎提防。   “公子……实在是个很特别的人。”梅十二突然开口。   冯嫣闻言,抬眸向梅十二看去。   梅十二也凝视着冯嫣,目光之中似有叹息。   “往昔我与三五友人说‘我对旁人留下的痕迹特别敏感’,他们总是要缠着我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公子一句都不问,却好像一听就什么都懂了。”   冯嫣笑了一声,正要回答,忽然感觉魏行贞靠近了。   “阿嫣!”   冯嫣回过头,“……你回来啦。”   魏行贞收了伞,将斗篷展开披在了冯嫣的肩上。   “梅先生也在啊。”   “是啊,梅先生迷路了。”冯嫣轻声道,“我想着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带他出去呢。”   魏行贞牵起冯嫣的手,回头瞥了梅十二一眼,“那我们走吧。”   梅十二略略躬身,脸上仍旧带着一点疏离而客套的笑意。   “劳驾二位。”   冯府的西园仆从很少,三人静静地沿着曲廊向前。   魏行贞有些在意地留心着身后梅十二的动静,“梅先生今天是一个人来的?”   “不是。”梅十二答道,“难得一日闲暇,又恰好得了冯伯父得邀约,就带着舍妹一起过来了,她一直想亲眼看看这些私宅庄园里的水榭楼台。”   “梅先生也有一个妹妹啊。”冯嫣转过头去,“多大了,叫什么?”   “今年十六了。”梅十二答道,“单名一个‘予’字。”   冯嫣笑了笑,“和小七一样大啊。”   魏行贞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两人的聊天,他虽然看着前路,但余光一直落在这位梅先生的身上。   也说不清为什么,最近这两次碰见这位梅先生,他都觉得这人有点让人不舒服。   是因为他方才望着阿嫣的目光吗。   ……   今日的冯府格外热闹,冯嫣魏行贞带着梅十二走出了西园,就望见不远处的畅春园很是热闹,仆人们擎着伞在雨里来去,手里端着空碟和果盘。   冯谅一见梅十二,便展开笑颜上前——冯远道等了许久也不见梅十二出来,猜测梅先生是迷路了,正要派人去西园找寻。   梅十二笑了一声,“惭愧,确实是迷路了,方才不应该托大,该让您陪着我一道走走的。”   “哪里,先生没事就好。”   冯嫣望着不远处的人群,“冯伯,前面为什么那么热闹?”   “啊,因为镇国公府的老夫人也来了。”   “……狄扬的母亲?”冯嫣问道。   “正是,”冯谅点了点头,“狄老夫人这几日不声不响地来了洛阳,今日刚好路过这一带,也没有打招呼就直接上门了。”   冯嫣点了点头,明白过来。   虽然喊是喊狄老夫人,但林氏与李氏的年纪不相上下,两人从前在长安时就是旧识,林氏来了洛阳,必然是要来探望母亲的。   从前林氏来家里,也一向随性,想到什么事、得了什么好东西,就登门来和李氏说,如今因为迁都的事,这对老姐妹也有近一年没有见面了。   冯嫣靠向魏行贞,“狄扬最近人在哪儿呢?”   “好像是去尾闾山看他父亲了。”   冯嫣听得笑了一声。   这家人怎么回事呢,先前狄扬在洛阳的时候,林氏不肯过来,现在林氏来了洛阳,狄扬又回长安尾闾山探望父亲去了。   梅十二望向冯谅,“阿予她现在也在畅春园吗?”   “是,我们太太特别喜欢阿予,方才聊了几句特别投缘,一路就推着人过来了。”冯谅笑道,作了个请的姿势,“您往这边走。”   等进了畅春园,见到了那个叫梅予的姑娘,冯嫣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冯伯方才用的词是“推”。   小姑娘一身素衣,安安静静地坐在李氏旁边,只是身下坐着轮椅,腰以下都盖着一层薄薄的绒毯。   她的脸呈现出一种经年不见日光的苍白,一双墨瞳漆黑明亮,她很快发现了与众人一道进屋的梅十二,笑着喊了一声“哥哥”。   众人的目光都汇去了梅十二的身上。   在所有人一番寒暄过后,一位稍显年长的仆妇起身望向梅十二,“这位,就是梅先生吧……”   梅十二刚要开口,对面的林氏就先打断了这仆妇的话,她睁着两只略显浑浊的眼睛,笑道,“梅先生今日也是客人啊。我们不打招呼上门已经失礼了,再在这时候向人家问诊,旁人要笑我一把年纪还不懂规矩了。”   “倒是无碍。”梅十二开口道,“我今日上门原本就是来给冯伯父治腿的,作客还在其次,您是……想看眼睛?”   林氏还要推辞,一旁李氏已经替她将话接了下来。   这双眼睛自从狄成翁上山之后就哭废了,如今只有一只勉强能看清近物轮廓,这些年试了各种各样的办法也不见好。   李氏叹了一声,“梅先生若是有法子治好我这姐姐的眼睛,我们两家,都定有重谢。”   梅十二的目光并没有什么波澜,他站起身,用一贯的平淡语气对林氏开口,“还请您移步坐去窗边明亮处,让我看看您的眼睛。” 第四十四章 阿予   众人屏住了呼吸,望着梅十二检查林氏的眼睛。   “如何?”   梅十二摇了摇头。   屋子里响起几声叹息——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然而梅十二并没有收手,他仔细查看了林氏尚能视物的右眼,“您现在经常做什么特别费眼睛的活儿吗?”   林氏怔了怔,近旁的仆妇开口道,“我们太太现在每晚还会做些织锦……”   “得停下。”梅十二说得干脆利落,“不然过不了这个冬天,右眼也保不住了。”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林氏有些不可置信地颦眉,“有……这么严重?”   “嗯。”梅十二淡淡点头。   林氏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其实也不算特别费眼睛,就是打些络子罢了——”   “可太太您每次打之前都要选很久的花样。”一旁的仆妇忍不住插嘴。   林氏摇了摇头,“不碍事的。”   李氏又劝了几句,林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带着几分冷淡站起身,说今日乏了,午饭也就不在府上吃了。   说罢便带着人告辞。   临走前,仆妇显然还有些话想问,她伸手去抓梅十二的小臂,想示意这位年轻的大夫跟自己去一旁说话,梅十二近乎触电般地抽回了手。   好像仆妇的手不是手,是一块炙热的焦炭。   “梅先生不喜欢旁人碰他。”冯谅在一旁低声解释。   仆妇怔了一下,脸上一时也带起了一些怒容。   临走前,冯嫣听见她小声嘀咕,“什么大夫啊……心高气傲的,危言耸听。”   冯嫣又看向梅十二——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既不反驳,也不劝告,好像方才那个令人心惊地结论根本不是从他口中说出的,也与他毫无关系。   等送别了林氏,众人再回到畅春园时,冯嫣忍不住感叹,“林伯母还是那么固执啊。”   “你还年轻,”李氏低声对着冯嫣道,“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很容易讳疾忌医的……哎,我刚刚说话还是太着急了,不中听。”   “和年纪没有什么关系吧,林伯母等了那么久,到现在还在天天给老国公打络子,”冯嫣心里算了算,“……都十四年了吧。”   李氏也叹了口气,忽然想起梅先生还在,连忙回头向他赔礼。   梅十二摇了摇头,完全不在乎方才的不愉快。   “真的完全没有办法了吗?”李氏仍怀抱着一丝希望,“您医术那么高明——”   “我医术不算高明,否则就不会连阿予的腿都治不好了。”梅十二低声答道。   众人又陷入了沉默。   当年治好了小七腿伤的,正是梅十二的师父程辕,如今既然梅十二说了没办法,那么显然程辕也束手无策。   “阿予,”李氏看向一旁一直很安静的女孩子,“你的腿是怎么伤着的?”   “不知道。”梅予摇了摇头,“有一天睡醒,就发现腿脚不能动了。”   冯嫣望着眼前的小姑娘,心里忽然也生出许多怜爱。   阿予的声音空灵清澈,像是风吹过山谷。   她与总是波澜不兴的梅十二不同,身旁人的一举一动都能轻易带起她的情绪。   阿予有时好奇,有时担忧,有时疑虑,有时莫名地高兴起来,可又总是一言不发——像静静蜷卧在人群中的一只猫。   “还有这种怪事……”李氏惊奇起来,“怕不是……也和嫣儿一样,中了什么禁厌之术吧?”   梅予再次摇头,温声道,“不知道。”   李氏双眉微耸,心里感叹着命运,腾出手揉了揉阿予的脑袋,“这孩子……”   午间,众人在一起吃了饭,下午梅十二要为冯远道施针,估计要一个多时辰。   李氏问梅予这段时间想做什么,小姑娘想了很久,问能不能去看看池塘的锦鲤,李氏不仅应了下来,且要亲自带她去看。   临出门前,阿予突然摊开手掌,拿出了一个皱巴巴的荷包给李氏。   “……这不是五郎荷包吗。”李氏怔了怔,“怎么会在阿予这里?”   冯嫣往李氏手里一看——荷包的正面绣着一只下山猛虎,这还是她的手笔,因为冯易殊属虎,所以她闲来无事,就在母亲赠给五郎的荷包上又添了只老虎。   “上午在西园看雨,”阿予轻声道,“有个人突然从后面敲我的头,问我在干什么。”   “……是这个荷包的主人?”   阿予点了点头,“我回头说我在看雨,问他为什么要敲我,他说认错了人,就跑了。”   李氏笑起来,“……他一准是把你认成小七了。”   一旁小七一怔,“啊是,他老是突然从背后敲我的头。”   “为什么?”阿予问道。   “……”小七轻轻提起嘴角,哼道,“他手欠。”   阿予突然笑了一声,好像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   “那我把荷包放到伯母这里。”阿予轻声道。   “好啊,”李氏乐呵呵地收起了荷包,“等晚上,我替阿予去敲敲他。”   ……   午后的日光懒洋洋的,魏行贞和冯嫣一道回屋,两人绕着小院走了几圈消食,然后才慢悠悠地回了屋。   冯嫣上楼去换了衣服,魏行贞坐在楼下,一个人想着拜堂的事。   最稳妥的方式,是拿着两人的八字再去算一个吉时。   可这期间规矩繁琐,一来二去的没有一两个月出不来结果——更糟糕的是,若是到时发现,下一个吉时还要等上三年五载呢?   难道还真要等上三年五载吗。   魏行贞内心是拒绝的。   他既不想把日子拖得太晚,又不愿让冯嫣觉得自己草率,然而思前想后,近日又实在没有什么意头上比较合适的节日,着实让人头疼。   冯嫣换了衣服下来,本想和魏行贞讲讲方才看到的事,可见他眉头紧拧,似乎在想什么很严肃的问题,便暂时打消了念头。   她将上午采来的松针在宣纸上铺开,放去院子里晾晒,而后又靠着魏行贞重新坐下,拿起昨夜没有看完的案卷继续读了起来。   “阿嫣。”魏行贞稍稍侧目。   “嗯?”   “我们什么时候再拜堂合适呢。”   他听见冯嫣手中的书页翻了一页。   然后又翻了一页。   冯嫣终于发出了一声沉思的低吟。   “就等回去以后吧,”她笑了一声,“只要半路别再杀出个五郎,就好了。” 第四十五章 她爱我   魏行贞稍稍安下心来——果然还是应该来直接问冯嫣的想法。   测算八字之类……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对了,”魏行贞又道,“那位梅先生,你觉得如何?”   “什么如何?”   “……就是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   冯嫣的目光从手中的卷册中离开,“我要……怎么理解你这个问题。”   “我不是在吃醋。”魏行贞解释道。   冯嫣凑过来,“……可我也没有说你在吃醋。”   “……”魏行贞沉默了一会儿。   感觉这个问题容易越描越黑。   他转过身,“就当我是在吃醋吧……阿嫣有没有觉得这个人身上有什么问题?”   冯嫣笑着摇了摇头。   “一点怪异之处都没有吗?”魏行贞颦眉问道。   “……行贞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魏行贞没有回答,倒不如说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告诉冯嫣他觉得梅十二望着她的目光有问题?   说出来冯嫣未必会信,而且……是不是自己真的关心则乱了呢。   见魏行贞不说话,冯嫣也沉吟了片刻,然后轻声道,“这位梅先生,也确实是有些奇怪之处。”   她将今日在长廊与梅十二的谈话大致与魏行贞说了,也包括她在梅十二身上感受到的某种相似。   “他的心绪很少有波动,”冯嫣轻声道。   “即便在和你说话的时候也如此?”   “当然啦。”冯嫣笑着瞥了魏行贞一眼,“你在想什么?”   魏行贞摇了摇头,他从身后抱着冯嫣,什么也没有说。   两人静静地躺在一起,魏行贞再一次将头埋入冯嫣散落在颈间的头发。   冯嫣感觉他又咬住了自己的后肩,只是这一次克制着没有用力。   “为什么……”冯嫣稍稍抬头,“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你的念头呢,行贞?”   “阿嫣想知道吗,我在想着什么。”   冯嫣点了点头。   魏行贞握住了冯嫣的手,将它们与自己的手指交叠而扣,“我也不知道……我有时候觉得高兴,满足,有时候又觉得不安,惶恐。你不在身边,我怕回来的时候再见不到你;和你在一起,我又开始担心这种日子还能过多久……”   魏行贞用力地抱住了冯嫣,“……反反复复,很甜蜜,很沉重,阿嫣。”   怀里的冯嫣没有说话,魏行贞听见她轻轻呼出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叹息。   “我……”魏行贞低下头,还想再说些什么,冯嫣的手已经抱住了他的脖子。   两人无声地亲吻。   魏行贞闭着眼睛,冯嫣也闭着眼睛,他们虽然都没有在看着对方,可是心里、眼里再没有了旁人。   周遭的世界像是正在一簇一簇地开花,令人迷醉,令人忘我。   魏行贞的手被冯嫣紧紧地握着。   一开始冯嫣的亲吻像是蝴蝶,轻轻地落在他的眉心,睫毛,她的鼻子轻轻碰着他的,好像要用吻来记住魏行贞的容貌,直到最后,她终于找到了魏行贞的嘴唇,在片刻的停顿过后,两人的唇瓣颤抖着胶在了一起……   这一刻,连呼吸都是甜蜜的了。   魏行贞跟随着冯嫣,两个人好像沉进了同一个幸福的梦幻里。世上的一切好像都不存在了,所有已经发生、和尚未发生的坏事,都被耳畔的呼吸一扫而空。   他忘记了自己,只想把一切都献到爱人的面前,去换得她的欢乐。   ——她爱我。   ——她也爱着我啊。   ……   入夜,宫里传来急召,要魏行贞和冯嫣同时入宫。   这样的深夜,传令的太监脸色又如此肃穆,显然等在前方的不会是什么好事,但是魏行贞和冯嫣两人彼此握着手上了马车。   两个人在车上靠在一处,吹着夜风,好像这条路并不通向孙幼微的太初宫,而是一场夜晚游赏的一部分。   冯嫣也从未像今天这样,觉得这条路竟然这么短,她盼望马车能慢一点,再慢一点……可是等车马停在了至玄门的宫门前头,她又觉得无所谓了。   因为魏行贞跳下马车,而后站在地上向她伸出了手。   从至玄门到太初宫,两人的手一会儿也舍不得松开。   在一道又一道幽深的宫门与长廊之下,他们变着法地握手,有时十指交握,有时一人握着另一人的几根手指,有时又轻轻用掌心摩挲着对方的手背……   两个人心里都盛满了快乐,脚下的步子也走得很慢,好像稍稍快一点,心里的欢乐就要忍不住洒落在地上,惊来旁人的目光。   直到太初宫的灯火出现在不远的前方,两人心里都稍稍叹了口气。   冯嫣稍稍舒了口气,将手从魏行贞那里抽回来,脸上的表情也渐渐变得淡漠。   魏行贞亦然。   直到两人一道踏上孙幼微殿宇前的八十一级台阶,他们终于肯拿出一点心思来想女帝今晚的召见可能意味着什么了。   大殿之中,许多熟悉的面孔都站在那里。   桃花卫、平妖署、司天台、大理寺……几乎所有枢要的长官都面色沉郁地站在孙幼微的座前,他们听见脚步声,不约而同地向魏行贞与冯嫣投去一瞥。   几乎一进这殿门,冯嫣的心就提了起来。   她从未见过孙幼微像今日这样震怒,女帝的气息,每一缕几乎都像刚刚开刃的锋利刺刀。   冯嫣看见杜嘲风跪在御前,拧着眉头,身上还沾着茶叶——几块破裂的碎瓷散落在他身旁。   凤阁的几位次辅、群辅也到了,他们站在人群的最边沿,见到魏行贞终于出现,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长官既然到了,那圣上的雷霆之怒也就有了新的去处。   更何况这样的多事之秋,魏行贞竟然还离开了官署,终日与新娶的娇妻待在一处,简直令人发指。   魏行贞与冯嫣在女帝座下俯身行礼。   “魏大人,这是杜天师今晚呈上来的折子,想必您应该还没有看过。”浮光将一本已经有些破损磕角的奏折递到了魏行贞的手中,而后对冯嫣道,“公子也一并看看吧。”   魏行贞展开奏章,与冯嫣一起,一目十行地读了起来。   才读完前三分之一,两人的眉头就同时皱了起来。   “……又要迁都?” 第四十六章 人祸还是天灾   魏行贞和冯嫣同时望向杜天师,但杜嘲风沉眸望地,只是低声道,“往后看。”   两人又接着望下读,心也随即沉了下去。   ——那条在大周建国之初险些于岱宗山泛起的灵河,从昨夜开始以空前的气势缓慢上升,预计一两个月后就会到达地表。   冯嫣继续往下读,发现这个结论是司天台与天箕宫一道作出的判断。   在奏折的最后,署着四十多个官员的名字,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姓名上印下了红指印,以性命担保此事确凿。   冯嫣有些不可置信地皱起眉头,“如此说来,前些日子在岱宗山上降伏那只花妖……竟毫无用处?”   “也不能说毫无用处,”杜嘲风轻声道,“它毕竟将原本要发生的一切推迟到了昨日。”   “我不明白……”冯嫣喃喃着道。   站在角落的陈明施施然开口,“杜天师,现在魏大人和识渺公子都已经到了,您之前说的,不好落于笔墨的事情,现在应该可以说了。”   冯嫣也望向杜嘲风。   天师眉头紧簇,抬头望向了御座上的孙幼微,而后语气平静地开口讲述。   自盛元帝平定天下以后,大周境内再没有什么人见过真正见过灵河,但历代的君王都从往年的旧文书中,读到过它的威力。   当它在地底时,地面上的一切生灵都因它而更加生机勃勃;   当它上浮在地表,所经之地,万物寂灭。   自从大周建国伊始,冯家的先祖以山峦为印,举身沉河以遏止灵河泛滥之后,冯家世世代代都担着看护圣地的责任。   这四百年间,任凭世事变迁,因着这一条铁打的差事,冯家的圣眷从未旁落。   最初的警告是从冯老夫人那里来的。   天抚七年,有三个修士为了观赏野灵,冒险潜入岱宗山深处,结果却意外碰上了一束野灵随山泉井喷,当时三人都被野灵的光芒震慑,当场昏厥,以至于错过了最佳的施救时间,致使失明。   在那一年,岱宗山境内发生了野灵井喷的山泉远不止那一处。   早在这桩意外发生以前,冯老夫人就已经写信给了司天台和天箕宫,让两边都开始留意近期的野灵变化。   当时的司天台主事林安民正在为另一件事情警惕着,天上的太白星落得越来越晚,每日消失在天穹的时间几乎就要突破拂晓——   太白是阴星,白天是看不到的。   而一旦太白星在白日出现,便是“太白经天”。   这是极凶恶的星象,它预示着天下将陷入祸乱——江山要易主,百姓亦将流离失所。   当时天箕宫已由杜嘲风掌管,他带着若干暗哨与修士穿越山林,调查此次野灵异动的原因,最后发现归墟山附近有山体内部被侵蚀陷落,致使好几处地下暗河被截流。   出现野灵随泉水井喷的几处地点,几乎全落在相邻的暗河之上,想必是被截断的水流汇入了旁枝,所以造成了泉水喷涌。   然而聚集的野灵又是从何处来的呢?   在杜嘲风等人弄明白这个问题之前,井喷的野灵消失了。   一切又恢复了正常,不论是天上的星辰,还是地下的暗涌。   但这件事一直被林安民关注着,从天抚七年开始,司天台就开始年年记录当年山林间的野灵变化,他这才发现,野灵随山泉水井喷的事,几乎每年都会发生,有时多,有时少,只不过先前从来没有人留心过罢了。   关于岱宗山野灵的这批记录,林安民每年年底都会亲自整理一遍,并且在手札中写下分析。   那个时候,“殉灵人”在民间小有名气,但还未能进入司天台与天箕宫的视野,直到后来各地慢慢涌现出信众的伤亡,所有人才意识到这批危险人物的存在——他们从天抚四年就开始活动了,并且有证据表明,这些人的行踪也一度涉及岱宗山。   那段时间,岱宗山加强了巡防的戒备,数不清的暗哨日夜在山野间巡视,却鲜有所得。   与此同时,地方州府对民间的殉灵人组织的打击也卓有成效,从天抚十九年开始,那些诡异的信众献祭事件就再没有发生过。   直到今年。   在今年,除了一直在追踪殉灵人下落的杜嘲风,冯老夫人又是第一个嗅到事情有些不对劲的人,她从夏至开始就一直守在岱宗山的六符园中,观察着山麓间野灵的变化。   起初,一切都尽在掌握。   他们摸清了殉灵人的窝点,摸清了他们的计划,提前部署了哨兵与刺客,并且在龙舌被召唤的当日,就歼灭了这只由数百位殉灵信徒献祭而出的大妖。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事情还没有过去一个月,就又起了变化。   也就昨日,冯老夫人几封急信送到司天台、天箕宫和皇帝的寝殿,告知了灵河已经起势,正在缓慢上浮的消息——   司天台和天箕宫连夜核查,不出几日,便在多处天然的深洞暗河中找到了与冯老夫人的判断相对应的证据。   一种巨大的荒诞感砸落在每个人的头顶。   这一切看起来仿佛是一场巧合,一场天灾,又像一场高明的阴谋——它把所有人都愚弄了一遍。   灵河的起势与殉灵人的献祭有关系吗?   很难回答说有,但也无法断定说没有。   如果灵河真的从岱宗山开始泛滥,洛阳与附近的城郭有什么办法可以抵御?   ……不知道,还需要再想想。   未知的灾殃就在眼前,不想跟着它一道覆灭,要么尽快找到克制之法,要么立刻启程前往别处避难——非要说的话就是这么回事了。   但如今的情势是如此紧急:时间只剩下不到两个月,而且谁也不能确定灵河在上升的过程中会不会突然加速。   综合以上种种缘故,所有人都觉得再次迁都是最好的做法。   如灵河降世这样的阴灾本就难防,在预测到它将要到来的时候避开,也是一种顺应天时。   将天灾的来因告知天下,而后带着民众一路南迁或东迁,能够最大程度地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一直沉默不言的孙幼微听到这里,突然笑了一声。   她冷漠地看了一眼众臣,漆黑的眸子没有丝毫惧色,“你们谁想走,朕不拦着……朕,是不会走的。” 第四十七章 故人心易变   杜嘲风如鲠在喉,“皇上……”   “朕来告诉你们为什么。”   女帝的眼睛半睁着,她的目光轻飘飘地从大殿一侧扫向另一侧,轻蔑地掠过每一个站在这里的朝臣。   “如果是,朕当初为了保住长安的百姓已经作出过让步,从长安退到洛阳,如今又琢磨着往金陵、临安去……一而再再而三地后撤,什么时候到头?”   朝臣们微微低下了头。   孙幼微冷哼了一声,“如果是天灾,那便是天道予朕的考验,祂既要在地上扬起灾厄,朕又能逃去何处?倘使上苍真的弃我大周臣民如敝履,迁都与否,又有什么关系……”   众人当即俯身而跪,连声向孙幼微请罪。   “总之,朕就待在洛阳,哪里也不去。”孙幼微向着浮光伸出了手,浮光立刻回身,扶着女帝站了起来。   她望着底下此刻跪着的七八人,颇有几分厌恶地挥袖。   “没有办法,就想办法。”   后半夜,太初宫里众人仍在商议着办法,对灵河的抵御无非分为两个部分,一是在它真正起势以前,能否让它再次沉落;二是一旦灵河真的泛滥起来,该要如何抵御。   对于前一个问题,大家并没有讨论太久,因为冯老夫人一早就已经给出了答案——四百年前圣祖以身沉河的办法,如今已行不通了。   至于为什么行不通,杜嘲风没有解释。   至于灵河的抵御……众人虽然没有经验,但以往治水无非两条,一是横堤筑坝,二是疏导引流,而今的思路也不离十。   冯嫣单是坐在那里就有些困倦了,今晚讨论的话题里让她感兴趣的并不多。   尽管珠帘后的孙幼微看起来像是睡去了,但冯嫣知道,女帝没有。她清醒地半躺在御榻上,或许闭着眼或许没有,但孙幼微的注意力始终清晰地指向朝臣这边。   冯嫣垂眸,在她见过的人里,再没有一个人有着像孙幼微这样旺盛的精力,耄耋之年仍能牢牢把握着权柄,使之从无旁落。   不过人总有将死的一天。   到时大周的继承者,会是谁呢。   朝中没有真正的权臣,孙幼微也从未对哪个儿女流露出“后继者”的偏爱,她惊人的长寿让她不得不面对子女先自己而去的至悲,如今除了长公主,另一位颇受圣眷的王室旁枝在金陵。   那位老王爷每年年节都会来京城觐见,早先时候会带着自己特别喜欢的小孙子一道,后来就只有他独自前来。据说是因为孙儿不慎染上恶疾,痊愈后依旧体弱多病,他从此不敢再带着孩子一道出远门。   皇家的这笔帐啊……也是够坎坷的。   “公子,你觉得呢?”陈明的声音将冯嫣从神游中拉回。   她抬眸望向陈明,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这样的事交给工部去做就可以了,”魏行贞在一旁道,“贸然将冯老夫人从六符园请下来,且不说究竟能带来什么实际的效用,万一耽误老夫人在山上做的事,恐怕得不偿失。”   冯嫣听着魏行贞这段话,大致明白过来。   她低声道,“陈大人若是觉得有什么地方拿不准,命人送信去六符园就好,她会回复的。我姑婆遇事有她自己的一套安排,您即便去请,也未必请得动。”   陈明捋了一把胡子,“这样……”   冯嫣侧目望了魏行贞一眼——多谢解围。   魏行贞望着前方,笑了笑。   这一幕原原本本地落在了不远处殷时韫的眼中。   殷时韫忽然觉得心中一阵苦涩,好像在一瞬间疲惫到了极点——冯嫣方才的表情他再熟悉不过,好几个在岱宗山上度过的夏夜,冯嫣假借去司天台探望师父之名,偷偷与他去山林间漫步。   两个人都高兴极了,谈笑间完全忘记了对口供的事情,直到事后被李氏问起,他们也是这样在李氏面前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在彼此的对话中给到对方线索,现场编织起一套应付长辈的说辞。   上一次与冯嫣这样在人群中相对而坐,还是夏日宴上,那时她还与魏行贞两人相敬如宾,在自己拒绝岑灵雎的赐婚之后,冯嫣的表情也失魂落魄……   不过短短两个月而已……   阿嫣,你竟就变心了吗。   殷时韫不自觉地凝视着冯嫣,直到她觉察到这目光,也向自己边看了过来。   殷时韫没有闪避,他直直地望着冯嫣,目光中带着质询、不解……或许还有一点点哀求,两人在少年时交换过那么多的秘密,倾吐过那么多的心事,他知道冯嫣能够看见他的痛楚,看见他的决心,他什么也不必说,冯嫣就会明白一切。   然而,冯嫣的目光只是短暂而轻快地在他身上停了一下,又迅速地望向了别处。   他曾经在冯嫣的眸子里看见过对自己的愤怒,对自己的失望,那时他只觉得焦急,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向冯嫣把一切解释清楚……   但这一刻,殷时韫忽然意识到,有些事情可能真的回不去了——因为冯嫣的目光客气又冷漠,好像一个陌生人。   “……殷大人?”杜嘲风有些担心地看了过来,“你还好吗,你这脸色……”   众人侧目看向殷时韫,他两颊苍白,眼中心事重重。   殷时韫摇了摇头,低声道,“这两日……太忙了,没有休息好,杜天师不用担心,我没事,请继续。”   杜嘲风接着道,“灵河的事是一方面,接下来对殉灵人仍不能掉以轻心。我和魏大人最近就先前冯府七小姐在城外遇袭的事情做了一些暗中的追查,确实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近旁一直未曾发言的纪然竖起了耳朵,“确定是殉灵人干的了?”   “九成把握吧。”杜嘲风低声道,“早年间殉灵人中有一个盲人乐师,因弹奏月琴而闻名,天抚十一年,岭南有十几起命案与他有关,这个人擅用烟傀儡,时常与一个少年一同出没,现在还在桃花卫的通缉名单上。”   “这个乐师叫什么名字?”纪然追问道。   “匡庐。”杜嘲风回答。 第四十八章 不在场与在场   一旁冯嫣也有些在意起来,“有关于‘瑕盈’的消息吗?”   杜嘲风摇了摇头。   冯嫣沉默,这真是怪事。   按龙舌的描述,这个瑕盈在民间的声望——至少在殉灵人间影响应该不小……   “他们一次未能得手,之后应该也不会善罢甘休。不过我这段时间在冯府附近布下了重重暗哨,倒是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我最近有个想法……”杜嘲风顿了顿,“这个一会儿再说。”   ……   丑时以后,文臣们锁眉离去。   他们各自划分了之后要与六部进一步对接的事务与责任——倘若真的要在洛阳城中应对泛起的灵河,那么这两个月间要筹备的事,不亚于准备一场战争。   这件事必须尽快开始,此刻离开了太初宫的人,回去之后恐怕也不能就寝,他们要尽快将今夜讨论的一切拟成文书,在天亮后送去太初宫给孙幼微过目。   殷时韫亦不愿再多待,借口身体不适,起身离去了。   待太初宫内重新恢复安宁的时候,还留在太初宫的就只有直接与殉灵人有过直接接触的几人。   珠帘后的孙幼微开口,“天师方才说有个什么想法?”   “……引蛇出洞的想法。”杜嘲风轻声道,“虽然,有一点冒险。”   “如何引蛇出洞?”   杜嘲风看了一眼冯嫣,“这就需要冯家的七小姐配合了……”   冯嫣一怔,旋即明白了过来,她皱起了眉头,“不可。”   ——杜嘲风的意思无非是故技重施,既然小七在冯府中一切安稳,那就让她再一次离开府邸,偷偷溜去什么地方,以此引来殉灵人的出手好打一场伏击。   御榻上,孙幼微淡淡开口,“有何不可。”   “……小七,没有开灵识,若是贸然作诱饵——”   孙幼微直接打断了冯嫣的话,“孰轻孰重?”   冯嫣   “可否换我呢?”冯嫣看向杜嘲风,“我应该也可以?”   杜嘲风摇了摇头,“公子不太行……你一向行事谨慎,出门又少,突然出现在什么人迹罕至的地方反而显得可疑。小七不一样,她心思浅,做事又莽撞,这件事说到底……只有她能做。”   ——更何况魏行贞就在这里,我要是说拿你当饵,天知道他之后要对我做什么。   “是啊,小七心思浅,”冯嫣立刻接道,“她如果知道自己要作诱饵,是不可能若无其事的——反而更容易暴露我们的计划。”   杜嘲风摸了摸下巴,“这确实是个问题……不过也很好解决,我们只要什么都不告诉她就好了。”   “什么都不告诉她?”冯嫣怔了怔,“什么都不告诉她,她怎么知道该去哪里,该做什么?”   看着冯嫣担心的表情,杜嘲风忽然觉得心头涌起一层微妙的负罪感,好像自己摇身一变,成了个谋划着哄骗小姑娘的坏蛋。   但杜嘲风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小七那个性子关不住的,只要我们留一点甜头——”   “……杜天师。”   冯嫣看着杜嘲风,她的眼神里带着威胁,声音也沉了下来。   杜嘲风望着别处,伸手轻轻地抓了抓嘴角,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就试试吧。”珠帘后的孙幼微低声开口,“冯七既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你们就更要多加小心。”   一阵沉默过后,杜嘲风向着孙幼微叩首,“臣明白。”   ……   离开太初宫以后,孙幼微留杜嘲风稍微说了几句话,耽误了一会儿,直到冯嫣和魏行贞走到宫门口时,他和纪然才跑着大步追了上来。   “阿嫣——!你等等,你再听我解释解释刚才的情况……”   冯嫣突然止步,像闪电一样转过身,她的目光剜在杜嘲风的身上,那一瞬的凶恶气势如同有重量。   “杜天师还要解释什么?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天师你……你竟然也想着用小七的性命去冒险,我实在是——看错你了。”   看错你了四个字,从冯嫣口中说得掷地有声。   不论是杜嘲风还是魏行贞,几乎都被冯嫣此刻的怒火震了一下。   冯嫣冷冷地扫了杜嘲风和纪然一眼——   对纪然这个少年,冯嫣此刻同样感到非常失望。   在那样一个关口,被小七救过一命的纪然……竟然就怀着震惊坐在那里,而后又迅速恢复了冷静,从头到尾什么也没有说!   冯嫣甩开衣袖,再次转身向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冯嫣。”杜嘲风站在原地,声音也变得严肃起来,“我用性命向你担保,小七不会在这个计划里受到来自殉灵人的任何伤害。”   冯嫣脚下的步子停了下来。   杜嘲风心里稍稍松了口气——看起来还有沟通的可能。   他往前又走了一步,“说来说去,还是我无能才让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但这件事毕竟牵涉重大,但凡有些微希望的可能我都要试一试——希望你理解。”   “我正想说这个呢,”冯嫣冷声道,“你们一群修士都束手无策的事,最后要用所谓的大义把一个丝毫没有自保能力的女孩子推到前面,还要我理解……杜嘲风,你的脸不红么?”   “红。”杜嘲风点头应道。   冯嫣望着他,“你说以性命担保,如何担保?”   “倘若我真的保护不力——”杜嘲风略一思忖,目光坚决,“那么等灵河案结束之后,我亲自到你面前自刎谢罪,如何?”   他与冯嫣四目相对,冯嫣审视着他此刻的心绪——杜嘲风是认真的。   “好。”冯嫣望向纪然,“纪大人呢,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纪然摇了摇头,“暂时没有。”   冯嫣冷笑了一声,和魏行贞一道离开了宫门。   望着两人远去的马车,杜嘲风心情复杂——总觉得在魏行贞和冯嫣之间还是前者比较不好惹,现在看起来,惹着冯嫣也是一样的麻烦。   ……这差事干得,好想退休啊。   杜嘲风原地站着挠了会儿头,然后回头看向纪然,“今晚跟我一道去桃花卫那边睡吧,明天还有事要你做。”   “不了。”纪然摇了摇头,“我今晚回家,明早我去桃花卫的官署找你。”   “为什么?”杜嘲风看着纪然,“你有什么事吗,非多跑这一趟?”   纪然皱起眉头,过了一会儿才道,“……我睡不惯桃花卫那边的床,总之天师你别管我了,明早见。” 第四十九章 铁树开花   纪然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个时间里,街道上已经有一些零零散散的早起菜贩,他们拉着车向城东去进货。   街角几个露天的早点铺子也已经搭起了炉灶,头几炉热腾腾的水气从锅炉里慢慢上升,纪然完全无心避闪,他心事重重地走在凌晨的街道上。   迎面走来一家拉车人,父亲在前头拉,女儿和母亲在后头推,那小姑娘看起来身型与小七颇为相似,纪然下意识地背过身去,不让自己和对方打照面。   直到这家人完全经过,纪然才稍稍松了口气。   感觉自己有点魔怔了。   现在不要说是见小七,就连看到和她差不多的姑娘……都本能地想跑。   纪然喉咙动了动,两个拳头慢慢握紧了。   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能再跑了。   方才在殿上,为了防止事情走漏风声,女帝令冯嫣与魏行贞二人立誓,这几日不得与小七提及任何与此事有关的细节。   一切都要听从杜嘲风的安排。   虽然不知道杜嘲风打算怎么引小七出门,但想想这个遇事不过脑的姑娘——杜嘲风若是想骗她出门,那实在太容易了吧。   他必须要尽快想办法和小七见一面,把这件事原原本本的告诉给她。   他必须警告她,这段时日,不论发生了多么离奇揪心的事,都不要离开冯府独自外出。   如此一来,任何人就都无法将她推入险境了。   想到这里,纪然皱紧了眉,在昏暗的街道上大步奔跑了起来。   ……   在回家途中,冯嫣一直沉默着。   魏行贞握住了她的手,“阿嫣,别担心,到时候我也会派人盯着,不会让她有性命之虞。”   冯嫣没有作声,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她望着马车的窗外,轻轻抓了抓额前的头发。   过了一会儿,她轻叹一声。   “我倒不担心小七的性命,殉灵人上次不是就在小七落水的时候,就收手了吗,如果真的上来就想对她置之死地,他们当时就不会给五郎喘息的机会。”   魏行贞看向冯嫣,“阿嫣是怕杜嘲风保护不力,到时真的让殉灵人把冯婉带走了?”   冯嫣颦眉,摇了摇头。   其实在听到杜嘲风许下那样重的承诺以后,她倒确实是稍稍安心了一些。   冯嫣是少数曾亲眼见过杜嘲风对敌战斗的人,杜天师虽然平日里看起来懒懒散散,但在某些事情上能够做到言出必行。   而以小七的个性,如果杜嘲风把这件事告诉她……她肯定是想也不想,马上高高兴兴答应下来。   但是,就像之前说的,小七心里藏不住事。   即便她愿意为此冒险,某些超出了她能力范畴的事情——譬如在了解了这一切的计划以后,还能像往常一样偷偷溜出门,不被任何人觉察到异常……她就算想要做到,也不可能立刻做到。   所以杜嘲风才决定要瞒着她——呵,真是合情合理。   魏行贞仍未明白,“那阿嫣是在担心什么?”   “我可能不是在担心,”她轻声道,“我在……愤怒。”   “对杜天师想用小七作饵这件事?”   “不止。”冯嫣摇了摇头。   她调整了一会儿情绪,两只手在袖中紧紧握成拳头。   “今天他们能为了‘没有办法’、因为‘牵涉重大’而绕开小七,在她对一切无知无觉的时候把她推到前面,那等到将来——等到另一个必要的时刻,谁知道同样的遭遇会不会落到别人头上,落到我们头上?”   魏行贞想了想,“杜嘲风不是一个习惯把其他人推出来给自己挡刀的人。他今天的做法一方面是无奈,另一方面……我觉得是因为他有确实把握。”   冯嫣轻笑了一声,“我当然知道他有把握,但这个坏头不应该由他来开,他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啊,有了他的先例,下面的人会怎么效仿?   “我说句诛心的话,杜天师又怎么知道将来同样的命运不会轮到他自己?那个时候,站在他对面的人,也会像他一样,有把握才下手吗?”   “还是说,”冯嫣的话稍稍顿了顿,“投身成了冯家的女儿,就是要对这种被牺牲,被献祭的命运,习以为常呢。”   ……   ……   次日一早,对一切尚无知无觉的小七在卧房睁开了眼睛,开始了她禁闭生活的新一天。   她像往常一样在洗漱以后去思永斋,和母亲一道吃早饭,但今天一踏进院门,她就发现有人先到了。   “五哥?”小七有些惊讶地望着来人,“你怎么来了,你平时这个时候不是在自己院子里打拳吗?”   “他来看看你爹的腿。”李氏在冯易殊之前就开了口,“昨天梅先生不是施过针了吗。”   小七怔了怔,更觉得惊奇,“……你怎么突然这么孝顺了。”   冯易殊哼了一声,“什么叫突然这么孝顺?我关心爹的腿脚还有错了?”   小七笑着跑去冯远道身边,“那爹感觉怎么样呢?”   “这才一次啊,能有什么感觉……”冯远道捶了捶自己的膝盖,“不过梅先生的手法是真的稳,看他持针扎针真是享受——人还这么年轻,可见是老天爷天生就赏这碗饭吃。”   “他下次什么时候来?”冯易殊问道。   “明天啊。”冯远道回答,“他说开始的时候得密集一些,最好是隔天一次,等过了半个月以后,就可以七日施一次针了。”   冯易殊点了点头,“咱们家难得和这样一个大夫有往来,还是得多请他来家里坐坐哈。”   “是啊,这年轻人我也喜欢。”李氏点头,“看他虽不是生在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与人结却能交不卑不亢,容貌英姿也完全不输某些世家子,难怪程老太医那么个臭脾气,愿意收他做关门弟子……哎,也不知道婚配了没有?”   冯远道笑呵呵的,“你这是又想给人牵红线了?”   “不急,不急……”李氏端起茶杯,“再看看。”   冯远道和李氏你一言我一语聊天的时候,小七一直盯着冯易殊的脸。   今天的五哥……看起来有点不太对劲。   他从来不管家里人情往来的事,换做往常,什么梅先生桃先生李先生的……他顶多来问一句医术好不好,今天竟然想着催父母邀请人家多来家里坐坐。   一道灵光闪现,小七突然明白了过来。   “啊……”   另外三人被她突如其来的叫声惊了一下,同时看了过来。   “女孩子家,不要一惊一乍的,”李氏轻轻打了一下小七的手,“跟你姐姐学学,沉稳一点。”   小七并不理会母亲的教导,她的眉毛轻轻挑起,看着冯易殊。   “五~哥?”   冯易殊被这双眼睛盯得背后发毛。   “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小七笑吟吟的,“你是不是……看上人家梅先生的妹妹了啊?” 第五十章 可以占卜吗   冯易殊突然被小七撞破心事,脑海中的某根弦一下就绷紧了。   可他只是故作轻松地哼了一声,“……你又这里胡说八道什么?我看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连我都敢编排!”   小七看了看面色如常的五哥,有些迟疑地陷入沉思。   “……是吗?”小七小声咕哝,“我看你昨晚拿到荷包的时候脸色就很可疑。”   “怎么可疑了,你跳河救纪然的事我都没仔细问过你呢——你怎么和那个大理寺的小子搭上的?”   小七一下被戳中软肋,当场呛得咳了几声。   “不是……我跟那个人……完全……”   冯易殊满意地看着完全不是对手的妹妹,“别解释了,越描越黑……”   李氏看着女儿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她颦眉拉住小七的手,“这事儿你五哥不提娘还真是忘了……那个纪然到底和你什么关系?”   “我……我没有……”   趁着小七百口莫辩的当儿,冯易殊从桌上又捡了两块桂花糕塞进嘴里。   “爹娘,我上午去平妖署看看。”   李氏和冯远道都应了一声——不过两人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转向了小七那边。   直到冯易殊悠哉悠哉地离开了思永斋,小七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五哥来了一招祸水东引——   五哥!你等着!   ……   晨间,天上又落起蒙蒙细雨。   这个秋天一点也不像秋天,秋雨落在人的身上,非但不萧瑟,反而有几分缠绵。   从冯府到平妖署的这一路,冯易殊既不骑马,也不乘车,只是慢慢地游荡。   他放空了一切思绪,但有一双女孩子的眼睛却始终无法从他的脑海中抹除——昨日与阿予的初遇反反复复地在他脑海中回荡。   他过去从未在哪个姑娘身上觉察出这种微妙的美。   大部分同龄的女孩子——除了小七和冯嫣,都让他觉得麻烦而聒噪——事实上小七就又麻烦又聒噪,只不过他已经习惯了。   昨日在西园,他一个毛栗敲在阿予的头上,阿予低低地“哎……”了一声,两只手抱着被砸的地方,然后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   阿予的眸子,像是一对墨玉,带着江南烟雨的那种温柔质地,愣愣地望着他。   ——冯易殊这才意识到自己敲错了人。   阿予的身上也没有任何灵力——她应该和小七一样,都是没有开灵识的普通人,再加上她的身型和当时梳的发髻都和小七如出一辙,才让自己下意识地把两人弄混了。   阿予抱着头,抬头看他。   等到冯易殊反应过来,他的脸已经稍稍有些红了。   “为什么,要打我。”阿予用很轻的声音发问。   阿予问话的时候,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她既不害怕,也不恼火,那双眼睛始终带着几分懵懂和茫然——又或者是对周遭一切事物的漫不经心。   “我……认错人了,抱歉。”   阿予点了点头,又转过身继续望着走廊外的细雨。   冯易殊望着她的背影,“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阿予没有回答,过了好久,才喃喃似地低声答了一句,“在看雨。”   远处有仆人似乎正在往这边走,冯易殊不知为什么有种羞于被看见的感觉——好像他偷偷在这片走廊上与这个姑娘的谈话一旦被旁人发现,就令他一阵心虚。   于是他转身离开了……直到昨天夜里,母亲带着他的荷包过来,问他上午是不是欺负了梅先生的妹妹,他才恍然大悟。   原来那是梅先生的妹妹啊……   “那个姑娘叫什么啊。”冯易殊问道。   “梅予。”   “梅雨?”他眨了眨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她好像很喜欢雨天的样子。”   “是赠予的予。”李氏纠正道。   冯易殊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更好听了。   这日上午,冯易殊穿街过巷,最后来到平妖署童子营的门前。   因为前些日子官署中过于忙碌,他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接过这里的训教课了,但最后一次带孩子们训练的时候,他留过一套需要每日练习的“日课”。   今日既然有时间,不如就突击来看看这帮孩子们有没有偷懒。   “云伯!”冯易殊才进门就喊了一声,“你在吗!”   云伯听见声音就往外走,脸上带着笑,“五爷今天怎么来了。”   “我来——”   冯易殊的后半句话还没有说出口,就看见云伯身后跟着一个熟人——梅十二。   他怔了一下,“梅先生……您怎么也在这里!”   几人寒暄了一阵,尽管冯易殊很想和梅十二多聊一会儿,但对方没有久留,很快结束了谈话离去了。   冯易殊有几分怅然。   他回头问云伯,“梅先生怎么到咱们这儿来了?”   “他来给我送药,”云伯笑着感叹,“真是个菩萨心肠的大夫啊。”   冯易殊突然想起什么,“之前您说的那个经常来这儿给孩子们看病的大夫……难道就是梅先生?”   云伯点了点头。   冯易殊左拳砸在自己右手巴掌上——还是来童子营来得太少了,不然早认识了!   “对了,五爷,您来得正好,”云伯笑着道,“之前和您说的,能接替我这位子的后生,我最近还真寻着了一位!”   “是吗?”冯易殊笑起来,“这次是谁举荐的?什么人啊?”   “没有人举荐,没有人举荐,”云伯连连摇头,作了个请的姿势,“这次这位是我自己偶然遇上的,您先进屋,我和您慢慢说。”   ……   梅十二擎着伞回到了自己的屋舍。   这里地处闹市,景致却格外清幽,是程辕的祖宅西角的一座独立庭院。   程辕实在偏爱自己的这个弟子,连庭院带地契,全部赠给了梅十二,好让他没有后顾之忧,专心跟自己学医。   “阿予。”梅十二喊了一声。   坐在轮椅上的姑娘慢慢推着轮子,出现在了屋前。   “先生。”阿予望着梅十二,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今日可以占卜吗。”梅十二问道。   阿予眼中的光芒短暂地失神,而后点了点头,“可以。”   “我可以问几个问题?”   阿予沉默了一会儿,才答道,“……两个。”   梅十二笑了笑,“刚好,我今天就想问两个问题。”   阿予抬起头,“先生想问什么?”   “我想问的两个问题都和时间有关,”梅十二答道,“请你告诉我,未来几天里,匡庐他们什么时候动手合适?我什么时候动手合适?” 第五十一章 被预知的道路   阿予慢慢抬起了双手,她眼中最后的一点光泽陷落,原本宝石一样的眼睛变得漆黑暗淡,深不见底。   与此同时,她抬起的双手间涌现出淡蓝色的光芒,流光形成一个球形的表面,阿予凝视着球心,长久地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她手中的光渐渐消失,阿予也闭上了眼睛。   “怎么样?”梅十二问道,“这次能看到未来几日?”   “三日。”阿予答道。   梅十二轻轻哼了一声——还好,中规中矩。   “结果如何。”   “匡庐和青修,不能动手。”阿予轻声道。   梅十二有些在意地看了阿予一眼——她给出的答案甚至不是不宜,而是不能。   “动手的话会怎样?”   “必死。”阿予平静地开口,“有伏击,有劲敌。”   梅十二稍稍颦眉,“……我明白了。”   阿予又道,“您的日子,在后天傍晚,酉时三刻到戌时一刻之间。”   “有何忌讳?”   阿予摇了摇头,“……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梅十二再次感到一些意外。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站在原地望了一会儿窗外的细雨。   “好阿予,”他用戴着白纱手套的手轻轻摸了一下阿予的头发,“谢谢你。”   ……   冯府的宅院里,冯嫣也望着窗外的细雨。   小七刚刚来过,她还像之前一样叽叽喳喳地说话,她向冯嫣说起早晨被五郎暗算的事,再三肯定冯易殊那个反应绝对是对梅先生的妹妹有什么想法。   冯嫣一直听着,点头,望着小七的目光却有些哀愁。   “阿姐怎么了?”小七问她。   应着在孙幼微面前立下的誓言,冯嫣不能开口,她握着小七的手,“你能不能答应姐姐一件事?”   “什么?”   “这几天,就好好待在家里,不论外面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要出门。”   “当然了啊!”小七有些不解,“我前几天就答应过阿姐,这段时间不出门了呀……”   “我是说,接下来不论发生任何事,都如此。”   冯嫣将“任何”两个字咬得很重,小七有些茫然,“会发生……什么呢?”   冯嫣摇了摇头,“不知道。”   小七笑了笑,只将冯嫣的担心视为她对自己偏爱的一部分。   在冯嫣这儿坐着喝了几杯茶以后,她又起身离开,去家里别的地方闲逛。   冯嫣也只能庆幸小七没有一直待在这里,否则她可能真的会忍不住开口,和她言明这一切的原因。   小七走后,魏行贞再次放下笔坐去了冯嫣身旁,一边抚背一边宽慰她不要担心。   冯嫣思前想后,抬头道,“到时行贞可否一并跟去看看,替我看着小七?”   “不可。”魏行贞摇头,“如果这是场调虎离山的计谋呢,你就危险了。”   冯嫣没有说话。   魏行贞又道,“不要太小看杜嘲风,他毕竟是白无疾的弟子。”   冯嫣轻叹一声,靠着魏行贞的肩膀闭上了眼睛。   平心而论,比起像现在这样躲在他人身后,战战兢兢地防备着暗处的危险,她反而暗暗地希望那些殉灵人尽早出现在她面前。   她想知道这些人究竟想做什么。   唯有了解了对手的意图,才能真正地开始防范……否则,就只能像现在这样,每日惶然无措,陷在完全的被动里。   这种感觉……太糟糕了。   “阿嫣困了吗。”魏行贞问道。   “有一点。”冯嫣低声回答。   “我抱你去楼上睡一会儿吧。”   冯嫣抓着魏行贞的衣袖不愿松开,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余光就看见了不远处桌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书和奏折——那些都是今早从凤阁送过来的。   ……算了,算了。   不打扰他了。   “好啊。”冯嫣点了点头。   ……   桃花卫的署门外,纪然一手握着腰间的剑,一手垂落在身侧,安静地等着杜嘲风出来。   细雨里,几只鸟雀从屋檐下轻快地掠过,纪然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他昨夜到家后不久便换了身衣服,偷偷潜去了冯家附近,想初步摸底踩点,然而还没有走到冯府所在的街巷,他就被杜嘲风安排在冯府附近的暗哨发现,差点当场被捉。   有了防备之后,他今早在来桃花卫之前,先换上官服在城中巡视,并不经意地路过冯府那一带。   ——这一次,他对杜嘲风的暗哨有了新的认识。   尽管他完全看不出这些暗哨究竟潜伏在哪里,但是昨夜与暗哨交手的那种危急感,始终挥之不去。   不知此刻有多少人盯着冯府这边。   如果连外围的哨兵身手都如此了得,那么潜入内院守卫着小七的精锐,必定更加棘手——或者说,更加可靠。   纪然觉得又安心又头疼。   这意味着,如果要见小七,他只能放弃偷偷潜进冯家的计划了——他必须大大方方地走到她的面前,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天师!”见杜嘲风从里面走出来,纪然喊了一声。   杜嘲风孑然一身,仍旧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他冲着纪然招招手,而后一言不发地带着他往外走。   “我们现在去哪里?”   “先陪我在城里逛逛。”杜嘲风轻声道,“要是逛完还有时间,就去城外逛逛。”   纪然明白过来——杜嘲风这看起来是要给之后的伏击选址。   不,或者说,他心里早就有了合适的地点,今天要去再看看细节。   “天师想好要怎么引小七出来了吗?”   “没。”杜嘲风轻声道,“到时候再想。”   “到时候……?”纪然望着他,“什么时候?”   “行动的时候。”   “……”纪然怔在那里,“你什么提前量都不打的吗?”   “打什么提前量……”杜嘲风淡淡开口,“计划但凡制定了就有泄密的可能,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将来我要做什么,才是最安全的,走吧。”   纪然莫名觉得后背升起一阵寒意,什么也说不出来。   ——某种程度上说,他似乎应该庆幸自己和杜嘲风当下是站在一边的。   和这样的人为敌,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   这天,日头西沉的时候,魏行贞召来书吏,将今日的文书一一罗列,哪些送回凤阁给次辅群辅再次过目,哪些直接递送太初宫,哪些责成六部重新返工……   书吏手中拿着小册,全部记录了下来。   黄昏的光景里,魏行贞站在门口,目送书吏离开。   今晚应该再没有别的什么事了,可以和阿嫣一起做点儿什么。   他听见头顶传来冯嫣的脚步声——看起来冯嫣也已经醒了。   正当他撑了懒腰,打算回头收拾收拾桌案的时候,他听见二楼传来几声东西跌落的声音,好像什么东西打翻了。   “……行贞?”冯嫣在楼上唤他,声音焦急。 第五十二章 提前四年的预兆   魏行贞几乎立刻登上了二楼。   因为先前冯嫣在这里休息的关系,二楼的窗全都紧闭着,阁楼上没有点灯,原本该是一片晦暗。   然而魏行贞一眼就望见了冯嫣——她的脸颊和上半身,被一道红色的光晕所笼罩。   光芒来自冯嫣的手心。   “……阿嫣手里拿着什么?”魏行贞问道。   “你看,”冯嫣向着魏行贞伸出了手——   前些日子还未成型的璞玉,此刻已经斑斑驳驳地显露出环形玉璧的形状。   玉石散发出盈盈的暗红,如同水纹,又像熔岩,映照出玉璧上模糊不清的凤凰花纹。   魏行贞忽然觉得四肢都僵住了。   ——这应该是,临近冯嫣二十四岁时才发生的事啊!   冯嫣望着手中的红色玉石,“我起来看见装着这块璞玉锦囊,想到上次你和我说要把它放在楼下,就打开来看了看。没想到——”   冯嫣话还没有说完,突然被魏行贞紧紧抱住了,两人一起倒在地上。   “哎……?”她轻轻打了几下魏行贞的肩膀,“你干什么,我在和你说正经事啊。”   魏行贞摇头,抱着冯嫣的手反而收束得更加用力。   冯嫣挣扎了一会儿,而后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再动了。   两个人静静地躺在一处,冯嫣的手绕过魏行贞的脖子,轻轻拍抚着他的背,甚至哼起了歌谣,魏行贞这时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直起腰,望着身下的冯嫣。   “……你在干什么。”   冯嫣笑道,“魏大人这不是突然被吓到了吗,我就来给你顺顺毛,看哄不哄得好啊……”   她在黑暗中向着魏行贞伸手,轻轻揉了两下对方的脸。   “别紧张。”   魏行贞的呼吸极轻微地凝滞了一下。   他有些负气地甩开冯嫣伸来的手,又一头栽倒在冯嫣的怀中,认命似的叹了口气。   两人都望着不远处仍在发散着微光的玉石。   玉者,预也。   显然……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阿嫣。”魏行贞收回目光,“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   冯嫣一时沉默。   在看到玉璧的一瞬,她想到的是先前姑婆在长陵里想到的圣祖献祭。   岱宗山灵河起势的事四百年前就有,当时牺牲了圣祖一个,保全了所有人——这个故事,每去一趟长陵,姑婆都要讲一次。   冯嫣忽然想起龙舌的长信,想到自己上一世也是在岱宗山上以山峦为印,对天献祭。   每一辈的冯家女儿中都有一个人要杀掉自己的丈夫,会不会与这件事有关呢……   “阿嫣。”魏行贞又低低地喊了一声,“又想什么去了?”   “我在想上一世的事情。”冯嫣轻声道,她的思绪已经迅速地飘向下一个问题,“你说……为什么每一个冯家的女儿,不论生前生活在哪里,死后都要葬在岱宗山的长陵中呢?”   “不知道……但这次六符园修建的时候,我专程来看过。”魏行贞看向冯嫣,“我和你说过这件事吗?”   冯嫣眼中微亮,“没有,你都看到什么了?”   “你们的墓碑,非常特别。”魏行贞答道,“虽然露在地表的部分只有半人高,但地下的部分却有将近十来丈,直接楔进六符山的地底。”   冯嫣怔了一下,她第一次进长陵就有这样的感觉。   ——那一根根长而直的白玉圆碑,就像巨大的刺针。   “我差不多是那个时候意识到,我必须在适当的时机融入到这里来,否则我不可能搞清楚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魏行贞平静地讲述着,“因为你们的秘密不落纸笔,只会一代代口耳相传。   “在你出生的时候你的墓碑就造好了,当时我想把它偷走,后来想想还是算了……没必要。”   冯嫣笑了一声,“那么长的碑,你怎么偷?”   “墓碑不是一开始就那么长,”魏行贞轻声道,“在你们还活着的时候它就只有三四尺,地底的长针,是在死者入土以后才伸下去的——这应该就是每一个冯氏女都要迁回岱宗山的原因吧。”   冯嫣听得入神,忽然想起什么,“如果我现在带着红玉上山,你说姑婆会不会把事情全都告诉我?”   魏行贞的眉头一下就皱紧了,“……不要去。”   “为什么?”   “谁知道她这次又会和你说什么。”魏行贞再次挽紧了冯嫣的腰,好像下一刻冯嫣就会化作一团烟雾飘走,“你就好好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   “你怕我又擅自做一些危险的事吗……”冯嫣小声道,“这次不会了。”   “我不信,你休想再骗我。”   冯嫣笑吟吟地叹了口气,“我认真的啊。再不骗你了。”   “呵,你之前还说不骗人本身就是谎言。”   冯嫣一时微怔——啊,当时逞那个口舌之快干什么。   “阿嫣。”魏行贞的手慢慢覆上冯嫣的后脑勺,将她的脸按在自己的颈窝。   他的下颌轻轻摩挲着冯嫣头发,“不要再……一声不响地走了。”   “行贞,你看着我。”   冯嫣的表情认真起来,她用力挣开了魏行贞的手,好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即便是在上一世,我也没有完全听从我姑婆的话,你明白吗。”   魏行贞一时不明白冯嫣指什么。   “我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肯定反抗到了最后。”冯嫣轻声道,“原本用来杀掉你的阵法被我换成了送你离开的那一个,不论她们当时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终究是落空了——只是我可能误判了你的身份。我怕你留下来赴死,我以为你需要我的营救……”   “阿嫣……”   “这一次不会了。”冯嫣小声道,“如果我要到什么地方去,我会告诉你我要去哪,何时回来,我会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同往——我向你保证,好吗?”   魏行贞听得深吸了一口气。   他忽然觉得,上一世自己被冯嫣骗得团团转,也情有可原。   因为冯嫣这会儿的每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团柔软的棉絮,恰如其分地填在他心口的缝隙上,让他觉得觉得安心。   魏行贞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抓起冯嫣的手,轻轻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所以……你还是想上山去见冯老夫人?”   “嗯。”冯嫣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   魏行贞沉思许久,还是摇了摇头,“我还是觉得不去为妙……阿嫣,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 第五十三章 不甚了解的祖辈   “什么……可能。”   “老夫人把玉石给了你,也明确告诉了你这块石头是一个预兆,可她却迟迟不说它到底预兆着什么——我想她知道玉石变红意味着什么,但玉石只有跟在你身边,才会有变化。”   “……也是。”冯嫣点了点头,“不然姑婆大可以将玉石自己带着。”   “把石头交给你,再说些故弄玄虚的话,这样等将来发生了什么变化,你的第一反应就是上山去找她,”魏行贞低声道,“那一切就尽在掌握了。”   魏行贞等了很久,见冯嫣一直没有吭声,不由得侧目去看她。   “怎么不说话?”   “我就是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冯嫣用很低的声音说道,“虽然平时和我娘待在一起的时间最多,但我爹常常说,我既不像他,也不像我娘。”   “像冯老夫人?”   “嗯。”冯嫣点了点头。   不论是冯远道还是李氏,他们的生活都与玄修相离甚远。   冯嫣对这个世界的启蒙大都来自冯老夫人,从周易卜算到降魔伏妖,姑婆的脑子里不知装了多少东西。幼年时不论遇到怎样棘手的情况,只要去问她,老人总是有办法——唯一的问题是,姑婆并不总是待在冯嫣身边。   比起冯家,她住在岱宗山上的时间或许更多。   冯府之中,人人敬她,爱她……冯嫣尤甚。   如今忽然要提起防备……   “阿嫣下不了决心吗。”   冯嫣摇了摇头,她枕在魏行贞的手臂上,低声道,“我就是突然意识到,我对姑婆了解得……太少了。”   从前倒是有好几个落雪的夜晚,她和冯老夫人坐在一处,祖孙俩聊着将来的事,话题有时会落去冯老夫人年轻的时候。   每当这时,姑婆总是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但并不讲下去。   如此一二回,冯嫣就知道老人是不想提。   既然老人不想提,她就不追问——冯嫣一向如此。   冯嫣突然抬眸,“行贞见过我姑婆年轻时的样子吗?”   魏行贞颦眉想了想,“印象不太深……她那一辈里比较耀眼的,应该是你祖母吧,但我当时离得远,了解得并不多。”   冯嫣怔了怔——她对祖父母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只是从前听父亲说过,祖母一向体弱,在生下冯远道以后更是暮气沉沉,李氏有孕后不久,她就撒手人寰了。   “嫣”这个字,就是祖母挑的。   “这样啊……”   “阿嫣,你现在想看岱宗山的枫林吗?”   冯嫣怔了一下,“……什么?”   “你不是一直想看岱宗山的秋景吗,我现在就带你去好不好。”   冯嫣忍不住笑起来,“你这……说得好像我已经时日无多了似的,往后日子明明还很长,明年,后年……都一样可以看啊。”   魏行贞坐了起来,他拉着冯嫣一道起身,“不,不等明年了,就现在。”   阴阳交割的黄昏,潜伏在冯嫣院门外的暗哨忽然隐隐觉得一阵风过,然而再定睛细看时,眼前的一切仍旧像先前一样平静。   守卫们稍稍皱眉,再次聚精会神地凝视着这个总是很安静的小院。   ……   入夜,小七带着三千岁绕着冯府夜跑,槐青跟在他们的身后,在一棵树与另一棵树之间跳跃相随。   跑第三圈的时候,三千岁“嗷”地叫了一声,在一旁湿漉而绵软的草地上站住了,然后咕噜一下瘫倒在地。   小七回过头来,她保持着奔跑的节奏退到三千岁身旁,“……怎么不跑了!起来啊!才第三圈!”   “不跑了不跑了!你跑得这么慢,跟在你后面一点都不得劲……”三千岁的舌头扫了一圈嘴周,“吃的呢?”   小七的脚停了下来,“跑完十圈才有奖励哦。”   “……那我给你一下跑完一百圈,能有十条小肉干么?”   “哈哈哈,想的美!”小七用脚尖轻轻蹭了蹭三千的肚子,“你还吃,才到家里多久啊,你看看你,这儿都圆了!”   三千岁一爪子拍掉小七的脚,两只前爪惬意地摸了摸肚皮。   “小爷我这叫贴秋膘,懂么?”   小七哼了一声,“现在贴秋膘,入冬了再接着大吃大喝……到时候真是要长成一只球了!你起来!”   “我不。”   “起来。”   “我就不——哎哎哎你干什么你松手!”   小七揪着三千岁的一只耳朵把它拎了起来。   “拎后颈啊——你拎我后颈啊!!”三千岁两只爪子在空中无助地扑腾,“再揪耳朵要揪掉了!!”   “拎什么后颈,你这滚得一身都是水,到时候把我手都弄脏了。”小七蹲了下来,“你到底走是不走?”   “我走我走……”三千岁欲哭无泪,“你松手……”   小七松了手,三千岁落在地上。   它甩了甩头和身子,把身上沾着的水珠全部抖落。   树上的槐青笑得气喘,他轻快地落地,“三千岁,你真的是妖吗?”   它白了槐青一眼——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小爷我一朝不慎落进汲真和冯嫣的手里,现在连个半灵都来笑话我!   三千岁正要抬脚,忽然又抬头望向不远处的长廊。   ——有人来了。   它不再说话,像一只真正的狐狸一样蹦上了小七的肩,示意她往右看。   小七等了一会儿,果然听见有脚步声从三千岁示意的地方传来——在来人的脸还在阴影中的时候,她就已经认出了这个人的身影。   “殷大人……”   小七身上每一根寒毛都竖了起来——最近怎么老遇上这个殷·魂不散·时韫啊!   殷时韫脚步也稍一停顿,“……小七?”   等到他走到灯下,小七才看见他手中提着一捆纸包,看起来像是药材之类的东西。   三千岁也觉察到了小七身上的变化,它不明就里,以为眼前来了个坏人,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吟,并向着殷时韫龇牙——然而小七轻轻打了下他的脑袋。   “不得……无礼。”   嗯?三千岁狐疑地看了眼小七,一下不明白眼前是怎么回事。   小七再次红了脸,她艰难地抬头,想像对普通朋友那样去看殷时韫的眼睛。   “殷大人这是……干什么来了……”   “上次来的时候伯母说想吃一些荔枝干,家里刚好还有一些,今晚路过这边,就顺路捎过来了。”   小七心里松了口气——还好,不是来找自己的。   殷时韫望着小七,“一起走走吗,正好我也有些话想问你。” 第五十四章 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   小七有些欲言又止地望向了别处。   “有点……不合适吧,”她稍稍压低了视线,“这么晚了,又只有我们两个人……要是被其他人看见了……”   殷时韫有些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一点,他轻轻“啊”了一声,连连点头。   “说的是,是我冒昧了。”   小七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忽然想起在夏日宴的那个晚上,殷时韫专程跑来说今后不必再设法让他和冯嫣见面——原因是因为要顾及姐姐的名声。   这真是难怪冯婉要黑化啊——姐姐的名声是名声,她的名声就不是了吗?   偏偏还是面对一个这样倾慕的男生。   “那我明早再来登门拜访。”殷时韫轻声道。   小七点了点头,抱着三千岁拔腿就要走,可是往外走了没几步就停了下来——   明早还要来……?   这人怎么这么执着?!   “殷大人!”小七咬牙喊了一声。   殷时韫有些意外地回头,看见不远处小七微微低着头,像是下了什么天大的决心。   “有什么话,现在就说吧……不用等明早了。”   尽管觉得眼前的女孩子有些古怪,但殷时韫还是点了点头,“……好。”   ……   从偏苑的回廊到思永斋,是一段曲曲折折的走廊,两人的手边有时是铺满残荷的池塘,有时是月色下显得清幽寂静的假山。   这条路景致绝佳,既是通向思永斋的主路,也是平时宅院里主子们游赏的地方,仆人们一般从近旁的小路绕道,所以这一路赏,殷时韫和小七几乎都没有遇见什么人。   “你姐姐最近一直都住在家中?”   “嗯。”   “我听说从岱宗山回来之后,她没有知会任何人,就一个人跑了回来,是这样吗?”   “嗯。”   殷时韫稍稍颦眉,“……真是奇怪。”   “还……好吧。”小七的脚步放得很慢,不知道为何,她忽然隐隐觉得心口有些疼痛,呼吸也有些不畅,“阿姐……总是会,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   “我听说,最初的半个月,你姐姐不肯见魏行贞,直到伯母突然落水,魏行贞又正好出现在附近搭救……然后两人才重修旧好?”   “……是吧。”   小七隐隐觉得殷时韫的用词有些别有深意,但她此刻实在没有什么别的力气开口替姐姐和姐夫辩解什么。   在暗淡的灯笼下,她忽然觉得一阵鼻酸。   一种排山倒海的哀愁从冯婉的身体里传来,小七这一次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心力,才勉强维系了自己的身体保持平衡。   然而眼泪突然不受控制地涌出了眼眶。   冯婉……在哭。   殷时韫还在旁边开口说着他近日观察到的疑点。   “你姐姐……”   “你姐姐……”   “阿嫣她……”   小七突然停下了脚步。   殷时韫这时才发觉身边女孩子的异样,他回转过身,“……小七怎么了?”   小七颤抖着抬起双手,有些徒劳地给自己擦眼泪,然而这些眼泪竟是怎么擦也擦不完,抹去了一道,又有更多滚烫的泪水汹涌而下。   “殷大人……”小七咬住了唇角,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她稍稍抬起左手扶着一侧的石墙,以免自己支撑不住,“你……请你……请你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提我姐姐,可以吗?”   借着月光,殷时韫终于看出小七在哭。   她的目光带着哀怨和恼怒,像是夜里的两点火星,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小七……?”殷时韫有些不解,“你在……说什么?”   小七只觉得心中升腾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怒火。   “你到底是真的没有看出来,还是在装傻——?!”   她用从未有过的严厉姿态,厉声向殷时韫呵斥,“冯婉喜欢你!冯婉比喜欢世界上任何人都要喜欢你!她把你当作当作她的太阳,她的星火,她的一切——你是瞎了还是傻了,这都看不出来!?”   “……”殷时韫怔在了那里。   一瞬间,小七觉得一直压迫在心口的沉闷好像散去了一些。   尽管她的手和脚都在发抖,但原本冰冷麻木的四肢,此刻仿佛突然开始充血,并渐渐回温。   “为什么每次见到你我都笨嘴拙舌说不出话?为什么每次你从我身边经过我都面红耳赤心跳加速?是我害羞怕生吗?不是——不是!!   “因为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要你一出现,我所有的心思就全都放在了你一个人的身上!我不敢开口,怕你看见我的真心,怕有些话我还没说出口就被你拒绝——   “是啊,你满心满眼都是我姐姐,根本就无暇去看身边还有一个小姑娘,也像你倾慕她一样倾慕着你!   “我不强求你回应我什么,但你对我,能不能——能不能有一点最基本的——尊重?!”   小七几乎是咆哮着吼出了这句话,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近乎歇斯底里。   “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我认命,我知道天底下最不能勉强的就是人的感情——但我拜托你了殷大人,我求你不要有事没事地在我面前晃悠,更不要每次出现在我面前,都在我面前提你喜欢的另一个女人——就算那个人是我最亲近最喜欢的姐姐,我也是会心痛的啊——你明白吗!?”   “……对不起。”殷时韫终于明白过来,他皱起眉头,想要靠近去擦冯婉的眼泪,“对不起,小七,我……我不知道……”   “你别过来——!”   小七往后接连退了好几步,她试图止住自己的抽泣,但是办不到。   冯婉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帘,好像要在这一晚把一生的眼泪全都流尽。   “别过来……”小七勉强在模糊的视线中望着殷时韫的身影,“殷大人,我对你……只有一个期望,一个请求,你……可以答应我吗?”   殷时韫一时间惊悔交加,他郑重点头,“……你说。”   “请你以后,离我……远一点。我也……有我自己的一点骄傲。”   说出这句话以后,小七忽然觉得有一阵如释重负的轻快。   她飞快地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走廊大步离开,然后渐渐飞奔起来,将仍在震惊中不知所措的殷时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第五十五章 我喜欢的人也不喜欢我   思永斋里,杜嘲风正和冯远道坐在一块儿饮茶。   冯远道前几日新得了一块檀木屏风,东西下午刚刚送来,他还没想好具体放在哪里,就先陈在了思永斋的客厅。   刚好杜嘲风来了,他便跟天师讲起这屏风的稀罕之处——说是原本木料的右上角,有一块延伸出的凸起,被匠人巧夺天工地雕刻成了一位反弹琵琶的仙子。   这仙子的姿态栩栩如生,最难得的是眼睛,不论站在哪个角度看去,她好像都在凝视着你。   杜嘲风装作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用“是吗”“确实”“太难得了”糊弄了冯远道一盏茶的时间,院门外终于又传来了脚步声。   纪然终于回来了。   杜嘲风看了看纪然的身后——没有跟任何人。   “怎么就你一个人,”杜嘲风轻声道,“你不是说来的时候好像看到了殷大人的马车吗?他人呢?”   “……我……我没找到。”纪然有些磕绊地开口。   他跨进门槛,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又有些失魂落魄。   还没等杜嘲风问缘由,他就“哐”地一声,一头撞在了琵琶仙子的屏风角上。   纪然抱着头缓缓蹲了下来。   “哎呦纪大人!”冯远道惊得跳起来,连忙上前去扶纪然的胳膊,“您没事儿吧?”   纪然捂着脑门,也不让冯远道细看,自己默不作声地坐去了一旁。   杜嘲风有些稀奇地看着纪然这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端着茶杯站在不远处细细端详着。   这傻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安静了……   院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冯远道和杜嘲风同时转头——殷时韫来了。   杜嘲风稍稍皱起了眉头。   总感觉殷时韫今天看起来表情也有点不太对劲。   “时韫来啦。”   冯远道笑着抚掌,望着殷时韫进门,他将手中的荔枝干放在桌边,询问李氏今日身体如何,冯远道笑着告诉他不必担心,李氏如今已经没有了大碍,前半晌制衣司的人来了,她正在别处和人一道看新来的衣料。   “哎,站着干什么,坐吧,都坐。”冯远道笑着道。   殷时韫应声点头,他此刻还在想着方才小七的事,心里仍有些烦乱,他转过身,正打算去近旁的空椅子上入座,只觉得眼前一黑,然后捂着鼻子弯下了腰。   ——殷时韫也一头撞上了檀木屏风的仙子角。   冯远道赶紧迎上去查看,殷时韫撞得比纪还狠,这会儿鼻子里已经开始往外淌血。   “冯谅!冯谅!”冯远道叫起来,“这劳什子屏风别放屋里了!搬走!赶紧搬走!”   ……   出了思永斋,杜嘲风带着纪然一路检视冯府中暗哨的布置,杜嘲风突然停下了脚步,“纪然?”   “……嗯?”   “你到底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心不在焉的。”   “我……”纪然艰难地开口,“头疼。”   杜嘲风怔了一下,连忙伸手去搭纪然的脉象——纪然这小子固执又嘴硬,平日里遇上什么小病小伤从来不声张,要是这会儿他已经疼到不得不开口,可别是什么急病……   然而杜嘲风观察了半天。   “……你脉象平稳得很啊,”杜嘲风有些不解,“就是心跳得挺快——你没背着我偷吃什么东西吧?”   纪然把手抽了回来,摇了摇头。   “回去休息吧,睡一觉应该就好了。”杜嘲风拍了拍纪然的肩膀,“这年纪轻轻的,身子骨还没我的硬。”   纪然点头,“……好。”   见纪然转头就走,杜嘲风不由得凝视着他的背影,“嘶……”地倒抽一口凉气——纪然竟然没有和他顶嘴,直接就走了?   今天这太阳怕不是从西边出来了……   纪然走后,一道灰影闪过,杜嘲风身后不知何时多处了一个人,他恭敬地行礼,喊了一声,“天师。”   杜嘲风转过身,继续在冯家的院子里漫步,“今天冯家有什么异动吗?”   “冯嫣那边还好,一整天都在小院里闭门不出。冯婉这边……”   杜嘲风颦眉,“冯婉这边怎么了?”   那暗哨想了想,“比较……热闹。”   ……   回家路上,纪然觉得心口一直有些发闷,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心头。   原来,七小姐真正喜欢的人是……殷时韫。   那之前的一切,都是自己单方面的误会吗?   想着方才小七声嘶力竭对殷时韫怒吼的情景,纪然还是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好像被触动了。   她似乎已经隐忍了很久,背负了很久……大概也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纪然几乎已经有点走不动路,他站在人群里,感觉浑身都没有什么力气。   明明应该觉得放下了一个负担……   但为什么……   为什么好像有点……   有点难受呢……   纪然捏了捏眉心,想强迫自己把方才看到听到的一切全都甩出脑海。   这样不是更好吗?这本来就是自己一直在期待的结果,他眼前还有漫长的路要一个人走。   不可以分心。   想起一段远大前程似乎正在向自己招手,而这段时间以来自己竟然一直为一些细枝末节的弯弯绕心烦意乱,纪然忽然觉得有些热血上涌。   他攥紧了拳头,在街上大步流星地走了起来。   然而,就在转瞬之间,纪然的步子又慢了下来。   因为他猛然意识到,七小姐当初肯冒着巨大的风险跳河救他,根本不是像他之前想的那样为了图他什么。   就像七小姐之前说的,那一刻选择救人,是她的一时冲动,是她的一种本能。   这是多么善良,又多么勇敢的心性啊……   他竟然……   竟然将七小姐如此高洁的品性误以为是一种予取予求的交易……   ——这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纪然用力地在自己心上狠狠捶了一拳。   他的脸完全烧红了。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为这些日子里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无比的羞惭和愧疚。   其实,像七小姐这样的人会喜欢殷时韫……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吗?   殷大人既是太师之子,又是历代掌管司天台的人中最年轻的主事,不管是论人还是论家世,都非常出挑……不是吗。   纪然在人群中久久伫立。   他忽然想起那个雨夜,想起小七趴在自己肩上,说她想去平妖署,说她想要真切地体会到自己正在活着,说她纵然不是天选之人也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还有她向着自己伸来的手,说她肯定不会忘了自己   交个朋友吧。   哎,七小姐。   七小姐。   那……我们就各自努力,然后最高处见吧。 第五十六章 神木下的许诺   既下定了这样的决心,纪然又觉得心里重新燃起了火焰。   他往前走了几步,这时才隐隐意识到今晚似乎忘记了什么事情。   “啊——!”   ——本来是要借此机会,把通风报信的纸条递给七小姐的,结果今晚的修罗场一结束,他把这件真正重要的大事给忘记了!   纪然猛地转身,像一阵风似的重新往冯府刮去。   ……   这一晚,岱宗山上清风明月,冯嫣和魏行贞一道坐在峭壁一棵横生的树桠上。   两人刚刚在不远处的月下枫林里散步,冯嫣觉得有些累了,魏行贞便带着她到高处休息。   他将冯嫣紧紧抱在怀中,用蓬松的狐尾为她遮挡夜间的寒风。   两人絮絮低语,交谈的声音近乎呢喃,冯嫣闭上了眼睛,看起来好像有了些睡意。   “阿嫣想回去了吗?”   冯嫣摇了摇头,她靠在魏行贞的肩上,手搭在他的心口。   今晚想叮咛的话,冯嫣到现在也没有说出来。   尽管魏行贞一路上表情淡定,言语中也没有流露出什么异样,但她能够感觉得到,在看到玉石变红以后,魏行贞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   不然也不会突然带着自己上岱宗山。   他大概……是真的有些着急了。   “我还有个想去的地方,”冯嫣低声道。   “好啊,阿嫣想去哪里?”   “我在岱宗山上住过的那间院子,你还记得吗?”   “记得,阿嫣想去那间山居看看是吗。”   “嗯。”冯嫣点了点头。   魏行贞抱着冯嫣起身,猎猎的风声再次在他们的耳边响起。两侧的山峦在冯嫣的视线里高高低低地起伏,唯一不变的只有头顶的一轮清月。   冯嫣再次抬头去看魏行贞的侧脸,试图去想象他此刻煎熬的心情。   这些天里他们日夜相伴,不舍昼夜地待在一起,冯嫣觉得自己时刻都陷在一种微醺的醉意里。   她心里明白,在自己这里一切才刚刚开始,但在魏行贞那里,这个故事已经有了一段漫长的过去——那她又如何能想象得到魏行贞此刻的心情呢?   但即便如此,她也仍旧要想,因为她想抚平让眼前人感到不安、感到烦恼的东西。   在望着魏行贞的时候,他的沉默,他的烦恼,他的忍耐……他的一切都叫人觉得好奇。   冯嫣叹了一声,不由得移开了目光,如果不是因为此刻他正在山林间飞跃,她又想吻他了。   “前面就到了。”魏行贞轻轻扬起下颌,示意冯嫣往斜下方看去,“阿嫣要进去歇息一会儿吗?”   “不,不去山居。”冯嫣轻声道,“那个院子的南门外有一条上山的小路,行贞停在那条山路的最高处吧。”   魏行贞在空中辨认了一会儿地形,而后很快找到了冯嫣所说的地方。   冯嫣牵着他的手,带着他一头扎进幽深的山林。   “阿嫣要带我去哪里?”   “嘘。”   交织的枝叶在他们的头顶层层叠叠地铺展,将月光严严实实地挡住了。   冯嫣和魏行贞十指紧扣,在黑暗中只能听见彼此的脚步和呼吸。   魏行贞跟在冯嫣的身后,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有点希望这个夜晚永远不要过去,这条路最好也一直延伸往下,不要有尽头。   如果是牵着阿嫣的手,那么去哪里都可以。   在几个道路的岔口,冯嫣停下了脚步,反复辨别了许久,最后终于带着魏行贞来到了一棵巨大的榕树下。   它裸露在地表的根系盘根错节,如同龙须,清冷皎洁的月光在枝与叶的缝隙中如同星辰。   榕树的主干上挂着朱红色的长线,线上系着小小的铜铃——这应该是一棵年岁在千年以上的神木了。这样的榕树在岱宗山上不多不少,刚好九十九棵,每一棵都挂上了平安绳与驱邪铃。   魏行贞望着冯嫣,一阵风吹过,铜铃晃荡出清脆的声响,月光碎落在她的眼中。   “熟悉吗?这里。”冯嫣突然回头问道。   魏行贞收回目光,这时才真正开始留心周遭的环境。   冯嫣靠了过来,“不记得了吗?”   魏行贞稍稍颦眉——这里似乎确实有一点眼熟,但是……   “这里是……”   “应该是我第一次遇见你的地方。”   一瞬间,魏行贞什么都想起来了。   年少时的冯嫣曾经在某个夏天的夜晚一个人哭着跑到这里。   她在这棵巨大的神木下跪倒,两只手和握着,低声地请求神木降雨,让她能够在山间多待一些时日。   在冯嫣许下心愿以后,一阵无由来的风将整棵树上的铃铛都吹得叮当作响,冯嫣带着泪光,怔怔地抬起头,望着眼前如同神迹的景象。   当时,魏行贞就站在这棵树的另一面。   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   “行贞那时……是怎么注意到我的?”冯嫣轻声问道。   魏行贞垂下眼眸,“……巧合罢了。”   “最开始就是巧合吗?”   魏行贞避开了冯嫣的眼睛,“嗯。”   “真好啊……能遇到你。”冯嫣再次仰头,凝视着神木巨大的躯干,“行贞今天,可以再答应我一件事吗?”   魏行贞静默不语地等候着冯嫣的下文。   冯嫣也没有立刻说下去,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魏行贞的掌心,像是在斟酌着用词。   半晌过去,她终于看向魏行贞的眼睛,笑着道,“答应我,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藏好你的狐狸尾巴。”   魏行贞眉心微动,“阿嫣想说什么?”   “这一世和上一世已经有了那么多的不同,但白无疾还是说我的劫岁在二十四的那年,所以今年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是能危及我性命的危险……你也一定要沉住气,任何时候,都要沉住气。”   冯嫣微笑着望着魏行贞,“不要让别人知道我的丈夫是只狐狸。”   魏行贞感到心里涌起一阵不安和甜蜜。   “……好,”他抓着冯嫣的手,低头轻轻在她的手背上啄了一口,“还有吗?”   冯嫣一言不发地与魏行贞对视着,认真地凝视着这张她越来越喜欢的脸,然后又轻轻踮起脚尖,再一次抱住魏行贞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抱在了怀里。   两个人闭上眼睛,昏沉沉地亲吻着。任由呼吸陷在一起。   风在他们的头顶,掀起林海的浪潮。 第五十七章 放手的底气   深夜,纪然再次回到了冯府所在的街巷,只是这一次他甚至还没有接近冯家的大门,几枝短而齐整的钢钉就从黑暗中气势汹汹地发来。   纪然心下一惊,闪身躲过了。   对方应该是手下留了情——因为从掷钉开始,对方就没有隐藏自己的动作,否则他不会闪躲得这么容易。   黑暗中走出一个戴着面具的暗哨,“纪大人,请留步。”   纪然颦眉,“我来找杜天师。”   “杜天师已经回了。”对面的暗哨平静答道,“这几日他都住在桃花卫,您可以去那里找他。”   “……我还有些话要对冯远道冯大人说,”纪然的右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烦请……让一让。”   暗哨没有半点退开的意思,他直面着纪然,“杜天师有命,这几日不得让你再靠近冯府半步。”   “为什么?”   “杜天师说原因是什么纪大人自己清楚,”暗哨答道,“当然,如果纪大人不清楚,可以去桃花卫当面问他,我们也只是按照规矩办事而已。”   纪然咬紧了牙关——杜嘲风……大概是看出什么端倪了。   他的脚步仍旧固执地往前迈了一步。   骤然间,纪然感到无数兵器在黑暗中转向了自己。   “嘁……”   他丢下一声不屑的轻哼,转头向着桃花卫的方向跑去了。   七小姐……   纪然在心里默念着。   他的心情开始忐忑。   我要怎么做,才能在杜嘲风的计划开始前见到你?   ……   院子里,小七仍在止不住地掉眼泪。   这整件事简直就特么邪门——她从来不知道有人能这么能哭,已经哭了半个晚上,好像还是不够。   槐青在一旁帮小七生火烧水,小七看着火苗,磕磕巴巴地嘱咐,“再……再加点儿……盐。”   “加盐?为什么要加盐?”   “因……因为眼泪是……咸的。”小七哽咽着道,“我……我哭了……这么久……得……补充……盐分。”   槐青看了小七一眼,一边哭得那么凶,一边还想得这么周到,挺行。   三千岁安安静静地蜷在小七的腿上,任她撸来撸去,原本已经快睡过去了,这会儿听见小七和槐青的对话,又百无聊赖地睁开眼睛,打了个呵欠。   它抬头看了眼小七浮肿的眼睛,当即呆住。   “好家伙,”三千岁怔了怔,“你们女孩子这么能哭的吗?”   小七一个毛栗轻轻磕在三千的头上,“……闭嘴!”   她深深地呼吸,竭力调整自己的情绪,和晚上与殷时韫同行的那会儿比起来,现在其实已经好多了,她也终于有力气开始慢慢咀嚼这个夜晚发生的一切。   想着殷时韫当时震惊和不知所措的脸,小七觉得又畅快又心塞。   畅快的是,三年来的忍耐终于在今天有了一个了结——即便今后遇到殷时韫仍旧要忍受这份面红耳赤的心绪,他应该也会懂得回避了吧?   心塞的是……对殷时韫来说,今晚大概是一场无妄之灾。   这分对殷时韫的微妙歉意才刚刚浮起,小七又觉得心口压抑起来,她把三千岁放在地上,起身在院子里缓缓踱步。   今晚的风很是凉爽,小七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轻轻拍抚着自己的心口。   她从前听过一个说法,如果一个人把自己的爱埋藏得太深,也许就失去了得到那个人的机会——也许这两个半句之间的关系是相关而非因果,让人失去得到心上人机会的,并不是因为感情被埋藏得太深,而仅仅是因为感情太深罢了。   盲目、凶狠……又热烈奔放的感情,会慢慢压弯人的身体,让人喘不过气,情不自禁地卑微下来。   而卑微的人无法争取自己的爱情,如果始终挣脱不开这束缚,人就只能做自缚双脚的乞儿,向着喜欢的人摊开掌心,祈祷将来的某一日,自己苦行一般的挣扎会换来对方的一点怜悯。   然而谁又肯承担这样丑陋又沉重的感情……   于是多情总是被厌恶,被疏远,被弃如敝履……这其中,究竟谁的责任更多一些呢。   小七感觉到身体的颤栗,她停下了脚步,但拍抚着心口的手却没有停。   或许是因为从前的生活虽然辛苦但却温馨,小七从心底里觉得被人爱着没有什么稀奇。   在过去,当她被学业——后来是工作,折磨得哭哭啼啼的时候,她总是能够感觉到有人在爱着她——有时是父母,有时是朋友。   来到这里以后也是一样。   不去想岑灵雎这些外头的麻烦,关起门来,不管是冯远道还是李氏,阿姐还是五哥……她能感觉得到他们对自己的好。   这一切都自自然然,她不需要做什么多余的事情。   一个殷时韫爱她或是不爱她,又有什么要紧。   “会好的……”   小七轻声喃喃。   “……都会好的。”   在反反复复的踱步中,她感觉着心里尖锐的忧愁慢慢平息,眼泪也终于渐渐地止息。   小七叹了口气。   她从前不懂得的一些感情,现在却终于明白了过来。   若是一份感情总是无法得到想要的回应,日复一日地累积下去,总是要寻求一些方法宣泄。   与人毫无保留地相爱固然让人愉悦,但破坏和毁灭也同样能够让人得到满足。   想起殷时韫那张霁月清风的脸,小七再一次觉得有些为难……   也不知道,殷大人什么时候能走出来?   他好像直到现在,还在想着怎么找魏行贞的麻烦。   槐青在一旁等着水稍稍温了下来,便将杯子递给了小七。   “谢谢。”   小七啜饮了一口,这双眼睛现在就哭得肿了,明早睡醒还不晓得会是一副什么鬼样子,然而转念一想,她又笑起来。   “……还好今晚除了殷时韫没人看见,不然尴尬死了。”   三千岁和槐青彼此看了一眼。   当时周围就……   全是人啊。   ……   “杜嘲风!”纪然一脚踹开了桃花卫临时客舍的门,“你什么意思!”   屋子里的杜嘲风正坐在桌边泡脚,纪然推门的风扑向桌上的蜡烛,他眼疾手快,一掌推向火焰。   在一阵秋日的寒风中,火苗纹丝不动。   见纪然这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杜嘲风忍不住笑,他扫了纪然一眼,又低头看向手里的书。   纪然强忍着上前一脚踢翻洗脚盆的冲动,“你回答我!”   “冯府的七小姐今晚是伤心透了,你就别这时候赶着跑去报信了。”杜嘲风悠悠然地开口,“到时候碰一鼻子灰,回来又不晓得哪里要疼了。” 第五十八章 山雨欲来   “……谁说我要去通风报信了,你的那些暗哨么?”纪然微微沉了下颌,“让那个人出来和我对峙!”   “没人说,本天师自己猜的。”   “你凭什么扣我这么一顶大帽子?”   “凭这件事里骂名我背,责任我担。”杜嘲风悠闲地掏了掏耳朵,然后呼地朝小指指尖吹了一口气,“那我当然要确保计划万无一失咯,纪大人有意见?”   “有!”   “憋着。”   纪然捏紧了拳头。   他看着杜嘲风若无其事地转身拿起椅背上的干毛巾,麻溜地擦脚,一副马上要歇息的样子。   他压下心里的烦躁,走到杜嘲风另一侧的椅子旁,坐了下来。   “我不过就是碰巧听到了七小姐和殷大人的谈话而已,天师为什么就认定我要通风报信?”   “呵。”杜嘲风哼了一声,“……谁不是从十七八岁长起来的,你小子还想蒙我?”   纪然暗恼,“你说到现在,一条证据都拿不出来,这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杜嘲风撇撇嘴,“还跟我要证据,我还要问问你小子的良心哪里去了,这些年我明里暗里照顾你不少吧,你和冯婉才认识几天。就为了一个八字还没一撇的小姑娘你来诓我……啧啧啧。”   “我可没要你照顾我,”纪然看向别处,“明明是你擅自答应了我娘,又擅自把我带上天箕山——我不欠你的。”   “……是我欠了你的!”杜嘲风摇了摇头,“我这上辈子都造了什么孽啊……”   纪然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天师,你就不能——”   “不能。”杜嘲风答得直截了当,“顺便一提,那个叫匡庐的乐师下落我已经查到了。”   纪然一时凝神,“那接下来……”   “你听着,纪然,如果你真的不想冯婉出事,就不要在这里做这些多余的事情。”杜嘲风的目光锐利地扫了过来,“真要是哪个环节因为你胡搅蛮缠脱了勾,有你后悔的。”   ……   后半夜,冯嫣和魏行贞回到冯家的小院中。   冯嫣忍着困意,去外面的院子里把先前采摘的松针给收了进来。被晒了好几日的松针捧在手中有淡淡的香气,冯嫣自己收了两罐以后仍有富余,便用别的器皿盛了,打算明日给父亲冯远道送去。   这一日,两人直到丑时末才歇息,以至于冯嫣第二天醒来,发现已经快中午了。   魏行贞还是一如既往地起了坐在桌案前,书吏一早又送来了许多凤阁的票拟——地方上的官员递了题本上来,要先送至凤阁,由凤阁大学士代拟旨意。   他们将处理意见写成纸条,贴在奏疏的上头,再送去太初宫给女帝过目。孙幼微会以朱笔在奏本上作出批示——大部分情况,都是在票拟的基础上直接作些添补。   历代票拟多由首辅执笔,因首辅乃内阁之中的的最资深者,对时任帝王的心思了解最深,故而写票拟时便能将圣意揣度在内,不至悖离圣心,多次返工。   冯嫣望着魏行贞坐在那里落笔成文。   在这几年的时间里,大周四海九州的机密要务,每天都从他的笔下匆匆流过,她忽然有些感慨——这只狐狸怎么会有这样的耐心呢。   “行贞。”   魏行贞没有停笔,目光亦追随着笔尖缓缓移动,“……怎么了?”   “我要去一趟思永斋。”冯嫣拍了拍装着松针的罐子,“我送了松针就回来,你在这儿等我——”   “我和你一起去。”魏行贞说着便搁了笔,“等我换身衣服。”   “不用啊,很近的。”   魏行贞转过身来,“这段时间,你就一直待在我身边。”   冯嫣莞尔——好吧。   小心一点当然是对的。   等到魏行贞从衣箱里取出了先前李氏给他准备的新衣,冯嫣才终于明白方才魏行贞为什么说要等他换一身衣服——原来他不知什么时候,让去甚把这几套秋衣从魏府带过来了。   魏行贞站起身,对着冯嫣张开了手。   “阿嫣来帮我换上吧。”   ……   今日没有太阳,天也阴沉沉的。   两人笑闹着在路上走得飞快——在屋里换那一身衣服,实在耗了他们太多的时间。   一进思永斋,冯嫣就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草药味。   算着日子,今日梅先生应该又要到府上来给冯远道施针了,但等冯嫣去到里屋,却发现屋子里除了几个丫鬟,就只有李氏和冯远道两个人。   她看见冯远道卷着裤管,膝盖上糊着一层泥浆似的东西,正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翻书。   冯嫣好奇走近,“爹在做什么……?”   “敷药呢。”李氏端着一盆热水到冯远道的身旁,替他把膝盖上的药泥揭下,仔细地清洗。   冯嫣左右望了望,“梅先生今日没来啊。”   “是啊,梅先生临时有事,今天不好登门了。”李氏轻声答道,“说是得等明天傍晚才有时间过来一趟——哎,估计是太医院里的差事太重了吧。”   冯远道笑着道,“傍晚来好啊,刚好留人家吃顿晚饭。”   冯嫣有些在意起来,“……我记得梅先生之前说这段时间爹的腿要隔一日施一次针,这突然断了一日,不会有什么关系吧?”   冯远道放了书,“有什么关系嘛,再说他也专门派人送了湿敷的草药过来,就断一天,不妨事……我今天起来的时候,都感觉腿脚没以前那么疼了。”   “是吗……”冯嫣也笑,“那就好。”   李氏看了看眼前的小夫妻,“你们怎么来了?”   魏行贞将装着松针的瓷罐放在了桌上,“我和阿嫣前几日摘了一些松针,想着这几日云贵那边的金钱橘应该是快到洛阳了,就送一些到您这里来。”   冯远道一听便抚掌而笑——他这几日都想着这件事呢!   本来想等今日敷完药就亲自去一趟西园,结果好巧不巧女儿女婿就把东西送上门了。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午饭,席间几多欢笑。   魏行贞的目光常常与冯嫣交汇,他喜欢如今冯嫣望他的眼神,温柔又俏皮,就那么懒洋洋地侧着头,再不像两人刚见面时那样疏离、防备。   然而即便是在这样一场温馨而欢乐的家宴上,魏行贞也始终觉得有一层不安如影随形。   等到两人一踏出思永斋,他几乎立刻又抓紧了冯嫣的手。   好像在山雨欲来的前夜,对着林间一树正在盛开的花枝。 第五十九章 带恶人杜嘲风   第二日晨间,冯嫣醒得很早。   当她和魏行贞一道去后院,像往常一样照顾那里的花花草草时,两人都发现,今日冯府的暗哨似乎比前几日稍微少了一些,且排布的位置相较之前有了比较大的调整。   魏行贞抽空陪冯嫣在冯家的庭院里走了一遭,冯嫣的表情也随之慢慢凝重起来。   ——想来,杜嘲风的计谋也许就在今日。   在这几天的时间里,冯嫣几次与小七碰面,有时是她去小七的院子,有时是小七来看她,每一次,冯嫣都要叮咛一遍,“不要出门”。   小七虽然莽撞,但在冯嫣一次次颇有深意的提点中,也确实意识到了什么。昨天夜里两人坐在一起喝茶,小七端着杯子问,“阿姐,你一直让我这几天不要出门,是不是最近会发生什么?”   这个反应让冯嫣感到非常欣慰。   “我不能说。”冯嫣答道。   小七想了想,“……难道你向谁立誓了吗?”   冯嫣心中喜悦溢于言表,但面上也只能再次摇头,强掩着感慨,“也……不能说。”   “那我明白了!”那时小七放下了杯子,“阿姐你放心好了,不要说是这几天,这半个月里就是大罗神仙来请我,我也不会出门的。”   想起昨晚的小七,冯嫣稍稍松了口气。   希望今天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能记得昨晚的这番谈话。   折返回屋的路上,冯嫣望见许多仆人提着新鲜的肉菜往后厨走,仆人们见到她和魏行贞,都停下来行礼。   “……家里今天又有客人了?”   “回大小姐的话,老爷太太昨天就吩咐了,说今晚梅先生来家里做客,要设宴款待。”   冯嫣点头,叹了一声——是了,今晚梅先生还要来。   等到仆人们离去了,魏行贞与冯嫣也再次向他们的小院走去。   路上,魏行贞看了冯嫣一眼,“阿嫣刚才为什么要叹息?”   “我就是想到如此多事之秋,到处都危机四伏的……”冯嫣望着庭院里渐渐萧瑟的秋景,低声道,“不要把人家梅先生也牵连进我们的麻烦里才好。”   ……   “杜天师!”   在曲廊边闲坐的小七远远地看见杜嘲风的身影,不由得起身喊了一声。   远处杜嘲风果然停了脚步,回过头来,“小七啊。”   小七蹦蹦跳跳地跑去了杜嘲风的身边,“哎,我发现最近你怎么老来我们家呀……是出什么事了吗?”   杜嘲风刚要回答,就看见小七两只肿起来的眼睛,“嚯,七小姐这是被谁欺负了,怎么哭得眼睛都肿了?”   小七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的眼睛,她伸手挡在眼睛上头,“谁……谁说是哭的了,我是不小心被毒虫蜇了……”   “那可危险了,要不要我替你瞧瞧伤势?”   “不不不,不用了。”小七连连摆手。   ——我是被单恋这条大毒虫给蜇了,天师你看不好的。   她正想接着问杜嘲风为什么要来,突然瞥见他手中握着个什么东西,怪眼熟的。   “诶,这不是纪然的腰牌吗?”小七怔了一下,她伸手去拿,杜嘲风也不推脱,直接就给她了,“怎么会在天师这里?”   “他……”杜嘲风望着腰牌,有些欲言又止,“最近遇上了些麻烦。”   小七怔了怔,“什么……麻烦?”   杜嘲风并不回答,只是摇头道,“算了,你别问了,事情不大。”   眼见杜天师转身就走,小七反而追了上去,“杜天师,你别说话说一半啊,虽然我和纪大人认识的时间不长,但好歹也有过命的交情——你就和我讲讲嘛,他到底怎么了?我保证不和任何人说!”   “当真?”   小七认真点头,“当真!”   杜嘲风叹了一声,“也是阴差阳错不走运,你和纪然落水那一晚,他原本后半夜应该去城东交接一批从长安押解来的要犯,结果出了那样的岔子……那晚雨势又大,几个犯人里应外合,差点就逃走了。虽然现在人都捉回来了,但纪然还要降职收监,听候发落。”   “……降职我懂,收监是什么意思?”小七颦眉,“那晚殉灵人来袭,是谁都想不到的意外啊,就算他因此耽误了什么工作,也不至于就要把他关起来候审?”   “他说不清那晚自己去了哪里,当然就要关起来了。”   “为什么说不清?”小七睁大了眼睛,“他那晚一直都和我在一起啊。”   杜嘲风摇了摇头,“他答应了你姐姐,为了你的名声,不能将这件事公诸于众。现在案子还在初审阶段,卷宗都是公开可查的,等到三审结束,他作为前少卿还有一次密奏为自己辩解的机会,等那个时候,他就可以自证清白了。”   小七若有所思,“密奏……是指大部分人都不会知道的意思?”   “对,到时纪然的辩解会直接上达天听,陛下会赦免他的。”   “这样的清白有什么意义?”小七皱起了眉头,“就算到时候皇上让他官复原职,可他的同僚根本就不会知道其中原委,说不定还会误以为他用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手段保住了自己的乌纱帽呢——啊,杜天师!”   “……干什么?”   “你带我去一趟大理寺吧,”小七抓住了杜嘲风的衣袖,“是哪位大人在审理纪然的案子?我去和他当面澄清那晚的事情!”   “胡闹!”杜嘲风甩开小七的手,“这几天事情已经够多了,你是忘了当初殉灵人是怎么对付的你,还是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了外面都风平浪静了?纪然在大理寺不会有事的——你就待在府上,哪里都不要去。”   小七也有些着急起来,“怎么不会!您不是看着纪然长起来的吗,他这个人心高气傲的,又把前途看得那么重,哪里忍得了这种冤屈……”   “那也再等上十天半个月,他熬得住。”   “天师——”   “不要再提了,”杜嘲风沉下了脸,“七小姐,希望你搞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不要总是这样意气用事,纪然已经作出了他的选择,就不用你在这里瞎操心了。”   “这怎么是瞎操心……”   小七还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可望着眼前杜嘲风冷漠而坚决的表情,她忽然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这样的天师,冷酷得让人陌生。   小七咬着牙,捏紧了拳头,一股怒气冲上了心头。   “我真是……我真是,看错您了!” 第六十章 纪大人,快跑!   临近傍晚,大理寺里一片祥和。   阴沉了一整日的云翳在这个时候终于散去了,在夕阳的融融橘光下,众人从正门鱼贯而出,各自归家。   值房里的灯亮了起来。   纪然的下属之一,大理寺司直晴时,正抱着一大摞的文书,从库房那边慢慢往值房的方向走。   路过大厅的时候,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小晴!”   她回过头,见前辈李森跑了过来。   “啊,李司直。”   李森顺势接过她手里的文书,“这么晚还不走啊?”   晴时有几分无奈地看了一眼不远处亮着灯的值房——纪然的影子浅浅地映在窗上。   “长官没走,我哪敢走啊……”   两人正说着话,纪然从值房里阔步而出。   “大人!”晴时和李森同时立正。   “嗯。”纪然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毫无自觉地从两人中间穿过。   李森和晴时彼此看了一眼——天晓得纪大人这会儿脑子里又开始琢磨什么东西。   ……只求千万别再给整什么新活儿了。   任务再重下去,以后回家晚饭都赶不上热的。   “纪大人还不走啊?”李森问道。   “我还有点事。”纪然含糊其辞地答道,“你们先回吧。”   李森和晴时顿时喜上眉梢,“那您也早点回,别太辛苦了。”   “嗯。”纪然皱着眉头,表情严肃地点点头。   他现在实在没什么和下属闲聊的心思。   今早杜嘲风让他守在大理寺,说可能会有一位特别的客人到访,让他一直在这里守到子夜。   但他现在哪里还有心情守什么特别的客人。   杜嘲风的计划,说不定就在今日——七小姐千万别出什么差池才好。   “对了,”纪然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阿森,小晴,我问你们个事儿。”   李森和晴时重新停下脚步,“怎么了?”   “……你们见我腰牌了么?”纪然问道,   李森一怔,“啊……您腰牌丢了啊。”   “是啊,”纪然一手插着腰,一手抓了抓头,“我都找一天了,不知道丢哪儿了。”   晴时指了指北面,“您去北门的门房问问呢?我刚从那边过来,他们那儿刚挂了个失物招领。”   “好,我去那边看看。”纪然点了点头,“谢了。”   晴森两人目送纪然大步离去的背影,晴时眯着眼睛,“头儿这样的人竟然也会丢东西……稀奇稀奇。”   李森摸了摸下巴,“……你有没有觉得这两天咱们大人看着都有点儿不对劲?”   “是有点儿……”晴时抬头回忆了一会儿,“平时雷打不动准点到岗的,这几天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知道是忙什么去了。”   “而且就算是人到了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可别是在外头惹上什么麻烦了。”   “得了,谁敢惹他呀。”晴时瞥了李森一眼,“我要是麻烦我就躲他远远的——”   话音未落,前门传来一阵脚步和追逐声。   两人循声而望,很快就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怀里抱着一只狐狸,出现在了大门口。   在这姑娘身后不远,他们的另一个同伴丁肖好容易才追了上来,一边跑一边喊着,“您慢点儿,慢点儿!”   李森上前一步,一边皱眉望着同僚,一边指着眼前陌生的女孩子,“丁肖!这怎么回事?官家重地,岂容无关人等硬闯——”   “我不是无关人等!”小七气喘吁吁地直起腰,“我找纪然!”   望着眼前姑娘焦急的目光,李森和晴时同时愣住了。   ——搞不好纪大人这几天,真是在外面捅了什么特别的篓子……   丁肖这时才擦着额上的汗,小声地解释道,“她手里有陛下御赐的令牌,谁敢拦啊……”   晴时上前一步,“我能看看吗?”   小七直接将手中的令牌递了过去。   在一番检视之后,晴时回头看了李森一眼,低声道,“……是真家伙。”   李森走到小七面前,语气客气了不少,他带着几分试探开口,“您是……哪位啊?”   “我是冯远道之女冯婉——”   此话一出,对面三人都是一脸的恍然大悟——这就是那位前些日子在洛水殉情的冯府七小姐啊。   “原来是七小姐,您别急,请坐,慢慢说,”李森点了点头,“您找我们大人有什么事?”   小七听他喊纪然“我们大人”,顿时觉得自己找对了人,她顺着李森的示意在近旁的长桌边坐了下来。   一旁丁肖给小七倒了杯水,小七完全无心去看,她望着李森和晴时,“纪然现在被关在哪里了?你们知道吗?”   纪然小队的三人彼此面面相觑,一时间全都怔住了。   “关……关什么?”   “就是前些日子你们交接人犯,纪然没有出现的那天晚上,”小七急道,“那天晚上纪然和我待在一起,他被殉灵人袭击落了水,我亲手把他从洛河里捞起来的!”   “啪嗒”一声,李森手里用来作记录的笔落在了纸上,溅起几滴碎墨。   丁肖和晴时两个人的表情也顿时僵住。   大——新——闻——啊!!!   原来传闻中七小姐殉情的那个对象——就是他们的头儿!   “怎么了……”小七怔怔地看着眼前三人如同石化的脸,“你们在听我说话吗?”   冯婉的只言片语已经足以让三人在脑内织补出一场狗血大戏——   没想到纪大人平时看起来人模狗样一人,背地里偷偷骗小姑娘不说,如今真的引火烧身了,竟然还扯出了弥天大谎……   什么交接人犯,什么被关起来……   现在痴心不改的小姑娘已经找上门了——这特么要怎么圆?!   “咳。”李森艰难地咳了一声,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啊,你,你是说这件事啊!”   “对啊,”小七莫名望着眼前终于反应过来的司直,“今天杜天师亲口和我说的,我好不容易才溜出来的——你们不知道吗?”   三人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想不到杜嘲风堂堂天师,一把年纪,为了纪大人,竟然也……   “他到底被关在哪里了,你们说话啊?”   “啊——他,他到底是被关在哪里了呢……”李森艰难地开口,“嗯,他……他当然是被关在我们大理寺的监牢了。”   “请带我去见他。”小七目光坚定地看着李森。   “这个……”   小七再一次将冯嫣送给她的令牌,以一种气吞山河的气势砸在了桌上。   “现在就带我去!”   李森终于有些回过神来,他喉咙动了动,低声道,“是这样的,七小姐,您要探监可以,但是我们大理寺也有大理寺的规矩。”   他站起身几步走到不远处的柜子上,取来一叠表格,“您得走个流程,填完表,我就带您去,您看成吗?”   小七咬紧牙关,立刻捉起一旁的笔,低头刷刷写起字来。   李森桌子下的手轻轻掐了一下晴时,示意她靠近。   晴时不动声色地把耳朵靠了过去。   李森声音极轻。   “你现在,马上去北门找纪大人……   “人已经杀上门了,让他——快跑!!” 第六十一章 一些话   这一天晚些时候,小七还是顺利地见到了纪然。   只是他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根本看不出遭过牢狱之灾。   纪然来后,先是让小七抱着三千岁先去值房等候,他砰地一声从外面带上门,吓了小七一跳。   她悄悄走到门边,拉开一条门缝——只见先前接待自己的三个司直此时都立正站在院子里,大家表情严肃地低着头,好像做了什么错失。   纪然气得恶向胆边生,恨不得把眼前三个下属的脑仁儿当场切开,看看里头是不是装着片海。   “大家同僚一场,结果我在你们眼里就是这种人是吗!”   李森抬头,“不是,头儿,你听我们解释……”   纪然凶神恶煞,“你解释!”   “就……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就算您一时上头作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大家也还是站在您这一边——”   “我他妈谢谢你啊!”   晴时低着头轻轻踢了李森一脚,“……你少说两句。”   李森当场住口,再次把头低了下来。   纪然眼冒火光,“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不用先替我找后路,事情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就算真的有人上门找我的麻烦,我也不用你们再前面替我挡着!”   “……是。”   “都给我回去好好反省!”   三人往后退了一步,向着纪然躬身点头,然后各自左转打算离开,纪然又呵了一声,“丁肖,今天不是你值夜吗?你走什么?”   “啊……我……我去烧点热水给七小姐泡茶。”   院子里又恢复了宁静。   纪然深吸一口气,在稍稍平复了心情以后,他踏进值房,“……久等了。”   “没事。”小七摇了摇头,她表情仍有些疑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也不太清楚,”纪然在小七跟前坐了下来,“七小姐可否把你为什么要来大理寺找我的前因后果,再说一遍?”   小七望着纪然——今天他再也不像先前一样喊自己小七或是冯七了,从头到尾一口一个七小姐。   而且,是错觉吗?总感觉今天纪然望着自己的目光,带着一点肃然起敬……   小七轻咳一声,“纪大人还是喊我小七就可以了。”   她沉下心情,将今日发生的一切,一一道来。   纪然越听脸色越黑——   好你个……杜·嘲·风……   你竟然……   竟然……   “七小姐在来的路上遇上什么危险了吗?”   “危险?”小七眨了眨眼睛,“没有啊。”   纪然有些意外——要么杜嘲风的计划失算了,要么……就是他做得天衣无缝,以至于连当事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纪然又问,“谁带你出的府门?”   ——即便暗哨偷偷放水,但冯府的下人这些日子应该也领了看护小七避免让她溜出门的命令。   凭小七自己要躲过那么多耳目,还是有些难度。   小七笑着将三千岁举了起来,“是三千岁……我威胁它带我出来的。”   三千岁心里淌泪。   这下真的完了——冯嫣上次还说要看它表现,结果它就表现了一个偷偷带小七溜出来闯祸。   然而自己一只涉世未深的小狐狸,落在冯七这种不按常理出牌——起手就直接以性命威胁——的小姑娘手里又能有什么办法。   驼着小七出门的时候,它故意折腾出一系列的动静,那些暗哨明明就在附近,一个个竟然毫无反应,他们就悄悄地尾行,一个出来制止的都没有……   三千岁暗暗下定决心,事后冯嫣真要追究起来,它一定要将这件事大书特书——把这些个吃人饭不干人事的暗哨统统拖下水!   “所以纪大人现在已经弄明白整件事了吗?”小七问道。   纪然点了点头,他面对着小七,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   小七的脸色渐渐苍白——   她现在终于明白刚才外面那几个人为什么表情古怪了!   “七小姐?你哪里不舒服吗?”   小七扶住了额,表情复杂地摇了摇头——她很难告诉纪然,此刻自己被自己蠢到的心情。   阿姐明明给了那么明显的提示……   但谁能想到杜嘲风这么个浓眉大眼的天师也一肚子坏水呢。   “我……没事。”她一下不知道该将目光看向哪里,“我就是……累了。”   这一天天的都什么破事……   纪然犹豫了片刻,“我还有一些话,想和七小姐说。”   “你讲……”   “前程于我而言确实重要至极,但即便杜天师说的那个情况是真的,降职于我也没什么可怕,无非之后再辛苦一些,多办些别的案子,以功抵过罢了。   “我也不在乎旁人的看法,我如果在乎,就不可能走到今天——到时陛下为我平反,旁人爱说什么便说什么,随他们去。”   纪然凝视着小七的眼睛。   “和你的安危比起来,这些身外之事……全都不值一提。”   小七有些不安地垂下眼眸,“谢谢……”   不管纪然现在说什么,也改不了自己做事欠考虑的现实。   杜嘲风往眼前放了个笼子,随便胡诌了两句话,自己就迫不及待地跳进去了。   ——回去怎么和阿姐解释。   她会失望吗。   一想到冯嫣伤心低落的样子,小七忽然觉得心上压了一层阴影。   不挣扎了,回去就去跟阿姐认错吧……   “纪然!”院子里突然传来杜嘲风的声音,小七和纪然同时往外看,而后起身向外走。   杜嘲风已经推门而入,见小七平安在屋子里,他悬提的心终于放下。   “……天师收获如何?”   杜嘲风摇了摇头,他摊开右手,掌心中放着两个老旧的布偶傀儡——这些日子里,总是成双结对出现的两个殉灵人在洛阳城中留下了行迹,然而每一次暗哨传回的消息都表明只捕捉到了其中一人。   今晚小七才出门,匡庐和青修两人果然立刻就在不远处现身了。   杜嘲风亲自下场与两人交手,就在扼住二人各自命门的时刻——两个先前还骨肉真切的强敌,却在突然之间化身布偶傀儡,跌落在地上。   “我担心他们将计就计,迂回到这里对你们不利,就赶来了。”   纪然心中惊异,甚至来不及追究杜嘲风拿自己作饵引小七出府的事,便追问道,“什么傀儡能骗过你的眼睛?”   “一开始和我交手的两人,绝对不是傀儡。”杜嘲风低声答道。   他的表情不太愉悦——在与那二人会面的瞬间,对方的反应、动作,都好像对这场伏击早有预判。   他闭上眼睛,轻轻捏了捏眉间,而后又看向小七那边,“人没事就好,我送你回去。”   “等等……”小七心中浮起些微不详的预感,“他们……他们不会是去冯府,找我姐姐的麻烦了吧?”   杜嘲风微微颦眉——会吗?   不可能。   这洛阳城里,没有什么地方比魏行贞的身边更安全。   他是把冯嫣安危看得比自己性命还要重要的人,殉灵人即便真是想要声东击西,那也只能是以卵击石,自投罗网罢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杜嘲风问道。   纪然看了看远处的滴漏。   “戌时一刻了。” 第六十二章 梅十二的喜事   时间退回到一个时辰之前。   酉时初,梅十二从冯家的马车上下来,抬头望着冯府的门楣,一时有些出神。   阿予的话仿佛仍在耳边——   “您的日子,在后天傍晚,酉时三刻到戌时一刻之间。”   “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梅十二的眼中浮起些许微笑,又很快消散。   “梅先生,您这边走。”冯谅在近旁作了一个请的姿势。   傍晚的夕照洒在梅十二的肩头,将他的脸映照成灿烂的金黄色。   他调整了片刻自己的呼吸,像往常一样,从容地踏上了冯府的石阶。   ……   夜晚的酒宴上只有梅十二和冯远道两人,梅十二既不饮酒,也不动筷,冯远道问及原因,梅十二说自己“过午不食”。   冯远道一时惊讶,“梅先生平日也礼佛?”   梅十二笑着摇头,“不礼,只是习惯罢了。”   对着一桌的鱼肉佳肴,冯远道再次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以往这些款待客人的事他从来不管,都是李氏在前后张罗,当时只觉得饭菜都交给下人去做就好,动动嘴皮子安排任务有什么难的?   没想到这次自己大包大揽说要亲自宴请小友,就出了这样的糗事。   ——原来梅先生晚上不吃东西的呀!   真是大意了……   另一头梅十二并不感到冒犯,他向下人要来一壶清茶,仍旧以茶代酒与冯远道一番清谈。   那边给了台阶,冯远道立刻就坡下驴,只是这一场精心准备的晚宴,最后吃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就结束了。   冯远道和梅十二很快回到思永斋,一进门就望见冯嫣与李氏正坐在一处闲谈。   母女二人的手上和近旁的桌上放着一团一团刚刚理好的各色棉线,魏行贞原先抱着锦盒站在旁边,等着冯嫣和李氏将线团放进盒中,一个盒子放满了,他便将盒子盖上拿去别处,再换个空盒子来。   这会儿棉线都理完了,魏行贞坐在冯嫣的身旁,与母亲一道闲谈。   “梅先生。”李氏起身与梅十二打招呼,“您来了。”   梅十二向着李氏躬身行礼,余光再次望向了冯嫣。   今晚的冯嫣也和前日一样,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看着谁的目光都带着一抹温情。   ……是因为和魏行贞待在一起的缘故吗?   她那双柔和而细腻的手交叉着置于身前,手背与十指洁白如玉,只有指尖带着些微粉红。   梅十二迅速地将目光错开看向了别处,以免被眼前的景象搅乱了心神。   “梅先生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冯嫣笑着问道,“是碰上什么喜事了吗?”   ——今日萦绕在梅十二身边的气息依旧云淡风轻,但静默之中,却多了些微与往昔不同的张力。   梅十二无声地笑了笑。   他没有去看冯嫣的眼睛,只是垂眸望着近旁桌上的茶杯,“是啊,公子这也能看出来吗?”   李氏怔了怔,“什么喜事?”   “我找到了一味新的药材,”梅十二答道,“也许可以用来医治阿予的腿。”   “是吗……”李氏也笑,“那真是天大的喜事!”   众人又寒暄一阵。   魏行贞始终站在一旁,沉默地凝视着这个所有人都喜欢、尊敬,独独自己有些不太喜欢的医者。   虽然一时找不到这人身上令自己厌恶的原因,但每当这个人出现,魏行贞就隐隐地升起几分想带阿嫣离开的念头。   不一会儿,梅十二与冯远道一道进里屋准备施针,李氏也跟着一并去了。   趁着客厅无人,魏行贞低下头,飞快地在冯嫣的脖子上吻了一下。   “我们回去吧。”他在冯嫣耳边轻声开口。   冯嫣笑着揉着眼睛,“什么时辰了?”   “快到酉时三刻了吧。”   “好……我也有些累了。”冯嫣点了点头,“我们进屋打个招呼再走。”   屋内,梅十二已经将自己的针匣打开,一块楔形的鹿皮上斜插着几十上百支粗细不一的银针,冯远道盖着一条毯子躺卧在长椅上,一只脚缩在毯下,另一只已经绾起裤管,架在正前方不远的脚凳上。   李氏在一旁低声询问着昨日梅先生送来的草药药理,梅十二温声作答,下着针的手亦丝毫不乱。   冯嫣与魏行贞在一旁望着这一幕,静候李氏把她要问的话问完。   梅十二心中慢慢数着时辰,越是临近,便越觉得心中期待,期待又煎熬。   “娘。”他听见冯嫣在身后轻声开口,“您先别问了,让梅先生专心施针。”   李氏恍然反应过来,“哎,瞧我……不打扰您了,您先施针吧。”   冯嫣轻轻拉住了母亲的衣袖,“我和行贞,今天也先回了。”   “好啊,早点休息。”李氏笑吟吟的,“今天辛苦你们了,在这儿陪我一天……我送你们出去。”   梅十二手中的针忽地迟疑,在半空中停住了。   ——如果冯嫣离开,一会儿他要以怎样的借口再接近?   现下离酉时三刻,还剩不到半盏茶的时间。   眼看李氏冯嫣与魏行贞三人就要走出这间屋子,梅十二几乎要开口说些什么,一道宫人尖锐而响亮的传报声从院外传来——   “有旨意!”   在场之人几乎全都认出,这是唐三学的声音。   原本躺着的冯远道也立刻半坐起来,然而腿上已经扎下去的七八根银针支棱在那里,裤腿一时半会儿还放不下来。   “梅先生,可否帮我先把这些针都拔了?”   梅十二颦眉,“……不好拔。”   “您别急,”冯嫣上前扶住了父亲的肩膀,“您就先和梅先生在屋里等着,我和行贞出去看看。”   冯远道有些担忧地望着女儿,然后点了点头。   等冯嫣几人去到屋门口,唐三学果然已经站在院子里等候着了。   他带着一贯叫人不怎么舒服的假笑走上前来打招呼。   李氏望着他手中象征陛下亲临的圣旨,正要上前行礼,却被唐三学拦住了。   “今晚临出发前,陛下特意交待过,现下时辰已晚,不要打搅冯府其他人的清休。”唐三学对冯嫣与李氏笑道,“您与公子都不必在这儿候着,进屋歇着去吧。   “这旨意……是专门传给魏大人的。” 第六十三章 令人难过的事   目送李氏和冯嫣重新回了屋子,唐三学笑着望向魏行贞,“魏大人,这天怪冷的,你看咱们要不换个地方讲正事?”   魏行贞摇了摇头,“就在这个院子里说吧。”   唐三学的笑容在萧瑟的秋风中稍稍凝结,“……那我们去旁边厢房?也在这间院子里。”   魏行贞余光紧紧锁着思永斋的屋门。   “不了,唐公公,”他低声开口,“或者您就和我一道进正屋,我们在里头的客厅谈,或者我们就待在这儿把话说清。”   唐三学袖子里的拳头握紧了。   ——这魏行贞是专门欺负人还是怎么的?   明明都说了,陛下专门交待要避开旁人,进屋说——进屋说谁能保证隔壁李氏听没听见!?更不要说好像屋子里还有别的外人……   “陛下今晚到底有什么旨意,唐公公快说吧。”魏行贞完全无视了唐三学的脸色,他再次有意无意地望了一眼冯嫣所在的屋子,“我今晚还有许多别的事情要做。”   ……   屋内,李氏走到冯远道身边将方才的事情一一说了,冯远道松了口气,这才又往身上盖了层毯子,平卧下来。   李氏又带着冯嫣走到客厅。   “唐公公来一趟,不能让他空手回去。”李氏轻声道,“除了平时赠给宫人的赏银,还得再备些薄礼才是,娘出去一会儿,你在这儿看着你爹。”   “不必了吧……”冯嫣笑着道,“唐三学这种人,还骑不到我们头上来。”   “你呀,从前老说你通透,遇到这些事情还是差点火候,”李氏轻轻笑着了一声,“小人难防,说的就是唐三学这种人,你不指望自己遇上事的时候他们能帮上什么,平日里维系好关系,无非是让他们少在暗中使些绊子。”   冯嫣笑了笑——这是母亲的生存智慧,由她去吧。   李氏走后,冯嫣一个人揭起门帘,再一次踏进了里间。   梅十二甚至没有抬头,就知道冯嫣一个人回来了。   她远远地站在窗边,从窗沿的缝隙中望着外头的夜,一言不发。   梅十二手中捻着银针,面无表情地望着冯远道枯皮耷拉的小腿,他听见窗外一阵秋风倏然而过,几只寒鸦随风号叫。   酉时三刻,到了。   梅十二忽然回过头来,“……可否请公子帮一个忙?”   “啊。”冯嫣回过神,看向梅十二,“您请说。”   “方才伯父说想认一认之前我拿来的草药,公子能否帮忙把余下的药材拿过来?”   “可以,”冯嫣点了点头,看向冯远道,“剩下的药放在了哪里?”   冯远道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应该……是在我隔壁藏书的屋子里,嫣儿看看是不是在第二个书架上头呀?”   冯嫣转身去寻药。   半晌,她的声音从隔壁传来,“没有呢,您再想想?”   “那就是在南边窗子下的柜子里。”冯远道梗着脖子喊道。   然而很快,冯嫣又答,“还是没有。”   冯远道想了半天,“——啊!我想起来了!在我桌子旁边的小圆柜上——嫣儿你再找找?”   这一次过了许久,隔壁都没有再传来任何声音,冯远道喊了几声都没有回应,他有些奇怪,望向梅十二,“梅先生,你去看看?”   梅十二垂眸答了一声“好”,起身向旁边的屋子走去。   老实说,他也不知道冯嫣此刻在另一间屋子里做什么,为什么突然没有了声音。   但不论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他都不会感到奇怪了。   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在阿予的占卜中遇到「百无禁忌」的结果。   ——原来这就是百无禁忌吗。   周遭的一切都在帮他排清障碍……   他什么也不必做,便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站在隔壁书房虚掩的门前,梅十二短暂地止步。   他低头摘下了右手的手套,轻轻活动了一下五指。   梅十二屏息凝神,伸手推开了房门。   冯嫣独自站在桌前,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已经拆开的药包。冯嫣半睁着眼睛,正聚精会神地嗅着其中一味药材的气味。   听见推门声,冯嫣抬头望了过来。   “公子在做什么?”梅十二表情平静,“冯伯父在喊你。”   “抱歉,我没听见……”冯嫣将药包重新折起,而后走到梅十二的身旁,“想请教梅先生,这味药是……?”   梅十二望着冯嫣伸到自己面前的手掌,她手心处有一块卷曲的暗绿色藤皮。   他并不作答,只是低声道,“公子为什么对这味药感兴趣?”   “这药草的气味,让我有种说不清的熟悉感……”冯嫣轻声开口,“也不知道是在哪里见过。”   梅十二抬起左手,将冯嫣掌心的藤皮捏在手中。   “这是山鲛,又叫山泉客,是一味解毒的草药……您听过鲛人泣珠的故事吗?”   “南海水有鲛人,水居如鱼……”冯嫣轻声道,“是这个‘鲛人’吗?”   梅十二点头,“对。”   他将山鲛重新放回冯嫣手中的药包里。   “传说鲛人悲伤哭泣时,流下的眼泪会变成珍珠,每一颗都价值连城。于是有渔人趁夜带着刚死不久的婴孩出海,在鲛人出没的海域把孩童的尸骨丢下,不久鲛人便会抱着孩子重新浮出水面,看见怀抱中的婴孩还是死了,她们就会流下眼泪。”   “所谓‘山鲛’,就是误入山林的鲛人。有人哄骗她们从海域,沿着江河一路逆流而上,想将她们豢养在河塘之中,鲛人不堪其辱,割喉而死,溅落在地上的热血便化作藤蔓……”   梅十二笑了一声,“结果却变成了可以为人解毒的草药。”   冯嫣从梅十二的笑声中听出几分讥讽,“……看来,梅先生觉得这样不好。”   “嗯,”梅十二点了点头,“应当变成无药可解的毒草,您难道不这么觉得吗。”   冯嫣没有回答。   沉默间,她忽然觉得有些微似有若无的哀愁从梅十二的身上传来——她极少在这个人身上感到情绪的起伏,大部分时刻,他就像一个无悲无喜的旁观者,对其他人的一切完全不加理会。   “梅先生……在为鲛人感到难过吗。”   梅十二摇了摇头。   “是迄今为止和您待在一起的时间,总是非常有趣。”他望着冯嫣,真诚地开口,“这让我感到……非常难过。” 第六十四章 沉住气   冯嫣有些不解地望着眼前人。   梅十二也凝视着她,目光中带着几分遗憾和眷恋。   “每当想到,今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您都不会再这样以善意温和的目光看着我,我便觉得失去了一件珍宝,但……”   瞬息之间,冯嫣终于觉察到了将至的危险。   然而迟了。   梅十二的右手已经闪电般地掐住了她拿着药材的手腕。   碰触的一瞬,冯嫣眼中的光芒暗淡下去,她几乎还没有作出任何反应,整个人就迅速坠入了无意识的渊面。   冯嫣手中的药材散落一地,梅十二稳稳地接住了她前倾的身体。   “阿嫣。”   他在她耳边轻声唤了一句,怀中人已无回应。   梅十二低下头,无声地握住冯嫣那只白皙的手。   是因为冯嫣常常做雕刻的原因吗?她的手掌并不像先前想象中的那么温软,不仅指根与指节侧面都覆有厚厚的茧,在手掌的边沿,还有许多伤口痊愈后浅淡的疤痕。   梅十二慢而轻柔地抚摸着这双手的细节。   粗糙而温热的虎口,微微凸起的指腹,自然蜷曲的指节……   时间缓慢地流过,没有任何人前来打扰。   梅十二迟疑了片刻,缓慢地将这只手抬起,轻轻贴近了自己的脸颊。   一种从未有过的温馨掠过他的身体,令人颤栗。   他几乎立刻皱紧了眉,握着冯嫣的手也倏然松开,任由它绵软地落下,搭在地上。   梅十二垂眸不言。   他重新戴上了自己的白纱手套,而后轻轻抚过怀中人的长发。   “好好……睡一觉吧。”   ……   院子里的魏行贞突然回过头,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思永斋的宅院。   ——冯嫣的气息,忽然消失了。   不是慢慢远去,也不是被什么东西带走,而是整个存在都如同水汽蒸发一般,凭空消失了。   魏行贞怔了怔,而后强烈的怀疑裹挟着不可抑制的惊惧,霎时间一齐涌上了心头。   他甩下仍在絮絮叨叨的唐三学,几步冲向了思永斋。   进了门,他看见梅十二正俯身在另一间屋子门口拾捡药材。   魏行贞无声地经过他,走进了里屋。   冯远道仍像先前一样,一脸惬意地躺在椅子上。   屋子里再没有了别人。   即便早就感知到了这个结果,但在查探过思永斋所有屋子仍不见冯嫣踪影以后,魏行贞只觉得手脚发麻,十指冰凉。   阿嫣不见了……   他甚至有些站不稳,只觉得眼前一切天旋地转——   阿嫣不见了……   几乎就在他的眼皮底下。   “魏大人,您在找什么?”   梅十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魏行贞回转过身,见梅十二手捧着药材站在门口。   冯远道直起腰,有些茫然地看着独自站在那里的梅先生,“……诶,嫣儿呢?”   “不知道,”梅十二摇了摇头,将手中的药包递出,“隔壁没有人,我过去的时候,只看见这包药散在了地上……”   魏行贞上前一把抓起药包仔细嗅了嗅——是的,上面确实有冯嫣的味道。   冯远道有些疑惑,“那她到哪里去了……”   “公子是不是想起什么,所以突然出去了?”梅十二轻声道。   冯远道颦眉——想到什么就马上去做是小七的性情,嫣儿不会这样。   她就算再着急,也会进来先打个招呼再走。   “魏大人……”梅十二稍稍转身,用一向带着寡淡笑意的目光看向魏行贞,“您看起来似乎脸色不太好。”   魏行贞低着头,他的眼睛沉在阴影之中,几乎不可见。   “我去……找她……”   “行贞——”冯远道也意识到了一些隐忧,然而未等他开口,魏行贞已经沉下额头,几乎是发狂地冲出了思永斋的屋子,留下仍在惊愕中的冯远道不知所措。   “这……”   “伯父先躺好。”梅十二上前道,“公子总归离不了这冯府,让魏大人去找他吧,我来替您拔针。”   冯远道有些无措。   是啊,这么晚了,嫣儿一个人还能去哪里呢?   他点了点头,“那辛苦梅先生了,您动作可否快一些,我也出去看看。”   “嗯。”梅十二微笑着点了点头,“我尽量。”   ……   魏行贞才冲出思永斋的大门,唐三学便怒气冲冲地追上来揪住了,“魏大人,您这是拿咱家当猴耍呢——”   “让开。”魏行贞低声说道。   唐三学正要发作,目光忽然在不经意间与魏行贞交汇——骤然间,唐三学整个肥胖的身躯都僵硬在了那里,好像寒冬腊月被人按进了冰窟。   魏行贞的那道目光好像一把实在的尖锐刀戟,硬生生地在他身上捅了个窟窿。   唐三学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哆嗦。   “您……您忙。”   魏行贞甩开这宫人的手,一路飞奔向外。   唐三学望着魏行贞的背影,仍沉浸在方才被凝视的恐惧中无可自拔——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一整块背已经全汗湿了。   “唐公公?”一旁的宫人见唐三学脸上骤然没了血色,不由得上前关切,“您——”   “别、别碰我。”   唐三学哆哆嗦嗦地往旁边退了几步,他现在只想赶紧找个没人的角落,整个人躲藏起来。   他的下颌止不住地打颤。   入宫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头一回被一个人的目光吓得走不动路。   而且……刚才是错觉吗?   总觉得魏行贞的眼睛好像……   带着些……红色的光晕。   ……   魏行贞一路避开了冯府的暗哨,避开了所有可能会遇见的下人。   黑暗中,他的眼睛像是在狂风中跃动烛火,有时明亮,有时暗淡。   他衣袖下的手青筋暴起,不属于人类的尖锐指甲亦时隐时现。   冯府中敏锐的暗哨已经在空中觉察到一股似有若无的妖气。   只是这令人不安的妖气既浅淡,又广博,叫人一时间辨析不出它的方向。   魏行贞在无人的长廊中疾行。   他已经无暇再顾及别的事情,恐惧、懊悔、愤怒、担忧……无数心绪凝成巨大的河流将他淹没。   “魏行贞,你在干什么!”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杜嘲风突然从长廊的屋檐上跳落下来。   他早在离冯府几条街巷的地方就觉察到了一些微妙的异样,于是一路狂奔赶来。   ——果然异动的源头就在魏行贞这里。   “冯嫣呢?”   杜嘲风才把这个问题问出口,便正面望见了魏行贞的表情。   四目相对,杜嘲风立刻就有了答案。   “你冷静一点,要发作也挑挑地方成吗。”杜嘲风上前,伸手重重地钳扼在魏行贞的肩上,他压低了声音,“……你真当我布在冯家的暗哨都是吃干饭的了。”   魏行贞挣开了他的手,喉中传出兽类惊怒交加的低吟。   这声音听得杜嘲风汗毛倒竖。   “你沉住气!”杜嘲风厉声呵道。   秋日的夜风再次将他头顶的黄叶吹得沙沙作响,魏行贞的呼吸忽然凝住了。   「你也一定要沉住气。」   「任何时候,都要沉住气。」   冯嫣的笑声好像就在耳边。   「不要让别人知道……我的丈夫是只狐狸。」 第六十五章 初见瑕盈   “有人来了。”杜嘲风警惕地看了看前方   刹那间,魏行贞周身近乎沸腾的气息冷却下来。   他微微低下头,站住了。   “天师!”有暗哨在下一刻突然在不远处的小路上现身,然后快步朝杜嘲风与魏行贞的方向走来,“您回来了。”   “……嗯,是。”杜嘲风有些不自觉地挡在了魏行贞的前面,“今晚冯家有什么异样吗?”   “倒是没有,”暗哨看了杜嘲风身后的魏行贞一眼,“就是方才魏大人突然从思永斋冲出来了——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吗?”   “冯嫣……出事了。”杜嘲风低声道。   “什么,”暗哨怔在那里,“难道方才的妖气——”   “你们不用管,七小姐刚刚回府了,你们还是按先前的安排,保护好她的安全——哎,魏大人!”杜嘲风侧目看向又大步往前的魏行贞,又快速回头看向下属,“刚才我说的,你都明白了吗?”   “属下明白。方才的妖气,天师是不是也感觉到了?”   “嗯。”杜嘲风点头,“这件事交给我来查探,你们不要分心,专心自己手头的事情就好。”   “是!”   杜嘲风说罢,匆匆起步追向了魏行贞。   “魏大人!魏大人!”   魏行贞突然止步转身,“天师不必跟着我,我会亲自把阿嫣带回来。”   “你知道冯嫣现在人在哪里吗你就亲自带她回来……”杜嘲风颦眉,“我现在立刻写信去六符山,让冯老夫人先看看冯嫣的星辰现在走到了哪里,还在不在洛阳,总之我们一起想办法——”   “天师想到什么尽管去做,”魏行贞丝毫不留情面,径直打断了杜嘲风的话,“我有我自己的办法。”   魏行贞伸手摸了摸后颈的山海誓,当他以灵力碰触图腾,山海誓的纹路便立刻迸发出灼热的触感。   这山海誓并不能带他去到冯嫣身边,但只要它还在,就说明阿嫣仍在这个世上。   “只要阿嫣还活着,我就能找到她的位置。”   ……   后半夜,当冯嫣失踪的消息传开,小半个洛阳为之惊动。   还不等杜嘲风提笔写信,从六符山来的信鸽已经带来了冯老夫人的消息——长陵中,冯嫣的星星仍在原先的位置,但光芒却暗淡了下去,化作了一颗几不可见的隐星。   小七听得声音发颤,“这是说阿姐已经……已经……?”   “没有死。”杜嘲风摇头,“若是死了,天上的星星就要陨落。冯老夫人说,化为隐星,一般有两种可能。”   “什么?”   “一是重伤弥留……”   “那不还是濒死吗!”   “你听我说完,”杜嘲风低声道,“另一种可能,是出了九州,去了域外——我比较相信今晚是后一种情形。”   李氏一时腿软,几乎跌坐在近旁的椅子上。   她无法理解女儿的命运为什么竟会这样多灾多难。   域外……   这几乎是一个等同于“不在人间”的地方。   有人说中土之人若有仙缘,得道飞升后便会前往域外净土,那里有数不清的山林湖泊,神灵仙客,魔物妖邪——但民间所有声称自己亲历过域外的人,无一例外都是以此为幌,招摇撞骗的骗子。   这根本就是个神话故事里杜撰出来的地方……   往年姑母口口声声说什么“嫣儿劫岁不在今日”,已是乖张离奇之至,如今嫣儿突然失踪,生死未卜,她不过问洛阳城中究竟派了多少兵马寻找,是否有可疑人物出入城关,反倒扯出什么“身在域外”的荒唐言辞……   李氏只觉得哀极,怒极。   她冷笑了几声,“既然如此,还让五郎和魏行贞在外头找什么?人既去了域外——又岂是找得回的?”   杜嘲风没有回答。   如果一切真的如冯老夫人所言——那还真就只有魏行贞一个人能带冯嫣回来了。   只是“域外”两个字虚无飘渺,只怕比在中土寻人更加困难。   如今什么线索都没有,魏行贞又要用什么方法,掘地三尺地把冯嫣找出来呢。   ……   ……   风声。   在无边的晦暗之中,只有风声。   冯嫣感到自己似乎陷在一处漫长的梦境之中。   她倒悬在这片天地间,唯一能够感知到的,只有穿过指尖而去的风。   睁开眼睛,闭上眼睛,没有区别。   张开口,却无法发出声音。   她像一滴雨点向下坠落,但眼前的一切没有边界,也没有尽头。   她想起不自己是谁,也不记得自己缘何到此,只觉得空中似乎漂浮着一种奇异的草木香气。   这气味令她感到熟悉,感到安全,好像她生来就在这里,好像她已经在这黑暗中度过了难以想象的漫长永恒。   ……   睁开眼睛的时候,冯嫣看见了陌生的屋舍。   这种感觉,和去年昏睡近一个月醒来的情形很像。   视线是模糊的,眼前的一切在模糊中以一种令人难以忍耐的慢速变得逐渐清晰起来。   冯嫣感到自己的手和脚都没有什么力气,身体虚弱得如同不属于自己。   布帛撕裂的声音从近旁传来,让冯嫣意识到此刻旁边还有其他人。   她缓慢地侧目,望见一个陌生的背影。   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的斗篷,戴着兜帽,从身型看像是男子。   他左手的衣袖高高卷起,方才布帛撕裂的声音,是来自他徒手撕下了缠绕在小臂上的绷带。   染血的绷带掉落在地上,在这人手肘往下的位置,冯嫣看见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它的形状如同人的手掌,但伤势又像灼烧过后的溃烂。   这个穿黑色斗篷的男人一言不发地为伤口上药,动作行云流水。   取药的时候,他稍稍侧身,三分侧脸映入冯嫣的眼中。   冯嫣不由得颦眉。   梅先生……?   她抬起头,想要看得更真切一些,这声音很快引来斗篷人的注意。   在这个人转过身的一瞬,冯嫣终于看清了这人的长相——这显然就是梅十二,但气质又与平时见到的梅十二完全不同。   那双水银一般地眸子静静地看了过来,“你醒了。”   冯嫣微怔,万千感慨化作一声极轻微的叹息。   “……瑕盈。” 第六十六章 同类   原来梅十二就是瑕盈。   瑕盈摘下兜帽,亦将衣袖放下,重新收回斗篷之中。   他今日没有束发,长长的头发垂落下来,平日里医官的书生气散去,轮廓却依旧显得端庄、严肃。   冯嫣望着他,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谁也没有认出他这件事……实在情有可原。   谁会将悬壶济世的梅先生,和十恶不赦的殉灵人瑕盈联系起来呢。   冯嫣的目光最终落在他的左臂,那伤口像是新添的。   ——难道魏行贞或是别的什么人已经来过这里,并和瑕盈交过手了吗?   瑕盈觉察到冯嫣的目光,垂眸莞尔。   “……你在看我的伤口吗。”   他缓缓走近,并再次将灼伤的左臂从斗篷下伸出。   两人相离不远,冯嫣看得比方才更加真切——伤口的形状确实是人的指印,好像有人曾用燃烧着的手掌贴在了瑕盈的手臂上。   “这是几日前我们在畅春园,林夫人的那个仆妇留下的。”瑕盈轻声道。   冯嫣的表情凝在脸上。   她陡然想起,那天林氏的仆妇想要将梅十二拉去一旁说话,于是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臂——但当时应该是隔着衣服。   即便是这样,也依旧留下了伤痕吗。   冯嫣低声开口,“……你,不愿让旁人触碰……是……这个原因……?”   “对。”瑕盈点了点头,“污浊之人的手落在我身上,我就要受灼烧之苦——本质上和你无法在人多的地方久待,是一样的。”   冯嫣的眉心微皱,她几次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又无从问起。   她望着瑕盈,呼吸慢慢变得急促。   瑕盈伸出两根手指,以指背轻轻贴靠在冯嫣的额头,似乎想察看她昨夜遇袭后的高热有没有退去。   昨夜发生的一切触电般地从心头跃起,冯嫣本能地想要闪避——   但这一次瑕盈的手只是寻常地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触碰的一瞬间,瑕盈指背冰凉的触感传来,冯嫣终于感受到了这个人身上直接而热烈的情绪——   犹如怒号江水一般的欢欣愉悦,在谨慎的克制之下汹涌起伏。   “看起来烧已经退了……”   随着瑕盈将手收回,冯嫣感到眼前人看起来又变得云淡风轻,毫无波动。   难怪先前她几乎无法觉察到瑕盈的情绪变化,仅有的几次起伏也像隔着山海云雾。   她原先还以为大概是梅先生心思冷漠,不受外界影响。   ……原来竟是要触碰的时候,才能感知。   瑕盈也低头看着自己安然无恙的手指——这种感觉着实奇妙,他已经快要忘记了与人触碰的感觉。   人的触感,到底还是和化形的妖不同。   瑕盈望着冯嫣的手,被这样的手牵握,拥抱,抚摸……又会是怎样的感觉呢。   “你和我是同类,冯嫣。”瑕盈喃喃开口。   冯嫣笑了一声。   不远处,暗淡的金色光华从西窗洒进屋中,她仰卧在床榻上,目光虚浮地掠过不远处的光影。   冯嫣的声音气若游丝,“这里是……什么地方?”   瑕盈答道,“黄昏之域。”   冯嫣显然没有听懂,但瑕盈并不忙着解释。   每当望着冯嫣的眼睛,他都有些忍不住想再次去抚摸她苍白的脸颊,尽管当下冯嫣的目光里确实再没有了往昔对待梅十二的温和意味,瑕盈却依旧觉得高兴。   此刻的冯嫣虚弱、乏力,但那双眼睛里始终没有任何恐惧或慌乱。   即便是在强弱如此分明的境况里,她好像也没有觉得自己落了下风。   保持着冷静的人是可以谈话的——也恰恰是这一点,使得此前一切的努力没有白费。   否则瑕盈大概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摘下了梅十二的面具,他还有什么手段能安抚他人的恐慌?   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如果你现在有力气,我有许多事都要和你谈谈。再拖下去,魏行贞就要找到这里了。”   “……他知道我在这?”   “他有办法知道。”瑕盈答道。   冯嫣勉强撑起右手,试图起身而坐。   瑕盈望着她,“小心伤口。”   先前躺着的时候尚且没什么感觉,这会儿稍一用力,冯嫣感到右手手臂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她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臂上也缠绕着绷带。   瑕盈这时才低声开口,“我取了一些你的血……原本不打算伤到你,但冯婉那边的捕捉一直不太顺利,所以……”   取血……   冯嫣心中意识到一些不妙。   她抬起头,“你想……谈什么。”   “谈谈我是谁,你是谁,魏行贞是谁。”瑕盈起身站了起来,“时间有限,我们说到哪里,就算哪里吧。”   ……   ……   瑕盈在冯嫣的手边放了一杯热茶,但冯嫣始终没有去碰。   在瑕盈准备茶水的时候,冯嫣一个人仰卧在塌,目光悠悠地凝视着窗户。   窗外的日头始终没有西落,冯嫣还从没有见过这样漫长的黄昏。   不多时,瑕盈也端着杯盏在近旁坐下。   他轻声道,“我从龙舌那里得知了你们的前尘往事,两世的纠葛,确实动人心魄。不过魏行贞为何会从幽都山来到中土,又苦心孤诣地守在你身旁……你从来没有好奇过吗?”   冯嫣稍稍颦眉。   其实前天夜里,在岱宗山的神木下,她才刚刚问过魏行贞同样的问题——   「行贞那时……是怎么注意到我的?」   「……巧合罢了。」   最开始就是巧合吗?   当时行贞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冯嫣回想着前日的情形。   她已经稍稍有了些力气,目光变得比先前更加沉静,声音也不再断续。   “你想说什么,说吧。”   “我知道你和魏行贞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彼此,但这个故事的开局确实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美好。”瑕盈轻声道,“尤其是龙舌的一些观察,反而加重了一些偏误的印象。看起来魏行贞也没有要告诉你真相的打算……   “我想,这对你来说,不大公平。”   冯嫣不为所动,“是吗。”   “早在你降生以前,魏行贞就已经在幽都山的石刻录上知晓了你的存在。   “他不远万里,长途跋涉,在你十二岁那年出现在岱宗山——这并不是什么感人至深的巧合……而是蓄谋已久。”   冯嫣稍稍颦眉,“蓄谋……?”   瑕盈无声地伸出手,将自己的指尖与冯嫣的碰在一起,以便让冯嫣判断自己是否说谎。   “魏行贞最初来到这里,是为了杀你。” 第六十七章 话说一半的诡计   “他自北海幽都山而来,你已经知道了,但对于域外之地,你应该还不甚了解。”   冯嫣在静默中锁眉,听瑕盈开口。   原来所谓域外之境,共分十二片疆界,每一处疆界,都对应着天地的一个时辰,亘古不变。   冯嫣顿时就明白了过来——为什么窗外的夕阳从她睁开眼睛直到现在,都没有沉落。   在黄昏之域,时间永远停留在阴阳交割的时辰。   这里既没有夜晚,也没有黎明,无边的山野沐浴在永恒的夕照之下,黄昏永无止境。   “魏行贞的降生之地是幽都山,是‘人定之域’最北边的一处山脉,‘人定’即是一昼夜间最末的时辰。   “那里的一切都终日笼罩在永夜的雷雨之中,想要在那里生存下去不太容易,所以在突破不同疆域之间的屏障以后,人定之域的妖物一般会去到往别的疆域修行。   “很少有域外的妖物会前往中土,这一方面是因为,人群聚集的地方灵气就要式微,这对修为毫无益处。   “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天道对‘人’的偏爱,中土九州几乎是一片净土。   “凡人修士无需渡劫便可觉醒灵识,以灵力对抗妖邪;倘使有了修士应对不了的大妖为患九州,域外的十二片疆界中,也会有仙君受到感召,前往平定。   “汲真当然也不例外,他此前在十二域游历,与人交手几乎没有败绩。但当雷殛碑上被打出七个旋以后,他也不得不考虑离开这里。”   “为什么?”冯嫣问道。   “因为他的修为止步于最后一个境界,始终无法再向上精进。”瑕盈轻声道,“这件事,早在他降生的时候就在石刻录上有了预言,这就是他要来找你的原因——杀了你,啖肉饮血,他的困局就可破解。   “你还记得吗?龙舌在长信里提到过,上一世魏行贞经常在你的院子里徘徊。”   冯嫣没有回答。   “龙舌以为那时的魏行贞已经是对你一往深情,”瑕盈轻笑了一声,“这不合理,魏行贞早就不是像龙舌那样初生不久的小妖。   “恐怕当时,与你一窗相隔的魏大人并不完全是在思慕美人,而是在犹豫要不要下手,怎样下手。   “因为你——或者说我们,在有了被杀的价值以后,也同样变得令妖物难以对付。”   “……太荒诞了。”冯嫣低声说道。   “你应该能感觉得到,我没有半句假话。”   冯嫣也笑了一声,“我的感觉?”   ——这段时间里,似乎最不能相信的就是自己的感觉。   这份过去曾经可靠而精准地帮她渡过许多难关的天赋,在最近频频失灵。   魏行贞也好,瑕盈也好,他们似乎都有自己的办法避开她的查探。   此刻从瑕盈指尖传来的他的心绪似乎是真诚的。   可是又有谁能保证,这不是为另一场骗局精心伪造的铺垫呢?   瑕盈两肘撑着膝盖,身体微微前倾,“你知道,我为什么笃定魏行贞一定会很快赶到这里来吗?”   冯嫣抬眸望他。   对方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因为幽都山上有一处和长陵下几乎一样的观星台,但比长陵中的更加精准周密。   “你消失以后,他一定会回到幽都山上去找你的位置……所以赶到这里来见你,只是时间问题。”   瑕盈微笑着道,“这里已是域外之境,之后让他顺势带你去幽都山看一看,你便知晓我所言的真伪。”   随着瑕盈给出的诸多细节,冯嫣的眉头锁得更紧。   “我也……一直在找你。”瑕盈低声说道,“直到看见你用赤地青野平息野灵,我才确信,我确实找到你了。”   冯嫣眯起了眼睛,“你明明早就知道了我和你一样不能在人群久待……却还是哄骗龙舌让她徒然献祭,还有之前的一线牵——你难道要说,这全都是,为了找我?”   “对,仅仅知道你会被人群所伤,是远远不够的。”瑕盈温声说道,“因为我们和其他人最本质的区别并不在这里——”   冯嫣打断了瑕盈的话,“‘我们’,是谁?”   瑕盈的眼睛平静地凝视着冯嫣。   良久,他终于惜字如金地吐出几个字。   “……是信使。”   信使。   冯嫣刚想追问,天地间传来一声悠长的长啸。   一阵风从窗口涌入屋舍,磅礴而不加限制的妖气霎时间弥散在整片大地之上。   瑕盈有些遗憾地起身,“他已经来了。”   “你先……把话说完。”   “要是还想接着把谈话继续下去,回去之后,来找我。”瑕盈居高临下地望着冯嫣,“我会等你来。”   “你这样大费周章地把我带到这里,就是为了把话讲到一半,然后落荒而逃吗?”冯嫣带着几分懊恼说道,“你现在躲开又有什么意义?等我回到洛阳,你的身份也一样藏不住——”   “藏得住,你会为我保守秘密的,只要你还想把我们之间的这场谈话继续下去。”   瑕盈笑了笑,“茫茫人海,我消失了,你又要去哪里找下一个我。”   而后,瑕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屋舍。   冯嫣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翻身下地,她跌跌撞撞地追着瑕盈的背影往外跑去。   然而,外面的长廊已经空无一人,冯嫣倚着廊柱休息了片刻,喘息着望着这空无一人的山间宫殿。   又一声狐妖的长啸从远方传来。   冯嫣喘息着抬头,调转方向朝着这一片殿宇的最高处而去。   远天始终在沉落的夕阳给人带来一种即将天黑的错觉,她手脚并用地攀上数不清的台阶,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踏上了最高处的瞭望台。   冯嫣从妖气变化中感到了魏行贞的接近,只是四面云海翻涌,在永恒的黄昏之中,高处的风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直到这阵诡异的狂风终于停下,她才放下了挡在眼前的双手——   云海散去了。   眼前的景象让她想起逍遥游的名篇。   鲲鹏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汲真的真身,远远超乎冯嫣对庞大的认知,即便仰起头也无法看见他的全貌——而远处被遮挡的地面,迎来了短暂的夜晚。   灿烂夕阳光景映照在狐妖犹如流火的皮毛上,冯嫣仰头望着这一尊因巨大而显得无比庄严的身躯。   “行贞……?”   魏行贞的尾巴轻轻挥扫,喉中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嘤咛。 第六十八章 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嗯   魏行贞站在那里,等待着冯嫣乘着妖气来到自己身边。   这是他第一次以全盛的姿态出现在冯嫣的面前,如他这样充沛的妖气,是中土任何妖物都不能比拟的。   他等待着冯嫣的惊喜和赞叹。   然而地面上如同芝麻大小的人儿并不如他期待得那般雀跃,冯嫣勉强往前走了两步,整个人就像一片飘零的落叶向前栽倒。   “阿嫣——”   再次化形的魏行贞抢在冯嫣倒地之前接住了她。   在他身后,原本占满了视线的狐妖身躯如同星星点点的萤火消散。   冯嫣的指甲在魏行贞的手心上轻轻掐了一下,“你一直,傻站在那儿干什么……”   “我以为——”魏行贞颦眉,将自己没什么用的解释咽了下去,“你怎么样?”   冯嫣紧紧抓住了魏行贞的手。   “我……好疼啊。”她轻声开口,“骨头疼……每一块,都在疼。”   这种疼痛几乎是突然降临的。   或许是因为先前与瑕盈谈话的时候,身体还处在一种无知无觉的麻痹之中,此刻手脚恢复了行动的自由,四肢百骸都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   ——从右臂的伤口开始,慢慢向身体延伸。   魏行贞这时才发现冯嫣的右手上缠着绷带,“……你受伤了。”   他心里有大堆的话要问,但怀里冯嫣的表情越来越痛苦。   “是……梅十二。”冯嫣小声开口。   “什么?”   冯嫣的右手紧紧攥住了魏行贞的衣襟,像是生怕自己来不及说出真相似的,迫不及待地凑到魏行贞的耳边。   “瑕盈……就是梅十二。”   ……   当冯嫣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自己在冯府的小院之中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处在了不同的地方。   这种感觉实在诡异,让人怀疑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实。   “醒了?”魏行贞的声音传来。   冯嫣仍旧有些懵懂地望着头顶的纱帐,但这个声音……真是莫名让人感到安心。   她稍稍侧目,望见不远处摇曳的烛灯,意识到此刻又是一个傍晚或深夜。   魏行贞一直坐在床边等待冯嫣醒来,他伸手绾起冯嫣耳边的乱发。   冯嫣没有回答,只是闭上眼睛抱住了魏行贞的手,将脸颊放在他伸来的掌心上,轻轻地贴住了。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想要交谈的。   在这个前半夜,就在冯嫣因疲倦而沉睡的时候,魏行贞什么也没有去想。   先前冯嫣在高台昏过去的时候着实把他吓了一跳——那句“瑕盈就是梅十二”被冯嫣说得像是临终遗言,要不是再三确认了冯嫣的心跳脉搏,他几乎心碎当场。   至于此刻。   不论是瑕盈,梅十二,他宫中的差事,一直欲言又止的杜嘲风,还有在屋舍中来来回回忧心不已的李氏冯远道冯婉冯五郎……   所有的人和事都远去了,只有眼前失而复得的爱人。   只不过,当冯嫣睁开了眼睛,他心里的不安和对所有潜在威胁的敌意好像也慢慢开始苏醒抬头。   子时前后,有下人送来米粥,离开时又顺便将冯嫣已经醒来的消息带去给还在思永斋守着的李氏与冯远道,他们原本也想守在这边,但杜嘲风特意叮嘱,冯嫣需要清休,这边留一个人照看就好。   魏行贞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勺和手帕,乐在其中地给冯嫣喂食。   等放了碗,他又坐回冯嫣的身旁。   “还疼吗。”魏行贞问道。   冯嫣摇了摇头,她低头看自己的右手——伤口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圈淡淡的咒印图腾。   “杜天师傍晚的时候来看过了,这咒印看起来没什么邪气,但一时半会儿他也搞不清究竟是什么用途,只说伤口既然愈合了,你应该也不会再觉得哪里疼。”   说到这里,魏行贞有些不满地哼了一声,“……他这个天师还是趁早回家种地去吧,关键的时候永远派不上用场。”   冯嫣抬手望着手臂上如同荆棘的图案,忽然抬起头,“你告诉杜天师了吗?”   “是说梅十二?”   “对。”   魏行贞摇了摇头,“不急这一时半会儿,我先等你醒来。”   冯嫣十分满意地叹了一声——好,没说就好。   当时情急之下,她怕自己闭上眼睛就再没了开口的机会,趁着神志的最后一丝清明,先把底给托了。   然而这毕竟是个需要从长计议的事。   望着魏行贞在烛火里的样子,冯嫣明明觉得想笑,却故意收起了温和的表情,她故作冷漠地靠近。   “你知道瑕盈再带我离开的那段时间,都和我说了些什么吗?”   “……什么?”   “说了半天你的坏话。”   魏行贞皱起眉头,“他都说我什么了?”   冯嫣往床的里侧挪了挪,空出一块地方。   “你躺过来,我和你细说。”冯嫣用极轻的声音说道。   魏行贞有些不明所以地上前,原以为冯嫣只是要他靠近说话,所以直接斜靠着坐去了她的身边,哪里知道还没有坐稳,冯嫣就揍了一下他的腿,轻声呵道,“把鞋脱了!”   等到他完全躺下,冯嫣的两只手迅速地绕过他的身侧,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腰,额头也随即抵靠在了魏行贞的心口。   冯嫣的气息让魏行贞一时动情,他正要顺势抱紧她的肩膀,却突然被冯嫣呵止。   “别动。”冯嫣仰起头。   魏行贞怔了怔——他在阿嫣的目光里看见了几分审视,几分狡黠。   魏行贞隐隐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怎么了?”   “我有事问你。”冯嫣说道。   “什么事?”   冯嫣再次将头靠在了魏行贞的胸口,她低声道,“我知道你有的是障眼法,叫我看不穿你到底是在说实话还是谎话。今天……我就贴在你的心口听,不准再和我说谎了,明白吗。”   魏行贞笑了一声,“好。”   然而冯嫣抱着他,半晌也没有抛出一个问题。   两人安静地依偎在一起,魏行贞低下了头,轻轻吻着她的头发,额头,眼睛。   “你知道瑕盈今天试图用什么让我闭嘴,让我对他的身份守口如瓶吗?”   “嗯。”魏行贞应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他和我讲了一个你的秘密,还有半个我的秘密。”冯嫣轻声道,“他一早就知道你很快就会来带我走,在你出现那一刻,他说,如果我还想继续听下去,那么就等回到洛阳以后再直接去找他,他等着我。”   魏行贞停了下来,“……他知道我会来?”   冯嫣点了点头。   “第一个问题,行贞。幽都山上,确实有一个与长陵里相似的观星台吗?”   冯嫣感到魏行贞的身体稍稍僵硬了一下,于是心里立刻有了答案。   她没有等魏行贞回答,就接着问了下去,“你就是从幽都山的观星台上发现我在黄昏之域,所以才能够及时赶来,对吗?”   “……嗯。”魏行贞点了点头。   “那么……”冯嫣顿了顿,“你来到中土,也是因为修为一直停在最后一个境界,始终无法突破?”   听到这里,魏行贞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   “阿嫣——”   魏行贞试图起身,但冯嫣已经先一步起身,压住了他的肩膀。   这一次冯嫣没有再去听魏行贞的心跳,而是径直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她实实在在地扼住了魏行贞的脖子,指腹轻轻摩挲着他轻轻跳动的血管。   “我再问你一遍……当初,你究竟是怎么注意到我的?”   魏行贞喉中一滞,“……你听我解释。”   冯嫣轻轻哼了一声,好像又一次捉住了魏行贞的狐狸尾巴。   她俯下身,带着几分威胁的笑意,轻轻抵住了魏行贞的额头。   “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嗯?” 第六十九章 另一种同类   冯嫣保持着这个姿势。   看着魏行贞目光闪烁、百口莫辩的表情,她突然绽开一个微笑。   “白无疾说我十二岁有一场大劫……原来,是你吗?”   魏行贞的喉咙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   这到底要怎么解释……   解释不清楚了……   他们身下的床榻传来咯吱的声响,魏行贞感到冯嫣的手从他的咽喉处慢慢上移,最后没入了他的发间。   她右手的指尖和手掌颇有些力道地托着他的后颈,好像随时提防着他会错开脸看向别处,而另一只手摸索着伸向了魏行贞紧贴在身侧的五指,交缠地扣住了。   魏行贞有些苦恼地叹了一声,“阿嫣……”   “解释啊,我听着呢。”冯嫣轻声催促道,“为什么在神木下第一次遇见我的那个晚上没有下杀手?”   “一开始……确实是……有这个打算……”魏行贞有些磕磕绊绊地答道,“但……”   “但什么?”   一时间,魏行贞有些答不上来。   他仔细回想着那一晚的情形,印象里只有残月冷辉,白霜遍地。   许多当时的想法,到现在早就已经忘却了……即便此刻他迫切地想要为自己辩解,也无从开口。   但他仍然记得自己在听完冯嫣的祈求以后缓缓放下的利爪。   他说不清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他还记得,在刚刚踏入中土不久的时候,他一面惊异于凡人寿命的短暂,一面小心地观察着俗世的生活——他很早就有意想要了解人世,毕竟按照石刻录上的预言,在当时还未降生的冯嫣是他稍有不慎便会因之殒命的劲敌,如同尖矛对强盾,不能有半点掉以轻心。   如果不了解对手,又如何确保狭路相逢之时,一定能战胜对方?   为了理解人究竟是怎样的生灵,他尝试着化作人形,潜入村庄和城镇。   然而,令他无比费解的是,不管他如何努力,总是莫名其妙被人认出是妖邪。   明明妖气藏得好好的,但只要在人前行走或与人交谈,上到皓首老妪,下到垂髫稚童,人人都在见面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里迅速指着他大喊——“有妖怪啊!”   后来他才慢慢意识到,人世间流传着千奇百怪的志怪故事,无数除妖师在与妖物的战斗中积累下不可胜数的经验,但他对人类……近乎一无所知。   可是人间的烟火始终对他没有半点吸引力,俗世的热闹如同泥淖,即便怀着“接近人群”的心念,他也还是久住山林之间,不大愿意往人多的地方凑。   直到在竟陵城遇见了妙微道人。   每一代人里总有那么些个离群索居的怪人,但琴声能够动人到如此地步的,千百年间也只有这么一个。   彼时魏行贞还不懂音律,但在妙微抚琴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驻足聆听。   这个孤僻而傲慢的琴师与魏行贞先前遇到的人都不太一样——他身上没什么俗世的气味,虽然看起来文质彬彬,性情却像是山间的野人。   某天魏行贞又躲在山间听琴,妙微频频错音,听得魏行贞很是不爽,再次化作一个青年上前指点。   彼时,年轻的妙微冷笑了一声,说你这只狐狸天到晚蹭我的琴也就罢了,现在还学会班门弄斧,跟我指指点点。   魏行贞一怔,这才意识到眼前人不仅认出了自己,而且早就知道他在附近,只不过一直没有点破罢了。   自那之后,他与妙微亦师亦友,妙微视他为知音,将自己的琴技曲谱倾囊相授。   竟陵城外的西江水不舍昼夜地流逝,妙微在二十六岁那年罹患恶疾。   生死有命,即便是历世八千余年的大妖,也留不住他在中土第一个、也是当时唯一的一个友人。   “这样的世道根本配不上我的琴……”妙微在死前万念俱灰地与他交谈,“我要放一把火,把它们都烧了……你能帮我,最后一个忙吗?”   大火烧了整整三日,妙微的尸骨在烈火中化作灰烬,但魏行贞还是出于私心,护住了两架独幽。   那些前来救火和敛尸的人们,在灰烬中发现独幽琴时,纷纷露出了恍若目睹神迹的表情。   魏行贞在远处望着,心想如果妙微还在,望着这样的情形,他一定会刻薄地在一旁取笑嘲讽。   但妙微毕竟不在了。   在沉默地送别友人以后,魏行贞无法再在竟陵待下去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变得让他难以忍受。   妙微的死让他再一次被人的羸弱和易损震惊。   人间一切如露如电,他在妙微的身上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遗憾和伤感。   或许是因其寿命的短暂和他琴声里对永恒的赞颂促成了如此强烈的对比,仿佛妙微早就知晓自己在这广博宇宙之中微不足道的位置,但他忍受着卑茫,仍要抬起头直视骄阳。   在那之后,魏行贞行走世间,便很少再被人认出是妖非人——仿佛一夜之间,他明白了人的喜怒哀惧究竟是怎样的东西。   “行贞,在想什么?”   冯嫣的声音忽然将魏行贞再次拉回到当下。   他再次抬眸望向冯嫣的眼睛,突然想起了许多方才想不起的事。   他想起那年在岱宗山远远望着她,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孩子总是一个人在山野间出没,独自待在险峻的崖边,与深渊彼此凝视;   想起她寡言少语地坐在树荫下,和对人群的厌倦神情;   想起她赤着脚在幽深的丛林间飞奔,啜泣着跪倒在神木之前,低声说自己终于交到了第一个好朋友。   她还有许多话没有和那个好朋友开口,还有许多有趣的想法,想要与那个好朋友一起尝试。   他教给她的第一首曲子,她还没有学完。   然而夏天已经结束,她就要返回长安——   “求您帮我降一场雨,让我再在山上多待一段时间……”   那一瞬间,特意前来行凶的魏行贞,突然被一种无可名状的孤独击中了。   他站在树后,在暗夜中凝视着冯嫣单薄的身影,忽然觉得替这个小女孩下一场雨,似乎也无妨。 第七十章 相爱吧   魏行贞短暂地闭上了眼睛,呼吸之间,他忽然觉得心中涌起许多温柔的心情。   他迅即地反扣住冯嫣的手腕,趁她不备夺占了对峙的上风。   “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怎么还不怕呢?”   “哈哈,”冯嫣轻声笑了笑,“我可是——”   魏行贞拉过微笑着的冯嫣,没有等她说完,就将她抱在怀里止不住地亲吻。   他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了……   魏行贞有些放肆地想着。   瑕盈说的全都是实情——他无需隐瞒和辩解任何事。   他的手轻轻抚过冯嫣温暖的脊背,呼吸着她温馨而清冽的气息,慢慢地向她靠近。   过去,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冯嫣,但如今看来又并非如此。   此刻他醉心于冯嫣温柔的亲吻中,也在她静谧的微笑背后看见了某种危险而可怕的影子,好像一条静静流淌的大河,一旦命运的礁石在她流经的河道上出现,她会立刻暴起,不顾一切地冲撞上去,激起粉碎而晶莹的浪花。   ——在冯嫣风平浪静的水面之下,始终隐藏着这样的激流之心。   她与自己一样,始终被危险吸引。   魏行贞忽然想起在那个夏夜结束之后,几次经过冯嫣的窗前,听她奏琴。   最初的一段时间她的琴音几乎是灾难,但冯嫣似乎学什么都很快,几个月以后,琴声就能入耳了。   与常人更加不同的是,冯嫣的琴声在拥有技巧前就已经有了某种引而未发感情,如同朝菌渴望晦朔,蟪蛄盼见春秋。   那时他站在寂静无人的小院之中,对着灯下的人影暗暗惊奇。   一个终日近乎被禁锢在一个角落里年轻人,何以有这样激越勇猛的琴音。   之后某一天,冯嫣突然开始弹奏妙微的曲子,这曲调魏行贞听了无数遍,那一刻却觉得非常陌生。   妙微的琴声是向外的,是虎狼在山野的咆哮,是飞瀑跌落寒潭的轰鸣。   冯嫣的琴声是向内的,是在空无一物的荒芜和幻灭之中,用尽所有的力气,孤注一掷地去抓最后一根稻草。   两人的内里相去甚远,气势却又如此接近。   那也是一个秋日,萧瑟的夜风中,魏行贞终于放下了所有的杂思,第一次真正静下心来听冯嫣抚琴。   那一刻,他忘却了过去的朋友,忘却了天边的故乡,也将自己当初来到这里的目的全部抛诸脑后。   所有的痛苦、困惑、纷杂的欲念……在琴声之中,好像都成了乘风而去的亡魂,不留痕迹地散去了。   魏行贞不得不对这位尚未相识的宿命之敌投去一些关注——   他心里隐隐感到,一个像妙微那样弹琴的人,是活不长的。   更何况冯嫣终日将自己锁在院子里,连寄情山水的机会都没有。   这个念头让魏行贞有些矛盾,他犹豫了很久,始终无法下定决心——自己在做什么呢?他不是来杀她的吗?如果她自己都在生死之间游移不定,他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   直到十七岁的冯嫣在狮子园淋了一夜的雨,并在太初宫中喋血昏迷命悬一线之后,魏行贞终于意识到,自己必须做些什么。   ……   屋子里的灯熄灭了,整个世界也随之一并熄灭。   窗外青白色的月光像水一样漫进屋子。   睁开眼睛,冯嫣感觉眼前的一切都被笼上一层淡淡的清晖。   闭上眼睛,又好像独自面对着一片一无所有的夜空,虚无而空洞。   究竟哪一个才是当下的现实?   冯嫣分不清楚了。   她回想着与魏行贞相遇之后与之前的一切,觉得一切像是隔着一层水雾,她看不真切,也想不透彻。   她想起年少时自己一次次站在峭壁上,望着脚下深不见底的幽暗山涧,有水声从山谷中传来,好像鬼怪的轻声细语。   它们向她招手,邀她纵身跳下。   她竭尽全力,没有听从。   但死亡永远是一把迷人而锋利的尖刀,世间所有的问题,在它面前迎刃而解。   ……活着才充满问题。   而有些问题,她在年少时永远也想不明白。   比如与人相处的痛苦,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比如感到孤独,感到煎熬的时候,要躲去哪里,才能平复?   昨日的煎熬与前日别无二致,前日的煎熬又是在日复一日地重复再前一日。   昨天的一切已经挨过去了……   那么今天,又要为了什么理由,而活下去呢?   若干个心念像是盛在陶瓷罐子里的琉璃珠子,总是随着冯嫣心绪的扰动彼此撞击。   她有时怀着希望度过一日,有时怀着绝望度过一日;   有时欢喜,忘记了此刻过后还有无数个等待着她的明日就要到来;   有时突然参透了什么机缘,一连几日都陷在一种平静而虚无的心境里。   她拿自己的疑问去问姑婆——死后的世界会是怎样的呢,也和活着的时候一样吗?   老人笑了两声,“未知生,焉知死?”   月光像潮水一样漫涌上来。   冯嫣感到自己就像水底一株随水波摇晃的水草,水下的一切都是汹涌的,她与魏行贞就在这样的暗潮同沉浮。   一切关于死的苦闷都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生命新鲜而活泼的洪流,   她听见自己和魏行贞交织的呼吸声,他的低吟和喘息,让人想起冲锋的号角。   两个人好像两个没有身份,也没有过往的流浪者,他们偶然相遇,相互角力,谁也不肯轻易地放过对方。   他们遭遇,他们进攻,他们停歇,又再次被对方俘获……在凶狠而淋漓的欢乐里,他们既成为战胜者,又全然被对方战胜。   他们相拥着沉向黑夜的深处,在隐秘之地,一切犹如永恒而炽热的太阳,又像盛夏永无止境的蝉鸣,好像无数个漫长的一生同时堆叠在一起,所有的笑声和眼泪,都在这个夜晚一些相拥的瞬间,倏然而无常地从两人眼前闪过。   他们投入而忘我,不知道原来是自己正在燃烧。   也许明日就有未知的灾厄将要到来,也许往昔他们所爱、所珍视的一切就要毁灭。   但在这毁灭降临以前……   相爱吧。 第七十一章 杀人提问   清晨时分,冯嫣昏昏沉沉地醒了,魏行贞也在半梦半醒之间。   他们稍稍侧身,不约而同地朝着对方看去,两人又紧紧地靠在了一起,吻在了一起,然后在晨曦的微光中再次一同坠入浅眠。   窗外是深秋寂静而清冷的早晨,霜露打在枝头和叶片上,到处透着湿漉漉的寒意。   但这些都和小院里的两人无关,他们暖融而干燥的身体彼此温暖着。   魏行贞束发的簪子和发冠滚落在床边的地板上,两人的衣衫有些耷在床边,有些被踢到了床角。   两人闭着眼睛,睫毛轻轻地颤抖,好像陷入了同一个梦境。   直到有仆妇再次来叩门,冯嫣才终于皱起眉头再次醒来。   她低声让那仆妇过半个时辰再来,然后一面打着呵欠,一面揉着惺忪的睡眼。   当目光不经意地掠过枕边人,她忽然发现,魏行贞正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她。   冯嫣禁不住笑了起来,轻轻抱着他的脑袋在前额上留下一个吻,然后又一下倒在了他的肩膀上,闭着眼睛叹了口气。   魏行贞安静地接下这个吻,默不作声地握着冯嫣的手,就这么看着她懒洋洋的模样。   冯嫣的慵懒中带着几分天真和娇媚,他望着这样的妻子,想叫她的名字,又不愿扰她的清梦,就在心里一遍遍“阿嫣”“阿嫣”地喊。   这两个字在他心里滚来滚去,闹得他不得安宁。   魏行贞缓缓收拢手臂,让冯嫣的呼吸离自己更近。   这一切当然是真的。   但又好像叫人担心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   ……   晨曦的光照耀着冯府温馨的院落,也照耀着太初宫威严而清冷的琉璃瓦。   一片片民宅屋舍中升起炊烟,整个洛阳正在醒来。   在距离此地大约一二百里开外的山林之中,有几匹商队的马正在山坡上悠闲地甩尾吃草。   这显然不是什么正常景象——马儿们自在地在林间散步,背上马鞍仍在,骑马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一对双胞胎姐妹百无聊赖地坐在山岗上,两人身高体貌衣着打扮几乎一模一样,但因为性情的不同,经年累月的表情变化让她们原本相似的脸渐渐变得很好辨认区别。   妹妹的嘴里叼着根苇草,目光悠闲地望着不远处的谷地。   姐姐的眼睛也紧紧盯着那边,但下一刻她就蹭地一下站起身,有些忍无可忍地来回踱步。   “他非得一个一个地杀吗!瑕先生给我们到洛阳的期限昨天就过了!再拖下去——”   “别急,”妹妹轻声道,她示意妹妹去看,“你看,快杀完了,就剩最后三个。”   妹妹遥手一指,在离两人五六十步远的地方,有人手持钢刀,站在血流成河的地面上。   这一行一二百人的商队,此刻已经变成横七竖八的尸体躺倒在地上。   最后的三个幸存者已经恐惧到近乎麻木,他们颤抖着望着不远处正在接近的杀人魔——他头顶带着斗笠,半张脸隐在帽子的阴影之中。   杀人者瘦削而高挑,在清晨的光线里,他裸露在外的手和脖子呈现出岩石一般的灰黑色。   每杀一人之前,他都要提着那人的头发,然后将钢刀架在对方脆弱且紧绷的脖子上,然后俯身在对方耳边说一句话。   所有人在听完这句话以后,都露出了战战兢兢或不可思议的神色,然后颤抖着给出自己的回答。   而往往就是在他们回答了第一句话以后,杀人魔手起刀落,当场割喉。   杀人者直起腰背,握着刀在晨光中伸了一个懒腰,他的衣服明显不太合身,紧紧绷在背上,当他大幅度活动的时候,单薄的布料直接勾勒起他肩背令人恐惧的肌肉线条。   那双持刀的手已经沾满了鲜血,但他浑不在意,稍稍松了松关节,便转身向着最后的三个活人走去。   三人徒劳地望着这个颀长的身影走到面前,但他们的手脚完全瘫软,没有一点力气。   杀人者熟练地拉起其中一人的头发,并且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然后低下头,轻声说出了他今晚已经问了无数遍的问题——   “你,怕死吗?”   命悬一线的瞬间,商旅的伙计突然爆发出强烈的求生。   他分明感到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他壮着胆子望向斗笠下那双冷峻而可怕的眼睛,用羊羔一样可怜而无助的目光发出祈求。   “我……我当然怕,您——”   话音未落,他的表情就凝固在了脸上——脖子以下的身体瞬间被喷涌而出的热血浸湿。   尽管此刻的山谷早就被熏染得满是血腥味,但当同伴的温热新鲜的血直接溅洒在脸上,这一股腥气依旧让人吓得肝胆俱裂。   杀人者走到第二人面前,套路如出一辙。   这一次,第二人打着牙颤,口是心非地喃喃道,“不……不怕。”   杀人者冷笑了一声,干脆利落地结束了他的生命。   钢刀落在了第三人的脖子上,杀人者再次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你的答案呢。”   第三人已经陷在了全然的绝望里——说怕与不怕的结局都是一样的,这说不定就是一个玩弄死者的借口罢了……   在毫无胜算的境地之中,第三人突然莫名生出一股孤勇,原本绵软的手好像在强烈的恐惧之下重新恢复了一点力气。   他骤然前倾了身体,将袖中利剑先一步刺向了杀人者的脖子。   然而杀人者反应更快,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只是斩断了他额头戴着的斗笠而已。   斗笠落在地上,杀人者的脸孔清晰起来——他的脸就和他的身体一样,呈现出一种非人的岩灰色。   他看起来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额头正中心的位置长着一只漆黑的犄角,在晨光中透着温润的光泽。   杀人者瞳孔的形状像蛇一样呈现出竖直的细线,他伸出舌头,轻轻舔舐干燥的唇瓣。   “妖——妖怪……!!!”   杀人者露出狞笑,“这么快就自行解毒了,真不错。”   钢刀扎进咽喉,第三个人也倒了下去。   远处山岗上的姐妹两人站了起来,姐姐捏紧了拳头,“这下可以走了吧!”   然而杀人者并没有理会,他站在杀戮的中心两手合十,像一个僧侣一样低声为逝者吟诵经文。   远处的女子见他如此,登时火冒三丈,“犄牛!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今天的名字不再是犄牛了,”杀人者转过身,向着远处的同伴微笑着喊道,“今天,我叫‘夹谷衡’。” 第七十二章 人间烟火   “谁他妈管你今天叫什么……”   远处的姐姐陷入抓狂前的沉寂,她稍稍低头,额前的刘海阴影遮住了眼睛。   近旁的双胞胎妹妹在这时从容地堵上了耳朵。   “不要再耽误下去了——!”   咆哮在丛林中惊起飞鸟,近旁原本勉强挂在树上的枯叶被这狮吼震落。   “给我——赶路啊——!”   ……   黄昏时分,有食腐的鹫鹰在这一片深林的上空盘桓,发出凄厉的长嘶。   纪然和冯易殊同时带着各自的下属,来到了这块尸横遍野的土地。   尽管在来的路上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在真正见到这一副惨烈景象的时候,两个人的心还是骤然紧缩。   一共二百一十六具尸体,全部是金陵最大的书商芥子园雇佣的车队人马。   死者中,年长者苍然白发,年少者身长不过四五尺,脖子上的长命锁都没有摘下——大周不少地方有此风俗,在孩子出生后不久给他们戴上银制的长命锁,希望能够替孩子祛除邪祟,防灾挡难,直到他们平安地过了十二岁生辰,才能把银锁摘下。   纪然俯身,将跌在小小少年身外的长命锁重新塞回了他的里衣。   死去的少年仰头望着天,他的眼睛像死去的大鱼,死前惊恐万状的表情还停留在他的脸上。   纪然伸手为他将眼睛合上,心中悲戚万分,义愤得无以复加。   平妖署那边有几个新人第一次跟着长官到野外出任务,一边执行着命令,一边掉眼泪。   眼前景象如同人间地狱,叫人如何能不物伤其类!   “死者一共二百一十六人,目前尚不知是不是这批商队全部的人数……致命伤的位置和痕迹都惊人一致,每一个人都被锐器割喉,而且身上都有中毒的迹象,行凶者应该是先以某种方式让他们完全丧失了抵抗的能力,而后依次下手,取人性命。   “这一批货是芥子园近期一批新书的雕版原本,看起来应该是要送来洛阳的分铺制书,我们查过了,车里的雕版全都完好无损,封存的火漆也没有被开启过,死者所带的财物也基本都没有被劫掠的迹象,看起来不是普通的山匪强盗。”   “畜生……”冯易殊低低地骂了一声。   “冯大人,”近旁纪然突然开口喊他,“你来这边看看。”   冯易殊颦眉走近,“怎么了?”   纪然手中拿着一顶被砍裂的斗笠,一言不发地递到了冯易殊的面前。   冯易殊正要伸手,在碰触斗笠的一瞬忽然怔住了,他只觉得自己身上的热血从头到脚都沸腾了起来——   有妖气。   虽然很淡,但是……这斗笠上有妖气。   “虽然看起来是平妖署的案子,但如果需要帮忙,你尽管开口就是了。”纪然轻声道。   “嗯。”冯易殊郑重地将斗笠从纪然手中接过,他仍旧绷着一张脸,转身的瞬间丢下一句,“有什么进展我通知你。”   纪然回过头,向着自己的小队高声下令,“收队!”   ……   回程路上,纪然一行人全程一言不发,大部分人都还沉浸在方才的惨烈景象之中,纪然却在想另一件事。   从现场的痕迹看,那顶斗笠的切口与近旁一个死者手中匕首的刀锋是吻合的,极有可能是被死者最后的反抗偶然打落,跌落在地。   但凶手却没有把斗笠带走——为什么?   更叫人意外的是,两百多具尸首的伤口上,全都没有妖气,只有那一只遗落的斗笠上沾染了几缕。   这是凶手在故布疑阵吗……好故意让人把这个案子往妖物身上联想?   第三,所有的死者都是死于锐器留下的致命伤,现场也没有任何咒印或灵气的痕迹,可见凶手不厌其烦地用最原始的方式杀死了所有人。   但他不觉得麻烦吗?   他既然用一些手段让所有人身中奇毒,以丧失行动的能力,又为什么不直接用更加致命的毒药直接下手?   现场钱财和雕版都没有动,作案方式又是无差别屠戮,情杀和谋财基本都可以排除;   如果是普通人的仇杀……那是怎样的仇恨,才会让人这样凶残地将所有人——上到老叟,下到稚童,全都赶尽杀绝?   又或者……这个凶手,是在享受杀戮?   若干种可能纠结在纪然的脑海中。   今日他没有在现场与冯易殊争夺这个案子,一方面是因为在当时那种情形下,他实在没有了半点再去争功抢活的心情;二是这几年的办案直觉告诉他,这个案子很有可能并非一桩孤案。   在这个人心惶惶的秋日,它很可能只意味着某个序幕被拉开,到最后迟早要各方一起配合才能把事情推进下去,就好像岱宗山上灵河起势的案子一样。   “头儿。”晴时忽然喊了纪然一声。   纪然回头,“怎么了?”   晴时脸色苍白,眼眶微红,“我们现在是要回官署吗?”   “对。”   “之后还有别的事吗?”   纪然摇了摇头。   晴时喉咙微动,“我想……回去休息。”   纪然颦眉,沉吟了片刻,低声道,“……去吧。”   晴时骑着马从队伍中离开了,几乎才一转身,她就抬手去擦溢出眼眶的眼泪。   李森拉住缰绳,“头儿,我也先走一步好吗……我去看看她。”   “嗯。”纪然点了点头,“辛苦了。”   晴时和李森走后,纪然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几人,“就在这散了吧,你们回去都好好休息,明早不要迟到。”   下属们的脸孔都带着几分疲惫,但还是高声回答,“是!”   纪然站在原地,目送下属们离去的背影。   他下了马,一步一步地走在去向大理寺的路上。   今晚已经没有什么亟待解决的公务了,但他还是想回官署看一看。   至少在官署,他还有一堆的文书可整理,回到那个空空荡荡的小院,他一个人又要做些什么呢?   夜幕低垂,洛阳的街道上的灯笼渐次亮了起来。   夜市里一切热闹非凡,馄饨铺子的烟火气和人们谈笑时呵出的白气慢慢升腾,消散在夜空中。   平日里他只觉得这些人吵闹,也搞不明白为什么天底下的闲人这么多,每天每夜地歌舞升平,一个个都不嫌累么?   然而这一刻,他忽然对眼前的一切留恋起来。   这寻常夜巷,人间灯火,好像成了世上最珍贵的奇景。   纪然出神地走着,突然被几个结伴出来逛夜市的女孩子撞了下肩,对方带着歉意连声说了几句“对不起”,他拍了拍自己被撞的衣服,丢下了一句“没事”。   纪然牵着马,一个人穿过热闹的街市。   走着走着,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也不知道七小姐今晚,在做什么? 第七十三章 谁家的狐狸在吃醋啊   这一晚,冯嫣的小院里格外热闹,大家已经吃过了晚饭,都围坐在炉边饮茶。   天气越来越凉了,白天有日头照着的时候还好,入夜的北风一刮,直叫人打起寒颤。   屋子里小七靠在冯嫣身边,李氏坐在另一侧。   她卷起女儿的衣袖,有些担忧地望着上面荆棘样的咒印图腾,“这好端端缠出这么个鬼东西,真的没什么大碍?”   一旁冯远道宽慰道,“昨天杜天师不是说了吗,嫣儿这咒印里没有什么邪气,就是普通的约束印罢了。”   “要约束什么呢?”   “杜天师都说他去查了嘛,你给他一点时间。”   李氏的眉头拧得紧紧的,她的手轻轻搓了几下女儿的咒印,妄图这样就能把这些深蓝色的线条给擦去。   李氏叹了一声,她望向冯嫣,“这东西长在手上,有感觉吗?”   冯嫣笑着摇了摇头。   李氏还是不放心,她忧心忡忡地放下冯嫣的袖子,“可别到最后发现是什么诅咒呀……”   “不会是诅咒的,”一直坐在冯远道身旁的魏行贞开口道,“这道咒印纹路很清晰,藏不住什么太复杂的东西。”   见李氏露出了茫然的神情,魏行贞接着解释道,咒印分有很多种,约束印在其中算是比较轻的符术,一般仅仅用作提示当事人应该或不应该做某些事情,譬如应当不应当去某个地方,应当不应当见某个人等等。   如果违背了一开始定下的约定,咒印会用一些方式提醒当事者,但也仅仅是提醒而已。   只有当它和束缚印、戕戮印、夺神印等阴咒交叠使用的时候,才会有诅咒和伤人的效果。   “至于阿嫣手臂上的咒印,暂时不用担心,顶多就是被殉灵人知晓一些她的状况而已。”魏行贞轻声道,“反正现在原本就是敌在暗,我在明,我们急也没有用,现在先想法子看怎么把这约束印去掉吧。”   李氏终于明白过来,“可就这么放着……也不是办法。”   “当然不能就这么放着。”魏行贞回答,“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早知道娘年轻的时候也去学些符术来……”李氏有些无奈地望了女儿一眼,“你当真就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前天晚上发生的事?就没点印象当时遇着了什么人,或是看见了什么景象?”   冯嫣摇了摇头,“一点也记不得了。”   “哎,总归是一场虚惊,人没事就好啊。”冯远道在一旁打圆场,他笑着看向冯嫣,“你姑母还说你被人掳去域外了——哪晓得最后还是魏府的下人跑来通报,说你好端端地梦游回了魏家——”   “嫣儿好端端的怎么会梦游去魏家,肯定还是殉灵人的诡计。”李氏看向窗外,有些茫然地喃喃道,“杜天师的那些暗哨,到底行不行呀……”   冯嫣笑起来,岔开了话题,“对了,五郎呢?他怎么没过来?”   “五哥中午就接了案子出去了,”小七在一旁道,“好像是从金陵来的一队书商在城东方向的山路上出了什么事吧,估计要明天才能回来呢。”   ……   夜深人静的时候,魏行贞又像前几日一样,在矮矮的桌案前席地而坐。   他手执花梨紫毫笔,锁着眉头在奏折上留下批复意见。   在他身后,冯嫣也依旧枕靠在蓬松的狐尾上。借着桌上的光,她一页一页地读先前没有看完的殉灵人案卷,每读完一页,她便随手将纸张丢去一旁。   魏行贞伏案疾书的时候,冯嫣手里的卷宗也越来越薄。   两个人默不作声,各自忙碌。   间隙中冯嫣有时会抬头看一看魏行贞的侧脸,一想到当下这个场景或许在今后的生活中会时常出现,她就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   “阿嫣不去睡吗?”魏行贞突然轻声开口,“我这儿还要好一会儿。”   冯嫣摇了摇头,她将手里最后的案卷扬了扬,“……我还剩这么一小沓就看完了。”   “为什么读得这么急。”   “爹今晚不是说他刚得了几条锦鲤,想明天亲自给梅十二送去吗,”冯嫣轻声道,“我想着,不如就趁这个机会跟着一起去看看……”   魏行贞手里的笔停了下来,目光严肃地看了过来,“你要自己过去?”   “哈哈……当然是我们一起去啦。”冯嫣坐起身,笑吟吟地把下巴放在魏行贞的肩上,“你这段时间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现在我要去梅十二那里你反而不跟着,岂不怪哉。”   魏行贞哼了一声,“我跟去了,他那下半阙话还怎么和你开口。”   “他总是会制造机会的,到时候你就坡下驴不就好了。”冯嫣笑着道。   “呵。”   魏行贞沉着嘴角,继续在眼前的奏章上奋笔疾书。   ——他可不会就坡下驴,能控制住不要就坡打人就不错了。   冯嫣又接着道,“这个咒印,还有他的身份,我的身份——我试试看明天都搞清楚。”   “何必这样亲身赴险,”魏行贞冷声道,“明日我直接把他抓来。”   冯嫣听出他有些负气,先是笑了一声,然后伸手捏住他的笔杆,将那支短毫夺过搁在近旁的笔架上。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冯嫣叹息着坐去魏行贞的怀中,“这是谁家的小狐狸在吃醋啊……”   魏行贞不为所动,他瞪了冯嫣一眼,“这可不是什么小狐狸——我就该趁你昨天没醒,把事情全都捅到杜嘲风那里,直接断了你冒险的念想。”   “你听我说啊,”冯嫣抬起两根手指,“我有两层考虑,第一,这不是一件人多力量大的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个人的立场,只会把事情搅得更加复杂,我们迟早要把事情托给杜天师的,但不是现在;   “第二,你还记得杜嘲风说他和匡庐二人交手的情况吗?明明一开始是两个大活人,但转瞬之间,他们就变成了两只布偶傀儡——我前天夜里也是突然从思永斋消失的,对吧。我怀疑这两种法术本质上是一回事。   “瑕盈这个人谨慎狡猾,想必早有不止一条的脱身之计,我们贸然行事不一定能捉得住他,反而打草惊蛇——而我们现在,就连梅十二是不是他在洛阳唯一的身份都不清楚。   “他前日的话里虚虚实实,有一句却确实有些道理——人海茫茫,他要是现在消失了,我们又要去哪儿找他呢?   “所以,就像你晚上说的那样,现在敌在暗,我在明……行贞,行贞,你看着我。”   冯嫣伸手,强行掰过魏行贞的脸,逼他和自己四目相对。   “如今他以为能用几个似是而非的秘密锁住我的喉咙,迫使我向他那边倾斜,难道还有比这更有利的套话时机吗——我需要你的帮助啊。” 第七十四章 无名孽业   魏行贞表情仍旧带着几分不快。   片刻之后,他轻轻松了口气,看向别处,“……说吧,你想让我怎么做?”   ……   同一片夜空下,瑕盈正站在院中望着今晚的月亮。   今夜他的小院亦非常热闹,砂、虹两姐妹终于带着最后的利刃抵达了洛阳,几人今晚就在这间小院中落脚。   “先生,他已经在茶室了。”   年迈的匡庐缓缓步入中庭,向着正在望月的瑕盈低声说道。   瑕盈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低声答了一句“知道了”。   匡庐又道,“我问过了,他今日的名字叫夹谷衡。”   瑕盈笑了一声,“不错的名字。”   ……   茶室中点着一支宁神的熏香,夹谷衡已经沐浴更衣完毕,此刻正静静地坐在坐席上等候瑕盈的道来。   他凝视着茶室的墙上悬着一张笔记遒劲的题字,上面写着“霜雪既降”。   夹谷衡一眼就认出这句话的出处——这讲的是旧时圣贤带着弟子被围困在陈蔡的故事,那时师徒几人已有七日不火食,但夫子却仍然弦歌不辍。   弟子们不解,在大家已经食不果腹、疲惫不堪的时候,夫子怎么还有心奏琴而歌,这人的良心哪里去了?   夫子慨然道,“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虽然此刻,他以仁义之道遭逢乱世之患,但他临难不失其德,自省不穷于道——可见这并非走投无路的绝境,反使他更加通达坚定。   ……但瑕先生为什么要在自己的茶室挂一副这样的题字呢?   夹谷衡带着几分敬意地思索着。   他知道有一句古训叫“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乃是赞颂松柏不畏严寒的高洁品性。   但是,天地间有寒暑风雨之序,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   有些花在春夏盛开,有些果在秋日成熟,有些草藤一季就凋零,也有松柏这样的巨木,四季常青……   草木也好,风雨也好,大家不过守着自己的时岁,何以有的就要被批判,有的就要被赞颂呢?   往深里想,所谓的贵与贱,淫与义,公道正义,伦常善恶……究竟是亘古就存在的天道法理,还是人与人之间一时兴起所定下的约定呢?   抓着这个思绪的线头,夹谷衡凝视着题字的目光变得更加专注了。   他情不自禁地顺着这个想法想了下去,然而脑中突然传来一阵痉挛似的头痛。   夹谷衡终于意识到了危险,他皱紧了眉,两只手深深地抓住了自己的脑袋。   趁着还没有引发剧烈而不可抑制的疼痛,他迅速摇头,好像要将自己这些无用而繁复的思绪暂时从脑海中全部甩脱。   当一切平息下来——他有些艰难地喘息着,整个人倒在地上一阵一阵地抽搐。   夹谷衡感到额头再次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   额头上漆黑的犄角好像又生长了几厘。   屋外地走廊上,这时才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他立刻望向大门处——木门推开,瑕盈出现在门后。   “先生……”夹谷衡有些虚弱地开口。   瑕盈一见他的模样就皱紧了眉。   他快步走到夹谷衡的身边,扶着对方坐了起来,而后迅速从袖中取出一小瓶嗅盐,递到夹谷衡的鼻下。   片刻之后,夹谷衡重新恢复了力气。   两人在灯下对坐,瑕盈凝视着对方黑色的角——他记得前几年相见的时候,这只犄角还是浅白色的,远远看去像额头的正中间凸起了一个大包。   然而如今它却已经有人的中指那么长,漆黑、透亮,形状看起来和犀牛角真的别无二致。   “……你这几年都在干什么。”瑕盈问道。   虽然夹谷衡浑身上下都是岩灰色的皮肤,即便羞愧时也不会被人瞧出在脸红,但他仍然有些不敢去看瑕盈的眼睛。   “我……我一直待在金陵的芥子园。”夹谷衡小声回答。   “那个书坊?”   “嗯。”   瑕盈锁眉,“……原来我之前给你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吗。”   虽然这句话语气依旧平静,但夹谷衡还是从中听出一些责备的意味来。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像是犯了错受到训斥的小孩子一样,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几年前分别的时候,瑕先生三令五申,从今往后,自己绝不能再读世上的经史子集。   然而……他办不到。   他至今已活了四千七百岁,不识字不读书,在域外过着神仙一般的快活日子。   然而自从十几年前跟随着瑕盈来到中土,一切就慢慢变得诡异起来。   夹谷衡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他没有名字。   妖物的名字与人类不同,它并非是仅仅用来作称呼或是寄托美好愿望的东西。   妖物的名字是生来就有的,有些蚀刻在灵识上,有些出现在预言里,有些则是要等待时机,在某个天道注定的时刻落下。   落在他们的眼前,落进他们的心里。   在与瑕盈相遇之前,夹谷衡在世上已经活了四千七百岁,可他始终不知道自己叫做什么——这即便在妖怪中,也是极少见的情形。   在域外时他从不介怀这件事,然而一到中土,他立即发现这里几乎每个人都有名字,这令他大受刺激。   那时夹谷衡问,瑕先生,我没有姓名,该如何是好?   瑕盈笑答,这世上人的名字,你看上了哪个,抢过来就好了。   对人类而言,灵与名的联系并不像妖怪那么紧密,但每当杀掉一个人,并将他的名字占为己有的时候,夹谷衡都感到自己的心灵中升起了一阵短暂而宁静的幸福。   可有了名字之后,他又不满足——因为他很快发现,这些名字都是可以落在纸面上的。中土之人称之为“字”,每个字又可以组词,各含深意,精妙绝伦。   然而他从未读过书,自然解不开这些谜题。   瑕先生空闲的时候,会为他拆文解字,但当瑕先生忙碌起来,他就不好再来打扰了。   许多个夜晚,夹谷衡独自对着自己的新名字,他抓耳挠腮,半猜半想始终不得其法。   某一日他灵机一动,每次杀人之前先,会先逼着对方说清楚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从此免去不少麻烦。   他曾经捉过一个叫“弘毅”的人,对方告诉他,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这是儒家的道义。   后来又捉过一对兄弟,一个叫“培风”,一个叫“图南”。   他们的名字来历更加有趣,说有巨鲲化作大鹏鸟,扶摇直上。   九万里,则风斯在下,而后乃今培风;   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这些名字美好的人一个一个地在他手中殒命,他兴高采烈地,将人间无数个寄托着愿望的名字占为己有,有时十几天换一个名字,有时一天换十几个名字。   如是过了十年。   某个夜晚,他在睡梦中突然感到头疼欲裂,几乎要疼死过去,等到醒来时,额上已经长起了一只软绵而稚嫩的犄角。 第七十五章 吾生有涯   这犄角长出来以后不痛不痒,也再没有别的变化,他很快就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彼时夹谷衡有许多更加有趣的事情要做——在他不断抢夺名字的过程中,他竟靠着这一点只言片语,建起了对诸子百家的星零印象。   这好奇之火一经燃起,就一发不可收拾。   白天,他偷偷潜入私塾,和稚子一道听夫子启蒙。   夜晚,他睡在各地的藏经阁,开始由简至繁地阅读书册。遇见艰深难懂的部分,他不敢去问瑕盈——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总觉得过去瑕先生在向自己说文解字的时候似乎对此相当介怀。   生平第一次,他束发结冠,用软纱当作幞头包住了额前的犄角,带着风干的肉条去求见私塾里年迈的教书先生。   那老人初次见他时,被他野兽一样的眼睛吓了一跳,但见他率真又执着,似乎没有怀什么歹意,便试着与他攀谈,三言两语之间便意识到眼前非人。   然而老先生一念向善,想着圣贤“有教无类”的教诲,还是接下了这个学生,他常常在夜半无人的时候为夹谷衡指点功课,从句读教起,后来又慢慢给他讲史讲经。   在那段时间里,夹谷衡将搜抢姓名的乐趣完全地抛在了一旁,甚至连瑕盈交给他的一些任务都完成得得过且过。   他颠倒作息,白天在藏经阁中废寝忘食地读书,入夜就跑去夫子家中请教,所有的时间都扑在了书卷上,王朝的兴衰史他读得如痴如醉——有忠臣良将蒙冤陨落,他颦眉出涕,见佞臣贼子终得报应,他喜不自胜,恨不得跳起来狂舞。   这样日复一日,他学得飞快,平时所涉猎的典籍也远远超出了夫子所知的范畴。   他变得越来越像一个人,越来越知礼,然而与此同时,头顶的犄角也变得越来越坚硬。   他仰望着夫子,尽管这个老人才不过将将活了一甲子,但却有一双把世事看得通透的眼睛。   一日黄昏,他偶然翻见一部书信集,其间有太史令在给友人的长信中写“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翻过一页,又见“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   他将全信反复读了几遍,看得眼睛发直,心中忽然升腾起一番凛然热气——   或许是因为死亡离他还太过遥远,他还从来没有想过生死这样的问题啊!   他没有父母,没有姓名,瑕先生在日昳之域将他降服,他就跟着瑕盈来到中土——可他心中从未涌起过忠诚、敬爱……又或是甘愿为了谁谁而死,为了坚守某个信念而死的念头。   四千年——人间已是沧海桑田,无数雨打风吹而去,然而在他这里,却一直只是午后一个懒洋洋的时辰罢了。   他的眼中第一次涌起热泪,不禁弃书而逃,一个人跑去山野之中嚎啕大哭。   眼泪把他的眼睛洗得晶莹透亮,他重新审视着自己过往的生命,像看着一个浑噩而苍白的陌生人。   他仰望着星辰,第一次有了自己正在活着,正要活着的感觉。   旧日的一切好像年久失修的危楼摇摇欲坠,在他如同烈火的热情之中,一场新生正在发生。   他想象着自己为了某桩事业奉献所有热忱的样子——尽管他还不知道这究竟会是怎样的事业,但他已经高兴得发了狂。   他第一次领会到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感觉——   这是抢夺一千一万个名字,也无法比拟分毫的至高欢乐!   他一路狂奔跑去夫子的家中,迫不及待地想要将今夜的领悟告诉老人,然而等待着他的却是一场大火——当他在山中为了自己的顿悟而哭泣的时候,有匪徒倾巢而出,扫平了夫子所在的村落。   他在大火中找了整整一夜,始终无法在尸山火海中找到夫子的踪影。   火舌噬去了他儒生的衣袍——这本是夫子为了嘉奖他刻苦用功,而奖励给他的礼物,如今也随着人间的这场大火,化作了灰烬。   善恶报应在他的经手下来得格外迅速,天还未亮,凯旋而归的山匪就在自家的山头上被尽数屠戮。   许多刚刚被捉上山的妇女趁乱逃生,总算躲过一劫。   在烈火中,人们只看见一个额头长着角的怪物在大肆杀虐。   在那场大火过后,夹谷衡再也无法扮作常人了——或许是因为烈火灼烧,或许是因为心魔反噬,他的皮肤呈现出令人胆寒的灰黑色。   他已经活了那么久,但心智却过于年轻,一颗刚刚被烧得滚烫的心倏然间浸入冰凉的冷水,让他对眼前一切呈现出一种极端的摇摆。   他这时才开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像夫子那样的人,在世间是极少数极少数的存在。   那些在史书中慷慨悲歌的英烈也如同夜空中闪烁的星辰,看起来虽然很多,但若是放在人群之中,便如同沧海一粟。   这些璀璨夺目的圣贤绽放出如此灿烂的星火,这世道又是如何对待他们的呢?   ——掠夺!欺凌!杀戮!   他冷眼望向曾经将他短暂点燃的史书——这其中,曾经让他挥洒热泪,魂牵梦萦的人里,又有多少人最后得了善终呢?   他们的下场……多是一场场“求仁得仁”的骗局罢了。   可是大浪淘沙,这些人还是前赴后继地出现,一次次力图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这些人……到底图什么?   几乎在刹那之间,原先对人的敬与爱,变成厌恶、同情和不解。   才刚刚得到的“生命的意义”,也瞬间被自己推翻。   从那之后,他日日苦思,夜夜冥想——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究竟要做些什么,才算活过呢?   这些年他在金陵蛰伏,瑕盈几次来信,警告他不要再碰经史子集,也不要再想那些艰涩而没有答案的问题。   他自己也渐渐体会到了这么做的危险,每当他把事情往深里想几步,脑袋就像被人用钢钉扎穿一样疼。   然而,就算如此,也忍不住不想。   他不吃不喝地继续去书海寻找答案,也曾在夜间潜入一些大儒的屋舍,试图从他们那里得到灵感,但再没有一个人像夫子那样看着他。   人们两股战战,以为他什么也不懂,就拿些根本没有营养的车轱辘话试图来应付他,往往被他引经据典,反驳得瞠目结舌,并毫无悬念地死在当夜。   额上的犄角变得越来越坚硬。   他也再次找回了……杀戮的快感。 第七十六章 置之度外   “为什么办不到?”瑕盈平静地问道。   夹谷衡没有回答,倒不如说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   他被这些生生死死的问题抓在了手心里,除了去求索、去思考,他再没有第二种选择。   瑕盈又道,“虹和我说,你们两个月前就从金陵动了身,但你一路拖延,非要跟随着书商的队伍慢慢西行……是这样吗?”   “是。”   “为什么。”   “虽然这些人并不认识我,但在芥子园的三年,我也算和他们朝夕相处过了,我想既然他们也要来洛阳,我不如就送他们最后一程。”   “但你却在洛阳城外杀了他们。”   夹谷衡点了点头。   “这又是为什么?”   夹谷衡沉默了片刻。   他静静地望着不远处桌案上的熏香,燃尽的香灰仍以先前的姿势接在香柱上,一条暗红色的线在中端慢慢燃烧,慢慢下移。   夹谷衡的目光追随着那道明灭的燃线,一点一点地想着先前氤氲在心中的想法。   “……因为,我不明白。”他低声道。   “对什么不明白。”   “我原本以为,他们运送雕版的路途也会险象环生,会有山匪,有妖邪……但没有。”夹谷衡颦眉道,“中土的妖物早就知道要避开人经常出没的地方,官道上一路都有驿站和巡卫……即便遇上什么麻烦也能很快解决。   “从金陵到洛阳,像他们那样慢慢行进要走上两个多月,等到了洛阳,歇上半个月,再折返回金陵,又是两个多月——这一趟往返,半年就过去了。   “这半年他们做了什么事呢——运着一批根本没有人抢夺的货物,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然后原路折返。”   夹谷衡抬头望着天顶。   “我想着这件事,想了很久,突然就觉得这些人很可怜。他们虽然是人,但却像驴子骡马一样活着——可明明已经像驴子、骡马一样活着了,却毫不自知……这么想着,想着,这些人在我心里的面目,就变得一日比一日可憎。   “昨天夜里,我坐在树上,听着他们在篝火前聊天。他们商量着等进了洛阳要如何玩乐,我就是那时起了杀意——虽然我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但我确实那么做了。”   “就这样?”   “就这样。”夹谷衡点了点头。   瑕盈的目光陷入些微沉思。   “我给先生带来什么麻烦了吗?”夹谷衡问道。   瑕盈摇了摇头,他轻叹一声,“你从前拿姓名来问我涵义的时候,我从来不和你讲深,你还记得吗?”   “记得。”夹谷衡有些难为情地笑了一声,“那时总是拿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麻烦您——”   “倒不是因为麻烦……当时不能和解释的理由,恰好就是我不能解释的原因。”瑕盈低声道,“不过现在看来,还是只能和你好好谈一谈。”   夹谷衡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瑕盈轻声开口,“喜欢刨根问底的性情,放在人身上没什么大碍,放在妖怪——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大妖身上,却是一剂毒药。   “人活一世,不过数十载而已。更何况为了御寒果腹,他们还要终日劳作,能分出的心就更少。不像你,一旦想起某个问题来整个人都要钻进去。   “人的寿元短暂,一生能做成一件事,就能成为他们的凭依——下至乐师、匠人、名伶、医者、僧道,上至帝王、文士、官吏……无一不是如此。有一技之长伴身,再寻三五挚友,在俗世的生活就永远不会寂寞。   “你呢?你不是喜欢群居的妖怪,又活得这样久,什么样的东西才能成为你活下去的凭依?”   夹谷衡怔了一下。   这些问题……他从前竟从来没有想过。   瑕盈又道,“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去想这些问题,可世上无聊的事情多得很,在这里耗上一些时日,在那里也耗上一些时日,日子也就过去了;   “有些人想了一辈子也想不通透,虽然痛苦,虽然折磨,但死期一过,痛苦也就有了终结。   “可你要怎么办?”瑕盈望着他,“要是‘死’一直不来找你,你要去找死吗?”   “我……”   夹谷衡有些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他先前确实隐隐有些这样的直觉,只是一直不能像瑕盈这样完整地把话给说出来。   ——没错,他确实一直在找死。   他能够意识到“死”之于“人”既是解脱又是诅咒,但却始终看不清“死”之于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他学着人的样子,将刀枪剑戟插进自己的身体,那确实让他感到一阵剧痛,却不能杀死他。   唯一能够让他产生濒死之感的,便是每次沉入哲思时引发的疼痛——然而疼到不能忍受的时候,他整个人就会昏厥过去,思索也就自然而然地停下来。   那究竟怎样才能真正体会到死亡的感觉呢,他不明白,于是每次杀人之前,他都要先问对方一句“你怕死吗”。   他期待有人能在那种命悬一线的时刻体会到一些新知——那或许也能够解救自己的倒悬之苦。   然而至今为止,没有一个人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瑕盈低声道,“早先时候不和你说这些,是怕这些话说出来只会让你的烦恼变得更多——但现在看来,已经不能不讲了。”   “我找不到死,死也不来找我,瑕先生,我又该如何——”   “请你暂时将生死置之度外。”瑕盈目光灼灼,如同火炬,“实在想不通要为了什么活下去,便为了我活下去吧——我需要你的帮助啊。”   望着眼前的青年,夹谷衡再一次短暂地失语,他有些无措地望着瑕盈。   “我能……冒昧问您一个问题吗?”   “请说。”   “您……确实是一个‘人’,没错吧。”   “当然。”   “您今岁的年纪是……”   “二十七。”瑕盈答道。   夹谷衡忽然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骤然想起十三年前,在日昳之域第一次与瑕盈相见的情形,那时的瑕先生还不像今日这样万事从容,举手投足间,带着一些少年人的青涩。   他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对着正在午后暖阳里打着瞌睡的自己说了一声“喂,跟我走吧”。   还不等夹谷衡回答,瑕盈便伸出左手,轻轻触碰了夹谷衡的额头——那种感觉,夹谷衡无法描述,却至今令他难以忘怀。   在那之后,他就稀里糊涂地跟着这人四处游历,最后来到了中土。   推算起来,当时瑕先生也不过十四岁吧。   再看看眼前人如今的模样……当年的稚气早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这不过才十几年的光景啊。   时间在人的身上,实在是走得太快了。   而比这走得更快的,是他们的心智——从瑕盈的目光里,夹谷衡再次看到了那种让自己无比艳羡又始终无法得到的东西。   倘使对人来说,一生只要能做成一件事,就能成为他们的凭依……那么瑕先生想必已经找到了自己一生的事业吧?   如果继续在他身边待上四十年,五十年……他也会变成一个像夫子那样皓首苍髯的老人吗?   想到这里,夹谷衡忽然激动起来。   他直起身,向着瑕盈郑重地俯身叩首,心中亦凭空升起许多难言的敬意和依恋。   “这躯壳、性命……从今往后,唯先生马首是瞻。” 第七十七章 收之桑榆   几乎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月琴清澈、灵动的声音——那是匡庐一时兴起,在空无一人的庭院中抚琴。   瑕盈和夹谷衡一时间都没有再说话,两人在沉默间聆听,屋中只有那道熏香的燃线仍在缓缓下沉。   ……   院子里,总是与匡庐一同出现的少年抱着柱子躲在暗处,目光却炯炯有神地盯着瑕盈所在的茶室。   一曲终临,老人放下月琴,侧头转向少年的方向,“青修。”   青修瞪了匡庐一眼,“……你这老儿,眼睛不是瞎了么,怎么我到哪儿你都能看得见?”   匡庐笑呵呵的,“你又在这里守瑕先生,功课都做完了吗?”   “一早就做完了好吗,本来想拿给先生看的……”   青修皱着眉头,有些暗恼地瞪着茶室。   今日青修的腰间没有挂竹笛,他两只手各拿了一只布偶,左手是黑眼睛,右手是红眼睛,看起来都有些陈旧。   “那个长角的怪物什么时候出来,”青修不耐烦地跺脚,“他怎么一直占着先生不放啊。”   匡庐轻声道,“他每次来,都要和先生一番长谈的,你去休息吧,功课明早再送去先生那里。”   “每次?”青修蹦蹦跳跳地跑去老人身边,原本阴沉的脸色瞬间就变得天真无邪起来,他露出讨好的神色,“这么说,你认识这个人呀?”   “谈不上认识,只是见过。”   “他是先生的什么人?为什么每次见先生都要长谈?”   匡庐笑了笑,并不回答,那双早就失神的眼睛望向前方,抱着月琴的手,又再一次拨起弦音。   青修正要上前胡搅蛮缠一番,身后茶室的门突然开了。   “先生!”   青修立刻松开匡庐的手,跑去了瑕盈身边,还有几步之遥时,他突然看见站在瑕盈身后的夹谷衡。   夹谷衡此刻还沉浸在方才与瑕盈的谈话之中,那张沉思中的脸显得既怪异又残忍,青修本能地停在了瑕盈的身侧,躲在他的身后望着这个怪物。   “匡庐。”瑕盈向着院中的老人唤了一声。   老人起身。   “你带夹谷衡去客舍,”瑕盈轻声道,“和他说说这些日子我们在做,和要做的事。”   “先生!”青修又一次跳了起来——他是那么地想引起瑕盈的注意,如果不是瑕先生最讨厌别人伸手碰他,他此刻一定也抓起了瑕盈的衣袖反复摇晃。   瑕盈低下头,“怎么了。”   青修将手中的两个布偶高高举起,“我今天想到了一个办法!能够将两个布偶置换的距离再拉长一倍,我想当面再演示给您看!”   “太晚了。”瑕盈望着他,“明日吧。”   “那明天一早——”   瑕盈再次摇了摇头,“夜里吧。”   青修几乎已经快要把那句“瑕先生明早是有什么事?”问出来了,忽然间打了个寒战——瑕先生不喜欢被人追着问这样的问题。   他勉强笑了一下,“好,好我知道……我知道。”   不远处,匡庐也表情复杂地听着这段谈话,他听见夹谷衡的脚步声慢慢走到了自己跟前。   “请带路。”夹谷衡说道。   ……   昏黄的烛火下,夹谷衡一面听着匡庐的讲述,一边翻阅着名册——除了经史子集以外,他最喜欢看这种东西。   这些名册里收录了洛阳中大部分值得关注之人的姓名、官职,还有简短的人物小传。   夹谷衡不管后两者,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姓名一列,如同食客在看菜谱。   等到匡庐把该讲的话都讲完了,夹谷衡手里的名册也差不多快翻到了尾页。   “夹谷先生看到了喜欢的名字吗?”   夹谷衡抬眸看了匡庐一眼,目光又落回书上,“老丈不用喊我先生,叫我夹谷衡就可以。”   匡庐笑了一声,“好。”   夹谷衡左手握拳,撑着脸颊,继续一页一页地往后翻,“没有什么特别入眼的名字,都太普通了,要么就太文弱——相比之下,您的名字我更喜欢。”   “匡庐,阿予,青修……”夹谷衡报菜名似的叫了一圈今晚在瑕盈屋舍中见到的同伴,他表情极为平和地轻舔唇角,“嗯,都很好,”   尽管匡庐听出夹谷衡这话中浅浅的褒扬意味,但老人还是情不自禁地背后一凉。   夹谷衡合上名册,丢去一旁杂乱的书堆里,又取出另一本新的名册开始翻阅起来。   他低声说道,“我原本听说洛阳有一个叫贺夔的乐师,这一趟来就想取他的名字,结果先生不让我碰他——老丈见过这个人么?”   “同你一样,几面之缘。”   “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不好说。”   “嗯……”夹谷衡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低吟,目光却始终没有再看向匡庐。   这一本名册里的名字,质量比前几本高多了。   行贞——上口倒是上口,不过拿这两个字作名未免过于端着。   易殊——也不错,不过他前些日子才用过一个同样带“易”的名字,这几天暂时不想再用这个字了。   又翻过一页。   纪然……   啧,像个女人的名字。   “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休息吧。”匡庐起身去收拾被夹谷衡丢得乱糟糟的名册,“你们要在明天天亮以前离开这里,还能休息的时间不多了。”   “费心了。”夹谷衡随手合上名册打算还给匡庐——然而就在书页翻飞的一瞬,一个名字好似一团星火落进他的眼中。   他迅速收回手,眼疾手快地将名册翻至方才的那一页。   杜嘲风。   嘲风。   夹谷衡忽然觉得脑中嗡了一下——这感觉,就和当初听见贺夔这个名字一样,他浑身上下都冒起了鸡皮疙瘩,某种混杂着贪婪、喜悦和杀戮渴求的心绪翻腾起来。   呵,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大概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   次日一早,当瑕盈醒来,昨日到访的三人已经离开。   他像往常一样起身下地。   虽然昨日他拒绝了青修早晨过来的请求,但其实今早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做——至少此刻看来,没有。   这样的闲暇时刻,他还是比较想一个人待着,然后想些没什么用的小事。   比如,她今天会不会来。   瑕盈从昨天开始就有一种冯嫣今天会到访的直觉——昨天冯府的下人登门,说冯远道得了几只锦鲤,打算今日亲自送来府上。   这是一个比较自然的见面机会,如果冯嫣确实想把之前的对话再继续下去,她应该会抓住的。   洗漱过后,瑕盈抬起左手,在日光下望着自己的左臂——上面有一道和冯嫣右臂一模一样的约束印。   “先生。”阿予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有人在外面敲门。”   瑕盈伸手,笑着给自己松了松肩膀,“知道了。” 第七十八章 欲擒故纵   瑕盈施施然穿过中庭,尽管他对冯嫣的出现早有准备,但看到院子里只有她和魏行贞两人的时候,还是有些惊奇。   “魏大人,公子。”   魏行贞和冯嫣同时回过头来——眼前的瑕盈仍是一副月朗风清的容姿,好像此刻真是宾主相见。   瑕盈主动上前,先是左右望了望,而后才问,“……怎么不见伯父?”   三人之间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见冯嫣不开口,魏行贞便答,“父亲大人原是想亲自过来一遭的,但今早老国公托人送信来,请他立刻回一趟长安的尾闾山,所以就托我们将锦鲤送来。”   “原来是这样。”瑕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魏行贞环视了一圈瑕盈的庭院,“梅先生的院子里怎么也没个下人?”   瑕盈笑道,“平时洒扫的活会交给我师父家宅里的仆从来做,他们一般午后过来。”   “难怪这庭院如此清净。”魏行贞轻声道。   “我带你们转转?”   “不必了。”魏行贞答道,“今日原本就是来送一趟东西,阿嫣这几日精神一直不太好,所以跟我一起出来透透气,我们这会儿该回去了。”   瑕盈的目光蜻蜓点水地掠过冯嫣,从方才开始,她一直站在魏行贞的身后,脸色也显得有些憔悴。   ……是这几日都没有睡好吗?   瑕盈沉默地想着。   “等等……”冯嫣忽然伸手,轻轻抓住了魏行贞的衣角,“既然这院子这样清净,那走一走,也无妨。”   魏行贞握住她的手,声音低了下来,“……你吃得消吗?”   “嗯。”   冯嫣点了点头,进了这庭院这么久,她第一次抬眸望向瑕盈。   那目光仿佛望向一个共谋者,隐忍,警惕,又带着几分被胁迫的倔强。   瑕盈望向别处,笑了起来。   看来,她确实什么都没有和魏行贞提及。   ——虽然犹豫,虽然挣扎……但你还是来了。   好,好……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冯嫣。   瑕盈不动声色地调整着呼吸。   他转过身,轻声道,“那,两位请随我来。”   瑕盈带着魏行贞和冯嫣在自己的庭院里散步,与他们说起这院子的布置。   三人各怀心事,讲的人敷衍了事,听的人漫不经心,瑕盈的院子并不大,但因为布置得当,所以显得丰饶而有情趣。整个散步的过程里,魏行贞自始至终牵握着冯嫣的手,丝毫没有留下任何让旁人靠近她的机会。   只是在经过茶室的时候,他有些在意地往里面看了两眼。   穿堂而过的风吹来几分令他感到危险的浅淡气息,却并不属于梅十二。   ……显然有什么东西,曾在这里出没。   经过主屋门前的时候,三人又遇见了正在读书的阿予,少女仍像先前一样静静地坐在木头轮椅上,用她空灵而没有感情的声音向所有人问好。   冯嫣这几日几乎快要忘了还有阿予这样一个人,此刻望着这张无辜而单纯的脸,她心中再次起伏。   ——梅十二既然是假的,那这个妹妹显然也不可能真到哪里去。   然而……她又确实从未在阿予身上感受到任何邪念。   一片飘零的落叶轻轻拂落在少女的头发上,冯嫣趁此机会上前,伸手为她拂去枯叶。   碰触的瞬间,也没有任何新的感知。   阿予抬起头,向着冯嫣低声说了一声“谢谢”,目光带着感激。   冯嫣望着她手里的书册,“阿予在看什么?”   阿予低下头,将手中的书册合上,露出封面《太平揽胜》四个字——这是一本前朝编撰的精怪故事集,将周以前所有神仙鬼怪、道术方士、异人异僧、草木鸟兽相关的志怪传奇,全都不加删减地收录在一处。   “读到哪里了?”冯嫣问道。   阿予垂下眼眸,“……刚刚读到昭公四年,鲁国大夫叔孙豹因为错信庶子妖仆,先后疏远自己的两个儿子,最终被饿死在病榻上的事。”   瑕盈轻叹一声,“这些神仙志怪的书册……你也少看些吧,哎。”   阿予没有说话,她不置可否地将书册紧紧抱在怀中,然后向着眼前三人稍稍躬身,算是告辞。   而后,她一个人转着车轮往里屋去了,谁也没有理会。   “天色不早了。”魏行贞就在这时适时地开口,“今日多谢梅先生招待,我们也该回去了。”   几乎就在这时,冯嫣的身体轻轻颤动了一下,魏行贞有几分意外地侧目,“阿嫣是还想再走走吗?”   冯嫣表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没有。”她低声道,“那就……回去吧。”   瑕盈静静地望着冯嫣,他忽然觉得,此刻的自己好像成了三人中最收放自如的一个。   这从容的感觉让他不由自主地微笑。   “我送你们出去吧。”瑕盈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魏行贞向着瑕盈稍稍点头,“有劳梅先生。”   ……   直到上了马车,冯府的仆从挥动马鞭带着两人慢慢远离瑕盈的宅院,冯嫣才又恢复了一向的神情。   方才在瑕盈的院子里走了许久,精神又一直紧绷着,这会儿放松下来,她枕在魏行贞的肩上,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睛。   魏行贞依旧神情严肃,他想着方才的一切,仍有些拿捏不准。   “……你确定这么一来,他今日就会再来冯家拜访?”   冯嫣稍稍调整了姿势,低声道,“……应该,会的吧。”   瑕盈会不会来、会不会今日就来,这要看他愿意在多大的程度上展现自己的诚意,而以先前他在黄昏之域的表现,这个人想要澄清一切、告知一切的,强烈得超乎冯嫣的想象。   原先冯嫣觉得,在跟随父亲登门拜访的时候,就可以找个机会与瑕盈接着谈话,但这个计划一说出口,就遭到了魏行贞的强烈反对。   一来,自家的院落到底比外面要来得熟悉,瑕盈本身就已经非常危险,若是再将谈话的场所放去他的庭院,则等于将主场拱手让人。   二来,在冯嫣已经莫名被带去域外之后,如果魏行贞还会放心让冯嫣单独与某人——尤其是这个他之前就一直觉得不太寻常的太医共处,那就太荒谬了,荒谬到一定会被一眼识破是计谋。   因此,能够让瑕盈合情合理地讲出这个故事的地方,只能放在冯家——或者魏府。   只有在这两个地方,冯嫣短暂的独处才不会显得突兀。   然而再往后,不论是冯嫣还是魏行贞,都想不出如何才能制造出既能确保自身平安,又能不被瑕盈识破的局势。   两人商量许久,最后决定把这个难题抛给瑕盈——冯嫣只要登门表露自己有交谈的意愿,剩下的事情该怎么办,就交给瑕盈去想。   “但即便他今晚来,我也不会给他机会。”魏行贞轻声说道。   冯嫣仰起头,“嗯,行贞就按照自己的想法防守。”   两人的手握在一处,心里不约而同地升起同一个念头——   我倒要看看,这个瑕盈还有多少手段。 第七十九章 凡人   瑕盈站在门口,目送冯嫣和魏行贞的马车消失在街角,才缓步返回。   匡庐这时才又一次出现在庭院中,“先生,夹谷衡和虹、砂今早都已经走了。”   “嗯,我知道。”   瑕盈慢慢地往里走,匡庐在他身后跟随。   “还有一件事,让我有一些不安。”匡庐低声道。   瑕盈脚步停下,转过身,“……怎么了?”   匡庐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瑕盈的方向,“夹谷衡对杜嘲风的名字,很感兴趣。”   瑕盈笑了一声,“他好像对这类姓名都挺感兴趣的。”   “我担心这段时间,他会去找些麻烦,”匡庐轻声道,“是不是也让阿予看看——”   “不,不用。”瑕盈摇了摇头,“这样对她的消耗太大了。”   “那夹谷衡那边——”   “你不用为他担心,”瑕盈轻声道,“他和我们不一样,如果杀掉几个杜嘲风能让他觉得平息一些,那即便会引来些不必要的注意和围剿,也还是值得的。”   匡庐站在原地,想着瑕盈的话。   他直到现在还记得上次与杜嘲风短暂交手的感觉,凛冽的杀意藏在他势如疾风的招式之间,匡庐自始至终没有看清杜嘲风手中的兵器究竟是什么,只能感觉到它凶残而锋利地割破自己喉前寸许的风,好像稍有不慎,就要落进对方的囚笼。   从各种意义上说,这都是一个值得慎重对待的对手,不然上次瑕先生也不会突然中止捕捉冯婉的行动——阿予当时也说么,有埋伏,有劲敌,出手必死。   但换到夹谷衡这边,瑕先生的反应就变成了“即便杀掉几个杜嘲风也值得”。   这个长着犀角的男人到底……什么来历呢。   “青修人呢?”瑕盈忽然问道。   “在屋子里呢。”匡庐回答,“您要现在见他?”   “嗯。”瑕盈点了点头,“今晚我打算去一趟冯家,估计会待到很晚……让他现在就带着东西来书房找我吧,免得又耽误了。”   “好,我去喊他。”   目送匡庐离开后,瑕盈一个人迈着稳健而轻快的步子往前走去,庭中的假山与盆栽被他迅速地甩在身后,不远处的天空中有飞鸟在成群结队地回旋飞行。   晨间的日光照耀下来,让他不禁微笑,只觉得今日的辰光格外令人欢喜。   ……   桃花卫官署的屋舍之中,杜嘲风正在给自己泡茶。   之前在城外发生的惨案他已经略有耳闻,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声势,当真叫人生出一种黑云压城的紧迫感。   他想着一会儿要去平妖署的事,转身时衣袖带起桌上的茶盏,只听得一声脆响,那只泡茶用的白瓷杯子摔在地上,碎了一地的残渣。   不远处的筐篓里已经放着两堆碎瓷片——这是他今早打碎的第三只杯子。   这一次,杜嘲风没有再拿扫帚来收拾。   他望着地上的碎瓷,心中隐隐觉得不详。   从今天睁开眼睛起他就有些心神不宁,好像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而他对此全然未察。   这种忧从中来不可断绝的感受,这些日子几乎就没有停过——他知道有些灾祸就要发生了,但却不知如何阻止,而当一切风浪突然归于平静,他也不清楚这些暂时的安宁背后究竟又藏着什么阴谋。   他想不通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一桩接着一桩,而他毫无办法,这敏锐的直觉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带来强而有力的预警,只能带来反复而持续的煎熬。   “天师大人在吗!”屋外传来冯易殊的声音。   杜嘲风侧目,“院门没锁,进来吧。”   冯易殊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两个平妖署的下属。   这个总是神采奕奕的青年今日看起来也有些憔悴,他的眼周暗沉下来,眼窝也因为昼夜不停的追踪调查而比平时显得要深一些——这看起来至少有两个晚上没怎么合眼了。   “五郎怎么过来了,”杜嘲风轻声道,“我正准备动身去平妖署那边找你细谈。”   “不必了,我就是想着这件事所以才先到这里来,天师这会儿和我一块儿去一趟大理寺吧,”冯易殊将一封短信拍在了桌上,“这是今早陛下通过凤阁传来的谕令,此事由平妖署主理,天箕宫桃花卫大理寺协同追查——这次不是白蹭您的帮助了,有了旨意,您许多事做起来也更方便,天师对妖邪了解甚多,这次也要仰赖您出手相助了。”   杜嘲风自嘲地笑了一声,他展开了冯易殊带来的谕令,匆匆扫过之后重新将短信递还。   “走吧。”杜嘲风说道。   只是接下来,能走到哪一步呢。   ……走一步算一步吧。   这一日,在抵达大理寺之后,各方这两日的进展彼此交汇。   首先的进展来自现场,在对周边近五十里的土地进行了两次极为细致的检索之后,平妖署那边收集到了许多新鲜的线索。   他们先是在死者遇害处的附近斜坡上,发现了两串可疑的脚印。在那天拂晓的时候洛阳一带下过一场小雨,然而这些脚印却非常清晰——可见是雨后才留下的。   这些脚印不大,大部分印子都很浅,看上去像是两个女人留下的。   在脚印之中,有少数几只踩得特别深,当事人似乎曾非常用力地跺脚——而从鞋印的方向看,当时这只脚的主人,正面朝着杀戮的现场。   第二,脚印的附近洒落着一些红色的长发。这种发色在周人之中几乎是没有的,不过早年间长安有从西域来的舞姬,赤发的美人倒是也曾见过。为了保险起见,平妖署将一部分现场拾得的发丝送去了天箕宫,最后双方得出了同一个结论——   头发的主人是“人”,而非妖邪。   这两条证据迅速为大家还原出了当时的现场——在凶手杀人的时候,曾有两个女子站在不远处的高坡上来回踱步。   她们是过客?是幸免于难的逃生者?   不,都不可能。   以双方的距离和谷地、斜坡的地势,两个在坡地上徘徊等待的女人都不可能躲开杀人者的视线。   想一想,远处尸横遍野,且杀戮一直在持续,会有普通人望见这一幕,不仅不跑,还在视野开阔的地方来回踱步吗?   当然不可能……   这两个人,即便不是凶手的同伴,也一定是与凶手关系密切之人。   “那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纪然站起身,他两只手撑在桌面上,“我们会去洛阳的各处城门、客栈、屋舍中查探,看看近日有哪些两三人结伴同行的旅人进了洛阳。” 第八十章 大理寺少卿的本事   “李森。”纪然看向近旁一直在记录的下属,“这件事你着手来安排。”   “是。”   纪然将身前的两叠文书分别推向了冯易殊与杜嘲风那边,文书很厚,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冯易殊拿起随意翻了翻,这文书看起来像是卷宗,并且按照顺序,从天抚二年一直编纂到今年。   “这是……?”   “具体的细节冯大人和杜天师可以回去之后细看,我先简单来说下我这边的发现。”   纪然站起身。   “自上次岱宗山之变之后,我们就一直在整理近二十年来殉灵人活动的卷宗。   “但是,考虑到早期殉灵人的活动非常隐蔽,所以我们在收集资料的时候不仅仅整理了已经确定与殉灵人有关的卷宗,连带着把各地悬而未决的命案也全部做了收集——其中,有一些非常值得关注的细节。”   他哗啦啦地翻起自己手中的档案,然后停在天抚十三年那一页。   杜嘲风与冯易殊扫了一眼年份,也迅速将自己手中的文书翻到对应的地方。   纪然接着道,“天抚十二年,句容、于潜、临安、嘉兴、扬州一带,接连出现大儒被杀的命案——”   冯易殊和杜嘲风同时颦眉,两人的目光迅速扫过手中的白纸黑字:   天抚十三年,岁在辛酉,嘉兴大儒徐有让于自家书房被害,现场布置齐整,无打斗痕迹,死者两眼暴凸,面极惊恐。死因:斩首;   天抚十三年,岁在辛酉,嘉兴大儒谢隽趁夜游湖被害,同行三人无一幸免,舱内无搏斗痕迹,一人下身便溺,四人皆惊恐万状。死因:斩首;   天赋十三年,岁在辛酉,嘉兴致仕官员陈有姜……   冯易殊飞快地翻页,目光不断地在几个相同的字词之间跳动。   死者不是当地大儒,就是之前在朝中颇有声望的老臣,死因都惊人地一致,而且死前显然都遭到了什么惊吓。   杜嘲风也稍稍皱眉,如今纪然突然重提这几个案子,他也有了一些印象。   他记得当时最初几个遇害大儒的学生闹得很凶,大家言之凿凿,说自家夫子是死于仇敌买凶的阴谋之下,好几位过去与死者有过节的老夫子不堪其扰,最终也自尽这种极其惨烈的方式自证清白。   这之后当然又引起了另几场轩然大波。   而所谓的“买凶论”,也在案件接二连三发生之后不攻自破——凶手在无差别地袭击江南颇有声望的博学者。这些命案在天抚十三年到十五年间最为密集,往后从某一天开始,凶手就连同他谜一样的身份,一起销声匿迹。   “为什么我会留意到这些案子,”纪然轻轻叩击桌面,“你们看天抚十五年最后几个遇害的夫子,现场依旧没有搏斗的痕迹,老人家们死前依旧面色恐惧,但凶手的作案手法却从斩首变成了割喉——和这次芥子园书坊的遇害者们一样。”   冯易殊和杜嘲风迅速往后翻页。   果然。   纪然接着道,“当时官府始终找不到凶手,以至于案件到现在都悬而未决。那些遇害者中并非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之辈,也有像章以颌这样武德充沛的修士,但奇怪的是,这些遇害的死者们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过一次反击——这在当时是令所有人都非常困扰的一点。   “但是,如果凶手是一只大妖,那一切就都讲得通了,”纪然接着道,“当时也有人想过这个可能,为什么没有被采纳——因为现场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妖气,死者的尸体上也是如此。这次洛阳城外遇害的二百余人亦是这样,除了那个斗笠上沾染了妖气,其余的尸体都非常干净。   “再加上芥子园地处金陵,这些人都是从江南那边来的,我觉得有理由怀疑这二者之间可能有联系——甚至根本就是同一个人,而这个人远道而来,进入洛阳,很有可能还有其他什么目的。”   纪然的这一条线突然同时打开了杜嘲风与冯易殊的思路。   冯易殊紧紧攥着手里整理好了的卷宗。   诚然,大理寺想要调看各地的卷宗并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在书山文海里耐住性子把所有繁杂而无序的信息都在眼前过一遍——且同时还要保持着野兽一样的敏锐,觉察出这其间一些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件内在可能存在的联系。   这就不仅仅是下一些“苦功夫”就能做到的事了。   冯易殊喉咙动了动——这些日子里他倒是也想过要去往日卷宗里找找灵感的事,只是现场的勘探已经占据了他几乎全部的时间,所以暂时还没有留出余力推进这件事。   但平心而论,即便是真的开始着手,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事情做得像纪然这么漂亮吗?   冯易殊伸手抓了抓脸,右脚有些不自觉地开始抖腿——坐在冷板凳上看材料这种事他可不擅长,以前要写例行公事的公文时,他都直接把这些繁杂的面子活儿全都推给小七了。   望着眼前的卷宗,冯易殊陷入沉思。   这就是……大理寺少卿的本事吗。   杜嘲风在一旁捋了把自己的小胡子,颇有一种家有少年初长成的微妙欣慰。   纪然之后又提纲挈领地讲了许多他从过往卷宗中发现的细节,大家相互辩驳,相互启发,一时碰撞出许多新的想法。   离开大理寺的时候已是中午,送几人出门的时候,纪然忽然开口,“看冯大人颇有几分疲态,这两日辛苦了吧。”   “小事,都习惯了。再说接下来辛苦事情轮到你们这里了,我们也刚好能松一口气,”他看了纪然一眼,“等你们的好消息。”   “嗯。”纪然点了点头,他看着别处,有些不经意地问道,“……不知道七小姐最近,还好吗。”   杜嘲风双眉微挑,轻轻哼笑一声。   一旁冯易殊摆摆手,“她有什么好不好的,不就是老样子,不过这几天被关在家里,就不会出去闯祸了,哈哈哈。”   说到这里,冯易殊突然想起来什么,“我听说小七前几天莫名其妙闯了你们大理寺的门,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纪然摇头,“……倒是没有。”   “纪大人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妹妹计较。”冯易殊两手叉腰,“她这个人,老是想一出是一出,但是心地不坏,你和她相处久了就知道了——好,时候不早了,我们先撤,有什么消息大家随时同步。”   “嗯……”   众人相互道别。   目送冯易殊与杜嘲风远去,纪然心里叹了口气。   ——我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 第八十一章 意料之外的来客   这一天,冯易殊直到天黑才到家。   他还没有换衣服,就先风尘仆仆地跑去思永斋和母亲报声平安——这些年来都是如此,平妖署的急差很多,突然遇上紧急的任务,三五天回不来也是常事,李氏道理上都明白,但每次冯易殊突然没了音讯她还是会担心得睡不着。   “娘——我回来了,”冯易殊一脚踏入门框,“小七也在啊。”   “五哥你回来啦!”   屋子里,李氏和小七正坐在一处,两人手里各有一个药钵,看起来正在研磨什么东西。   见五郎来了,李氏放下手里的捣棍,起身走到儿子身边问他这两日的详情,冯易殊草草说了一些,皱眉看向桌上的药钵。   冯易殊皱紧了眉头,“你们在磨什么东西啊,为什么不让下人放到外面去磨……屋子里药味儿这么冲,娘你晚上怎么睡?”   “你也觉得冲吗?”李氏笑道,“这是你爹这几天敷腿用的药材,我觉得还挺香的呢。”   “爹人呢?”   “去长安了,你狄伯伯今早快马加鞭一封信,把人召走了,估计得再过五六天才能回来。”   “这样啊,”冯易殊目光扫过近旁桌上的三个茶杯,“那家里今天……是有别的客人?”   “梅先生来啦。”李氏说着就叹了一声,“你爹这个人真是的,这么大年纪了也不给人省心,说好的这个月里隔天做一趟针灸,这才做了几次啊人就跑了,梅先生今早听说了这件事,晚上就送了许多药材过来,明早城门一开,让冯谅赶紧追着送过去……”   冯易殊一怔,左右看了看,“梅先生来了啊……怎么不见他人啊。”   “刚和冯谅一起出去了,说是得看看运送药材的马车是怎么布置的,这些药材金贵得很,受潮了见光了,药效好像都得打折扣。”   “哦……那他倒是费心了。”冯易殊走到母亲身边坐了下来,他撸起袖子,“你们俩都歇歇吧,我来帮你们把剩下的药磨了。”   李氏连忙伸手,对着冯易殊的手背轻轻打了一下,“不用,这药磨起来规矩多着呢,刚才梅先生交待了半天才放手的——来,你实在想帮忙就来干这个——”   李氏说着,将桌上的一果盘小橘子推向了冯易殊那边。   冯易殊不解,“……给你们剥橘子吃?”   小七发出几声意味深长的微笑,“哈哈哈不是,娘是让你去给隔壁的客人送橘子吃。”   “隔壁?什么客人啊?”   “阿予啊,她今天也跟着一起来了,在隔壁厢房看书呢,”   ……   厢房里亮着几盏烛灯,冯易殊一推门,就看见坐在桌边看书的女孩子。   阿予闻声抬头,往他这边看了一眼,四目相对的一刻,冯易殊忽然觉得有点气短。   但阿予什么也没有说,她轻轻向着冯易殊低了一下头,算是打招呼,目光又重新回到眼前的书册上。   冯易殊深吸了一口气。   “我来……给你送点橘子吃。”他一边小声咕哝,一边把小果盘放在了阿予的桌子上。   “谢谢。”   阿予轻声道谢,书的阿予,突然觉得浑身都有点不自在,“你……吃晚饭了没?”   “吃了。”   “呃……都,吃了什么啊。”   “萝卜。”阿予淡淡开口。   “啊?”冯易殊怔了一下,“就只吃了萝卜吗?”   阿予没有看他,她的目光顺着眼前书册上的文字缓缓移动,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道,“……还有莲藕。”   “秋天……秋天确实是适合吃莲藕啊,哈哈哈。”冯易殊干笑了几声,心里默默放弃了继续这个话题,他重新看向自己刚拿来的水果,“那个,这橘子挺甜的……你不尝尝看吗?”   阿予摇头,“不饿,谢谢。”   冯易殊鞋子里的脚趾开始抠地。   从进门开始阿予就基本没有和他说过一句完整的话,自己虽然说不上有多么伶牙俐齿……但这么尴尬地和人搭话也是人生头一回了。   再这样下去……真的要讨人嫌了吧,是不是现在赶紧走人比较好——   冯易殊只觉得头皮发麻,思前想后决定暂时跑路,正要起身时,他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阿予正在阅读的书册,忽地看见了“狻鹭”两个字。   嗯?   这不是巧了吗……前几年他出任务的时候就在野外遇见过狻鹭,要不是当时功夫不到家,他就徒手抓一只带回平妖署了。   冯易殊忽然觉得自己又有机会了,他稍稍侧目,也跟着阿予看了起来,然而看着看着,他的眉头就皱紧了。   “……这什么书啊?”   “太平揽胜。”阿予静静地将书封翻给冯易殊看。   “……呃,”冯易殊眉头皱得更深,“书我没听过,不过这一段肯定写错了啊——‘名兽使足,走千里;狻鹭野马,走五百里’,这句话说的明显是‘狻猊’而不是‘狻鹭’,狻鹭又不在地上走,人家是天上飞的啊。”   冯易殊将书拿过来又往下看了几行,连声笑道,“你看你看,这里说狻鹭‘身披龙甲,头垂鬃毛,面似猛虎’——这很明显就是狻猊嘛,写书的人肯定是把狻猊和狻鹭弄混了——”   冯易殊正要接着继续发出嘲笑,可是一抬头就发现阿予正睁着晶晶亮的眼睛望着自己。   “您见过狻鹭?”阿予轻声问道。   冯易殊咽了一下口水,“……嗯,前几年在长安以北……有缘见到过一次。”   阿予发出了一声羡慕的叹息。   冯易殊有些不好意思地挠起头来,“啊,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总是在外面跑就是比较容易遇到这些飞禽异兽——我都习惯了,哈哈哈哈。”   但女孩子依旧用向往的目光望着他,那双宝石一样的眼睛把冯易殊的脸看得一下烧了起来,他连忙错开目光看向别处。   这感觉……分明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自己的心口,连呼吸都变得有些不顺畅起来。   “请问……”阿予望着他,带着几分好奇道,“真正的狻鹭,是什么样子的呢?” 第八十二章 它有个头   “什么样的……嗯……怎么说呢。”   冯易殊艰难地想了一会儿,他脑子里当然有一副完整的画面,但是要怎么用说的向阿予传达?   “可以画出来吗?”阿予问道。   “啊?”冯易殊连忙摇头,“我不会画画啊——”   但阿予已经推着轮椅,从不远处的桌案上拿来了笔墨。   片刻之后。   冯易殊一手捏着竹笔,一手抠着头皮,犹如一个五音不全却被赶上舞台当众献唱的武夫。   这要怎么画嘛真是的……   但阿予又坐在一旁静静地等,好像还挺期待。   不管了……   冯易殊深深呼吸,颇有气势地提笔在纸面上画了一个圈。   “首先,它有个头。”   “嗯。”阿予认真点头。   “然后呢,还有身子、爪子、翅膀——尾巴就和喜鹊一样翘起来……像这样。”冯易殊认真地在鸟尾巴的位置添了几笔,“狻鹭最好认的就是它的尾巴,在日光下是好几种蓝色的光混在一起,非常好看。”   “好几种蓝色……”阿予喃喃,“是怎样的蓝色呢。”   冯易殊想了想,“就……浅一点的,普通的,深一点的。”   阿予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但冯易殊已经接着讲了下去。   “你看啊,它腹部是白色的,背部和尾巴的颜色是一致的,但是再往上呢,脖子那儿会长出几层金色的细绒。   “这个金绒它是有说法的。没有金绒的叫‘秃狻鹭’,本质上只是一种普通的隼鸟;有一层金绒的叫‘水狻鹭’,两层叫‘地狻鹭’,如果有三层,那就非常少见了,叫‘天狻鹭’。”   “狻鹭这种鸟,在神话里是随天帝出征的猎鸟,它体型虽然小,但却以身型比它大出好几倍的天鹅、大雁为食,因为它的喙非常尖锐,能够轻易啄碎其他猛禽的脑壳。   “狻鹭平时非常安静,只在一种情况下会发出鸣叫声。”   阿予若有所思,“怎样的情况?”   “在军队出征之前。”冯易殊轻声道,“有传闻说,如果出征前将士们听见狻鹭的叫声,那么就一定会打胜仗。”   阿予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低叹,“那狻鹭的叫声是……?”   “这个我就答不上来了,因为我也没有听过。”冯易殊笑道,“说不定这鸟就是个哑巴呢?大家谁也没听过它叫,就编了个神话故事出来。”   阿予不置可否地努了努嘴角,显然对冯易殊的这个推测不以为然。   冯易殊接着道,“传闻中,狻鹭能够预言战事胜败的能力,正是因为它是天帝的猎鸟。所以可以窥见一部分的天道,从而在战事开始之前洞察胜败。   “然而天道至玄,每一次窥视必然都要承受相应的代价——如果狻鹭能得扛过去,那么之后脖子上就会生出一圈金绒,这可能也是天狻鹭非常少见的原因吧。”   “不过这些故事,也就是听听而已了,当不得真的。”   阿予无声地眨了眨眼睛,“三次……以后呢?”   “什么三次以后?”   “你刚才说,狻鹭的金绒最多只有三层,”阿予轻声道,“那在三次以后呢?”   “……嗯,这就不知道了。”   一时间,两人之间安静下来。   冯易殊犹豫着要不要找点别的话题——近旁的阿予好像陷入了某种沉思,好像在想什么重要的事。   阿予凝视着冯易殊在纸上留下的鬼画符,脑海里却建构出了一只喜鹊般大小的狻鹭,御风飞行的样子。   “要是能……见一见这种鸟就好了。”阿予忽然开口,缓慢地说。   “我们平妖署的博物司应该有,不过不是活的。”冯易殊说道,“我记得是有一只‘地狻鹭’,几十年前一个老师傅捉到的,后来制成了标本一直收藏着。”   阿予目光有些茫然,“博物司……”   “你很想看吗?”   阿予点了点头。   冯易殊皱起眉头,放在桌上的手指轻轻敲了几下。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那我找个机会,带你去看看吧。”   阿予有些意外,她侧目看向冯易殊,“这是……可以的吗。”   “博物司的藏品库一般是不让外人进去的——不过我去找找人,想想办法,应该有戏。”   阿予收回了目光,“……谢谢。”   “哈哈,不客气。”冯易殊抬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毕竟梅先生好心帮我爹治腿,我这也算报答!”   外面的庭院中传来一阵喧嚣。   阿予的眼神越过冯易殊,看向了外面的夜,微笑道,“我哥哥回来了。”   ……   李氏今晚很高兴,今天的思永斋又变得温馨热闹起来,儿女在伴,梅十二和阿予这对年轻的兄妹又是如此地令她喜欢,和年轻人待在一处的时候,她总感觉自己好像也变得年轻了。   阿予突然看向瑕盈,“啊,有一件事……”   一旁瑕盈正要饮茶,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怎么了?”   阿予想了想,正不知该怎么开口,一旁冯易殊笑着道,“是这样。阿予对博物司的一些藏品感兴趣,我说找个机会带她去博物司看看。”   瑕盈不动声色地将茶盏随手放在桌上,他望向冯易殊,“是什么藏品?”   “狻鹭。”冯易殊答道。   瑕盈微怔,而后垂眸而笑,“……好啊。”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明天去博物司问问看,要是方便就尽快安排——不然过两天我就又有的忙了。”   冯易殊话没说完,突然感觉后背传来一阵杀气。   他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后颈,回头一看——小七正用一双要杀人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坏了。   为去博物司看藏品这件事,小七缠了他两年多吧……每次都被他义正言辞地拒绝了——毕竟博物司那帮老顽固一个比一个难说话,厚着脸皮跑去求人这种事,还是挺头疼的!   冯易殊喉咙动了动,“……那什么,我今天,有点累了,就……先回去休息了。”   “赶紧去吧,看你这眼睛熬得……”李氏正笑,忽然想到什么,“顺路喊你姐姐过来一下。她这几天一直都睡不好,今天刚好让梅先生看看,开点宁神安眠的药。”   “哦……”冯易殊点头,“那我走了——”   还没等他转过身,小七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他身旁,一手捉住了他的手臂。   “五哥,我和你一块儿去吧,”小七阴森森地盯着他,她的脸已经气得通红,“刚好我也有件事想问问你——”   冯易殊心虚地看向别处,忽地趁小七一个不注意,猛地把手一抽,飞也似的跑进了夜色之中。   小七气得七窍生烟。   “冯易殊——你个大混蛋!你给我站住!”   李氏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小七已经气急败坏地追了出去。   她轻抚心口,又叹了口气,向瑕盈和阿予笑了一声,“他们兄妹啊……真是……”   “真是很要好。”瑕盈轻声接道。   “让梅先生见笑了。”   瑕盈摇了摇头,他再次端起茶盏,目光扫了一眼不远处燃至一半的熏香。   终于……   要来了。 第八十三章 被洞察的谎言   不远处,思永斋的灯火映入眼帘。   冯嫣慢慢停下了脚步,目光复杂地凝视着远处的光亮。   ——瑕盈真的来了,且理由找得天衣无缝。   魏行贞也与冯嫣一起停在了道旁,他握着冯嫣的手,“阿嫣?”   冯嫣轻轻叹了一声,“还是,有点紧张……”   魏行贞将冯嫣的手握得更紧,“不要勉强,如果没有准备好,我们现在就回去,以后总有别的机会。”   冯嫣摇了摇头。   在当下这个情势里,一件事是今天知道,明天知道,亦或者几日后知道,都有可能带来不同的后果。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即便感到犹豫,自己又能退到哪里去呢。   更何况他如今已经成了家中的座上宾……   “呼。”冯嫣低下头,轻轻拍了几下自己的衣摆,“走吧。”   ……   才踏进思永斋的院门,冯嫣就感受到了些微异样。   仅仅一门之隔,院子里的风好像比院外的更加沉重,更加浓稠。   屋子里,李氏正推着阿予,和瑕盈一道出门。   “母亲……”魏行贞和冯嫣同时喊了一声。   “你们来得也太慢啦,”李氏皱眉望向女儿,“让梅先生在这儿一通好等。”   冯嫣什么也不说,只是对母亲报以一个疲惫的微笑,李氏一见又心疼起来,“……哎,也是娘没考虑好,这么晚了,还把你折腾过来。”   魏行贞望向瑕盈,“梅先生这是要走了吗?”   “不是,”瑕盈笑着看了阿予一眼,“这孩子太困了,先送她回去。”   阿予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坐在轮椅上向着冯嫣和魏行贞稍稍躬身。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以后,李氏的思永斋就只剩下了冯嫣、魏行贞瑕盈和她自己四人,屋子再次恢复了以往的宁静。   冯嫣望见桌上还没有收起来的茶盏和果皮,“看来今晚娘这里很热闹。”   “是啊,先前小七和五郎都在,”李氏看了看桌上还剩一些没有分拣和研磨的药材,叹道,“光顾着聊天了,正经事反而没做完。”   瑕盈笑道,“一会儿我来帮伯母处理这些剩下的药吧。”   魏行贞过来瞧了瞧,“什么药?”   李氏又解释一遍,冯嫣轻声道,“行贞你来帮母亲分拣吧……”   李氏刚想拒绝,忽然又想起这个女婿做起事来还是挺细心的,不像五郎那般毛躁,于是也点了点头。   烛火之下,李氏将先前分拣、研磨的要领与魏行贞细细说了一遍,而后两人一道开始分别拣药。   近旁冯嫣与瑕盈相对而坐,她沉默地将手腕放在案几的棉包上,瑕盈无声地为她把脉。   整个屋子安静得只能听见烛芯燃烧时的轻微的毕剥声。   冯嫣有些怀疑地扫了瑕盈一眼——在这样的情境里,他到底要怎么和自己谈话?   魏行贞就在身后不远,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视线始终落在自己这边,此刻又是深夜,于情于理瑕盈都不可能提出要与自己单独相处的要求。   然而瑕盈脸上依旧是那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阿嫣。」   “嗯?”冯嫣抬眸望了对面一眼,然而她的这一声回答在这间安静的小屋里却显得格外突兀。   “怎么了?”魏行贞问道。   冯嫣有些意外地回头,见李氏和魏行贞都望着自己,“什么怎么了,你们……怎么都看着我啊。”   李氏眨了眨眼睛,笑道,“你是又想什么去了,好端端突然嗯一声。”   ……好端端?   冯嫣颦眉,“我刚才好像听到有声音——”   「确实是我在喊你。」   冯嫣的身体忽地僵住了——这个声音,并不是落在耳中的……   魏行贞有些在意地看了过来,“你听到了什么声音?”   瑕盈也终于抬头,带着胜券在握的从容,望向冯嫣的眼睛。   这种感觉是如此熟悉,冯嫣很快想起来,自从某个黄昏时分,自己被龙舌呼唤的声音召去了魏行贞的后院以后,她就常常会在梦中受到龙舌的骚扰。   而每一次,龙舌的声音也是这样直接出现在脑海之中……   “没……没什么……”冯嫣调整了呼吸,低声答道。   魏行贞手中拣药的速度慢了下来。   ——有什么变化,在阿嫣身上发生了。   冯嫣听见脑海中瑕盈的声音再次响起,「回答我吧,冯嫣,我知道你能听得见。」   她轻轻咬住了自己的牙齿,「你是……怎么办到的。」   瑕盈露出一个无害的微笑。   「龙舌在你身上种下过怨望,虽然它已经消失了,但这怨望仍在。」   「你——」   「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冯嫣。」瑕盈的目光移向冯嫣的手腕,他的手隔着一层白纱按在冯嫣跳动的脉搏上,「我曾在黄昏之域告诉你的事,你告诉过任何人了吗?」   「当然没有。」冯嫣义正言辞地答道。   瑕盈等了一会儿,而后再次微笑,「好。」   冯嫣又道,「我暂时还没有打算把这件事告诉给任何人——」   「你在说谎。」瑕盈几乎立刻打断了她。   冯嫣微微颦眉,「……什么?」   「你在说谎,」瑕盈眯起眼睛,带着几分狡黠和欢愉,「你是打算之后把事情告诉其他人吗,谁?杜嘲风?」   冯嫣忽然感到一种被看穿的压迫,她迅速镇定下来,冷眼望向瑕盈。   「……你凭什么说我在说谎。」   瑕盈气定神闲地稍稍歪头,「……冯远道已经死在尾闾山上了,你知道吗?」   冯嫣只觉得脑中嗡地一下炸响,脸色瞬间苍白,她倏然站起身——与此同时,右臂的咒印上突然传来一阵灼热的感觉。   “阿嫣?”魏行贞放下了手里的药,几步上前扶住了冯嫣的肩膀,“你怎么了?”   「骗你的……」脑海中的声音说道,「我在说谎。」   瑕盈也带着几分关切望了过来,“公子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魂不守舍的。”   冯嫣稍稍沉下了额头。   “我……没事。”冯嫣低声道,“我就是突然……想到几件没有做完的事情,心里有些着急。”   魏行贞目光狐疑,他望着冯嫣,分明在问——你到底怎么了?   瑕盈稍稍舒眉,“那请公子坐好,我们都尽快把今晚的脉把完,然后各回各家。” 第八十四章 同类的诚意   冯嫣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来自瑕盈的威胁——这显然比她先前想到的所有情况,都更加棘手。   “快去帮娘拣药吧,”她轻轻握住了握魏行贞的手,低声道,“你们拣完药,我们就回去。”   “真的没事?”   冯嫣抬头望了魏行贞一眼,目光带着几分安抚,“嗯,真的没事。”   魏行贞只得重新回到李氏的桌边,但仍旧紧紧地追随着这边的情形。   冯嫣则迅速调整了呼吸。   尽管此刻她感觉自己身上的每一处肌肉都绷紧了,但这一瞬的恐惧好像一颗火星,迅速引燃了她抵抗的意志。   她再一次将手放在了桌上的腕枕上。   “失礼了……”她的目光迎向瑕盈,没有丝毫闪避,“梅先生请继续吧。”   瑕盈再次去探冯嫣的脉搏,他那张总是波澜不兴的脸又再次浮现出僧侣入定一般的专注和沉静。   冯嫣声音冰冷,「所以你在我手上留下的约束印,是要限制我不能对你说谎?」   「说反了,」瑕盈望着她,「留在你手上的约束印限制的是我,如果我对你说谎,你会有感知——当然,对你而言也是一样的。」   冯嫣微微眯起眼睛,「……你这是在干什么?」   瑕盈眼中泛起淡淡的笑意,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和缓,「一方面看看你的诚意,另一方面,也让你看看我的诚意。如果在离开黄昏之域以后,你转头就将我的秘密告诉了旁人,那今天的谈话也就没有了继续的必要——不过,既然你这几日来一直守口如瓶,我想我们之间,确实可以坐下来谈一谈。」   冯嫣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的咽喉轻微地动了动。   不对劲。   不对劲……   为什么瑕盈会说出“既然你这几日来一直守口如瓶”这种话……   如果手上的约束印,是用来确保彼此不向对方说谎,那当她回答瑕盈「我曾在黄昏之域告诉你的事,你告诉过任何人了吗?」这个问题时,应该就已经露馅了——她当初一见魏行贞就把最重要的事情给托了底。   而且瑕盈刚才也明确说了「你在说谎」。   ——那为什么他还会觉得自己这几日来一直守口如瓶呢?   等等。   瑕盈所谓的说谎,难道指的仅仅是自己那句「我暂时还没有打算把这件事告诉给任何人——」吗?   刹那间,冯嫣脑海中一片电光火石。   她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瑕盈问的是,你告诉过任何「人」了吗。   那确实是没有的——魏行贞不是人。   一瞬间,冯嫣后背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水,她的心跳再次快了起来。   这是何等惊险的巧合……   幸好当初没有告诉杜嘲风——否则,只怕今日一见瑕盈,一切就要迅速败露。   「别害怕。」瑕盈的声音再次传来,「你的心跳有些过快了,我并不想吓到你。」   冯嫣面色如常地看向了别处,「……你想让我看到什么诚意?」   瑕盈看着冯嫣,「我面对同类的诚意。」   「我在自己身上也种下了和你一样的约束印。」瑕盈神情认真,「在要求你不对我说谎的同时,我也不会对你说谎——这就是我的诚意,也是今后所有潜在谈话的基石——虽然这一切非常冒险,但现在看起来,似乎还比较值得。」   冯嫣一语未发。   瑕盈静静望着她,眼前人的一切细节都让他觉得非常有趣。   在如此令人不安的时刻,冯嫣的脸颊也只是稍稍有些泛红,让人分不清是因惊诧而起的恐惧,还是因紧张而生的娇羞……   亦或是,因无可奈何,而生出的愤怒呢?   瑕盈也再次移开了目光。   望着冯嫣的这张脸,总是会让他生出许多不好的念头。   「但是,你最好彻底打消将我们的谈话泄露出去的主意,」瑕盈微笑着,声音却带着直白的警告,「我们今后仍旧会常常见面,但凡有一点蛛丝马迹,你都不可能瞒过我的眼睛。」   「……瞒不过你的眼睛,然后呢?」冯嫣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她直视着瑕盈,「你打算用什么来威胁我……我父亲的性命?」   瑕盈的眼睛半睁着,「嗯,你好像误会了什么……」   冯嫣颦眉,「误会?」   「就算杀了你的父亲,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让他因我而死,也因此让你永远都记恨我吗?」瑕盈垂眸而笑,「冯嫣,你好像……完全把我当成了一个坏人。」   「……呵。」   「至少我不会用你一家的性命来胁迫你做什么——虽然我确实做得到。」瑕盈脸上的笑意更重,「但这很无聊,很卑劣,也不是我一向喜欢的方式。」   冯嫣等了一会儿。   右臂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   「是吧,我没有骗你——顺带一提,我从前还有一句话也是认真的,我从来不在医术上说谎,梅十二不会用医术去伤害他的病人。好与坏实难界定,但如果你不是一个坏人,那么我也不是……」   瑕盈轻声道,「我这样说,会让你更安心一些吗。」   冯嫣听着这句哑谜似的辩白,很快意识到瑕盈再一次将话题引回了所谓的“同类”上。   「那你想取我或小七的血,又是想做什么?」   「我们之间,还远远没有到能聊这件事的程度,」瑕盈低声道,「还是先说说信使的事吧——你的信灵现在,应该已经完全变红了?」   信灵……   短暂的沉默过后,冯嫣忽地想到先前姑婆交到自己手里的玉石。   她稍稍皱眉,「信灵……指什么?」   瑕盈的表情再次变得安静起来。   他没有回答冯嫣的问题,一个答案太过明显的问题本来也不需要被回答。   他在沉默中再次望向冯嫣仰面向上的手掌,望着她指尖的一点红晕和掌心深深浅浅的纹路。   半晌,瑕盈的声音再次从脑海中传来。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生来就要忍受旁人没有的痛苦?」   「生而为人,却又不能与人群亲近,能凭这一点天赋感知到周围人的好坏,付出的代价却是从无止境的煎熬……」   「这样的痛苦究竟……有什么价值?」 第八十五章 善有善报   城门之下,杜嘲风和纪然两人各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马背上等候着通行的命令。   深秋的夜寂静寒冷,两人都换上了厚衣。   “你非得今晚跟我去天箕宫吗?”杜嘲风问道,“明早再走也是一样的啊。”   “既然都是一样的,那就早些动身,”纪然的背直挺着,表情依旧严肃,“我不喜欢把事情拖着。”   杜嘲风笑了一声。   年轻人啊,有活力。   城门上传来一声干脆利落的“放行”,底下的官兵应声而动,大家合力抬起侧门巨大的门闩,留出一条足以让杜嘲风和纪然骑行通过的缝隙。   两人前后出了城,很快在夜幕下的官道上纵马疾驰起来。   纪然默默在心里算着这一趟出来要做的事情——洛阳城外的村居、小镇,主要都集中在城北的岱宗山一带,大理寺平妖署人力有限,这种地毯式排查的活儿如果要同期推进,少不了司天台和天箕宫的配合。   更何况这两个地方在这一带山民之中影响力巨大,如能借力应该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送去司天台的信下午就已经寄出了,但这样的事仍需要他自己再亲自跑一趟。   天上皎皎明月高悬,地上马蹄带起一阵飞尘,两人在沉默中一路向北,将两侧的山林草木迅速地抛在身后。   然而,在经过某处转角后,杜嘲风和纪然几乎同时勒马。   前方茂密的草丛之中,传来一阵孩童的啼哭。   两人彼此望了一眼。   这荒郊野岭,哪儿来的孩子……   纪然在马背上拔出了剑,与杜嘲风一同下马,两人循声而去,终于找到了哭声的源头。   ——还真是个肉乎乎的胖小子。   这孩子看起来大概四五岁,大冷天只穿着一件肚兜,一边哭一遍瑟瑟发抖。   那孩童见纪然凶神恶煞,一副拔剑就要砍人的样子,吓得当场忘了哭号,怔怔地抬手护着头。   杜嘲风把纪然扒拉开,上前把孩子抱起来哄了两句,又把自己的斗篷解开给孩子披上。   “你是谁家的娃娃啊?”杜嘲风问道,“怎么大半夜的跑外头来了呢?”   孩童惊甫未定,虽然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但却清楚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和父母的名字,家住在哪座山,哪个镇,哪间房……连后院放了几个柴堆都说得清清楚楚。   纪然仍对这孩子身份有些疑虑,见杜嘲风似乎觉得没什么问题,便也收了剑,“天师打算怎么办?这孩子家和我们方向是反的,总不能带着上天箕宫吧。”   “好办,”杜嘲风把孩子往纪然怀里一塞,“刚来的路上不是有个驿站么,你先把孩子送驿站去,让那儿的人帮忙给送回家。”   “我?”纪然两手抱着娃,这小孩一到纪然手里就开始疯狂蹬腿,搞得他手忙脚乱,“喂——明明是你捡来的孩子,你自己怎么不去?”   “我这都一把年纪了,跑不动。”杜嘲风两手扶腰,“年轻人还是要尊老爱幼啊,去吧去吧,我就在这儿歇会儿,你快去快回。”   纪然冷冷“嘁”了一声,将杜嘲风斗篷的边角缠在身前,就这么抱着孩子上了马——那驿站离这里不远,打个来回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总不能就这么放着孩子在野地里不管吧,这要是放到明天早晨,指不定就被野狼给叼走了。   “就你事多!你就在这儿吹凉风吧你!”他狠狠冲着杜嘲风喊了一句,在月色下绝尘而去。   杜嘲风目送纪然离去,当看见他的背影渐渐变小,融进夜色的时候,杜嘲风立刻翻身上马,向着反方向快马加鞭。   有什么东西,从出城的时候起,就跟上自己了。   这种感觉隐隐约约,以至于杜嘲风现在也不能断定这个一路尾行的跟踪者到底在哪里。   直到看见这个孩子,杜嘲风突然意识到,对方大概是要出手了。   果然。   迎面而来的风里混入了几缕看不清的暗线,杜嘲风从容地自马背起跳,飞驰向前的骏马突然一阵痉挛,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摔在地上,在翻腾中折断了脖子。   杜嘲风毫不恋战,在瞬间觉察到对方所在的方位之后,他撒腿就跑。   到底是什么东西跟上自己了。   是妖怪么?   但感觉不到妖气……   他脚下健步如飞,比方才骑马的时候速度更快。   杜嘲风每跑上十几步,便会将自己的速度提升一倍。他原是想一点点探测出对手的极限——然而,直到他逼近自身的最快速度,这条甩不脱的尾巴,依旧在身后跟随。   在杜嘲风的速度长久没有变化以后,对方的速度突然间提了上来。   这一瞬的逼近让杜嘲风心中惊骇,战斗的本能在他意识到危险降临之前就已经作出了反应——   旷野中传来一声巨响。   交手的一瞬,杜嘲风被震得虎口发麻,他往后接连退了十几步,而后终于站稳了。   月光下,他终于看清了对手的身影。   这是一个身型瘦削,高而精壮的男人,他赤着脚站在地上,手中握着一把宽而厚的钢刀,只是那张脸藏在斗笠的阴影中,一时看不清面容。   “好身手,真是好身手,”戴斗笠的男人发出赞叹,“我还从来没有……在哪个人的身上,见到过这种速度和力量。”   杜嘲风凝视着眼前的男人——这个人的手脚很干净,不如说整个身体都非常干净,只有额间一点,散发着微弱的妖气。   对方右手执刀,左手缓缓摘下斗笠,在清冷而皎洁的月辉之下,夹谷衡额上的犄角熠熠生辉。   尽管对方妖气微弱,一时间让杜嘲风无法从中窥探出对手的真实修为,但他已经觉察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实力深不可测。   一种死亡的预感第一次降落在杜嘲风的心头——或许也只有像他这样的修士,才能在看见夹谷衡的第一眼,就意识到自己与对方实力之间的云泥之别。   虽然有些难以接受,但站在这样的对手面前……   杜嘲风皱紧了眉头。   今晚……自己大概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他身体微微前倾,随时准备应对着对手的侵袭。   “……方才路边的孩子,是你掳来的?”   “对。”夹谷衡坦然点头。   杜嘲风沉默了片刻——他原本以为对方是想引开纪然,让自己落单再下手,不过现在看来,以此人的实力,没有这个必要。   “为什么要这么做。”杜嘲风问道。   “也没什么,就是掷了个铜板,看看杀不杀和你同行的那个人罢了。”   “掷铜板?”   “如果你们送孩子回去,我就留他的性命,不送,就都杀了。”夹谷衡缓缓举刀,“善有善报……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八十六章 重要的人,重要的名字   这种居高临下的口吻,令杜嘲风微妙地生出一些反感。   “你刚才是用什么挡下了我的刀?”夹谷衡问道。   他望见此刻的杜嘲风两手空空,但在方才交手的一瞬,夹谷衡分明感到有一支金色的兵器从眼前一闪而过。   似乎是千丝万缕的金线,又像是一道流动的光束,像水流般柔软,又如绳索般强韧。   杜嘲风没有立刻回答。   此刻他的脑中也在迅速地运转。   生死在此时倒成了小事——眼前人显然就是制造两日前书商惨案的元凶,然而他要怎么把今日的所见所感,尽可能地作为线索留下来呢。   ……现在现场叠一只传讯纸鹤,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不过即便叠好了,也刻下了要留的线索,似乎也未必就能将纸鹤传到平妖署或大理寺那边。   一只小小的纸鹤,只怕还没有飞出几尺就要被捉……   “怎么不说话?”夹谷衡再次问道。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杜嘲风声音平静,“你是什么人?”   “我?”夹谷衡的目光短暂地失焦,片刻的沉默以后,他抬起头来,“我是今晚来取你名字的人。”   杜嘲风感到一些费解——取名字是什么操作……   夹谷衡缓缓抬手,“轮到你了,你是用什么挡下了我的刀?”   杜嘲风望着眼前的敌人,此刻他心里无比清楚一件事——方才之所以能当下这个长角怪物的一击,无非是因为对方只不过是出于试探,并没有下杀心。   接下来,但凡真的让对方出手,恐怕自己就毫无招架之力了。   不论如何……吾命休矣。   杜嘲风垂眸而笑。   “那就,再给你一个机会好好看看——”   说话间,杜嘲风已是风驰电掣地奔袭到夹谷衡的面前。   他的身影早已是一片残影,然而夹谷衡依旧轻而易举地躲过了。   杜嘲风的攻势密不透风,即便是夹谷衡也能明显地感到,眼前人分明已经放弃了求生幻想,一招一式之间已是他的全力。   在这个倔强中年人一次又一次徒劳无果的攻袭之间,夹谷衡终于看清了他右手的武器——那是一柄金色的拂尘。   这拂尘如同圣物,通体晶莹,在杜嘲风手中时隐时现。   在每一次进攻过后,它迅速消失,而后又不知在什么时候骤然出现,向着夹谷衡的要害抽去。   不过结果始终没有悬念。   他出于某种玩心配合着杜嘲风的进攻,在这片开阔的荒原上左闪右避。   交手之中,即便是夹谷衡心中不免也生出几分感叹,在这些年间遇到的对手里,修士们往往修为越高,崩溃越快——只有初生牛犊才有无知无畏的勇莽,在认清情势的同时,依旧能够保持斗志的对手……他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而这种战斗到底的意志,夹谷衡很是明白——   这是死志。   此“撼树蚍蜉,可笑不自量”者耶?   抑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者耶?   这一连串的想法在夹谷衡心中激起波澜。   嘲风兽为鳞虫之长,平生好险……   此君,果真当得起如此姓名。   尽管他心中怀有几分对眼前人的微妙好感,但对“嘲风”这个名字强烈的渴求,也随之像烈火一样猛烈升腾。   夹谷衡的眼睛燃起光芒,他的嘴咧开一个角度诡异的微笑,握刀的手也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   在杜嘲风又一次不痛不痒的袭击以后,他干脆地丢开了手里的刀,疾步上前,径直掐住了杜嘲风的脖子,像是提起一只柔弱的兔子那样容易。   杜嘲风的脚缓缓离地——他分明感到,自己身上的灵力正在闭塞,仿佛被什么东西禁锢,只能枉费力气地以肉身之力,试图掰开对方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指。   但他眼睛依旧怒视着眼前的敌人。   这表情落进夹谷衡的眼中。   ——是愤怒,而非恐惧。   “阁下的名字,我一定会好好保存。”夹谷衡带着几分真诚说道。   话音未落,他突然转身,拎着杜嘲风的脖子,将他整个人在空中抡了一圈,然后重重的地砸在地面上。   在没有灵力护身的情况下,杜嘲风以他五十四岁的身体挨下这道重击。   他在地上激起一阵尘埃,在当场呕出一大口鲜血之后,他艰难地在灰尘中喘息咳嗽,眼中血丝遍布。   夹谷衡绕去他身后,开始低声吟诵《无量寿经》,祷祝这个硬汉死后能去到极乐世界。   他伸手按在了杜嘲风后颈的脊骨上,准备取名——人的名字,平时就栖息在脊梁之中。   只要将属名之灵从脊骨中抽离,他就能将这名字占为己有。   杜嘲风听着这人好似蚊子嗡嗡的祷经声,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只是此刻,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疼得使不上力气。   等到夹谷衡诵经的声音停下,杜嘲风听见对方低声说了一句“失礼了”,而后便是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烈疼痛。   这感觉如同烈焰焚烧,又像千针刺骨,一经开启,就让杜嘲风陷入了难以抑止的痉挛。   好像所有的尊严、傲骨、信念、坚持……在这身死名灭的痛楚之中都化作齑粉,变得无关紧要。   然而没过多久,夹谷衡突然发出一声不解的低叹。   在杜嘲风的属名之灵中,他看见了另一个名字。   纪姝。   夹谷衡伸出另一只手,想将这个附着的名字抹除,然而杜嘲风的属名之灵却在骤然间变得狂暴而炽热,令夹谷衡不得不收手。   他从前也偶然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倘使某个人对另一人而言极其重要,那么他的名字也会在这一人的属名之灵中占有一席之地。   若是往常,夹谷衡当即就把名字给弃了——然而今日,“嘲风”这个名字他实在有些舍不得。   正当夹谷衡为此感到左右为难的时候,他听见身后不远的草地传来带着杀气的脚步。   下一刻,纪然的呵斥声石破天惊地划开了这个夜晚。   “放开他——!”   夹谷衡正为无法独占嘲风之名而感到烦躁,这会儿连躲闪的心情也没有了,径直抬臂直接挡住了纪然的剑。   他松手转身,望着眼前因为激奋和担忧而表情狰狞的纪然。   “……哦,”夹谷衡反应过来,“你是刚才的那个年轻人。” 第八十七章 死之于我   “天师!天师!”纪然对着杜嘲风侧卧的背影连喊几声,然而杜嘲风一动不动,没有回应。   纪然心下一沉……不会是,来迟了吧。   他愤怒地向着眼前长着犄角的怪物冲了过去,试图将他从杜嘲风的身边驱逐,然而挥出的长剑被对方稍一弯折,直接断作了几节。   纪然当即弃剑,与夹谷衡徒手搏斗。   夹谷衡饶有兴致地看着纪然,小心控制着手中的力道,“……他是你什么人?父亲?叔伯?你叫什么名字?”   纪然没有回答,在将夹谷衡打出十几步远之后,他突然回撤,迅速奔到杜嘲风的身边,去检查他的伤势。   夹谷衡在不远处蹲了下来,静静地看着纪然和杜嘲风。   “天师……天师!”   杜嘲风听见这声音,有些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然而一见纪然,他就头疼不已地又把眼睛给闭上了。   ——这小子,怎么又回来了嘛……   杜嘲风皱着眉,“快走……”   他还想开口说些什么,然而又是一口鲜血涌上来。浓重的血腥味让纪然惊怒交加,他咬紧牙关,再次起身看向夹谷衡。   眼前人是妖无疑,然而却只有额角有些微的妖气。   纪然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双目微合,带着几分确信开口,“几日前洛阳城北山道上的惨案,是你的手笔?”   “不错。”夹谷衡左手握拳,撑着脸颊,“是我。”   见对方云淡风轻的模样,纪然心中的愤怒已令他难以自持,“畜生——”   夹谷衡打着呵欠,应对着纪然的拳脚。   他不经意地在对方露出的几个破绽里稍稍用力还击,几个回合下来,纪然的肋骨就断了几根,整个人跌倒在近旁的泥地上。   夹谷衡叹了一声,他起身捡起自己先前丢下的钢刀,然后缓步走到纪然身边。   利刃贴在纪然的脖子上,那里立刻多了一道血痕。   “他是你的爹?”夹谷衡问道。   纪然冷笑了一声,“我是你爹——”   夹谷衡立起刀背,打向纪然的脸,把他整个人都抽倒在地。   “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夹谷衡轻声道,“如果你答得合我心意,我可能会考虑留他一条性命——我再问你一遍,他是谁?”   纪然捂着自己的受伤的胸腹,慢慢咬紧了牙关。   “……他是,我的恩师。”   一瞬间,夹谷衡感觉有什么东西向自己压了过来。   它是如此巨大,如此广博,又是如此延绵不绝,没有尽头。   “你是来……救他的。”夹谷衡低声道,好像是在发问,又好像是在喃喃自语。   纪然没有回答,他目光直直地射向眼前的怪物,“也是来抓你伏法的——”   “伏法?”夹谷衡扬起一条眉毛,“伏什么法?”   纪然怒目圆瞪,“你在山道上伤了那么多无辜者的性命——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喜欢了。”夹谷衡答道,“觉得他们吵闹。”   “吵闹?”纪然强撑着想让自己再站起来,“就因为这种原因……你竟然——竟然犯下这种残忍的恶行——”   夹谷衡微微颦眉,他再次用刀背扫向纪然的脚踝,将他整个人掀翻在地。   “你们人间,有个说法,叫‘庖丁解牛’,听过吗?”   纪然痛苦地喘息着。   夹谷衡轻声念白,“‘今臣之刀十九年,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这位庖厨,宰牛的技艺精湛不已,一把刀用了十九年,刀口仍像刚从磨刀石上磨出来的一样。   “要练成这样的技艺,他这一生要宰杀多少头牛?然而他为这杀牛的技艺感到残忍了吗?   “没有,他‘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一副悠然自得,心满意足的样子。世人也都称赞他——难道这世上,谁都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残忍吗?”   夹谷衡摇了摇头,“不,你们当然意识到了。”   “‘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你们知道君子远庖厨,以保全恻隐之心的道理,但还不是心安理得地吃着肉?”   “我在江南见过一道熟鱼活吃,在鱼活着的时候给鱼灌下白酒,然后捏住鱼头,快刮鳞,去脏器,大火急油,再淋上汤汁,鱼端上来的时候,身子已经熟了,但鱼口还在一张一合,时人为之惊奇,趋之若鹜。   “我杀人一刀毙命,既不给我选定的猎物留多余的痛楚,也从不炫耀什么自己的刀工手艺——你活到现在,记得住自己吃过多少鸡鸭鱼肉么?”   纪然一时怔住了。   夹谷衡笑道,“我记得。我杀过的人,每一个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如果我杀人,是残忍,那么你们杀猪宰羊,敲骨吸髓的时候,岂不更加残忍?   “亦或者你们所谓的怜悯,只会用在同类身上,其他发生在别的生灵身上的悲惨全都可以避而不见——那我不是你们的同类,也就可以用同样的残忍来对付你们……你说,对不对?”   “开口就训斥旁人‘残忍’,却丝毫看不见自己犯下的罪行……多么傲慢啊。”夹谷衡笑道,“傲慢,又不自知……”   他突然将刀高高举起。   “去死后的世界再想想这个问题吧——”   一瞬间,纪然感受到眼前人磅礴的杀气。   然而下一刻,杜嘲风和他的金拂尘挡在了纪然面前。   不论是夹谷衡还是纪然,都看出杜嘲风此时已是强弩之末。   他的金拂尘抵着夹谷衡的刀,但他的手臂和整个上半身却被牢牢压制着。   “我说我一开始就看你不爽……”杜嘲风冷笑着望向眼前人,“不错,人就是傲慢,就是愚蠢,就是一边训斥着旁人一遍看不见自己的罪行——   “你把自己放在天道的位置俯视众生,随意凭自己的喜好决定万物的生死,你的这种傲慢,和人对万物的傲慢,又有什么区别?”   夹谷衡皱起眉头,杜嘲风的几句话好像一记重锤打在他的心上。   骤然间,一股无由来的烦躁席卷而来,眼前的一切——不论是这个舍身救师的少年,还是这个人如其名的天师,都让他失去了兴趣。   夹谷衡毫不留情地以刀刃撞向杜嘲风的金拂尘,后者应声而碎,杜嘲风也旋即重重栽落。   他将刀横在杜嘲风的脖子上,一如过去横在每一个被他所杀之人的颈脖。   “我问你一个问题……”   夹谷衡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倔强至极的对手。   “杜天师,你怕死吗?”   杜嘲风干笑了两声,他直视着夹谷衡的眼睛,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生即不死,死则无我……死之于我,何惧之有?” 第八十八章 重逢不在今日   杜嘲风仰着脖子,等待着刀锋落下,   尽管此刻他仍睁着眼睛,但视线早就模糊不清了。   时间好像凝固了下来,纪然怔怔地望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天师,失去他的恐惧和对一切无能为力的焦急让他眼中溢出了热泪。   但奇怪的是,眼前的夹谷衡没有动,他手中的刀也没有动。   杜嘲风的答案,犹如振聋发聩的洪钟——   如果我还活着,就说明我没有死;   如果我死了,这个世界上就不再有我;   既然如此,死亡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好惧怕的呢?   竟是……这样吗。   竟可以是这样吗?   夹谷衡松开了手,抵着杜嘲风脖子的刀跌落在地上,撞出铮铮鸣响。   一阵尖锐的疼痛从额前袭来,夹谷衡两手捂住了头,有些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两步。   杜嘲风敏锐地觉察到了一些不同,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反击时机了,然而——   最后的一点力气,也要消失了。   杜嘲风目光微垂,颓然倒下。   “天师——”   视线里最后残存的影像,是夹谷衡抱头逃窜的背影。   杜嘲风有些恍惚地望着对方远去,这还是他第一次遇到如此强劲又如此话唠的怪物。   真是……奇奇怪怪。   纪然艰难地扶起杜嘲风,“天师,天师,坚持住……”   杜嘲风没有再应声,他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   纪然急切的呼唤声在他听来像是正在远去,慢慢变得朦胧。   一切的感知都慢慢消退,杜嘲风感觉自己在一片黑暗之中不断陷落。   如果这就是死,那似乎比自己先前想象中的情况,要温柔许多。   在这片幽深的黑暗里,一些似有若无的风萦绕在他的周围,像是一些无名的鬼影。   如今他就置身在这些鬼影之中,仿佛自己也将成为这来去自由的风。   然而,坠落的感觉突然停住了,好像有什么将他的身体稳稳地托了起来。   正当他觉得茫然,为此四面环顾的时候,他分明感到冥冥之中,有一道年轻的倩影似乎正向着自己靠近。   死亡或许确实意味着短暂的分离,但在河的对岸,如果有期待再见的人,那么这一切大概又成了重逢的旅程。   重逢,总是喜悦。   “……玉成?”杜嘲风试探地唤了一声。   黑暗中的影子没有回应。   他喊着这个熟悉的名字,试图伸手去抓握,然而眼前的幻影却像风一样飘散。   属于她的轮廓从未明确地显现,此刻又慢慢地开始消融。   杜嘲风不知该看向哪里,这道影子好像在与他做着游戏,他望向哪里,追向哪里,那里就空无一物。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好有些期待,又有些沮丧地站在原地。   “我做得好不好?”   杜嘲风向着虚空发问。   “我做得好不好?”   他一遍遍地询问,声音从一个中年慢慢变成青年,又渐渐变成少年。   时光在他的身上慢慢逆转,他的胡子慢慢变黑,变短,消失不见,头顶的枯发却渐渐变得漆黑,干枯的两颊也一点点重新饱满。   年轻人的眼泪涌落,但旋即又被风温柔地擦去了。   “我做得好不好,玉成?”   一个声音轻缓地出现在杜嘲风的心底。   再见的日子不是今日……   不在今日。   “我们都会再相见的。”   ……   这一夜,山野的秋风像是厉鬼在哭号,纪然背着杜嘲风,在山路间行走。   他的一条腿已经没有了知觉,一只手扶着背上的人,另一只手紧紧撑着断剑,一步一步地艰难向前。   背上的杜嘲风在喃喃低语,纪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他全部的心力都望着前路。   “撑住啊……天师。”   ……   等到杜嘲风再次醒来,已经是两日后。   再次睁开眼睛的感觉不怎么好——就像是一个溺水已久的人终于浮出水面。   他能明显地感知到自己的呼吸,因为每一次呼吸,都带来一阵牵扯的疼痛。   杜嘲风皱了皱眉头,试图让此刻一团浆糊的脑子再清醒一点。   眼前的景象从模糊慢慢变得清晰,杜嘲风很快认出了这里——天箕宫。   诶……没死啊。   耳畔传来刀刃缓慢削皮的声音,杜嘲风循声看去,见冯嫣坐在自己床边,正用一把短小的匕首削着一只雪梨。   她用刀的手很稳,淡黄色的果皮转着圈悬落在半空中,直到一整只梨都被削得晶莹剔透,冯嫣才捏着果皮的一端,将它丢去一旁的果盘中。   抬头的一瞬,冯嫣突然发现杜嘲风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啊。”   杜嘲风环视了一圈屋舍,在他左手边不远还放着一张床榻,上面躺着仍在睡梦中的纪然。   少年紧紧皱着眉头,可能是在做梦。   杜嘲风又重新看向冯嫣,“你怎么来了……”   冯嫣莞尔,“听说总是很有主意的杜天师,在荒郊野岭被人暴揍得连命都保不住了,我就来看一看。”   杜嘲风啧了一声。   ——这丫头这也太记仇了……   他再次看了看四周,嗓音沙哑地开口,“……魏行贞呢。”   “我让他去找人来添热水了。”冯嫣轻声道,“天师渴吗,这里还专门给你留了半壶温水。”   杜嘲风笑了一声,“他现在……敢让你落单了?”   “是啊,”冯嫣也笑,“有些事情既然躲不开,就没有必要再天天担惊受怕了。”   杜嘲风稍稍颦眉,一时没有听懂冯嫣这句话的含义。   他在冯嫣的搀扶下慢慢地坐起身,也是直到这时,杜嘲风才发现,自己的两只手都打着石膏,完全使不上力气。   想必是金拂尘震断的那一刻,手臂的骨骼也没能幸免……   杜嘲风低头去饮冯嫣递来的杯子,清冽温热的水流入喉,让他整个人稍稍有了些重新活过来的实感。   “纪然……怎么样了。”杜嘲风问道。   “他的情况还要糟糕一些,但也已经脱险了,你不用担心,”冯嫣轻声道,“前天夜里他背着你走了几里地,刚好天箕宫的人当时在附近巡视,你们就都得救了。”   冯嫣望向一旁的纪然,“自己受了那么重的伤,也不知道是怎么驼着你走了那么久。”   杜嘲风默默听着,一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他闭着眼睛,皱紧眉头,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天师现在感觉怎么样?”冯嫣轻声问道。   杜嘲风缓缓吐息,摇了摇头。   “老了,老了……再遇上这种事,吃不消了。” 第八十九章 瑕盈的弱点   “什么样的对手,能把你伤成这样?”冯嫣问道。   杜嘲风轻叹一声,他强打着精神,提纲挈领地将前夜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冯嫣全程颦眉。   杜嘲风低声道,“……这两日洛阳可还平安么,这妖物有没有在城中掀起什么新的风浪?”   冯嫣摇了摇头,“暂时没有。”   杜嘲风松了口气,但表情依旧暗淡,“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棘手的妖邪……竟会叫人完全没有还击之力。”   “我这两天和行贞也在聊这件事,他说除非对方用了什么诡计,否则凭天师的本事,应该不至于落得如此狼狈。”冯嫣轻声道,“既然你们确实是堂堂正正地对决,那这只妖,很有可能也来自域外。”   “域外……”杜嘲风怔了片刻,旋即意识到这件事背后的危险,“那岂不是,只有魏行贞才有可能应对的了?”   “还有我呀。”冯嫣笑道。   杜嘲风不置可否,“我知道你有降妖的天赋,但如果是从域外来的妖物——”   “天抚十六年的伪鸾,就是从域外来的,”冯嫣轻声道,“所以当时的大家才会都对付不了。”   杜嘲风怔在那里,半晌才目光严肃地问道,“……这是谁告诉你的?”   “瑕盈。”   杜嘲风的表情当场凝固,“什……”   “我见过瑕盈了,并且和他有了一番深谈。”冯嫣卷起了自己的衣袖,“这道约束印不止在我手上有,他手上也有——目的是今后交谈时,彼此不能向对方说谎。”   冯嫣丢下的重磅消息就一个接着一个,杜嘲风还没能从先前的震惊中缓过来,就陷入了更大的震惊之中。   “你先等等——”杜嘲风忍着疼痛直起腰,“你见过了瑕盈?是上次你莫名消失的时候吗?”   “对。”冯嫣点头,“那是第一次,最近又见了一次。”   “……先前那次为什么不告诉我?”   “先前告诉你,谁知道天师又会打上什么歪主意?”   杜嘲风坐在原地,他习惯性地想伸手挠一挠头,然而两只被捆成粽子的手明显办不到。   冯嫣接着道,“不过瑕盈先前想要在小七身上取的东西已经从我这儿取了,往后再要拿谁作饵,天师你也只有我一个人选,不必再想旁人。”   杜嘲风才想辩解什么,又瞬间放弃了。   他稍稍梳理了一下思绪,方才冯嫣那句“有些事情既然躲不开,就没有必要再天天担惊受怕了”,他现在才觉察出其中的分量。   他望向冯嫣,目光恢复了以往的敏锐和清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这两日到天箕宫来,就是想和天师说说这件事,”冯嫣轻声道,“不过我得先提醒你一句,瑕盈之前非常明确地要求我,不能将我与他的谈话泄露给任何人。所以我接下来要和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给你——或者也可能包括我自己,带来一些致命的风险。   “即便是这样,你仍然想听吗?”   杜嘲风有些不解地望着冯嫣,“我这里的风险你不用管,殉灵人的案子我追了这么多年,早就不在乎这些了……但你的风险具体是什么?”   “暂时还不知道。”冯嫣坦白回答。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原本是打算一直瞒下去的,”冯嫣说道,“但这几天和行贞商量了几次,我们都觉得瑕盈的这个约束印不太好对付。”   冯嫣简短地提了先前一时侥幸,阴差阳错避开了「你告诉过任何人了吗」这一问题的经过。   杜嘲风笑了一声,结果立刻牵扯到腹部的伤口,他脸色微凝,半晌才平息下来。   冯嫣轻声道,“瑕盈这个人非常狡猾,行事也相当谨慎。带着这个约束印,我想我不可能一直瞒过他的眼睛。也许下一次和他见面,他就会意识到我一开始就把事情告诉了行贞,而我对他也没有什么同类之情。   “如果是这样,那这段时间里战战兢兢地隐瞒一切就没有任何意义……这是第一个原因。”   杜嘲风稍稍颦眉,他几乎立刻注意到了“同类”这个不甚寻常的词。   但不等他发问,冯嫣已经接着说了下去。   “第二,”冯嫣望着放在盘中的雪梨,“当下的局面实在是太过被动了,我想,要是有能打乱瑕盈计划的事情出现,总好过事事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杜嘲风已经大致明白了过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就想起来冯嫣被掳走的那个夜晚,想起来魏行贞狂躁地在冯家的庭院里暴走的情形。   这两个人,平时看起来冷静妥帖,会依据周遭的信息去耐心找寻当下的最优解,然而局势一旦陷入完全的被动,他们就立刻从凡事谨慎的谋划者,突然变成由直觉驱使的行动者。   似乎对他们来说,正确的行动好过错误的行动,错误的行动则好过因为犹豫不决而没有任何行动——他们宁可承担判断失误的苦果,也不愿忍受在怀疑中惴惴不安的彷徨。   这种跳脱的行动有时虽然有奇效,但往往会招致新的危险。   上一次拉了一把魏行贞,这一次要不要也拉一把冯嫣呢……   ——有时候按兵不动,也是一种智慧。   “第三个理由……”冯嫣的手轻轻擦了一下鼻子,“我发现了瑕盈的两个弱点,我想——”   杜嘲风呼吸一滞,先前浮现在脑中的所有念头顿时一扫而空。   “是什么?”   “天师确定要听?这已经是他秘密的一部分了。”   杜嘲风当即点头——话已经说到这一步,那就再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一鸟在手,胜过二鸟在林。   “……听。”   “第一个弱点,就和我不能去到闹市一样,瑕盈也会被人所伤,一旦有人触碰了他的身体,接触的地方就会出现像烧伤一样的溃疡。”   杜嘲风皱起眉——仅仅这一条线索,就让他心中迅速浮起一个猜测。   “你说的这个人,他是在我们身边,且我们都非常熟悉的人吗?”   “嗯,”冯嫣点了点头,“天师已经猜到了吗?”   “不会是梅十二吧?”   “不愧是天师。”冯嫣点头,“就是这位医者仁心的梅先生呢。”   瞬间揭晓的迷底,让杜嘲风的脸再一次变得僵硬。   冯嫣望着他震惊的脸,不由得轻轻击掌。   “我第一次发现这件事的时候,也是天师这样的表情……确实,很让人意外。”   杜嘲风喉咙动了动,“第二处弱点呢,是什么?”   “第二点,仅仅是我的猜测,不过我觉得这一条更致命。”   冯嫣稍稍顿了顿。   “他可能……非常孤独。” 第九十章 天道信使   冯嫣缓慢地,将她与梅十二从初见到如今的种种相遇、谈话,一点一点地讲给病榻上的杜嘲风。   后者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原来魏行贞最初来到中土,是为取冯嫣的性命。   原来冯嫣的名字不仅仅出现在了汲真的命运之中——天抚十六年飞到岱宗山上的那只从域外来的伪鸾,极有可能就是抱着与上一世魏行贞一样的目的前来。   原来瑕盈设局以龙舌引出冯嫣,既是为了以怨望为线与她联结,也是为了真正核验她的身份——   所谓“信使”,真正的特殊之处,是对天下一切属灵、属妖之物近乎碾压的克制。   “对了,有一件东西,想请天师痊愈之后代为转交给我的姑婆。”   冯嫣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块玉璧。   即便是在如此昭昭白日,这块玉璧依旧泛着暗红色的微光,如同盈盈流水。   “这是……?”   “这是信使的‘信灵’。”冯嫣轻声道,“瑕盈说这是信使之间用来找到彼此的标志,当两个信使相遇,他们的信灵就会变红——他的信灵在域外的某次战斗中被击碎了,所以一直以来都只能用各种迂回周章的办法来试探。”   冯嫣将玉璧塞去了杜嘲风的枕下。   “不过这些话,天师就不必对我姑婆说了,你只需要把这个玉璧交给她,说是我请你代为转交就可以了。”   杜嘲风望着冯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冯嫣轻轻舒了一口气,“……天师帮就别问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答你。”   “你说你和瑕盈都是信使,是什么的信使?”   冯嫣摇了摇头,“他没有说,但听起来,他也是个虔诚的执行者。”   杜嘲风更加关切,“那你这些年,可有遇上什么离奇的讯息?”   冯嫣笑了一声,“……我遇上的什么事不算离奇呢?”   杜嘲风忽然感到有些困惑。   一直以来,自己究竟在与什么为敌?   不多时,魏行贞从屋外踏入,一见杜嘲风已经醒来,眼中也露出高兴的神采。   “怎么去了那么久?”冯嫣转头问道,“热水呢?”   “热水他们一会儿会送过来,”魏行贞轻声道,“贺昀州在外面闹事,我刚好遇上,就去帮忙挡了一下。”   听见“贺昀州”这个名字,杜嘲风忍不住颦眉,“他又来闹什么事?”   “说是要来看看纪大人,”魏行贞在冯嫣身边坐了下来,“不过应该是为了打听岱宗山灵河再起的事来的。这段时间洛阳城里有不少流言,再加上先前芥子园书坊的事,这两天岑家和贺家已经有人偷偷启程前往金陵一带避祸了。”   杜嘲风脸色微暗——显然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魏行贞的目光扫过一旁瓷碗中削好的几块的梨肉,“谁拿来的梨?”   “我刚削的。”冯嫣答道。   魏行贞听了,伸手就要拿一旁的竹签,可还没插起一块,却被冯嫣先一步挪走了碗。   “梨是不能分着吃的。”冯嫣笑着道,“我再给你削一个。”   ……   入夜,瑕盈的庭院像往常一样安静。   匡庐手里端着饭菜,推开了瑕盈的门,少年青修寸步不离地跟在他的身后。   “先生,吃饭了。”匡庐低声道。   “霜雪既降”的题字之下,瑕盈跪坐在书案之前,正一个人读着书。   “先生!”   见瑕盈不理会,青修又喊了一声。   “放在那里吧。”瑕盈没有抬眸,他两指夹着书页,轻轻翻过一面。   但匡庐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觉察到这异样的瑕盈终于抬起头,“还有什么事?”   “我想和先生谈谈。”匡庐低声道,“您现在,有空闲吗?”   瑕盈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将案上的书册合上,示意匡庐坐到他的对面,就像先前的夹谷衡一样。   “我可以留在这里吗?”青修问道。   “问匡庐。”瑕盈轻声道。   青修立刻睁着他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望向老人——然而老人并看不见。   “你出去等着。”匡庐温声说道。   青修几乎立刻翻脸,眼中露出与年龄毫不相称的阴鸷神情,与方才可爱温顺的样子判若两人。   不论是匡庐还是瑕盈,两人都对少年的变化没有任何反应。   门从外面被带了起来,屋子里只剩下老人与瑕盈两人。   “匡庐想问什么?”   老人暗淡无神的眼睛望着瑕盈的方向,半晌,他声音平静地开口,“您为什么要接近冯嫣?明明汲真一直——”   瑕盈笑了起来,“你害怕了吗,匡庐。”   老人认真思索着这个问题,表情渐渐变得苦恼起来——从龙舌出现开始,他就慢慢有了隐忧。   这种不安,在前些日子夹谷衡到来之际达到了顶峰。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向行事谨慎的瑕先生突然变了。   变得冒进,变得张扬。   变得开始会做一些多余的事情。   匡庐想了很久,才略带犹豫地说道,“我在……担心您的安危。”   “谢谢。”瑕盈轻声答道。   匡庐摇了摇头,“我记得,当初我们在岱宗山上发现汲真的踪影,误以为他的出现也和之前几个来找您麻烦的域外大妖一样,是为了取您的性命以突破他们自身的修为——刚好龙舌那时应召而来,我们就顺势以协助她为由,暗中盯梢汲真的动静。”   “嗯。”瑕盈点了点头。   匡庐凝神想了想,“……我们第一次真正留心冯嫣,应该是在天抚十三年?您十九岁的时候?”   “对。”   “直到那时,我们还在谋划着,如何利用汲真的这个弱点牵制他的行动。”   “是的。”瑕盈再次点头。   “但到了天抚十六年,您在听说冯嫣于岱宗山亲手击杀伪鸾之后,一切就变了。”   瑕盈轻声一笑,“你观察得很仔细。”   “这到底是为什么,先生可否,告知一二?”   瑕盈沉吟了一会儿,才带着几分笑意开口,“……其实告诉你也无妨,因为那时我发现她可能是另一个信使。”   匡庐的表情因为惊讶而瞬间冻结在了脸上。   老人陷入了一段漫长的沉默,他的眉头几次皱紧,又舒展,最后有些疑惑地僵在那里。   “天道……天道给过您必须要接近另一个信使的征兆吗?”   “没有。”瑕盈轻声道。   “那您为什么……?”   “因为,”瑕盈望着匡庐,“天道没有禁止我接近她。” 第九十一章 失控之前杀掉她   即便得到了回答,匡庐仍因远远超乎预料的诧异而缄默不言。   他皱起眉头,半晌才追问道,“那……她所领受的天命,与您的一样吗?”   瑕盈摇了摇头,“至今为止,她应该还从未得到过任何来自天道的讯息。”   匡庐不解,“那您是怎么确定她就是——”   “我当然有我自己的办法。”瑕盈低声说道。   瑕盈没有继续解释,匡庐也随即意识到,这个问题到此为止了。   “原来……是这样。”他叹了一声,“难怪先生会在这个人身上投下如此多的精力——那么,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嗯。”   “她……会对您带来威胁吗?”   瑕盈一时无言。   匡庐的这个问题,让他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这世上的威胁分有许多种,譬如无人知晓的诡计,横扫一切的暴力,步步为营的阴谋……在他仅有的二十七年人生中,这些危险的事物始终是他最为忠诚的友邻。   他熟悉它们,摆弄它们,信赖它们。   但如今他却遇上了一件新鲜事——他惊讶地发现,当一个人擅自对另一个人、某件事物、某种经历、乃至于某段回忆升起渴望,那么这个人也立刻面临着被渴望之物束缚、控制的危险。   ……而他暂时没有处理这种渴望的经验。   瑕盈只是依稀生出了一种感觉,有些威胁令人恐惧,有些威胁令人憎恶,但也有一些令人留恋,令人情不自禁。   令人想要接近,想要占有。   比如她留在铜汤媪上陌生却并不令人讨厌的气息。   比如那只白皙的手拂过脸颊,留下令人颤栗的温馨触感。   正是这些此前从未有过的体验,让冯嫣的存在变得特别,变得意义重大。   如今,那只铜壶曾经锁沾染的属于冯嫣的气息,早就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可是有些感觉却一直挥之不去,好像一旦体验过就要始终忍受它的噬咬和侵蚀。   “瑕先生?”匡庐又喊了他一声,“您在听吗。”   “……在。”瑕盈答道。   “这个问题对您来说,很难回答吗?”   瑕盈笑了一声,“难,也不难。目前看来没什么,不过即便以后确实带来了威胁,也无妨……”   瑕盈停顿了片刻,认真答道,“倘若真的有那么一天,失控之前,直接杀掉她就好了。”   匡庐再次怔了怔。   听见瑕盈如此笃定从容的回答,他忽然为自己先前对眼前人产生的担忧和怀疑感到一丝轻微的羞愧——显然这依然是他过去所熟悉的瑕盈。   被儿女私情冲昏头脑,以至让自己陷入险境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明白。”匡庐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我没有别的问题了。”   匡庐正要起身离去,瑕盈突然又喊住了他,“这两日你有夹谷衡的消息吗?”   “有。”匡庐点头,“虹和砂一直在盯梢着他。”   “替我给他送样东西。”瑕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木盒,“上次见面我忘记把这个交给他了。”   “这是……”   “是隔音用的耳瑱,如果不是我临时忘事,杜嘲风应该活不到现在。”瑕盈笑道,“叫他下次再去抢名字的时候,把这个东西戴上。”   ……   同一个夜晚,载着魏行贞与冯嫣从岱宗山下来的马车驶入洛阳城中。   他们没有再回冯家,而是再一次回到魏宅。   去甚他们早已等在了门口,一见冯嫣与魏行贞的马车便雀跃起来——自从上次岱宗山一别,这是太太第一次和大人一起回来。   在两人去山上探望杜天师的这两日里,李氏已经派人将两人的行李整理好,提前派人送来了魏行贞的府邸,几人心中忐忑极了,生怕半路又生出什么变数。   直到马车悠悠地在大门口停下,魏行贞牵着冯嫣的手一道下了车,众人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真的落了下来。   去甚难得地没有聒噪地跑前跑后,而是静悄悄地跟在大家的后头。   去奢觉得奇怪,也放慢脚步直到和去甚并行。   他轻轻撞了下去甚的肩膀,“嘿,想什么呢,突然蔫儿了吧唧的。”   去甚稍稍皱起眉头,但又好像有些不确定,他凑到去奢的耳边低语。   “你有没有觉得,这次太太和大人回来,感觉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去甚先是伸出自己的左手,然后又伸出自己的右手,然后十根手指头当着去奢的面慢慢扣在了一起。   “……你说哪里不一样?”   去奢怔了一下,再往前看,终于反应过来——从下车的时候起,这两个人的手就这么牵着。   “还真是哎。”   去奢愣在原地发出了一声惊叹,去甚则笑哈哈地甩下他,朝着前面的几个人追了上去。   其实,如果要细找的话,有了变化的地方又何止这么一处——   比方说两个人说话时的距离和神情,也不知为什么忽然就变得如此自然,如此亲昵,再不像从前一般规规矩矩,相敬如宾。   再比方说冯嫣每次仰头看向魏行贞时,他们交汇的目光都好像要开出春天的花儿来,两人表情都淡淡的,可眼睛里却带着一样的笑。   这种感觉,就好像此刻世上所有萧瑟的秋风吹到他们这里,都要拐个弯绕向别处。   真好。   ……   再一次回到这个庭院,冯嫣亦是百感交集。   如今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会面对着这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庄园产生了一股重逢般的悸动。   而今再看眼前的一切,好像收到了一个迟来的礼物。   这一晚的窗外,秋日的草木继续在夜风中凋敝,松柏与花藤在风声中传来萧萧哀吟。   雾气渐渐起来了,隆冬已在不远。   屋舍内,冯嫣枕靠在魏行贞的怀里与他玩着翻花绳——那原本是绑在她头发上的红绳。   他们一边游戏,一边商量着明日要做的事情和一切潜在的危险,但两人又分明沉浸在被爱和被需要的柔情之中,即便置身在某道悬而未决的阴影之下,一切也莫名被镀上了一层不可知的浪漫。   时间在他们这里好像是凝固着不走的。   “你猜姑婆什么时候会来?”冯嫣问道。   “慢的话,至少三五日——看起来杜嘲风至少得那个时候才能下地,”魏行贞轻声道,“不过快的话,明天一早说不定就来了。”   “……明早?”冯嫣转过头去看他,“为什么?”   “如果我们下山以后,冯老夫人去天箕宫探望了天师——那她当然很快就会知道了。” 第九十二章 永恒的敌人   见冯嫣翻花绳的手指停了下来,魏行贞看向她,“怎么了?”   冯嫣摇了摇头——她忽然意识到,如果明日一早姑婆就要来,她可能根本还没有准备好如何面对这位一直信任、尊敬的长辈,更不要说是质可这几日来一直困扰着自己的可题。   冯嫣的眼睛半睁着,透出朦胧的睡意,她翻过身按下魏行贞的手,“不玩这个了……”   她靠在魏行贞的心口,长发松散地盖在背上,有一缕被魏行贞绕去了指尖。   “行贞,我可你件事?”   “嗯。”   “如果,我们俩都很认真地要取对方的性命——你觉得谁会赢?”   魏行贞笑了一声,“要看。”   冯嫣抬起头来,“看什么?”   “阿嫣生来克制妖与灵,正面对峙我固然没有胜算,”魏行贞低声道,“不过,石刻录上记过三种取异人性命的办法……阿嫣有兴趣听吗?”   “异人……”冯嫣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她饶有兴致地发可,“是什么?”   魏行贞握住了冯嫣的手,像拨弄一片花瓣一样,轻轻揉捻着她的指尖。   “一是在十二岁生辰以后不久。异人的天赋一般在十二岁觉醒,在那之后异人既有了采食的价值,又因对灵力的驾驭尚不成熟,所以猎杀相对容易。”   “……是吗,”冯嫣闭着眼睛,“那你可是来晚了。”   “二是趁你虚弱时。”魏行贞望着冯嫣,“虽然上面没有写阿嫣会为何虚弱,不过……见过之后就明白了。”   冯嫣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还有呢?”   “再就是,异人有时会主动求死,”魏行贞抓着冯嫣的手突然用了力,“你会吗?”   冯嫣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这,可难说呢。”   魏行贞板着脸凑过来,两人之间突然爆发出一阵嬉闹,冯嫣一边去挡魏行贞的手,一边求饶似的笑着辩解“不会了不会了!”。   等到两个人再次安静下来,他们手抓着手,脚碰着脚,冯嫣懒得再挣脱什么,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叹息着道,“可我活得再久,也只有几十年而已啊,那个时候……你又要怎么办呢?”   魏行贞抓着冯嫣的手忽然轻轻颤了一下。   “阿嫣……”   冯嫣趁机转过身来,两人一言不发地相望着。   她摸着魏行贞的脸,摸过他的眉骨、眼睛、脸颊,最后轻轻揪了下他的鼻子。   魏行贞拂开她的手,叹息着用亲吻拦住她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两人的手紧紧握着,交融的呼吸温暖潮湿。   一想起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死亡,想起在这个近乎永恒、不可逾越的深谷,一种难舍的忧愁就像一层淡淡的月光一样笼了下来。   死亡的威胁像是警钟,在还未响起时就已经用忧虑的心紧紧地抓住了他们的心,让他们在明日的生死都尚属未知的时刻,就开始感慨这还未走过的漫长一生是如此短暂。   在这样宏大而不可违抗的命运面前,人间所有的阴谋诡计,好像都变得不值一哂。   情像潮水一样涌过他们的身体,夜晚与潮水没有边界,他们也没有。   冯嫣紧紧抓着魏行贞的头发,另一只手捧着他的脸。   “那个时候,就吃掉我吧,”她颤抖着,叹息着,又微笑着,“那就……永远在一起了。”   ……   孤月高悬夜空,秋风横扫四野。   无数的枯叶随之跌落,枯枝上只剩寒鸦悲啼。   天箕宫内,杜嘲风的眉头皱了皱,他紧紧闭着眼睛,明知自己正在做梦,却因为这个梦过于美好而强闭着眼睛不愿醒来。   然而身体的疼痛再次传来——还是醒了。   杜嘲风不由得发出一声哀叹,然而紧接着他就感到身边有人。   他被窝里的手骤然紧握,可紧随其后的剧烈疼痛就立刻疼得他差点喊出声——他竟是忘了自己此刻身受重伤,完全处于毫无自卫之力的状态。   近旁纪然的呼吸声平稳而规律,显然少年此刻正在安眠。   杜嘲风依旧闭着眼睛,假装自己仍在睡梦中。   他感到有人凑近看了自己一会儿,又再次离开——但没有走远。   又过了片刻,杜嘲风把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往先前听到声音的地方看去,那里显然正坐着一个人。   那人两手抱怀,肌肉精壮,身上的衣服有些褴褛,看起来是习武之人。   他整个人坐在夜晚的阴影里,除了这些轮廓,别的细节什么也看不清楚。   然而再往上看,杜嘲风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那只他永远也不可能忘记的牛角,静静地长在这个人的头上。   杜嘲风浑身惊出冷汗——这个怪物又找上门了!   然而,在最初的惊恐过后,杜嘲风很快又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因为这次对方就一直坐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做。   难道他是想等自己不经意间醒来,然后在毫无准备的惊恐万状中杀掉自己?   这个猜测一经浮现,立刻变得合理起来。   如果说当时他尚且有余力扛下这个怪物随随便便打出的一刀,现在他是真的到了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其宰割的地步——只是纪然……   杜嘲风艰难地想着应对之策。   耳畔一阵嗡嗡声传来,一只秋蝇突然落在了杜嘲风的鼻子上,让他觉得鼻尖瘙痒难耐。   更要命的是这只小虫让他有点想打喷嚏——那就装睡不了了!   如此千钧一发之际,一条鞭子一样的尾巴倏然从杜嘲风的鼻尖扫过……世界又再次恢复了清净。   杜嘲风松了口气。   他不敢有半点怠慢,一边假装睡着,一边紧紧盯梢着这个危险的敌人。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夜色渐渐褪去,晨曦的光洒进窗沿——再过不久,应该就要有大夫来查房了。   杜嘲风再次变得紧张起来。   然而,这个长着角得家伙却在这时打了个呵欠,站了起来。   杜嘲风的喉咙不由得动了动。   这是要动手了吗……   不远处的屋门传来一声吱呀,杜嘲风等了许久,也不见任何动静。   他又一次悄然睁开眼睛——先前坐着人的椅子上,此刻已空空如也。   他心中疑惑,又换一只眼睛偷偷睁开查看情形,如此左右眼切换了几回,他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那个怪物,走了! 第九十三章 各人的傲慢   ——这什么情况!   ——这到底什么情况!!   在短暂的安心过后,杜嘲风内心几乎要咆哮出来,他突然想起另一种可怕的可能——整个天箕宫不会昨晚就已经被这个怪物给屠尽了吧?   但空气里并没有什么血腥味……   杜嘲风梗着脖子望着门口,焦虑地等待着来人。   不一会儿,一阵熟悉的脚步传来,天箕宫里年轻的医官吕清竹提着换药的药箱来了,她一进门,便意外地笑道,“天师您醒了?”   杜嘲风睁着一宿未眠的疲惫双眼,点了点头。   “醒了正好,”她上前扶着杜嘲风坐了起来,“我来给您换药。”   “外面还平安吗?”杜嘲风关切道。   “外面?天师指洛阳吗?”   “不是,山上,天箕宫。”   “平安啊。”吕清竹温声答道,“您是在担心什么?”   杜嘲风悬着的心总算是半落了下来,“没什么——”   话音未落,吕清竹突然惊叫了一声,往一旁连退了几步。   “……怎么了?”   “好……好多蝇虫。”她指着杜嘲风床边的空地,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跑去查墙角的熏香,脸上顿时浮起些微愠怒的神色。   “这些新来的修士又偷懒……”她端着香盘转身给杜嘲风看,上头是一堆已经烧尽了的香灰,“您看,昨晚他们就没有添新的香。”   ……原来是为了这个。   杜嘲风稍稍松了口气,“没事……”   吕清竹立刻跑去了纪然的病床前——纪然还没有醒,不过好在整个人都裹得像颗粽子,露在外面的皮肤并不多。   她又重新转过身,“那些虫子是天师您昨晚打落的吗?”   杜嘲风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   “您既然醒了,就拉铃呀。”吕清竹低声道,“让他们过来把除虫的熏香点了——您这边现在是可以自己驱虫了,纪大人呢?”   杜嘲风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知道了知道了,我以后——”   不等他说完,吕清竹已经端着香盘冲出了房间。   不一会儿,两个少年修士面色窘迫地进来换香,低着头向杜嘲风道歉,杜嘲风摇摇头,让他们赶紧拿扫帚来把地给扫了。   吕清竹这时才开始给杜嘲风换药。   杜嘲风配合地抬起头,看着吕清竹给自己拆绷带。   “要不先给纪然那边换吧。”杜嘲风道。   吕清竹平静地摇了摇头,“纪大人伤得太重,师父不让我碰,一会儿他会亲自过来,天师不用担心。”   “喔。”杜嘲风点了点头,目光又望向两个年轻修士那边,“这都快入冬了,怎么还有这么多蝇虫。”   “今年反常得很,”吕清竹拿起剪刀,小心地剪开绕着杜嘲风脖子的纱布,“往年在山里过冬的鸟雀少了一大半不说,这些小虫也变多了。   “您别小看这些虫子,万一伤口又被叮了咬了,恢复起来会很麻烦的……您听到了吗?”   “嗯,”杜嘲风点头,“下次我拉铃。”   “这就对了。”   杜嘲风看着地上被扫走的虫尸,一时间陷入沉思。   难道昨天夜里那个长角的怪物,守了他一个晚上,就是来赶虫子的?   他皱起眉头,不由得满头问号——这些域外的妖怪……脑子里都想的什么?   吕清竹将涂抹了新的药膏的纱布覆在杜嘲风的后颈,尽管那个地方没有任何伤口,但师父千叮咛万嘱咐,这几天早晚都需要在这里换一次药,否则往后可能得落下病根。   “天师这副身板真是硬朗,”吕清竹忍不住叹道,“这才几天啊,您精神就恢复过来了。”   杜嘲风笑了两声,“也就精神恢复过来了。”   “师父前几天还和我说,要是您今天还不醒,他就得去再找几位太医来一同给您瞧瞧了。”   “这么严重……”杜嘲风突然想起什么,“那纪然——”   “您昨天下午打盹儿的时候纪大人醒过一次,状态虽然不太好,但没有什么太大问题。”吕清竹笑道,“得托你们俩的福呢,不然我免不了又得见一次程老太医。”   “程老太医怎么了?”   “嗯……我不是很喜欢他那个徒弟,但程老太医平时到外面出诊总是带着他,”吕清竹答道,“好像叫梅十一还是梅十二吧。”   再听到梅十二这个名字,杜嘲风心中起了波澜。   他抬眸望着眼前的年轻医官,“你觉得他哪里讨厌?”   吕清竹仍旧笑着,“天师这是引我在别的大夫背后说他们的坏话呀,这样不好。”   杜嘲风一本正经,“你师父又不在,说几句坏话怎么了。”   吕清竹沉吟了一会儿,“怎么说呢……虽然不管是山民还是洛阳城里的百姓都喜欢他,但这位梅先生,确实有些地方让我不太舒服。”   “比如呢?”   “比如他诊病的时候,看病患的眼神。”吕清竹一说完就笑了,“……您千万别把这话告诉我师父,不然他肯定要狠狠训斥我了。”   “眼神怎么了?”   “嗯,”吕清竹想了一会儿,“虽然我师父也说,有本事的人身上都会有点脾气……但我就是觉得这个人看起来……特别傲慢吧。所以不喜欢。”   傲慢。   杜嘲风努了努嘴,“……我这些年收到的评价里最多的就是傲慢。”   吕清竹不由得笑出了声,“那还是不大一样。”   她说着,在杜嘲风的后颈处打好了最后一个结。   “您想出去走走吗?我扶您出去转转。”   “好啊。”杜嘲风叹了口气,“走走就走走,再躺下去人都要酥了。”   ……   魏府的小院,冯嫣已经起了,她像往常一样打理着后院的花草,魏行贞正一个人在屋中穿衣。   去甚匆匆忙忙地跑来,隔着门喊道,“大人!有太太的信,从岱宗山上来的。”   魏行贞和冯嫣都是一怔——好快。   不一会儿,冯嫣开了门,从去甚手中接过一个熟悉的小小卷轴——她一眼认出这就是姑婆平日里传书专用的物件。   她缓缓展开书信,魏行贞也靠近一起读。   短短几行字两人很快就看完了。   “怎么办?”冯嫣望向魏行贞,“姑婆让我们上山去呢。”   “回信。”魏行贞答道,“让她亲自过来一趟。” 第九十四章 阿嫣大逆不道   冯嫣垂眸,想着这个大不敬的举动会在姑婆那里掀起怎样的波澜。   她折起信,“……谁来写这封回信?”   “当然是我。”魏行贞立刻答道,“有些事,我想可冯老夫人很久了。”   冯嫣看了他一眼,笑道,“也好,不过先拿给我看看。”   魏行贞颇为不解,“这有什么好看的,阿嫣是怕我信里说些惹老太太生气的话?”   冯嫣的手指轻轻挠着头。   “姑婆生起气来……那确实是,很可怕的。”   ……   傍晚时分,冯老夫人的车辇停在了魏府的门前。   隔着半个庄园的冯嫣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人还没有走到眼前,冯嫣已经感受到了老人铺天盖地的怒火和担忧,它们像洪水一样席卷而来。   会客的屋舍里,冯嫣静静地坐在一道隔墙的后面,她闭着眼睛,感受着老人的临近。   当冯老夫人以从未有过的威严姿态踏进了屋门,连魏行贞也不由得停下笔,抬头望向她。   老夫人冷淡地笑了笑,“魏大人现在还有闲心处理公务?”   “总是要做的。”魏行贞合起奏疏,“您请坐。”   老人没有动,“阿嫣呢?”   魏行贞慢悠悠地站起身,“她就在这座宅子里,您想见她?”   “……你在威胁我?”老人的眼睛微微眯起,“你竟敢——威胁我?当初若不是因为圣上力保你可信可靠,命我在冯家一力坚持……你和阿嫣的婚事能如此顺遂?”   魏行贞笑了笑,“和老夫人您打算做的事比起来,这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威胁吧。”   “什么?”   “玉石,预也……如今预兆既然来了,您大概是要找阿嫣谈话了吧,这次您又要和她说什么?”   冯老夫人被说中心事,脸上依旧冷漠,“我与阿嫣说什么——与你有何干系?”   “那我猜一猜。”魏行贞走到老人的面前,“是说,今后你会遇上比魏行贞更好的人,抑或者……冯家的女儿身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诅咒?”   老人握着手杖的手顿时攥紧了,“你说什么……”   “在解释清楚这件事以前,你休想见到阿嫣,也休想逼迫她作出任何她不想做的事情。”   魏行贞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极为坚定。   在短暂的惊骇过后,冯老夫人很快冷静下来。   她望着眼前的青年,不由得发出几声冷笑,“我冯家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样一个外人来置喙?”   魏行贞笑了一声,“既然轮得到我来做祭品,就当然轮得到我来可为什么。”   老人一时几乎站不稳,她骇然望向魏行贞的眼睛。   “谁……和你说的‘祭品’?”   魏行贞稍稍昂起头,俯瞰着老人的眼睛,“老夫人不妨猜猜看?”   “我不明白……”老人带着几分动摇而混乱的神色,仿佛被人无端敲了一记闷棍,“圣上……圣上为什么……”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圣上”两个字一经脱口,不论是魏行贞还是隔墙后的冯嫣,几乎同时觉得心中一震。   ——孙幼微……竟知道这件事?   魏行贞不由得往冯嫣所在的方向投去一瞥。   阿嫣啊阿嫣,这皇城之中,到底还有多少秘密缠绕在你身上……   老人皱紧了眉头,一双明亮且有力的眼睛再次望向的魏行贞,“你想做什么?”   “您先请坐吧,我们慢慢聊——去甚。”   去甚从门外探出头来,“在的大人。”   “上茶。”魏行贞淡淡道。   ……   秘密一旦来到这个世上,就一定会被人知晓。   当它从一个人的脑海,飘进另一个人的耳朵,就注定要扩散到更多人的口中。   但有没有能够一直守口如瓶的人呢?   冯老夫人以前觉得有——比如天家与冯氏一脉的秘密,经若干先辈辗转延绵至今,逾四百年不破。   然而眼前的魏行贞……   冯老夫人深锁双眉——六符园中的秘密,在这个世上除了孙幼微再没有任何人知晓,魏行贞绝无可能从别处了解,只能是圣上亲口告诉了他。   但……为什么?   是圣上舍不得这个年轻的首辅,抑或者他用了别的办法说服圣上留住他的性命?   冯老夫人紧盯着魏行贞的眼睛,“说吧,要怎样你才肯让我见见阿嫣?”   “看冯老夫人的诚意。”魏行贞并不抬眸,他抬手为自己斟茶,“不如先说说那块玉璧的事。”   “玉璧?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是吗?我倒是很好奇,”魏行贞突然看向老人,“您手上怎么会有殉灵人的东西?”   “什么殉灵人——”老人一时间瞪圆了眼睛,一股陡然升起的怒火几乎叫她气得发抖,“我冯家世代相传的信物,怎么会和殉灵人扯上关系!”   “但这块玉石,殉灵人的核心人物瑕盈手中也有一块,老夫人如何解释?”   冯老夫人厉声斥道,“你休要用这等狂悖恶言来污蔑我冯氏的清白——这个瑕盈现在何处,让我去和他对峙!”   “……姑婆。”冯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隔墙之后走了出来,“您消消火。”   魏行贞和冯老夫人都是一怔。   魏行贞颦眉,“你怎么……”   冯老夫人的脸前所未有的阴沉,“你一直……在后面听?”   “是。”冯嫣点了点头   冯老夫人伸手摸向自己的心口——在冯家的这些孩子里,冯嫣一直是她最为看重也最为信赖的一个,她还以为冯嫣不肯上山是受了魏行贞的什么胁迫,然而如今看来,这根本是他们二人共同的合谋!   老人竭力平复住自己的呼吸,痛心疾首到无以复加。   “枉我——枉我从前对你——”   冯嫣的脸不由自主地烧了起来。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对着自己最亲近又最敬爱的长辈,作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   疯了。真是疯了。   冯嫣短暂地沉默,然而当再次看向姑婆的时候,她也皱起了眉头。   “您不必与瑕盈对峙,您……与我对峙就好。”   “放肆——”冯老夫人的目光中蹦出火星,“魏行贞胡言乱语就罢了,你也要听信这种无稽之谈吗?”   “还记得前些日子我突然置身域外的事吗?”冯嫣轻声道,“那次带我走的,正是瑕盈。”   “他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他与我说过的话,我自当告诉您,不会隐瞒。”冯嫣望着老人,“我之所以走到您面前来,也是因为我听出您没有在说谎。   “至于这其中究竟有什么误会,我们就趁这个机会,都摊开来讲明白吧。” 第九十五章 让所有人都做好准备的办法   魏行贞的目光再次转向眼前在愤怒中沉默的老人。   阿嫣说……老人没有说谎。   他不由得陷入一阵疑惑:是老人不知道手中信物与殉灵人的关系,还是瑕盈说的话是假的?   冯嫣走到魏行贞的身旁坐了下来,她的手在桌案下默默伸到魏行贞那边,魏行贞无言地握住了。   ——冯嫣的手心里,全是汗水。   魏行贞的拇指轻抚她的掌心,两人彼此看了一眼。   “瑕盈说,”冯嫣轻声道,“这块玉璧是天道信使的信物,当两个信使相互接近,信物就会变红——”   “荒谬!荒谬!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冯老夫人几乎无法容忍自己再听下去,“什么天道信使!天道要向人间传讯,上有风雨星辰,下有旱涝灾疫,哪里需要一个凡人顶着自己的血肉之躯下落人间?”   “那这块玉石,究竟是什么用途呢?”   冯老夫人再次沉默了下来。   老人闭上了眼睛——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圣上真的会把这一整件事都告知给魏行贞吗?   圣上对魏行贞,真的有那么信任吗?   当然没有。   迁都之事在孙幼微那里一直是一件耻辱,大周的百年旧都在她的眼皮底下被殉灵人蛀成了筛子,毁家灭国只在旦夕之间,魏行贞以区区校理之位,献上一解两难的良策,这固然解了当时的燃眉之急,却也成了孙幼微的一块心病。   陛下她……当真能容忍这样一个人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吗?   倘若可以,那在魏行贞向陛下提出希望求娶冯嫣的时候,孙幼微就不会立刻将自己从六符园传召至太初宫,要求她一力促成此事。   明面上圣上在满足魏行贞的请求,然而暗地里……这难道不是在借刀杀人吗?   冯老夫人的眉头皱紧了。   是啊,这就是她一直以来对这件事的理解……然而今日魏行贞突然发难,她又看不懂了。   皇上,你到底意欲何为?   “姑婆,请您回答我。”冯嫣再一次催问。   冯老夫人望着眼前与魏行贞坐在一起的冯嫣,忽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我先问你一句,阿嫣,”她低声道,“你如实答我。”   “嗯。”   “你,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让魏行贞去死,是吗?”   “……是。”   冯老夫人轻轻吸了一口气,早知今日,当初若是暗中帮着这孩子和殷时韫一起逃出长安,会不会更好呢。   离开了这里锦衣玉食的生活,舍弃了唾手可得的似锦前程,让她和殷时韫独尝一段世间冷暖,看看这世上的贫贱夫妻都过着怎样的日子,或许阿嫣的性情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倔强。   冯老夫人缓缓开口,“当然也有能保住魏行贞性命的办法……”   “您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那块玉璧,究竟在预示着什么?”   老人稍稍抬手,示意冯嫣不要着急,她望着冯嫣,“比起玉璧,你显然更在乎魏行贞的安危不是吗,那就听我从这里讲起,反正都要说到的。”   “……好。”   “保住魏行贞的性命很简单,你即刻与他和离,并和另一个人完婚,等到那人的后颈上也有了完整的山海誓,那被献祭的人就可以由魏行贞换成他。”   魏行贞当即双眉紧锁,他正要表示反对,一旁冯嫣已然开口道,“这么说来,被献祭的人是谁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个人占据着我丈夫的身份,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对。”冯老夫人点了点头,“立过了山海誓,你的命运从此就与对方休戚与共,他命中的吉乐会与你共享,运中的苦难也要你们一并分担——唯有这个时候,这个人才有了被献祭的价值。”   被献祭的……价值。   老人望着冯嫣,她看见自己这个聪明的孙辈正在苦苦思索,而忽然间,冯嫣的目光闪过一丝清明,老人就在这时继续说了下去。   “当然,到这里为止,献祭也只完成了一半,带着山海誓的丈夫作为一个替代品,并不能支撑太久……”   冯嫣已然明白了过来,“这就是……所有冯家的女儿死后都要迁入长陵的原因吗?”   “对,”冯老夫人点了点头,“毕竟她们都带着圣祖的血脉,所以多多少少会有一些作用——但最关键的人,仍是每一辈中被选中的那个女儿。   “你问那个信物究竟在预示着什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这个信物就是献祭的预兆,它从圣祖手上一代代传下来,这一辈的女儿中谁被选中了,谁的玉石就会在二十四岁的时候变红。”   “但我今年才将将过了二十——”   冯嫣的身体忽然微微颤了一下,她猛然想起来,按照瑕盈和魏行贞的说法,信使异人觉醒天赋的时间,是十二岁。   她觉醒的时间,比这提前了四年。   会是……这个原因吗?   “为什么玉石现在就会变红,我确实不太明白。”冯老夫人低声说道,“但一旦它有了变化,献祭就要在你下一个生辰之前完成,否则……当年圣祖以性命沉落的灵河,就会再次起势泛滥。   “到时,所有长安以东、幽州以南、襄阳以北、渤海以西的平原与山川,都要融化在灵河汹涌的波涛之下……”   冯嫣喃喃,“那也就是说,这些地方的生灵……”   冯老夫人笑了一声,“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片刻的沉默以后,老人又接着开口。   “为什么这四百年,冯氏一脉圣宠从无旁落,你明白了吗?因为我们的力气使在暗处,从圣祖追随盛元帝开创大周的万世基业时起,我们就一直在与长陵下的灵河缠斗——起初的几代人就像当年圣祖一样身殉于此,再往后,这个办法行不通了。   “就像你不愿意魏行贞死去一样,谁又愿意自己的一生,生来就是被献祭的呢?往后的几代人里,一旦有谁家的女儿知道了自己将要死去的命运,就立刻用尽力气,想尽办法逃离这里,好几次险些酿成大祸。”   “所以,才会有所谓的……‘诅咒’吗?”   “是啊,既然那些结了山海誓的伴侣也能够短暂地平息六符山下的灵河,那这样的安排就让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每个人从出生得时候起,就在做着自己被诅咒选中的准备,这个过程是漫长的,和缓的,再没有谁会像从前一样,突如其来地面对来自死亡的恐惧。   “这个诅咒不再会拿走我们生前的任何东西,要献上的只有死后的自由。   “至于那些被献祭者,我们从来不隐瞒他可能会因为入赘冯家而死于非命的后果——你也看到了,即便顶着这个诅咒,每一代人里,想要求娶冯家女儿的,依旧络绎不绝。   “于是所有人都做好了相应的准备,”冯老夫人望着冯嫣,“现在,你懂了吗?” 第九十六章 阿嫣再次大逆不道   冯嫣静静凝视着姑婆周身的气息。   她明明觉得老人说的话似乎都是真的,然而,当老人谈及这些事的时候,每一句,每一个字,却都好像带着一股淡淡的嘲讽。   “我还有一件好奇的事,”冯嫣轻声道,“六符园地下镇压的东西,真的就只有灵河而已吗?”   冯老夫人笑了一声。   她深深地望着冯嫣的眼睛,用低而沉缓的声音答道,“……谁知道呢。”   “姑婆这话……是什么意思?”   冯嫣的身体微微前倾——在这件事上,老人有所隐瞒。   可是冯老夫人的表情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威严,她用绷紧的声音责问道,“你先回答我,你是用什么办法说服的皇上,让她把这个秘密告诉给你?”   冯嫣沉吟片刻,有些为难地开口,“……我没有说服皇上,我没有说服任何人。”   “刚刚不是还说要把话说明白吗,为什么现在又在和我说谎!”冯老夫人压抑着愤怒,“在这件事上魏行贞靠自己不可能撬得动皇上开口,一定是你……一定是你从中协助——”   “我们确实不是从皇上那里知道的。”魏行贞答道,“不信的话您可以一会儿就去太初宫询问,我们也还没来得及与皇上说——当然,迟早要说的。”   冯嫣在一旁点了点头。   “你们以为我不会去问吗?”   “您当然可以去问。”两人同时答道,冯嫣又接道,“然后您就会知道,我们说的都是真的。”   冯老夫人目光再次惊疑,“那你们究竟……”   魏行贞答道,“非要说的话,是冯老夫人您亲自把答案告诉给了阿嫣,然后阿嫣又辗转从别处再次听到了事情的原委。”   老人表情更加愕然,“你在说什么——”   “啊……您不用听他胡言乱语。”冯嫣轻轻捏了魏行贞一下,“总之,谢谢您将这一切告诉我们。”   老人皱起了眉头,“你们原本……到底知道多少关于献祭的事?”   “除了献祭的结果和那块玉璧会变红,别的都不太清楚了,所以才需要向您请教。”冯嫣轻声道,“不过,我的生辰既然在明年的四月初四,那就肯定还有时间——”   “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你的生辰!”   冯嫣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总之,或许献祭一时还会有别的什么办法,我想……”   “不会再有别的什么办法了。”老人漠然打断了冯嫣的话,“不要这么天真,今年有殉灵人从中作梗,事情只会比往年更加棘手,阿嫣,你以为这件事继续这么拖延下去,对谁最不利?”   冯嫣轻舒了一口气,“……对我。”   “你知道就好。”冯老夫人冷笑了两声,“不要被一时的情爱冲昏了头脑,真的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以为圣上会怜香惜玉,留你的性命吗?到了那个时候,这个岱宗山出身的野小子能护你周全——他能带你逃去天涯海角么?”   魏行贞很想答一声“岂止天涯海角”,但还是忍住了。   “……我明白。”冯嫣有些艰难地开口。   “你若是真的明白,现在就随我进宫,把你刚才同我说的那些话,全都向陛下再面呈一遍!”   冯嫣的声音小了下去,“可能,还不到时候……”   “这件事容不得半点拖延!”冯老夫人再次抬高了声音,“我们现在还不知道殉灵人究竟对岱宗山下的灵河做了什么手脚,反应就更不能慢下来,否则——”   冯嫣突然站起了身。   冯老夫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望着表情严峻的冯嫣,“……你要干什么?”   冯嫣往后退了两步,她郑重地俯身,向着老人叩首,“姑婆,得罪了。”   转瞬之间,在冯老夫人眼中,不论是冯嫣还是魏行贞,霎时间都消失了。   整间屋子只剩下她一个人坐在那里。   老人立刻起身向外走去——然而推开门,原本通向庭院的门与窗,却通向了与此间完全相同的另一间屋子。   ……幻术?   魏行贞的声音突然从虚空中传来,“老夫人在此稍作休息,不论是一日三餐还是别的什么用度,您只管开口,会有人给您送来。”   “反了……”老人怒不可遏,“阿嫣!阿嫣!你就是……这么对我的吗?”   “她听不见。”魏行贞答道,“但您放心,我们不会让您在这儿一个人待太久。”   “放我出去!”   老人的声音在空屋中回荡,但再没有人回答她。   ……   “阿嫣,还好吗。”魏行贞看向妻子有些苍白的脸。   冯嫣还有些怔怔地望着眼前道路——两人已经离开了屋子,此刻正走在去往近旁厢房的路上。   天已经完全黑了,照亮前路的就只有魏行贞手中的灯笼。   “我……没事。”   冯嫣伸手扶住了额头,虽然事情仍在计划之中,然而一想到自己方才竟然真的直接将姑婆扣在了魏行贞的幻境里,她还是有些恍惚。   此刻,一位神情略有些呆板的“冯老夫人”正走在她和魏行贞两人之间。   “若是不舒服,就去休息。”这位冯老夫人用和缓的声音开口,“歇不好的人,事也做不好。”   冯嫣神情复杂地望着眼前人,仍是像以往一样,低声答了一句,“是,谨遵姑婆教诲。”   他们三人在庭院中散步,不远处冯老夫人的几个侍女无声观望。   稍晚一些时候,去甚向这几个侍女传了消息,说冯老夫人接下来几日打算在魏府小住,因为她有许多话要与冯嫣说。   几个侍女面面相觑——老太太从前确实也经常这样突然来找冯嫣谈话,这本身也没什么稀奇。   不过今日下山不同以往,老太太来到魏府前显然是一肚子火,不过入夜以后,看老夫人和冯嫣夫妇一起兴致勃勃地游园,想来大概是解开了心结吧……   去甚又道,“老夫人让你们把她的枕头拿来,别的我们府里都有,就不劳几位姐姐费心了。”   “老夫人有说让我们几时来接她吗?”   去甚摇了摇头,“她让你们先回冯家候着,她什么时候想回了,我们会来传讯的。”   “好。”为首的侍女沉香点头,“让老太太稍等,一个时辰后我们会把枕头送来。” 第九十七章 不苦不用吃糖   去甚走后,几个侍女也转身准备离去了。   忽地一人停下脚步,有些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魏家的宅邸,“我们不留一个人下来候着吗?万一老夫人夜里需要什么照顾——”   沉香看了同伴一眼,“不要把老夫人当成一般的老太太,她既然没有点名要我们留下,走就是了。”   “哦……我就是觉得这魏宅都不见几个下人,阴森森的,有点担心。”   沉香笑了一声,“别怕,大小姐在这里,老夫人不会有事的。”   ……   入夜,杜嘲风靠在床头看书,过了这一日,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有了肉眼可见的恢复。   一旁纪然也已经醒来,他四肢都绑着厚厚的绷带,右脚被吊在半空中,以保持腿骨一直维系着平直的姿势。   吕清竹正在喂他喝药——此刻的纪然,浑身上下能动的就只剩下一双眼睛。   棕褐色的汤药散发着恼人的苦味,纪然一声不吭地张口,咽下……如此反复。   “真厉害。”吕清竹笑道,“这么苦的药,纪大人喝起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杜嘲风放下手里的书,“多苦啊,我尝尝?”   纪然无语地往杜嘲风那边看了一眼——他刚想揶揄点什么,然而呼吸稍稍用力,就牵连起胸口一片微妙的疼痛,他喉咙动了动,只得把想说的话重新咽了下去。   等到药碗里的汤药只剩半口,吕清竹果然将碗递给了杜嘲风。   “喏,还有一点点,您实在想尝,就尝尝?”   杜嘲风接了碗,先是嗅了嗅,见余药不多抬碗就一饮而尽,药汤刚进口中的时候没有什么味道,杜嘲风正想笑“这也没什么嘛”,紧接着就是一阵近乎发麻的苦涩从舌根处传来。   一股让人感到近乎疼痛的剧烈苦涩,瞬间弥散在他的整个口腔。   他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这汤药的厉害,捂着心口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吕清竹慌忙绕去杜嘲风的床边查看,“天师,你没事吧?”   杜嘲风丢下书,满世界找水喝,忽然看见纪然手边桌上的盘子里放着几块淡黄色的麦芽糖,他像是身上着火的人看见了水塘,当即一把抓起塞进口中咀嚼。   “哎住手!那是给纪大人准备的!!”   吕清竹一把揪住杜嘲风的手,然而已经迟了,杜嘲风手里连一点糖渣都没剩下。   “天师你在干什么!!”   一旁纪然全程冷眼旁观着上蹿下跳的杜嘲风,发出一声不屑一顾的哼笑,“……小孩子才爱吃糖呢。”   在咽了糖,又灌下好几杯凉白开以后,杜嘲风总算觉得嘴巴里的苦涩降到了能够容忍的地步。   “天师!”吕清竹有些恼火地瞪着杜嘲风,“你把糖全吃了,一会儿纪大人吃什么?”   “哼,”纪然闭着眼睛,一脸平静,“这药就算苦了吗,天师真是没吃过什么苦头啊。”   杜嘲风虚弱地揉着心口,再次回到病床上躺平。   他长叹一声,有气无力地把被子拉到胸口,对吕清竹道,“吕大夫你看,纪大人一看就是成熟的大人了,他不用吃糖,再说了,以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吃他两颗糖他不会在意的……”   纪然的床上突然传来一阵吱呀声,刚才还一直平躺的纪然嫌弃地看了过来,“你在那里乱说什么!”   杜嘲风转过头望着纪然,脸色变得悲凄而沉重。   纪然怔了一下,“你又干什么……”   只见杜嘲风捂着心口,一边泫然欲泣,一边低声开口,“‘……他是,我的恩师’。”   纪然的手脚一时僵硬,脸唰一下涨红了。   “恩师啊,恩师啊,啧啧啧,啧啧啧……”杜嘲风摇了摇头,“我还一声师父都没听你喊过,原来你心里是认我的吗?”   片刻的沉默过后,纪然手脚并用地开始在床上扑腾起来,挣扎着想要下床打人,“你……你给我——”   一旁吕清竹忍无可忍,她一巴掌打在一旁的木桌上。   “你们两个都老实一点!不要再——胡闹了!”   ……   夜更深了一些,吕清竹给杜嘲风换完了药,又特意检查了一遍病房的边边角角,确认一切无虞之后才合上门离开。   屋子里熄了灯,纪然脑海里全都是前些日子里遭遇的那只妖怪,想到有如此可怖的对手潜藏在暗处,他不禁忧心忡忡。   杜嘲风听见纪然那边不断传来轻微的叹息。   “睡不着啊?”他翻身望着纪然那边,“年纪轻轻,天到晚唉声叹息的。”   “想事情。”纪然没好气地回答。   “想啥。”   “不用你管。”   杜嘲风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哦”,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纪然突然反应过来,忍不住拿手砸床,“我没想别的!!我就是在想下午李森过来和我说这几天在城里城外都没有殉灵人消息的事!!”   杜嘲风笑了一声,“我说你想什么了,你这么激动……不过呢,我下午遛弯的时候,看见明早的探望名单上有冯易殊,你要还有什么想问的,刚好也可以问问。”   纪然翻过身去,“我没什么想问的。”   “嗯?”杜嘲风调了调脑袋下枕头,“你难道不想知道平妖署那边,最近有没有什么有趣的进展吗。”   纪然顿时噎住。   他哼了一声,不再接话。   杜嘲风慢条斯理道,“那个长角怪的模样和特征,我昨天就已经传信下山了,洛阳现在应该已经开始了戒备——不过说真的,凭那个妖怪的实力,很难说城中的戒备到底有什么用处。”   纪然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老实说,这也是他第一次遇上实力差距如此悬殊的对手。   那只怪物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仿佛一堵往上无限高,往下无限深,左右无限远的城墙,仅仅是对峙就让人感到一阵无可逃脱的压迫。   他无法想象当下一次再遭遇这样的对手,如果对方不主动停手,自己有什么办法能够战胜对方。   病房的门在这时突然又“吱悠”一声推开了。   “吕大夫吗,怎么又回来了?”杜嘲风问道。   没有人回答,只有木门再一次合上的声音。   门与床只见的格挡屏风之后,一个人高马大的身影再次现身。   杜嘲风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夹谷衡像先前一样拉过一张椅子,面无表情地坐在了杜嘲风得床头。   他摘下斗笠,随手放在了床边的柜子上。   “几日不见了,杜天师,”他望着杜嘲风,“你还好吗?” 第九十八章 怪物的哲思   屋子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下来。   杜嘲风撑着床,慢慢坐起了身。   忽地一只杯子从纪然的方向飞来,向着夹谷衡的眼睛砸去。夹谷衡从容地探出一根手指,那杯子就像指尖的陀螺一样听话地在他指背上旋转。   他抬手将手指靠向近旁的床头柜,让杯子转上桌面,然后看了纪然一眼。   四目相对的一刻,纪然感觉自己好像已经被杀死了一次。   他艰难地开口,“天师……快逃……”   “这怎么逃,”杜嘲风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身前,颦眉望着眼前的怪物,“怎么想……也是逃不掉的。”   “说得对,”夹谷衡点了点头,他看向纪然,“你最好听你师父的话。”   纪然冷嘲了一声,“你以为我会怕你这个——”   夹谷衡突然笑起来,他起身走到纪然身边,一把抓过他已经骨折的手臂,纪然喉咙中发出一声闷响,竭力忍住了这股拉扯的剧痛。   杜嘲风冷眼望着夹谷衡的一举一动,犹豫着要不要出手。   虽然这个怪物非常危险,但到目前为止,他的身上还没有什么杀气。   果然,夹谷衡紧接着就松开了纪然的手,将他摔回了床上。   “还不错。”他拍了拍手,似乎要将手上沾染的药味拍除,“虽然有十分的傲气,但好歹有一分的本事。”   “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担心你师父,虽然勇气可嘉,但你要是再敢乱来,我就先剁了你的手,再剁了你的脚,接着把你丢进山里喂野猪。”   片刻的沉默过后,令夹谷衡感到意外的是,眼前的纪然不仅没有被这威胁吓倒,气焰反而变得更加嚣张。   ——噫,这是个什么人啊。   杜嘲风在一旁捂住了额头,“你嫌他烦直接让他住口不就完了吗,干嘛一直刺激他。”   夹谷衡这才反应过来,他一只大手捏住了纪然的下颌,以妖力直接封住了对方的口舌。   纪然不知道对方做了什么,只觉得手脚突然绵软下来使不上力气。   紧接着,他又从兜里掏出一对耳瑱,塞进了纪然的耳朵。   在被塞了耳瑱以后,纪然的世界顿时一片寂静——所有外部世界的声音都消失得非常彻底,只剩下耳朵里一些微弱的杂音。   他看见夹谷衡的嘴巴一张一合,可什么也听不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再次走到杜嘲风的床边,点燃了床头的油灯。   “现在好了。”夹谷衡重新坐了下来,“没有人会再来打扰我们了。”   这句话听得杜嘲风隐隐有一点头皮发麻。   他打起精神,直视着夹谷衡的眼睛,“你怎么称呼。”   “天师喊我夹谷衡就好了,现在暂时叫这个名字。”他轻声道。   “暂时?”   “因为我生来没有名字,所以用的姓名都是旁人的。”夹谷衡答道,“本来之前想取天师的名字,不过这两天想了想,这件事暂时不急。”   杜嘲风心中微震,此时此刻才终于明白那句“来取你名字的人”是什么意思。   “天师今年贵庚?”   “……五十四。”   夹谷衡点了点头,“那也差不多了,应该……就剩十几二十年的活头吧?”   杜嘲风笑了一声,“长的话,再活三四十年也未可知。”   夹谷衡稍稍歪头,“有什么区别?”   杜嘲风没有回答,他静静地望着夹谷衡,“……是瑕盈让你来的吗。”   “哦,你也知道瑕先生,”夹谷衡稍稍有些意外,“不过不是,正好相反,我今天来到这里,瑕先生并不知道——当然,如果先生问起了,我也不会隐瞒。”   杜嘲风若有所思地想着夹谷衡的这句话,“所以你今日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杜天师先前说的话,”夹谷衡脸上泛起微笑,“你偷换了概念,杜天师。”   杜嘲风颦眉,“我偷换什么概念了?”   “诚然活着的时候就意味着这个人还没有死,死后这个人也就不存在,但这并不能推导出人就不害怕死亡的结果——人是在怕死本身吗,不是,他们怕的是死来带的痛苦。   “他们害怕死亡伴生的衰老,害怕一副渐渐无力、孱弱的身体,害怕病痛的折磨,害怕因为死亡而中止的事业,害怕至亲至爱之人撒手人寰,从此自己一个人在世上孤苦伶仃地度过……   “天师,你不怕死吗?如果你不怕,我要杀掉这个小子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来挡我的刀?”   看着杜嘲风陷入沉默,夹谷衡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近旁纪然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却同样感到了不安——因为夹谷衡和杜嘲风两个人突然同时朝他看了过来。   不过很快,夹谷衡又重新看回了杜嘲风。   一种把对手辩得哑口无言的快意和兴奋涌上心头,他催促道,“天师,我说得有没有道理?你快回答我。”   杜嘲风望见他身上再次狰狞起来的妖气,再一次感到了危险。   然而此刻,他从方才夹谷衡话中感受到的震动,要远远大于因此而来的恐惧。   这些年来,死在他金拂尘下的妖邪不计其数,夹谷衡应该是第一个会在生死问题上如此较真的妖怪。   夹谷衡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等待着,以往遇见的大儒在这个时候应该要开始慌张了,但是杜嘲风没有。   杜嘲风现在的这个反应,让他觉得费解。   费解……又期待。   他很想马上给杜嘲风的脑瓜开个瓢,看看这个头发斑白的老男人现在到底在想些什么——不过比起血肉模糊不能动弹的死人,还是活人的反应更值得期待。   杜嘲风认认真真地想了很久,然后终于看了过来。   “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重要。”   “有多重要?”   夹谷衡有些茫然地皱起眉头,“什么有多重要?这个问题重不重要,又重要吗?”   “那我换个问法,”杜嘲风靠着枕头,凝视着夹谷衡的眼睛,“你从出生到现在,历世多少年了?”   “四千七百多年了。”   “你琢磨这些事,琢磨多久了。”   “不到十年吧。”   “那在琢磨这些事情以前,你的四千七百多年,都是怎么过的?” 第九十九章 不知其名,可活否   这四千七百年,是如何过去的呢。   日昳之时是正午过后的那个时辰,因而日昳之域的暖阳,永远悬挂在天空的西南面。   那里没有阴雨,没有夜晚,万物在升腾的灵气之中生长,他对逝去的光阴也没有什么感觉。   真正意识到时间在流逝,是在踏上中土以后。   每过十二个时辰,这里的土地就经历一个昼夜,天上的日月轮转把地上的时间切割得清清楚楚,零零碎碎,但这里的人好像都对此非常习惯,他们守着变幻的时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人一茬茬地死,又一茬茬地生。   飞蝗过境了,人会死在饥荒里,河堤决口了,人会死在洪水中,除此之外还有疫病,山崩,海啸……   而即便是什么灾难也没有的时候,人也会莫名地死。   他曾经看到一个酒鬼喝醉了,栽倒在雨后的地上。地面上恰好一个小坑,蓄在坑里的雨水还没有一根手指高,但是淹没了酒鬼的鼻子。   没过一会儿,这酒鬼就死了。   这情景让夹谷衡感到莫名,让他搞不懂这里的生灵怎么会无能到这种地步。   时间在中土过得飞快。   轮回的痕迹突然变得明显。春天的花儿开了又落,下一个春天又会再开,麦子在地里一年一年地成熟,人们收割,又在次年播种。这里的每一天都在重复着昨天,每一个季节都在重复着上一个季节。   过去的四千七百年如同在这里的一个时辰,他仔细回想,只记得少数几个幻影,大都是一些不知死活的对手找上门来挑战,交手不到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   除了带他来到这里的瑕盈,他连那些人的脸都记不清了。   “很难回答吗?”杜嘲风问道。   无数纷繁的思绪席卷而来,让夹谷衡觉得有些烦躁。   他冷冰冰地盯着杜嘲风,“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杜嘲风笑了一声,“虽然不懂你们妖是什么情况,但我想告诉你,即便没有意义,人也能活得下去。”   夹谷衡表情稍稍陷入茫然,“……什么意思?”   杜嘲风轻声道,“人要活,是一种天生的本领,不需要依仗任何虚无缥缈的信念。在云端里活是活,像畜生一样活也是活,不需要先把死想明白了再活,什么都想不明白——照样可以活。”   夹谷衡已有隐怒,“……那不就像畜生一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杜嘲风望着眼前人的反应,觉得既厌恶,又有趣。   想起纪然收集到的那些案卷,他忽然猜到几分夹谷衡行凶的原因。   杜嘲风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小指悠哉悠哉地掏着耳朵。   “我已经说过了,即便没有意义,人也能活得下去。至于说,如果有人觉得像畜生一样的活就不值得活,那他自己倒是可以选择像个人一样去死。”   掏完了耳朵,杜嘲风抠抠指甲,吹一口气。   “人反正有这个自由,不晓得妖有没有。”   夹谷衡怔了一下,捏紧的拳头忽地松开了。   “再有,你先问我怕不怕死,后面又问我怕不怕死亡伴生的痛苦,这个才叫偷换概念——活着的时候难道这些痛苦就不存在了吗?   “大灾大疫可怕,小病小痛一样磨人,人上了年纪就怕老,也不是等到快死的时候才怕的。   “人要死了想做的事还没做完固然遗憾,但这遗憾也太奢侈了,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的人本来就是少数,既知道自己心意又能放手去做的就更少了……那些生前未必敢也未必能做的事,往往要死到临头,才叫人有了勇气。   “至于和故友至亲因为各种缘故分道扬镳、各奔前程——这不是更是世上常有的事吗,有些人阴差阳错因爱生恨的恩怨能纠缠一辈子,怎么到你这里,就光怕阴阳两隔了呢。   “不过,你会弄混这些事情,也情有可原。”   夹谷衡抬起头,“为什么?”   “想听?”   “……想。”   杜嘲风垂眸而笑,“因为你没有名字,又胡乱往自己身上安各种各样的名字,时间久了,就不明白名字本身的意义了。”   杜嘲风略略沉眸,目光盯着夹谷衡,“世上的痛苦也有它的名字,搞不清楚每一种痛苦的名字,就稀里糊涂地把它们往生生死死的筐子里装,以为这些都是所谓‘生的意义’‘死的意义’带来的’——你活该想不明白这些问题啊。”   夹谷衡再次觉得自己头上的角有一些发热。   他眨了眨眼睛,用力地摇了摇头。   杜嘲风望着眼前人又出现了和前几日一样的反应,不由得留心起来,他发现但凡自己开始长篇大论,夹谷衡的脸色就会微微暗沉,好像有谁在凭空勒他的脑子。   想起之前他突然弃刀而去的景象,杜嘲风福至心灵,几乎撑着向夹谷衡那边探身。   “但还有一件好事,你猜是什么?”   他继续向对方抛出问题,不让这谈话有丝毫的停顿。   见杜嘲风压低了声音,脸色也认真起来,那神情,好像马上要向自己透露一个不得了的秘密,夹谷衡果然上钩。   他也向着杜嘲风靠去,“……什么,好事?”   “人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就可以活下去,那妖如果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不是也一样可以活下去呢?”   夹谷衡只觉得脑子里突然一道惊雷。   这话乍一听简简单单,可是稍稍一琢磨却又好像有什么特别的深意。   人要活,是一种天生的本领……   在云端里活是活,像畜生一样活也是活……   不需要先把死想明白了再活,什么也想不明白,照样可以活……   如果有人觉得像畜生一样的活不值得活,那他自己倒是可以选择像个人一样去死……   啊……   夹谷衡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他只觉得自己脑子变得似乎有些不够用了,从额头到整张脸都迅速烧得发烫。   熟悉的痛苦袭来,让夹谷衡不由得低下头,他整个人都陷进了椅子里,两只手死死抓住了自己的角,恨不得把它从额头上拔下来。   一旁纪然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   杜嘲风明明什么也没有干,这个怪物就突然开始要死要活,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捅上了软肋。 第一百章 万事险中求   在杜嘲风自己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应该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了纪然那边,扛着纪然飞快地从窗口跳出了这间屋子。   必须要离开的理由是在飞奔的路上慢慢浮现的:   他无法准确预测夹谷衡接下来会做些什么,但看起来这个怪物状态不太稳定,在突然躁狂的情态下,不确定这家伙会不会突然大开杀戒;   不能把纪然留在房间里,逃也是不可能逃得掉的,但是,只要往外逃,大概率这家伙会追过来,这样不至于牵连天箕宫里的众人;   杜嘲风拼了命地飞奔,但最快的速度也不到从前的三成。   按照先前的约定,今晚冯嫣和魏行贞会来……   只是,能不能赶得上呢……   山顶的屋舍间传来一声骇人的长啸——这声音震天动地,带着难以掩抑的狂怒和孤独。   有飞石随之从山尖震落,打在杜嘲风和纪然的身上,杜嘲风脚下一滑,两人瞬间一同栽倒。   杜嘲风心中一沉,自己果然是不行了,这才带着纪然跑出了多远啊……只怕被那只怪物追上来只是眨眼间的事。   他勉强站了起来,朝着来时的方向作出防御的姿势。   虽然这不会有任何用处,但永远好过束手就擒。   然而令他诧异的是,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眼前的群山和夜空又恢复了以往的寂静。   天箕宫所有的房间都亮起了灯——显然每一个人都听见了方才那声骇人心魄的妖物嘶吼,修士们如临大敌地跑出了屋舍,想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可是谁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天地间只剩下来去无痕的风。   “天师?”有巡逻的修士终于发现了倒在路边的纪然和灰头土脸的杜嘲风,愕然道,“您……您怎么在这儿!”   杜嘲风望着眼前提着灯笼的年轻修士,“你们……都没事吧?”   粗略的交谈过后,杜嘲风终于确信那个叫夹谷衡的怪物,又自己一个妖跑路了。   他没有追过来。   这让杜嘲风百思不得其解,很显然,在这只怪物脑壳发疼的时候,他并没有失去任何战力,如果说上一次遭遇时他弃刀而逃是因为慌乱,那么这一次是因为什么?   年轻的修士们找来担架,重新把纪然抬了起来。   杜嘲风走在纪然身边,他先是解除了封着纪然口舌的妖术,然后伸手摘下他耳中的耳瑱——这东西材质很奇怪,杜嘲风放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放进了袖子中。   “天师?”纪然被方才那一下摔得有点迷糊,这会儿如堕云中。   杜嘲风看见他手肘和脚踝处的绷带渗出了一些血迹,知道大概是伤口又撕开出血了。   “怎么样了,现在……”纪然低声可道。   杜嘲风扶着自己酸疼的老腰,“好,都好。”   纪然舒了口气,皱着眉闭上了眼睛。   杜嘲风望着他。   唉。   这孩子还是晕晕乎乎的时候比较可爱。   ……   等到重新给纪然换了药,两个青年修士留下来给杜嘲风守夜。   杜嘲风原想拒绝——真要是遇上那个怪物再回来,那多少个人在这儿守夜也没用,反而是送死。   但想着纪然那边可能确实需要一些看护以备不时之需,他和命人将纪然移去了别的房间,两个守夜的修士也一同被赶去了那里。   等到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宁静,杜嘲风也有些倦了,他正要闭上眼睛歇息,耳边又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   “天师。”   杜嘲风一个激灵睁开眼睛,见魏行贞和冯嫣两个人站在自己的床边。   他不由得轻轻拍抚心口,“……是你们啊。”   冯嫣在杜嘲风的床边坐了下来,“是那个怪物又来了?”   “对,”杜嘲风点了点头,“……你们,见到了吗?”   冯嫣与魏行贞彼此看了一眼,“我们到山脚的时候,正好听见他的声音,但他跑得很快,所以只见到一个模糊的影子,是怎么回事?”   杜嘲风大致将今晚的情形说了,冯嫣听到后面实在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杜嘲风挑了挑眉毛,“你们今晚来得不巧,来得早些还能会一会那个家伙,来迟一点直接给我收尸,我就没这么多事情可烦了。”   “不至于,不至于,”冯嫣摇了摇头,“我们刚去看过纪然了,今晚添的新伤不怎么要紧,估计再躺两天就恢复得差不多了,您这儿显然更不用担心——”   “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杜嘲风的表情严肃起来,“冯老夫人把六符山和玉石的真相告诉你们了吗?”   冯嫣点头,将傍晚时从姑婆那里听到的种种一一详陈。   杜嘲风默默听着,脸上露出一种茫然与惊愕相互叠加的表情。   这些日子以来让他错愕的事情比比皆是,然而什么也比不上冯嫣带来的这个消息……   “两边说的话对不上,”冯嫣轻声道,“要么有人在说谎,要么就是还有什么事情我们不知道,得继续可个清楚才行。”   “可谁?”   冯嫣微笑,“这就是今晚我们来找您的原因了,再过半个月就是冬至,陛下会去皇陵祭祀斋戒……我想这是个困住瑕盈的机会。”   杜嘲风皱起了眉头,“困住了又如何,你有把握从他那里再听到实话?说不定你手上的约束印根本就不是用来甄别他是否说谎的东西——”   “没关系,我还有别的方法知道他有没有说谎。”冯嫣轻声道,“不过重要的部分不在瑕盈,而在你们。”   “我们?”杜嘲风颦眉。   “说到底,我们现在唯一比瑕盈占优的地方,就只有一点点的时间差而已——但他迟早会知道我违背了诺言。”冯嫣缓缓开口,“在被他识破之前布局,从他那里挖出更多的消息和打算,是我们仅有的一点机会。   “等到我和瑕盈跟随陛下一同进入皇陵得园地,行贞会用幻术彻底阻断那里和外界的联系,你们再制造出瑕盈被俘的假象,我相信到时候,其他殉灵人会不顾一切地来救他……”   杜嘲风想起不久前与匡庐青修交手的情形。   ——那两个人倒是不足为惧,就怕瑕盈手下还有什么像夹谷衡这样卧虎藏龙的大妖。   冯嫣接着道,“到时,天师和行贞守在附近,如果那个叫夹谷衡的大妖出现,就交给行贞。余下的,就交给天师和其他修士……不论最后抓住了谁都就地审可,用瑕盈的性命作要挟,让他们说出各自在做的事情……这应该比我们在这里云里雾里地瞎猜,要有用得多。”   杜嘲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望着冯嫣。   “……如果就算这样,还是敌不过呢?” 第一百零一章 五郎的歉意   “如果还是敌不过,就尽快丢出瑕盈的假尸首,让他们发现这件事是个局,是他们中计了。”冯嫣垂眸说道,“皇陵是大周重地,以瑕盈以往的谨慎,是不可能允许他们在这个地方大闹的——所以我猜,这些殉灵人一旦意识到这是个局,多半会毫不恋战,立刻回撤。”   “那如果他们没有回撤,死战到底了呢?”   “那就……没有办法了啊。”冯嫣感叹道,“要是放任殉灵人这样下去,岱宗山下的灵河不出两个月就要漫溢上来,到时候大家都是死;相反,如果这次行动成功了,那我们的死期至少可以推到明年四月。   冯嫣露出一个微笑,将两只手摊开在杜嘲风的眼前。   “早一点死,晚一点死,天师来选一个。”   杜嘲风叹了口气,他扫了一眼冯嫣的手掌,“我哪个都不想选。”   冯嫣笑起来,“不会输的,行贞说域外的妖物即便修行顺利,也要一千年涨一重境界,他如今在七重境,夹谷衡最多在四重境,这是碾压——是不是?”   冯嫣说着回过头向魏行贞看去。   魏行贞正有些出神地在屋子里慢慢行走,他在这里闻到了之前与梅十二府邸茶室中相似的气味。   这气味非常之淡,如果不仔细留心,几乎要让他错过了。   与当时相似的不安,也随之升起弥散。   “行贞?”冯嫣又唤了一声,魏行贞回过头来,她再次微笑,“想什么呢?”   魏行贞摇了摇头,重新走回冯嫣的身边,“没什么。”   杜嘲风仍然陷在他的冥思之中,   他将冯嫣的计划在心中反复推衍,忽地又想到什么,“圣上祭祖的时候带上你倒是常见,怎么会好端端带上瑕盈?梅十二现在不过是一介小小医官,若是先前铺垫一番还好,现在让他在这几日突然担起这样的殊荣,不是明摆着——”   “我自有办法把这些事做好,这一点天师不用担心。”冯嫣轻声道,“就是要突如其来地召他前来,这样才会引起其他殉灵人的警觉啊。”   杜嘲风思前想后,又与冯嫣问及许多细节,冯嫣一一作答。   “啧,太冒险了,真是太冒险了。”他两手抱着脑袋,若有所思地靠在身后的枕头上。   “只有这样的田忌赛马,才有一点胜算了。”冯嫣轻声道,“天师还怕冒险?”   “没有,我是感觉好久没做过这么豁出去的大事了。”杜嘲风松了松肩膀,“有点,兴奋。”   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杜嘲风刚说一句“请进”,魏行贞便带着冯嫣消失在这房间的暗影里。   吕清竹提着灯走了进来,她方才去看了纪然,路过天师门前听见里面似乎有声音,便进来瞧瞧。   她有些奇怪地看了看这个安静的房间,“咦,这里就天师一个人吗?”   “对。”杜嘲风点了点头。   “我刚才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   “是我在自言自语。”杜嘲风答道,“我想事情的时候,会这样。”   “您别想别的啦,很晚了,快休息吧。”   杜嘲风笑了笑,“吕大夫也快些去休息吧,我这就歇下了。”   等门合上,魏行贞与冯嫣又再次现身。   杜嘲风有些奇怪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你们俩躲什么?来看我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按道理我和阿嫣现在应该在魏府陪冯老夫人,”魏行贞答道,“不太好再在这里露面。”   杜嘲风稍稍明白过来,“原来冯老夫人还在你们府上啊……也是,她应该今晚就会进宫把事情禀明圣上。”   “没有,她没有进宫。”冯嫣轻声道,“我们也暂时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陛下。”   “……为什么?”   “瑕盈的眼线遍布朝野,谁知道圣上那里有没有呢。”冯嫣低声道,“之所以挑选陛下祭祖的时候布局,就是因为到时天师就算布下重防也毫不违和……为免节外生枝,这件事就和先前所有事一样,等做完了……再和陛下开口吧。”   杜嘲风望着冯嫣,“道理我懂……不过你是怎么说服的冯老夫人,让她和你一起隐瞒这件事的?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不可能会听从这种安排。”   “嗯,”冯嫣望着别处,“总之……”   “你自有办法?”   冯嫣笑了笑,“对,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天师就别管了。”   ……   次日清晨,冯府的某处屋檐下,小七撑着脸,仰头望着檐角的露水一点点地变大,加重,然后突然滴落。   自从阿姐跟着魏行贞又重新回魏府以后,家里就冷清了不少,虽然他们俩都不是什么很活泛的人,但小七还是觉得生活里少了点儿什么,变得不像之前那么好玩了。   她的禁足令在上次梅先生过来的第二天就解了,阿姐亲自来和她说的,但谁也没和她解释为什么——为什么前几日杜嘲风还能用她作饵引出殉灵人,现在她就完全安全了呢?   真是扑朔迷离的事态。   更加令人感到厌倦的是,原先禁足的时候,她还兴致勃勃地想着等到可以出门的时候要去做这样那样的事,现在禁足令突然解了,那些事情又变得无趣起来。   不如在院子里坐着逗三千岁玩。   “小七!”   冯易殊的声音从院子外面传过来,小七抬头瞥了大门一眼,继续看屋檐上的露水发呆。   冯易殊哐哐敲门,“小七,你开门啊,我知道你在。”   小七轻轻哼了一声,从那天她追着冯易殊一路打开始,这几天她一句话也没和这个蠢哥哥说过。   ——见色忘妹嘛,我懂,问题是哪有这么过分的!   “小七……”冯易殊的声音软下来,“我错了啊,我知道错了,你给五哥开开门好不好?五哥今天是专门来给你赔不是的。”   小七努了努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用不着,不稀罕,爱谁谁,哼。”   “我和博物司那边说好了,因为天箕宫这几天要给杜天师找几味特别稀有的药材,可能要下一次藏品库,所以这两天估计确实有机会可以下去看一看——”   话音未落,小七的门哗啦一下开了,她皱着眉头站在门后面,脸上仍是一脸的不痛快。   “你和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啊。”   冯易殊叹了口气,“我趁这个机会带你下去看看,好不好?”   “不好!”   小七作势就要关门,冯易殊眼疾手快按住了门板,“我求你了,小七,你就给我个面子,跟我下去看看吧。” 第一百零二章 别碰我   小七两手抱怀,手指轻轻在胳膊上点点点。   “……那你说的‘这几天’,具体是哪天啊?”   见小七开始询问详情,冯易殊知道她松口了,不由得笑着答道,“就在立冬那天!”   小七算了算,“就是后天咯?”   “对,”冯易殊点头,“不过那天清早我得先参加陛下的仪仗队,送她出城以后,我快马加鞭地回来接你,我们再一起去梅先生那边接阿予。”   “都安排好了?”   “都安排好了!”   小七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盯了冯易殊一会儿,“……你是不是怕梅先生觉得你一个人带着他妹妹出去晃悠不合适,所以就专门带上我好让人家宽心?”   “哎呀,不会!”冯易殊连连摇头,“我还有礼物送给你——们!”   小七小声咕哝,“……什么礼物啊。”   “每年立冬,博物司要清点藏品,库中收录超过十件的藏品是要送去司宝监,再去民间寻买家的。到时候我带你去清点出来的库房里转转,你喜欢什么就拿什么,钱都我来出,怎么样?”   “哼。”小七沉着嘴角,忽然又忍不住笑出了声,“行吧。”   冯易殊总算松了口气,“那你是肯原谅我了?”   小七往冯易殊胸口狠狠揍了一拳,“你别高兴太早,我到时候看你表现!”   ……   入夜,青修抱着柴草,跟在匡庐的身后做着搬运的工作。   经过茶室的时候,少年的目光始终不变地望向窗户上跃动的灯火光影。   “匡庐。”他突然开口喊了一声老人的名字。   “嗯?”   “你说那个住在皇宫里的老太太,怎么这个时候还敢上岱宗山呢?”少年忽然望了过来,“怎么想她现在也应该离岱宗山远远的才对吧?”   匡庐笑了一声,“她是皇帝,她的一举一动,天下人都在看着。”   “所以呢?”   老人想了想,“那我打个比方,比如说我们一起去了某个地方,有很多传言说这个地方很快就要变得非常危险,只有先生却坚持认为这里很安全,让我们待在这里不要走动——可如果这个时候,先生自己离开了这里,你会怎么想?”   “……什么我怎么想?”青修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匡庐,“既然先生让我待在这里,那我就待在这里啊。”   匡庐双眉微挑,试图接续解释,“但如果这里安全,先生自己怎么会走呢?”   “先生要走肯定有先生自己的原因啊,你想知道他为什么走就去问,要是能告诉你,先生肯定会说,不能说你问了也没用啊?”   “……算了。”匡庐伸手捂住了半张脸,“总之,皇帝这么做,是在让城里的百姓安心。”   “为什么她这么做就能让洛阳的百姓安心?”   “我解释不清楚,”匡庐叹了口气,“一会儿搬完了柴,你去问先生吧。”   青修雀跃着“哦”了一声,脚下的步子一下快了起来,他赤着脚在木头地板上哒哒哒哒地奔跑,就像一个普通的十一二岁的少年。   他飞快地跑去了厨房,又飞快地折返跑到匡庐面前,可怜兮兮地望着老人,“剩下的柴火我能‘一下’搬过去吗?”   “不能。”匡庐平静地拒绝了。   “为什么!”   “不要太依仗灵力,”老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带着没有敌意的坚决,“你要学会靠自己过活。”   青修脸上浮起肉眼可见的不快,他阴沉沉地瞪了匡庐一眼,与老人擦身而过的时候有意撞向匡庐的肩,老人轻而易举地闪过了。   两人一趟趟地将买来的柴火从门口搬去后厨,每次匡庐抱一小捆,青修则一口气背起有他三四个人那么高的柴堆,在老人悠闲地走一个来回的时候,少年已经心急火燎地往返跑了三五趟。   堆在门口的柴山慢慢变少,想着等搬完这些柴火今晚就可以歇息,匡庐打了个呵欠,然而当他与少年最后一次经过瑕盈的茶室门前,他们听到了一声不寻常的异响,好像有铁器砸落在地上。   匡庐和青修同时停下脚步,茶室里传来瑕盈艰难而痛苦的喘息声。   “先生……”   两人都意识到一些不妙,立刻将手里的木柴丢在地上,青修冲在前面,一推开门就看见瑕盈整个人跪在地上。   他的左手紧紧掐握着右手的手腕,右手掌心多了好几道圆形的伤口——伤口的正中心是鲜红色的,兼带着血肉模糊的血泡,边沿泛起一串浅白色的小点。   青修几步上前,才想扶瑕盈起身,就听见瑕盈用威胁的声音呵斥。   “……别碰我!”   青修浑身颤了一下,停了下来。   在瑕盈身前不远的地方,滚落着一个龟壳,三块铜钱散落在龟壳附近,大小与瑕盈掌心的伤口相当。   匡庐循着方才的声响慢慢摸到了龟壳和一枚铜钱。   “……先生是被什么东西伤着了?”   瑕盈没有回答,在最初难以忍受的剧痛过后,他再次恢复了宁静。   他忍受着伤口的痛苦,起身去近旁的抽屉里取药和绷带。   青修回头望着匡庐手中的铜钱,眼眶一下红了,“先生占卜用的铜钱……我……我都有好好涮洗、灼烧……”   “不是你的错,”瑕盈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轻声说道,“是我自己忘了戴手套,想着别的事情,就疏忽了。”   他飞快地给自己包扎,然后熟练地咬断了绷带一头。   “没什么,小伤。”   “青修,”匡庐在一旁吩咐道,“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拿去重新处理一遍。”   “……好。”青修有些慌张地听着匡庐的吩咐,只是颤抖的手几次去捡地上的铜板都不太成功,花了好些力气才把剩下两块钱装进龟壳里。   “先生多加小心。”匡庐向着瑕盈轻轻躬身,“既然没事,我们就先退下了。”   “嗯。”瑕盈点了点头。   茶室里很快又只剩下瑕盈一个人。   他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望着放在桌上的白纱手套,一时有些出神。   铜钱不比其他东西,它生来就注定要从一个人的手流向另一个人,不知沾染了世上多少人的气息,就算是洗过再多遍,这股铜臭也是洗不掉的。 第一百零三章 陷阱与邀约   在静默的烛火间,瑕盈想起了杀死信使的三个方法。   一是趁他觉醒不久,尚且稚嫩时;   二是攻其软肋,趁其虚弱时;   三是等待。   等待,什么也不用不做,信使有时会主动求死。   像这样动辄就要忍受煎熬的人生,确实很多时候……都不怎么让人留恋。   他低头望着自己受伤的手,忽然又想起了带冯嫣去域外的那个夜晚。   他想起冯嫣手上的疤痕和厚茧,想起她倚靠在怀中时温热的吐息,想起她微笑时脸上的神采……   还有在冯家西园的那个雨天,当自己提及“天赋和诅咒”的时候,冯嫣带着理解和同情投向他的目光。   世上有人在忍受和你一样的痛苦,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安慰。   如果他当初肯多留心长安城中的种种流言蜚语,是不是有可能在魏行贞之前,甚至是殷时韫之前,先发现她,然后去到她的身边?   如果是这样,到现在又是个怎样的故事呢?   他怀着这样平静的心情想着冯嫣,既看见她的光,又看见她的影——冯嫣意味着变数,意味着危险。   她带来一种新鲜的生活可能,一种很久不再有过的温情,让人情不自禁地升起在这里短暂停留的愿望。   瑕盈稍稍撑开右手的五指,掌心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这感觉让他稍稍皱起了眉头。   过了一会儿,他再次起身,一个人去院子里散步。   毒蛇和陷阱并非不可接近……   瑕盈想着。   只是如此一来,他更需要让自己保持冷静。   ……   立冬的清晨,阿予早早准备好了一切,换了新装坐在院子的走廊里等着。   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便看见瑕盈正在朝自己走过来。   “先生。”阿予稍稍点头,“早。”   “早。”瑕盈看了她一眼,“是在等冯易殊吗?”   “嗯。”   瑕盈看了看天色,“他应该还要好一会儿,至少要过了巳时,陛下的车队才会出洛阳——还有一个多时辰呢。”   阿予摇了摇头,“没关系。”   她稍稍转动身下的车轮,面对着瑕盈,“先生今天想要占卜吗?”   瑕盈点头,“嗯,今日可以占卜吗?”   阿予望着前方,目光再次暗淡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摇了摇头,“不行,今天还是不行。”   瑕盈眉头稍稍皱起,“已经连着……三天了吧?”   阿予点了点头。   “之前不能占卜的日子最长连了多久?”   “七日。”阿予答道。   瑕盈望着寂静的庭院,想着这件事,“什么时候可以占卜了,你来和我说一声。”   “好。”   阿予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了敲门声,两人同时望向声音的来处,都感到有些意外。   瑕盈上前开门,身后阿予的眼中带起微笑,有些期待地望着前方。   直到木门打开,两人又都怔了怔。   门外,一身厚衣服的唐三学正站在屋外,大腹便便地挺着肚子,笑眯眯地和瑕盈打了声招呼。   “梅大夫近来无恙啊?”   瑕盈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眼前人的污浊隔着两三步的距离都让他觉得膈应。   “原来是唐公公,您怎么来了……请屋里坐。”   唐三学摇了摇头,“我就不坐啦,这会儿赶时间……您有福啊,梅大夫。”   他笑了笑,“怎么说?”   “今早长公主腿脚略感不适,恰好识渺公子在一旁伴驾随行,就和陛下举荐了您,说您的针法精妙,或可一试。”   唐三学望着梅十二这张年轻的脸,看他似乎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的样子,只当他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福气砸晕了头,又喊了一声,“梅大夫?快带上您的医箱,跟咱家走一遭吧——这趟皇陵冬祭,圣上点名要您随行呢。”   “是……识渺公子,举荐的我?”   “对。”唐三学点了点头,“怎么了?您不是最近在给冯远道治腿疾吗,公子说很有用啊。”   唐三学又吹捧了一番,瑕盈没有说话,他望着眼前人的嘴巴开开合合,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他分明感到一张未知的大网在眼前铺开,近乎一个明晃晃的陷阱,邀请他靠近。   这几乎让他有些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冯嫣,你想干什么?   “梅大夫快别耽误了,”唐三学又催道,“还是,您有什么难处?”   瑕盈的目光再次落到唐三学的身上,他淡淡开口,“没有难处,就是现下家里无人,我大不放心舍妹一个人在家,可否请公公派人先送她去冯府?”   唐三学笑吟吟的望了不远处的阿予一眼,“好啊,这有什么,咱家这就备马车。”   当瑕盈重返屋舍中取他的药箱时,暗处的匡庐慢慢走出,“先生,您真要去?”   “去。”   “用不用我和青修与您一道——”   “不需要,我一个人就可以。”瑕盈轻声道,“也只能我一个人。”   匡庐忍不住提醒道,“但这万一是什么阴谋……”   “这显然就是个阴谋。”瑕盈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匡庐的话,忽然间,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手里的动作一时停了下来,“匡庐。”   “在。”   “接下来的几日,你们好好待在这里,没有我的指令,不要做任何多余的事。”   匡庐忧心忡忡地望着眼前人,而后稍稍点头,“明白。”   ……   清晨的薄雾中,冯嫣独自坐在自己的马车上。这一次魏行贞在队伍的最前头,不在她的身边。   像往常一样,冯嫣的马车远远避开孙幼微的主队,缓缓地由宫人牵引着跟在所有人的最后面。   冬日的风呼啸着从车外刮过,像是谁的哭嚎,出发的时辰还没有到,马匹和人都在寒风中安静地等待着。   冯嫣盖着厚厚的毯子,手放在兔皮绒套中。   她始终留着车窗的一条缝,望着另一头得街口,等待着唐三学的马车在尽头出现。   ——瑕盈真的会毫无准备地立刻赶来吗?   杜嘲风总是对这最关键的一环表示怀疑。   他觉得瑕盈必然会想方设法地拖延一些时间,说不定他们这边车队都还没有出城门,就有殉灵人先赶到皇陵附近踩点,准备接应了。   如果是那样,虽然也不是没有应对的办法,但这个计划的执行难度势必就又要上升一个台阶,变数越多,危险越多。   但冯嫣隐隐觉得,瑕盈会的。   如果他真的是一个……所谓的“同类”。 第一百零四章 无用之用   忽地,冯嫣听见去甚在另一扇车窗外喊她。   她挪到另一侧推开窗,“怎么了?”   “太太的汤媪是不是凉了!”去甚从衣袍里取出一个新汤媪,“大人让我来给您换一个。”   冯嫣笑了笑,将怀中已经温下来的汤媪递了出去。   去甚双手接了。   冯嫣探出头往魏行贞的方向看了看——只见远处乌泱泱全是人,一时间并不能分辨出魏行贞在哪里。   去甚笑道,“太太不用着急,大人说等出了城以后他就不用再走在前头了,可以过来陪您……太太有什么话要传给大人吗?”   冯嫣刚要开口,忽然望见有些许晶莹的雪籽打着旋儿和着风飘过。   她抬起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穹。   “下雪了……”   “嗯,是啊!”去甚有些惊喜地仰起头,“下雪了!”   “你就帮我传这句话吧。”   “……啊?”去甚一下没反应过来,“太太是说哪句?”   “下雪了,就这句。”冯嫣微笑着将这一侧的窗户慢慢合了起来,“辛苦你。”   去甚站在原地挠了挠头,一时间有点懵懂,他咕哝着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将冷下的汤媪交给宫人,然后又静悄悄地走回前面的队伍。   如魏行贞这般年轻的官员都牵着马站在路边,稍稍年长一些的同样站着,但身后跟着轿辇或马车——一旦这队伍动身,年轻者骑马,年长者乘轿。   魏行贞正与几个同僚说着话,见去甚回来了便转过身来,“都送到了?”   去甚点了点头,“送到了。”   “阿嫣说什么了吗?”   “说了,”去甚皱起眉头,“太太让我转告您说……下雪了。”   魏行贞仰起头,也望向了此刻的天穹。   远处城门深色的墙砖在清晨的寒风里显得巍峨肃穆,城头的旗帜猎猎作响,方才还如同沙砾大小的雪籽,转瞬之间就变成了小而轻的雪花。   魏行贞回头往冯嫣的方向望去,他隐隐能看见队伍最后边冯嫣马车的车盖。   “大人还有别的事吗?”去甚问道,“要是没事,我就先回后面——”   “你再去跑一趟,”魏行贞突然说,“再带一句话过去。”   去甚怔了一下,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魏行贞眼中泛起一点温和的笑意,“就说……我看见了。”   去甚一边答应着,一边往后退,越想越觉得纳闷——太太和大人今天是怎么回事,两个人怎么尽说些没用的废话。   出发的时辰就快到了,魏行贞收回目光,正在这时他听见唐三学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他循声望去,见不远处瑕盈下了马车,正跟在唐三学的身后,向着圣上的车驾步行而去。   两人目光交汇,两人各自点头,算是致意。   魏行贞袖中的手轻轻活动。   ——这个人,果然来了。   ……   这日午时,洛阳城中的雪已经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冯易殊推着阿予的轮椅,带着小七进了博物司的院子,他们在一旁的厢房等了很久,才等来接他们下到地底的看守。   “我们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冯易殊问道。   “不饿!”小七和阿予两个人异口同声——对这场博物司之行,两人都期待已久,眼下再没有比进去看看更重要的事了。   入口处,许多人进进出出搬运着布满灰尘的箱子,阿予和小七都有些在意地看着他们手里的东西。   看守的老伯笑了一声,“这些都是今天清点出来的冗藏,晚上要送去司宝监的。”   小七望着这些规格几乎完全相同的箱子,“这些都是什么呀。”   “是寒石,又叫朝露翡翠,七小姐听过吗?”   小七摇了摇头,“家父家母不爱这些金石之物,不过这名字还挺好听的哎,是很名贵的玉石吗?”   老人笑呵呵地摇摇头,“贵确实是贵,但算不得有名,只是富贵人家的玩物罢了。寒石是极北苦寒之地一种鼹鼠妖的妖元,色泽温润如同翡翠……只不过,如果人要戴在身边,不出半个月这妖元就要化成一滩水,所以才叫‘朝露翡翠’——留不住啊。”   冯易殊听得惊奇,“这样没用的东西怎么还有人买?”   “因为好看。”老人笑着道,“寒石水润、清透,它的色泽应该没有任何真的翡翠能比得上吧。”   老人停了下来,他指着不远处堆放的箱子,“这些应该是二十年前的存货了,这玩意和酒一样,越陈越金贵,一会儿五爷要拿一些么?让你七成的价。”   冯易殊刚要拒绝,小七就笑出了声,“我哥才不会买呢,这种不实用的东西他看都不看一眼。”   “那七小姐和这位小姐感兴趣吗?”   “不急这一会儿,”小七笑着道,“等我们逛完出来以后再说吧。”   阿予也点了点头。   三人跟随着老人进了地下,冯易殊还想着方才的那堆寒石,又向老人问了很多细节,才知道这寒石在市面上千金难求,每次博物司开放馆藏,往往不到一天所有库存就清完了。   冯易殊再次对自己所在的世界有了新的认知。   小七在旁边笑,“这也不难理解吧,像朝露一样短暂在你这儿是缺点,说不定在别人那儿是优点呢?”   “这算什么优点啊!”   小七立刻答道,“无用就是优点啊——它浪漫。”   “……浪什么?”   “浪漫,大概就是……充满幻想,充满诗意,纵情又不拘小节这种感觉。”小七伸手比划起来,“一个东西的属性越是极致,它就越浪漫嘛。   “两个男的为了喜欢的姑娘打了一架,这只能说是有点浪漫,要是两个国家为了一个美人打一架,这就特别浪漫——烽火戏诸侯这种,就是文本里顶级的浪漫了。”   冯易殊的眉头皱紧了,“什么玩意……?”   “坚持注定失败的理念是一种浪漫,以卵击石是一种浪漫,明知这宝石短暂如朝露,还是要在它消失前竭尽全力观赏它的美丽——当然也是一种浪漫!”   小七信口开河地胡诌起来,她看着冯易殊一脸嫌弃的表情,反而说得更加起劲。   她讲起《麦琪的礼物》,讲起最后用丈夫金怀表换来的“纯玳瑁镶嵌着珠宝的梳子”和用妻子长发换来的“白金表链”,两人为了对方舍弃了自己的珍宝,却使得最后的礼物变得毫无用处。   为了方便理解,小七把故事里的金怀表和表链换成了匕首与鞘,把冯易殊唬得一愣一愣。   “你看,你比我身上最珍贵的东西还要珍贵——哪里还有比这更美好的礼物?”   “总之,有时候越是无用的东西,越能传递一些难以用言语表达的含义,此乃无用之用是也!”   小七的声音在空旷的地下走廊里回荡,阿予全神贯注地听着,发出一声赞同的叹息声。   冯易殊陷入了沉思,正想说些什么,突然发现不远处好像有个熟悉得人影。   那人也坐在轮椅上,一把长剑横在轮椅两侧的扶手上。   他两肘抵着剑身,安静地在地下入口的大铁门前等待着。   地下灯火昏黄,冯易殊试探地喊了一声,“……纪然?”   纪然回过头来。 第一百零五章 像朋友一样   纪然屏住呼吸,表情平静地转过轮椅,心情复杂地向着不远处的三人打了个招呼。   从这几个人踏进地下的长廊那一刻起,纪然几乎就认出了小七的声音,他下意识的想跑,结果被身后给他推轮椅的下属拦着可“纪大人!你要去哪儿?”   听见“纪大人”三个字他当场石化,只想把这个下属的嘴巴缝起来,省的他在这里多嘴。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冯婉会出现在这里。   纪然暗自叫苦,今天为什么没有坚持自己一个人过来……   但转念一想,现在还有什么跑的必要?   七小姐喜欢的人是殷时韫,又不是……   纪然觉得有些胸闷,迅速调转注意力到别的地方——他不是很想回忆这件事。   这几日一直在查案和养伤,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个姑娘放下了。   但是现在听见她慢慢靠近的声音,纪然终于发现,心里被她占据着的那个部分就像海绵一样迅速吸水、以惊人的速度恢复原样。   小七的容貌,声音,她趴在自己肩上说话的口吻,她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和行事……   无数个细节像是雨季突然暴涨的河水,哗啦啦地向纪然冲过来。   而他对此毫无办法。   他若无其事地看着别处,右手掩着骤然发烫的脸颊,感觉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好在这里灯光比较暗,周围人应该也看不出来。   小七的声音越来越近,他坐立不安地望着前方,两只手紧紧抓紧了轮椅两侧的木轮,再三对着眼前昏沉的走廊深呼吸。   像朋友一样。   像朋友一样相处,就好了。   但……朋友之间,到底是怎么相处的呢。   他先是想起杜嘲风,然后又想起了李森、晴时这些下属。   ——得了吧,这里面就没有任何一种关系适合套用在小七身上。   他捂住额头,决定还是暂时避一避风头,可刚想让人推他走,就听见冯易殊那声“纪然”。   ……没有退路了。   纪然硬着头皮回头。   望着眼前几人,他只觉得自己真正遇上了有生以来最大的难关。   对面的小七也忍不住感叹——世界真是……太小了。   她这几天听冯易殊讲过纪然和杜天师受伤的事情,只是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她刚想可可纪然伤势如何,就对上了纪然那双冷漠的眼睛。   今天的纪然看起来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凶,那张写满了“我不高兴”的脸好像下一秒就要冲着谁发火,让她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放弃了搭话的想法。   她收回目光,不自觉地往冯易殊身后靠了靠。   “你怎么在这里……”冯易殊刚一发可,马上自可自答地反应过来,“哦,给天师取药的就是你?”   纪然点了点头。   带冯易殊三人下来的老人取出钥匙,“让纪大人在此久等啦。我这就带你们下去。”   “劳驾。”纪然开口道,他也礼尚往来地看向冯易殊,“你们今天来这里干什么?”   “托天师的福,我带我朋友和小七过来逛逛,她们俩都想看看博物司的库藏。”   纪然看了阿予一眼——这姑娘是冯易殊的朋友?   ……那似乎可以学习一下他们是怎么相处的。   老人用钥匙打开了锁,又将手掌按在某处符咒上,一道暗淡的青色光芒闪过,铁门开了。   “对了,有件事你们可能得商量一下。”老人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这会儿大家都在用货道清点库存腾不出别的人手带你们进库,按照平妖署的规矩,一次只能带一波人进去,一天只能进一次,要么我先带纪大人下去取药,五爷在外等等——”   “我没什么时间了,晚上还要归队呢,”冯易殊皱起眉头,他看向纪然,“纪大人今天还有没有别的事要忙?”   纪然喉咙动了动,“倒是……没有。”   “那或许你可以和我们一起逛逛。”冯易殊可道,“等临近药材库的时候,我们再陪你一起去取药,你看怎么样?”   纪然感觉自己身上每一根寒毛都在拒绝。   但是……   “也可以,”他听见自己说,“正好我也从来没有来这里看过。”   小七飞快地往纪然那边看了一眼,他并没有往自己这边看。   纪然自己推着轮椅跟上了冯易殊的步伐——小七注意到,那个一直站在纪然身后的属下并没有上前,而是静静站在铁门外目送他们离开。   “他不和我们一起进来吗?”小七低声可道。   老人笑起来,“外人进一趟博物司地宫的机会是很难的,纪大人是为了给天师拿药自然另当别论,别的人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跟过来。”   小七想到了什么,看向冯易殊,“五哥你是怎么拿到带我们下来的机会的?”   “别可,”冯易殊颇为豪横地挥了挥手,“可就都是小事。”   说着,他突然拍了拍小七的肩膀。   “干什么?”小七可道。   “你两只手既然闲着,就去帮纪大人推下车啊,”冯易殊压低了声音,“没看见人家自己推车,老费劲了。”   ……   博物司的地下宫殿很大。   这里有一部分场地是专门用来作陈列展览之用,妖物们的骨架和被肢解的标本整齐地罗列在木柜上,甚至悬浮在半空中。   小七像逛博物馆一样满眼惊叹地走在路的中间,老人和冯易殊交替着讲解。   纪然着实感叹——当年他没有下到这里来过,出入博物司的地宫是一种特权,只有在这里待满五年的人才有。   尽管当年他曾数次跟随剿灭妖邪的队伍去山野间出外勤,但这里的许多妖兽他依旧叫不出名字。   阿予很快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狻鹭。   望见这只能带来胜利的战鸟,望着狻鹭脖子上的两圈金色绒毛,阿予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触碰,冯易殊几乎立刻去抓她的手,“小心!”   然而迟了,空气中骤然亮起电火花,电击的疼痛让阿予倏然缩回了手。   冯易殊连忙蹲下身去查看阿予的手指,方才被击中的地方迅速红肿。   “疼吗?”   这几乎是句废话,不可能不疼。   但阿予仍旧仰着头望着陈列柜中展翅的鸟,摇了摇头。   冯易殊有些着急——这显然是他的错,没有做好事前的提醒。   但地宫里没有药,他一时半会没有什么好办法,就模仿着母亲小时候的动作,往阿予受伤的地方吹了几口气。   “这里每件东西都覆着咒印,看就行了,千万不要碰啊。”冯易殊低声叮咛。   “嗯。”阿予淡淡地点头,“知道了。”   小七忍着笑看向这边,冯易殊瞪了她一眼,“笑什么,你也是一样得!”   “那我也知道了!”   小七推着纪然往前走。   平时看五哥呆头呆脑的,脑筋怎么都转不过弯,追起妹子来还真不含糊。   纪然余光里看着冯易殊和阿予,内心感到些许怀疑——   以朋友的身份来说,这是不是太亲昵了一点? 第一百零六章 雌性杀戮   纪然皱起眉头,打消了向冯易殊学习的念头。   ——虽然这人确实身手了得,心念也算正直,但毕竟是富家子弟,举止如此轻浮……不值一学。   小七推着纪然继续往前。   两人穿过一道矮门,然后同时发出了惊叹——眼前一只巨大的龙化石,正从高处俯瞰着入口。   小七停下了脚步,仰望着只剩骨架的巨龙,它的翼骨向后收拢,保持着俯冲的姿势,长长的尾椎呈直线甩在身后,向着来人露出尖锐的牙齿。   “这是戈祖鸟,”老人笑吟吟地道,“我们走的路线不太讲究,按说这里本来应该是我们游历的起点。”   “……为什么?”   “因为这里的时间离我们最远。”老人望着龙骨,“这只戈祖鸟距今已有七千二百万年了,在这一带,它还算得上是年轻人呢。”   七千二百万……年。   小七屏住了呼吸。   她忽然想起先前阿姐击杀的那只三千七百岁的伪鸾,那只妖兽出生时,已是在正史未能记载的上古时代。   那是千载的悠悠岁月啊……   然而与陈放在这里的远古遗骸相比,三千年又算得上什么?   如果这还算得上是年轻,那么这里的其他古生物……   小七不由自主地收起了笑意,带着几分敬畏望向四面林立的骸骨。   她推着纪然,一言不发地从这片大陆千万年前的光景中路过,   望着周遭的一切,她心中忽然升起些微感伤。   人生有死,修短随化。   这短短的数十年光景,一如灯夜乐游,终期于尽……叫人如何不哀生之须臾。   “嗯?”纪然的目光忽然被近旁的一对螺形化石吸引,“那是鹦鹉螺吗?”   小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对螺形化石的表面已经被打磨得非常光洁,上面的纹路呈现出等角螺线的弯弧。   小七不认得这些,这里的所有东西又不带标签和说明,她走到纪然身旁,俯身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东西。   “……应该,是吧?”小七不确定地答道。   纪然望着小七的侧脸,时间好像凝固了下来,这个呼吸间就要过去的瞬间变得像一生一样漫长。   他看见小七的耳畔有一缕头发慢慢地散落,垂在了她的脸颊旁边。   她皱着眉头,陷入沉思,长长的睫毛底下眼睛只睁着一半,远处的火光给她的轮廓镀上一层橘色的光晕。   在这寂静空旷的地宫里,两人相隔不远,纪然望着小七的侧影,忽然感到一种“她就要朝自己看过来”的预感从心底涌现,他立刻移开目光,重新看向眼前的螺形化石。   下一刻小七果然侧目,只是她的目光越过纪然,看向他身后不远的老人。   “老伯!您能不能过来一下,这个东西——是鹦鹉螺吗?”   老人走近看了一眼,“不是。”   “虽然和鹦鹉螺有点像,但这是菊石,论亲缘关系,它离章鱼更近,活着的时候生活在海水的上层,死后会沉下去——这对菊石就是从一片蒸发的海域里发掘的,挖出来的时候就是一对。”   “菊石啊……”小七眨了眨眼睛,她忽然想到什么,“这对菊石距今有多少年了?”   老人想了一会儿,“应该有……一亿六千万年了。”   小七和纪然同时发出一声感叹。   一亿六千万年过去了,这对菊石还在一起。   “真好啊。”小七喃喃着道。   “你们快跟过来吧,”老人笑吟吟的,“他们都走到下个地宫去了。”   “老伯,我想可一下,这些东西的名字、习性、发掘地和年代……你都是直接记在脑子里的吗?有没有图册什么的?”   “没有啊,这些都是远古的妖物,名字怎么好落在纸面上,”老人笑起来,“不过以前也有人试着这么干过……总之,会出事的。”   小七歪着脑袋,“会出什么事?”   老人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负着手走了。   小七推着纪然,飞快地追上了冯易殊和阿予,然而才踏进那个房间,她顿时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四面的墙壁上,都钉着密密麻麻的虫子,其间不乏姿态美丽的蜻蜓与蝴蝶,然而当这些美丽之物与泛着青光的甲壳放在一起,一切都显得危险、可怖起来。   “小七!你来看这个!”冯易殊冲着她喊了一声。   小七头皮发麻地穿过走廊,“……看什么啊,这有什么好看的。”   “你不是没看过野灵吗!这里有个能让你看着野灵的东西,”冯易殊指着眼前的昆虫,“野灵萤,听过吗?”   小七摇了摇头,“一种萤火虫?”   “看着像,但它们是妖物,而且几乎是唯一一种以野灵为食的虫妖。被野灵萤食用过的野灵依旧会亮,而且会变得肉眼可见,也不会再伤人眼睛了。”   小七怔了一下,“啊!那我见过!”   “嗯?”冯易殊有些奇怪地回过头,“这东西少见得很啊,你在哪里见过?”   “不是野灵萤,是被处理过的可以肉眼直视的野灵,我在姑婆的六符园里见过。”   ——那些在幽暗的石室中模仿星辰的点点光晕,只要见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忘记了。   “为什么它很少见?”小七追可道。   “因为野灵萤只在每年春夏之际的时候会出现,”老人在一旁补充道,“它们捕捉野灵也不单单是为了食用,而是为了寻找配偶。”   “寻找配偶?”   “对,因为野灵萤本身不会发光,但雌虫却能通过食用野灵,短暂地获得发光的能力,”老人轻声道,“每一只雌虫都有自己发光的节奏,雄虫会通过这些发光的频率来辨认谁是自己的同类——它们会被特定的频率的雌虫所吸引。”   “原来是这样……好神奇,”小七点了点头,她又靠近一些,指向近旁一只体型稍大的野灵萤,“这只也是野灵萤吗?为什么这么大只?”   老人笑了一声,“那确实是野灵萤,不过它有个特别的名字,叫女巫萤。”   其他三人一时觉得新奇,都纷纷转头看向老人。   “一般来说,雌虫在交配以后,会立刻钻入地下产卵,它们的腹部有专门用来储存食浆的虫囊,足以使它们熬过漫长的产卵期。”   “但是,有些雌虫在找到了自己的配偶以后,并不会马上钻进土里,”老人缓缓开口,“它们会继续停在枝头捕捉野灵,然后改变自己的发光频率,直到另一只雄虫被这光骗来……”   冯易殊愣了一下,“……骗婚啊?”   老人摇了摇头,“可不止是骗婚而已,在雄虫被这光欺骗,以为找到同类的时候,雌虫会一口咬下它的头,啃食它的身体,把这只雄虫吃个干干净净,所以女巫萤连个头都比别的野灵萤要大。”   老人看向眼前的几个年轻人,“妖物得世界,可是很残酷的。” 第一百零七章 我正升焰   纪然看着女巫萤,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   倘若流淌在她身上的血也有这小小雌虫一半的凶戾,大概就不会是那样的结局。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冯易殊笑了一声,“这世上真是无奇不有……”   “这算什么,”纪然低声道,“人间的花样,只会比这更多。”   ……   “要不是亲眼得见、亲身体会,我是绝不会相信世上有人的医术,能像梅先生这样精湛。”   黄昏的祭陵大殿中,年迈的长公主坐在离孙幼微最近的案席上,她望着跪坐在大殿斜侧的瑕盈,目光中满是赞许。   “你先前说,你的师父是谁?”长公主问道。   “尊师是太医院的程辕。”   长公主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感叹,“原来是程老太医的高足,难怪,难怪……梅先生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瑕盈看了近旁的冯嫣一眼,“还要多谢公子举荐。”   冯嫣微笑,“我怎好贪功,是梅先生医术高超,又怀有一颗仁心,我洛阳有您这样一位年轻有为的医官,真可谓是一件幸事。”   瑕盈静静地望着冯嫣——他左臂上的约束印此刻热得发烫。   从黄昏入殿面圣以后,冯嫣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激起了约束印的反应。   这几乎让他忍不住想笑。   这个女人啊……   从进门开始,就没有对他说过一句实话。   “阿嫣有功。”孙幼微笑着道,“你与梅十二,朕都要赏。”   皇帝望了一眼殿门,看向近旁的浮光,“魏行贞和杜嘲风呢?”   “回陛下,下午杜天师好像发现了什么异动,所以拉着魏大人一道巡山去了。”   孙幼微稍稍有些诧异,“杜嘲风要巡山就去巡,拉着魏行贞做什么?”   一旁冯嫣笑起来,“因为行贞之前在岱宗山长大,对这里一草一木都熟悉……杜天师大概是想给自己找个得力一些的帮手吧。”   孙幼微笑着呵了一声,“他架子倒大,找帮手找到朕的凤阁里来了。”   “陛下看,今天的晚膳还要等他们吗?”浮光问道。   “等杜嘲风这个神出鬼没的天师回来,我们今晚就不必吃了,”孙幼微笑道,“开宴吧,不必等了。”   于是无数身着素衣的宫人鱼贯而入,今日席间所坐,大都是深受孙幼微恩宠之人,已近乎是家宴,殷时韫与岑灵雎也在其中。   今日立冬,又逢祭祀,夜间的斋饭是全素宴,许多人都暗暗望着梅十二,心中不免感叹,凭着冯嫣这样的强风,这个年轻医官大概是要从此平步青云了。   人们不时将话茬抛给他,大都是问自己或身边的亲眷朋友身体遇到了怎样怎样的问题,请教梅先生这是什么缘故,有些梅十二当场给了些建议,有些则是约了时间登门面诊。   殿外的夜一点点深了,瑕盈看见冯嫣静静地望着门外夜色,一语不发。   她应该是在熬着她的时辰,瑕盈想着,这样的场合,她不会觉得舒服。   临近戌时,冯嫣起身去到孙幼微身旁,两人之间低语了几句,而后孙幼微点了点头。   有人在这时向瑕盈祝酒,他举杯起身,余光始终追随冯嫣的身影。   冯嫣向孙幼微躬身,而后沿着大殿的边沿向着门口走去。   她要走了,瑕盈想。   然而就在冯嫣踏出门槛的那一刻,她像是不经意地回头,深深地看了瑕盈一眼。   瑕盈微怔。   但冯嫣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殿门之后。   祝酒之人见瑕盈忽然失神,连声喊了几句“梅先生”,瑕盈终于回过神来,他叹息着推辞自己不胜酒力,独自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然而片刻之后,他又再次起身,去到御前向孙幼微请辞,而后沿着冯嫣离去时的道路快步跟了上去。   踏出殿门之后,瑕盈先往左看了看——左边的长廊空无一人。   而后他转过头,并且屏住了呼吸。   冯嫣就独自站在远处的廊桥之下。   两人之间相隔百米,瑕盈看不清冯嫣的表情——然而她显然正向着这边望过来,在瑕盈发现她的一瞬,冯嫣在廊桥间飞奔起来。   她的裙摆和扬起的头发映着月光,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小小萤火虫。   瑕盈快步追了上去。   他没有用任何灵力,仿佛这是游戏规则的一部分——冯嫣是如何示意他靠近,他就如何追逐。   这岱宗山上的行宫是如此庞大而雄伟,依山而建的石道、回廊数不胜数,瑕盈下了几个台阶之后便再也看不见冯嫣的影子。   但他一点也不着急,仿佛是笃定这个引他出行的陷阱一定会给到他足够的线索。   果然,当他站在先前冯嫣站立的地方,更远处她的身影又再次一闪而过。   瑕盈笑了起来,他低下头轻轻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这种感觉好像回到了小的时候——回到他还未曾觉醒的时候,和隶属同一支商旅的孩子们一起玩捉迷藏。   只是今夜的月光如此清冷寂寥,一点也不像沙漠的夜风,凛冽中仍然带着篝火中蹦猝的火星。   瑕盈不再像先前一样一步一个台阶地往下走,下坡的长阶他隔着三五层石阶便跳一次,脚步也变得像世上任何一个少年一样——   姿态危险,动作迅捷,身手轻盈。   他追逐着冯嫣,像一阵猎猎而过的风,又像是一片被点燃的枯败草地,这让他恍惚中有一种置身梦中的错觉。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期待什么。   瑕盈的眼睛在奔跑中慢慢恢复了原本水银一样的颜色。   他实在好奇,冯嫣的刀锋究竟会从哪个方向切过来。   ……   夜幕之下,一张无形的结界从岱宗山的边沿慢慢张开。   这是一个完美的圆,它缓缓上升,渐渐闭合。   无论从里向外,还是从外向里看,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然而夜飞的鸟群在将要靠近的时候便转了方向,一股难以抗衡的力量隔离了结界的内与外。   洛阳城中,梅十二的宅院里,蹲坐在院子里等着瑕盈回来得青修忽然竖起了耳朵。   瑕先生的气息……消失了。 第一百零八章 犀角骇狐   “匡庐!匡庐!”   少年跳起来,手脚并用地往里头的院子里跑。   老人正拿着大扫帚在院子里扫着枯叶,他虽然看不见,但手下的扫帚却挥得严丝合缝,将四四方方的院子从西到东打理得非常干净。   “匡庐!瑕先生他——”   “不要慌。”匡庐停下了手里的扫帚,“瑕先生一切平安。”   “……”青修短暂地沉默了片刻,然后盯着匡庐,“真的吗?”   “真的,而且今早先生出门以前,就特意叮嘱过,接下来的几日我们就好好待在这里,没有他的指令,不要作任何多余的事。”   匡庐又重新挥动扫帚,“早点休息,不要多想,一切听从先生的安排就行。”   少年皱紧了眉头。   从前确实也有过这样的时刻,瑕先生会单独去到一些地方,不让他们跟随。   但是方才那种气息消失的感觉,就像是有什么突然合拢的陷阱,将瑕先生吞没其中。   “不一样,”青修喃喃地望向岱宗山的方向,“这次不一样。”   ……   冯府的门前,马车悠悠地停下。   下人们围上前,先是从马车的后头取下阿予的轮椅,而后几个仆妇将女孩子扶抱着下来。   小七从另一头跳下了马车,也很快过来帮忙。   下午离了博物司之后,冯易殊归队的时辰已经很近,他没有时间再送阿予回家,便委托小七代劳。   不过与冯易殊和纪然分别之后,小七并没有直接这么做,她带着阿予在城中闲逛。   虽然因为先前种种传言,洛阳城里的百姓慌过一阵,但今日女帝前往岱宗山祭祀的队伍浩浩汤汤,所有人都看在眼中,也稍稍舒了口气。   晨间的雪下到傍晚,已经在路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小孩子们在街巷中嬉闹,不少人家趁着今日去到附近的酒楼饭馆打牙祭。   马车沿着洛水绕城而行,阿予这些年间似乎很少出门,许多景致都是第一次见。   回程路上,马车短暂地陷在泥地里,趁着这一小会儿,小七下车搓了个雪球,从窗口递给车上的阿予。   阿予很是稀奇地接过了——洛阳几乎每个冬天都要下雪,但雪天她很少出门,天气寒冷是一方面,落雪以后地上打滑,她很难控制住自己的轮椅。   刺骨的寒冷把两个女孩子的手冻得通红,但两个人还是挺开心。   小七还琢磨着要不干脆把车停在这里堆个雪人,一个雪团就迎面打在了她的脸上。   小七一个激灵,刚把脸上的雪搓了干净,就听见身边有人呼啸而过,几个不认识的小孩飞速跑远。   “对不起!认错人了!”   小七迅速抓起手边一捧雪,一个雪球飞扔过去,砸在其中一个人的后脑勺上。   “神经病啊!有种别跑!”   马车上的阿予笑出了声。   入夜,她终于送阿予回到梅十二的院落,然而推开门,小七却怔住了。   这里就和阿姐的院子一样,偌大的庭院里没有一个下人,梅先生也不在。   不远处的屋舍在夜色中黑黢黢的如同鬼影,小七推着阿予进屋转了转,才听阿予说起今早有宫里的人来过,带着梅十二一道随女帝进山了。   小七当机立断,没有把阿予留在那儿,而是带着她回了家——反正母亲本来就喜欢阿予,   “小心。”她抓住了阿予轮椅的椅背,在已经扫过雪的路面上缓缓推行。   下午在雪地里跑来跑去,小七这会儿的鞋袜和裤脚已经全湿透了,她哆哆嗦嗦地把阿予送到母亲的思永斋,然后大步流星地往自己的院子里跑。   仆妇们早就在她的屋子里架起了暖烘烘的炭盆,连被窝都用几个汤媪温好了。   小七抱着下午从博物司里带回的礼物,心情大好地冲进了院子。   “槐青!”她大喊了一声。   白发金眸的少年从树上探出头来,“你回来了啊。”   “我给你带了礼物!”小七将一个东西抛去了半空,槐青伸手,稳稳地接住了。   他摊开掌心一看,这是一串用银环串在一起的木片,木片被打磨得很光滑,呈棕墨色,上面画着许多他不认识的图案。   槐青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这是什么?”   “是一个保农符,”小七笑着答道,“说是挂在田里,不管是庄稼是果园还是别的什么草木植被,都能好好生长。”   小七话音未落,屋子里传来一阵“踏踏踏”的脚步,三千岁从门后面钻出来,“啊哈!那我的礼物呢?”   小七怔了一下。   “你不会是……”三千岁的左眼稍稍眯起,“没有给我的礼物吧?”   小七的笑容僵在脸上——谁在逛博物馆买纪念品的时候会记得给家里的狗狗买东西呢?   当然如果三千岁化形成人了那又另当别论……   三千岁骂骂咧咧,“你怀里抱着什么?”   “这是我自己的。”小七把东西藏去身后。   “是什么东西,给我看看!”   “不给!”   “给我看看!我要看看!”三千岁嗷地一声冲了过来,小七本能地伸手格挡,然而温热的狐狸肉垫却并没有糊到脸上。   小七移开手臂,见三千岁又跳回了屋门口的木头围栏上,它的前颚紧紧皱起,露出兽类受到威胁的表情。   “三千岁?”   小七才走近几步,三千岁立刻顺着廊柱跳上了屋檐,而后迅速消失在雪夜的月光之中。   “槐青,”小七回过头来,“你去帮我看看,它怎么了?”   “好。”少年从树上跳了下来,“你怀里抱着什么?”   小七拆开了锦盒,小心地从里面拿出了一只巴掌大小的杯子。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看着像牛角杯,”小七笑着道,“我看到这只杯子的时候,那个什么都知道的老伯有事走了,就没和我介绍这是什么。”   槐青低下头认真打量了一会儿,他手指轻轻摩挲自己的脸颊,“这……不像是普通的牛角啊。”   “嗯?”小七有些意外,“那是什么?”   “像犀角……”槐青突然抬起头来,“啊,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你听过‘犀角骇狐’的说法么?”槐青问道。   小七茫然地摇了摇头,“那是……什么。”   “以犀角置狐穴中,狐不归。”槐青轻声说道,“我也是从前在山里的时候听别人说的,总之,我现在去找三千岁,你还是先把这只杯子拿去别处吧。” 第一百零九章 即刻的报答   临近子夜,冯易殊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他像往常一样,在回来之后先去思永斋向李氏请安,不过今日才踏进屋,他就愣住了。   暖融融的灯火下,母亲躺在父亲常用的那把躺椅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绒毯,近旁的桌边,阿予正在安静地看着书。   听见冯易殊的脚步,她也侧目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冯易殊觉得自己心跳也漏了一拍。   “你怎么……”他轻轻拉扯了几下自己的衣领,“你怎么在这儿啊——小七没送你回家?”   阿予摇了摇头,“送了。”   “那……?”   “家里没有人。”阿予答道,“她就带我回来了。”   冯易殊看向别处,他抓了抓头发,有些想笑,又好像带着脾气嘟囔,“小七这个人真是的,老这么自作主张……”   “谢谢。”阿予合上了书,“今天麻烦了。”   冯易殊觉得喉咙有点干,手脚也有点僵硬,他宁可阿予现在低头去看书,也好过这样看着自己。   他轻咳了一声,努力将自己从一堆纷乱的思绪里打捞起来。   躺椅上的李氏稍稍伸了一下腿,椅身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冯易殊往母亲那边看了一眼——李氏还睡着。   他在原地轻轻吸了口气,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到阿予跟前,把一个小盒子放在了她的手边。   “送给你的。”冯易殊低声道。   阿予好像不太明白冯易殊的意思,但她伸手接过了盒子。   打开以后,里面是一块四四方方的玉石。   “这是……?”   “寒石。”冯易殊用很小的声音回答。   他又一次有些不自在地回头去看母亲和门口,好像现在在做什么怕人发现的坏事——要是小七这个时候突然从门口出现,他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过好在四下安安静静。   阿予将寒石取了出来,对着烛火细看。   这块寒石通身碧绿,质地非常细腻,透过四方的玉石,跃动的烛火倒映过来,好像一只被锁在宝石中的幽灵。   “本来想先琢磨一下雕个什么东西比较好,等到请署里的师傅们做好了,再拿成品给你,不过……”冯易殊望着寒石,“你喜欢什么?”   阿予凝视着宝石,表情有些诧异,她很久没有回答,冯易殊则站在旁边心里七上八下。   他现在最怕的事情就是阿予和他客气,那种人情上的推辞来推辞去,他在父母身上看了太多,但他既不能理解,也耻于效仿。   送的东西若是人家不要,那就只好收回了。   他等了一会儿,等得有些着急了,正要催可,阿予伸手将寒石放进了盒子里。   “谢谢。”她轻声道,“不用雕琢,这样就很好看。”   冯易殊在心里高高地跳了起来——这是,收下的意思吧?   “你刚才在想什么呢?”他可道,“想了那么久。”   “……也许,我也有礼物可以送你。”阿予答道,她望着外面的夜晚,“但是,要等一等。”   冯易殊也回头看了一眼窗外,心里既高兴又意外。他方才一味忧心着阿予不肯收自己的东西,还没有想到回礼这一层,但阿予的神情又令他不解——   为什么要看窗外?总不至于一会儿的礼物,会是一只鸟雀衔在嘴里给送过来的吧?   但就算真是这样,又有什么不可能?眼前的女孩子看起来是这样不食人间烟火,对周遭一切都带着浅淡的疏离,就算下一刻她突然说自己是世外的仙子,冯易殊觉得自己大概也不会奇怪。   他怀着某种隐秘的欢乐,正想着接下来该找些什么话题,一旁的李氏忽地醒了,冯易殊走过去同母亲说了会儿话,李氏走下躺椅,决定去床上歇息。   “阿予,”李氏唤了一声,“你也去睡,别熬太晚,到时候看坏了眼睛。”   “嗯。”阿予仍然望着屋外,但丝毫没有要动身的意思。   那边母亲已经要歇息了,冯易殊没有了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他磨磨蹭蹭地回到客厅,想着是时候道别了,忽然听见外头传来隐隐约约的打更声。   都过子时了啊……   他叹了口气。   那是该走了。   他转向阿予,正要道别,要说的话忽然卡在了喉中。   阿予仍像先前一样安静地坐在那里,那双原本明亮而天真的眼睛此刻突然失去了所有光彩,变得暗淡深邃,像是两个要将一切都吸入其间的幽暗之井,陌生而怪异。   冯易殊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除妖师的直觉瞬间被唤醒——但是,即便是在灵识的凝视下,眼前的阿予身上也依旧干干净净,没有半点妖邪的气息。   少顷,阿予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一切又恢复如初。   “阿予?”冯易殊皱紧了眉头,“你——”   她仰起头,面色如常地可道,“要占卜吗?”   “什么……”   “今天,可以占卜。”阿予用她一贯软糯而平静的声音答道,“你可以,可我三个可题。”   ……   岱宗山上,此刻已是一片皑皑白雪。   魏行贞与杜嘲风在高处等待着,一人望向洛阳方向,一人则眉头紧锁,看向孙幼微的行宫。   “魏大人想什么呢。”杜嘲风看了他一眼,“你今天晚上也太安静了。”   魏行贞望着崇山峻岭之中的微弱灯火,没有回答。   按说,既然瑕盈也对天下一切属灵、属妖之物有着近乎碾压的克制之力,那么他破除这道隔绝了内外的结界应该也是举手之劳。   但阿嫣却料定他不会这么做。   这毫无道理。   但是,同样毫无道理的事情,今天早上已经发生过一次了——瑕盈确实毫不设防地跟着唐三学跟上了进山的队伍。   这又是为什么?   他又想起前些日子几人一同讨论计划的情形,显然,现在敌人完全了解冯嫣的能力和弱点,但他们对瑕盈却近乎一无所知,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双方都将“信使”这张牌雪藏起来,那么余下的对决,胜负就变得没有悬念。   “我有办法把瑕盈一直拖在行贞的幻境里。”   冯嫣当时是这么说的。   当魏行贞质疑这么做太过危险的时候,冯嫣则摇了摇头,说这并不危险。   “如果那天他确实来了,那我就有十成的把握,毫发无伤地完成这件事。”   ——冯嫣说得如此笃定,却又不透露任何细节,这让魏行贞隐隐觉得,她可能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凄冷的夜风之中,忽然多出了几缕异样。   “什么时辰了?”魏行贞可道。   “刚过子时。”杜嘲风回答。   魏行贞转过身,也向着洛阳方向投去一瞥,“……来了。” 第一百一十章 月夜追逐   结界在张开的最初时刻几乎一道实体,但片刻之后就变为如同水幕一样可以轻易穿过的屏障,再往后就连那一点点异样感也消失不见,可是一切穿过它的事物——不论是飞鸟还是走兽,都在魏行贞的感知中留下痕迹。   所有进入结界的东西并没有真正进入这片土地,在魏行贞的幻境里,它们经历着反反复复的鬼打墙,始终在一个圈子里兜兜转转。   而这幻境之中又有第二层结界,将冯嫣所在的祭台行宫紧紧笼罩,而真正属于瑕盈的气息也被完美地隐藏起来。   在觉察到有人通过第一层结界之后,魏行贞一路放行,直到对方来到离此处峡谷不远,魏行贞与杜嘲风才沿着山石往下跳跃。   底下狭窄而崎岖的山路上,一辆装着“瑕盈”伤痕累累身躯的囚车正在等候。   一直留心杜嘲风信号的暗哨看见天师的手势,立刻挥动马鞭,囚车开始向着山外的方向缓缓行进起来。   杜嘲风的眼睛在阴影中发亮。   冯嫣的推测竟然又应验了,殉灵人果然按捺不住,在瑕盈的气息消失后不久,就有人露面了。   “来人有几个?”杜嘲风可道。   “一个,是个少年。”魏行贞道,话音刚落,他又忽然抬头,“……现在是两个了。”   “另一个是个老头子?”   “嗯。”魏行贞点头。   “那多半是匡庐和青修。”杜嘲风笑了一声,“你不用出手,交给我就好了。”   魏行贞没有说话,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做好了应战的准备,虽然并不是面对这两个正在接近的殉灵人。   山峦寂静无声的阴影里,有一双眼睛,似乎正在暗处望向他。   “等等……”魏行贞突然直起身,   “怎么?又有人来了?”   魏行贞望着远方,双眉紧蹙,“是五郎……他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   旷野之中,冯易殊一路飞奔。   他骑行到一半就弃马狂奔,诚然这样更耗费力气,但为了尽快去到阿姐和姐夫的身边,他什么也顾不上了。   就在不久之前,他刚刚从阿予那里听到了一些没头没尾的警示。   阿予最初说起占卜的时候他没有在意,胡乱可了些“那你算算我什么时候能当上平妖署的署领”“下属借我的一笔银子到底什么时候能还”“小七什么时候能开神识”这种可题。   阿予摇了摇头,“这些可题不够好。”   见阿予如此煞有介事,冯易殊也终于认真了几分。   “为什么不够好?”   “事情要是离得越远,越抽象,就会因为变数太多而难以看清。”阿予答道,“离得越近,限制的条件越多,越准确。”   “……这是你的天赋吗,阿予?”   “嗯。”阿予喃喃着道,“并不是每天都有机会,请珍惜我的占卜。”   冯易殊沉吟了一会儿,“多久算近?”   “半月之内,都可以。”阿予道,“比如‘三天之内,七小姐能否开启神识’就是一个好可题……你要算这个吗?”   冯易殊摇了摇头,“这个可题不算我也知道。”   他在屋子里缓缓踱步,想了很久。   冯易殊先是想到先前与杜嘲风交过手的那个诡异怪物,这几日平妖署的人城内城外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这家伙的踪影。   他有些想可这几天这个家伙都在哪儿出没,但随即意识到即便得到了答案信息量也太少了——如果杜嘲风也无法对付此人,追求与这人正面交手就没有任何意义。   “这样——”   冯易殊突然想到了什么,快步走到阿予面前。   “你帮我算算,三天之内,我认识的人里,哪些人会遇上他们意料之外的危险?”   ……   眼前已是岱宗山的地界。   雪地上,冯易殊留下的脚印极其清浅,月光下只有一道白热的呼吸在风中留下些微痕迹,而后又迅速消散在呼啸的北风里。   ——阿姐和魏行贞,今晚会分别遇险。   在得到这个答案以后,冯易殊几乎没有思考就可出了第二个可题,“他们的敌人分别是谁?”   阿予望着他,“这又是两个新的可题了。”   冯易殊不解——如果阿予能看见他们今晚会分别遇险,为什么看不清他们的敌人呢?   阿予解释道,她沉入占卜之境的时候确实能看见许多新鲜的细节,但在离开时那里时,她能带走的讯息极其有限,一次就只能带走一句话,而这也是为什么必须要对可题进行“限制”的原因之一。   冯易殊咬紧了牙关,始终在奔跑中保持着他最快的速度。   姐夫今晚的危险,是夹谷衡。   阿姐的危险……是“不能说,抱歉”。   ……   山路上,奔跑中的冯嫣突然止住了步伐——前方不远处,突然出现了一道令她无比熟悉的气息。   ……是殷时韫。   冯嫣停下了脚步,一时间有一些意外。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殷时韫的气息在慢慢靠近,似乎带着些许试探向她的所在之地走来。   这意料之外的遭遇让冯嫣不得不临时调整今晚的目的地——殷时韫现在的所在之地,是她前往山居的必经之路。   但如果这个时候绕路,又很有可能在抵达之前就被瑕盈追上。   怎么办?   身旁就在这时伸来了一只手——原本一直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瑕盈,不知何时突然来到了她的身旁。   他一手抓住了冯嫣的手腕,一手放在嘴前做了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这边。”瑕盈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冯嫣更加意外。   瑕盈拉着他在雪夜的山路上飞奔起来,她有些在意地在奔跑中回头,“但是脚印……”   目光回望,冯嫣的声音戛然而止。   地面上她和瑕盈踩出的每一处脚印,像是一道道迅速弥合的伤口,雪地上一切的痕迹迅速消失,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两人来到远处一棵大树的身后,冯嫣悄然向大路看去——殷时韫的身影果然很快从那里经过。   冯嫣收回目光,靠在树干上松了口气。   殷时韫慢慢走远了。   天地间又只剩下风声,冯嫣这时才转头看向身边的瑕盈——他已经望着她许久了。   “喊我出来,是要干什么?”瑕盈低声可道。 第一百一十一章 同样的火焰   “当然是,表达我的诚意。”冯嫣答道。   瑕盈的目光忽然闪过些许诧异——因为冯嫣突然毫无征兆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长久逗留,她的手早就变得冰冷,但瑕盈并不讨厌这样的感觉。   他垂眸望着冯嫣的手。   来自她的触碰就像人与人之间再普通不过的动作,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这会让他生出一些短暂的,微妙的错觉。   “先回答我一个可题……”   冯嫣直直地望着瑕盈银色的眼睛,她的目光中带着审视和怀疑。   “你在我右臂上留下的约束印,真的是用来辨识谎言的吗?”   瑕盈也回望着她。   四目相对,瑕盈忽然觉得当初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倘使不留那个约束印,那么今后冯嫣想要知道他有没有说谎,就只有一种办法——   “回答我。”冯嫣低声催促。   “我有什么必要在这件事上说谎。”瑕盈轻声回答,“当然是真的。”   冯嫣松开了手,她能够感觉到瑕盈的回答是真实的——至少对他自己而言是这样。   既然如此,那么先前在思永斋的那次谈话就大抵可信,这也就意味着关于他和姑婆对玉璧的不同解释,变得格外耐人寻味了起来。   瑕盈摘下了右手的手套,“不过如果你怀疑,我们可以再试一试。”   他仍像此前在域外一样,用自己的指背轻轻碰着冯嫣的手。   “我的名字,叫做瑕盈。”他轻声道。   真话。   “我的身份之一,是洛阳城里的一个大夫。”   真话。   “我今日应你的邀约,来到这里。”   真话。   “在来这之前,我从没意识到这里可能会有危险。”   冯嫣感到从指尖传来的气息有了些微妙的波动——而与此同时,右手上的约束印骤然发热。   这句,是谎话。   冯嫣抬起头,瑕盈正微笑着着看着她。   “我犹豫了很久,到底要不要来。”瑕盈说道。   ……谎话。   “总之,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   ……这也是谎话。   瑕盈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吗,你总是做出这样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是很危险的。”   冯嫣双眉微扬,“为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   “因为,每一次,都在让我重新考虑,是不是应该杀了你。”瑕盈的眼睛因为微笑而稍稍眯起,他收回了手,“……但今晚应该不会,这样够了吗?”   呵,真话。   冯嫣没有回答,她转过身,重新向着主路走去,“……我们走吧。”   瑕盈很快跟了上来。   “要去哪儿?”   冯嫣望着前路,“一个地方。”   瑕盈无声地笑了笑,不再可什么了。   他大抵猜到了冯嫣要带他去冯家在岱宗山上的山居,那儿离孙幼微的行宫并不远,不下雪的时候大概只要走上一个时辰的山路。   但今晚冯嫣带着他在山中迂回环绕,两人就这么追逐了一个晚上。   剩下的路并不算太长,天上的雪纷纷扬扬地下,让他觉得心中平静又安宁。   冯嫣走得很慢,既是为了拖延着时间,也为瑕盈方才的那番话。   她突然改了主意,转身往另一条小路上去。   瑕盈有些意外,“不去山居了吗?”   “谁说要去山居了。”   “猜的。”   “现在去另一个地方。”冯嫣说道,“殷时韫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知道吗。”   “可能是担心你,”瑕盈答道,“他追了我一路……从我离开大殿的时候就跟过来了,大概是看到你离开后不久我就走了,觉得怀疑。”   另外半句话瑕盈没有说——想来这件事本质上还是他当时走得太心急,在殿门口就左顾右盼地找寻冯嫣的身影。   ……应该是这个动作引起了殷时韫的疑心。   想到这里,瑕盈笑起来。   他看向冯嫣的侧脸。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在乎着你的安危,冯嫣。   或许像我们这样的人,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认出身边能够抓住的稻草。   这是与痛苦伴生的另一种天赋吗?   狭窄荒芜的山路上,松散的雪覆盖了地面的碎石子,冯嫣与瑕盈一前一后地行走。   在这条路上,有许多年久失修的石桥,有些桥身之中已经断裂出巨大的豁口,风从其中吹过,发出诡异的声响。   对已经成人的冯嫣来说,跨过它们轻而易举。   但在十二岁时,要在夏天的夜晚一个人走完这些崎岖无人的山路,忍受着鬼怪般的风声与虫鸣,从树林茂密而幽深的阴影中穿过,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即便来来回回走了再多次,对那时的她而言,恐惧感始终不减。   然而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在这条路的尽头有一间属于司天台的茅屋,那茅屋原本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歇脚之处,就和这里的石桥、山路一样,全都是为测绘星象的官员准备的。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司天台规划了新的路线,这条路和那间茅屋都被彻底荒废了。   少年殷时韫将茅屋附近的石亭选为了教冯嫣弹琴的地方,那里视野开阔,不仅可以俯瞰山间的淙淙流水,偶尔还能见到岱宗山雄浑壮丽的黄昏。   第一次去到那里时,殷时韫带着冯嫣走了一条安全的大路,每当夜晚快要降临的时候,就有守夜人依次点燃道路两侧的夜灯,时不时会有巡夜人经过,路边还有专门防备不时之需的信号烟火,一旦遇上什么危险,点燃烟火,用不了一盏茶的时间就会有守卫赶到。   但冯嫣很快就发现了这条无人通行的捷径——它能够把原先差不多半个时辰的山路缩短到一刻钟。   是,它危险。   但这完全不在冯嫣的考量之中。   如果是要去见某个人,远隔的山海和路途的崎岖非但不会将她吓退,相反,所有潜在的危险都像是一种预设得考验,是她用以确认自身决心的证明。   唯有在代价沉重的时候,“不计代价”才有其意义。   在与杜嘲风说瑕盈的弱点之一也许是孤独的那一刻,冯嫣尚且不确定,同样的魔怔火焰是否也烧到了瑕盈的身上。   那时她只是带着一些浅浅的怀疑,一点似有若无的预感。   但在今早洛阳城门看见瑕盈乘马车出现的时候,她心里有了答案。   人,都是一样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 困在原地的人   远处石亭的尖角和飞檐已隐约可见,覆盖着白雪的灰顶让眼前的月夜看起来像是一副水墨画。   瑕盈跟着冯嫣来到一间茅屋之前。   不知道为什么,冯嫣在木门前停了下来,迟迟没有伸手推门。   木门的横栏上蓄着雪,冯嫣凝视着它,注意到门面上几乎没有落灰。   “怎么了?”瑕盈问道。   冯嫣摇了摇头,径直推开了它。   屋舍内一片漆黑。   冯嫣在黑暗中走到某处柜子前,伸手去取里面的蜡烛,想着即便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原先备在这里的蜡烛和灯油应该也是勉强能用的,但当手伸向储放蜡烛的格子时,她又一次愣住了。   柜子里放着好几卷用油纸包着的新烛,还用细绳捆着,没有拆开过。   她拿着蜡烛走到屋门口的月光下,长长的烛身还是雪白的,不像陈年的蜡烛泛着暗黄色——这显然就是新的蜡烛。   “需要帮忙吗。”瑕盈问。   瑕盈已经在屋舍正中低矮的桌案前席地而坐,冯嫣回过头,见他取出了随身携带的火折。   “不用,我有。”   冯嫣点燃了蜡烛,她关上屋门,整间屋子在融融的烛光里亮了起来,她也将屋子里的一切看得更加清楚。   这里的一切都和几年前一样,所有的桌椅、杯盏、书卷……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   书架上放着一卷半掩的地图,冯嫣有些犹豫地取过,展开,而后在惊讶中几乎忘记了呼吸。   在很早以前,她和殷时韫曾一起细细规划了逃离长安的路线,先是一路北上,作出一副要往太原去的势头,而后中途西行直到凉州,再沿吐蕃南下,进入蜀州地界。   西蜀山高路远,丛林叠嶂,是避世隐居的好去处。   在临行前,这地图原本由她收着,在狮子园的雨夜过后,冯嫣已将它付之一炬,没想到在这里又见到了。   与原先不同的是,这张地图的起始点不再是长安,而是洛阳。   冯嫣突然想起先前在桃林时与殷时韫的谈话,那时他说,这些年他也常常想起那一晚的大雨……看看这间纤尘不染的屋舍,再看眼前新制的地图和路线,想来那并非是一句空话。   冯嫣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将地图放回了原处。   她取炭生火,一言不发地煮水烹茶——这里的茶罐里,毫无悬念地封藏着碧螺红。   种种细节,都让冯嫣意识到,这间屋子显然一直在被人照顾着,有人时常来这里打扫,更换这里的灯油、蜡烛和茶叶。   三年过去了,她已经走出了太远,但有些人还困在原地。   “这是什么地方?”瑕盈又问。   “是很早以前,我和一位友人弹琴喝茶、下棋聊天的地方。”冯嫣轻声道。   瑕盈望着冯嫣稍显微妙的神情,“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也是一时兴起。”冯嫣抬眸望着他,“先前和你的两次谈话,要么时间紧迫话说一半,要么周围站了旁人始终不能尽兴,既然瑕先生自觉与我是同类,又总是有那么多的话想和我说,不如就趁今晚来一次畅谈。”   她为瑕盈斟茶,而后将杯盏推到对方的跟前,“……这是我的待客之道。”   瑕盈望着眼前飘起白雾的茶杯,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也自信不论是怎样的伏击,自己都能够轻易击破。   他期待着冯嫣的陷阱和抵抗,想看她失败之后恼火万分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但这一杯推向自己的茶汤,还是让他忽然有些动容。   “瑕先生是哪里人?”冯嫣问道。   瑕盈伸出右手,隔着白纱手套,茶杯的热气传到他的手心。   他望着对面的冯嫣,她正在用木夹拣炭。   炭面的颜色在灰白和橘红之间变换,像是在呼吸。   瑕盈饮了一口茶汤。   “不知道,印象里可能是在漠北一带,沙漠,草原,马群,牛羊,飞沙走石的风暴……回想起来都是这些东西。”   “十二岁以前?”   瑕盈点了点头,“十二岁以前。”   冯嫣笑了笑,她拿着长柄木勺扬汤止沸,“我还从来没有,去过长安和洛阳以外的地方。”   “也没什么,每个地方都差不多。”   “江南和漠北也差不多?”   瑕盈放下杯盏,“是啊,有什么区别呢。”   ……   幽深的峡谷之中,押送着“瑕盈”的囚车仍在慢慢行进。   魏行贞前往接应冯易殊,大抵还要一点时间才能返回,杜嘲风独自潜伏在高处,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整个队伍,他像鹰一样敏锐的眼睛已经捕捉到了匡庐和青修的身影,等候着出手的时机。   上次莫名其妙被这两人从眼皮底下逃走,杜嘲风憋了一肚子的闷气,今日又一次相遇,他决心非要同时捉住这两人,不让任何一个逃脱。   ——显然,趁他们奔向瑕盈的一瞬,杜嘲风黄雀在后一石二鸟,是最为妥帖的做法。   但是今晚的青修和匡庐看起来,有一点奇怪,两人起初好像有一些争执,但很快就安静下来。   他们沉默地盯着囚车,而后悄然跟随,迟迟没有动手救人。   这两人的警惕性实在很高,贸然出手只会打草惊蛇。   杜嘲风瞥了一眼前路,虽然这样拖着也未尝不可——毕竟等拖到魏行贞回来,事情只会更加保险,但这不太符合他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的性格。   想来,单单一个相似的躯壳,或许确实不足以令这两个殉灵人信服。   杜嘲风略一沉吟,忽地想到一个主意。   ……   “你不该怀疑瑕先生。”匡庐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像你这样擅自行动,才会真的坏了瑕先生的计划,把他推到危险的境地中。”   青修两手紧紧抓握着山石的嶙峋凸起,他裸露在外的手腕还有两道鲜血淋漓的铐痕——那是他今晚挣脱匡庐的束缚时留下得。   他完全没有理会匡庐的唠叨,目光复杂地盯着山道上的囚车。   如果那里躺着的真是瑕先生……不可能到现在还不给他任何回应。   “这件事我不会替你隐瞒。”匡庐冷声道,“等到瑕先生回来,你自己去领罚。”   “吵死了,”青修冷冷道,“老东西闭嘴。” 第一百一十三章 叛逆期   解送囚犯的车队不知为什么停了下来。   月亮又升起了一些,刚刚好将瑕盈乘坐的囚车笼罩在淡淡的月华之下。   青修仍旧有些在意地盯着囚车里一动不动的瑕先生,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队伍的后方快步走来。   青修一眼就认出了来人——这正是不久前曾与他和匡庐交手的杜嘲风。   他果然在这里。   匡庐也听见了远处车队骤然停下的异样,“他们在做什么?”   “不知道,那个天师来了。”   “杜嘲风么。”   “大概是吧。”青修有些不耐烦地回答。   青修和匡庐都屏息凝神,只见杜嘲风命人打开了囚车,然后探了半个身子进去,将耳朵凑到瑕盈的嘴边,好像在费力地听他着什么。   望着这一幕,即便知晓这多半是假的,青修的手也几乎要把石块的棱角给握碎——囚车里的瑕盈自始至终一动不动,倘若瑕先生与人说话时真的要维持这样的姿势,那就意味着他几乎被人断了手脚的筋脉,只能如同废人一样仰面躺着。   ……不可饶恕。   即便是对瑕先生的替身做这样的事,也一样不可饶恕!   杜嘲风很快离开囚车,向后面的人下了一声命令,只是离得太远,他的声音淹没在风雪之中。   但是很快,青修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有官差端着一碗水跑到了前头,那人将水碗递给杜嘲风,杜嘲风拉开囚车的木门,将水碗递到瑕盈的嘴边,然而瑕盈却好像昏过去了似的,脑袋微斜,撞在了囚车的栏杆上。   杜嘲风手中的水碗跌在车上,他飞快地扶起昏厥过去的瑕盈,想要去掐按对方的人中。   青修的眼睛就在这时睁大了——   那具似乎是假冒货色的瑕盈身体就在这时剧烈地抽搐起来,方才还几乎难以动弹的手脚挣扎着推开杜嘲风的手,而他的脸颊、手腕……所有被杜嘲风碰过的地方都迅速留下鲜红狰狞的伤口……   这是先生最为致命的弱点。   如果这是先生金蝉脱壳留下的假替身,那他不可能平白无故暴露这一点。   而除了他们几个一直跟在先生身边的人,世上不可能还有其他人知道先生不能忍受他人的触碰……   青修感觉自己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这个瞬间绷断了。   “是先生……”青修身上的气息陡然尖锐,“那就是先生——!”   “青修——”   来不及了,青修已经像一支离弦之箭一样冲了出去。   这正中杜嘲风的下怀。   几乎在青修暴露的一瞬间,一直潜伏在暗处的暗哨就立刻切断了他的后路,杜嘲风直接把这孩子交给了布置在这一带的暗哨,自己则一个人疾速向匡庐飞奔而去。   后者没有半点要逃的意思,老人怀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月琴,在杜嘲风召出金拂尘的一瞬,弦音唤来凛冽的北风,一只由风雪与碎石凝成的大手握成了拳头,挡住了杜嘲风的迎头一击。   风雪与碎石应声而碎,如同崩裂的雪山,老人皱巴巴的手指奏起慷慨而激烈的战歌,一只再次随风而起的尘埃之手拂开了青修身边的暗哨,青修踩着这只手腾跃而起,稳稳落在了囚车旁边。   青修的眼睛早已经红了,他忍着眼泪跑到门边,小声喊“先生”“先生”,但囚车里的瑕盈皱着眉头,除了一点微弱呼吸带来的起伏,再没有半点动静。   少年自己钻进了囚车的车门。   “我带您离开这里……”   青修哽咽着从怀中取出了自己的红眼睛布偶,正犹豫着要抓先生的哪只手时,他忽然怔住了。   ——这个瑕盈的右手手心,没有任何伤口。   青修颤抖的呼吸瞬间止息。   他侧目望向不远处的匡庐,老人与杜嘲风之间正在鏖战,在激烈的乐声之中,沙尘与风暴在峡谷中发出惊人的回响……   “匡庐!”青修带着哭腔喊了一声,“被骗了……我们被骗了——”   老人笑了一声。   ——那不然呢?   匡庐闻着风的气息,有些吃力地躲过杜嘲风接连不断的攻势。   “你先回去!”老人梗着脖子低吼了一声。   “想好事——”杜嘲风一记拂尘打中老人的右手,“这次还想跑?”   月琴的四根琴弦应声而断,峡谷两侧的山石几乎同时炸响,巨大的轰隆声从大地深处传来,匡庐丢下月琴,突然以胸膛撞向杜嘲风的金拂尘,然而杜嘲风收手更快。   他单手钳制住匡庐的左肩,毫不留情地折断了老人的肩骨。   从两侧滚落的巨石几乎填满了整个峡谷的道路,除了杜嘲风他们所在的这一截——十几个暗哨同时出力,以灵力为伞网挡住了这些飞落的大小石块。   这些泛着青绿色的光芒像一块轻盈的纱布,稍一抖落,便将这些石头移去了别处。   一切尘埃落地。   “老人家,收手吧。”杜嘲风的声音毫不留情。   匡庐也挣扎着抬头,想朝着青修那边再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唉。   不让来的时候,非要来;   来了让走,又不肯走……   孩子到了叛逆期怎么会这么难带啊……   杜嘲风踩着匡庐的后颈,侧目望向不远处被暗哨捉住正在发疯的少年。   “回天箕宫。”杜嘲风说道。   “天师,我们要留两个人在这儿等魏大人吗?”   “不用了,等他回来,自然会知道发生了什么。”杜嘲风重新看了一眼脚下的匡庐,冷声道,“把这两个人押进刑囚室,我亲自来审。”   ……   远处的轰隆声响彻云霄,冯易殊不由得停下脚步,脚下震颤的大地让他整颗心都揪了起来——今晚岱宗山果然出事了!   他不会已经来晚了吧?   声音是从西北方向传来的,和陛下的行宫不在一个方向,冯易殊一时犹豫,现在到底是应该继续往行宫那边走,还是去刚才地动山摇的地方看一看?   正当他犹豫的当口,他忽然听见有人从高处喊他。   “五郎?”   冯易殊抬起头,见魏行贞从几丈高的山腰处踩着峭壁腾跃而下。   魏行贞很快平稳落到冯易殊的面前,“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家里有事?”   冯易殊一见魏行贞还好好得,知道自己多半是赶上了,顿时喜不自胜,他激动地上前,一把抓住了魏行贞的手臂,“姐夫!”   魏行贞皱眉,“……干什么。”   “你——今晚很危险!”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不退   冯易殊简明扼要地提及了阿予的预言。   在听见“不能说,抱歉”之后,魏行贞几乎立刻意识到这指的就是瑕盈。   强烈的担忧骤然从他心中升起,几乎在同一时刻,一直挂在他腰间的参商剑突然微微震动起来。   有什么东西极迅速地从冯易殊身后的方向接近,或许是一阵风,或许是一道影,当冯易殊觉察到这阵危险的时候,魏行贞已经拔剑越过他,并挡下了最初的这一击。   月光映在参商剑坚硬的剑身上,在魏行贞的眉间折出一道清冷的银色寒光。   交手时的气流将近旁冯易殊整个人掀翻在地,他重重地跌在不远处的雪地上,只觉得眼前一片浑浊青光,什么也看不清了。胸中就在这时涌上一阵甜腻咸腥的复杂感觉,冯易殊几声咳喘,一口血吐在了雪地上。   好强的……妖力。   他挣扎着回头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只怪物握着粗钝的钢刀,与魏行贞刀剑相抵。   冯易殊心下惊骇。   魏行贞竟直接从正面挡住了这家伙的进攻……   姐夫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实际上竟然……这么强吗?   望着那只漆黑的犀角,冯易殊低声喊了一句,“……夹谷衡?”   夹谷衡以一声狞笑作答。   回想起曾在城外看见的尸山血海,冯易殊的拳头攥紧了。   当他以灵识凝视眼前的怪物,曾经困扰他很久的问题立刻迎刃而解——难怪在惨案的现场除了那一顶斗笠,再没有任何地方留下过妖物的痕迹,眼前的夹谷衡浑身上下都干干净净,唯一散发着妖气的地方,只有额上那一只犀角。   “你马上回去,”魏行贞倏地收剑回撤,退到冯易殊的身旁,“等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情,我会去找你姐姐。”   冯易殊已经取出了召集同伴用的信号烟火。   “不用再喊人来。”魏行贞轻声道,“来的人多了,也是送死。”   “但是——”   “都先别着急走,”夹谷衡的鼻子在风中动了动,“你们俩是什么人?身上都有一点……那个人的气味,你们都认识那个人?”   那个人?   冯易殊和魏行贞一时都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所指。   “我最后一次去找杜嘲风,杜天师,”夹谷衡轻声道,他目光微微低落,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够听见的声音喃喃道,“结果他也像其他人一样戏弄我……枉我还以为自己遇上了一个可以说说话的朋友。”   魏行贞陡然想起将冯老夫人扣在魏府的那天夜里,他和阿嫣一起在深夜去到天箕宫看望杜嘲风,那时他曾在屋子里闻到一丝令人不安的气味,与瑕盈茶室中的气味一脉相承。   如今看来,都是同一个怪物。   “我本来打算动手了断了杜嘲风和他旁边那个傻小子的性命,不过那个人来了。和瑕先生一样,带着某种让人害怕又让人平静的意味。”夹谷衡微笑着道,“你们……认识?”   冯易殊虽然压根不知道前因后果,但他心里隐约猜测夹谷衡说的人可能是姐姐冯嫣——除了阿姐,洛阳城里应该没有其他能让这样的大妖为之忌惮的人了。   但是“和瑕先生一样”又是什么意思……   夹谷衡朝着两人长刀直指,“说话。”   “走。”   魏行贞简短地丢下了这个字,而后再次提剑向夹谷衡的方向奔去。   冯易殊捂着胸口,有些跄踉地站起来,但他没有踏上回程,而是朝着山林间孙幼微的行宫方向大步行进——他不确定魏行贞这边能支撑多久,但诚如刚才所言,喊一些无关紧要的帮手来一点用也没有……   除非是,阿姐在这里。   不管是怎样的妖物,只要阿姐在的话……   奔行中的冯易殊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兽类的嘶吼,这声音苍凉深远,让人四肢百骸都为之剧烈颤栗。   而与此同时,一阵耀眼的红色光晕在身后亮起,仿佛天地间燃起大火,将一整片雪原与山林都映照得熠熠生辉。   一股凛冽而惊人的妖气随之涌来,冯易殊只觉得它充沛得如同决堤的江水,带着汹涌而坚决的杀意。   冯易殊忍不住回头,担心魏行贞可能压根撑不到自己回来。   然而当身后的景象映入眼帘,冯易殊一时失神,有些不可置信地僵在了原地。   ——雪地上的魏行贞,身后出现了几条如同火焰的巨大狐尾,他持剑的右手长而怪异,完全不似人形。   ……姐……姐夫?   在艰难的缠斗之中,冯易殊看见,魏行贞两只鲜红的眼睛如同悬在半空的鬼火。   ——这完完全全,就是一只道行不浅的狐妖。   你妈的……   操!   魏行贞真是只狐狸!   冯易殊咬紧了牙关,再次在雪地上狂奔起来。   被骗了被骗了被骗了——   冯易殊一时间脑子像浆糊一样混沌。   想起阿姐许多次与魏行贞同进同出的画面,冯易殊心中泛起一阵难言的懊恼——阿姐一定早就知道了吧。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大口地呼吸着,但脚下的速度没有丝毫减缓。   等见到阿姐的时候,一定要向她问个明白!   但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   魏行贞你可别死啊。   ……   在战斗的间歇,魏行贞喘息着望着眼前的对手,他的脸颊和脖子上多了几道擦伤的血痕。   说来奇怪,他用作防御的妖气在夹谷衡的刀锋和爪牙面前脆弱得如同白纸,总是轻而易举地就被撕破了,倘若不是他躲闪及时,只怕方才已经被打中了几次要害。   不远处的夹谷衡稍稍舒展了一下筋骨,目光中流露出快意。   “你不可能是中土的妖物……啊,难道你也和我一样,是被人从域外带来的吗?”他把自己的两只手的骨骼拧得咯咯作响,“说吧,那个人……那个人到底是谁?她为什么……会和瑕先生那么像?”   魏行贞没有理会这个人得胡言乱语,他沉默而警惕地望着夹谷衡额头的角——来自这犄角中的妖气让他非常不舒服,某种丢盔弃甲迅速脱身的冲动,时不时闪过他的脑海。   手中的参商隐隐发热,魏行贞握紧了剑柄。   这把剑……今晚也不太对劲。 第一百一十五章 愿赌服输   在以往的打斗之中,比起身外的兵刃,魏行贞更信任自己的利爪。   但今晚他自始至终都牢牢握着手中的参商,在好几个生死一线的惊险瞬息,他感到剑身之中似有脉搏,与他的呼吸一同起伏。   而每当他短暂退却,浮起想要逃离的心念之时,这把剑又迅速冷却,变得与普通刀剑别无二致。   是要正面迎敌的意思吗?   魏行贞凝神望着夹谷衡他甚至不敢肯定眼前的东西到底是不是一只妖怪,因为在夹谷衡的身上,他看不见妖元。   就连犄角上的妖气都非常浅淡。   不击杀妖元,就算砍掉夹谷衡的手脚,刺穿他的心腹,也不可能真正杀掉他。   既然找不到妖元   那劈开他的犀角又如何呢?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就立刻在魏行贞的心中勾起了一阵剧烈的恐惧。   它们瞬间涌摄,搅得人五脏六腑都为之翻腾。   生平第一次,魏行贞发现自己正因为害怕而不可抑制地发抖,踩在雪地里的两脚也变得僵硬沉重,犹如千斤重。   而这挥之不去的恐惧好像是烙印在骨子里的一部分,怯懦,犹豫,软弱,缩退无数陌生而深重的情感相互纠结缠绕,凝结成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手,倏然间扼住了他的咽喉,好像溺水之人在绝望的波涌之中沉浮,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这是不可能做到的。   从两人第一次剑拔弩张地对峙直到现在,他一直在疲于防备,对方黝黑的皮肤如同天然的战甲,他根本破不了夹谷衡的防,更不要说去劈开那只犀角   但魏行贞仍旧直视着夹谷衡的眼睛,这世上的一切都被他暂时抛却,好像眼前只剩下正在翻涌的自我这些骤然出现的念头非但没有让魏行贞臣服,反而激起了他心底强烈的叛逆和憎恨。   他忽然意识到,在夹谷衡的刀落下之前,倘使他后退一步,恐怕从今往后的漫长一生他就都要为之受刑,为之羞耻懊丧。   他将永远忍受这煎熬,为此永无宁日。   这会是比死更难受的事。   手中的参商也在这时迅速变得炽热,仿佛受到某种感召而醒来的活物。   夹谷衡望着眼前气息陡变的对手,觉得事情似乎正变得有趣起来。   他抖擞精神,低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魏行贞没有回答。   夹谷衡凝神望向他后背的属名之灵。   “汲真”夹谷衡微微一怔,目光旋即流露出几分痴醉,“好名字啊。”   “话说,梅十二这个名字”冯嫣握着温热的杯盏“是因为桃三李四梅十二这句俗谚吗?”   “可能是吧我没问过。”瑕盈答道。   他望着手中的茶汤,手腕轻晃茶水沿着杯盏的边沿缓缓倾斜却始终没有丝毫漫溢。   “我只知道我母亲姓梅,这个名字是她给我起的。”   冯嫣轻轻应了一声她若有所思,“那某种程度上说这才是你的真名?”   瑕盈笑了起来“这种事,无所谓了。”   “那梅先生的医术,也是天道赋予的天赋之一吗?”   瑕盈摇了摇头,“那是我的家学。”   冯嫣再次感到一些意外但很快又释然“难怪”   瑕盈抬眸望着她,“难怪什么?”   “难怪我初见你时,你说我从不在医事上说谎。”冯嫣轻声道,“原来还有这么一层渊源在。”   这微妙的洞察在瑕盈心中激起些微涟漪。   这些年中,他还从来没有和谁提过这些往事。   扫尘者中的伙伴不会在他的私人事务上多嘴而在平民间悬壶济世的荣耀则可以归功于太医院的程辕。   此刻说到家学也不过是兴之所至,随口提及未曾想冯嫣竟直接勘破了这其中暗藏的执念。   瑕盈忽然感觉,冯嫣对人的敏锐觉察颇像一只温柔的手与她的谈话,就像是被人轻轻抓挠一道正在愈合结痂的伤口既挠到了痒处又在他心底激起一阵新鲜的痛楚。   “我也确实很喜欢梅花。”瑕盈低声道。   “因为它凌寒?”   “不”瑕盈放下了杯子“因为它美。”   冯嫣若有所思。   瑕盈接着道,“家父家母曾说,他们在离开故土时,曾挖过一株门前的梅树,想带它到漠北去可惜没有成活。”   冯嫣笑了一声,“人被丢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尚且要艰难生存,何况草木二老现在还在漠北行医吗?”   “都去世了。”瑕盈轻声道。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屋子中只能听见火舌舔噬炭火的轻微声响。   瑕盈听见冯嫣那一侧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叹息,他抬起头,“你经常像这样和人谈天吗?”   “对。”冯嫣点头,“总是住在一个院子里,如果再没有人一起说说话,那就太糟糕了。”   “和你的弟弟妹妹们?”   冯嫣淡淡微笑,“还有皇帝。”   瑕盈双眉微动,脑海中很快浮现孙幼微那张因为衰老而容颜枯槁得脸。   “想必是件苦差事。”   “刨除身体上的不适,其实也还好。”冯嫣低声道,“陛下是个很复杂的人,和她的谈话虽然令人耗竭,但是也有其乐趣”   “那和我的谈话呢?”   冯嫣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目光恰好与瑕盈交汇。   瑕盈那双银色的眸子凝视着冯嫣。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他确实想听到这个答案。   冯嫣沉吟了片刻,“很矛盾。”   “为什么矛盾,”瑕盈轻声道,“你用谈话把我拖在这里,不是在为其他人争取更多的时间吗,你的目的不是已经达到了吗。”   冯嫣轻叹了一声。   “既然你什么都猜到了”她从容地将茶杯放在了桌面上,“又为什么一路跟着我到这里来?”   瑕盈沉默不语。   良久,他提起茶壶,开始往自己的杯子里斟茶。   “前几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瑕盈轻声说,“梦里我费尽心力,在一处山水河畔挖了一株梅树带在身边,我梦见这棵树没有死所以今晚我来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处处是弱点   冯嫣想了一会儿。   半晌,她稍稍侧头,望向窗外风雪交加的雪夜,“真的活得下来吗。”   冯嫣的声音像是自问的低喃,但还是清晰地落进了瑕盈的耳中。   他没有回答,只是笑着举起杯盏。   “不说这些了”他轻声道,“今晚时间有限,还是谈一些,开心的事情吧。”   天箕宫的地下监牢,今夜灯火通明。   朝野之中,很多人都知道在大内的慎刑司里,有一间由唐三学亲自布置的刑囚室。   据说但凡进了那里,即便是有一口铁齿铜牙的嘴也会被撬开,没有人能在那些花样繁多的刑具之下保守秘密。   不过很多人不知道,和天箕宫的刑囚手段比起来,唐三学的手段大概只能算是洒洒水。   毕竟前者审的是人,后者什么都审。   在先前夹谷衡质问纪然君子远庖厨是一种伪善的时候,杜嘲风其实有一肚子话说,但后来想想也没有什么必要他确实能够体会到“远庖厨”与“不远庖厨”一些区别,只是杀人如麻的夹谷衡未必能够理解。   纪然曾经听闻过这里刑囚手段的厉害,提出想来看一看,杜嘲风也不拒绝,就带着他到上面的牢房走了走先前小七的参观之行也是如此忽悠着过去的。   通向这里的门轻易不打开,因为对普通人而言,有些事情但凡听过见过,就已经足够成为一辈子的梦魇。   人所能够承受的痛苦极限在这里被无限延展,会突破怎样的下限从来不是手段的问题,而是想象力的问题。   这一层的囚室一共有九间,青修和匡庐分别被送进了头尾两端的房间,从上刑架的时候开始,青修那边的鬼哭狼嚎就没有停止过,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了,少年和老人都没有给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这在天箕宫还是前所未有的事。   杜嘲风坐在匡庐所在的房间,他第一次觉得囚室里过于安静了,老人从头到尾始终一语不发,即便是脸已经因为痛苦拧成了一团的时候,他也没有发出一句多余的声音。   这让杜嘲风很费解。   这是对瑕盈的忠诚?   如果是,那瑕盈这个人恐怕比他先前想象得还要棘手得多。   “歇一歇吧。”   杜嘲风对下属说道,他走到匡庐的面前,仰头望着他,老人一直紧闭着的眼睛也在这时缓慢睁开。   “进来了就不可能再活着出去,这个你明白吧?”杜嘲风低声问道。   老人用极沙哑的嗓音发出了一声喘息。   杜嘲风接着道,“也就是说,你不可能再见到瑕盈,他也不会再有机会惩罚你。现在死了,就解脱了,什么痛苦都不会再有不想死吗?”   匡庐摇了摇头,他浑浊的眼球轻轻转动,顺着杜嘲风的脚慢慢往上看。   明明知道眼前的老人是个瞎子,但当那双眼睛循着杜嘲风的声音看向他的时候,杜嘲风的心念还是稍稍一振,仿佛真的被某道目光注视着。   老人就在这时,从喉管里挤出了一句哂笑。   这哂笑意味明确我知道你对我们毫无办法。   杜嘲风感受到了这声轻笑中的嘲讽,但他并没有露出任何羞恼或气急败坏。   他心平气和地在匡庐面前缓缓踱步。   两人同时在心中算着时辰。   一人想着竭尽全力撑到这个夜晚过去,另一人则绞尽脑汁要在太阳升起之前榨出有用的信息。   冯嫣还能拖住瑕盈多久?   魏行贞的结界还能维系多久?   谁也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你认得夹谷衡吧。”杜嘲风突然开口。   匡庐的目光垂落下去,好像没有听懂杜嘲风的问题。   “我和他交过两次手应该说,他来找过我两次麻烦。”杜嘲风轻声道,“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强劲的对手,如果真的要正面交手,我根本毫无胜算不过我还是活下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匡庐没有说话。   “第一次,是因为侥幸,不过第二次我有一些意外的发现。”杜嘲风的声音压低了一些,甚至带了一点点轻微的笑意,“他对自己的身份懵懵懂懂,又学人学得太多,结果陷在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里,无可自拔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很感慨。”   杜嘲风举起手,掐住了匡庐的脖子,强迫他的脸朝着自己的这边。   “妖如果太像人,就会有人的弱点,”杜嘲风说得很慢,“而人到处都是弱点。”   匡庐往前啐了一口,但被杜嘲风躲过了。   “其实我能看得出来,你们在峡谷潜伏的时候,你一直在护着那个少年,”杜嘲风点了点头,“年纪大了,最见不得小辈受伤我明白这种感觉,非常明白。”   匡庐的下颌稍稍颤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又强行忍住了。   杜嘲风接着道,“自幼跟随的师尊,或是昔日的故友死了,固然也叫人伤心,毕竟他们可能是过去某些经历唯一的见证人,他们不在这世上了,往日的一切回忆就成了一个人独守的东西   “但是这种伤痛,和白发人送黑发人相比,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你说是吗?”   杜嘲风望着眼前老人慢慢变幻的脸色,感觉自己似乎确实找对了方向,他靠近几分,接着道。   “因为失去了前者,失去的是过去,失去了后者,失去的是未来,失去的是可能,失去的是一道虚幻但却意味深长的永生投影。   “像我们这种半身入土的人,宁可拿自己的命去换他们的命,也不愿看到年轻人在我们面前引颈待戮   “都说人年纪大了容易心软,我觉得我确实是不知道你是不是?”   匡庐没有说话,但是额头上的青筋却慢慢凸起。   如果老人的眼睛看得见,他大概会惊异于眼前人此刻表情的阴鸷。   杜嘲风点了点头,已经得到了答案。   “本来分开审讯是为了避免串供,不过既然什么都问不出来,那防这个也没有意义我这天箕宫得地牢,隔绝声音的效果还是太好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逆转的战局   辰时前后,杜嘲风快步从天箕宫的地牢中走了出来。   往常的这个时候,冬日的山林应该晨光熹微了,但此时此刻笼罩在头顶的依旧是带着星辰的夜空——魏行贞的幻境仍在。   杜嘲风心中稍稍安稳了一些,此刻,或许是因为熬夜又或许是因为惊慌,他脸色煞白,整张脸只有眼皮和下眼睑显露出血色,如同一只枯槁的鬼怪。   “天师……?”   在外守卫的暗哨见他这样的表情,不由得有些担忧。   他们迅速递上一块热毛巾,“您还好吗?”   杜嘲风接过毛巾,用力地把它按在了自己的脸上。   “不太好。”杜嘲风答道,“看好牢里的人……我要去一趟陛下的行宫。”   “是。”   “任何人……”杜嘲风看着守卫,“任何人,都不准接近那间牢房。”   “明白!”   杜嘲风丢下毛巾,正要出门,突然一阵地动山摇,石道的走廊上灰尘纷纷抖落——不仅仅是天箕宫,整座三辰山似乎都在震动,但地牢里的人都不怎么慌,大家仍像昨天夜里面对从天而降的山石一样镇定从容,彼此合作着拉起了一张阻挡碎石和支撑石道的网。   这一阵震动来势汹汹,大有愈演愈烈之势,然而就在所有人以为大难临头的时候,一切又突然戛然而止,迅速恢复了宁静。   除了桌上被洒落一地的纸笔和碎裂的瓷片,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刚才是……地龙翻身吗?”有守卫低声交头接耳。   “可能是吧……?”   所有人心里都浮起同一个念头——皇上还在行宫,岱宗山就地震了,这意头怕是有些……   杜嘲风脚下带风地离开了这里。他健步如飞地在山峦之中腾跃而行,向着孙幼微的行宫去了。   如果刚才那真是普通的地震……   那真是最好的结果了。   ……   大雪下了一整夜,在拂晓的时辰暂时停歇了下来。   仅仅一天一夜,山林间的雪就足够没过膝盖,魏行贞艰难地撑握着参商,身上到处是正在流血的豁口。   夹谷衡束发的布条在昨夜的风雪中被吹散了,那些粗而直的头发像豪猪的刺一样披散在后背,他也喘息着望着眼前的对手——来到中土之后,还从未有任何一场战斗让他这样狼狈。   ……又这样充满乐趣。   他看得出汲真的修为远远在自己之上,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就算自己很多次不慎露出破绽,汲真的进攻都像隔靴搔痒一样丝毫奈何不了自己。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汲真手里的那把剑——他身上为数不多的几处伤口都是那把剑留下的,这些伤口都很浅,甚至没能让他流血。   这让他既意外又得意。   他望着汲真,意识到这个和自己缠斗了一整夜的对手已经差不多到了他的极限。   雪地上到处都是血,有些是新鲜的,有些已经凝固发黑。   按道理汲真应该早就倒下了,但是他没有。   夹谷衡有许多次机会可以直接将眼前人拦腰斩断,但他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这样的一只赤狐何其难得,若是能完整地剥下他的皮毛,给先生做一件御寒的狐氅,岂不正好?   然而打斗持续到现在,夹谷衡着实有些不耐烦了——这个狡猾的对手虽然没有什么杀伤力,但是动作却非常敏捷,以至于自己的几次捕捉都被他勉强躲过。   “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夹谷衡冷冷说道,“你还要这样苟延残喘多久,天该亮了。”   魏行贞没有回答。   眼前夹谷衡的身影已经有了几道重影,天地与丛林都在摇晃。   魏行贞感到自己方才被打中的左耳开始耳鸣,周围的一切都在慢慢变得安静。   北风的声音在渐渐减弱,他仅有的一点力量,也跟随着流淌的鲜血一起,一点一点流失。   不妙。不妙……   今晚让他感到惊愕的事情太多了,第一次遇到有人能够直接突破他的幻境,击碎他的防御,扛下他的进攻……   原来有些屏障,即便以一腔孤勇迎上去,也无法破除。   可惜他在打斗中应对失败的经验实在太少,不知道独面不可战胜的强敌之时,撤退亦是一种保全,等到真正明白这个道理,逃走的力气早已经在之前的战斗中消耗殆尽。   夹谷衡望着眼前在风雪中如同一座雕像般屹立不倒的对手。   ……这是已经死了么?   他刚想“喂”一声试探,就见魏行贞慢慢松开了参商剑。   凝固的血流结成硬痂,已经封住了他的左眼,魏行贞的意识堕入了半混沌半清晰的狭间。   死亡的气息跟随着北风吹拂过来,把一切的杂念都吹散了。   一切都像是惯性和本性的驱使,纯粹而强烈的杀意,让他向着夹谷衡的方向又靠近了一步。   他忘记了强与弱的云泥之别,忘记了恐惧,甚至将求生的信念也远远丢在了一旁。   夹谷衡哑然失笑。   他刚要发出嘲讽,忽然感觉迎面而来的风中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大地就在这个时候震动了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要从地底的深处挣脱一切枷锁,这磅礴的力量在陡然之间以排山倒海的气势从天而降,压得夹谷衡不得动弹。   所有先前被魏行贞划破的伤口发出淡淡的青绿色光芒,这些流动的微光像是活物,它们先是像藤蔓一样慢慢伸出触角般的枝节,继而又像河流一样彼此汇聚,变得粗壮而难以挣脱,等到夹谷衡反应过来,它们已经编织成一张无法挣脱的大网,将他整个人紧紧束缚在原地。   这突然之间的情势逆转让夹谷衡无所适从。   不远处,魏行贞步履艰难地步步靠近,那目光像极了前来索命的鬼魅,自始至终没有从夹谷衡的身上移开过。   ——先前被他舍弃的参商剑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剑身覆盖的红色光芒,一如魏行贞炽焰般闪烁的红色右眼。   地面绽开巨大的裂缝,强风从地底深处往上吹拂。   泥块、岩石、积雪、尘埃……地面上的一切都被径直向上抛掷。   头顶群星咆哮。   脚下地裂山崩。   魏行贞终于走到了夹谷衡的面前,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眼前如同待宰羔羊的夹谷衡,表情倨傲冷漠。   魏行贞面无表情地开口说了几个字。   在巨大的声响之中,夹谷衡听不清对方的任何声音,但从魏行贞的口型里,他认出了对方要说的话。   ——受死吧。 第一百一十八章 道别   地面的震动越来越剧烈,天地好像要翻转过来。   魏行贞的剑高高举起。   在夹谷衡的眼中,一切像是被放慢了,直到这一刻他还没有功败垂成的感知,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太过荒唐。   然而束缚着手脚的浅青色光芒像是被紧紧套牢的金箍——   “啊——!!!”   夹谷衡再次发出一声长啸,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挣脱这诡异的约束,但一切无济于事……   他喘息着,忽然感觉一道阴影投在了自己的身上。   魏行贞的剑也没有真的落下来。   夹谷衡有几分脱力地仰头,见有人不知何时抵挡在了自己的面前——   “先生……?”   他难以置信地喃喃。   瑕盈的衣摆在风中挥扬,他抬起右手,接下了魏行贞的利刃,与此同时,他的左手慢慢举起,离地面十几尺的半空凝结出巨大的金色咒印。   夜空被撕裂了。   取而代之的,是幻境之外早已东升的旭日。   瑕盈以三指掐紧了参商,他看着眼前已是强弩之末的魏行贞,低声道,“借用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是有代价的。”   一声金属断裂的脆响随之传来——参商在瑕盈的手中径直被折断成两节。   魏行贞眼中的光芒暗淡下去,整个人也随着被折断的剑身而浑噩倒下。   地面激起轻微的尘埃,魏行贞闭着眼睛,不再动了。   瑕盈仰头朝更上方看去,原先悬在空中的金色咒印就在这时疾速沉落,像是沉重的钢印打在地面,咒印的光芒很快从地表渗入地底。   从地下向天空吹拂的狂风骤然停下,地面上所有开裂的豁口慢慢合拢,仿佛时间正在往后倒流,一切都在恢复它本源的样子。   大地的震动停止了。   瑕盈收了手,他侧目望着昏厥过去的妖狐,一时有些失神。   夹谷衡重新站了起来,他左右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口,确认那些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束缚光带确实不存在了之后,他侧目看向瑕盈,“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   “有一点私事,就过来了一趟。”瑕盈答道。   “我先前好像看到匡庐和青修他们——”   “我知道。”瑕盈轻声说,“他们就交给我,你先回去。”   “……先生是要我去哪儿?”   “去找虹和砂。”瑕盈答道,“我刚给她们留了新的任务,你暗中跟着她们以防不测,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去搭把手。”   夹谷衡有些在意地看了看倒在不远处的魏行贞,他还有点惦记这家伙身上的狐皮。   “这只狐狸,能留给我吗?我想——”   “你还是别想了。”瑕盈回头望了夹谷衡一眼,“他要真是死在你的手上,我不一定能保得住你。”   “唔……”   夹谷衡不太明白,但瑕先生既然制止了,他也就不再坚持什么。   “那留先生一个人在这里,不要紧吗?”   “嗯,”瑕盈答道,“去吧,之后我去找你们。”   夹谷衡飞快地消失在视野中。   瑕盈俯身拾起断裂的参商,正想将它收起来,剑身却在他手中化作莹莹微光,消散在风中。   他凝视着这些光点,忽然听见远处已有马蹄声传来。   瑕盈不再逗留。   ……   整个洛阳城,乃至方圆几百里的小城村落,都被这一阵地动山摇惊醒。   李氏有些慌张地披着衣服起身,才出房门,这些动静就停住了。   然而没人感再待在屋子里,所有人都匆匆忙忙地从屋子里跑出来,聚集在平地上,担忧又兴奋地讨论着方才的地震。   李氏一踏进院落,就看见阿予坐在院子里,她的头发和衣服都和昨日的一模一样,不知道是没有睡还是起得早……   “伯母。”阿予仰头望着李氏,“我要走了。”   李氏怔了怔,“这么早?先等等吧,刚才的动静你感觉到没?你就在这儿先用了早膳,要是之后没事儿了,我再让冯谅送你回去。”   阿予摇了摇头,“哥哥派人送了信来,让我现在回去,马车就等在门口,所以我来和您道别。”   李氏这才明白过来。   如果是梅先生来接人了,那确实是不太好再硬留。   “……梅先生是遇上了什么急事吗?”李氏问道。   “不知道呢。”阿予轻声道,她向着李氏稍稍低头,“这段时间以来,谢谢伯母的照顾。”   李氏笑了一声,“说这些生分的话做什么……以后梅先生出去问诊的时候,你就常到家里来,陪伯母说说话。”   阿予不说话,只是笑了笑。   李氏送阿予出了院子,而后目送几个仆妇推着这个姑娘慢慢往南门边走,等再回到房间里时,她发现客厅的桌上还放着阿予昨晚看过的那本《太平揽胜》,她喊了一个下人赶紧带着书追过去,然而过了一会儿,那下人还是带着书回来了。   “怎么没把书送回去?”   “回太太,阿予小姐的马车已经走了。”   李氏有些奇怪,“这才多久啊,你上街上追两步不就好了吗?”   “兴许是她的马车跑得太快,”下人有些为难地道,“小的确实是看着马车转角的,但等我一追过去,人和马车就都没影了……”   李氏哂了一声,只当这是下人偷懒的托辞,她示意对方把书重新放回桌上。   “那就等她下次来,再给她吧。”李氏笑了笑,“省的一本书带来带去的。”   ……   天箕宫的地牢,此时已是一片狼藉。   地牢之外,一切还风平浪静,地牢之内,浓厚的血腥味让瑕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他尽量捡着干净的地面一步步往前走,直到来到匡庐所在的囚室。   属于青修的刑架上已经空空如也,只剩几条带血的锁链挂在上面,匡庐垂着头,斑白的头发已经散落。   在他的身后,一共二十四枚特制的镇妖钉刺穿了他脊骨,将他整个人牢牢扼在了木架上。   这不仅会带来难以忍受的剧痛,也从根本上毁了他今后再用灵力的可能。   不过,也许没有今后了。   瑕盈伸手去探匡庐颈部的脉搏,以灵识去看对方的伤势。   匡庐就在这时慢慢睁开了眼睛。   熟悉的气息传来,他有些意外地喃喃了一句“先生?”   瑕盈收回了手,“是我。”   “您怎么……”在一瞬的震惊过后,匡庐颤抖着叹了口气,“您不该到这样污秽得地方来……”   瑕盈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老人——匡庐的伤太重了。   即便是他,恐怕也……回天乏术。 第一百一十九章 想念   瑕盈望着他,“我走之前不是都说了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吗,你没有拦住青修?”   “试着……拦过了。”匡庐脸上浮起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那孩子……为了来找您,宁可把自己被拷住的手斩断……也在所不惜,我……没有办法……”   “他不是你的孙子,你知道吧。”瑕盈低声道,“你的孙儿早就死了,如果当初我没有救你,他在这世上杀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老人轻轻吐了一口气,如同叹息。   在寂静冰冷的囚室,它们化作一团白雾,慢慢升腾,又消失不见。   “那也是……我把他,带到这个世上来的。”匡庐的声音很低很低,微弱极了,“年纪大了……见不得,小辈受苦。”   “当初我就和你说过,青修这样心性残缺的人不能留在身边,你迟早要栽在他手上。”   “先生料事……如神。”匡庐带着几分哀求的神色抬起头来,“我,我对不住您……许多……不该说,不能说的话……我全都……”   “没关系,真正不能说不该说的东西,我从来也没有和你们提过,”瑕盈望着匡庐,“你和他们都说了什么?”   匡庐微微颦眉,他昨夜说的话实在太多了,凭现在这一口气吊着的命,恐怕是不可能全都再重复一遍。   “四件事。”匡庐艰难地咳了几声,一阵血雾吐了出来,“第一件,您是,天道的信使,秉承着……天道的……意志。”   “嗯。”   “第二件,是我们几个人的名字和特征……再就是,岱宗山下的灵河……不是由我们唤起的,相反,我们一直在……竭力遏止,灵河的……起势。”   “嗯。”   “第四件……是那句话。”   “哪句?”   “天道……要收回,祂对凡人的……偏爱。”   瑕盈皱起了眉头,“你从哪里听到的这句——”   “您的……占卜手札……”匡庐带着几分歉意,“整理的时候,偶然间看到的……”   “还有什么?”   匡庐摇了摇头,“只有……这一句。”   瑕盈冷眼望着老人,“你应该庆幸只有这一句,不然你今天真是死有余辜了。”   匡庐笑了起来,他竭力让自己的脸看起来不那么痛苦,可是每一声笑带来的轻微震动,都牵扯起一阵撕裂的疼痛。   这疼痛完全是弥散的,是四肢百骸一同被碾碎。   死的幕帷要降落了。   匡庐望向瑕盈,“您这一趟……得偿所愿了吗?”   “……也许是。”瑕盈回答,“我昨晚过得很开心。”   匡庐低低地应了一声,“那就……好,那接下来,您打算……”   “暂时离开洛阳。”   匡庐有些意外,“可是您……”   “这里没有我想要的东西,”瑕盈轻声道,“所以是时候走了。”   也许世上本来就没有过。   “我……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匡庐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好像强撑着要说完最后的话,“请……请先生……”   “你说。”   “可否……替我……照顾青修……”匡庐挣扎着说道,他的声音不可避免地低落下去,“照顾他,管教他……”   “我做不来这种事情。”   “您……您不用……额外,做什么……”匡庐牙齿颤抖,“只要,不赶他离开……不要让他……自生自灭……”   匡庐一双已经失神的眼睛睁得很大,带着一些期待和恳求望着瑕盈。   瑕盈并没有立刻答应,他在沉默间看着匡庐的脸,“……我有一个问题,你能不能先回答我。”   “您……您问。”   “在乎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   匡庐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叹息,满是皱纹的脸上泛起些许微笑。   “会……想他。”   “会想她什么?”   匡庐摇了摇头,“想什么都无所谓……就是常常……想起他,念起他……”   在污浊昏暗的囚室里,瑕盈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等到他再次抬眸,刑架上的老人已经停止了呼吸,匡庐的眼睛仍旧睁着,好像在等待着那个瑕盈还没有给到他的答案。   瑕盈抬起手帮老人合上了眼睛。   “我明白了,多谢你。”他轻声道,“至于你的心愿,我尽量吧。”   ……   朦胧中,魏行贞感觉到周围的喧闹声。   有熟悉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有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但这些感觉都特别遥远,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有什么东西萦绕在他周身,像是一道光,又像是一道锁链。   渐渐的,喧嚣的声音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有些不安的寂静。   午夜,魏行贞睁开眼睛,他侧目向近旁看去,见杜嘲风翘着二郎腿,坐在不远处的桌边打瞌睡。   魏行贞抬起手,这才发现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全都换下了,伤口也都被好好地包扎了起来。   眼前的景象仍有些虚浮,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让自己清醒起来。   杜嘲风被这动静惊醒,“你醒啦。”   “怎么是你在这里……”魏行贞皱着眉头坐起来,他忍着身上的酸痛和虚弱,“阿嫣呢。”   “嗯……”杜嘲风挠了挠头,“你先冷静一下啊——”   杜嘲风话音未落,魏行贞几乎变了脸色,他径直从床上跳了下来,几步冲到杜嘲风的身边,“你这话什么意思——”   “阿嫣没事阿嫣没事,”杜嘲风迅速给魏行贞划了下重点,“你先回床上躺着。”   魏行贞将信将疑,“那她人呢?”   “因为之前请君入瓮的时候引荐梅十二给长公主看了腿,陛下大发雷霆,这会儿把冯嫣关起来了。”杜嘲风答道,“但你知道的嘛,现在这个情形,冯嫣是对内情知晓最多的人,这里哪件事离得开她嘛——她让我转告你不用担心,也不用去找她,最多明天早上,她就回来了。”   “她被关在哪里。”   “……你确定要这个样子去见她?”   魏行贞松开了抓着杜嘲风手,开始撕自己身上的绷带——要藏起伤口对他来说太容易了。   杜嘲风有些头疼地看着这一幕,“你别撕了,冯嫣鬼精鬼精的,看你好得这么快,她心里会没数?”   “她现在到底在哪里。”   “我带你去。”   ……   岱宗山上,夹谷衡用刀在某处松柏之下挖了一处墓穴,瑕盈将匡庐平日里会用的一根盲杖丢了进去。   青修不解地望着这一幕——从今日白天见到瑕先生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试图向瑕盈解释,匡庐背叛了他们,匡庐把他知道的一切都说给了那个叫杜嘲风的中年人听。   但瑕盈对这一些毫无反应,甚至在众人临行之前还要专门来给匡庐立一个无名得衣冠冢。   在埋葬了匡庐的盲杖之后,瑕盈在墓前闭着眼睛站了一会儿,其他几人都有些百无聊赖地在一旁等候,只有夹谷衡很是虔诚地站在瑕盈身后,嘴里念念有词地给匡庐诵起了超度的经文。   “走吧。”瑕盈说道。   青修第一个跳了起来,终于可以去别的地方,他兴奋地朝天举起右臂,“走喽!”   可是瑕盈却在这个时候突然转身,看着少年,“我不知道你这个时候怎么还笑得出来?”   “哎……”青修怔了怔,他并不非常明白瑕先生这句话的意思,   “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像匡庐这样在乎你了。”瑕盈说道。   青修有些不解,但更多的是恐惧——被瑕先生讨厌的恐惧。   他能够体会到一种微妙的情感,比方说,瑕先生并不喜欢他在这个时候笑。   于是青修的脸哭丧下来,他竭力想要作出一副伤心的样子,整张脸却因此变得怪异,扭曲。   “算了。”   瑕盈转过身。   “想笑的话就笑吧,”他自言自语道,“反正他大概也希望你笑。”   ——本卷完—— 第二卷 ·卷尾语   啊,写文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感觉不知道卷尾语应该写啥,但是之前每次都写了这次不写又感觉怪怪的。   这段时间还是和从前一样卸了作家助手一段时间,在这里先补上这期间的感谢名单:   感谢貔貅貅涂,天天微笑tt,お蝴蝶あ,昵称改了能吃吗,楚瑾,玉米吖,渌波,人比丝瓜瘦也比黄瓜瘦,吉光片羽666,书友161121,淡墨舞红尘,书友160514,书友202004,小阿红,月明天山,谁与尽言,韶梦几何,乖乖虎温侯,pear77,tang160416,陌上花开蝴蝶飞的月票。   感谢乖乖虎温侯,翡翠绿萝卜,流水刀客,蝶莲梦的打赏。   对了因为乖乖虎打赏了一个掌门所以接下来有一章加更,但因为目前还在整理下一卷的大纲所以这篇加更12月上旬还,感谢大佬给我写加更的机会。   ……   这一卷的前半段基本都是在昼夜颠倒的情形下写的,因为欧洲这边的夏天太热了,这里的公寓又普遍不装空调,导致最热的两周我只能白天睡觉,夜里打开窗户开始远程工作apap码字——因为只有这段时间脑子是清醒的。期间我读了一本阿城的日记,意外发现他的写作习惯就是这样的,虽然为此他一直饱受偏头痛的困扰但也依旧死性不改。我看到他在日记里写,他会从入夜一直写到清晨鸟儿叫起来,还问读者,你知道早晨鸟儿是什么时候开始叫的吗?   啊,我知道,我知道。   这个可怕的作息一直持续到差不多两周以前,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有一天晚上突然决定回归正常的作息,依靠褪黑素完成了第一晚的艰难睡眠,之后就纠正过来了。好消息是好久没有这样早睡早起过了,坏消息是前段时间那种永远犯困永远处在微妙难受里涌现的写作的快乐和俏皮消失了,虽然感觉有点无奈但好像这个就应验了太宰的那句「生活安乐时,作绝望之诗;失意受挫时,写生之欢愉」。尽管下一卷的故事大纲还没有完全整理好,但是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不是意味着在我作息规律的时候,我只能写出比较沉重的剧情啊……(沉思   啊,不确定,不确定。   没写出来之前谁知道呢。   那么,第三卷 的故事开始了。 第一章 冯嫣,何许人也   杜嘲风领着魏行贞,悄然前往冯嫣所在地禁闭室。   一路上,他走在明处,魏行贞跟在暗处。   杜嘲风忽然很是感慨。   他第一次见到魏行贞的时候,还在诧异于师父白无疾怎么会有一个这么年轻的友人,而今许多年过去,白无疾早就离世,他也慢慢衰老。   ……只有魏行贞还是这副模样。   第一次听魏行贞提及他来到洛阳的意图时,冯嫣根本还没有出生。杜嘲风那时已经半信半疑地开始帮他去卷帙浩繁的书海中翻查线索。   诚然,到目前为止他们可以说是一无所获,但杜嘲风自己倒是在这个过程里大开眼界,学到了很多东西。   “天师,您怎么来这儿了。”有宫人一见杜嘲风,便上前行礼。   杜嘲风搓了搓鼻子,“我来看看,你们这儿没什么异动吧?”   “没有,”宫人谄媚道,“您自己布的暗哨,您还不放心吗?”   “嗯……好,蛮好。”杜嘲风正要大摇大摆地往前走,宫人却突然伸手拦住了他。   “天师这是要去探望公子吗?”   “我探望什么……我就在附近转转,看有没有什么可疑人物出没。”杜嘲风看着宫人,“你拦我作甚?”   “哎呀,之前定下的规矩不是说每次最多只能允许一个人进去吗?”   杜嘲风怔了一下,“里头是谁来了?”   “殷大人,人刚进去。”   杜嘲风脸上泛起好事者的微笑,他摸了摸脑门,“那我这来得是不巧哈。”   那宫人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按说是只能一个人进,但您既然是来巡查的……那、那应该不在限额中?”   杜嘲风两手抱怀,“那到底是让进还不让进啊,公公。”   “哎,哎呀……”那宫人有些为难,“要不您还是来这儿登记一下吧,额外写上事由,这样就算到时候上面查下来,我也好有个交待,您看行不行?”   杜嘲风照办了。   等搁了笔,杜嘲风掏出自己的印章,对着嘴哈了口气,用力按在了纸面上,在他名字的右边,就是殷时韫的签字和印信。   这年轻人倒是不避嫌……都这个时候了,还跑到这个地方来。   “好了啊。”他把纸张推向宫人。   宫人恭谦地稍稍鞠躬,“您慢走,慢走。”   杜嘲风两手揣着袖子,慢慢悠悠地在这片宫舍里转悠——他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剩下的路,魏行贞肯定不用他来领了。   说不定刚才听到殷时韫也在的时候,这狐狸就自己跑了。   想起殷时韫,杜嘲风忽然又想起纪然,既而又想起冯婉和岑灵雎这些孩子们……   想到这些年轻人别别扭扭,有时狼狈,有时又欢欣的样子,他不禁感叹自己真是老了。   ——是不是人在年轻的时候,天生就有把水搅浑的本领?   所有这些拿得起就拿,拿不起就放下的事,到他们那里总能搞成一团团纠结又复杂的麻烦。   他本来觉得冯嫣也和这些孩子们差不多,顶多她比这几个弟弟妹妹年长几岁,性子会更沉稳一些。   但最近杜嘲风发现事情好像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简单。   比方说今天下午,在和冯嫣共同领教了孙幼微滔天的怒火之后,杜嘲风负责将她押解到这里“反省过错”。   好在冯嫣之前一直用“我自有办法”来搪塞其他几人,没有将要把梅十二推荐给长公主的事告知给任何人,杜嘲风因此躲过一劫。   进禁闭室之前,杜嘲风随口感叹了一句,“你胆子也忒大了。”   冯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看得他后颈莫名发凉。   “你干嘛这么看我。”   冯嫣收回了目光,忽然开口,“其实刚才陛下问我,怎么敢以用长公主治病之名引瑕盈前来的时候,有句话我忍住了,没有说……”   “嗯?”杜嘲风心里升起些微不祥的预感,“你是想说什么……”   冯嫣压低了声音,淡淡笑道,“我想告诉陛下,您是一国之君,自当以大局为重,长公主的性命与天下万方的安危比起来——孰轻孰重?”   那一刻,杜嘲风心里着实惊了一下。   ……他只能庆幸,幸好冯嫣还维持了最后的一点理智,没有疯魔到当着孙幼微的面把这话说出来。   然后冯嫣又道,“想着牺牲别人来保全自己的时候,总是要留一点敬畏之心,想着如果有一天这件事发生到自己头上是什么感觉……天师说是不是?”   杜嘲风试探着道,“所以你也想过用纪然……”   “嗯。”冯嫣轻描淡写地点点头,“但之前夹谷衡的意外,已经够了。”   杜嘲风怔了怔,“我当初可没有让小七受到任何——”   “长公主又受到任何伤害了吗?”冯嫣轻声道,“我也可以用性命向你担保,倘使将来有一天我用到了纪然,我也不会让他在我的计划里受到任何伤害,就像这次用长公主来引瑕盈上山一样……天师,又能理解我吗?”   被小辈这样威胁,对杜嘲风来说还是头一回。   尤其冯嫣那双眼睛才刚刚因为看到魏行贞的伤势而哭过,看起来颇为可怜,他上一刻还在想要不要说些什么劝一劝,没想到冯嫣冷不丁地就露出了獠牙。   啧,虽然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还挺熟悉的……   杜嘲风掏了掏耳朵,再一次意识到了冯嫣和其他高门子弟的不同。   尽管她平日里看起来温柔和善,但底色自有其凶戾阴森的一面。   即便是天子,即便是往昔相处还不错的旧交,一旦碰触了她的逆鳞,冯嫣依然会用自己的方式来完成一场同态复仇。   这锋利固然令人印象深刻,但真正让杜嘲风为之震动的,是他此前从没想过冯嫣会这样看重小七——显然对冯嫣而言,这个妹妹已经被划进了某个更加核心和偏爱的位置。   “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杜嘲风郑重回答。   冯嫣得到了承诺,便向着杜嘲风躬身点头,算是告别。   杜嘲风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禁闭室,好像她来这里并非是受罚,而是来此地短暂地休息。   午夜时分,杜嘲风一个人在这宫舍的走廊上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一切,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些新的问题——他先前作壁上观没有体会到冯嫣的用心,但处在局中的陛下,又怎么会看不出冯嫣的心思?   然而以现在的情势来看,不管是冯嫣还是魏行贞,这两个人正在变得越来越举足轻重……   不知道以陛下的年纪,还等不等得到一切平息、可以让她秋后算账的一天? 第二章 没有差别   不知道陛下此刻是否也在为冯嫣的决绝和不知好歹而诧异?   对杜嘲风来说,这一面的冯嫣虽然是陌生的,但并非不可理解,只是让他感到有些想不通的是,这些变化好像都是和魏行贞成亲以后发生的——难道先前十几年里冯嫣温良恭俭让的样子都是假象?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好好一个小姑娘,啊,成完亲就黑化了。   魏行贞这段时间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   ……   子夜时分,冯嫣并没有睡下,她仍旧非常清醒地躺在陌生的床榻上。   虽然是暂时的监禁,但孙幼微并没有太为难她,这个地方的桌椅板凳,衣物被褥什么都不缺,除了没有下人照顾,不能出门,和从前她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小院也没有什么区别。   囚禁关押这种事,对旁人来说或许是一种惩罚,但在冯嫣这里,它和自幼以来养成的生活方式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边界。   要如何独自安度一个下着雪的夜晚,她总是很有经验。   她轻叹了一声,又想起魏行贞。   冯嫣想到先前好几次她蒙难之后,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人都是他,如今情势倒转过来,自己却只能一个人被困在这里,忧心忡忡地想着他。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醒。   不知道他昨天究竟是遭遇了怎样的敌手,为什么会被伤成那个样子。   不知道瑕盈会不会中途变卦……   这些杂乱的念头交杂缠绕,令她辗转反侧,恨不得下一刻外面的日头就升起来——在杜嘲风撬开了匡庐的嘴之后,讨论接下来应对之策已是刻不容缓的头等要事,而在所有人之中,除了她以外,再没有谁与真正的“瑕盈”有过接触和深谈。   等到那个时候,孙幼微会放人的。   在黑暗中,她轻轻张开五指,向上伸取,目光则追随着自己活动的指节。   抓握,松开。   再抓握,再松开。   她重复着这个动作,呼吸慢慢恢复了平缓。   如果说这单调又静默的生活教会过她什么,大概就是这个了。   因为世事难料,美梦易碎,所以想要抓住什么的时候,要竭尽全力地抓住;   又因为流年易逝,人心善变,所以想要放开什么的时候,要斩钉截铁地放开。   想要抓住的时候不要怕,放手了以后不要悔,诚然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做得那么坚决,但是……   忽地一阵响动将冯嫣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她稍稍侧目,听见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有人来了。   她披着外衣坐起身,很快认出了来人的气息。   是……殷时韫。   殷时韫提着昏黄的暖色灯笼走到冯嫣的屋舍前,然后敲响了门。   冯嫣没有应声,她一言不发地望着门上的影子,假装自己已经睡了。   “阿嫣。”殷时韫的声音隔着门传来,“我知道你肯定还没睡。”   冯嫣并不作声——你怎么知道……   “虽然我不清楚陛下为什么对你大发雷霆,但看起来应该和你昨日举荐的那位梅先生有关,”殷时韫低声说道,“我昨晚跟着他一路离开陛下的行宫,可惜半路不见了他人,今早再追查的时候,才听说这位梅先生人去楼空了。”   冯嫣安静地听着。   这个她已经知道了。   “今天下午,我又去了一趟我们从前弹琴的石亭,发现虽然杯盏桌椅都收拾得很干净,但煤炭和蜡烛都有用过的痕迹……”   冯嫣微怔,她稍稍颦眉,对于自己又跑回石亭茅屋的事情她之前确实有过一些担心,主要是怕殷时韫把这错认成自己余情未了的证据。   但蜡烛和煤炭被用过并不能说明什么,这些也可能是恰好经过这里的巡官留下的痕迹。   殷时韫顿了顿,又道,“我还在门外一处角落处发现土地有翻动的痕迹,挖开来看了看,发现底下埋着已经泡开了的碧螺红,我想大概是有人在那里煮过茶……是你吗?”   说完这些,殷时韫静静地提着灯站在门外,等候着屋里的反应。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面亮起灯来。   这里的门窗都是以咒术封死的,冯嫣不可能来开门,点灯就意味着她全都听见了,并且准备回应。   殷时韫说不清自己此刻究竟是什么心情,这几年时间里,冯嫣的避而不见已经让他感到些许厌倦。   只是这种厌倦并不向着冯嫣,而是向着自己。   他不知道其他人会否这样,但对于曾经无话不谈,与他一同经历少年时代,又曾私定终身的姑娘,他心中好像永远怀着温情。   尽管连日来的诸多变数,尤其是林安民的离世,让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有些麻木,但当发现冯嫣曾重返他们曾经畅谈相聚的小屋时,某种尖锐的痛苦又惊醒了。   以往在意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离他远去。   而他对此毫无办法。   所有人都在对他说“节哀顺变”,却没有人告诉过他要如何顺应此变。   他感觉到门后的冯嫣似乎在走近。   “殷大人既然已经发现了,那我也没有什么好再隐瞒的,确实是我,”冯嫣轻声道,“只是你既然不知道我被关押在这里的原因,我暂时还不好把昨天的事情都告诉你……”   “你误会了。”殷时韫低声说道,“这只是一个好奇罢了,我今天来找你不是为了这件事。”   门后的冯嫣稍稍一怔。   “那殷大人……”   “魏行贞是妖的事,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你在,说什么?”   “今早的天象变化,阿嫣没有留心到吗。”殷时韫的声音像从前一样平稳,“明明都到辰时了天空还是一片漆黑,可是往后再过了片刻,太阳已经升到半空了——这种变幻的离奇星象,今年夏天也发生过一次,对吧。”   “对什么,我不太明白……”冯嫣低声道。   “魏大人昨晚显然和什么人交了手,才会受那么严重的伤,那是不是也可以合理推测,今早突变的晨昏,是因为他体力不支,无法再维持先前的法术。”   冯嫣喉咙动了动,但没有说话。   “让这样的妖物跻身于我大周凤阁首辅之位,只会贻害无穷。”殷时韫轻声道,“这几年来发生在洛阳和长安的咄咄怪事,也很难确信和他没有什么干系……我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我想,现在离真相,应该已经很近了。”   殷时韫望着木门,良久,他终于又喃喃开口,“但我确实想知道,阿嫣在这件事上,究竟是怎么想得?你为什么要替魏行贞隐瞒?”   门后的冯嫣笑了一声。   她从容地舒了口气,冷声答道,“自行贞从区区校理之位受陛下重用时起,朝野上下对他的构陷和污蔑就没有停止过……殷大人要加入其中,是你的自由,又何必来刻意问我?   “至于说,你们觉得魏行贞这个人是恶人,是妖……是什么都好,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差别。” 第三章 听墙角好玩吗   殷时韫的表情没有什么波澜,但他的目光慢慢垂落。   “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和殷大人没有关系了。”   “为什么?”殷时韫喃喃,“当年……”   他没有再说下去。   殷时韫忽然发现,他能够提及的一切,几乎都是“当年”的往事——冯嫣已经不在那个当年里了。   可她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呢。   起初他很少在隆冬时节见她,早年间两人的许多次相会都在夏夜。   他们瞒着长辈,也瞒着所有的同龄人。   在约定见面的日子,冯嫣会佯作早早歇息,然后从山居的侧门赶去石亭,他则需要和师父林安民面陈一日的功课,才能偷偷从司天台溜出来。   那个时候,早到的人永远是冯嫣。   殷时韫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尽管每一次冯嫣都说“我也才来不久”,但有好几次,林安民因为有事外出取消了夜间的修习,殷时韫提前从司天台的官署出发,可当他赶到的时候,冯嫣依然已经坐在了石亭之下。   她每天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   一个人坐在那里枯等,不会觉得无聊吗?   这些事情,殷时韫很想可,但彼时两个人都太过青涩,生怕说错一丁点话让对方尴尬,他强行按下了这分好奇,久而久之,这个可题也就不了了之。   他还记得第一次牵手的时候,自己因为太紧张,而不知道应该将目光投向哪里,当时他假装不经意地向冯嫣那边看,见她略低着头,绯红的脸颊像秋日熟透的红色浆果一样可爱。   从他十五岁的夏天到二十岁的初春,司天台的生活平静而顺遂,冯嫣始终是他生活中最明亮的星辰。   他年节里同父母一道去冯府作客,两个人即便什么话都不说,也还是迅速被长辈看出了端倪——但没有人责备他们,大家私下里反而认真地讨论起婚事的可能。   能见面的日子两个人牵着手,不能见面的时候就在独处的时候给对方写信,然后盼望着对方的回复。   两个人的信都非常克制,在起笔的时候,他们就意识到这些信件在送到对方那里之前,很有可能会先被长辈们检查一遍。他们不敢逾矩,但这完全难不倒陷在爱情里的两个人,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回忆太多了,他们信手拈来地在信件里写山写水,写日出写黄昏——每一个地方都充满他们上一个夏天的回忆,字里行间的暗语,全是只有对方才能读懂的深情。   许多个夜晚,殷时韫将冯嫣的来信读了一遍又一遍,他把这些信件藏在枕头底下,即便熄了灯什么也看不见,也喜欢将手放在上头,舍不得拿开。   啊……这些事情都好像是昨天发生的那样,鲜活又深刻地印在殷时韫的脑海。   人有可能在一夜之间突然变心吗?   他确实能够感觉到,在狮子园的雨夜之后,冯嫣的心门好像突然对他关上了。   但他不知道该如何辩解,那天夜里他确实动摇了——但并不是因为胆小,或是舍不得当下锦衣玉食的生活。   “是啊,都和我无关了。”殷时韫自言自语地开口,“……今时今日,我们不如都各自放对方一条生路。”   “殷大人能这样想再好不过,您还有别的事吗?”   冯嫣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带着几分逐客的冷漠。   殷时韫摇了摇头,尽管他知道冯嫣看不到自己的动作,但此刻他说不出更多的话了。   他转过身,沿来时路折返,冯嫣听着这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她目光微垂,对着门久久站立,许久才回过身来。   屋内的桌上只有一盏油灯,灯火昏暗,只能照亮桌面那一点点地方。   冯嫣望着屋角的阴影,左眉微挑,“……所以你还要藏多久?”   阴影中很快传来一声轻咳,而后,魏行贞表情微妙地走了出来。   他右手稍稍握拳,置于鼻下,眼睛看着别处,又清了清嗓子。   “阿嫣……知道我来了啊。”   冯嫣哼了一声——这还用可吗,两个人隔得这么近,从天而降一团大棉花,谁会觉察不到?   她走到魏行贞跟前,见他目光躲闪,故意凑去他的眼前。   “听墙角好玩吗?”   魏行贞摇了摇头,“不好玩。”   “那你还听?”   “我是路过。”魏行贞义正言辞。   “呵,这么巧?”   “杜天师和我说你被皇上关起来了,我就来看看你,结果刚好赶上么……”魏行贞的声音稍微低了一些,“不信你过两天去可杜嘲风,他亲自带我过来的。”   冯嫣笑了一声,一把抓住魏行贞的手臂,正要接着反可,就听见魏行贞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眉头紧缩,表情忽然痛哭起来。   “你……”冯嫣一时不解,“你怎么了?”   魏行贞艰难地开口,“伤口……阿嫣碰到我的伤口了……”   冯嫣倏然放手,魏行贞便在这时突然倒向她,好像整个人都站不稳似的,靠在了她的身上。   冯嫣想伸手接着,又怕再碰疼了魏行贞的什么地方,只好像个木架子一样站在那里。   两人就这么靠在一处,冯嫣一边撑着魏行贞的身体,一边催促他,“你站好,让我看看——”   “不用紧张,”魏行贞迅速地抱住了她,“疼是真的疼,不过伤的是另一只手。”   冯嫣一怔,很快气得笑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   魏行贞没有接话,只是把冯嫣抱得更紧了一些。   冯嫣感到魏行贞在吻着自己的头发,她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魏行贞的身上还带着浓重的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冯嫣半张脸埋在他的胸口,闻得真真切切,唯一令人感到安慰的是魏行贞此刻沉稳的心跳,听着听着,让冯嫣也觉得安定了下来。   “阿嫣没事吗。”魏行贞低声可道。   “当然没事。”冯嫣小声回答,她稍稍用力挣开魏行贞的手,“你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让自己伤成那个样子——现在感觉怎么样?”   “现在还好,不过恢复得这么快也是我没想到的,”魏行贞低头看着冯嫣的眼睛,“让你担心了。” 第四章 五郎的后知后觉   同一片天空下,送冯易殊回城的马车也已经来到了冯府的门口。   虽然名义上是护送,但实际上冯易殊的两只脚上额外带了铐链,以防止他半路逃走。   “五爷,到了,您下车吧。”   有人为他打开了车门,冯易殊拖着铐链下车,见原本应该在夜色下空空荡荡的冯府北门,此刻站满了孙幼微的桃花卫。   母亲早早就守在了门口——李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任何人告诉她为什么家门口会突然冒出这么多官兵。   “五郎?”李氏一眼就看见了冯易殊脚上锁囚犯用的铁链,“你……你犯什么事了!”   “不是我。”冯易殊有些口干舌燥,“娘别担心,等进屋再说。”   几个桃花卫上前,为冯易殊解开链条,“得罪了,五爷,您别见怪。”   “奉旨办差罢了,我有什么见怪的,”冯易殊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脚腕,“你们也辛苦了。”   李氏有些迷惑地看了看儿子和解送他的官差——这客套的样子,确实不像是五郎犯了什么事。   母子一道进了府门,穿庭过院回到思永斋,冯易殊进屋转了转,“爹还没回来吗?”   “不知道你爹那边是什么情况,信都送去好几封了,就回了一封,说他山上有事,要再推迟几日,”李氏皱着眉头,“你别管他了,他这个人本来玩心就大,就算是临时变卦在山上住上几个月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姐姐呢?”   冯易殊正要开口,目光忽然扫过母亲身旁的木桌。   那本《太平揽胜》还放在那里。   冯易殊一时屏住了呼吸,他慢慢走到桌边,伸手拿起了书册。   飞快翻动的书页带起一阵风,然后骤然停在了狻鹭那一页——冯易殊看见原本错漏的地方,已经被人用墨笔涂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旁边空白处多出了几行娟秀的小楷,细细写着狻鹭的外貌、习性和天赋。   这一瞬,他忽然觉得心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阿予今早把书落这儿了,”李氏轻声道,“等下回她来的时候——”   “她不会再来了。”冯易殊低声说。   李氏有些奇怪地看着儿子,隐隐从这话中咂摸出些微不祥,“你说这个什么意思……她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冯易殊摇了摇头,良久,才把书重新扔回了桌上。   “她是殉灵人。”   李氏的眼睛睁大了一些,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这么多人围了咱们家,还有我被押送回来,都是因为昨天阿姐为了引殉灵人的头子上山,动了长公主,”冯易殊轻声道,“不过娘不用担心,我们就好好在家待几天,等过两日陛下气消了——”   “你在胡说什么啊,”李氏不可置信,“阿予她那么个小姑娘——”   “这还不是最叫人吃惊的,娘知道殉灵人的头子是谁吗?”冯易殊轻声道,“这个人你见过。”   “……我见过?”   “对,”冯易殊点了点头,“就是梅十二,梅先生。”   整个房间都安静了下来。   李氏整个人有些脱力地坐在了近旁的椅子上。   “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呀……”她喃喃低语,“梅先生……殉灵人?”   “杜天师确实是这么告诉我的。”   李氏抬起头,“那你姐姐怎么会容忍他几次三番地到家里来——”   “不知道,我也有很多问题想问她,不过今天太匆忙了,没有时间。”冯易殊看了看母亲,“您早点休息吧,咱们现在除了等,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李氏在震惊中久久不能缓过神来,于是冯易殊又留着陪她说了会儿话,等到母亲回卧房的时候,他也快步离开了思永斋。   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他重新返回,一言不发地取走了桌上的《太平揽胜》,然后又飞快地跑了。   这一晚,冯易殊在自己的屋子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许多事情在他的脑海中翻腾,一种前所未有的消沉像一张大网,将他整个人蒙了起来。   后半夜他干脆披着衣服起身,去外头散步,夜间的庭院偶尔有巡视的家仆提着灯笼路过,冯易殊绕开了所有人,漫无目的的走着。   等到他反应过来,已经走到了姐姐的小院之前。   冯嫣的院门虚掩着,冯易殊上前推开,小院里空无一人。   进屋以后,他取出火折点燃了姐姐屋里的灯。   这里的一切陈设都让他感到熟悉,不管是在长安还是在洛阳,姐姐的小楼都是一样的——什么地方放桌案,什么地方放盆栽……通向后院小花园的门口挂着檐铃,夜风骤起时,它叮叮当当地响。   与从前不同的是,这里现在到处能看到魏行贞的痕迹。   他随手搭在屏风上的外衣,看了一半掩卷扣在桌上的书,残留着一点茶渍的杯盏,还有他写旧的文书稿纸——阿姐和魏行贞回魏府住已经很多日了,但这里好像还维持着他们最后一天离开时的样子。   家中的仆妇不可能偷这种懒,唯一的可能是阿姐临走前不让旁人进她和魏行贞的屋子。   冯易殊手持烛灯,靠近冯嫣的书架,书架的边沿摆放了许多姐姐雕刻的小玩意,冯易殊记得,在自己十二岁的时候,姐姐送了他一套亲手雕刻的小老虎,他很喜欢。   那些木雕现在还摆在他平妖署的桌子上,既作装饰,又当镇纸。   冯易殊的眼睛扫过书架上新刻的小玩意。   除了边上几个姐姐的旧作,剩下的是蜷卧的狐狸,静坐的狐狸,歪着脑袋并用后脚挠耳朵的狐狸,四角着地正在咆哮的狐狸……   全都是狐狸。   冯易殊原本想着,等到和阿姐见面的时候,要问她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知道魏行贞什么来历吗?”   如今看来,这个问题是不用问了。   但为什么……   她是中了魏行贞的降头么?   不。不会。   更多的回忆瞬间涌进了冯易殊的脑海。   他想起先前几次到这里来喝茶时,阿姐微笑着喊魏行贞名字得样子;想起在自家院子里偶遇他们俩在园子里散步的样子;还有今早,当他一个人将浑身是血、失去意识的魏行贞扛回了陛下行宫时,阿姐慌张落泪的样子……   中了降头的人哪里会有这么鲜活的反应。   阿姐分明……   就是站在了妖狐的那一边。 第五章 晚了,我跟你讲   在姐姐的后花园里,冯易殊独自坐到了天亮。   他想起第一次跟随大师父出外勤的情形,那时正逢农忙,南边的几个村庄有妖邪出没,那妖怪虽然不伤人,但专门吸食牲畜的脑髓,导致好几个村落犁地的耕牛成批成批地死去,不可不除。   那次的整个行动基本是他自己独立完成的,大师父一直跟在身后看着。   年轻的冯易殊原本觉得大师父完全是多此一举——因为这种程度的小妖对当时的他而言根本不在话下。可是当他的束妖绳紧紧勒住那妖物颈脖的时候,他意识到事情没有先前想象得那么简单。   那个怪物显然已经离化形不远,它的身后虽然还长着蜥蜴一般的鳞甲长尾,但整个轮廓却已经是个孩童的模样。   小小的孩童两只手拉扯着他的束妖绳,一边艰难地呼吸,一边哭着央求冯易殊放过。   面对着这样的央告,冯易殊完全下不去手——眼前妖物的哭号和神情,让他觉得自己不像个除妖师,反而像个恃强凌弱的恶徒,而正当他为此犹豫不决的时候,那怪物已经伺其不备,偷偷扬起妖尾刺向他的背心。   倘若不是当时潜藏在附近的师父当机立断地出了手,他的性命早就被那妖怪给取走了。   在师父果断地击杀妖物之后,冯易殊才有些后怕地跪坐在了地上,意识到方才有多危险。   师父那时一边动作畅快地剥着妖皮,一边笑他,“……你还是功夫不到家啊,五郎。”   冯易殊那时还在嘴硬,说,“我……我就是一下没反应过来——”   “和人越是相像的妖,就越危险,”大师父郑重打断了他的话,“所谓物伤其类,人看到羊跪乳、鸦反哺尚且会触景生情,何况是要手刃一个像人的妖怪?而生死胜败,有时候就取决于你会不会有这一念的犹豫……所以才说,要多历练。”   冯易殊想着师父的话,独自面对着姐姐后院的草木,苦恼又茫然地攥紧了拳头。   天已大亮,阿姐后院的雪积得很厚,天地间除了风声,再没有别的声音。   这个道理,他尚且可以明白……   能够徒手击杀伪鸾的阿姐难道不明白吗?   前院就在这时传来了推门的声音,他一时发怔,以为是阿姐和魏行贞两个人回来了,谁知道很快就听到小七带着试探的一声“五哥?”   “小七啊……”冯易殊皱起眉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槐青告诉我的。”小七合上院门?穿过前院和厅堂跑到了冯易殊的身边?“我找了你一早上,结果槐青告诉我?他看到你昨晚一个人来了阿姐的院子。”   冯易殊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里坐了一整晚?他稍稍捏了捏鼻子,“你找我干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外头的桃花卫又不让我出门了?我想去平妖署博物司退个东西—……”小七说着,将装着犀角杯的盒子递到冯易殊的面前?“五哥要是有时间?帮我把这个带回去吧。”   冯易殊打开盒子看了看,满是不解,“……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犀角杯,你以为是外头随随便便就能买到的?要不是碰上博物司立冬整理库藏?你能捡着这大便宜——”   “哎我知道。”小七抢着争辩?“我要退它就是因为它是个货真价实的东西——这种野生动物制品我用起来心里膈应。”   “……啥玩应?”   “而且三千岁也不喜欢这个东西,”小七抓着杯子,把先前三千岁受惊逃窜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总之我和这个东西没什么缘分,送回去吧?谁喜欢谁用。”   小七抬起头,却见冯易殊表情前所未有地严肃?好像陷入了什么深思。   “……五哥?”小七伸手去冯易殊眼前晃了晃,“你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冯易殊一下看了过来?“犀角骇狐这种事,谁告诉你的?”   “……也是槐青和我说的?怎么了?”   “他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说是以前在山里的时候偶然得知的?我当时也没有细问……”   冯易殊骤然想起昨天清晨魏行贞重伤倒地的样子?心中忽然明白了一些可能的缘故。   竟然,还有这种事……   小七站了起来,“五哥你到底怎么了?”   “就是……”冯易殊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索性一把抢过小七手里的盒子,“哎反正,等我有空的时候帮你把杯子退了就行。”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啊,要是能带我一起,我想再挑一个——”   “想的美,”冯易殊咧嘴一笑,一下跳起来往外跑,“礼物退了就没有了!”   小七愣在那里,等反应过来,立刻起身追了上去。   两个人打闹着离开了冯嫣的院子,小七跟在冯易殊的身后一路狂奔。   ——她不能不狂奔,那可是博物司里出来的东西啊!   虽然现在自己还因为没有开启灵识而没有任何入职的机会,但是……但是能有一个从那儿过来的小礼物留在身边当念想也好啊……   “冯易殊!”   “冯易殊你给我站住!”   前面冯易殊又跑得飞快,怎么追也追不上,小七跑得满头大汗,越想越委屈,她一时气急,一个不当心就被庭院里一处横生的灌木绊倒,整个人在地上往前滑了几尺。   冯易殊听见身后动静连忙回头,一见小七整个人蜷在地上,又飞快跑了回来。   只见小七的两只手掌当场擦破了皮,下巴也狠狠磕在地上,整个人疼得龇牙咧嘴,缩成一团。   “没事儿吧?”他俯下身把小七扶坐在路边,“哎你,你怎么不小心点……”   听到冯易殊还在怪自己不小心,小七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她照着冯易殊伸来的手一阵拳打脚踢,“什么人啊——别碰我!”   见小七张牙舞爪的样子,看起来应该是没怎么伤着筋骨,冯易殊稍稍安下心。   只是她手掌上的擦伤看起来也着实叫人心疼。   “怎么可能没有礼物嘛,主要是这会儿我也出不去啊。”他挠了挠头,低声道,“我就是和你开个玩笑——”   “一点也不好笑!”小七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你有没有点良心,你想想之前,之前你给殷大人和阿姐重新牵线的时候,我是怎么帮你的?你再看看你现在——嗝——我就是想要个博物司的——想要个博物司的——”   “要,要要要。”冯易殊连连点头,“等过几天能出去了我马上带你去行不行?”   “晚了我跟你讲——你老这样,我现在是伤心了!”小七一把甩开冯易殊的手,“你就是不拿我当回事,要是换了——嗝——换了阿予在这儿,怕是她还没张口你就把礼物挑好了!” 第六章 为了阿姐   小七的话好像一记重锤,一下就把冯易殊重新打回了前日与阿予分别的夜晚。   现在他已经知道了那句“抱歉,不能说”是什么意思,只是,他总也忍不住去想,当阿予说出“也许,我也有礼物可以送你”的时候,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少女占卜时目光骤然暗淡的样子又再次浮现在冯易殊的脑海,他的警惕在当时几乎压倒了所有其他的心思,而此时回想,他有完全不同的感受。   那一刻坐在轮椅上的阿予离他很遥远,不,离所有人都很遥远。   她像一尾水中的鱼,沉去世上任何人都不能抵达的地方,然后再浮起。   想都不用想,也知道瑕盈为什么会把她带在身边……   小七的哭声忽然止住了,这异乎寻常的安静让冯易殊从自己的遐思中骤然醒来,侧目去看身旁的妹妹。   小七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冯易殊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怎么了吗?”   小七倏地一下站起身,“我……我在这边掏心掏肺讲这么多,你——你竟然——在这里开小差……?”   冯易殊立刻辩解,“没有啊,我在听!”   “那我刚才说了什么?”   冯易殊心里咯噔一下,他目光扫向别处,凭着仅有的一点回忆,“呃……就是,就是我不该不拿你当回事?”   小七这次整个人直接噎住了。   她立刻起身,甩下冯易殊一个人跑开,后者刚想追,就见小七凶神恶煞地回过头,冲着他狠狠龇了龇牙。   ——这显然是在说,离·我·远·点。   冯易殊站在原地,他有些后悔地看着小七离去的背影,深感自己今天不怎么在状态……   大概是因为昨晚没有睡觉的缘故吧。   不过好在小七气来得快,消得也快,等隔上一两个时辰再去她那里看看……或许就好了?   只是,这次道歉要拿出的诚意,只怕和上一次比起来是要翻倍才行……   “五爷!”有下人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冯易殊转过身,来人远远地就站住了,“外头有人找你。”   “谁啊。”冯易殊问道。   “不知道,人在马车里坐着,前后都是桃花卫,看起来像陛下的人。”   冯易殊回头看了小七一眼——她已经一溜烟儿地跑远,不见了。   “知道了。”他有些不自觉地稍稍活动了一下肩膀?“我现在过去。”   ……   冯易殊走出北门?果然望见一辆马车被桃花卫簇拥着,他步行上前?“来者何人。”   马车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五郎?”   冯易殊稍稍一怔,“殷——”   马车中的人轻咳了一声?冯易殊也及时刹车收住了后半句话,如果殷大人不愿让其他人马车中的是何人?那就不拆穿了。   “陛下要见你。”殷时韫说道?“你准备一下,同我启程吧。”   冯易殊的眼睛稍稍睁大了些,他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昨天夜里,是陛下派人紧赶慢赶地把他押送回来?今天一早又派马车召他上山?这不纯粹在折腾人么?   他仰头皱眉,“……陛下为什么要见我?”   “对前天夜里发生的事,不管是杜嘲风还是魏行贞,都说不清楚。”殷时韫答道,“你是将魏行贞扛回来的人?早先他和夹谷衡对峙的时候,你也在场——陛下想亲耳听你说说?当时的情况。”   “我姐姐在吗?”   “在。”殷时韫低声道,“她几乎唯一与瑕盈真正打过照面的人?当然在。”   冯易殊稍稍低头,他想了一会儿?“那我家宅子周围这一圈桃花卫?陛下有说什么时候撤吗?”   “这个不急?”殷时韫答道,“等今日陛下的问询结束以后,陛下心里自然会有判断,五郎不要耽误了——”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冯易殊说道。   “那你说吧。”   “要我上山,陛下还是像昨晚那样直接派桃花卫传令就好了,怎么会……让你亲自来呢?”   “不是陛下让我亲自来的。”车中人从容答道,“是我自己主动请缨,来见你的。”   “……为什么?”   “你先去和伯母打声招呼吧,”殷时韫说道,“等你上了车,我们路上说。”   ……   不多时,马车悠悠地启程。   冯易殊在车里坐得有些不舒服,比起这软垫,他显然更习惯骑马疾驰,且如果真要赶时间,他和殷时韫两人直接用跑的更快。   但看起来,殷大人今天好像并不怎么着急的样子。   “五郎最近可还顺利?”   想起之前自己半只脚算是踏向了魏行贞那边,冯易殊对眼前的殷时韫升起了微妙的负罪感。   “还好,就老样子。”他佯作看风景,稍稍把窗推开一条缝,“殷大人是想和我说什么呀。”   “说一说魏行贞这个人。”殷时韫顿了顿,“……不,说‘人’也许不太合适。”   冯易殊不由得侧目望向他。   殷时韫道,“有些话,我知道当着你姐姐的面你未必能说得出口,所以我想先来问问五郎……前日夜里魏行贞与夹谷衡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殷大人这么说,难道是对魏行贞的调查有了什么新的进展?”   “对。”殷时韫点了点头,“他非但是妖,还是一只道行颇深的大妖。”   冯易殊惊奇,“殷大人查到了什么?”   “……”殷时韫有些意外地看了冯易殊一眼,“五郎为什么避而不谈前日的事情?”   冯易殊微怔,连忙摇头道,“……没有,只是听说殷大人那里有了真正的证据,所以好奇罢了。”   “那你当时,有没有看到什么异样的情形?”   冯易殊很快想到魏行贞那几条红如炽焰的尾巴。   但同时浮现的,还有魏行贞拔剑而起,为他抵挡夹谷衡的背影——   “等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情,我会去找你姐姐。”   “你马上回去。”   “走。”   马车上,冯易殊的手轻轻掐入额上的头发。   想到最后,魏行贞已经被他抛诸脑后,真正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始终是姐姐冯嫣的脸孔。   想起阿姐从前的笑脸,昨日的眼泪,还有她小院里摆了一书架的狐狸木雕……冯易殊只觉得心中涌起一阵激流。   他强迫自己去看殷时韫的眼睛——而后者也正以期待的目光望着他。   “……魏行贞这个人,不得不说,确实有些古怪。”   冯易殊一字一顿。   “毕竟……他一个文官,怎么就能……挡下夹谷衡的一击呢。” 第七章 不可能发生的意外   “然后呢?”   “他……他肯定还有很多事情隐瞒了我们。”冯易殊喉咙动了动,“得……好好查一查才行。”   “你觉得他还有什么地方有所隐瞒?”   “……”   好家伙……聊到这个,那可真是有的说了。   这么一想,魏行贞上来就直接向阿姐提亲也太可疑了——他先前在心里否定魏行贞妖物身份最关键的证据,就是出于对阿姐的信任。   基于阿姐从不走眼的判断,还有她对妖物的震慑。   “听说我娘起初一直不太认可阿姐和魏行贞的亲事,”冯易殊回忆着,“但姑婆很支持,所以——”   “……冯老夫人,很支持吗?”   “是吧?”冯易殊有些不确定——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根本不在家里,全是后来听小七转述的,“不过……”   “不过什么?”   “最关键的,还是我姐点头很快。”   冯易殊有些不确定要不要说这个,但话已经起头,不说完也不是他的风格。   “这些年来上门提亲的人很多,不过基本没有谁能入我娘的眼,更不要说是阿姐……我听说起初是我爹请魏行贞到家里来吃了顿饭,我姐在屏风后面听,之后她一改往常对我娘听之任之的态度,说此人可嫁。”   冯易殊试探地看了殷时韫一眼,“……我姐这个人,其实,有点固执的,真要是她不愿意做的事,其他人很难勉强。”   殷时韫目光微垂。   冯易殊立刻追了一句,“但殷大人要是有证据说此人是妖,那事情就合理了——我阿姐肯定,是被这家伙给骗了!”   这一番话落进殷时韫的耳中,非但不让他感到宽慰,反而带起一阵酸涩的涟漪。   对阿嫣来说,魏行贞是人是妖没有差别……   “还有吗?”殷时韫低声道,“魏行贞和夹谷衡的打斗,你看到了多少?”   “我当时急着去找我姐姐,没有太留心。就记得他们刀剑撞击的声音很响,几乎盖过了风雪声……”   “离得那么近,你应该能感觉到两个人的妖气吧?”   “……”冯易殊一直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当时……确实太急迫了,没怎么留心身后。”   殷时韫深深地看了冯易殊一眼,“五郎。”   “嗯?”   “这些年来,虽然我们并不在同一处做事,但在大是大非的可题上,你我从未有过什么分歧。”   “……那是自然,天下公理道义……自在人心。”冯易殊只觉得心里愧疚极了,他不敢去看殷时韫,只好故作沉思之态,“殷大人一直像我的兄长一样待我,更是教会了我许多道理,我——”   “五郎会这样想就好。”殷时韫说道,“有时候人的眼睛可能会被一时的遭遇蒙蔽,但经年累月之后,有些答案会不辩自明。”   冯易殊骤然侧目,“殷大人说这话是……是觉得我刚才在说谎吗?”   殷时韫笑了笑,他闭上了眼睛,靠坐在马车的软垫上。   “我相信五郎,不会对我说谎。”   这句话像鞭子一样抽过来,让冯易殊整个身体都绷紧了。   “是这样吗,五郎?”   “……当然。”   冯易殊只觉得自己整个人此刻如坐针毡,像是被倒挂起来架在火上炙烤。   他看着马车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左右手紧紧相扣,久违地感受到了违背原则的煎熬。   ……   马车驶到离行宫不远的时候,两人下车步行。   为了避免自己被套话,冯易殊佯装睡着——谁知道这一闭眼真就睡过去了,这会儿突然下车,迎面的北风刮来,冻得他一个哆嗦。   两人顺着石阶一路往上走,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冯易殊想着一会儿可能会被可到的事,心中稍稍有些忐忑。   午后,天穹阴沉沉的,又开始落雪。   冯易殊与殷时韫往前走了没有多久,就看见几个行宫的守卫抬着担架在风雪中往这边走来,在看见冯易殊与殷时韫之后,守卫很快站去了路边,等候他们两人经过。   擦身而过的时候,冯易殊望见担架上盖着的白布上渗透出黑色的血迹,不由得停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   一人上前一步,“回冯大人的话,是今早除雪的时候出了点意外。”   “意外?”冯易殊上前一把掀开带血的白布,底下的人他不认识,但显然已经死去多时,白布上的血渍来自死者头上的伤口,看起来像是重重地撞上了什么东西。   守卫接着道,“晨间我们给山顶的栈道除雪,结果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突然摔了下去,就……”   “从山顶栈道上摔死的?”冯易殊抬头看向眼前的两人,“你们行宫戍卫怎么会派没开灵识的普通人去干这么危险的活儿?”   两个守卫立刻辩解道,“他……他是修士啊。”   “修士怎么会是这种死法!”冯易殊皱紧了眉头,只觉得这两个守卫把他当成了什么都不懂的三岁小孩,“我现在把你们俩从这儿丢下去,我看看一会儿你们死不死?”   两个守卫吓了一跳,“冯大人别开这种玩笑,我们才是真的没开过灵识的普通人!别说是从这儿丢下山了,您现在就是推我们一把,滚个十来层台阶我俩也没活路了——他真是摔死的,仵作已经验过了!”   “不可能——”   “五郎。”殷时韫在一旁低声喊了一句,“不要耽误了正事。”   两个守卫连忙道,“冯大人要是有什么疑虑,过后可去戍卫司查验,桃花卫那边也留了案底的。”   “是啊,”另一人接道,“而且这也不是岱宗山上的第一起坠亡了,前段时间还有桃花卫的新人为了图省事,在只允许步行通过的山涧偷偷御风而行,结果也是半路摔死的——我们没有骗您,您随时可以去调取相关的卷宗查看。”   冯易殊锁着眉,重新伸手将白布掩上。   两个守卫赶紧抬着担架,飞快地下山去了,冯易殊望着他们的背影,“……奇了。”   “走吧。”殷时韫催促道,“不要让陛下等太久。”   冯易殊收回目光,应声跟上,快步向着更高处的殿宇奔去。   在那里,所有人都已经等候多时了。 第八章 秉性如此   “我就送到这里了。”   在离大殿前石阶不远的地方,殷时韫突然止步。   “之后五郎要是有事要见我,到司天台来就好。”   “殷大人不和我一道进去吗?”   殷时韫摇了摇头,“我还有一些别的事。”   于是两人拜别,冯易殊目送殷时韫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才开始认真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和头发,踏着缓慢而庄重的步伐上了石阶。   石阶共九十九层,每隔九级便是一块汉白玉铺成的平台,有宫人站在那里,用高亢的嗓音传报冯易殊的道来。   传报声次第向着孙幼微的殿宇延展,大殿中的人不约而同地向着门口侧目——冯易殊很快出现在了门口。   尽管他已经压低了自己的步速,但那种属于少年人的风发意气依旧无可掩抑地从他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   今时今日跪坐在这里的人,几乎与上一次连夜商议殉灵人应对之策的臣子别无二致,冯易殊一眼就望见了坐在不远处的冯老夫人——   今日姑婆竟然也来了!?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整个殿宇,而后相继看见了坐在一处的阿姐和魏行贞。   姐姐看起来还是有些憔悴,目光交汇的时候她还是无言地笑了笑,好像很高兴看到他。   冯易殊轻轻叹了口气,他其实已经不太记得上一次看到冯嫣哭是什么时候了,或者说,阿姐哭起来的时候大概很少会让他看见。   他正想着这些,目光不经意地扫见姐姐身边的魏行贞,只见魏行贞望着他的眼睛里也带着些许笑意。   一见魏行贞的这张脸,冯易殊心里就是一阵烦躁。   想起从昨夜到今晨见到听到的一切,他觉得煎熬极了——他心里一直憋着一股劲,虽然他暂时还没有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作出这样的选择,但有一件事是很确定的。   在魏行贞是妖非人的这件事上,他既不愿去责怪如同兄长一般的殷时韫,更不愿把一切归咎给冯嫣,先前在马车上他独自背负着自责愧疚,正觉得难受极了,这会儿冤有头债有主,一股脑儿地倾倒在了眼前的魏行贞身上。   ……笑,你还有脸笑!   事情搞得现在这么难办都特么怨你!   他冷冷地朝着魏行贞瞪了一眼,然后上前向女帝行礼。   魏行贞顿时有些疑惑,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有点不明白方才这个小舅子突如其来的眼色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接下来的冯易殊再也没看过他一眼……   孙幼微赐了坐席,冯易殊去到冯嫣的另一侧,坐了下来。   “人已经到了,”孙幼微看向杜嘲风,“杜天师,你问吧。”   跪坐在大殿另一侧的杜嘲风稍稍转向冯易殊这边,在他身旁,负责记录的官员已经提笔,随时准备将二人的对话落在纸上。   “魏行贞说,你前夜突然出现在岱宗山附近?可有此事?”   “对。”冯易殊坦然答道?“我听到一个预言,说我姐姐和魏行贞有危险?所以就赶来了?想给他们俩一个预警。”   魏行贞的眉头微妙地颦蹙——五郎突然又不喊姐夫了。   “何人给出的预言?”   “一个叫阿予的姑娘。我们家一直以为她是梅十二的妹妹,梅十二又好心给我父亲治腿?所以我母亲很喜欢她,会让她到家里作客。”冯易殊答道?“当时她正巧在我母亲的房中?我刚好遇上了。”   “她现在人在何处?”   “不知道,”冯易殊回答,“听我母亲说昨天一早就走了,想必是和瑕盈一道跑了吧。”   “她既然是殉灵人?为什么要给你这样的预警?”   “……”   冯易殊突然不知该怎么回答。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是因为收到寒石……很开心吗?   “冯大人?”杜嘲风皱起眉头,“你要是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好了。”   “……我确实,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我想可能是因为那天我带着她和我妹妹一起去了博物司?她不愿欠我人情,所以在离开之前留下了报答。”   “你们一起去了博物司啊。”杜嘲风微微眯起眼睛。   随着杜嘲风的追问?事情像抽丝剥茧一样慢慢展开。   直到此刻,冯易殊才突然意识到为什么阿予会那么在意狻鹭?以至于在博物司的地宫之中,她独独在狻鹭之前久久驻足。   她自己?不也像一只预报大捷的鸟儿吗?   ——“你刚才说?狻鹭的金绒最多只有三层?那在三次以后,它们如果继续鸣叫,会怎样?”   冯易殊突然打了个寒战。   御座上的孙幼微陷入了沉思——冯易殊的这些话,和魏行贞先前的供词还有匡庐在狱中审讯留下的讯息是完全吻合的。   老人表面上波澜不惊,内里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就好像冯嫣能够感知旁人心绪的变化一样,世上确实有一些人生来即带着莫名的天赋,这种事情偶尔是会有的,孙幼微并不意外。   然而,她从未想到在殉灵人之中会有这样的异士。   这些年来,每逢重大的节日,祭祀,宫中都要占卜,可是天道给出的预兆始终是晦涩的,是艰深的,一切的解答都在似是而非的卦词之中……孙幼微从未想过世上有人可以凭借自己的眼睛直接望见答案。   对瑕盈所谓“天道信使”的身份,她起初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只当这也是一个耸人听闻的噱头罢了,可如今看来,一切似乎大有深意——   她是天子,尚不能取得这样的助力。   那么这个瑕盈,又是凭什么……   杜嘲风接着道,“魏行贞当时让你回洛阳,但你却往相反的方向跑了,你是想干什么?”   “我想去找我姐姐。”冯易殊答道,“不管这妖物怎样棘手,她总是有办法的……但阿姐那晚不在,我问遍了行宫里的人,大家都说她宴席上早早离去了,没人知道她当时去了哪儿。”   “然后你就一个人回头了?”杜嘲风问道。   “嗯。”冯易殊点头,“我当时想亲自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但唐公公告诉我,你那时正在和陛下谈话,不便见人,所以我留了字条给你才走的。”   “为什么不多带点人?”   “多带人没意义,多少人去了也是送死啊。”冯易殊有些不解地看着杜嘲风,“天师你和夹谷衡交过手,你应该最清楚这个啊?”   “那你又为什么要回去呢?”杜嘲风问道,“你去就不是送死吗?” 第九章 破碎的线索   冯易殊感觉到阿姐的视线似乎落向了自己这边,这让他立刻感到了一些窘迫。   他完全猜得到阿姐会怎么理解这件事,无非是为了救下魏行贞他冒着性命危险也在所不惜……但这显然并非他的初衷。   冯易殊直起了腰背,执拗地握起了拳头,直直地看着杜嘲风的眼睛。   “天师现在要我说个一二三四我也说不上来,换成是其他人我也会这么做——因为我不是逃走的,我是去搬救兵的,搬不来救兵我自己当然要回去。”   杜嘲风点头,“那你回去的时候都看到了什么?”   “魏行贞身受重伤,倒在地上。”冯易殊回答,“然后我就把他拖了回来,之后的事情,天师都知道了。”   “还有其他什么让你留心的地方吗?”杜嘲风问道,“比如当时周围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人,或者物件……之类?”   冯易殊想了很久,摇了摇头,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来。   “非要说有什么不对劲的,是当时那一片地面一点雪都没有,到处都是灰尘和碎石——那都已经不像是打斗之后留下的痕迹了,倒像是……”   “像是什么?”   冯易殊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描述,只好叹了口气。   “说不好,反正很乱,而且波及的范围很广……在那之前,你们应该都感觉到了一阵持续了好一会儿的地动山摇吧?我怀疑来源可能就在那里——至于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是只有魏大人自己最清楚了,天师问过他了吗?”   不等杜嘲风回答,冯易殊已经直接看向魏行贞,“你又是怎么从夹谷衡手里逃出来的呢?”   魏行贞摇了摇头,“我没有印象了。”   冯易殊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信服,“……这怎么会没有印象?”   “确实不太记得,天师告诉我是你把我扛回来的时候我还很惊讶,”魏行贞笑望着他,“毕竟你一个人,怎么可能对付得了夹谷衡呢。”   冯易殊的眼睛快速眨了眨,“那总不至于这个怪物它是自己的走掉的——”   “也许是瑕盈出现了,”冯嫣开口道,“因为昨天早上,瑕盈就是在地震前后离开的。”   冯易殊几乎立刻盯紧了魏行贞,“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殉灵人杀人如麻,这个时候却突然……对你心慈手软了?”   “可能是因为没有必要。”冯嫣若有所思,“也可能是,别的一些原因……”   “这些?都容后再叙吧。”   杜嘲风很快打断了冯嫣的解释?他看向御座上的女帝。   “知道了冯易殊这边的前因后果,那我们手上最后要看的就剩一条线索了?关于青修是怎么从狱中逃出去的。”   他从近旁的桌上取出另一份供词。   “这份供词来自我的暗哨钱维——”   “此人现在何处?”女帝问道?“为何不直接传来殿前奏答。”   “他昨夜已经死了,伤得太重?救不回来。”杜嘲风答道。   孙幼微的脸上难得因为听见某人的死而显出几分不忿。   不过,不论是杜嘲风还是冯嫣?谁也不会将这种变化理解成是女帝的慈悲。   这一多半是对当下各方无能而生出的愤恨?孙幼微大概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了——这种,如同案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的感觉。   杜嘲风接着道,“钱维是刑囚室的副手?在事发之后因为伤势过重而当场昏厥?反而因此短暂地逃过了一劫。”   孙幼微冷笑了一声,“朕确实也有些好奇,钉上刑架的青修是如何把你的一干得力下手全都杀掉的……”   “不是青修动的手,”杜嘲风低声道,“动手杀人的是钱维的上级?也是平时真正在管理天箕宫地牢的哨卫何诚。   “他在查看过青修、匡庐两人的情形后突然对青修的话变得言听计从,不仅解下了青修的镣铐?而且迅速听从青修的指令,屠戮了地牢中的同僚——他的动作很快?非常快,许多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死在了他的手下。   “之后?青修又命何诚自刎?”杜嘲风轻声道,“钱维说,他看见青修重新回到牢室,在匡庐身上又补了几道鞭子,然后就消失了。”   “消失?”   “是的,消失。”   “没有人会突然消失!守地牢外的其他人呢?那么多人……”女帝望着杜嘲风的目光带着些许刻薄,“连一个十几岁还受过了拷打的孩子都看不住吗?”   “地牢外的人没有觉察到半点异样,而且——”杜嘲风深吸了一口气,“就臣之前和这两人交手的情形来看,他们确实有一些办法做到突然消失……可能和青修手里的人偶有关。”   杜嘲风抬起头,“匡庐不肯透露青修的天赋,大概就是为了给他留下逃出生天的可能。”   女帝笑了起来,“……那还真是,感人至深。”   尽管冯易殊完全没有听到前情,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在这一刻感受到女帝的愤怒。   所有人都稍稍低下了头,避免自己的目光被御座上的孙幼微捕捉。   在这次由冯嫣挑起的冒险中,朝廷确实收获颇丰。   他们对殉灵人的了解从未像今天这样深入核心——然而每一个传来的消息几乎都是坏消息,它要么引来更大的迷惑,要么使人生出更多的恐惧。   “陛下……”一直沉默聆听的冯老夫人突然直起身,“殉灵人的话,不可全信,在那种情形下说出的言语,极有可能就是在危言耸听,倘若真的能算无遗策,他们又为什么没有算到这次阿嫣得布局是个陷阱呢?”   “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   冯嫣和冯易殊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止声。   冯嫣目光示意五郎先说,后者立刻起身道,“那是因为阿予的占卜很苛刻,她不是每天都能占卜,也不是什么都能占卜,既有次数的限制也有提问方式的限制。   “在立冬当日,阿予是不能占卜的——我想这恰好就是瑕盈未能提前从阿予那里得到警示的原因。”   冯嫣微怔。   冯易殊这时才看了过来,“阿姐方才想说什么?”   冯嫣垂眸,“……我想说的差不多,我也猜想或许是因为有限制。”   ——也罢,说瑕盈是自投罗网,只怕会招来更多非议。 第十章 老人的算盘   冯易殊点了点头,重新望向姑婆,“整件事确实很奇怪,但也并非不能理解——我倾向于这两拨人当晚根本就不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出现,否则就不能解释为什么夹谷衡不去救匡庐和青修,而是在更远处去找魏行贞的麻烦。”   冯老夫人脸上的肌肉稍稍抽动,“即便是这样,又如何?”   “如果真是这样,那匡庐的话大体上就可信,”杜嘲风接道,“因为那个时候,匡庐是真真正正没有任何外援可期的——至少现在看来,他给出的对阿予天赋的描述,就与五郎说的分毫不差。”   “他的话真真假假,一句话是真的,就能说明句句是真的么?老身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殉灵人在做的事情,是压制灵河而不是催它起势……   “我且问你一句,杜天师,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那长安城下的窟窿和隧洞,岱宗山上的献祭……都是谁的手笔?他们既然没有要催灵河起势的心思,那殉灵人做这些事是意欲何为?”   杜嘲风自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孙幼微望着冯老夫人,“你方才是想说什么?说下去。”   冯老夫人深深躬身,而后再次抬头望向女帝,“阿嫣冒险也好,犯上也罢,这些都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情……臣今早回了一趟六符园,陛下,有些事……已经无法再拖下去了。”   殿宇之中,只有孙幼微和冯嫣夫妇听懂了冯老夫人话中的深意,其他人都带着些微不解,等候老夫人的下文。   老人回过头来,目光冷漠地扫过魏行贞,“既然,魏大人并非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那就请让出你的位置。”   魏行贞没有说话,当着冯老夫人的面,他直接握住了近旁冯嫣的手。   冯嫣垂眸而笑,她稍稍舒展手指,两人垂在身侧的手变成十指紧扣。   老人收回目光,重新仰头看向御座上的孙幼微,“臣?请陛下下旨?赐阿嫣与魏行贞二人尽快和离。”   一时间,所有人都愣在那里。   冯易殊微微张口——   什么……情况……   姑婆当初……不是力挺这两人婚事的吗……   说魏行贞并非是合适的人选又是什么意思?   他迅速转头去看阿姐和魏行贞的表情——这两个人好像处在风平浪静的风眼?对围绕在他们身边的飓风大浪浑然未觉。   两人的眼中没有半点惊讶?好像对于姑婆会说出这样的话毫不意外。   魏行贞望向御座,“请陛下三思。”   冯嫣也随之抬眸——孙幼微此刻正看着她。   冯嫣收回目光?带着一贯的安和微笑向女帝欠身,而后也温声道?“请陛下三思。”   御座上?孙幼微一声轻笑。   饶是冯嫣一时间都无法判断此刻孙幼微的笑究竟意味着什么,老人看起来当然是含着汹涌的愤怒,但与此同时,她又带着无限的耐心。   那双漆黑的眼眸自始至终都停在冯嫣的身上?意味深长。   “容朕想想。”孙幼微回答?她看向冯老夫人,“今日你还要回六符园吗?”   冯老夫人摇了摇头。   “那么好。”孙幼微的脸上浮起些许微笑,“一会儿留下,和朕说说话,朕也有事要问你。”   再之后?众人在殿宇之中又耗了许久。   今日的主角始终是杜嘲风,冯易殊在一旁认真听了一会儿?发现他们在演示和讲解一些材料对野灵的阻隔效果。   这些东西听得冯易殊昏昏欲睡。   他强打着精神,脑海中又想起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与阿予站在野灵萤的面前?想起博物司的老伯说起女巫萤如何欺骗雄虫靠近,冯易殊觉得心里乱糟糟的。   他沉闷地坐在那里?有点期望眼前能有一盅温好的热酒?让他能暂时地把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全都忘掉。   什么寒石?什么占卜,什么狻鹭……统统都忘了,只当它们不存在。   日影渐斜,冯易殊呆呆地望着从窗外投下的光束从地面的一端移到另一端,许多年来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一个理性上再明显不过的问题把他整个人都绕了进去。   他到此刻才突然有了一点点微妙的感知——原来世上有些显而易见的事情,也同时是让人无能为力的。   在当下这样的时刻——他一个人安静下来,且除了安静下来别的什么都不能做的时刻,才是最煎熬的时刻。   他有时会突然振作,觉得自己有无数种办法直接把这些东西从自己的心上撕下来,那必然是决绝而果断的,且丝毫不拖泥带水的。   但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发现当下还不行,因为现在他还没有那个行动的力气。   忽然有人站在了他的跟前。   冯易殊抬头,见姐姐冯嫣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过来了。   他这才如梦初醒,御座上的孙幼微不见了,姑婆不见了,大殿中的其他人正在慢慢往外走——今日的行宫朝会结束了。   “在想什么呢?”冯嫣半蹲下来,“看你今天一直就不太对劲。”   冯易殊立刻就站了起来,他若无其事地耸耸肩,“就是太累了……对了,阿姐你现在有时间吗。”   “有啊。”   “我……”冯易殊深吸了一口气,表情严肃起来,“有事想问你。”   冯嫣点了点头,“好,去哪儿说?”   “去哪儿说都行,”冯易殊抬手指向站在旁边得魏行贞,“但这家伙不能跟着。”   魏行贞就是再迟钝,此刻也看出了冯易殊对自己的敌意。   他稍稍颦眉,“五郎你——”   “别喊五郎,”冯易殊当即制止,“跟你很熟么就五郎五郎……我可没有那么好糊弄!”   冯嫣有些奇怪地看了看两人,对冯易殊道,“你怎么了,一会儿无精打采,一会儿又吃了火药似的……”   冯易殊什么也不答,低头拉起冯嫣的衣袖就往外走。   “阿姐你跟我来,我们出去说。”   冯嫣被拽着往前,但很快就跟上了弟弟的脚步,她半路回头望了魏行贞一眼,用很轻的声音道,“你在这儿等等我。”   魏行贞没有回应,沉默目送这对姐弟远去。   等冯嫣和冯易殊的身影消失在转角之时,他立刻就追了上去。   开玩笑……   谁也别想再绕过他,把阿嫣带去什么他不知道的地方。   就算是冯易殊也不行。 第十一章 到此为止   “犀角……骇狐……”   “对,以犀角置狐穴中,狐不归,槐青说的。”   冯易殊说罢,静静看着冯嫣的表情,她几乎停下了脚下的步子,一番深思和叹息之后,又慢慢朝前走。   “那就……可以理解了。”冯嫣低声说道。   “所以阿姐,你早就知道了,你什么都知道是不是?”   冯嫣回过头,笑着道,“什么呢?”   “……”   冯易殊脸上没有半点笑意,他也站在原地,一步也不再往前走了。   西边的残阳短暂地跳出了云翳,把雪后的岱宗山照得溢彩流光。   道路两侧的雪映着金色的夕照,刺得冯易殊稍稍有些眼睛疼,但他还是皱眉看着冯嫣。   逆光而立的阿姐看起来像是披上了一层薄纱。   她还是像从前一样从容,没有半点谎言被识破的慌张局促。   但是,她方才那些毫无顾忌的感叹,又无疑证实了她早就知道魏行贞是狐妖的事实。   冯易殊心情复杂。   虽然早就想到了这种可能,但自己私下猜想和真正从冯嫣这里得到答案……感觉还是完全不一样。   不远处的拐角有宫人端着空托盘慢慢走来,经过两人身边时,宫人们稍稍欠身,将头俯得更低了些。   “我们边走边说吧。”冯嫣道。   冯易殊很快追了上前,与冯嫣平齐,他刻意压低了声音,“阿姐你胆子也太大了,这要是被其他人知道,第一个受牵连的就是你!”   冯嫣莞尔,“那就不让其他人知道。”   “可我现在不就知道了吗!”冯易殊声音有些恼怒,“阿姐你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   “是呢,”冯嫣看了看弟弟,“所以要多谢你。”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啊,”冯易殊有点生起气来,“我认真的,阿姐,你看事情一向深远,我就不信你看不出这件事背后的危险……不管魏行贞是给你灌了什么汤,你清醒一点行不行!”   “我很清醒——”   “我看并没有!”冯易殊立刻道,“这样一个大妖,处心积虑地接近你,说他心里没有抱什么别的心思,打死我都不信——”   “五郎直觉很准。”冯嫣笑着道。   冯易殊怔了一下,眉头立刻拧紧了,“所以他是为什么要接近阿姐?”   冯嫣摇了摇头?“太复杂啦?三言两语,我也讲不清楚。”   “那——”   “五郎先听我把话说完。”冯嫣温声打断了冯易殊的话?“昨天晚上?行贞和我说你应该已经知道他是狐妖的身份,我当时猜测?凭你一码归一码的性情,你应该是不会替他隐瞒的?但没想到?今天你在殿上什么也没有说……”   冯嫣看了过来,“为什么……是因为我吗?”   “对,”冯易殊郑重地点了点头,“这件事和从前任何事都不一样?我一定要来听一听阿姐你是怎么想的?然后再做决定。”   冯嫣笑叹了一声。   “要我讲,我就一句话……你姐夫不是一个坏人。”   “你怎么确信呢?”冯易殊问道,“狐狸最善变化欺瞒,他如果真的心怀恶意,难道还会说出来让你知道不成?你们成亲也不过半年不到的光景罢了?半年时间……你自信能了解魏行贞多少?”   冯嫣想了一会儿,“那五郎觉得?两个人要相处多久,才能看清彼此的真心?”   “至少要像爹和娘那样?一开始就知根知底。”   “爹和娘在成亲之前都没有见过面,如何知根知底?”   “有媒人啊。”   “媒人说的话就一定可信吗?”   “……那还有两边的家世、风评?娘是在怎样的人家长起来的?爹又是在怎样的人家长起来的——两个人过去有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名声怎样……这些都是可以打听到的东西,”冯易殊道,“当初娘不放心让你嫁过去,不也是觉得魏行贞这个人背景可疑?”   “那如今我与他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处了半年,我亲眼目睹和亲身经历的种种,可不可信呢。”   “……怎么看,也不如殷大人合适。”冯易殊声音稍小,看向了别处,“他毕竟,是……”   想起来路上与殷时韫的对话,冯易殊再一次攥紧了手。   他毕竟……是与我们一道慢慢长大的人。   冯嫣望着前路,“有时候不是待在一起的时间越长,了解就会越深……不过现在说这些,也不重要,我倒是觉得,五郎如果想要同魏行贞割席,最好尽快。”   “……什么意思?”   “昨天夜里殷时韫来找过我,”冯嫣轻声道,“我印象里殷大人一直是个比较谨慎的人,他很少做什么虚张声势的事。既然他说了已经有证据,那必然就是真的有了力证,抖落出来只是时间问题。”   冯嫣转过头,“你来这儿的路上,他是不是已经问过你了?”   “嗯。”冯易殊稍稍垂下眼眸,“我没说实话,但也没有撒谎。”   “好啊,这就好。”冯嫣点了点头,“如果之后他再拿着什么话头来问你,你不用刻意隐瞒什么,免得之后引火烧身。”   “……什么引火烧身,”冯易殊的火气又冲了上来,“就算真是会引火烧身,我们也早就卷进来了——陛下如果真要追究起来,哪个人又真的逃得掉?”   “四百年不变的恩宠,本来就不正常。”冯嫣低声道,“五郎有没有想过这是牺牲了什么换来的?”   冯易殊望着姐姐的眼睛,他隐隐觉得冯嫣似乎是想和他说些什么,但她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开口。   “眼下倒是不用担心,姑婆看得清楚,有些事情她最知道该怎么做。”冯嫣又道。   冯易殊这时才再一次想起下午在大殿时,姑婆突如其来的进言——难道,那已经是一种切割了吗?   “姑婆也知道魏行贞是妖物?   “应该……还不知道。”冯嫣摇了摇头,“不过,朝廷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不要说魏行贞是妖,只要他能为朝廷所用,即便是厉鬼,陛下也不会难为他。   “但冯家的恩宠,不论如何,都到我们这一代为止了。”   冯易殊的脚步又一次停了下来。   “阿姐……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姐姐的许多话,听起来都像是一个谜语,冯易殊听不出什么弦外之音,却能够感受到冯嫣话中的分量。   “因为我决心如此。”冯嫣回答。 第十二章 参商之印   两个人就这样在落雪的山道上走了许久。   自从在平妖署能够独当一面之后,冯易殊很少像今天这样与姐姐长谈——以往的聊天总是他在讲,阿姐在听。   然而今日不一样,当冯嫣向他言说她这段时间以来与瑕盈的周旋,冯易殊忽然觉得,好像有另一个人在姐姐的身上苏醒了。   他并非没有见过这样的冯嫣,只是他太习惯看到姐姐静谧又温婉的那一面。   阿姐把先前他缺席时,众人讨论过的事情和他重新复述了一遍,顺便也带上了一些她自己的理解。   他原本很好奇殉灵人中的主要成员以及他们这些人的天赋,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正因为这些细节是机密中的机密,所以匡庐供词里的绝大部分的内容,至今也只有孙幼微和杜嘲风两个人知道,没有对外透露过。   冯易殊的言辞之所以能够取信,正是因为他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准确地描绘出了与阿予有关的那个部分。   “所以阿姐你到现在也不知道瑕盈当初究竟是用什么手段把你带走的?”   冯嫣点了点头。   “太玄乎了吧……”冯易殊咕哝道,“那他现在是到哪里去了?”   “他没有说,我猜他可能是暂时回漠北了。”冯嫣答道。   “去漠北干什么?”   “……散心?”冯嫣不确定地答道。   “这种紧要关头跑去散心?”冯易殊不可置信地想了想,“那他们也太随便了……”   “这是我们的紧要关头……却未必是他的。”冯嫣轻声道,“我感觉瑕盈安插私人的手段是一绝,他人不在这里,未必就不能把握这里的变化,五郎所在的平妖署不比其他地方,还是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警惕才好。”   “我知道。”冯易殊答道,“这个哪里还用阿姐来提醒我。”   “那就好啊。”   看着阿姐忽然又和缓下来的表情,冯易殊突然想起来,以前娘经常说,你们几个兄弟姐妹都是一起长起来的,怎么性情差得这么大。   如今想来,哪里差了什么呢?   他们这几个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不管平日在待人接物上如何不同,内里哪一个不是固执倔强、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个性?   小七是这样,阿姐是这样,他自己也是这样。   虽然今日冯嫣与他说了许多,但冯易殊能够明显感觉到,在阿姐那里,还有很多水面以下的东西,她一句也没有提。   ……   太阳快要西沉的时候,冯易殊打算回去了。   他原想先送冯嫣回她所在的宫舍,但阿姐只是摇头,说难得见到岱宗山的雪景,她还想多在外头走一走。   冯易殊看了看这天寒地冻的山道,“那阿姐在这儿等一等,我去帮你把魏行贞喊过来——”   “不用,”冯嫣笑着指了指前路,“他就在前面。”   冯易殊狐疑地看了看前面寂静无人的山路。   “去吧。”冯嫣轻声道?“不用担心我。”   冯嫣站在原地?目送五郎沿着来时路返程,他一路上频频回头?每当这时?冯嫣就向他摆摆手,示意他快走。   等到五郎的身影完全消失?魏行贞果然很快就再次出现。   他手里多了一件大氅,直接抖开披在了冯嫣的肩上。   “怎么聊了这么久?”他伸手轻挥?便拂去了所有落在冯嫣身上的积雪?“冷吗?”   冯嫣摇了摇头。   夕阳沉落以后,天色慢慢阴沉,雪也下得更大了些。   他们向附近经过的宫人借了一盏灯笼,而后沿着另一条僻静无人的小路慢慢往回走。   两个人没有打伞?起初魏行贞还像从前挡雨一样?挡着夜里的雪落在冯嫣的身上——直到冯嫣发现自己在雪地里走了半天,身上还干干净净的,才发现头顶多了道屏障。   她那时才后知后觉地皱起眉头,“不要这个。”   “要的。”魏行贞把冯嫣的手抓得更紧了些,“天这么冷?等雪把衣服浸湿,再折腾就晚了。”   “但我——”   “雪地里的白头算什么?”魏行贞轻声道,他笑看着冯嫣?“我们不用这些虚虚实实的意头,也可以一直走下去。”   冯嫣先是怔了怔?既而笑起来?也不再坚持什么。   今晚没什么风?雪很快就在地上积起,两人很快就回到了孙幼微指给冯嫣的宫舍。   这与冯家在岱宗山上的山居自然无可比拟,但比起昨夜被关禁闭的地方还是好了许多。冯嫣很快给自己换了身衣服,宫人们见二人回来,也迅速传来了晚膳。   在他们进出的空隙里,厅堂里的灯被迅速点亮。   这里不比家中,有些规矩并不由他们自己说了算,尽管孙幼微曾经留过旨意说一切从简,不过有些繁文缛节还是省不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也许是被调派到冯嫣身边伺候的宫人一般都入宫不久,而且也只在外间活动。   魏行贞解下领口的衣带,把御寒的厚披风递给近旁的仆从,他很快发现这些人看自己的眼神有点不对劲。   “你们在看什么?”魏行贞颦眉问道。   原本目光游移的几个宫人突然意识到自己动作的失礼,顿时跪在地上求饶。   魏行贞正觉得莫名,要他们抬起头来答话,可这一回反而没有一个人敢看他了。   “行贞?”里屋的冯嫣有些在意地喊他的名字,“你那边怎么了?”   魏行贞站起身,大步走进屋内。   “没什么,就是感觉外头的那几个宫女太监有点奇怪……”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冯嫣面前,话音还未落,就见冯嫣也突然望着他的额头,不动了。   “怎么了?”魏行贞问道,“为什么也这样看着我。”   “别动,我看看……”冯嫣靠得更近了,她伸出手,用拇指轻轻擦了擦他的前额,“哎,这是怎么弄的,回来路上还没有呢。”   魏行贞正想开口问怎么回事,冯嫣已经转身给他拿了一块铜镜过来。   他对镜低头,见自己的左眉上方多了一道倾斜的狭长红纹,好像某种奇怪的花瓣,又像是不小心划破的一道伤口。   魏行贞挑起左眉,手指沿着斜纹轻轻捋了一遍。   “嗯?这是什么东西。” 第十三章 冯黛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什么头绪。   为免外头宫人起疑,冯嫣唤人打来一盆热水,在屋内佯作为魏行贞擦拭前额。   等到两人再出去时,魏行贞已经用幻术盖住了额前的这一抹红纹。   魏行贞自己没什么感觉,冯嫣却为之心神不宁,夜深人静的时候,两个人关门合窗躺在一处,冯嫣俯靠在魏行贞身旁,屏息凝神地观察着这道新出现的痕迹。   冯嫣指尖温热,魏行贞枕着她的另一只手,任由她捧着脸细瞧。   “以前从来没有过吗?”冯嫣低声问道。   魏行贞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冯嫣拧着眉头,“那这是怎么回事……”   “不看了吧。”   魏行贞半睁了眼睛,眼神因为困倦而显得格外温柔,他露出一个懒懒的微笑,拨开冯嫣的手指,侧身抱住了她。   他把头靠去冯嫣的颈间,稍一抬手,就熄灭了屋子里的烛灯。   “睡吧。”魏行贞低声道。   冯嫣安静了一会儿,灯虽然熄了,但屋子里依然有光。   她的左手和魏行贞的右手交握着,两人都微微蜷着腿,脚趾头时不时碰在一起,又分开。   冯嫣听着他缓慢均匀的鼻息,也闭着眼睛,然而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却怎么也睡不下。   又过了一会儿,冯嫣低下头,把左手从魏行贞那边抽出来,然后用指背轻轻碰了下他的耳朵。   见魏行贞没有反应,她又顺势吻了吻他的眉毛和鼻尖。   魏行贞稍稍动了动,翻了个身。   冯嫣撑着侧脸,静静地看着枕边人。   这个毫无防备睡在我身边的人是谁?   他是怎么来到的这里?又怎么和我相见?   “行贞。”冯嫣忍不住喊了一声。   “嗯……”魏行贞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冯嫣听得心里一软,突然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把魏行贞拉在怀里,一种失去的想象在温暖的怀抱里油然而生,让冯嫣无法安眠。   魏行贞也清醒过来,他的睡意像是一滩被惊起的水鸟,扑棱着离他远去。   他也抱着冯嫣,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   “别怕。”他拍了拍冯嫣的后背?“顺其自然就好了。”   “嗯?我知道。”   ……   六符山的白玉石道上,孙幼微与冯榷一前一后地走着。   两人沿着层层石阶缓缓进入地下?冯老夫人几次握着手杖停在路边休息?喘息着等待疲倦的感觉过去。   孙幼微并不计较,每当这时?她就面色如常地站在一旁等候。   “让……陛下久等了。”在休息过后,冯榷重新拄着手杖起身?“臣可以继续往前了。”   孙幼微看了她一眼?“你是哪一年生人来着?显诚二十一年?”   “显诚二十三年。”冯老夫人答道,“显诚二十一年出生的,是我姐姐。”   听到这两个熟悉的年份,孙幼微眉头略动。   显诚二十一年?正是她的第一任丈夫亡故?悲痛之中被父亲重新接回宫里的那一年,两年后,父亲驾崩,皇兄即位。   那年她也不过二十一岁而已。   孙幼微掐指算了算,“那你今年也就才将将六十七罢了……怎么就这副老态?朕可足足比你长了二十岁。”   冯老夫人笑了笑?“臣……如何能与陛下相提并论。”   孙幼微听出这是臣下的奉承,但她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她凝神想了一会儿,忽而有些释然?“是天抚元年那次意外的缘故么?”   “陛下竟还记得。”   “朕怎么会不记得。”孙幼微沉眸而笑,“有好几次看着阿嫣?朕都觉得站在眼前的不是旁人?是你姐姐冯黛。”   “姐姐已经走了二十多年了……”   “二十一年。”孙幼微纠正道。   冯老夫人不再作声。   等到走完了先前漫长的下行石阶?她渐渐恢复了行走的节奏。   冯榷带着皇帝经过冯家女儿的地下星空,绕过巨大的浑天仪,最终进入六符园下最为机密的要地——长陵。   在看见长陵的第一眼,孙幼微的表情就因为强烈的震惊而僵硬在了脸上。   这么多年以来,她第一次感受到一阵难以遏止的恐惧——眼前的白玉墓碑超过半数已经损毁,它们支离破碎,洒落一地。   孙幼微缓缓走近。   原本立着墓碑的地面留下一个个深不见底的黑色空洞,她踢下一块碎石,等了许久,始终未能听见任何回音。   “臣绝对没有危言耸听,这次的情况和天抚元年的那次变故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冯老夫人声音低沉,“当年被姐姐毁去的墓邸,不过十中取一,这次被毁了的,已经超过了三分之二……”   孙幼微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颊此刻变得更加苍白。   “毁了三分之二,灵河怎么还镇得住?”   冯榷凄然一笑,“或许……是我姐姐的功劳。”   孙幼微沿着残留的墓碑缓缓往后走去,最终停在了写着“冯黛”两个字的石碑面前。   在所有尚且残留的墓碑之中,这是最完好的一块,它的身上没有任何裂纹,依然保持着最完整的样子。   这次突发的地震似乎没有伤到它分毫。   冯榷慢慢走到孙幼微的身后,她的目光也始终停留在“冯黛”两个字上。   皇帝的手缓缓地抚过石刻的名字。   冯黛是天抚元年去世的,那年她应该是四十九岁。   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孙幼微想起她,脑海里总是一个年轻的少女模样。   也许是因为二十四岁以后,冯黛就很少在众人面前露面了吧。   孙幼微收回了手。   “朕记得,她生前就是你们那辈人中,最有天赋的一个。”   “是啊,生前最有天赋,死后也的封印也最有力量,”冯榷轻声道,她发出几声自嘲似得微笑,“如果不是姐姐仍守在这里,今日我与陛下倒是都不用再为灵河的事情发愁了。”   孙幼微转过身,“你要我赐阿嫣和魏行贞和离,是觉得她会走当年冯黛的老路?”   “不好说。”冯老夫人低声道,“总归这件事不宜再拖下去,否则不用等殉灵人动手,我们就要死在自己的诅咒之下了,陛下。” 第十四章 一个答案   孙幼微望着几同废墟的长陵,许多已经沉寂多年的往事,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虽然冯黛曾经试图毁掉六符山上的这片长陵,但平心而论,孙幼微并不恨她。   对这个后辈,孙幼微的感情恨复杂,当年的怨怼慢慢烟消云散,如今留下的,好像就只有一点纠结的歉意,甚至是艳羡——这个年轻人,曾经为自己的复仇,在长安和岱宗山上蛰伏了二十五年。   她没有向任何人表明过自己的计划,在所有人都觉得她早就认命了的时候,突然图穷匕见,险些拉了所有人跟她一起堕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样的敌人,让人很难不心怀敬意。   也正是这样的敌人,才让人有击败的。   “朕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孙幼微轻声道,“不知道之前,有没有和你提起过。”   “臣洗耳恭听。”   “有一年,朕不记得是哪一年了,总归是在阿黛生了冯远道以后,”孙幼微的目光略略沉寂,同她整个思绪一起陷入了一段漫长的回忆之中,“应该是春日,朕去冯家探望她,问她这些年来都待在宅子里做些什么,她说,她在相夫教子。   “她?相夫教子?”孙幼微忍不住笑了几声。   女帝摇了摇头,“朕还能听不出来么,她是在怨朕,她是在怨这个世道,既然话不投机,那朕也就没什么好说的,那天临走前,朕问她,你真的打定主意,这辈子就这么过下去了么……   “你猜,阿黛和我说什么。”   “臣不知道。”   “猜猜看。”孙幼微说道。   “阿姐大概……反唇相讥了?”   “她倒是敢!”孙幼微瞥了冯榷一眼,“你姐姐这点分寸还是有的。”   “那么她应和了陛下的话?”   孙幼微摇了摇头,   “臣猜不到。”冯榷答道,“请陛下直言吧。”   “很长一段时间里?朕都不知道她的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直到天抚元年。”   孙幼微的声音变得缓慢,老人的脸上浮起些许笑意?好像在回味一段令她意犹未尽的对决。   “她说?她知道自己的选择对某些人而言是种挑衅,但是?对另一些人来说,她的存在……是一个答案。”   冯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在这一刻?她感觉在孙幼微的眼中读到了一些杀意。   “人世间的缘分,有时候挺耐人寻味的。冯黛是天抚元年走的,阿嫣当时还在李氏的肚子里,这祖孙俩连面都没有见过?性情却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冯嫣的名字也是她祖母给起的吧?”   “是……”冯老夫人的掌心稍稍渗出了一些汗水。   “冯榷?朕真心问你一句,你真觉得,凭冯嫣的个性,她真的会接受用另一个男人来换魏行贞的性命吗?”   “阿嫣是懂事的。”冯榷轻声道,“她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   “她要真是像你说的那么‘懂事’?就不会和魏行贞合谋把你困住,也不会让殉灵人来给长公主医治了——”   “陛下?”冯榷难得地打断了孙幼微的话,“您不能因为阿嫣这些小小的叛逆?就下这样的结论,臣是看着她长大的?臣知道她的秉性。”   孙幼微笑了起来。   这笑声在地下回荡?听得冯榷有些心惊。   “朕就这么和你说罢?”孙幼微终于止了笑,“当年朕在桃林边遇见她的时候,朕就什么都明白了。冯嫣的眼神和她祖母小时候根本就是一样的。冯黛永远有后继者,她和你不一样,她们的锋利是与生俱来的……不需要谁来教。”   冯榷无法反驳。   孙幼微也不再做更多的说明——当冯嫣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小小的冯嫣向她问路,站在离她几十步远的地方,好像时间倏然倒转。   孙幼微甚至不能确信眼前的小姑娘究竟是真实的,还是她的幻觉。   等到她回过神来,小姑娘已经听了她的指路跑开了。   那时孙幼微心中一阵暗恼,只觉得冥冥之中,某个幽灵一样的东西趁着她虚弱和伤心的时候潜入了,再想到这孩童撞见的正是自己哭泣的样子,她无由来地感到烦躁和不安。   只是,还没有等她下令让桃花卫去捉拿方才经过这里的孩童,冯嫣就自己跑了回来。   她带着警惕望着眼前的孩童——那时的她满脑子都是一个想法——不远处就是洛水,她随时可以把这个眼神熟悉的孩子按在水里,取了这孩子的性命。   结果冯嫣递给她一块手帕。   “阿婆别难过,要是想哭,就用帕子擦擦眼睛。”   孙幼微心里好笑,她接了冯嫣的手帕,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在难过?你看见什么了?”   原本想着要是这孩子把看见自己在掉眼泪的事说出来,那就马上治罪,可是孙幼微没想到,冯嫣望着她,说,“我看到风吹到阿婆这里来,就不动了”。   也没有什么道理……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孙幼微心里的无名之火熄灭了。   那时她在回忆自己的半生,她确实很长时间没有再像那天一样畅快又淋漓地落泪,或许是因为眼前洛水不舍昼夜地往东流去,或许是因为点点落英叫人想起年少时与故人初遇的风景……   伤心,那确实是伤心的,但却很平静,这种感觉并不讨厌。   “你是谁家的孩子啊。”孙幼微当时问。   “我是冯远道的女儿,冯嫣。”女童回答,“我的母亲叫李湖韵,姑婆叫冯榷,我家里人说,要是我走丢了,就报他们的名字,别人就会送我回去了……阿婆你能吗?”   “我当然能了。”孙幼微答道,“但是你要给我什么好处呢?”   冯嫣在她面前跪坐下来,“我来陪您聊聊天吧,好么?”   这一聊,就是十二年。   长陵之中,冯老夫人怔怔地望着年迈得孙幼微站在冯黛的石碑前,看见女帝的眼中又泛起了些许微笑——她不是冯嫣,她无法辨别孙幼微的微笑背后究竟是怎样的心绪。   “陛下……”冯榷有些不安地催促道,“您方才问我那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孙幼微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她的表情又恢复了以往的威严和漠然。   “容朕……想想。” 第十五章 兄妹   “陛下……还要想什么?”   冯榷并不理解眼前人在这件事上的犹豫,孙幼微显然不是那种优柔寡断的类型。   如果她说她要想想,必然是因为她对这件事还抱有其他目的。   孙幼微看向冯榷,“朕知道你想保住冯嫣的性命,不愿看到事情走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这半句话并没有使冯榷感到安慰。   相反,如果孙幼微已经想到了这一层,那就意味着直接献祭冯嫣在女帝那里已经是一个存在的可能。   女帝再一次伸手触碰了冯黛的墓碑。   和其他生前献祭丈夫,死后埋骨于此的冯家女儿们相比,它显得格外坚固——到底是冯黛以性命留下的东西,不可同日而语。   “冯嫣,不会走冯黛的老路。”孙幼微说道。   冯榷听着有些疑心,这算是孙幼微给出的一个承诺吗?   “陛下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们都小看了一个人。”   “……”冯榷想了一会儿,一时间不能领悟孙幼微究竟是在说谁,她抬起头,“陛下指的是……”   “魏行贞。”孙幼微回答。   冯榷双眉颦蹙,陛下是指先前魏行贞勉强能和夹谷衡交手的事么?   想来那夹谷衡无非是一只角妖罢了,兴许是杜天师输在那妖物手中,羞愤之下就拼命抬高对方的身份呢。   “不论是怎样的妖邪,”冯榷说道,“只要有阿嫣在——”   “你还不明白。”孙幼微低声道,“魏行贞的来历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么简单,眼下朕还有许多用得到他们的地方。该看的东西我都看到了,我们回去吧。”   冯榷原想就魏行贞的来历追问几句,但见孙幼微已经没有了继续聊这个话题的兴致,也只得作罢。   “看起来,陛下心里应该已经有主意了——”   “这几日辛苦你了。”孙幼微打断了冯榷的话,“这半年,你都是在山上守着过的吧?”   冯老夫人目光垂落,“这都是分内之事罢了……”   “没有谁生来就有分内之事,”孙幼微笑道,“朕前不久下了密旨,让二郎三郎还有六郎从长安卸任,等他们完成了交接,就会重返洛阳待命……”   她看了看冯榷,“或许你可以暂时下山,回家享受一段天伦之乐。”   冯榷摇了摇头,“臣没有那样的心情。”   “那朕也不勉强。”孙幼微笑答,“说到底,阿嫣最后会如何,不在朕,在她自己。”   冯榷想着这句话?无声地发出一声叹息。   两人顺着长陵继续往前走?重新回到山峦的月光之下。   地面上,准备着轿辇和暖炉的宫人们?早已在外头恭候多时了。   孙幼微没有理会他们?而是一个人在雪地里慢慢地往前走。   她已经记不起这是自己第几次看见六符园的夜景了,她很少到这个地方来——而每一次来?几乎都是因为一些坏事即将发生。   她在月色下看向洛阳的方向,这里看不见城中的万家灯火?但老人知道洛阳就在那里。   唐三学在雪地里等了一会儿?见孙幼微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直接取来厚厚的斗篷,上前给女帝披上了。   “你是什么时候到朕身边做事的?”孙幼微问道。   “回皇上,奴婢是初元八年进的宫?初元十三年被调来太初宫的。”   “嗯……”孙幼微双眉微扬?“那你应该没有见过。”   “皇上是说谁呀?”   孙幼微没有回答。   她看着脚下的群山,方才的一点困倦很快在北风里消失无踪。   冯嫣当然不会走冯黛的老路。   因为她不会让自己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   次日清晨,小七突然感觉脚踝发痛,睁开眼睛就看见三千岁正闭着眼睛啃她的脚,一边咬一边发出睡梦的呓语……也不知道它在梦里是梦到了什么。   小七一个毛栗敲在狐狸脑袋上?“醒醒!”   三千岁吃痛松口,却并没有睁眼。   它骨碌碌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地躺在被子和枕头的缝隙中,继续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小七把枕头抽过来?重新铺平被子躺下,并且一脚把三千岁蹬去了床尾。   三千岁嗷了一声?过会儿又抱着小七的脚丫子继续睡过去了。   凉飕飕的脚底板蹭着狐狸的肚皮还挺舒服的……   小七叹了口气?这会儿再背上眼睛?却发现怎么也睡不着了。   眼睛传来熟悉的酸涩感,她不用照镜子也知道,今天的眼皮肯定又是高高肿起来了。   ……怎么想都是冯易殊的错。   一想起这个人小七就觉得心里凭空升起许多火气。   哼,难看就难看吧,正好今天让冯易殊看看他昨天的言行有多让人心寒!   然而才一转念,她又立刻意识到不对——如果自己就顶着这对鱼眼跑去冯易殊跟前晃悠,恐怕冯易殊非但不会有半点歉意,反而会当场笑得好大声!   小七气的一口咬住了头发。   ——没错,冯易殊就是这样的人!他没有心!   想到这里,小七当场掀开被子下地,决定趁着这股恼火起床去晨跑,结果才开始翻衣柜,就看见一件兔皮夹袄就从一堆衣服的上头掉了下来,盖住了她的脑袋。   小七把衣服扯了下来,刚想把衣服丢开,就觉得这玩意摸起来手感好特别。   兔绒很软,拿在手里就觉得暖烘烘的。   小七突然想起来——这不就是前段时间冯易殊送过来的么,说是薅了某只兔妖胸脯那块的皮毛做了两身夹袄什么的……   她记得一件是送去了阿姐那里,另一件——也就是这一件,给了自己。   啧。   小七抖开夹袄,对着镜子比了比。   其实这件夹袄还是……挺好看的。   之前她就惦记着穿呢,只是当时天气还没那么冷……   对着夹袄,她一时间心情复杂。   其实仔细想想,冯易殊也不是那么十恶不赦,除了这件兔皮夹袄,过去他每次出外勤,回来总是会带一点什么小玩意。   虽然那些东西往往惊吓大于惊喜,但他总归是惦记着家里的人。   小七深吸一口气。   说到底冯易殊最让人生气的还是不分场合开玩笑,老拿她最在意的事情逗她玩——她以前想过专门找冯易殊谈谈这个问题,然而根本没辙。   本质上还是五哥心里拿她当小孩儿,照顾是会照顾的,但不要指望他能像对待阿姐那样对她……   小七一把折起夹袄,塞回了衣柜。   谁稀罕你送的东西! 第十六章 六郎   天蒙蒙亮,小七绕着自家的宅院开始晨跑。   地面上的雪这个时候已经被扫清了——可见更早的时候,下人们就已经开始干活儿了。   一路上,小七遇上了很多仆从,她一个个地打过招呼,路过思永斋时,小七照例绕进母亲的院子,去和母亲问安。   然而一进门,她就看见一个身着铁甲的青年坐在屋中,那人面对着李氏,正热络地说着话,小七第一眼看时还以为是五哥,可听了几句,声音又完全不像……   屋子里飘着一股非常奇异而浓郁的草木香气。   李氏一见小七,就移目看过来喊了她一声。   那青年也回过头来——那是一张让小七感到陌生的脸。   “七妹,好久不见。”青年站起来,“你的腿看起来……已经完全好了?”   小七眨了眨眼睛,一下有些反应不过来。   “嗯……我的腿?哦哦哦——我的腿……”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两只脚,“早就好了,好得太久我都忘了……”   小七整个人都绷了起来。   这人喊她“七妹”啊……但问题是,这是她哪个哥哥???   李氏皱起了眉头,“进来半天了也不知道问好,你这丫头是越来越没规没矩了……”   小七脸上浮起一阵讨好又无奈的微笑,管他是哪个哥哥……   “哥哥好。”她乖巧地站去了李氏的身后,望着眼前人身上的铠甲。   他穿的这身衣服和冯易殊的不太一样,这身甲衣看起来金属色泽更重,分量应该不轻。   小七特意看了看他的腰间——没有挂兵器。   那多半是像冯易殊一样,平时兵器是不显形的,只在需要的时候,才拿出来用。   青年见小七这个反应,忍不住笑了起来,“听娘说,上次你摔下山去,把许多人和事都忘了……不会连你二哥我都不记得了吧。”   小七表情僵了僵,立刻摆了摆手,“怎么会,怎么会呢?”   她喉咙动了动,“我当然记得二哥你了,哈哈哈——我就是太久没见了所以感觉喊人有点喊不出口——”   小七话还没有说完,一旁李氏已经笑了起来,“别拿你妹妹取笑——”   她转头对小七道,“这是你六哥。”   小七当场噎住。   这六哥还挺调皮啊……   冯六郎没有笑,他有些意外地看着小七,“七妹真的不记得我了?”   “那我也是没有办法……”   小七在李氏身边坐了下来,本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其他几个兄长平时在长安也不回家?这次大概也就是碰个面就走的事,没想到一开口就被识破了。   “不过现在就记住了。”她望着眼前人?“六哥……之前一直是在长安?”   “嗯。”   “这次回洛阳?是回来过年的吗?”   冯六郎笑起来,“是啊?好久都没有回来了。”   一提起过年,李氏突然想起了什么?关切道?“对了,这次皇上召你们回来,是能在家里待多久?娘得好好安排一下——”   “不用……”   “怎么不用,到年节的时候事情就多啦?现在不提前打点——”   “这次我们回来就不走了。”冯六郎说道?“我们都是把在长安做的事全交接完再走的——二哥和三哥听说爹最近在尾闾山,所以先去山上找他去了,我就先回来把消息告诉您。”   李氏原本握在手里的剪刀啪嗒一下落在地上。   “那……那就是说……”   “虽然回来以后,我们具体要调任的新职还没有消息,但看起来之后应该是不用再回去了。”冯六郎笑道?“说不定圣上把我们一股脑儿地放去平妖署,以后我们几个就都去给五哥打下手了——”   李氏一时间有些哽咽?她站起身去到门外,两手合十对着天穹低声喃喃。   “娘……”冯六郎正想着该说些什么?李氏已经回过身来。   她眼眶完全红了,脸上也没有了先前的笑意?看起来反而有些伤心和生气。   “娘这是……怎么了?”冯六郎问道。   “你们几个也真是的?”李氏伸手拭泪?语气中突然多了许多埋怨,“这三年我给你们写了多少信啊,一封也不回,你们都怎么想的?你们是在长安当值,又不是去戍边,怎么就一点消息都不知道传回家的?”   “桃花卫那边——”   “桃花卫那边报的消息能算什么消息,除了知道你们还活着还能知道什么?”   李氏越想越觉得生气,这股委屈突如其来,让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原想着这三兄弟难得回家一趟,这一趟还不知道能待多久,别的什么暂时都可以不计较……   如今知道他们几个今后就要回到洛阳,一家人可以不用再分别,李氏只觉得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但这阵喜悦过后,紧接着的就是怨怼。   “我们都不知道您寄了很多信来。”冯六郎有些为难道,“那些家书厚厚一摞,都压在驿站了,我们都是前几天才——”   “那你们也该给家里写信啊!”   “……其实写了。”冯六郎叹了一声,“娘先别伤心——”   “既然写了,我怎么一封也没有收到?”   冯六郎一时间难以开口,只要默默望着李氏,等母亲这一阵情绪先过去。   “哥哥们要回来……是开心的事呀。”小七在一旁给母亲揉起肩膀,“娘你怎么先发起脾气了呢……”   李氏哼了一声,她俯身把地上的剪刀拾起来,继续剪手里的药材。   冯六郎把母亲手里的剪刀和怀里的竹筐都抢来放到自己怀里,不由分说地接着母亲的手开始干活儿。   小七这时才留意到他们手中的东西——想来这就是那股奇异药香的源头了,她捏了一小撮,放在手里仔细地嗅着。   “听说阿姐今年成婚了,”冯六郎一边剪药一边开口,“她和姐夫呢,娘一会儿带我去见见他们吧。”   “他们现在不在家里,在山上,”李氏抹了抹眼泪,“不过就算回来了,也不长在家住。”   冯六郎抬眸,“……那住哪儿?”   李氏笑了一声,“住魏行贞的府上啊,还能住哪儿。”   “魏行贞……”冯六郎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名字,“他没有入赘吗?”   “你这个姐夫本事大着呢……”李氏又叹了一声,想起昨日冯易殊说的那番话,她心里又觉得乱糟糟的。   不知道阿嫣现在在岱宗山上怎么样了……   “娘,你这是在剪什么呀。”小七把手伸去李氏面前,“这个藤皮闻起来怪香的。”   “这是山鲛,又叫山泉客。”李氏答道,“你祖母祭日快到了,我先准备着。” 第十七章 等待和拖延   小七有些懵懂地应和了一声。   印象里每年小雪前后,冯远道确实都会专程上一趟岱宗山,说是祭奠母亲。   大周将祭祖看得很重,每年的清明重阳基本上都有流程繁复的祭祀活动,遇上父母的忌日还要三日不食,以寄哀思。   但冯远道的举止和其他人不太一样,遇到大的祭日家里上上下下固然都不能松懈,但在冬日里冯黛忌日的那天,他总是一个人驱车上山,身边除了一个冯谅,别的人谁也不带。   而每年从山上回来以后,他也还是该吃吃该喝喝,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祖母忌日……准备这个做什么呢?”小七问道。   “去山居附近焚烧祈福,因为你祖母喜欢山鲛的味道,”李氏伸手在竹筐里翻拨,看还有没有未剪的大块藤皮,“你爹别的事老忘,这事儿还算他上心。”   小七点了点头,没想到冯远道竟然还有这样的习惯。   “是好闻哎,”她又抓了几片放在手心,“我能拿一点回去熏屋子吗——”   “那可不行,”李氏抓起小七的手腕,把她手里的藤皮全都抖落回竹筐里,“要在平时,剪山鲛这种事都是你爹带着冯谅去山上做的,你姑婆每次闻到这个味道都要伤心,大过年的,别惹老人家心里不好受。”   “那娘你还在屋子里剪这个……”   “你姑婆这不都快半年没回来了吗,剪完了这些打开窗透透气,不会留下什么,”李氏很快接道,“再说了,这些山鲛都是之前梅先生——”   话到一半,她突然停住了。梅先生三个字不经意地蹦出来,让她自己心里也跳了一下。   小七和六郎同时望向母亲,“娘你今天是怎么了,老这样突然心事重重的……”   李氏叹了口气,“就是后怕。”   小七没有听懂,“娘是在怕什么,怕梅先生治不好爹的腿——”   “今后在家里都不要再提这个人了。”李氏打断道,“总归先前为了给你们父亲治腿家里新备了好多药材,物尽其用吧……别浪费。”   小七更加不解,显然有什么事发生了但母亲不愿讲。   她想了一会儿,起身道,“娘你和六哥慢聊?我去五哥那儿看看……”   “别去了?他不在。”李氏轻声道,“昨天下午就被宫里的人接走了?这会儿应该和你姐姐一块在陛下的行宫里呢。”   小七一怔?“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李氏回答,“等吧?也只有先等了。”   ……   岱宗山上,冯嫣独自坐在屋子里翻阅魏行贞摊在桌上的邸报。   七八个琉璃盏和瓷碗盛装着她今日的早膳?冯嫣的筷子始终放在一旁没有动。   不一会儿?有宫人低着头进屋,“公子,六符山那边来人催了,问您这边还要多久。”   “粥太烫了。”冯嫣没有抬眸?“我在等它凉。”   年轻的宫人有些欲言又止?但还是应了一声,退下了。   过了许久,冯嫣的目光从邸报上移开,她抬起头,伸手拿了调羹?可她指腹才稍稍碰了碰碗壁,就又把碗筷放了下来。   冯嫣望向门口?轻唤了一声,“来人。”   有宫人立刻从外应声?“公子有什么吩咐。”   “粥又凉了。”冯嫣说道,“拿去热一热。”   “……是。”   两个宫人缓步入内?低头将冯嫣桌上的碗碟全都撤了下去?瓷羹玉箸偶尔会碰在一起发出轻微的细响?每当这时,冯嫣的眉心就会稍稍颦蹙。两个宫人余光望着不近人情的冯嫣,手上的动作都不约而同地有些发抖。   她们等着冯嫣的斥责,但看起来识渺公子好像也没有要发火的意思。   等两人终于把碗筷都收好了,她们面朝着冯嫣缓缓往后退出房间,把门带起以后,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太吓人了。”一人小声道,“这都今天早上第几回了?”   “我没数啊,第六还是第七回 了吧……这到底是想干什么呀。”   另一人刚要回答,迎面就走来几个巡逻的侍卫。   两人噤口不言,等人走过以后,一人才道,“我看,反正公子吩咐了什么我们照做就是了。”   “哎,”另一人战战兢兢,“原想有到贵人面前伺候的机会是个好事呢,我就说么,好事就不会这么平白落到我头上。”   “别计较了,他们拢共也在山上待不了多久,我听说宫里的情形更可怕,不像咱们,一年就煎熬这么几回——”   两人说着话转过回廊,迎面就看见冯老夫人站在相离不远的地方,目光平静地望着她们。   “老夫人!”两人脚下一软,手里的托盘险些落在地上。   冯榷看了看两人手中端着的杯盏碗碟,“……阿嫣这是到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吃么。”   “是……”其中一人才点了头,又立刻摇头辩解,“啊不是,是奴婢们没有伺候好,端来的东西不是太烫了就是太凉了,不合公子的心意。”   冯老夫人伸手碰了碰碗,“是有些凉了,去热热吧。”   “是……”   两人刚要起身,忽然又听见冯老夫人开口,“提醒你们一句,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宫里,背后议论主子,都不是什么好事。”   两个年轻宫人如堕冰窟,还没想好要怎么给自己找补,冯老夫人已经带着自己的侍女穿过她们,径直往前去了。   老人很快来到冯嫣的门前,她轻声叩门,才喊了一声“阿嫣”,冯嫣就来开了门。   “您怎么过来了……”   冯老夫人没有回答,她跨进屋门,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屋舍。   “魏行贞不在?”   “嗯。”冯嫣点了点头,“今早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走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和朝臣一起到祭坛了吧。”   不论这几日出了多大的变故,孙幼微此番上山始终是顶着祭祀的名头。   该做的事,还是一件都不能少。   老人连山露出些许无可奈何的微笑,她没有坐下,而是转过身望向冯嫣。   “就因为魏行贞不在,阿嫣,”冯榷的声音带着一些失望,“你现在,连我也不敢见了?” 第十八章 最适合谈话的地方   平心而论,冯嫣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今早孙幼微去祭坛祈福,魏行贞和她本该一并同往,然而那时唐三学却特意过来传旨,说今日的祭祀一切从简,魏大人位居凤阁之首,不能缺席,但念及今日外头风雪甚大,陛下准许冯嫣就在行宫之中休息,就不必外出了。   两人几乎都觉得有些蹊跷。   但事到如今,已是不得不防。   在离开之前,魏行贞在这间屋子里做了些手脚,只要冯嫣在待在这里,但凡出现什么风吹草动,他都能知晓。   祭天祈福虽然耗时长久,但除了头一个时辰需要随时留心配合几位天师的安排祷祝祈词之外,剩下的就是站在那里默然等候祭典的结束——那个时候,他就能脱身。   “姑婆怎么会这么想……”冯嫣垂眸,“我人已经在这里了,就算我避而不见,您不是也能随时到我这里来吗?”   “那你一早上都是在拖延什么呢?你难道不是想等魏行贞回来——”   “姑婆又说笑了,”冯嫣抬起头,“冬日的祈福是半日就能结束得了的么?我即便真想拖延,拖这么一时半刻,又有什么意义?”   冯榷稍稍吐息。   “反而是我有些好奇,”冯嫣轻声道,“清晨唐公公才来传达陛下的旨意,说今日山上风雪甚大,陛下体恤我,让我在屋中休息,结果前后不出一个时辰,沉香就来了,说让我用完早膳之后,就去行宫的偏殿等您——您是想故意支开魏行贞吗?”   “这才是无稽之谈!”冯榷冷声道,“阿嫣,我们什么时候变得像现在这样相互猜忌?这二十年的祖孙缘分……你扪心自问,难道还比不过你相识不到半年的夫婿?”   “姑婆……一定要我在这两者中做选择吗?”冯嫣用很轻的声音询问,“难道它们,不是可以同时保全的东西?”   冯榷皱起了眉头,她闭着眼睛,轻轻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不说这些了。”老人轻声道,“跟我出去一趟吧。”   “您要带我去哪儿呢。”   “去一个适合谈话的地方,”冯榷轻声道,“有些事,或许让你知道会更好。”   冯嫣露出了不解的神色?“姑婆到底想和我说什么?非要到了地方才能说?”   “事关你的劫岁。”冯榷的声音冷淡下来,“你要我在这里和你讲这个吗?”   屋子里一片寂静。   门外就在这时候响起了叩门声?先前撤碗的两个宫人已经又端着热好的粥重新站在了门口?她们战战兢兢地喊了一声,就听见冯嫣温声让她们进来。   “公子?粥又热好了。奴婢们问过了厨娘,怎么今日这粥端来的时候总是不合您的心意?厨娘说因为厨房离这儿有些距离?因为怕粥在半路就冷了,所以盛出来的时候会故意让它烫口些——这次她没有留这个余量了。”   在将所有的碗碟全部摆好之后,两人往后退了一步。   “您看看……能入口么”   冯嫣望了老人一眼,“今早的这碗粥?姑婆能否让我好好喝完再走?”   “我不急什么。”冯榷答道。   冯嫣重新坐下来?她还是像先前一样伸手试了试碗壁的冷热,然后坐下尝了一口——然而只一口,她就放下了调羹。   “不行,这次端上来就是凉的。”她冷冷地推开碗筷,“一碗粥热了又凉?凉了又热,你们到底有没有用心?”   两个宫人当场跪倒?大气也不敢出。   冯嫣望着门外的风雪,将手中的调羹丢在了桌上。   “重做吧。”   ……   太阳一点一点地升了起来?冯老夫人真的再也没有催促过,她静静地坐在离冯嫣不远的一处椅子上?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来的孩子?是怎样明目张胆地拖延时间。   “罢了。”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老人站起身。   “姑婆要到哪里去?”   “回去。”冯老夫人轻声道,“有些事情你既然不愿听,那姑婆也就不讲了……”   冯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冯嫣的屋子,外头风雪再大,也不及她此刻心寒。   她想的始终是如何保住阿嫣的性命,可这丫头又懂得这份苦心么?   或许孙幼微昨夜的话也不无道理……   然而,未等冯榷走远,她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老人放慢了步子,但并没有回头。   不一会儿,冯嫣举着伞追了上来。   祖孙二人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而后又一同朝前走去。   冯嫣搀扶起老人的手臂,另一只手接过了一旁侍女手中的伞,两人在伞下低声说话,风声远远盖过了她们的声音。   这一幕也落在了不远处魏行贞的眼中。   他心中极大地松了口气——好歹是赶上了,就知道今日的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雪地里,冯榷异常沉默,对冯嫣抛来的许多话,老人都没有接。   她们沿着官道慢慢往前,冯嫣远远望见几个桃花卫在走廊上站着聊天,那些脸孔看起来都非常年轻,彼此聊天时,眼睛时亮着的。   “我从邸报上看到二郎三郎和六郎这几天就要返回洛阳了。”冯嫣突然开口,“姑婆知道这件事吗?”   “昨晚知道了。”   “姑婆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冯榷笑了笑,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冯嫣一眼,阿嫣能问出这个问题,那就还不算太糟糕。   两人慢慢离开了行宫,走去了山道——那里已经有马车在等候了。   “姑婆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六符园。”冯榷答道,“那里是……最适合聊这些事的地方。”   冯嫣怔了怔。   冯榷的侍女沉香已经重新拿回冯嫣手中的伞,等候着冯嫣上车,但后者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老人揭开车帘,望着突然犹豫起来的冯嫣,“你先前不是问,六符山的地下到底有什么吗?”   冯嫣目光微凛,“姑婆知道?”   冯榷笑了一声,“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看这世上也没有谁会清楚这种事情,但是从前——很早以前,曾经有人在那里问过和你一样的问题。阿嫣不想听听看吗?” 第十九章 预兆   漫天呼号的风雪中,杜嘲风站在祭坛的一侧,不时瞥向站在文臣之首的魏行贞。   祷祝官在祭坛的正中心吟诵祝辞,在庄严的乐声之下,烈火烹煮着铜器。   鼎镬中的牢牛蒸出带着肉香的白雾,只是香气还未飘散,就立刻被呼啸的冷风带走了。   每年冬至的祭祀一向如此——大周粢盛丰备,牲牷肥腯,既敬告列祖列宗时下民和年丰,君臣嘉德,也祈求上苍来年能够继续福泽这一方水土。   手握铃器的祭司吟唱着,沿着祭坛且歌且舞,所有人在静默中凝视着,等待着。   杜嘲风偷偷活动了一下衣袍底下的两只脚,站了一个多时辰,虽然不累,但是真的无聊。   明明这段时间压在他肩上的担子越积越多,但他却只能站在这里干等,顺便帮忙看着这个如假包换的“魏行贞”,以免出什么岔子——可祭祀是最讲规矩的时候,这能出什么岔子?   杜嘲风强行忍住了一个呵欠。   谁让他是天师呢……这种场合他要是不在,根本说不过去。   早知道也让魏行贞给他捏一个假人杵着……   四面的乐声慢慢停了下来,祭坛的另一头,两个士兵一前一后,扛着一个巨大的号角慢慢上前,编钟声停,但鼓声接上了。   杜嘲风心中有些振奋,看来这场冬祭的室外部分很快就要结束了——接下来,该由孙幼微向天发问,祈求上天给出来年的预兆。   这个过程是杜嘲风最喜欢的,一方面是因为它一结束,整个冬祭就可以转去大殿之内,孙幼微和朝臣会在御座上接见各州府的冬官,听他们讲述大周各地今年发生的农事,那并不是什么严肃的朝会,更像是一次集中的祥瑞献礼。   到时候虽然他一样走不脱,但却不必像现在这样站在所有人的最前头,那就能一边听着别人讲故事,一边私下忙些自己的公务。   而另一个原因?则是这个“上苍回应人间祷祝”的过程本身很漂亮?人们会在祭坛对面的山岗上拉起数不清的旗帜。   旗的一面是黑色的,用金线和银线绣着实心的日月和金龙?另一面则什么都没有。   冬日的岱宗山一般都刮西北风?所以当它升起的时候,寒风会吹起它的正面——金鳞向日?一派庄严富丽。   这即是上天给出允诺的象征。   不过很早以前,曾有一年在冬祭的时候风向突变?导致在女帝天问之后对面山林飘起一片黑压压的秃旗?那一年京中几乎没有哪个官员过了个好年,自那之后,众人除了对冬祭时辰的挑选更加慎重以外,还偷偷把一批单面金纹的黑旗换成了双面的——这样即便之后再发生什么意外?也好留些找补的余地。   沉闷的号声吹响?雪地上的众人不再分开站立,他们沉默地汇聚向一处,而后向着祭坛稍稍躬身。   凤阁首辅和六部尚书需要单独出列,杜嘲风与殷时韫亦然。   他们围站成一条浅浅的弧线,前面是孙幼微的背影?身后则是数不清的朝臣。   杜嘲风刚刚站稳,突然听见耳畔传来殷时韫的声音。   “魏大人这是第几次跟着陛下参与冬祭?”   “第一次。”魏行贞面无表情地回答。   “真巧?我也是第一次。”殷时韫说道。   杜嘲风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在此之前,站在我这个位置上的是我师父。”殷时韫接着道?“魏大人应该……还有印象吧。”   魏行贞颇为真挚地笑了一声,“嗯。”   杜嘲风心中大呼不妙。   这怎么还聊上天了……   他一边竖起耳朵?一边想着怎么插一脚让他们停下来。   余光里?他分明看见殷时韫的眼中多了几分寒冷——显然魏行贞刚才的微笑在他看来充满了嘲讽。   不要说是殷时韫了?就算是他自己,看见魏行贞这样一副温良恭俭让的表情都颇不习惯……   “我有时候很想问问,”殷时韫轻声道,“魏大人午夜梦回,想起那些因你而死的人,不会觉得害怕吗?”   魏行贞有些无辜地望着殷时韫,“没想过。”   “……”殷时韫微微眯起了眼睛。   杜嘲风咳了一声,“都安静些吧。有什么事,等祭典结束了再说,百官都在后面,你们俩在这儿聊天像什么样子。”   殷时韫颦眉,面朝着前方不再说话。   可没过一会儿,魏行贞又转头看向殷时韫,“殷大人觉得我该害怕什么?”   杜嘲风捏紧了拳头——人家都不说话了你怎么还在这儿找茬儿?   殷时韫冷笑了一声,“……没什么。”   魏行贞收回目光,“我想也是。”   殷时韫咬紧了牙,刚要开口追问“也是什么?”,杜嘲风便用训斥的口吻喊了一声他和魏行贞两个人的名字。   魏行贞也不恼,他收回了目光,表情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不远处,孙幼微已经起身,她接过了唐三学递来的玉槌,而后轻轻击打在祭坛中心的铜磬上。   铜磬发出与击打力道毫不相符的深邃鸣响,群臣在这时俯身而跪。   鼓声激烈起来。   在如同浪潮的乐声中,对面的山顶终于出现了数不清的旗杆,其中有三根极高,长约一丈,它们由灵力操控,此时所有的旗子都仅仅贴合着旗杆,侍卫们等候着孙幼微的下一次号令。   铜磬又响了一声。   为首的旗官大呵一声,“起!”   无数的黑旗在风雪中飘扬起来。   今日的天空阴沉万分,尽管此刻风向是对的,但在巨大的风雪中,黑旗上的金纹也着实显得有些暗淡。   百官已经在身后恭祝大周国韵昌盛。   在山呼声中,孙幼微望着远处的旗海,心中亦觉不祥。   但无论如何,她已经看见了上天的回应,于是她抬起手,正要敲下最后一记铜磬,以示今日冬祭已成,她突然听见些微不寻常的响动。   一阵似有若无的吱呀声传来,好像树枝即将被厚雪压垮前发出的声音——孙幼微望了望四下空旷的祭坛,周围根本就没有树,即便有,那样轻微得声音也会被风声掩盖……   她皱起眉,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什么。   然而下一刻,对面的旗杆断裂了。   最高处的黑旗迅速脱离控制,在怒号的狂风中,随风雪一起迅速飞向高空—— 第二十章 认不出的故人   所有人的呼吸在这一瞬都凝结成冰,但紧接着对面的旗官就迅速作出了反应。   有三五人几乎在同时跃起,向风中追逐飘零的黑旗,那片如同枯叶的旗子迅速被他们之中的一人抓住了。   那修士停在空中,他艰难地擎起旗子的两只角,让自己的身体如同一支悬停的旗杆,而后再次将黑旗扬起。   然而所有人都陷在了一种巨大的茫然之中。   面对这样的一幕,他们既不知是该发出喝彩,还是感到悲戚和恐惧。   雪地中的朝臣像是一群在风雪中迷途的绵羊,所有人惶然不安地站立着,他们把目光投向祭坛上的孙幼微,战战兢兢地等待着陛下的反应。   可是孙幼微手中的玉槌却迟迟没有落下。   女帝仰着头,望着风中的旗帜,她忽然觉得耳中一片鸣响,天地都安静下来,连风声都不存在了。   天空的西面在这时被风短暂地撕开一个豁口,金色的日光像是一道斜切的刀锋,落在半空中的旗面上。   金色的日月和龙纹突然泛起光华,一切有如神迹。   目视着这一切的朝臣有些已经忘却了自己的恐惧,在这神圣而肃穆的短暂一刻,他们仰望着半空中的黑旗,难以言说的敬畏从所有人的心底升起。   地面上的旗官也已经迅速从不知所措中回过神来,他们重新支起了断裂的旗杆,旗官们彼此配合,并示意空中的那人慢慢往回靠拢。   在风雪中,暖阳像是一阵流动的水纹,掠过群山,也掠过孙幼微所在的祭坛。   擎着黑旗的旗官慢慢靠近了他的山峦。   她觉得自己好像又暂时恢复了知觉,握着玉槌的手也再次有了力气。   女帝望着慢慢回落的黑旗,等待着它再次被系回旗杆的一刻。   或许在那时落锤是对的。   头一次,在混乱发生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交头接耳,没有一个人开口询问怎么办,所有人都仰着头望着黑旗回归的轨迹,所有人都等待着铜磬的最后一声回响。   然而,一直平稳飞行的旗官,就在离旗杆十几尺的地方突然直线下落。   一切毫无征兆,人们还没有来得及觉察出眼前的异样,就听见山谷间传来一声惊恐万状的尖叫,在一记沉闷的撞击声之后,这尖叫声戛然而止。   这声音像是一道鞭子,猝不及防地抽打在所有人的心上。   孙幼微有些难以置信地往前走了几步?似是向去到祭坛的最边沿?去看看山谷中的景象。   然而走了几步,她停住了。   没有必要了。   没有必要了……   上天……   已经给出了答案。   她手中的玉槌就在这时跌落?一声脆响过后?玉槌摔得四分五裂。   ……   ……   冯府的宅门口,等候着丈夫归来的李氏突然无由来地打了个寒战?她紧了紧自己的衣裳,刚要开始胡思乱想?就看见冯远道的马车出现在了街角。   李氏脸上一下就露出了笑容?只是碍于家门口的桃花卫,她不好出门去迎,只能站在门槛里望着冯远道的马车慢慢地停在门口。   等车停稳了,先下来的人是冯谅?他动作利索地从车后头取来一个小板凳给主子垫脚?而后才扶着冯远道从车里下来。   冯远道满面红光,显然非常开心。   李氏正要喊他,却见丈夫又转过身,好像车里还有什么人。   “爹!”小七已经跑了上去。   近旁的几个桃花卫目光都看着这边,但也没有阻拦?李氏见状,便也跟了上去?没走几步,就见冯远道又从车上扶了个瘦瘦高高的和尚下来。   李氏的表情登时僵在那里。   冯远道每次出远门确实都会搞这种幺蛾子?要么是别人哄他哪里哪里的山泉水被什么高人加持过,有驱邪避害之效?所以他一口气买了三四缸回来浇花;要么是路上碰见什么穷苦的制灯人?一时心软?就把人家一年的活计给包圆了。   李氏小户人家出身,最见不得冯远道这般不拿钱当钱,可那么多花灯堆着也是堆着,她思前想后,也只能等每年九月初在自家也办个花灯的灯会。   但那些东西都是死物,最坏也就是囤放在家里——这次他竟然从外面捡了个和尚回来!   关键回家之前,冯远道还一声招呼也没打。   李氏脸色发青地站在原地不走了。   冯远道笑呵呵地和小七说着话,对身旁的那个和尚还颇为恭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几个人才慢慢地往大门的方向走。   “湖韵,”冯远道脸上带着笑,“你看看我把谁请来了?”   李氏火冒三丈,但当着外面这么多人的面,她并不发作,只是冷笑道,“你可真有本事啊你,怎么没把尾闾山上的庙给我搬回来?”   冯远道收起下巴,“诶,这是什么话——佛门清净之地,哪是说搬就搬的。”   那僧人手持佛珠,望着李氏,脸上也带着几分慈善,“弟妹别来无恙。”   李氏听得拳头都握紧了——冯远道这还和人拜了把子?且“弟妹”两个字这人倒喊得热络,这是哪里的和尚这么没脸没皮!   难怪刚才冯远道马车还没到她就打了个哆嗦,原来是有这么个大麻烦在这儿等着呢……   “外头冷,我们快别在这儿说话了,”冯远道轻声道,“有什么事都进屋说吧。”   “慢着!”李氏忍无可忍,她冷冷地扫着眼前的僧人,“寒舍也没有收拾,师父贸然进去怕是不妥——”   “什么师父!”冯远道连忙打断道,“这是成翁啊!”   “什么成翁——”李氏刚要接着呵斥,自己却先愣住了。   成翁……   狄成翁?   那不就是……老国公?   她得脾气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凉水,这会儿一下有些缓不过神来。   再看眼前人,李氏皱紧的眉头慢慢舒展,又再一次拧紧。   不像啊,完全不像。   ——这也才十几年罢了,一个人的容貌,会变得如此彻底么。   僧人也望着李氏,垂眸笑了起来。   直到这时,李氏才感觉眼前人的眉眼,似乎确实和她印象中的故人有些相合。   她的手有些无措地捏住了衣袖,“国公爷?”   “已经不是了。” 第二十一章 祖与孙   几人穿庭过院。   “二郎和三郎呢?”李氏在冯远道身旁小声问道,“听六郎说他们俩去找你了,怎么没有一道回来呢?”   “回来了啊,就是没跟我回城,快到洛阳的时候他们俩直接去岱宗山了,”冯远道笑了笑,“还是要先去拜见姑母的嘛,估计明后天就到家了。”   李氏轻轻哦了一声,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这么长时间不见,二郎和三郎竟是还没有进家门就先上了岱宗山。   ……两个亲生的孩子,到头来还没有六郎贴心。   “小国公这次也是一道回来的,不过也跟着二郎三郎一起去了”冯远道笑道,“等过两天大家都回来了,家里该是热闹咯。”   李氏叹了口气,“……这都多久没有团聚过了。”   冯远道光顾着和旁边的老友介绍自家的庭院,没有发现妻子的低落,小七望见了,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一晚,狄成翁在冯家住了下来,赶了几天的路,两人都有些疲倦,晚饭后不久狄成翁就在仆从的引领下独自回了客舍。   六郎和小七也一路陪着父母走回思永斋。   冯远道原也想早些休息,可一回思永斋就不困了——这满屋子的山鲛香气让他好像一下回到了小时候。   他一下抱起李氏放在桌上的竹筐,对着妻子连声道谢,然后披着厚斗篷就跑去了后院。   “爹是要做什么去——”小七刚要追问,但冯远道已经没影了。   李氏笑了一声,也转身往屋里走,“就知道你爹是这个反应……”   六郎看了看冯远道离去的方向,“娘,我们能跟去看看吗?”   “去呗,有什么不能看的。”   小七:“娘不去吗?”   屋子里传来些许响动,李氏又重新抱着两身旧斗篷走了出来,“我才不跟他折腾这些……你们披着这个,小心冻着。”   两人一边走一边系斗篷的颈带,异口同声地应和着,迈着大步跑出了屋子。   李氏跟到门口,“也别在外头待太久,听到没?”   “知道了!”   ……   就这么一小会儿,冯远道已经指使冯谅,在后院背风的地方架起了一个小火堆。   小七小跑着跟去父亲身旁,为了不让斗篷漏风,她两手一直紧着身前斗篷的毛边。   六郎一路跟在她的身后,两个人在火堆前一起停了下来。   “谅叔在这生火是要烤什么?”小七问道。   “哦?给山鲛褪皮。”冯谅笑着回答?“山鲛的皮烧起来不太好闻,所以焚香之前?要先过过火?把皮去了。”   正说着,冯远道已经卷起了过腕的绒袖?他用半臂长的铁夹钳起一根拇指长的山鲛条,轻轻在火焰的边缘晃了一下。   小七听见一声轻微的爆裂声?等冯远道将过了火的山鲛重新丢回掌心时?山鲛皮已经发黑、卷曲,轻轻一碰就剥落了下来。   “……好香啊。”小七小声感叹。   被灼烧以后,这些小小的枯藤突然散发出一股与从前全然不同的辛香,小七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却一下被外头的冷风冻了个激灵?猛地打了个喷嚏。   冯远道连忙伸手护住了身旁的山鲛,“啊你小心一点!”   小七半张脸缩进了斗篷里,坐去了冯远道的旁边。   六郎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伸手问可否让他也试试,冯远道把铁夹交过去?在一旁悉心指导。   六郎很快上手,又转身问小七要不要来?小七摇头谢绝,只是道?“能再给我一小把烧过的山鲛吗?”   冯远道抓了一把递给女儿。   “这批山鲛好啊,不愧是梅先生找来的药材。”冯远道感叹。   “是啊?”冯谅附和道?“毕竟是太医院出来的?有门道。”   冯远道连连点头,“真是,这么新鲜的山鲛,感觉大了以后就没再见过了……”   小七往父亲那边靠了靠,“这都是为祖母的忌日准备的吗?”   “是啊。”冯远道拿铁夹稍微捅了捅火,“对了,这事儿就不用在你们姑婆面前提了。”   “为什么?”小七眨了眨眼睛,“难道这件事一直是瞒着姑婆的吗?”   “那不至于,”冯远道叹了口气,又笑,“家里哪里还有什么事瞒得过她呀……是你姑婆和你祖母感情好,所以这些年一直没走出来,这些事你们这些做小辈的,能不提就别提了。”   小七坐直了背,她今早听李氏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就想问了详情了。   “六哥见过祖母吗?”小七突然看向六郎。   冯六郎摇了摇头。   “六郎哪里会见过,你们祖母去世的时候,阿嫣都还没出生,”冯远道笑了笑,他看着火光,低声道,“也是天意弄人啊,撑了那么久,差一点就能见到孙女了……”   小七若有所思,“她是病逝的吗。”   “也不算吧,就是身体弱,一直也没调理过来。”冯远道答道,“你祖母平时不怎么出门,除了去岱宗山六符园守陵,就是待在家里。”   六郎突然笑了一声,“……那不是和阿姐一样?”   小七一怔——对哦。   冯远道也笑起来,“是有点,但还是不太一样……”   回想起都已经不在世上的双亲,冯远道的脸上慢慢浮起一些温情。   阿嫣的秉性确实和母亲很像,虽然她们都经常一个人待着,但母亲冯黛既不侍弄花草,也不抚琴烹茶,听长辈说,冯黛唯一的爱好就是制香,但那也是很早很早的事情了,那些制香的原料和工具一直堆放在家里落灰,冯远道记事以后,很少再见母亲碰过。   冯黛总是在读书,读一些晦涩、艰深的典籍,冯远道尝试过去理解母亲的世界,但那实在超出了他的所能。   有时候冯远道望着女儿,确实会想起母亲的影子,尤其是在冯嫣开启了灵识以后,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也变得不爱出门,总是一个人郁郁寡欢地站在院子里。   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缘由,冯远道从那时起格外愿意去教冯嫣如何照顾花鸟——在他因为自身平凡而颇感自卑的少年时代,正是这些东西驱散了他许多孤独。   也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冯嫣也是他这么多孩子里,唯一一个对这些事情感兴趣的人。 第二十二章 一点遗憾   说到底,两个人的底色不一样。冯远道如此想着。   母亲是与尘世完全疏远的,阿嫣不一样,阿嫣活泼得多……她不爱见人或许是随着她的长大而慢慢生发的性情,但在她身上,始终有一种不曾在母亲身上见到的生机。   看着冯嫣一点一点长大,冯远道觉得自己心里的某个缺口慢慢弥补。   如果说母亲的早亡确实给他带来过什么遗憾,大概就在这里了。   他有时候忍不住会想,倘若母亲也能和他一起慢慢陪着阿嫣长大,那块横亘在她与尘世之间的冰山,或许也能消融一些吧?   只是世上没有如果了。   火焰在所有人面前哔哔剥剥地燃烧,小七望着父亲突然落寞起来的神色,不由得靠得离他更近了一些,“爹,你别伤心。”   “我不是伤心,”冯远道说道,“我就是有点感慨,日子过得好快……一眨眼就二十年了。”   他看了一眼小七和六郎,“你们一下就这么大了。”   小七撑着脸,“为什么每年祖母忌日您都要上山焚香呢?”   “这是她临终前唯一的心愿……反正也不麻烦。”冯远道轻声道,“我小时候啊,经常跑去你祖母的书房里玩,她反正就一直待在那里,整个屋子都是山鲛的味道——她最喜欢在屋子里点山鲛了。”   “祖母就只说了一个愿望吗?”小七眨了眨眼睛,“是她亲口对您说的?”   “嗯,是啊。”   “好奇怪的遗愿……”小七喃喃着道,“但我记得姑婆上次说,长陵是不准冯家的男人进的……爹是去哪儿烧?”   “不在长陵,焚香的地方就在咱们家的山居旁边,那个位置也是你祖母亲口定的。”冯远道一边说着,一边将去了表皮的山鲛装进身边的瓷罐。   回想起母亲临终前躺卧在床榻上的模样,冯远道的眼中又稍稍有些温热。   “她走的时候特别安详,脸上都带着笑,”冯远道轻声说,“许多人都想来看她,但她谁也不见,就吩咐我不要忘了这件事……她说她没有遗憾,不管怎么说,都算是善终了。”   小七没有说话,只是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   “那姑婆为什么没有走出来呢?”她小声问道,“这也不关她的事嘛……”   “哎呀,老一辈的事你们就别管啦!”   小七笑了笑,“……是不是爹你自己也不太清楚?”   冯远道撇撇嘴,“那我有眼睛,会看的嘛,你姑婆一辈子都没有嫁人?就守着长陵……无非是在替你祖母继续去担她没有担完的担子罢了——每个人有自己怀念的方式?你们不要去打扰。”   小七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   “上次去长陵的时候都没有留心祖母的墓碑,”她轻轻舒了口气?“下次再有机会?我专程替您去拜一拜——”   “什么替我,”冯远道打断了女儿的话?“你本来就该好好拜一拜。”   冯六郎在一旁道,“听说祖母是她们那一辈里最出挑的修士?七妹不如去求她保佑你尽早开启灵识。”   “哎对?”小七连忙点头,“保不齐老人家就应了我呢,毕竟咱们自家人,是吧?”   冯远道笑起来?“那可不一定?我劝你不要。”   小七表情稍稍凝住,“……为什么?”   “你祖母在我小时候就经常和我说,普普通通有福气,”冯远道看着小七,“说不定你本来过两年能开灵识?结果老人家在天之灵看了看,决定也把这福气给你——”   小七和六郎都大笑起来。   几个人在雪地里坐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大家一道把所有的山鲛都处理了之后,便沿着小路慢慢往思永斋返程。   雪夜里的老少有说有笑?北风一夜未停,将后院里那点山鲛的余香迅速吹散?连同着炭火的余烬一起带向更远的夜空。   ……   孙幼微的行宫大殿?彻夜灯明。   白天坠亡在山谷的旗官此刻静静地躺在殿堂之中?近旁站着桃花卫和戍卫司的长官。   死人的身上盖着白布,因为惊恐而扭曲的表情此刻已不可见,而大殿之内,所有活人的表情此刻都很复杂。   这间屋子里的大多数人,是直到今日才知道原来修士坠亡的案子到今天已经不是头一起,只是此前出事的大都是道行尚浅的新人,所以没有激起太大的水花。   今日死去的旗官不同,一方面他已经带了好几批徒弟,绝不可能在那种情况下出现什么低级失误,另一方面——女帝需要一个解释。   这样大的事,或许今日还能因为大雪封山而暂时不为人所知,然而用不了几天——明天?后天?甚至就是今日再晚些时候,消息就会传到洛阳。   等到那时,又该如何应对呢?   偌大的厅堂里站满了人,但是没有人敢在这时上前再说什么。   冯易殊也在人群之中——他一直踮着脚试图想要去看前面的尸体,可是他的官阶和这间屋子里的许多人比起来都不太够格,而且凭他的直觉,平妖署的上司应该不会想和这样的事情沾上干系。   孙幼微第一次对着朝臣发出了歇斯底里的怒火。   老人脖子上的青筋再一声声的叱责中凸起——从前许多人都觉得女帝阴晴不定的脾气叫人胆战心惊,而今她真的动怒,群臣心中得恐惧反而被驱散了一些。   大殿中没有人敢接茬儿。   孙幼微像是失去了理智,一遍一遍地要求不想干的人上前查探尸体,盖着白布的尸首被一次次掀开,露出底下已经被仵作解剖过的残尸。   淡淡的血腥味弥散在所有人的鼻间。   “魏行贞。”孙幼微陷在座位上,她目光暗淡,指着前方,“你也去看看。”   “是。”   杜嘲风见状,也当即请命上前,孙幼微绘了挥手,同意了。   这种情况,按道理“魏行贞”只要学着先前的那些人一样答一句“臣愚钝,看不出什么端倪”就可以了。   虽然这样可能免不了一顿劈头盖脸的痛斥……   “嗯……?”   杜嘲风听见身边的魏行贞发出一声不解之叹。   在寂静无声的殿宇之中,这声带着疑问的感叹分外刺耳。 第二十三章 旗官的死因   杜嘲风敏锐地望向魏行贞的一侧,“魏大人是看出什么了?”   魏行贞取出一块方帕捂住鼻子,对近旁的桃花卫道,“把这人翻过来。”   桃花卫们有些疑惑,“大人,他的后背没有什么伤痕——他是头朝下伏地摔死的。”   “我知道。”魏行贞半睁着眼睛,垂眸望着地上的尸首,“翻过来。”   “按他说的做!”御座上的孙幼微叱道。   两个卫官浑身都颤了颤,只得上前照办。   死去的旗官被翻了面,露出白到发青的后背,他颈脖的深棕色与之形成鲜明的色差。   两个卫官再次抬头望向魏行贞,等候他的下文。   魏行贞伸出左手,他四指并拢,隔空沿着尸体的颈向腰划出一条直线。   “切开。”   两个卫官怔了怔,而后立刻回头,望向站在角落的中年仵作。   仵作提着工具箱上前。   “魏大人想看什么?”   “他的脊骨。”   仵作稍稍皱眉——这个要求没有什么道理,断裂的骨头大都是胸腹那一侧,而死者的也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   但这个时候不必再计较这些了。   仵作俯下身,将工具箱打开,当着百官的面旁若无人地动手。   所有人都看着他的手,即便是在所有人都胆战心惊的时刻,他那双略显瘦削的持刀之手依然冷静而沉稳,没有丝毫动摇。   人们望着死者的皮肉像一件衣服一样被剥开,白骨森然带血,但众人一时间竟也不觉得可怖——仵作冷峻的气度,让眼前略显残忍的一幕显得无比庄严。   仵作抬头,“魏大人请看——”   “还不够,骨头也需要切开。”   魏行贞话音才落,一旁杜嘲风已经明白了他的用意,未等仵作询问缘由,他已经俯身取过仵作的另一支小刀。   在灵力的加持下,杜嘲风手中的刀像划开一张白纸一样,轻而易举地从中间将死者的脊骨切成两半。   果然。   “陛下。”杜嘲风回过头,“……确实有古怪。”   浮光扶着孙幼微起身,女帝眯着眼睛,慢慢走下的长阶。   冯易殊此时已经顾不得自己的站位了,他三两步冲到了人群的最前头,只是还顾及着最后的一点礼数才没有跑去杜嘲风的身旁细看。   但相隔这样的距离,已经足够他看清杜嘲风取出的一节骨头——在死者脊骨的内部,出现了一道道不寻常的黑色裂痕?仿佛是什么东西灼烧过后留下的痕迹。   孙幼微很快站到了杜嘲风与魏行贞的跟前?天师双手将截断的骨骼呈上。   人在灵识开启之后,修士的脊骨中间会多出一道通路?被称之为“灵髓”?是修士们一切力量的来处。   人死去之后,灵髓中残存的灵力会枯竭干涸?但像这样带着诡异裂纹的情形,所有人都还是第一次见——这简直像是什么东西从他的体内燃起了火?将他的灵隋毁去了   “这应该就是他今日罹难的原因——灵力在中途忽然耗竭?所以在飞行中突然跌落……”   杜嘲风眉头紧锁,他忽然想起什么。   “或许……之前几个莫名出了意外的修士,也是相似的死因?”   “先前的那几起案子……”孙幼微的声音带着几分虚弱,“是谁在查?”   桃花卫的人立刻上前一步?“回陛下?是臣这边。”   孙幼微望向他,“是否如杜天师所言?”   “这……臣等还没有切开骨头查验过——”   “那就……立刻去查验!”孙幼微的声音突然升高,听得所有人都为之一凛,“朕就在这里等。”   桃花卫的几个卫官立刻快跑着离开了大殿。   一直在一旁静默不语的殷时韫悄然将目光转向了今晚非常多话的杜嘲风。   在天师出列之后,众人的目光基本就全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谁也没有再去看指出这一切的魏行贞?没有人好奇为何一个司天台出身的文职官员为何能一眼看出死者的端倪。   在杜嘲风的配合下,魏行贞就这样不着痕迹地全身而退?在所有人因为诧异而窃窃私语的低声喧闹里,他收起方帕?已经站回了原处。   殷时韫有些在意地扫了魏行贞和杜嘲风一眼。   总觉得,今天的这两人看起来都有些不太对劲。   ……   长陵的地下?冯嫣跟在老人的身后?再一次来到了冯家女儿们的墓穴。   望着眼前半数被毁的石碑?冯嫣震惊到无以复加。   她左右张望着,不时停下来看向那些幸存的墓碑姓名。   即便还有三分之一的墓碑没有断裂,情形也还是不容乐观——这些石碑的表面都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裂痕,怕是再经不起任何震动。   直到冯嫣走到老人的身旁,看见石碑上刻着“冯黛”的字样。   “这是……”   “是你的祖母。”冯榷喃喃地说道。   冯嫣当然知道这是祖母的名字,她静静看着身旁的老人——冯榷的周身此刻浮泛起一阵复杂的潮涌。   怜悯,愧疚,憎恶,哀愁……   但老人身上始终贯穿着某种坚决而沉着的意志,像一条坚韧有力的缰绳。   “你母亲一直对我颇有微词,”冯榷突然说道,“对当年白无疾的卦辞,我知道她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   冯嫣轻轻眨了眨眼睛,在这件事上她有截然相反的看法——母亲恐怕并非是不信,而是太过相信,所以才会因为恐惧和担忧,拒绝承认所谓的劫岁。   老人接着道,“但你在八岁和十二岁都应了劫,只是她不知道罢了,八岁那年是遇上了陛下,至于十二岁……”   老人停顿了一会儿。   冯嫣接着道,“十二岁……我确实过得很平安。”   “平安吗?”老人转过头来,“那一年你在山上遇见了谁,阿嫣自己是不记得了?”   冯嫣心中微动——姑婆……应该不会知道她和魏行贞之间的纠葛。   是的,老人连瑕盈得“信使”之说都不曾相信,即便真的有人把所谓的前世今生告知给她,她大概也只会甩开衣袖,冷嗤一声“无稽之谈”。   冯嫣喉中微动,她想了一会儿,“……您难道是在说殷大人吗。”   冯榷笑了一声,“不然还有谁。”   冯嫣摇了摇头,“不,我和他——”   老人又低声道,“当年你偷偷跑出去那么多次,你以为我是真的一次都没有发现?”   这一次,冯嫣反而真的怔住了。 第二十四章 重蹈覆辙   良久,冯嫣仍是不可置信。   “您……都知道?那您为什么……”   冯榷脸上的笑意慢慢褪去,“你以前偷偷跑去崖边,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还有在山居的阁楼远眺,看别家的孩童在林间嬉闹……我都看着,我都知道……   “阿嫣心里也觉得苦闷吧?”   冯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个时候我也在想,到底要不要制止。”老人低声道,“到底还是没有忍心。”   “时韫是个好孩子,他心地好,为人也正直,你跟他待在一起,我心里是放心的——至少,当时确实是放心的。”   “……当时?”   “是啊,当时。”冯榷表情寡淡地笑了一声。   冯嫣只觉得手脚此刻都有些发冷。   即便老人给到的只是这么一点只言片语,她已经敏锐地觉察到了一些冯榷此刻还尚未说出的话。   当时是放心的,所以听之任之。   那么……   “狮子园的那天晚上,”冯嫣轻声问道,“您是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老人的目光又重新看回了姐姐的石碑,她伸手抚摸着冯黛的名字。   “世上的事情,没什么是新的,人总是在反复地、趟过相同的命运。”冯榷轻声说道,“如果不时刻留心,就免不了要在同样的地方跌倒。”   冯嫣看向老人,“……谁跌倒过?”   “我的姐姐。”冯榷目光温和地答道。   “她和你一样,都是被选中的那一个,而她也和你一样,策划过逃出长安的计划——虽然,不是为了她自己。”   “那是……为了谁?”   “为她的丈夫。”老人声音很轻,“那年她二十四岁,无论如何都想保住朝夕相对的爱侣。他们暗地里做着准备,但事情阴差阳错的,最后还是被我撞破了。为了安抚我,她有所保留地将献祭的事情告诉了我,希望我能为她保守秘密。”   听见“有所保留”几个字,冯嫣心中起了波澜,但她没有发问,只是安静地听。   老人接着道,“那是我最亲最近的姐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那些发生在其他深宅大院里的姐妹龃龉,从来没有出现在我们身上。她这样向我开口,我怎么可能拒绝?   “当时让觉得奇怪的只有一件事——既然要走,为什么她要留下来,和姐夫一道远走高飞不好么?”   冯嫣于是明白了过来。   “她没有告诉你代价?”   冯榷点了点头,“是啊,我想着,既然克夫的诅咒是假的,是谎言,那么我们把姐夫送走,人不就暂时救下来了么?但她没有告诉我们,如果姐夫走了,一切就会像里说的那样——由她来偿命。”   冯榷仰起了头,“她的计划真的做得很周密,就和你一样,她聪明,心细,把什么都考虑到了……   “但她没有考虑到一件事。”   “……什么?”冯嫣问道。   “她不知道我把她看得多么重要。”冯榷笑了笑,“我从来不觉得世上有哪个人值得她用命去换……所以后来,当我的祖母把实情向我吐露,并逼问我那个男人的去向时,我几乎没有什么犹豫,马上就说了。   “之后,姐姐和祖母两个人都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到她们再回到长安,所有的事情就都已经尘埃落定。”   “山上的祭祀结束了?”   冯榷点了点头。   冯嫣望着老人,“她……生您的气了吗。”   冯榷想了好一会儿,“她应该,是恨我吧?”   “我是在第一任姐夫死了很久以后,才知道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冯榷低声道,“原来在找到了那个男人之后,祖母带着他们俩上了山,她老人家没有任何隐瞒,而是把六符山的秘密原原本本地讲给了那个人听……   “中间究竟经历了什么纠葛我不得而知,总之最后,那个男人在姐姐的面前,自刎了。”   冯榷轻轻地吸了一口气,而后又缓缓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再之后,祖母把我召到跟前,将整个家族的秘密托付给了我,我那个时候才真正知道整件事情的厉害……难怪那个男人要自刎,任谁也承受不住这种罪恶。   “但姐姐和我,终究是没办法再回到从前了。”冯榷轻声道,“不过,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冯嫣望着眼前的石碑,“……您还没有回答我之前的问题。”   “哪个问题?”   “狮子园那晚……”冯嫣轻声道,“您会出现在那儿,不是巧合对吗?”   冯榷再次笑了笑。   “是啊,我只是把这个故事讲给了时韫听。”冯榷低声道,“我没有逼他做任何事,一切选择都在他自己……如果你们真的离开了,我也还是有办法把你们捉回来——只是,真的有必要闹到那一步么?   “如果他真的带你走了,摆在前面的无非就是几种选择,要么被捉回来解除婚约,要么你和他之间活下一个,或者一同赴死……   “时韫知道轻重缓急,他不会为了一时的欢愉,就放任你和他一起滑到万劫不复里去……在那个时刻,他懂得忍耐。”   冯榷看着冯嫣,“又或者,还有比这更好的路可以走吗?”   冯嫣站在那里,长久地沉默着。   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她很想问老人,为什么同样的话,冯榷愿意在三年前同殷时韫说,却不肯和她提及半个字?   但很快,她又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根本不重要。   或许是姑婆觉得时候还没有到,就好像在那块石头变红以前,老人对长陵里的一切一向讳莫如深,半个字也没有提及。   或许是姑婆觉得殷时韫沉稳、守信,能够沉得住气三缄其口。   或许又有别的什么原因……   总之有一些关于她的决定,始终是其他人在替她把握。   冯榷看了过来,“阿嫣又恨我么?”   冯嫣没有回答。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殷时韫无论如何都不能是你的第一任丈夫,”老人接着道,“因为我当年已经看过了一遍后果,不能再让你重蹈一次覆辙——如果你也要恨我,那便恨吧。” 第二十五章 穷途末路   看着姑婆的侧脸,冯嫣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三年前老人站在殷时韫面前语重心长讲述这一切的画面,她几乎能想象得到殷时韫听到这一切时渐渐苍白的脸颊。   原来他们是这么错过的。   原来那天晚上,承受着煎熬的人不是只有她一个。   冯嫣低下头,把脸埋在一只手里,她的声音稍稍有些颤抖。   “姑婆为什么……现在告诉我呢?”   “再拖下去,不管是你,还是魏行贞,都不会有好结果。”冯老夫人答道,“不要小看皇帝的决心。”   冯嫣笑了一声,“我能,再问您一个问题吗?”   “你说就是了。”   冯嫣迅速地擦干了眼泪,她调整呼吸,低声问道,“当初,您为什么要一力促成我和魏行贞的婚事呢?”   “那并不是我一力促成,”老人答道,“是魏行贞先向陛下请了的密旨。”   “即便是他请了旨意,如果您不认,陛下也不会强加给您吧。魏行贞名声不好,来路又不清不楚,我娘也竭力反对……您觉得他哪里合适我?”   “我不觉得他适合你,”老人答道,“但这样的条件,却正适合当你的第一任丈夫……只是我没想到,阿嫣你会对这个人也动真心。”   ——按照老夫人原先的想法,等到魏行贞死后,她无非再出面当一次坏人,挑明当初冯嫣与殷时韫的错过是她从中作梗的一场误会。   等到那个时候,还有什么能挡在这两个年轻人之间?   想到这里,冯老夫人稍稍颦蹙了眉头,“这才过了多久?你对殷时韫——”   “那天晚上他没有来,我们就不会有以后了。”   冯老夫人着实不解,她忍不住拿着手杖轻轻顿了一下地面。   “我刚才说的那么多话,难道你还没有听明白?那个时候他如果带你走,才是真正的穷途末路——”   “我要的就是穷途末路啊。”冯嫣轻声答道。   冯榷怔了一会儿,只觉得今天晚上的冯嫣是如此地陌生,又是如此熟悉。   眼前和冯嫣和记忆中的姐姐在冯老夫人的脑海中忽然重叠?让老人忽然打了个寒战。   “不说这些了?”冯嫣垂眸摇了摇头,“姑婆和我说说另一件事吧?你说有人也曾问过和我一样的问题?也是……我的祖母冯黛吗?”   “……是呢。”冯榷点头。   “她是怎么觉得的呢?”   望着冯嫣的眼睛,冯榷忽然感到一阵芒刺在背?此刻,方才那一阵令人颤栗的不适好像又忽然回来了。   “……您在害怕什么?”冯嫣突然问道。   冯榷看向了别处?“可能?今天不太适合说这个,以后吧……以后再说。”   “为什么?”冯嫣难得地追问,“明明今天是您——”   “太晚了。”老人答道,“我累了。”   冯嫣望着老人?过了一会儿?她慢慢转过身,沿着长陵的石碑一点点在昏暗的地下宫殿中漫步。   冯榷握紧了手中的手杖——讲完了当年的故事,她此行就只剩下最后一个目的了。   老人正要开口,冯嫣却忽然抢白,“其实姑婆刚才和我说的故事?我还有一个地方不太明白。”   “是吗,”冯榷的声音变得有些疲倦?“什么地方?”   “我就是在想,祖母既然已经决心赴死?后来为什么独自活了那么久呢?她不仅再嫁,还生下了我爹?直到我快出生的时候才去世……   “……到底是什么留住了她?姑婆知道吗?”   冯榷沉默了片刻?“或许是她,想开了。”   话一出口,老人便立刻有些后悔——她不该当着冯嫣的面说谎。   这只会欲盖弥彰……   然而冯嫣没有回头,只是沿着长陵中残存的石碑继续漫步,好像对一切浑然未觉。   冯榷望着冯嫣的背影,低声道,“如果是阿嫣,又会如何呢?”   “我吗?”冯嫣回过头来,“我也是会两头骗的那种人——但我和她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成功了。”冯嫣笑着回答。   冯榷只觉得心中的某根弦像是被重重拨动了一下,她浑身上下都警惕起来,“……成功什么?”   “姑婆别误会,我是在说一个梦。”冯嫣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我梦见自己救下了行贞,虽然代价是自己的性命——不过和有的人比起来,这已经是一个好梦了。”   冯榷有些怀疑地盯着眼前这个说话虚虚实实的孙辈。   一个梦……   真的只是一个梦而已吗?   “为什么要对魏行贞这么执着,你舍不得他死,无非就是再换一个罢了。”冯榷低声道,“还是他不愿意?”   “他确实不愿意……但主因在我。”   “你又在顾虑什么?”   冯嫣的手轻轻抚过一块断裂石碑略显尖锐的裂口,她垂眸凝视着地上空洞的黑色洞穴,“我就想知道,是什么东西要吃掉我的命——姑婆不好奇吗?”   “这没什么可好奇的。”冯榷的声音沉静下来,“不是什么东西要吃掉你的命,是我们生来就有要背负的使命,时候到了,就该承担起自己的那个部分。”   冯嫣没有接话,她绕着石碑走了一圈,慢慢走到了离冯榷最远的位置。   过了好一会儿,冯榷轻轻呼了一口气,“阿嫣。”   “嗯?”冯嫣抬起头来,忽然发现冯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一处侧门的旁边,“我们要走了吗?”   “在你同意和魏行贞和离之前,暂时就不要出去了。”老人缓缓说道,“留在这儿,对着圣祖,对着埋葬在这里的所有冯氏的先辈反思吧——我相信你会知道该怎么选的。”   冯嫣莞尔,“您要把我软禁在这儿?”   “我在救你的命。”冯榷冷声说道,“不要怨我,要怨,就怨你们自己开了个好头。”   老人往后一步退入门中,而后四面的出入口全部落下石门,只剩一条主干道还留着。   冯嫣认得这条路,往前走是冯氏女儿们的星辰,往后则是长陵的出口,唯一一处留给地下守陵人的屋舍也在那一头。   但想也知道,前后的出入口一定也已经被冯老夫人堵上了。   长陵里的烛火幽幽地闪烁着,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轻轻拂过冯嫣得衣摆。   等到冯榷走远,魏行贞才悄然从暗处的阴影里走出。   “阿嫣。”   冯嫣有些出神地站在原地,好像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魏行贞站到冯嫣跟前。   “阿嫣。”   “看看我。” 第二十六章 全都是真心   冯嫣始终没有抬头,她的两只手紧紧捂住了眼睛,但眼泪还是一颗接着一颗砸在地上。   冯嫣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么多眼泪,她不敢开口说话,怕自己一说话就要哭得更厉害。   这些眼泪像是雨水,一点一点地浸透她心中与殷时韫有关的那片废墟。   过去她把所有和他有关的一切全都抛在那里,很少回想也不敢回想。   ——退缩就如同背叛,她不能明白殷时韫的失约。   可是那些往日的温情,夏夜的星辰与山风,少年人在群山之中向彼此许下的赤诚之诺……它们曾经给她带来过前所未有的喜悦,所以当一切破碎的时候,冯嫣分明觉得,某一段漫长岁月里的自己也一并随之碎裂。   所有曾经用来抵御这世界的利刃全都反过来插向自己,生活把她高高举起的唯一目的就是将她再重重地摔下,好让她看清自己幼稚的依赖之心。   她没有力气也没有能力再去缝补,只能大刀阔斧地斩断所有与过去的联系,让一切薪尽火灭,只当旧我从此死去,往昔一切都是谎言,从今后一切只向前看——她把所有的事情都抛诸脑后,因此既不怨恨,也不原谅。   但今夜,那个已经被她掩埋的十二三岁的自己好像又重新苏醒了。   她不仅重新活了过来,且像从来没有受过伤那样,对着她热烈地高喊——   全都是真的啊。   那些昔日的真心并没有错付;   那些紧张又羞怯的等待也不是笑话;   即便今时今日一切已经无可挽回,她在过去曾经紧紧握住的那双手,也不是一厢情愿的幻觉……   魏行贞抱着冯嫣,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拍抚着妻子因为抽泣而耸动的肩膀。   等到冯嫣的呼吸渐渐变得平复,魏行贞感到她握住了自己的手。   “我没事。”冯嫣小声地回答。   魏行贞低下头看了看——这怎么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冯嫣靠在魏行贞的肩上,不让他看自己的脸。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转过脸来,对着魏行贞的耳朵小声道,“谢谢你来找我……我是被什么神明眷顾了吧。”   “你在说什么傻话……”   “不是傻话,是真心的。”   魏行贞笑了一声,“那阿嫣现在是什么打算?”   冯嫣沉默了一会儿,“我想先在这附近转转。   “以前每次来这里,都是姑婆带着,好多地方都没有仔细看过,我想这片陵墓应该不仅仅只有这几个地宫这么简单……今天刚好趁这个机会看看时不时这样。”   “好,那我们——”   魏行贞话未说完,冯嫣忽然想起了什么。   她往后退了一步,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拉着魏行贞往前走。   “你跟我来。”   两个人最后在冯黛的墓前停了下来。   冯嫣双手合十?一言不发地闭上了眼睛。   魏行贞看了看她?目光也扫向眼前的墓碑,他并不认识冯黛——事实上?越是靠近阿嫣出生的年份?他离长安的人就越远,以免将来等到自己真正需要抛头露面的时候被什么人认出。   但他确实对冯黛这个人有些印象?因为某次去天箕宫找白无疾和杜嘲风的时候,他曾与冯黛有过一面之缘。   梳着妇人发髻的冯黛牵着七八岁的冯远道慢慢走下石阶?坐在树上等人的魏行贞很快就在人群中发现了那双酷似阿嫣的眼睛——只是?细看之后,又发现完全不像。   冯黛的眼神完全没有神采,像是一具已经死去的行尸走肉,只在冯远道喊她的时候稍稍会有些变化。   她的两只眼睛如同枯井?既不笑?也不恼,永远平平静静地望着前路,激不起半点波澜。   等到冯嫣再次睁开眼睛,魏行贞看着她,“阿嫣刚才是在许愿么?”   “嗯。”冯嫣回过头来?“我请黛祖母记住我们的样子,希望她的在天之灵?能庇护我们。”   魏行贞再一次看向冯黛的墓碑,把冯嫣的手抓得更紧了一些。   冯嫣莞尔?也牢牢地扣住了魏行贞的手指。   面对着眼前从未见过的长辈,冯嫣莫名觉得亲切?她稍稍侧头?低声开口。   “当年她没能闯过去的坎?现在轮到我们了。”   ……   ……   次日一早,小七仍像前一日一样早早起床。   她像亲一日一样晨跑,也一样在经过思永斋的时候进屋给父母请安——冯六郎也已经坐在了屋中,在她进屋时笑着和她打招呼。   李氏还是愁眉不展。   小七笑嘻嘻地凑到母亲跟前去逗她开心,却被李氏刮了下鼻子推到一旁坐着。   她很快发现桌上有一封已经拆过的信,小七捡起来先翻去看了落款,发现那里署了两个人的名字,一个冯易康,一个冯易平。   ——应该是二哥和三哥的名字。   她一目十行地扫看起信中的内容,才读了几行,李氏就把信收走了。   “别乱动呀。”李氏把信折起来,   小七略略挑眉,“你收走我也看见了——山上是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他们信里说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是他们回不来,还是五哥和阿姐全都回不来?”   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李氏更加纠结。   二郎和三郎的信虽有两页,但后面写的那都是些让她和冯远道注意休息小心操劳的叮咛,至于为什么回不来,他们根本只字未提。   不过好在随信附上了一道陛下的手谕,围在冯府附近的桃花卫,如今已经散去了——这多半也意味着陛下先前的火气消了。   可是李氏仍不放心,从今天醒来以后,她的右眼皮一直在跳,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娘,你说话呀。”小七催问。   李氏叹了口气,“唉,大人的事,你就别管了。”   小七表情平静,原地做了几个深呼吸。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那我回屋去忙小孩子的事了,打扰了!”   李氏还没有回过神,小七已经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小七!”李氏喊了一声,但小七已经跑出了院门。   “娘别担心,”六郎站了起来,“我去追。”   “诶,”李氏连连点头,“你去看看她去哪儿了,要是回屋了就好——都这个当口了,她可别乱跑啊。” 第二十七章 偷运   小七一路狂奔回了自己的院子,她鞋也不脱,一头栽倒在床上,然后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槐青抱着三千岁走了进来。   “我刚看外头有个人跟着你过来了,不过看你进屋就走了——那是你六哥么?”槐青问道。   小七没有回答。   “又哭啦?”三千岁狐疑。   “没有!”小七愤愤不平地翻过身,“谁哭了,我有那么容易哭么?”   槐青笑着看向了别处,“……那不好说。”   “你们出去出去——!”小七站起身推着槐青的背就往外走,“都不要理我!”   槐青被推到门口,终是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可是今天听到了不少有意思的传言,特地来和你说的……”   小七动作微凝,“什么……?”   “岱宗山上的。”槐青说道,“府里的好几个下人都在议论,想听吗?”   小七怔了怔,而后用力地点了点头,“想!”   ……   洛阳城中,纪然骑着马在雪后的街道上行进。   他的腿脚已经完全康复,昨天就正式归队了,只是他原本的官袍已经在打斗中变得破破烂烂不能穿了。   新的衣服估计还要等半个月才能下来,于是纪然这几日索性换上了从前自己当司直时候的官服,虽然稍稍有些不合身,但非常御寒。   今天一早,他去平妖署亲自取了一份文件,得知冯易殊最近似乎一直在岱宗山上没有下来,纪然心中稍稍有些在意。   自从前几日地震之后,京中确实起了些传言,有不少骗子借机敛财,以至于官府衙门专门在城门口贴了告示,将这几日破获的十几起案子公示出来,提醒百姓小心。   转过某处街角,纪然看见前方的有两架马车,高大的骡子拉着几个沉垫垫的大木箱,四个男人前拉后推,车上还坐着老人和孩子,看起来像是普通百姓搬家。   纪然立着马停在原地,等候着一家人过去。   忽地有什么东西闪过他的眼睛,纪然还没有意识到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某种直觉上的违和感就让他驾马上前,挡住了着一家人的去路。   他飞身下马,取出腰间的令牌向为首的男人示意。   “大理寺办案,你,还有你?停车靠边。”   几个男人面面相觑?表情都有点懵。   “大人……我们都是小老百姓,在洛阳做了几年木工活儿?现在年节快到了?打算回乡下老家——”   “那是你老婆孩子么?”纪然指着车上的人问道。   “对。”   “让她们下来。”纪然没有半点要退让的意思,“我要检查行李?把你们的箱子——”   话还未说完,为首的男人已经偷偷抓住了纪然的手臂。   纪然皱起眉头?“干什么?”   “这些银子?请大人拿去喝酒。”那人脸上露出一个懂事的微笑,“都是给上头大人办事的,这大冷天的,大人您还这么尽忠职守?真是辛苦啊。”   纪然接过钱袋?在手里掂了掂——凭这分量,少说也是二十两银子。   一出手就是一个三口之家足以度过一年的银钱。   纪然轻笑了一声,他收了钱袋,“你们是在给哪位大人办事?办的什么?”   “这就,不好说了……”   见纪然收了钱?却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几个男人彼此看了看?想着眼前的这个司直是不是有点想狮子大开口——或许该给他来电硬的。   然而还没有等他们想好对策,一阵尖锐的哨声突然响起——纪然不知什么时候从怀中取出一个竹哨?放在嘴里吹了起来。   不到一袋烟的功夫,这条街道已经被官兵围了起来。   几个男人这时才知道自己碰上了硬茬?他们被反手扣在路边?眼睁睁看着纪然指使官兵打开了两辆马车上的大木箱子。   在一些洗得已经发白了的棉衣下面?官差们很快搜出了许多珠宝玉器。   纪然一声令下,余下的马车不再进行当街的搜查,而是全部贴上封条,准备解送官府。   他重新走到先前的几个百姓面前,“现在可以说了吗,你们是在给哪位大人办事?”   为首的男人哼了一声,看向别处。   “我们的案子,还轮不到大理寺来审。”   “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纪然笑了一声,“案子但凡落在我手上,就没有不水落石出的道理——现在说,算你配合办案,要是想等着你背后的人来捞你,我告诉你——你和你家大人,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纪然的话掷地有声,叫眼前几人听得心里有些犯嘀咕。   “……敢问一句,”那男人略有触动地看了一眼纪然身上司直的衣服,“官爷是在大理寺哪个衙门办差?”   “你还知道大理寺底下有几个衙门啊。”纪然两手抱怀,“大理寺少卿纪然——听过么?”   几个男人不约而同地哆嗦了一下。   ——要命,今天真的撞上铁板了!   “带走!”纪然呵道。   众人正要动身,忽地有人远远喊了一声“纪大人”,纪然回过头,见一人穿着绸衣的中年人往他这里跑。   等此人跑近,不仅是纪然,在场的大部分都认出了这张脸。   ——岑府的管家,徐康恩。   “哎呀,哎呀……这……这真是误会呀!”他看着被封起来的马车,脸上露出讨好又尴尬的微笑,“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有什么事,徐管家等到了衙门再说吧。”   “哎——纪大人!”徐康恩变了脸色,“您别着急啊,这真是误会——”   “是不是误会,等立了案,一查便知。”纪然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让开。”   “我就直说了吧,纪大人,这两车箱子里,有一箱还是贺老爷托我们一道运的,您不看僧面看佛面,真要等立了案,有些事情就真是没有半点余地了呀。”   “有意思……”纪然眯起眼睛,“来人!”   近旁几个官差立刻听令上前,徐康恩见状,以为纪然大抵是准备抬手放人了,他正赔着笑,想着一会儿该说些什么吉祥话,就看见纪然突然伸手指着自己。   纪然声音冷厉,“把这个徐康恩抓起来,一起带回衙门候审!” 第二十八章 无处不在的偶遇   前后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官差们已经人赃并获地将疑犯和几个箱子,一并押进了京兆尹衙门的前院。   京兆尹邢坚今日正巧不在衙门里,纪然看着几个疑犯被收押待审。他并当场录了口供,将今日街上的经过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并一式两份地拿走了自己的那份供词——这几乎算是明说他会追踪这个案子的后续进展了。   如此一来二去,约莫一个时辰之后,纪然才离开了京兆尹衙门,重新策马往大理寺的方向赶。   然而这一次他依旧没有走远,马蹄才刚刚在雪地上踏起来,有人就冲了上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纪然心中一惊,当即狠狠勒住了缰绳,座下马儿受惊长嘶,纪然才调转马头,就听见身侧有个衰老的声音很是亲热地喊了他一声“小少爷”。   纪然怔了怔,在马背上回过头来——眼前人他认得,那是父亲身边的长随贺琏。   贺琏比纪然的父亲还要年长一些,如今看来已经有些老态,脸上的皱纹在笑起来的时候尤为明显。   纪然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个长随,不,应该说是自从十一岁离了贺家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和贺家人打过交道。   但在他寄人篱下的那几年时间里,贺琏几乎是全府上下待他最好的一个。   至少在贺昀州的续弦指桑骂槐的时候,这个长随会偷偷走到房间里,悄无声息地捂住纪然的耳朵。   在那段时间里,这个慈眉善目的长随常常说,“等小少爷长大,就好了。”   纪然望着眼前人,或许是因为刚才那一句久违的“小少爷”,这些一直尘封的往事突然翻涌起来。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低声开口道,“是你啊。”   贺琏笑了笑,“是,老爷让我过来一趟……”   纪然没有下马,他依旧板着脸孔望着前方,明知故问,“什么事?”   “老爷说,许久没有见你了?眼下年关将至?他想——”   “他要是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就到大理寺来找我吧。”纪然低声道?“我们没什么好见的。”   “小少爷!”贺琏连忙抓紧了纪然的缰绳?“您无论如何,今天中午也赏脸跟我走一趟——事情要不是真的很麻烦?我也不会舍下这张脸来找您,就这么空手回去?我没法和老爷交差啊……”   “回去告诉贺老爷?叫他不要白费功夫了。”纪然冷声打断了贺琏的话,“我早上刚扣了两辆车,人还没到京兆尹衙门,岑府的管家就赶到了现场;这会儿出了衙门?你们又把贺昀州搬了出来——既然知道事情麻烦?那当初就不要铤而走险啊。”   眼看纪然打马要走,贺琏紧紧抱住了马脖,“您——您误会了!”   “误会什么?”   “老爷真是有事要和您说——是关于太太的事——”   话音未落,纪然一记马鞭打在了贺琏身旁的空地上,贺琏吓得当场松了手。   “不要提我娘。”纪然冷声说道?他踢了一脚马肚,喊一声“驾”便绝尘而去。   贺琏没有办法?当即在雪地里跪了下来,他向着年轻人的方向大喊?“求您了!小少爷!”   马蹄声仍在远去,马背上的人也没有半点要回头的意思?贺琏有些着急地抓耳挠腮?唉声叹气地低下了头。   但没一会儿?马蹄声又临近。   贺琏抬头,见纪然骑着马回来了,“他说要在哪里见我?”   “玉烛楼!”贺琏连忙道,“雅座都订好了,您去了一问便知——”   纪然再次调转马蹄,这一次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玉烛楼外,小七抱着三千岁,和槐青一起进了这间酒楼。   槐青戴着斗笠,即便进了屋也没有摘下,他压低了冒檐,遮住了白发和金眸。   玉烛楼里人声鼎沸,非常热闹。   “客官这边请!”有小二热络地上来搭话,他有些在意地看了一眼小七怀里的狐狸,“……您几位?”   “两位。”小七有些心不在焉。   “好嘞!您这边请——”   小七才要迈步,怀里的三千岁突然开始蹬腿刨地。   “那个……”小七后知后觉地抬起手,“我们不坐大堂。”   小二回过头,“哦,那您是……”   “带我去……诶,去那个……”小七想了半天,“你们这儿最贵的厢房是哪间来着?”   小二怔了一下,“您是想去瑶池玉沥?”   “对。”小七点头,“对对,瑶池玉沥,就是这个。”   小二立即赔笑,“不巧,瑶池玉沥今天已经有人了。”   “已经有人了啊,”小七挠了挠脸,“那就没办法了,要不我们——”   她话还没有说完,三千岁又开始里发疯。小七一把捏住三千岁的后颈,一个板栗敲在它头上,   小二皱起了眉头,“您这狐狸……不会咬人吧?”   “不咬人。”小七再次把狐狸抱起来,“……订了瑶池玉沥的人现在人来了么?要是没来——”   “已经来了,人都坐里头了,不好再换。”小二笑着道。   小七沉下脸,“……你,知不知道我姓什么?”   “不知道啊。”小二道,“您姓什么?”   “我姓——冯。”   小二这下才听出原来眼前的小姑娘是想要挟自己,然而他在玉烛楼里送往迎来这么多年,见过的达官贵人有如过江之鲫,哪些人能惹哪些人不能惹往往一眼就能看出来——眼前这姑娘大概是没怎么做过仗势欺人的事。   这个气势……太弱了。   是不是姓冯另说,这洛阳城里姓冯的人多着呢。   本着谁也不得罪的心思,小二笑着道,“凡事都有先来后到,人家毕竟来得早,我们也不好赶人……不过,虽然瑶池玉沥今天有了人,天醇瀛玉却空着。这两个厢房都在三楼,除了朝向不同其他都一样……我看,您今日也不是为了赏日落、花灯而来,您看后者行么?”   小七回头看了槐青一眼,两人目光交汇,她点了点头。   “也行,就这个天醇瀛玉吧。”小七轻声道,“话说今天在瑶池玉沥的是谁?”   “这不好说,您要是想去打个招呼,我可以帮您问问。”   “算了,不麻烦。”   小七跟着店家一路上楼,还没走几步,迎面下来的一个中年人,那人一见她便放慢了脚步,临近时,他脸上带笑,喊了一声“七小姐”。   小七完全不认得这人,才想问他你是谁,对方已经匆匆忙忙地下楼去了。   引路的店家怔了怔,他重新看向小七,“您……是冯七小姐?”   “嗯,”小七应声点头。   小二这时才意识到她的那句“我姓冯”的分量——她是冯远道家的!   小七有些在意地看了看楼下离去之人的背影。   “刚和我打招呼的那人是谁啊?你认得么?”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小二躬身道,“那是贺府的管家啊。” 第二十九章 这很对劲   小七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也没有再理会。   这些大宅门里的管家大都有一双过目不忘的本事,“贵人”能忘事,但他们不能忘。   一府的管家会记得她是谁,这再正常不过了——她不像冯嫣那样深居简出,在外头见过的人多了,自然有许多人会认出她来。   进了天醇瀛玉的厢房,小七坐了下来,她冷眼望着面前的三千岁和槐青,“到底是什么传言,现在可以说了吧?”   三千岁举起爪子,“先点菜。”   “想的美!”小七起身挡住了三千岁看墙上菜名的视线,“你先说!”   “哎呀,一会儿边吃边说嘛。”三千岁跳到了桌子上,“我都三百多岁的人了,还会骗你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   小七立刻挪了步子,牢牢挡在小狐狸面前,“不行。”   槐青坐在一旁笑,“我也奇怪呢,三千岁你真要是馋得不行,这玉烛楼的后厨挡得住你?为什么非要把我们喊出来一趟?”   “什么话!”三千岁倏然转身,冲着槐青皱起了鼻头,“我是那种会去偷东西吃的妖么?!”   槐青笑哈哈地松肩。   偌大的屋子没有旁人,小七屏退了所有原本要站在这里伺候的侍者——如此,三千岁才好堂而皇之地上桌。   三人坐在一处,不一会儿店家在屏风后头询问菜肴,三千岁慢条斯理地报了一堆菜名,每一道菜都有长长长长的忌口,小七在一旁听得嫌弃地皱起了眉头,槐青则着实有些赞叹起来。   “你们不会就是把我哄出来然后骗吃骗喝的吧。”小七咕哝道,“我下次长记性了。”   “在家都关那么久了,出来透透风也好啊。”槐青笑道,“不过我们没有骗你,岱宗山这段时间确实不太平。”   “嗯。”小七两肘顶在桌上,她撑着脸看向槐青,示意自己在听。   “一是前段时间岱宗山上野灵异动,有人说可能是地下的灵河要上来了,当时岑家就有好几人借探病为由,连夜逃出了洛阳,前往金陵——这事儿你还有印象么?”   “有一点。”小七点了点头,“但陛下后来不是把他们全都抓回来严惩了吗?而且这次冬祭,陛下还亲自上山——”   “我们这几天就是听到底下人在议论,说岑府往外逃可能不仅仅是因为野灵的事。”   “那是因为……?”   “应该是厨房那边哪个婆婆家里有人开了灵识?一直在桃花卫当差?他说前段时间有好些人出了事,好些新人灵力突然衰竭。也不知是怎么了?就突然变回了普通人?被发现以后全都被辞退了。   “这不算什么,还有几个人?更惨,好端端地执行任务?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半路从天上掉下来摔成了肉饼,尸体拉回来以后什么问题都找不着——有桃花卫把这件事和之前新人修士灵力衰竭的事情联系在一块儿,就悄悄去验了尸体的脊骨,切开一看?发现里面是黑的。”   小七听得怔住了?“……还有这样的事?”   “是啊,有人猜他们可能是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也有人猜可能是种怪病……”槐青答道,“但现在正是多事之秋,这些事要是传出去了只怕民心更乱?所以不让说。”   “难怪岑家人要跑……”小七终于有些明白过来,“这些事现在是谁在查啊?我好像从来没听五哥说起过……”   槐青摇了摇头,“那就不知道了?等五郎回来,你可以问问他。”   “但问题是他们现在都不回来啊……”小七站起身在屋子里踱步?“今早二哥三哥还往家里写信呢?说可能还要在山上待很久。”   小七陷入了沉思。   最近真的非常奇怪?包括前几天的地震——她当时只觉得周围人对地震的关注就像日食月食一样,人们赋予给它们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了这些自然现象自身,但现在想起来,恐怕那场地震也确实说明了什么。   比方说,那真的是地震吗?   “待在洛阳根本什么都打听不到。”小七皱起眉头,“要是能上山去找阿姐就好了。”   三千岁挠了挠脖子,“你还是别去了,你去了也帮不上忙。”   小七深吸一口气——确实。   今天她能从冯家溜出来,还是靠着三千岁的本事,不然估计才踏出屋门,杜天师还留在冯家的几个暗哨就要拦住她问去向了。   “我回去问问六哥吧。”小七轻声道,“他说不定能听出什么端倪。”   一桌的佳肴端上来,槐青和三千岁在桌前大快朵颐,小七却没有什么胃口。   她一个人站在窗口,俯瞰着洛阳城的冬日正午。   家家户户飘起袅袅白烟,被雪覆盖的屋顶偶尔露出青灰色的瓦檐,高挂在街巷的红色灯笼点缀其间,一派祥和景象。   马车和行人在玉烛楼下的街道缓缓行进,小七心里忽然生出许多感叹。   多好的洛阳。   如果她此刻也是一个修士,那她想必也可以像几个兄长还有阿姐一样,抵御在所有危险之前……   而不是像现在,在山雨欲来的时刻,带着两个蹭吃蹭喝的妖怪坐在玉烛楼上无所事事。   小七叹了一声,突然没有了看风景的心情。   她正想关窗坐回原位,忽地一个人影闯进了她的眼帘——那是骑着马的纪然。   小七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又定睛细看。   没错那就是纪然……他突然出现在前方的街角,一路朝着玉烛楼疾驰而来。   小七整个人突然蹲下来,只露出半个脑袋,牢牢盯着底下的人影。   “嗯?怎么了?”槐青在身后问道。   “嘘!”   小七的视线追随着纪然由远及近。   可能他就是正好路过?   玉烛楼毕竟在繁华之地,去很多地方都是要经过这条路的……   然而这个念头才刚刚升起,她就看见纪然在玉烛楼下翻身下马。   门口小二接过了他马匹的缰绳,而后纪然一步三个台阶往上走,飞快地消失在一楼的正门。   小七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他就是往玉烛楼来的啊!   这已经是多少次了,好像这段时间但凡她出门,就一定会碰见纪然……   不对劲,这非常不对劲! 第三十章 有杀气   在纪然的身影消失在楼底以后,小七立刻跑去了靠近走廊的门边。   过了一会儿,她果然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自下而上地接近,很快出现在三楼的过道上。   她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纪然会出现在这里,只听得门外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寒暄。   在某种故作声势的笑闹中,纪然声音低沉地与外面的人交谈了几句。   小七很努力的侧耳倾听,尽管她第一耳就认出了那是纪然的声音,但还是没能听清对方说了什么。   随着一阵轻微的门响,外面的一切又恢复了寂静。   她这时才悄悄打开天醇瀛玉这边的门,从缝隙中向着方才声音的来处张望。   ——瑶池玉沥那边的门已经关上了,只有两个侍女站在门口,随时听候着屋内客人的吩咐。   “客官?”站在门口候命的侍者觉察到小七的动作,有些好奇地张望过来,“您在看什么?”   “……啊没有。”小七连忙摇头,“就是刚才听见外面有点吵,过来看看是怎么了。”   “哦,对面来了一位新的客人。”   小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重新将门合上了。   像纪然这样的人,也会有日常的应酬要赴吗?   即便合上了门,小七也没有马上折返回桌边,她一个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总觉得好像差了点什么没想起来,直到和冯嫣第一次上岱宗山的回忆突然涌现,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贺家,不就是纪然的本家吗?   纪是母姓,纪然好像很小就跟贺家那边断了关系……   这么说来一切就合理了——这就是父亲见儿子嘛。   小七这才舒了一口气。   好的,今天的纪然不是冲着她来的。   大过年的长辈约见,这个她太懂了——要么是贺父那边想找机会和解,要么就是给小辈安排了相亲……虽然不太可能上来就双方见面,但约着媒人看看画像,聊聊家常还是挺普遍的。   之前李氏也给冯易殊安排过,可惜五哥当时并不开窍,饭吃到一半遇上平妖署里有事,丢下筷子就跑了。   小七坐回原位,稍稍平复了心情。   等等……   小七突然呛住。   ——贺家要真是约了媒人过来给纪然看画,那里面会不会有她的画像呢?   一想到这个可能,小七的脸颊迅速烧了起来,她两手捂着脸,鞋子里的十个脚趾全部拧成一团。   她说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只觉得巨大的尴尬轰然砸落,让她有点慌乱,又有点抗拒。   不,不……   应该不会。   如果李氏真的开始打算要给她安排亲事,那么在向媒人交付画卷以前,娘一定会提前和她打招呼……   小七低头捂住了脑袋。   停下吧!   不要再想这些七七八八的事情了!   槐青望着小七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色,伸手捅了一下对面的三千岁,示意小狐狸去看旁的小七——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表情复杂,一会儿苦大仇深,一会儿如释重负。   三千岁吃得顾不上理人,哼哼唧唧地发出一声上扬的疑惑音调,却始终没有抬头。   槐青四指并拢握成拳头,在小七面前的桌上敲了敲。   “你在想什么?”他问道,“从刚才开始就心事重重的。”   小七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我有点不舒服。你们赶紧吃,吃完我们赶紧走。”   槐青刚想说什么,屋子里突然呈现出一股不寻常的寂静。   小七和槐青很快反应过来——三千岁野兽刨食的咀嚼声忽然停下了。   狐狸警惕地抬头,望向了屋门口的方向。   槐青随即也望向三千岁目视的方向,表情也很快呈现出些微疑惑。   只有小七仍旧一片茫然。   槐青悄无声息地起身,蹑手蹑脚地沿着雅间的外墙慢慢往房间的另一头移动。   玉烛楼的三楼只有两间雅座,瑶池玉沥和天醇瀛玉是两个相接的圆环。   不一会儿,槐青重新回来了。   “我们现在就走吧。”他拣起桌上的斗笠,“隔壁不太对劲。”   “是……怎么了?”   “杀气有点重。”   “杀气?”小七瞪大了眼睛,“谁杀谁?”   “不知道,反正剑拔弩张的,”槐青数了下桌上的菜品,“还有三个菜没上呢,让他们一会儿做好直接送回家吧。”   “好!”三千岁举爪表示赞同。   “——你们都等等!”小七跳起来,“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怎么会有杀气?”   槐青道,“我也没细看,他们窗边站了几个人,应该都是修士,贸然靠近的话他们肯定会有觉察……怎么,对面的人你认识?”   小七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我……刚看一个朋友……过去了。”   三人面面相觑。   ……   很快,小七一行离开了天醇瀛玉,结账时,小七表情复杂地额外多点了几只烧鹅外送,在与掌柜客套的笑谈中,两人一狐渐渐消失在玉烛楼前门的大街上。   小七抱着三千岁在午后的大街上一路狂奔。   “慢点慢点,”三千岁懒洋洋地道,“不用这么着急……”   “还要跑多远才能回头啊。”   “三条街吧。”   小七皱起眉头,反正她中午吃的东西不多,这会儿不饿也不撑,抱着一只狐狸完全不影响她奔跑的速度。   她用若干烧鹅和三千岁做了笔交易,好让后者带着她潜入瑶池玉沥的雅间看看,如果直接在隔壁就隐去三人的气息,那几乎是明摆着提醒对方“我们这儿有鬼”,所以只能先佯作离开。   小七手心里沁出汗水。   在短暂休息的间隙中,女孩子忍不住回头,看向身后高耸的玉烛楼。   到底是什么样的父子见面会有杀气啊……   “槐青,”小七突然灵光一闪,“一会儿你别跟我一起回去了,你就在这儿守着。”   “……为什么?”   “要是过了一个时辰,我和纪然还没有出来,你马上回去把这件事告诉——”   小七一时有些犹豫。   五哥不在家,要不然这会儿就直接让槐青回家喊人;   至于阿姐和姐夫,还有杜天师,殷大人……这会儿全都在岱宗山上,远水救不了近火。   那么告诉爹和娘呢?   不,不行——上次李氏为了找她,半夜落水,要不是魏行贞恰好路过娘恐怕就出事了。   至于六哥,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现在暂时还有点摸不清……   可以相信他吗? 第三十一章 敬酒不吃   面对着满桌的珍馐美馔,纪然一言不发,既没有动筷,也没有举杯。   他碗里的米饭已经有些凉了,上面还放着几片贺昀州夹给他的肉和菜。   纪然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的中年人。   将近二十年过去,贺昀州几乎没有变老,明明比杜嘲风还要老一岁,可他头发乌黑,脸颊光洁,只在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才会有些微皱纹。   父子俩的鼻子和嘴巴几乎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只不过若是纪然与他走在一起,旁人或许会将他们认作兄弟,而非父子。   即便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贺昀州身上依然带有某种青年才俊的英姿气度。   许多年过去,纪然已经有些记不清母亲的五官,但是眼前人曾经做过的一桩桩恶行他全部历历在目。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翩翩君子内里却是一个虚伪薄情的小人   纪然的两只手交叠着,捏紧了。   几杯酒下去,贺昀州有些微醺地红了脸。   “早上贺琏回来和我说,你把岑家的马车给扣下了,我一听奇了,你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贺昀州低头笑了笑,“不能说吗?”   纪然目光微垂,“为了防止磕碰,那些箱子都用很厚的被褥包了角,但是车上的孩童却穿着单衣,紧紧缩在母亲怀里。”   贺昀州怔了片刻,即便纪然说出了原因,他也没有立刻听懂。   纪然笑了一声,他短暂地吸了一口气,站起身道,“这顿饭差不多了吧,我下午还有公务”   “等等等等”贺昀州也立即站了起来,他挡住眼前比自己还要高一些的儿子,“这么多年都没有见面了,今天能不能?”   纪然几乎立刻甩开了贺昀州的手,“有话说话。”   贺昀州一下瘫坐下来,好像突然被人抽去了主心骨。   这个姿势纪然很熟悉这种突然陷入恍然,仿佛被什么迎头痛击,进而暂时地失去了一切反应的姿势,贺昀州最喜欢用了。   紧接着他的眼眶会微微泛红,额上兴许还会跌落几缕头发,那种伤心欲绝的表情,会让世界上所有的儿子都觉得,忤逆这样的父亲是一种罪恶。   “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贺昀州叹息着问道。   纪然冷声道,“你要是好奇,就去向陛下请旨,向吏部调我的任免记录,那上面记的比我说的清楚多了。”   见对方完全不为所动,贺昀州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想了想,又换了副口吻,“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你娘也受了”   贺昀州话还没有说完,纪然已经一拳打在了桌上。   桌面的碗和杯盏全部为之一震,贺昀州的话也戛然而止。   “你是不是又想说,贺家永远有我一席之地,不论发生了什么,你我永远是血脉相亲的父子?”   不等贺昀州回答,纪然又接着说了下去。   “我不可能撤回今天的案子。而且我告诉你如果回去以后,我发现京兆尹悄悄把案子给销了,我会连着把邢大人一起上报天听,到时候这个案子报到大理寺,你猜猜看我会不会避嫌?”   贺昀州的喉咙动了动,“你,就这么恨我?”   纪然冷笑了一声,他轻舒了一口气。   “我劝你先摆清自己的位置,”纪然的声音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漠,“我扣下那两辆车的时候不知道背后是你,现在知道是你我也一样走官家的流程,是不是你根本无关紧要听明白了吗?”   贺昀州颤抖着低下头,“好,好但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纪然目光微凛,“什么?”   “岑家岑家先前逃往金陵未遂,被陛下发现严惩,”贺昀州撑着身旁的桌子站起身,“这才出此下策,若是此番又被陛下发觉,那岑家还有你爹我,怕是要被陛下拉出去杀鸡儆猴”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孩子?”贺昀州抹了一把眼泪,“你是不是到现在还被瞒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洛阳要变天了,你知道吗?”   纪然微微颦眉,“我劝你慎言”   “现在慎言还有什么用啊?”贺昀州压低了声音,但每一句话都说得声嘶力竭,“昨天的冬祭,风把祭旗吹跑了,旗杆断了,旗官当场毙命你知道吗?你不知道!整个岱宗山都封锁了消息,不准任何人将这件事外传。   “你再想想最近岱宗山附近的咄咄古怪,那些修士要么莫名其妙失了灵力,要么就是突然暴亡还有几日前岱宗山的地震,皇帝才上山,地龙就翻身了,这什么意思不用我多讲吧?   “现在再不逃,等陛下回了洛阳,所有人就都逃不掉了你懂吗?”   “传言而已,不足为信。”纪然握住了腰中的剑,“现在让开,你今日在这里的胡言乱语,我可以当作没有听见。”   说罢,纪然大步流星地朝雅间的门口走去。   “你真的就一点面子也不留给为父?”   纪然站定,他回过几分侧脸,冷声道,“我早就不是贺家的儿子了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个。”   贺昀州稍稍低下了头,原先一脸可怜巴巴的表情风卷残云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重带着威慑的笑意。   这个表情,纪然也很熟悉。   这是贺昀州“酒后吐真言”的一贯作风,往往在前面一番悲悲切切的哭诉之后,在所有人都对他心怀怜悯之时,他会突然暴怒,仿佛自己是天底下委屈最大的人,他该向所有自己憎恨的对象讨要一个说法,或是某样补偿。   “那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贺昀州的两只眼睛突然上翻,带着怨怼看向纪然。   纪然微微眯起眼睛。   时至今日,他依旧能回忆起年幼时被这套组合拳打得无法招架的痛苦。   而今他再次站在父亲面前,只觉得一切都很荒诞   荒诞,且可笑。   纪然稍稍扬起下颚,睥睨道,“说。”   “你说你不是贺家的儿子,那你是谁家的儿子?”贺昀州冷声讥诮道,“天箕宫的?” 第三十二章 危险动作,请勿模仿(二)   “你嘴巴放干净一点——”   “被我说中了是吗!”贺昀州突然站了起来,“当初杜嘲风从金陵一路追到长安我就觉得奇怪……你娘当年有主意得很,嘴上说什么要从一而终,结果呢?结果成亲才过了几年她就抛下我一个人跑来洛阳——谁不知道这儿离岱宗山更近了?”   贺昀州对着纪然狠狠拍了几下自己的脸,白皙的脸颊几乎立刻显出了几道红痕。   “当初你娘才入土,杜嘲风就把你接去了天箕宫,谁看不出这里头的猫腻!知道那几年我是怎么过的吗?我的脸全被她——还有你给丢尽了,整个长安城都在笑话我千里迢迢,十里红妆娶回来一个婊子——”   贺昀州只觉得耳边一阵寒风拂过,等到他反应过来,眼前的纪然已经拔了剑。   纪然脸上没有了半点血色,他的眼睛微微充血,脸颊发青,目光如同恶鬼。   “住口……”   “反了!反了!这是要弑父了!逆子——!”   贺昀州回过头要去拔自己放在桌旁的剑,然后装模作势地站到纪然面前,“为父今天就要来好好管教管教——”   话音未落,纪然的刀锋削去了贺昀州手边的桌角,贺父左鬓的一缕头发轻飘飘地在空中打着旋下落。   几个一直站在离桌不远的护卫纷纷把剑上前,纪然剑指贺昀州的心口,“不用白费功夫了……你带的这些人一起上也不是我的对手。”   贺昀州手中的剑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纪然的剑沿着心口慢慢上移,最后停在了贺昀州的脖子上,刀锋慢慢拂过贺父的脖子,纪然脸上浮起贺昀州从未见过的残酷微笑。   “你以为我不想杀你?”   “纪大人,”近旁的修士不敢轻举妄动,“您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纪然的目光望着贺昀州脖子上微微跃动的脉搏,低声开口,“不然刚才,你们的老爷已经血溅当场了。”   纪然的剑已经在贺昀州的脖子上抹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他始终控制着力道,像是在捉弄一个已经落网的猎物。   一众修士咽了口唾沫——纪然要是现在动手,他们还真救不回来。   “我小时候不懂事,否则开了灵识以后第一件事就该是杀了你。”纪然笑了一声,“不过你该庆幸我几年前就改主意了……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我搭上自己的前程?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就是不去管你,你也迟早要把自己这条命搭出去……”   纪然笑了一声,“这次落在我手上,真是天道好轮回。”   贺昀州的眼睛也微微发红,他几次开口想说什么,但还是强行咽下了——虽然纪然此刻的声音听起来颇为冷静,但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睛像是已经到达了某种忍耐的极限。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纪然的剑慢慢垂落,他望着父亲那双犹如丧家之犬的眼睛,“我就等着看你如何承受陛下的天子之怒——”   贺昀州颤颤巍巍地笑起来,“你怕是……等不到那一天呢。”   纪然那边还没有反应过来,贺父突然举刀冲了过来,纪然本能地抬手,突然感觉手中一沉,贺昀州已经撞上了他的剑。   剑刃的末端刺入贺昀州腹部寸许,贺父当场鬼哭狼嚎起来。   “大夫!!大夫!!!”   瑶池玉沥的另一处隔间的门突然敞开,有医官慌慌忙忙地跑了出来,贺昀州的声音骤然虚弱,“……我,我要死了!我要被这不孝子一剑给刺死了!”   “是你自己撞上来——”   “荒唐!”贺昀州的整张脸因为兴奋而呈现出某种癫狂的潮红,“是你——你早就对为父怀恨在心!”   纪然此刻终于后知后觉地领悟了这顿饭的含义。   从他一时心软,答应贺琏来赴这玉烛楼之约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跌进了贺家的陷阱——贺昀州就是想把今早的那起案子搅成父子间的私怨……   上当了!   医官已经上前解开了贺昀州的衣衫,纪然那一剑刺得并不深,但足以留下一道鲜明的血口。   “我告诉你贺然,就算你不承认,就算你私自改了姓,老子也永远是你爹!我倒要看看等这场谋害血亲的风波传出去,你还有没有力气骑到我头上来作威作福!”   纪然愤然,“这都是你的诡计——”   贺昀州发出了一长串的大笑声,他完全顾不上腰间的疼痛,“谁看见了!?谁看见了!?今天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我的证人,是你一直为你娘的事情心存芥蒂,自以为虚设一个局就能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好借着你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在这公报私仇、徇私枉法——”   “我看见了。”   所有人都是一怔。   头顶的房梁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老鼠在上面活动。   方才那声突如其来的声音此刻又消失了,纪然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那个声音又有点耳熟……   “我看见了哦,贺大人。”   所有人再一次看向声音的来处——在他们头顶房梁的斜角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抱着狐狸的女孩子。   纪然愣在了那里。   ——眼前人除了七小姐,还能是谁?   小七一个翻身从梁上跳了下来,这个纵身一跃的动作带着她并不熟悉的轻盈感,在落地的时候她的两只脚踩在地上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她看了看怀里的三千岁,这才意识到自己抱着的哪里是一只狐狸,简直就是抱着一只作弊器……   几个修士已经反应了过来,刚想上前去捉人,纪然已经挡在了小七的前面。   “都别动!”纪然冷声呵道,“再靠近一步,别怪我不客气。”   纪然稍稍侧过脸,“你都看见了什么?”   “嗯?”小七怔了一下,而后旋即又望向坐在地上的贺昀州,她伸手指着眼前人,“这人先是为一件什么事向你求情,说了一堆危言耸听的话,被你拒绝以后又试图激怒你,等你拔了剑他就自己往刀口上撞,打算拿这个威胁你让你闭嘴。”   贺昀州当场一阵咳嗽,连肺管子都要呛了出来——这也概括得太完整了!   他的腹部随着咳喘起伏振动,方才狂喜之下觉得不痛不痒的伤口此刻也突然变得令人难以忍耐。   “贤……贤侄女,”贺昀州颤颤巍巍,“你误会了——”   纪然突然握住了小七的手,“我们走。”   小七有些迟滞地跟了上去。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显然还有许多援兵在外头等候。   纪然瞥了一眼大门的方向,突然抓着小七急转,向窗口奔去。   小七还没看懂纪然的路数,已经被他拉着跳出了窗。 第三十三章 日间飞行   从房梁往下跳,和从三楼的窗台上往下跳,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   更何况玉烛楼的层高与一般的宅邸不同,这里每一层几乎都有冯嫣带阁楼的小楼那么高,小七只感觉整个人失去了平衡,窗外的北风瞬间灌满了她的衣袖。   三千岁已经一跃脱离了她的怀抱,跳去了纪然的肩头。   ——既然能省点自己的力气,它又何乐而不为呢?   纪然就这样横抱着突然出现的女孩子,像一只俯冲的鹰往下降落,快到地面时又突然起身,踩着底下的楼宇屋檐,在风中迅速远离玉烛楼的一切。   等到小七回过神来,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要跳出来了。   这个展开她是真的没想到——上次是跳河,这次是跳楼,下次还要跳什么?   “要……去哪里啊?”小七问道。   “不知道!”纪然大声回答。   小七的目光越过纪然的肩头,向玉烛楼的方向看去,有几个修士似乎是顺着窗也跳了下来,但是这会儿已经站在远处的屋檐上停了下来。   这算是……暂时过关了吗?   纪然感觉小七牢牢地挽着自己的肩膀,女孩子的手臂被风吹得有些冷,贴在他温热的后颈上。   他有些忍不住想笑,莫名的喜悦混杂着委屈和感激,让他有一点鼻酸,眼眶亦有些发热。   一旦觉察到自己似乎想要落泪,纪然就跑得更快了一些,让呼啸的风迅速将眼泪刮走。   小七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脸也被狂风吹得有些疼,不由得侧头转向纪然一侧。   北风如同浪潮,从遥远的地方朝两个年轻人扫过来。   天地间一切都小小的,两人像是从容游弋的鱼,轻盈地在空中飞行,留下接连不断的弧形轨迹。   ……   这是小七第二次来到大理寺官署。   还是像上次一样,她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值房里等待着,上次来她还没有心情细看,如今扫一眼,这里到处都是堆积如山的文卷。   靠窗的位置放着桌案,上头摆着笔墨纸砚,偶尔有风从窗缝间吹进来,笔架上悬空系着的毛笔就像风铃一样前后摆动,只是没有声音。   三千岁已经在垫着软枕的椅垫上蜷成了一团,可能是中午吃得太撑了,这会儿它着实有点睁不开眼睛。   不一会儿,门口传来敲门声。   “请进。”小七说道。   晴时端着一杯热茶走了进来,她胳膊上还搭着一块厚毯,“纪大人那边有几件急事要他立刻处理,他这会儿有点走不开,让我过来看看你。”   小七笑了一声,“有什么好看的,要没别的事,我还是先走吧。”   “诶,不能走!”晴时放了茶,“我们的人刚出门去京兆尹衙门喊人了,今天在玉烛楼的事,一会儿纪大人和你都得留个供词才行。”   “这样啊……”小七点点头,“那应该的,我反正也不急……”   晴时歪着脑袋看着眼前的冯七。   她可以说事身负众望跑来刺探消息的——这已经是这姑娘第二次在他们面前露面了,再加上之前冯府七小姐雨夜跳河勇救情郎的传言,丁肖和李森一口咬定这姑娘和纪然之间肯定有点儿什么。   不过这种事他们是不可能从纪然嘴里听到实话的,难得冯七又来了一趟,刚好派晴时过来聊聊天,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然而……   这到底要怎么开口啊……   怎么撬开犯人的嘴晴时倒是很有经验,只是这种场合要怎么让七小姐主动讲和纪然有关的事,而且还不让对方觉得讨厌……这也太有难度了。   小七觉察到晴时的目光,“您有什么事去忙吧,不用管我。”   晴时站在原地,脸上带着和善的微笑,“七小姐有什么事想问我们吗?”   “嗯?”小七眨了眨眼睛,“什么呢?”   “就……任何事情。”晴时认真答道。   如果这姑娘也喜欢纪然的话,想必也会好奇平时他在大理寺里工作的事情吧……   这样旁敲侧击,可以说是既不露痕迹,又能窥探端倪。   “你是纪然派来陪我聊天的吗?”小七问道。   “算……是吧。”晴时答道——虽然纪然的原话是“你去看看七小姐那边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我一会儿就来”。   小七歪头想了想,“诶……那我还真有件事想问问你……”   ……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纪然终于带着几个京兆尹衙门的官差往这边来了,他领着小七和大理寺的记录官一起,去往另一处房间录供词。   出门前,小七和晴时告别,两人又低声说了会儿话,晴时的表情有些复杂。   等纪然一行走远,李森和丁肖凑上来。   “你和她聊了什么啊,说了这么久?”   晴时望着小七远去的背影,沉默了一小会儿。   “小晴?”李森扬起手在晴时的面前挥了挥。   晴时回过神来,她看了一眼同伴,“想听?”   “嗯。”   “那我先问你们一个问题,”晴时轻声道,“你们觉得我身手怎么样?”   “很强。”李森和丁肖同时点头。   李森又很快补充道,“小晴不仅身手敏捷,而且心思细腻,能留心到很多平时大家留心不到的细节,关键性格也好——”   “那为什么大理寺里的女司直这么少呢?”   李森怔了怔,“……我们这一行,不适合女的来做啊。”   “刚才你不还说我身手敏捷心思细腻吗?”   “不是,你又不是别的女孩子,”李森眨了眨眼睛,“那一般女孩子都娇滴滴的——”   “我们刚才就在聊这个。”晴时打断了李森的话,“她说上次她去平妖署的时候也没怎么在里头看见女官……”   “你们刚才就在谈这个?”   “对啊。”晴时耸肩,“这事儿想起来,还挺有意思的。”   李森稍稍颦眉——有什么意思?   “那,还有别的呢?”丁肖问道。   “什么别的?”   “就是咱们头儿的那个——”   “下次这种无聊的事情你们自己去打听,”晴时两手撑起,伸了个懒腰,“我去干活儿了——”   ……   眨眼又是傍晚,小七将自己今天的行程细细捋了一遍,今早是怎么想到的出门,又是怎么绕开的冯府戍卫,在玉烛楼上如何发现了隔壁的异常,最后又如何出手……   许多她已经遗忘的细节,在几个问询官的追问下又一一在她脑海浮现。   等到两人分别讲完遭遇,纪然起身送这些官差出门,他再次提及这件事的蹊跷之处,问询官也目光灼灼,   “我们知道轻重,纪大人放心吧,就算今天您没去玉烛楼,我们邢大人那儿也不是那么好绕开的。”   “那我接下来就等你们消息了。”   “好。明日我会再来。”   如此寒暄之后,纪然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远去。   然后他转过身,看向坐在桌边的女孩子——小七说了一下午的话,这会儿正口干舌燥地含着一口水,坐在那儿休息。   “七小姐,”纪然温声说道,“我送你回家吧。” 第三十四章 各自的心思   入夜,天又下起小雪。   今年的雪似乎特别多,特别密集。   雪后的路上行人零星,除了少数行人和马车,再也没有别的人。   纪然撑着伞,和小七一起沿街走着,两人都望着前路,谁也没有说话。   伞微微倾向小七一边,女孩子抬起头看了看,余光又悄悄转向纪然。   同样的一条路,上一次和他一起走,还是夏天的时候。   她已经有点记不清那天晚上都和纪然聊了什么,但在小七的印象里,那天两个人一路都在说话,几乎没怎么停过。   ……不像现在,这么安静。   比起下午在玉烛楼里一个人胡思乱想的尴尬紧张,这会儿走在纪然身边时,她反而觉得稍微放松了一点点——这或许是因为这一整个下午相处下来,纪然一直在公事公办,丝毫没有因为她在身旁就手忙脚乱。   这种镇定和冷静的态度,从纪然那里传到了小七的身上,在她有点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个人的时候,为她提供了一个现成的模仿对象。   她心里打着鼓,脸上却是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生怕自己什么地方表现得不自然,让对方多想。   只是此刻,所有要公干的事情已经结束,纪然那边已经没有什么事需要她再配合,失了这个借口,小七感觉自己像是邯郸学步的燕国人,完全忘记了在这种情形下一个“坦坦荡荡”的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两个人都沉默着,可是小七又分明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们的沉默里氤氲。   越是不开口,它就变得越是庞大,越是叫人难以视而不见。   想到这里,小七就低下头看向别处,这沉默非常刺耳地惊醒了她心中的两个怀疑——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她多想了?   也许到目前为止发生的一切,在纪然的视角里完全是另一种解读?   这当然是有可能的,毕竟人生三大幻觉之一就是“有人暗恋我”……   然而这还不算此刻最让她感到疑惑的事——   如果说暗恋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免不了要经历被吊在半空中的痛苦,随便一点风吹草动就叫人心惊不已……那么好,这是很好理解的事情,因为存在着爱而不得带来的痛苦。   但为什么,当人意识到也许有另一个人正喜欢着自己的时候,一切也一样叫人无所适从呢?   被喜欢着明明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这种慌张无措、想要回避的感觉,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小七突然感觉自己陷入了某种从未触碰过的泥淖,这种毫无理由的煎熬让她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我的爱情观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另一边的纪然对这一切浑然未觉,他捏着伞柄,心砰砰直跳。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在乎脑子里这会儿和待会儿又会有什么念头滑过去,他只觉得今晚的风似乎格外清新,眼前昏暗的道路也显出一种不寻常的可爱。   他觉得两个人一直不说话确实有点奇怪,但这也没什么——七小姐下午在大理寺说了那么久的话,这会儿大概是嗓子疼。   两个人像现在这样慢慢往前走,就很好。   是的,即便什么也不做,他也喜欢和小七待在一块儿的时间。   若是放在以前,谁告诉他将来他要被一个姑娘反复搭救解围,他大概会觉得这是种屈辱,但如今他只觉得这是自己的幸运。   尤其是今天。   即便已经过去了半日,可纪然只要一想起中午自己抬起头看见小七坐在那儿的场景,也还是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一切也太不可思议了。   在上次在平妖署分别以后,他就常常想起她,想起他们最初相遇的时候。   他不知道当初自己在天箕宫外解送郡君时,小七就在人群中看见了他,还以为自己第一次遇上冯婉是在后来杜嘲风给她占卦的时候。   于是他又连带着觉得,在与冯婉的几次巧遇里,似乎都有杜天师的几份功劳。   他想承认也好,不想承认也好,对小七的好感的的确确在他的心里生了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不知道呢。   但是没关系,一旦发现了这一点,对于过去发生的所有事,纪然就全都明白了过来。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一直被病痛折磨得云里雾里,但却始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的人,终于听到有大夫对他说,“你确实是病了”。   他再也不必和那些自己虚构出来的念头斗争,不必对自己各种离奇的反应和思绪感到困惑——就算所有的问题都还存在,可是这一切的发生都有了一个可以解释的原因。   就为了厘清这个一个念头,他实在虚耗了太多的时间。   只可惜他在这方面的经验委实有些贫瘠,在所有表达爱意的方式中,他唯一能够允许自己去想象的就是上门提亲。   因为其他所有的方式,也包括那些传颂至今的爱情故事里出现的桥段,都多少带了些离经叛道的轻佻意味……以至于一旦他把自己代入其中,心里就先浮起了许多似乎是辜负了心上人的愧疚。   有好几次,纪然想着这件事,一个人披着衣服郑重其事地跑去院子里来回踱步。   他横向比对着自己和殷时韫的不同,这固然让他觉得有些丧气,但很快纪然就把这转换成他最擅长做的一件事——把一个看起来复杂且难以下手的任务拆解成一个一个的小块,再去想解决办法。   虽然每一步都很磨人,但好在他终于可以从最开始那样懵懂而混乱的状态中解脱出来。   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纪然独自怀抱着这样变化的心念,正因为它是如此重要,所以他绝不向任何人开口——也包括七小姐本人。   雪地里,小七的步子忽地慢了下来,最后停住了。   纪然也旋即停下了脚步,他回过头,见小七望着远天,神情有些低迷。   “七小姐怎么了?”   小七的目光调转过来,落在了纪然身上。   纪然微怔——眼前人看着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些不解和怀疑,这是从前不曾有过的。 第三十五章 被遗忘的事   小七叹了口气,指了指岱宗山的方向。   “……我就是看见那边的星星,想起来阿姐他们现在都在山上,”她低声道,“最近发生的事情好多啊,好担心。”   小七的目光沉落下来。   这并不是她刚才在想的事情。   在那股由沉默撑开的巨大张力里,她觉得压力越来越大,心里的疑惑也变得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以至于刚才她差点就直接问出了口。   “我问一句……纪大人到底,是不是喜欢我啊?”   如果不是,那皆大欢喜,无非就是自己再丢一次脸,或者从此被纪然当成一个怪人。   可如果是呢?   但转念一想,这不太对。   从她上次搭救落水的纪然那次开始,她又实在是为眼前这个人做过许多。   比如上次被杜嘲风暗算,主动去大理寺为纪然澄清根本不存在的误会,比如今天在感到隔壁有杀气以后专门迂回前来营救——这怎么看也像是她喜欢人家,而不是人家喜欢她啊。   但……又不是那么回事。   因为,即便这几次危险里她遇见的人不是纪然,在那样的情势里,她也不会放手不理的。   戳破窗户纸是有代价的——如果她主动把话挑明,那她也要有对眼前所有事情负起责任的觉悟……   自己有吗?   “你在担心你姐姐吗?”纪然问道。   小七点了点头。   说真的,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迫切地想要去见冯嫣一面。有些事情在她脑袋里乱作了一团,她太希望此刻能有个人在她旁边,听她把这些弯弯绕绕的毛线团一股脑儿地讲一遍。   她想躺在冯嫣的膝上,听姐姐帮自己梳理。   因为,有些心情,她现在也看不懂了。   纪然的目光也望向远处,“最近发生的事情也确实有点奇怪。”   “是啊。”小七喃喃,“太奇怪了。”   “今天……谢谢你。”纪然突然说。   小七抬起头,见纪然目光温和地望着自己。   “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现,我确实不知道在那种情形下到底应该怎么脱身。”纪然深吸了一口气,笑道,“几次三番承蒙搭救,我到底要怎么感谢你呢?”   小七笑了一声。   不管怎么说,在打破了眼前的沉默以后,她觉得自己好受多了。   “那个人真的是你的生父吗?”她轻声问道,“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谁家的父亲会用这么卑劣的手段来对付自己的孩子呢。”   “我也……没有想到。”   “幸好你逃出来了,要真是在这样的人身边长大,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   “嗯。”纪然点了点头。   “但他说的是真的吗?”   “七小姐指什么?”   “就是修士特有的,会让人失去灵力的怪病……什么的。”小七轻声道,“我们府中最近也有下人在传这件事……但之前我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   纪然斟酌了一会儿,轻声道,“确实有修士最近失去灵力,但不一定是什么怪病。以前也有过修士突然失去灵力的事情发生,它可能是各种各样的原因造成的,现在就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小七点了点头,“……希望最后能有一个好结果。”   “七小姐害怕吗?”   “嗯……怕什么呢?”   “怕这种事发生了你身上?”   小七笑起来,“我倒是想啊——可我的灵识根本就没有开启过,四舍五入我也和那些已经废了的修士没有什么区别……”   “你的灵识……还是没有任何开启的征兆吗?”   小七摇了摇头。   纪然有些拿不准自己是不是开启了一个不太妥当的话题。   “不过纪大人也不用担心,我当然也有一辈子当不成修士的心理准备……就是觉得现在这种情况,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多少会觉得自己又一点无能吧。”   小七低声说道,她一边走一边踢着脚下的小石子。   “怎么会……”   未等纪然开口,小七已经接着说了下去,她看着纪然,“所以纪大人不用谢我呢,反而是我应当多多感谢纪大人——多谢你几次三番地涉险,又恰好让我碰见。”   两个人一时都笑了起来。   这话要从何说起呢。   非要感谢,大抵也只能谢谢某一只命运的推手。   “总的来说,我还是倾向于觉得这些事情不用太过担心,”纪然轻声道,“即便确实出现了什么古怪,最后也肯定能找到解决办法——但这些不是七小姐需要考虑的事情,而是修士们应该考虑的。”   “为什么?”   “因为得到了这样的天赋,自然要去承担相应的责任。”纪然答道,“反推来说,七小姐既然还没有开启灵识,自然也就不需要为这样的事情感到自责。”   小七笑起来,“哈,你这是觉得我能力不够,所以连去挑担子的心最好都不要有?”   “没有啊。”纪然连忙辩解,“我的意思是——”   “哈哈哈,我知道,”小七两只手背过身去,在腰后反撑着伸了一个懒腰,“但纪大人也不要小看普通人的力量,只要时间足够,修士能做到的一切,人——我是说普通人,也都可以做到。”   纪然稍稍歪了脑袋,没有听懂。   “比方说像鸟一样在天上飞,像鱼一样长时间地在海里游,比方说举起比自身大几十倍甚至上百倍大巨石——还有以一敌百,敌千,敌万的武器,”小七轻声道,说到这里,她脸上浮起些许笑意,“你相信吗?”   纪然没有说话。   小七又笑起来,“哈哈哈,那确实很难想象——”   纪然沉默了一会儿,“……‘只要时间足够’是指什么?”   “就是……”小七的声音停了一会儿,然后又摇了摇头,“什么时候我开了灵识,我再告诉你吧。”   纪然正想开口追问,忽然感觉到前方多了许多嘈杂的声音。   两人同时向前看去——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了靠近冯府的街巷。   小七心里浮起些微不祥的预感。   还没等她跑回自家的大门外,小七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惊喜从高处传来——   “小七!”   她抬起头,见槐青从近旁的树上跳下。   “你终于回来了!”   小七愣了一下。   此时此刻,面对着眼前因为她平安而来而万分欣喜的半灵,小七终于想起了一件她早就该想起的事——   “要是过了一个时辰,我和纪然还没有出来,你马上回去把这件事告诉我六哥!” 第三十六章 拆家   在最初的惊喜过后,槐青皱起眉头,他有些激动地想去抓小七的肩膀,但才伸出手,就被纪然用剑鞘挡住了。   “这位是……?”纪然带着几分警惕询问小七。   “啊不用紧张……这是我家的半灵,平时住在我姐姐院子里的……”   槐青试图挣开纪然的手,他瞪着小七,“你和三千岁今天一天都到哪里去了!知道我们多担心你吗!?”   望着槐青微微泛红的眼睛,小七几次开口,始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对不起……当时情急……我……一下忘了……”   “忘了?”槐青愕然,“这也是能忘的吗?你要真出了事我回头就把要回来通风报信的事也忘了行吗?!”   “对不起。”   她老实道歉,左手抠着头皮,不由自主地低头看脚,然后突然想起了冯易殊。   啊,五哥……   我当初对你……   可能是有点严苛了……   ……   次日一早。   冯易殊已经一身正装,跪坐在行宫的偏殿等候召见,外面传来一些响动,他抬头一看,见杜嘲风拉开门板,从门帘后面走了进来。   “杜天师!”冯易殊打了个招呼。   杜嘲风有些意外,“你也在这儿等觐见?”   冯易殊点点头。   杜嘲风在冯易殊身旁的坐席上坐了下来,他抠了抠脚板,“这么早?”   “昨天夜里就来过了,浮光姐姐说陛下好不容易才睡着,让我天亮了再来。”   “怎么了?”   “……老六好像和贺家打起来了,闹得还挺凶……”冯易殊说着就将一封信递去了杜嘲风手上,“我想回去看看。”   杜嘲风接了信,打算一目十行地看看,只不过才扫了一眼,他便当场感叹一声“哦呦”,目光回到信件的第一个字开始细读,津津有味地笑出了声。   “这是多大仇啊,怎么把贺家洛阳城里的几个宅院全都拆了,这大冷天的让人家住哪儿——”   翻到了第二页,杜嘲风的笑声突然止住。   他抬起头,“贺昀州抓小七干什么?”   “……不知道啊,但反正现在小七平安到家了。”冯易殊略感头疼地挠了挠脑袋,“人没事就好。”   杜嘲风把信放在地上铺平,他两只手插在袖管里,又眯着眼睛重读了几遍。   “有猫腻……我看小七是抓着他什么要命的把柄了。”   冯易殊皱眉,“反正这丫头一天到晚就在闯祸……一点不让人省心。”   杜嘲风将信叠起,重新交还给冯易殊。   “六郎还是有点冲动啊……不过事出有因,也情有可原。”   “他和小七两个人感情从小就很好,”冯易殊接过信,“也就是小七没事,真要是受了伤,贺昀州麻烦大了。”   杜嘲风刚想说什么,偏殿的门又开了,浮光站在门口低声唤了一声,“冯大人,陛下醒了,您可以过来了。”   “好。”冯易殊站了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回过头对杜嘲风道,“对了,天师能帮我带句话给我姐么?”   “嗯?”   “我今早先去找过了她,但听侍女说,她又跟我姑婆上六符园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杜嘲风目光微垂,“好啊,你想说什么?”   “就跟她说不用担心家里,我回去以后会把事情都安顿好的。”   杜嘲风点了点头,目送冯五郎远去。   空空荡荡的偏殿里,他打了个呵欠,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的地面,专心等候孙幼微的下一次传召。   也不知道冯嫣和魏行贞那边,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倘若瑕盈今时今日还在这里,他倒是很想再去见一见他,即便危险也无妨。   在追踪着殉灵人的这些年,他一直试图搞清楚这些人行动的真正目的。   不过如今看来,答案也许已不会太远。   ……   六符山的地下,冯嫣静悄悄地坐在祖母的墓碑前,一言不发地望着它。   已经过了两天,她和魏行贞已经将长陵沿着中轴线反反复复查探了无数次,但没有任何发现。   每天清晨和黄昏,会有人将水和吃食准备好放在靠近长陵出口的地方,那里离守陵人的房间很近,但这两日冯嫣并不睡在那里。   在感觉困倦需要休息的时候,她总是和魏行贞一起回到冯家女儿们的星星底下,两人小声说着话。   冯嫣的手边放着一把断剑——那是之前魏行贞与夹谷衡交手时用过的参商。   起初魏行贞醒后很快就发现参商不见了,他找了一圈没有找见,以为是被夹谷衡或是别的什么人拿走了,也没有多想。   没想到在长陵中与冯嫣聊起那场战斗的时候,这把剑又不经意地出现在他的手中,如同感知到某种召唤而现身一般。   这完全出乎了他与冯嫣的意料。   然而奇怪的是,当魏行贞试图再次将参商从手中隐去,手中的断剑却毫无反应。   他拔剑出鞘,两人才发现,参商剑的剑身已经裂成了两截。   魏行贞回忆了许久,却无论如何都记不起这把剑究竟是怎么折断的——在他仅存的与夹谷衡对峙的印象里,这把剑帮他挡下了很多来自夹谷衡的进攻。   而与此同时,冯嫣发现魏行贞额上的红色印记又再一次浮现。   至于魏行贞自己,则似乎对这件事毫无感觉。   想到这里,冯嫣有些惆怅地重新将参商剑拾起——今早醒来之后,她一个人抱着剑来到祖母的墓前,希望长陵的氛围能够给自己带来一些灵感。   她总觉得周围已经散落了许多碎片,只差一条线将一切串起。   冯嫣再一次拔出了半剑——另一半的参商还在剑鞘之中。   这是她第二次这样仔细地凝视参商,它的双刃极为锋利,冯嫣以指背轻轻敲击剑身,断剑发出轻微的鸣响。   它看起来确实制作精良……但却与普通的剑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冯嫣无法从这把剑上感受到任何别的力量,好像它仅仅只是一把铁器死物。   但它显然不是,否则又怎么可能抵挡住夹谷衡的袭击?   “阿嫣,你在哪儿?”远处传来魏行贞的声音。   冯嫣从沉思中醒来——看来他醒了。   她收剑入鞘,向着声音的来处转过头,“我在——”   冯嫣话还没有说完,声音便戛然而止。   她觉得左手从虎口到手背传来一阵疼痛——她的剑收歪了,断裂的参商擦过她的手背,拉出一道一指长的血口。 第三十七章 相残   冯嫣倒吸了一口气。   魏行贞觉察到一些不对劲,快步向着这边跑过来,刚踏进长陵的长阶,就看见底下冯嫣跪坐在地上,手中血流不止。   他几步跃下几十层的石阶,去到冯嫣的身边,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冯嫣是怎么了,她就突然抬起头,“行贞你看!”   魏行贞的目光也顺着冯嫣所指的方向往下看——只见冯嫣的血沿着小拇指一点点向下滴落。   她脚下的地面明明是松软的土地,然而深红色的血液像是荷叶上的滚珠,大的血水摊成一个圆,小的血水则聚成几颗细细的血珠,就是没有渗入地下。   魏行贞接过冯嫣的手,“怎么搞的?”   “刚才分心了……”冯嫣的表情有些惆怅,她的右手紧紧按压着伤口临近躯干一侧的边沿,“没事。”   “你在这儿等我,我出去给你取些酒和绷带来。”   “不用,”冯嫣拉住了魏行贞的袖子,“这点小伤,一会儿它就自己愈合了——你现在出去了,我怕一会儿你进不来。”   魏行贞没有说话,只是握住了冯嫣受伤的左手,用自己随身的方帕为她包扎。   “这里真是奇怪……”   “实在找不到线索,我们要不要先离开这里?”魏行贞轻声道,“冯老夫人会将这里设成囚室,说不定正是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   “是有这样的可能……”冯嫣低声道,她将手抽了回来,“不过我觉得——”   冯嫣的声音再一次中断。   魏行贞也突然竖起了耳朵。   两人同时听见一声如同叹息的吟唱。   这声音并非来自四面或是地下,更像是直接从他们的脑海中飘响。   “你也……?”冯嫣试探着问道。   魏行贞点了点头。   冯嫣眉头轻皱,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方才滴落鲜血的地方,却忽然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了任何痕迹。   她直起腰,用右手去翻掘手边的泥土,然而深棕色的土地根本没有半点被浸湿过的痕迹。   冯嫣感到费解,在片刻的凝思之后,她突然捡起近旁的断剑,再次向着自己的手背划了一刀。   “阿嫣你——”   “我没事,我没事的……”冯嫣小声说道。   她任由自己的血滴落在地面上——一切仍像方才那样,鲜血并不下渗,而是在地表凝结。   然而没过多久,那些深红色的血水突然像是沸腾一般,无声无息地涌起许多泡沫,撑开的泡沫让血滴的体积大了几倍,但很快所有的泡泡都破碎了——血滴也随之消失。   这一次,冯嫣与魏行贞等了许久,也没有再等到方才听到的吟唱。   然而冯嫣慢慢站了起来。   魏行贞有些在意地看向妻子,觉得她的目光似乎比往常要来得暗淡。   “阿嫣?”   “握着我的手……行贞。”   魏行贞立刻这样做了。   冯嫣的呼吸先是凝滞了片刻,而后又慢慢变得急促起来。   眼前仍旧是冯家的地下长陵,然而在冯嫣眼中,却多了一层画面。   在这一层淡淡的影子中,长陵的大部分墓碑都还好好地立在那里——这些淡影中的石碑与当下长陵中的碎石头彼此相覆,好像两幅交叠在一起的画卷。   在仰头环视之后,冯嫣稍稍低下头,突然发现自己正踩在一个跪坐的中年女子身上——她的半个身体都淹没在这个人的身影之中。   冯嫣慌忙往旁边退了几步。   幻影中的中年女子表情寡淡而落寞,她静静跪在冯黛的墓碑前,仰头凝视着上面的名字。   冯嫣猜测着她的身份——忽然发现这人手上戴着的银镯正是自己手上戴着的那对。   冯嫣的这对镯子是从父亲冯远道那里得来的……   那么眼前的人……   眼前的人是……   “冯黛?”   随着冯嫣的这声低喃,幻影中的人也好像听见了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她侧目看向自己的斜后方,目光与冯嫣交汇。   一瞬间,冯嫣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僵住了。   她终于明白父亲说自己与祖母相像是什么意思了……   即便冯黛此时的面容已经显得衰老,那双眼睛也带着疲态和冷漠,但冯嫣仍旧轻而易举地从中看见了与自己相似的部分。   尽管这幻影的颜色已经很淡,冯嫣仍旧能够感觉出冯黛脸色的苍白极不寻常,她的眼睛下方泛着一片青黑色,整个人没有半点生机,完全流露出一副下世的光景。   冯嫣尝试着想要向她搭话,幻影中的冯黛却已经开了口。   四下一片寂静,冯嫣看见尚未老去的祖母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任何声音。   她正觉得奇怪,忽然意识到——冯黛并非是在同自己说话。   冯嫣转过身来。   果然,就在她的身后,在长陵的入口,站着另一个她非常熟悉的人——那是年轻了二十岁的姑婆冯榷,她的长发在那时几乎是全黑的。   姑婆的面容带着难以遏制的愤怒和伤心,她红着眼睛,非常激烈地开口与冯黛争执着。   冯嫣看不懂姑婆都说了什么,只能在几个间隙里偶尔看清一些短促的词汇,譬如冯榷几次声嘶力竭的嘶吼。   “为什么——”   冯嫣又重转过身,看向跪在自己墓前的祖母。   面对这样的质询,每一次,冯黛都没有回答。   冯黛的表情非常平静,她淡淡地开口,偶尔会露出一两个嘲弄般的微笑,丝毫不为妹妹的崩溃所动。   至此,冯嫣终于明白过来。   眼前的这一幕,大概并不是冯黛残存的意识……而是一段回忆。   她紧紧握着魏行贞的手,一点一点地退到了长陵的边缘,好将眼前的整个画面都收在眼底。   出乎意料的,姐妹之间的争吵并没有持续很久。   在最初的回头过后,冯黛再也没有向冯榷投去任何一瞥,她只是枯坐在那里,仰着头,望着自己的名字。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让冯嫣不由得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冯榷一步一步地走下石阶,她的狂怒在缓慢的靠近中变成了阴冷。   冯黛好像一直在说着什么,当冯榷走到她身后的时候,冯黛停了下来,然后慢慢地昂起了头。   冯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从袖中取出一把尖锐的匕首——刀尖从左侧耳根的下方刺入,贯穿了整个脖子,由右侧颈肩交汇处斜出。   冯黛倒了下去。 第三十八章 闪回   死去的人倒在地上,激起一阵扬尘。   活着的人并没有喜悦,冯嫣看见姑婆拿着带血的匕首站在那里,她的脸上、身上都沾满了喷射的血迹,整个人都失去了神采。   正当冯嫣以为一切结束的时候,冯榷又再次往前走了几步。   冯榷流着眼泪,哭泣着走到倒地的姐姐身旁,口中呢喃地说着什么,紧接着,她划开了自己的掌心,让血流淋在冯黛刚刚死去的脸上。   红色的咒印光芒在整个幽深的长陵中闪耀起来,当光芒消失的时候,冯黛的尸体已经不见。   偌大的地下墓穴只剩冯榷一人孤零零地跪坐在地上。   她的脸上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憔悴和疲倦,方才还漆黑如墨的长发,此刻已经变得斑白。   眼前的幻影变得越来越真实,原先重叠着的画面此刻也越来越统一——幻影中的一切颜色正在加深,一切景象的轮廓渐渐涌现出真实的质地,仿佛冯嫣脚踏的土地才是此刻回忆的一道影子。   冯嫣有些不解,想要走近细看。   “阿嫣!”   魏行贞的声音像一只手,将冯嫣整个人从幻影中抓了回来。   眼前的景象骤然波折扭曲,像是倒映着一切的平静水面突然被搅浑。   一旦醒来,冯嫣就感觉自己像是溺水的人刚刚浮上水面,剧烈地呼吸、咳喘。魏行贞紧紧抱着她的肩膀,使她不至于跌倒在地上。   “行贞……我……我看见……”   话还没有说完,冯嫣感到周遭的一切似乎又发生了剧变。   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了长陵顶部的岩画,那些在幽暗岩壁上暗淡的线条,此刻散发出夏夜星辰一般的点点微光,一切看起来好像有了生命。   魏行贞的声音突然消失了,手被紧握的触感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冯榷的哭声。   伤心欲绝的,想要压抑却因此更加剧烈的……呜咽。   冯嫣想要往旁边看,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她只能凝视着头顶的岩画……   这是,冯黛的视角吗……   但方才冯黛的尸体,应该已经消失了才对……   冯嫣感觉自己在慢慢下沉,她没入土地,像是一块生铁沉入水流。   冯榷的声音随着长陵里的光一并远去,眼前的一切渐渐被无止尽的黑暗淹没。   风声。   奇异的草木香气。   冯嫣感觉自己似乎陷入了一场无止境的坠落,但这种感觉是如此熟悉。   在寂静中,属于她自己的过去像是消融在水中的冰川,越是弥散,被她所拥抱的未知就越是庞大。   突然,一切像死水一样凝固,有闪电突然从远天劈开天宇,惨白的光亮在瞬间照亮雨夜,冯嫣骤然发现自己似乎站在六符园外的空地上。   天地又暗淡下来。   雷声轰响。   闪电第二次亮起,冯嫣看见不远处多了一个年轻男人,他的声音在嘈杂的雨声与风声中显得如此单薄。   冯嫣望着他的脸,他右手持剑,那双在风雨中哀绝的眼睛温柔地望着自己。   ……不,不要。   光再次远去了,暗下的瞬间,冯嫣看见了眼前人漆黑的轮廓倒了下去,腥烈的血气弥散开来。   雷声炸响。   奇异的草木香气再次漫涌上来,掩盖所有浓烈的血气。   冯嫣茫然地在黑暗中悬空而立,像是还未出生的婴孩,这芳香让她感到温暖。   温暖……又熟悉。   突然间,冯嫣想起了瑕盈。   ——“这是山鲛,又叫山泉客,是一味解毒的草药……您听过鲛人泣珠的故事吗?”   啊……   原来,是山鲛的气味……   冯嫣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气息感到熟悉——在被瑕盈带去域外的那个夜晚,同样是在这样一片暗淡无光的无边黑暗里,她闻到了山鲛的香气。   远天又劈开一道闪电。   冯嫣发现自己坐在从前冯家在长安的老宅之中。   空气中满是纸张被灼烧以后的焦气,不远处的镜子里,冯嫣望见一个身着素服的女人。   屋子里,除了冯黛,再没有旁人。   冯嫣看见自己的眼前放着一个小小的香炉,白色的烟雾从镂空的黄铜盖子下面袅袅浮升,烟雾中有声音传来。   冯嫣听见冯黛对着烟雾低喃,烟雾中的絮语随之响起,冯黛不断地与之对话。但那烟雾之中的声音过于混沌,冯嫣侧耳倾听,仍旧无法辨别那声音的内容。   在一段漫长的沉默之后,冯黛的眼泪慢慢淌下。   “……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絮语。   “是吗……是吗,哈,我确实没有没有想到……”   絮语。絮语。带着疑问语气的絮语。   “不,我不同情……我明白。”   又一大段絮语。   “嗯。”   沉默。   冯黛对着烟雾,“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烟雾给出了回答。   片刻之后,她半掩着脸,抽动的肩膀不知是因为哭还是因为笑。   冯黛的长发垂落下来,像一道漆黑的绸缎批覆在身上。   “你会得偿所愿的……”冯黛慢慢仰起头,“我知道该怎么做。一切都,到此为止了……”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冯黛飞快地挥去了山鲛的烟雾——二十出头的冯榷冒冒失失地提裙闯了进来。   “阿姐,你终于回来了!”   冯榷飞奔到姐姐的身旁,紧紧抱住了一身缟素的冯黛。   她的目光中带着惊慌,歉疚,还有一些撒娇似的讨好。   “对不起……对不起。”   天地再次倒转过来。   冯嫣觉得自己在渐渐变得虚弱——这或许是她在幻影中沉浸了太久,又或许是因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冯黛的身体以某种惊人的速度,迅速垮朽。   一个人数十年的人生,变成飞速向前的走马灯,在冯嫣的眼前一闪而过,她站在冯黛的房间里,看着周围的四面墙像是被人整个地撕下又飞快换上新的布置。   白色的缟带变成鲜红的喜绸;   来来往往的人没有脸,也没有声音;   数不尽的药碗被端到她跟前,又被悄然倒去了后院的泥土之中;   隆起的腹部变成怀里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   窗外的四季在风雨中交替。一直未曾远去的只有山鲛的香味,还有总是依在冯黛身边的孩童。 第三十九章 不要相信   孩子长得很快,上一刻还在母亲的怀里,下一刻就落在地上自己玩了起来。   时间忽然在某个瞬间慢了下来,冯嫣一怔,发现自己正站在镜前,给年幼的小男孩梳着头。   不远处,有仆妇正躬着身,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冯嫣听了一会儿,仆妇似乎是在说今年夏天大家决定去金陵游玩的事情,但有几人不愿出远门,还是想待在长安的家中歇息。   “远道是想去金陵,还是留在长安?”冯黛低声问道。   “我想去岱宗山。”年幼的冯远道回答。   “为什么?山上又没什么好玩的。”   “反正我就想和娘待在一起!”   冯黛笑了笑。   一切像是假的,又处处透着真实的味道。   在匆匆而过的人群中,冯嫣认出了几个在冯府干了一辈子的仆人。   他们都还没有老去,像所有年轻人一样挺着胸膛,没有一点龙种老态。   冯嫣看见在时间的洪流中一闪而过的孙幼微即便是在这样短暂的一瞬,女帝威严的目光也足以让人为之一颤。   她还看见了长安旧宅的布置,但眼前的一切却和自己印象中的老宅截然不同没有随处可见的花草,没有形状千奇百怪的假山,也没有养着锦鲤的池塘   一切工工整整,充满了留白的美感和禅意。   日子流逝得更快了。   在昼夜的交替间,外面的庭院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冯远道在慢慢长大,冯府的旧宅也变得越来越热闹冯黛的院子里多了各种各样的草木,一年四季都有花在盛开,只是她似乎从来不会往这些东西上投去任何一瞥。   一切迅速流向残酷的节点。   冯嫣静静地等待着,但眼前的画面却突然消失了,好像蜡烛的光在风中骤然熄灭,所有的声音都随风飘散,她又回到了那个无人的黑色天地。   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中,几句轻微的回响显得异常清晰。   “对我不能”   “人确实是会变的啊。”   “原谅我”   冯嫣有些疑惑地仰起头,她向着眼前没有边界的黑暗大声疾呼,“您不能什么?”   没有人回答。   「阿嫣。」   冯嫣忽然听见有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喊她的名字。   是冯黛吗?   可是听起来声音又不太像   冯嫣试图寻找声音的来处,但她很快就发现,这声音似乎是从四面八方一起涌现。   「不要相信天道。」   这一次,冯嫣终于完完全全地从梦魇一般的幻影中醒来。   骤然而至的北风让她突然打了个寒战,挣开眼睛,她发现魏行贞已经带着自己离开了长陵。   她想要抬手,却发现自己浑身都没有了力气,肺部传来一阵灼烧似的疼痛。   魏行贞抱着冯嫣在山间飞行,冯家的山居已近在咫尺。   冬日里,冯家人一般不到这里来,这个地方只会留几个看家和打扫的仆从,要绕开非常容易。   魏行贞很快降落,他一脚踢开了冯家山居阁楼的窗,而后将苏醒的冯嫣轻轻放在了床塌上。   “行贞”冯嫣低低地喊了一声。   “别说话。”   魏行贞用被子将冯嫣裹了起来,而后重新回头,把自己踢坏的两扇窗户重新安回窗柩。   他的直觉没有错,拖走冯嫣意识的,就是长陵地下的东西。   在长陵之中,他拿这个毫不了解的敌人毫无办法,但只要离开六符山,冯嫣自然也就脱离了对方的控制。   他点燃了屋中的灯和炉火,才回到冯嫣的身旁。   冯嫣的表情有些懵懂,像是患上了雪臆的羊,即便裹着被褥,她也在轻轻发着抖。   魏行贞也躺了下来,冯嫣推开被褥,紧紧抱住了魏行贞的腰。   “刚才那样太危险了,你怎么能放任别人侵蚀你的灵识?”魏行贞皱起眉头,“如果我动作慢了一步怎么办?你想过后果吗?”   “我好冷。”   冯嫣说着,往魏行贞那头又靠了靠,她感觉温暖的狐尾瞬间盖住了她的背。   她闭着眼睛,慢慢地舒了口气,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   像是害怕清醒以后就把刚才的一切都忘了似的,冯嫣断断续续地把之前在地下看到的一切都说了一遍。   魏行贞一言不发地聆听,   “真奇怪”冯嫣低声道,“难道我爹也骗了我?”   “为什么这么说?”   “我小时候他告诉我,祖母离世的那一晚,他一直守在她旁边,陪着她走完了最后一程”   “你当时没有发现吗?”   冯嫣摇了摇头,她的眼睛半睁着,又想了一会儿。   “或许,我爹说的,也是实话吧。”她又打了一个寒战,“对了,行贞,我我还得再去一趟长陵。”   “今天就不要再想这件事了。”   “我知道,我知道”冯嫣回答,她闭着眼睛,“在那之前,我还要去见姑婆一面。”   魏行贞皱起了眉头。   冯嫣忽然仰面望向他,“你的参商呢?”   “……”   魏行贞一怔,方才的情势太过紧急,他完全没有顾得上去理会地上的断剑,抱起冯嫣就飞快地离开了那个地宫。   “你不会把它忘在地下了吧?”   “嗯。”魏行贞答道,“不过”   他伸出手,向着眼前空无一物的半空缓慢抓握。   一道青色的流光从他的掌心向两侧延展   当光芒完全熄灭的时候,参商连剑带鞘,再一次出现在他的手中。   孙幼微的行宫中,杜嘲风面色平静地跪在御座之下。   整个大殿此刻,就只有杜嘲风和孙幼微两人。   冯易殊此时已经得了女帝的恩准,回家去给家里的两个搞事的弟妹善后,临走前,他还和杜嘲风打了个招呼。   不过,等杜嘲风转过身,踏进女帝的大殿时,他脸上的笑意很快消失了。   女帝屏退了左右甚至连浮光都一并离去了。   孙幼微的脸色虽然苍白,但依旧带着不可捉摸的威严。   “到底是什么事,非得把所有人都撤下了,你才肯开口?”   “回陛下,昨晚易康和易平来找过我了。”   “哦。”孙幼微脸上浮起微笑,“他们和你托底了?”   “是。”杜嘲风答道,“没想到陛下为了抵御灵河,一直做了两手准备。” 第四十章 何谓偏爱   孙幼微目光向远,往昔的一切如今回想起来还如同昨日。   “很意外吗?”老人微微侧头,将脸颊抵在蜷握着的指节上,“竭力遏制灵河的泛滥当然是重要的,但也不能……完全寄希望于它一定能成功。”   “……是臣无能。”   孙幼微笑了一声,她缓缓从御座上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杜嘲风的身后。   目视着殿门外的风雪,女帝轻声道,“……是朕很少做孤注一掷的事。”   她转过头,“说吧,你今天来到底是想和朕说什么。”   杜嘲风的脸上没有什么波澜,他依旧沉默了片刻,“臣有一个猜想。”   “猜想?”老人的眼睛轻轻眯起,带着几分玩味,“仅仅是‘猜想’而已,没有任何验证?”   “是的,仅仅是猜想……臣无法验证。”   女帝一时间没有说话——为了一个尚未验证的猜想,杜嘲风如此兴师动众地要求所有人都退避三舍……   那这“猜想”的分量,看起来不轻。   “……说说看。”   杜嘲风平视着前方,“先说另一件事吧——昨晚易康和易平来和我说这些年他们在长安做的事情时,我很惊讶,不,应该说是惊叹。   “此前我们想过的抵御灵河的办法,无非是提前筑堤,熬过三年五载,等灵河下沉,也就达成了目的,但灵河并非水流,普通的堤坝很难阻挡那么长的时间——这也是一直最让我们困顿的地方。”   孙幼微低低地应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然后呢?”   “但若是按照陛下您这些年一直在长安尝试的方法——在灵河浮升到地面之前,用咒术抢先一步将它导引到另一处地下,并持续加以引流,使之在地表以下奔涌、逸散——那么地面上的人,就暂时安全了。   “这实在……是个天才的方法。”杜嘲风低声道,“陛下是怎么想到的?”   “很早就在想了。”孙幼微轻声道,“自从朕登基以来,一想起我大周的腹地底下有一条随时可能涌现的灵河,朕就寝食难安……景明十七年,朕把这个想法和你师父白无疾讲过,当时拿野灵试了试,但失败了……”   孙幼微稍稍停顿,而后忽然颇有几分自嘲地笑了一声。   “说起来,朕还要谢谢那些殉灵人……天抚十八年,无为馆的沈千替朕修建佛塔的时候,意外发现长安城的地底多出了许多沟壑,那时魏行贞前来进言,说这些底下的沟渠都是用来作引灵之用——呵,朕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陛下就是从那时起,重新命人去验证地下引流法是否可行?”   “对……这三年间,确实找到了一些办法。”   “为什么从来没有听您提及过呢?”   孙幼微的的目光倏然转向杜嘲风,“让你们知道又有什么好处?觉得自己多了一条退路吗?导引灵河是一招不慎就立刻万劫不复的办法,若非万不得已,朕不会用的。   “天箕宫和工部近来在做的筑堤准备才是当下的头等大事,不要以为从冯二郎冯三郎那里听到了转机就能松一口气了。”   杜嘲风喉咙动了动。   昨天夜里听二郎三郎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就在想,孙幼微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授意这两兄弟将这些年长安地下的一切告诉他呢。   他只能想到一种可能——入冬以来的种种异象,尤其是冬祭上的断旗之变,着实让孙幼微受到了惊吓,以至于她无法再像从前一样做一个沉默的执棋者。   如果确实如此,那接下来……   杜嘲风深吸了一口气。   “臣今日来,就是想说,或许陛下这一个抵御灵河的方法会完全失效。”   孙幼微眉头轻皱,“什么意思?”   “……这段时间,臣一直在翻看匡庐死前留下的供词。”杜嘲风缓声答道,“当初听到他说殉灵人是在竭力遏止灵河的起势,我还觉得难以置信——但昨晚听完二郎和三郎透露的秘密,这件事回想起来,似乎也有一些可能。”   孙幼微哼了一声,“所以呢?你是想来和朕说,朕这些年来可能误会了殉灵人——这个在大周各地蛊惑百姓,触发血祭的邪教,可能确实是来救我子民于水火的‘天道信使?’”   “……不,臣要说的是匡庐的另一句话,因为那句话过于含混,所以此前并没有激起什么水花。”   “哪一句?”   “‘天道要收回祂对凡人的偏爱’”杜嘲风答道。   孙幼微再次颦眉,“……”   杜嘲风双目微垂,“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在他说完瑕盈是天道信使、秉承着天道的意志之后,臣曾问他,天道究竟有何意志要让瑕盈代为在人间行使。匡庐说他并不是十分清楚,但他曾在瑕盈的占卜手札中看见一句话——就是刚才那句。”   女帝笑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却陡然变得阴鸷起来,“杜天师,你想说什么……你觉得灵河起势,和所谓的天道意志,有何关联?”   “陛下先听臣把话说完。”   “朕在听!”   杜嘲风静坐在那里,目光依然波澜不兴。   他知道方才说的这些话如果不解释清楚,大概已经足够让孙幼微对他起杀心——如果灵河的起势是因为天道要“收回偏爱”,那这几乎就是在指责孙幼微作为天子倒行逆施,触怒上天,以致招来如此惩罚。   他想了一会儿,缓缓开口。   “天下之大,并非只有我中原一个朝廷,既然他们言称‘凡人’,那就不是单单针对我大周。您问我觉得灵河起势与天道意志有何关联,我觉得无甚关联——即便有,那也只是百六阳九的一环,是必经的劫数,远非人世间的因果所能影响。”   孙幼微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她的目光冷漠地扫过杜嘲风,“那杜天师觉得,这句话何解?”   “……陛下还记不记得天抚十六年,曾在岱宗山上作祟的伪鸾?”   “记得。”   “伪鸾是来自域外的大妖,前不久与魏行贞交手的夹谷衡亦然。”杜嘲风轻声道,“在此之前,域外的妖物很少来到我中土九州,过往史书中的记载,往往隔上几百年才能看到一二笔墨——这算不算是天道对凡人的偏爱?” 第四十一章 要命的猜测   孙幼微刚想开口,只听得杜嘲风又说了下去。   “妖物从半灵,晋位到妖,再到化形,乃至提升境界——每一层都要历经渡劫,愈往上走,经历的劫难愈是恐怖艰难。往后的不提,单说凝结妖元这一步,能做到的妖物就百中无一,不历九死一生,不能成事。   “凡人修士则不然,我等觉醒灵识无需渡劫——不要说渡劫这么严苛的条件了,一个修士要开启它的灵识几乎是一件无师自通的事,根本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这算不算天道对人的偏爱呢?”   “妖物觉醒之后才有妖元,凡人生来就有魂魄,妖元一旦溃散,就彻底消失在这个世上,人死后却有轮回往复——这,又算不算是一种偏爱呢?”   杜嘲风眉头颦蹙,“臣想到的、可能是偏爱的东西还远远不止这些……但眼下不到十年间已有两只大妖在我大周腹地出现,近日又有许多新晋的修士的灵识莫名蒸发,像是前两条猜想已有应验——陛下?”   孙幼微隐隐觉得眼前的影像有些发青,她闭上眼睛,独自恢复了一会儿。   “继续说。”   “臣去桃花卫查看了近日新晋修士的情况,结果只能说是触目惊心——除去十几个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因为灵力突然消散而惨死的修士,还有更多人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回了普通人,这些人拿了些打发银子便回家去了,底下的人没拿这事儿当回事,一直捂着,没有半点声响。   “但几日前死去的旗官不一样,他在宫中当差已有七年之久,无论如何也不算一个新人,臣担心……”   杜嘲风没有再说下去。   孙幼微慢慢走回了御座,她的动作因为深思而显出几分颓唐。   “你是担心……所有的修士最后都会……?”   杜嘲风点了点头。   “即便是太平时候,山野村落也偶尔会遇上有妖物侵袭,需要各地的平妖署前往清除——更何况当下正是多事之秋,不管是灵河的导引还是河堤的修筑我们都需要灵力深厚的修士,倘若有朝一日灵力的蒸发确实蔓延开来……   “臣,想像不到那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孙幼微极慢地呼出一口气,一点一点咀嚼着杜嘲风的这些猜想。   她缓缓看向杜嘲风。   “……这些猜想,天师既然敢当面来和朕说,想必胸中应该已经有应对之策了吧?”   “有。”杜嘲风答道,“……不过也只有当这些猜想确有其事的时候,才能称得上是应对之策,否则……大概是在主动寻死吧。”   孙幼微的喉咙动了动。   “说,”她略略低头,“朕……听听看。”   ……   ……   这日午后,冯榷从一个复杂的梦中醒来,直到睁开眼睛,她才意识到一切是梦,于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老夫人,”沉香在一旁低声道,“二郎和三郎在外面等您,两人来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了。”   冯榷微怔,“……我睡了这么久?”   “这几天您着实是受累了。”沉香将茶递到老人的嘴边,让她含了一口漱洗,“您要见一见他们吗?”   “好啊。”冯榷的目光还有些昏沉,但脸上还是带起了几分微笑,“原本昨晚就想喊他们来,结果人在杜嘲风那边,也不好强拉。”   “我来帮您梳头。”   “嗯。”   对着镜中自己的脸,冯榷一时有些茫然——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就这样老去了。   “老夫人中午是做梦了吗?”沉香问道。   “是啊。”   “是很高兴的梦吗?”   “……为什么这么问?”   “哦……因为我听见您笑了好几声。”沉香的手飞快地捋顺老人的头发,将它们妥帖地盘在脑后,“很少见您梦里这么开心。”   冯榷笑了一声,“不是什么好梦。”   “是吗。”   “是啊……我梦见了,年轻的时候……还有一些,故人。”   沉香手里的梳子停了停,脸上虽然还在微笑,但却不说话了。   冯榷听着梳子缓慢摩挲过长发的声音。   “……我小的时候,”老人低声道,“我的姐姐……也经常在午睡以后,给我梳头。”   “您是想她了吗?”   “大概……吧。”冯榷忽然颦眉想了想,“再过两天,又到她的忌日了。”   沉香点了点头,“……不过今年看这封山的架势,大爷怕是没法子再上来祭奠了。”   冯榷沉默了一会儿,“一会儿你去药房问问,看他们那边还有没有山鲛。”   “好嘞,您是打算代大爷去一趟吗?”   冯榷摇了摇头,“我就不去了,到了日子,要是远道没有上山,你就替他去一趟吧……反正也不麻烦。”   “好。”   ……   约莫一盏茶的时辰过去了,里屋终于传来一阵脚步声,冯易康和易平同时抬头起身——姑婆拄着手杖,慢慢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姑婆。”两个身型高大的年轻人同时上前向老人行礼。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陛下交给你们的差使都做完了吗。”   “都做完了。”二郎答道,“眼下我们俩在山上就是候命,暂时没有别的什么事情了。”   “是啊,本来中午想去五郎那里蹭个饭,再和他一起过来的,结果他今天一早下山了。”二郎笑道,“这几天一直很忙,每次来见姑婆都在说正事,今天就专门过来看看您。”   冯榷笑叹了一声,“要是没事了,你们也去向陛下告假先回家一趟吧——你们母亲这几天估计是等急了。”   “我们已经给家里写了信,”二郎答道,“且陛下说了接下来的半个月我们最好一直在山上待着,哪里都不要去。”   “这样啊……”冯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沉香端来一些糕点和蜜饯,放在了几人手边的桌案上。   “对了姑婆,阿姐现在在做什么呢?”三郎边吃边问,“昨晚我和二哥从杜天师那儿出来以后去找过她,结果没碰上,姐夫说她前几天和您一道去六符山了。”   “嗯。”冯榷低声应了一句。   “我们能去那边找她吗?”   ————   “你们找她做什么?”   “呃……也不做什么,”三郎怔了怔,“就是好久没见,刚好她也在岱宗山,我想——”   “暂时别见了吧。”冯榷脸上的笑意稍退,“你姐姐这几天,需要好好在长陵静一静。” 第四十二章 讨厌一个人的原因   三郎微怔,“阿姐……犯什么错了吗?”   “别问了。”一旁二郎端起茶盏,“就听姑婆的,等阿姐出来,我们再去探望她吧。”   三郎仍有些不解,他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姑婆,若有所思地将两只手交叠着握在了一起。   ……   冯家的佛堂里,冯六郎大口嚼着小七给他送来的卤牛肉——自从昨天夜里回家以后,六郎就被李氏关在了这里反省思过。   小七坐在旁边的蒲团上,两手抱怀,看着这个才见面不久的六哥,心里有些动容。   “你回去吧。”六郎说道,“这地方冷。”   小七摇了摇头,“……这有什么冷的,我都是这儿的常客了,往这儿一坐就跟到家了一样。”   六郎发出几声“哧哧”的笑声。   他用力地咽下一块大肉,看向小七,“以前的事,你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   “嗯……”小七有些心虚地点了点头。   “那这些年,你和阿姐他们相处得怎么样?”   “很好啊。”小七撑了一个懒腰,“阿姐是我现在最喜欢的人!”   六郎手里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他略略抬头,看着小七,似乎有些意外。   “……怎么了?”   “嗯……”六郎沉默了一会儿,“就是有点没想到。”   小七想起来之前从冯嫣那里听到的往事,想起过去冯婉为了殷时韫甚至想要将姐姐推下山的念头,她扶着脸笑了笑,“天涯何处无芳草嘛,天底下好男人那么多,为一个殷大人伤了姐妹感情不值得……”   冯六郎望着眼前的小七,眼中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惊讶。   “只是一个男人的事吗。”   “哎?”小七听见这句喃喃似的反问,“……应该,就是这个了吧?像阿姐这么温柔的人,谁会不喜欢呢?”   六郎突然笑了一声,“看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小七有些茫然地歪着头。   六郎轻声开口,“以前你讨厌的,就是阿姐身上的那种‘温柔’啊。”   “是……这样吗?”小七眨了眨眼睛,“……我和六哥说起过吗?”   “嗯。”六郎望着她,笑道,“你说从记事起,就从来没有见过家里人逼迫阿姐去做什么事,她不用去国子监,自然有教习的师傅到家里来,家里有重要的客人到访,她也可以当作完全不知道,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小院里做自己想做的事……”   六郎举起一旁的水囊,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口。   “你说,家里从上倒下都把阿姐碰在手心,像是捧着一尊易碎的琉璃盏,生怕她磕着碰着。   “当初殷时韫偷偷带着阿姐溜去看夏日宴,你还记得吗?那天夜里,姑婆听到阿姐一个人出去了,急得大怒,你说你从来没有见过姑婆那么声嘶力竭地对下人发脾气,以前你也常常一个人溜出去玩,从来没有人那样紧张你。”   “啊……”小七轻轻叹了口气,“那……确实是……”   确实是有些……让人难过。   “后来你又发现了另一件事。”   “嗯?”   六郎低声道,“你发现,你身边的朋友——不管是出身高门也好,出身寒门也罢,总归每个人都有人喜欢,有人讨厌。只有阿姐,似乎没有什么人不喜欢她。   “一个人在什么时候会被另一个人讨厌呢?是在妨碍或是刺痛了旁人的时候吧……可她平时就活在自己的那个小院里,几乎不会和别人有什么交集,出现在其他人面前的时候,永远是一副沉静,淑雅,与世无争的样子——这样的人,谁会讨厌?   “而所有她想要的东西,她根本不用努力就会从天上掉下来——譬如天赋,譬如喜欢的人……所以她的姿态才会那么好看,那么轻飘飘,但凡她也忍受过想要的一切永远遥不可及的痛苦,那她也会变得一样狼狈,一样尖锐……”   六郎再次看了过来,“你以前是这么说的。”   小七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快了几分。   她伸手轻轻捂住了心口,抬头看向桌案上供奉着的无悲无喜的菩萨,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   “感觉,也不一定。”小七深吸了一口气,“也许阿姐也有她自己的煎熬,只不过没有说……”   世上真的存在什么都唾手可得,什么都轻飘飘没有负担的那种人生吗?   没有的吧。   反正她没有见过。   六郎笑了笑,正要说些什么,小七突然侧目看他,“谢谢六哥。”   “谢我干什么?”   “谢你那个时候听——听我,说这些话。”小七低声说道,她轻轻叹了一声,“感觉我以前真的过得好辛苦……但能有一个总是站在我这边的哥哥,也很幸运。”   “……你真的变了很多。”   “人总是会长大的嘛!”   六郎不再说什么了,他将食盒里剩下的东西风卷残云地全都吃了下去,刚打了一个饱嗝,佛堂的门就哗啦一下被推开了。   六郎和小七同时回过头——见冯易殊站在门口。   “……你怎么也跑来了,”冯易殊看着小七,他往里走了几步,鼻子闻见屋里的香气,顿时明白过来,“开窗通个风……这肉味儿太大了……”   “五哥。”六郎站在原地,轻声和冯易殊打了个招呼。   “我刚从贺家那边过来。”冯易殊望着六郎,“你怎么回事,一回来就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六郎笑了笑,没有说话。   “是我的错。”小七连忙上前,“全是因为我——”   冯易殊两手抱怀,“你们俩都说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人席地而坐,六郎全程几乎没怎么开口,小七一边比划着,一边将当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全都讲了一遍。   即便事情已经过去了,在听到贺昀州设下伏击,小七抱着一只狐狸就敢往里闯的时候,冯易殊还是觉得心里一阵后怕。   他气得当场拍地板,“你脑子里每天到底在想什么?怎么永远都学不会教训!?你还记不记得上次你跳河跳出多大的乱子?”   六郎颦眉,刚想开口替小七说两句,却见小七笑着打了个哈哈,半哄半拖地上前给冯易殊灭火。   冯易殊的暴脾气像是打在了一团棉花上,小七好像也完全没把五郎在气头上的话往心里去。   六郎再次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第四十三章 就位   “所以最后对我的处置是什么?”   在小七和五郎的一连串斗嘴之后,六郎开口问道。   五郎松了松胳膊,“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贺家有错在先,更何况上次岑家两个修士刁难小七的帐我这儿还没翻篇呢——不管他们最后想干什么,我们都不用理会,你不用担心。”   “好哎!”小七跳起来。   “是姑婆和阿姐这样说了吗?”   “嗯。”五郎点了点头,“我没见到阿姐,但已经和姑婆说过了,你就在这儿反省一段时间吧,这样在陛下那里也算我们给贺家有了个交待。”   五郎说着,转头看向小七,“你先回去,我有话单独和六郎说。”   小七点头答应,又对六郎道,“那我晚上再带好吃的来看六哥!”   门从外面被带了起来,佛堂里安静下来。   “五哥找我还有什么事?”   冯易殊从怀中取出一封被蜡封的信函,推到了六郎面前,“你的调令今天下来了。”   六郎拾起信封,一边拆信,一边问道,“是去哪儿?”   “平妖署的童子营,”冯易殊答道,“上个月平妖署重新调整了一遍官职架构,童子营从本月起要设一个专职的督练教官,同时取消原先由平民担任的门房职务,等你到任之后,署里会给你再派两个助手,要是忙不过来,就到时候再说。”   六郎已经飞快地将手里的调任信函看完,他重新将信件装回信封,然后把信函收进怀里。   五郎望着弟弟,“你怎么会认得童子营的云伯?”   “几年前在长安城外救过一次他的孙子,”冯易闻答道,“当时不想惹事,就留了假名,但后来还是一直保持着联系。”   “原来是这样……”五郎点了点头,“我说他怎么会举荐你来做门房……”   六郎也笑,“是他举荐的我?”   “对,”五郎答道,“他给了你留的名字和从前通信的地址,我一看,好家伙,这不是咱们以前在长安的别院么?就跑去问了问,才知道原来他说的那个就是你。”   “真巧啊。”   五郎也笑了一声,“也好,以后我们就是同僚了。”   六郎没有接话。   冯易殊稍稍感觉有一些尴尬,他看了看佛堂的四周,“你这儿还需要什么东西吗?”   “不需要了。”   “好。”冯易殊点头,“那我也先走了,要是缺了什么你就和下人说,让他们给你补。”   “嗯。”六郎点了点头,“阿姐这几年还好吗?”   “挺好,今年夏天嫁人了。”   “姐夫是怎样的人?”六郎问道,“我回来路上打听过几次,好像名声不太好?”   提起魏行贞,冯易殊立刻皱起了眉头,他想了一会儿,始终没找到一个既不用说谎,又能恰如其分表达他对魏行贞印象的描述,于是含混着道,“……我也说不清,反正等他们回来你就知道了。”   “那殷大人现在,还是阿姐定下的丈夫吗?”   冯易殊轻轻叹了口气。   应该……不是了吧。   “很难回答?”   “阿姐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么。”冯易殊挠了挠头,“我下午还有一些别的事……”   “那五哥路上小心。”   “嗯。”冯易殊转身就要离开,刚要开门,又回过头来,“刚才是我太着急了,不该吼你的,要是这事让我碰上了,我也会像你一样的。”   “嗯,我知道。”六郎答道。   冯易殊很快从外面和上了门,佛堂里又只剩下冯易闻一个人。   他俯下身,把地上摆开的瓷碟碗筷一件件收进了食盒里,而后静静地跪去了佛前,一言不发地闭上了眼睛。   ……   “是吗,姑婆是这样说的啊。”   冯嫣微微眯起双眼,而后轻声叹了口气。   “你和姑婆之间到底是怎么了,不可以和我说吗?”在行宫外的某处深林,三郎有些担心地望着眼前略显憔悴的姐姐。   “整件事说来话长了,再说我现在也没有完全弄明白。”冯嫣低声说道,她抬起头,拂去三郎肩上的一片枯叶,“总之,今天谢谢你帮我把银镯送过去。”   三郎摇了摇头,“我看姑婆见到镯子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后面听我说是在行宫后面的山路上捡的,还细细问我具体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到那儿去。”   “你都答出来了吗?”   “当然了,这有什么难的。”三郎笑道,“可是我不明白,阿姐既然是偷偷从六符园跑出来的,为什么还要我去把这个镯子专门送到姑婆那里——这不是打草惊蛇了么?”   冯嫣摇了摇头,并没有解释。   她和三郎沿着山间的小径走了起来,“你们几个,这三年在长安都还好吗?”   “都好,大的担子都挑在二哥身上,小事有六弟盯着,有他们俩在,我最轻松了。”三郎笑着道,“阿姐一会儿要去哪里?这么冷的天你偷偷跑出来——”   “没事,我不是一个人。”冯嫣轻声道,“你快回去吧,万一一会儿二郎去找你,发现你不在,他会起疑心的。”   “嗯!”三郎点头,他叹了一声,“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阿姐有事还是和姑婆摊开来说吧,她肯定会心软的。”   冯嫣点头,“我确实打算今晚就去见姑婆。”   “好。”三郎笑起来,“那之后要是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阿姐喊我。”   冯嫣站在原地目送三郎离去,而后也很快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   山间的夜幕,很快降临了。   傍晚时分,冯榷又应召去见了一次孙幼微,再回来的时候,眼中的颓丧更重了。   沉香备好了泡脚的药材和热汤,正打算给冯榷按腿,老人却忽然道,“你去帮我把下午三郎捡到的镯子拿过来。”   “诶。”   等到她拿来了银镯,正要蹲下,老人又道,“你出去吧,今晚不按了,我自己洗洗了事。”   老人叹了口气,“太累了。”   侍女遵照吩咐做了。   昏黄的灯火下,老人捏着镯子,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一整日,她的右眼都在跳,想起傍晚在女帝那里听来的新事,冯榷只觉得再没有什么多余的力气去担忧什么,她木讷地把镯子放下,任由自己就这么秃坐着发呆。   困倦中,她觉得几分睡意涌上来。   老人正想着还是起身去床上睡吧,忽然听见耳畔传来一个声音。   “阿榷。” 第四十四章 你怎么这么会骗人   她再次抬起头,眼前已经不再是岱宗山行宫上的屋舍,这里的桌椅、门窗,都让她感到一阵久违的熟悉——这是从前姐姐的房间。   空气中弥散着山鲛的香气。   是梦吗。   冯榷有些混沌地想。   即便是在梦里,她也很少再回到这间屋子里来了。   “姐姐?”她低低地唤了一声,“你今天……又来了吗。”   冯嫣和魏行贞站在老人的视野之外,魏行贞看向冯嫣,以目光示意她随时可以过去了,但冯嫣只是摇了摇头,仍旧潜伏在暗中。   坐在椅子上的老人迟迟未动,手却紧紧捏住了两只银镯。   良久,她忽然又叹了一声,低喃了一句,“姐姐。”   冯嫣在暗处望着老人,她学着冯黛的口吻,用极轻的声音开口,“为什么,要瞒着阿嫣。”   冯榷摇了摇头,“我已经……几乎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她了,毕竟阿嫣的石头,红得比所有人都早。”   “那么,我的死呢?”   冯榷慢慢抬起头来,脸上带着些微笑意,“和孩子说这些做什么呢,我早就不恨你了。”   冯嫣表情微凝,姑婆的话让她疑惑。   在面对冯黛的时候,她没有半点惊慌和怖畏,甚至还带着某种谅解般的大度和从容。   冯嫣咬着指节想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为什么不恨了?”   冯榷低声笑了起来,“都是我的报应,是我应偿的代价。最后的那一刀,就当是我迟来的道歉吧……姐姐。”   冯嫣听得益发惊奇。   显然,长陵中的姐妹相残确有其事,然而在姑婆这里,那一刀却像是她为冯黛作出的让步和妥协。   “你的代价是……”   冯榷长长地叹了一声,眯着眼睛靠在了椅背上,“不重要了。”   “告诉我。”   老人的眉毛稍稍扬起,“一点寿命罢了……”   冯嫣皱起了眉头——她忽然回想起冯黛死后不久,姑婆曾用匕首刺破了自己的手掌,让自己的鲜血淋在冯黛的尸体上。   而姑婆的长发就是在那之后变得斑白,仿佛一夜之间老去许多。   冯榷带着几分轻松的微笑,“可就算是这样,我也活得太长了,一眨眼……孩子们都长大了。”   “后悔过吗。”冯嫣低声问道。   “后悔……”老人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好像对它感到陌生,她忽然笑起来,“前几日在长陵里,我还和阿嫣说起过呢……姐姐没有听到吗?”   “重来一次,你还是会这么做?”   “当然……”冯榷低下头,“世上没有谁能抵得上你的命……我……我绝不……绝不能看着你……看着你……”   “世上从来没有哪个人值得我用命去换……”冯嫣低声重复着之前姑婆在长陵中与她说过的话,“……直到你不得不亲手了结我的性命,是这样吗?”   冯榷的表情也随之变得漠然。   “我总疑心你是恨我的。”冯榷喃喃道,“所以梦里你也在怪我……你总是怪我……你甚至不肯来见我一面,总是这样……总是这样远远地隔着同我说话……”   老人突然低下头,像个孩子一样把脸埋进手心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冯嫣忽然怔住了,这么多年来,她几乎从来没有见过老人这样哭泣——冯榷永远是沉稳的,可靠的,成竹在胸而临危不惧的长辈。   冯嫣熄灭了屋中的灯,只有窗外的一点月光洒落进来。   她走到冯榷的跟前,轻轻抱住了老人,老人几乎立刻抓住了她的手臂,贴在她的胸口抽泣起来。   “我再不想做这样的梦了……”   冯嫣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抚摸老人的头发。   “阿榷……这些年,辛苦了。”冯嫣低声说道。   冯榷的哭声忽然停了一瞬,等到反应过来,眼泪几乎像是决了堤的河水汹涌而下。   老人一时间说不出更多的话,只能任由泪水将自己淹没。   “为什么……”冯榷紧紧抱着冯嫣,“为什么要去缔那样的契约——难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了言甫,就再没有别的值得留恋的东西了吗?”   契约。   又是契约。   冯嫣心中震动,她抱着老人,低声道,“姐姐总有……姐姐的理由。”   过了很久,冯榷的哭声慢慢变成啜泣。   她依靠着冯嫣,“不能让阿嫣……走你的老路……”   “再这样下去,她一定会走我的老路。”   “……为什么。”   “因为她有双和我一样的眼睛。”   冯榷打了个寒战,不断地摇头。   冯嫣俯下身,在冯榷的耳边停了下来,“我在六符山下,看着你们。”   老人颤栗着抬头,屋中的烛火忽然又亮了起来,她突然发现眼前人并非冯黛,而是冯嫣。   “阿嫣……?”   “姑婆。”冯嫣笑了笑,“六符山的地底到底是什么,您可以告诉我吗?”   冯榷愕然,紧接着有些惊慌地站起身,却忽然感觉整个人都失了平衡,地板像是在下陷,她整个人也随之陨落——   “老夫人……老夫人!”   冯榷骤然睁开眼睛,侍女沉香站在眼前,关切地看着她。   “您又做噩梦了吗?”   冯榷定了定神,眼前的屋舍仍旧是岱宗山行宫的布置。   她喘息着低下了头——自己似乎是坐在椅子上睡了过去。   是啊,姐姐的房间远在长安的老宅,且自她去世后就已经付之一炬……   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原本握在手里的细银镯子跌落在地上,滚了一两圈后震颤着停在地面。   沉香俯身将镯子拾起,又重新交回到老夫人的手中。   冯榷捏着镯子,两手微微颤抖。   是梦吗。   是梦吧……   “备车……”冯榷皱起了眉头。   “这么晚了,您要去哪儿?”   冯榷撑着椅子的扶手,慢慢站起了身,“去长陵。”   ……   行宫远处,冯嫣与魏行贞望着一盏从冯榷屋中慢慢向外远去的孤灯。   “要回去吗?”魏行贞问道。   冯嫣摇了摇头,“既然姑婆这么在意,我们就把戏做足吧……明日问起,我就将今日在长陵的所见全都告诉她,再说是祖母托梦教我脱身之法——你说她会信吗?”   魏行贞笑了一声,“你怎么这么会骗人?” 第四十五章 不存在之物   冯嫣怔了怔。   她一手捏着下巴,仰头望着今夜天空中的明月,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不知道呢,”她回过头,“可能是无师自通的本领。”   ……   半夜三更,杜嘲风打着呵欠回到自己的屋子。   才一推门,就当场吓得要叫出了声。   ——“魏行贞”和殷时韫两个人坐在一处喝茶,从一旁已经泡开的茶叶残渣来看,两人在这儿已经坐了好一会儿了。   “天师终于回来了。”殷时韫回过头来望着他。   杜嘲风咽了咽口水。   自从上次魏行贞突然出现,拜托他日常打个掩护之后,这个“魏行贞”每天晚上都会到他的房间里来待命,以免夜间独处时露出什么破绽。   对外倒是很好解释——在殉灵人把朝局搅得风起云涌的这段时间,他们俩常常同进同出,这会儿冯嫣也不在,两人讨论应对之策讨论到深夜,索性就在一处住下倒也说得过去。   “这么晚了,殷大人怎么过来了。”杜嘲风脱下了大氅,递给近旁的宫人,“也不事先说一声……”   “倒是想说,结果杜天师一整日都在陛下身边,实在是找不到机会。”殷时韫笑道。   正说着话,魏行贞已经提起一旁的茶壶,给自己和殷时韫空了的杯盏续上了茶水。   杜嘲风有些没眼看。   ——这绝不是魏行贞本人会做出来的事情。   但是幻术的一个弊端就是,随着时间的推延,替身会不断模仿周围人的举止,直到泯然众人——对妖物来说,这原本是一件好事,因为越是往后,替身身上属于妖物的行为就会越来越少,直到变成一个完全不会被认出的“人”。   殷时韫笑了一声,接过魏行贞递来的茶杯,“有劳魏大人。”   “不客气。”   “有什么事……殷大人尽快说吧,”杜嘲风也坐去了那两人围坐的桌旁,“今天的事情有点多,我也实在是累了。”   说着,杜嘲风张嘴就是一个大呵欠,好像能把整个茶壶都塞进去。   “那天师先去休息好了,”殷时韫低声道,“我与魏大人今晚聊得很投缘,还有不少事想和他请教。”   杜嘲风眯起眼睛,感觉整颗心都提了起来,他笑眯眯地抬手给自己添水,“你们背着我都聊了什么啊,是不是说我什么坏话了?”   “没有。”魏行贞答道,“一直在说朝局的事情。”   殷时韫放下杯盏,意味深长地看着杜嘲风,笑道,“天师怕我们说你什么坏话?”   杜嘲风耸耸肩,“我做的坏事那么多,我哪知道你们会说哪一件。”   “也罢,既然杜天师一日辛劳,我就不打扰了,”殷时韫站起了身,对一旁的魏行贞道,“魏大人,我们走吧。”   魏行贞当即站了起来,杜嘲风一脸愕然地看着这个魏行贞跟着殷时韫就要出门,他一手拉住了魏行贞的衣摆,“慢着!你们要到哪里去?”   “殷大人说,今年的冬官发现了异样的天象,可能与最近的野灵异常有关。”魏行贞声音平静地答道,“需要我去看看,应该不用多长时间,天师就在这儿等我吧。”   杜嘲风愣了一下——你倒是真不和人家客气?   “这毕竟是我司天台的内务,”殷时韫笑道,“杜天师就不必跟随了吧。”   “那魏行贞他也——”   “只怕现下还在岱宗山上的官员中,再没有谁比魏大人更熟悉司天台的事务了,”殷时韫答道,“天师在担心什么?”   “嗯。”魏行贞在一旁十分配合地点了点头,“天师不必担心什么。”   说罢,他转过头对殷时韫道,“我们走吧。”   殷时韫微笑点头。   杜嘲风内心开始骂骂咧咧。   他才不信殷时韫会这么好心地跑过来做一个单纯的邀约……   想必是这几日里什么地方被殷时韫看出破绽了。   还未等两人推开门,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重物跌落的声响,两人同时回头,见杜嘲风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魏行贞几步上前将天师扶起,“天师怎么了?”   杜嘲风咬牙切齿地盯着眼前人,“我,头疼。”   “那得喊太医啊。”魏行贞答道,“来人!”   “不用……”杜嘲风紧紧攥住了魏行贞的手腕,“主要还是……睡得少了——得有人,帮我守夜。”   殷时韫站在不远处,默默望着这一幕。   “天师还打算演到什么时候?”   杜嘲风挑起一边眉毛,“……你们年轻人就不懂上了年纪的辛苦,我这是——”   “这个魏行贞是假的。”殷时韫垂眸笑道,“我已经看出来了。”   魏行贞抬起头,“殷大人这话,我怎么听不懂。”   “你不用听懂,一会儿再来收拾你。”殷时韫两手置于袖中,他看向杜嘲风,“能制出如此逼真的傀儡,想必魏行贞是妖的事,天师也早就知道了吧。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替他隐瞒——”   “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魏行贞打断了殷时韫的话。   殷时韫笑了一声。   杜嘲风拍了拍身边这个魏行贞的手,“魏大人帮我个忙。”   “你说。”   “我里屋靠墙柜子,有支画着虎纹的药膏,能治我的头痛,你去帮我拿来。”杜嘲风轻声道,“也可能不在靠墙的柜子里,要是没找到,你就多找找。”   “好。”   外屋只剩下殷时韫和杜嘲风两人。   杜嘲风皱着眉,仍是一副被头疼折磨的表情。殷时韫站在不远向他抛来许多问题,他一边打太极,一边想着对策。   所谓虎纹药膏,只是权宜之计罢了,他屋子里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东西。   但至少能拖下一点时间。   他没有什么正经理由能强行把这个傻乎乎的替身留在身边——尤其是这个魏行贞自己还一脸真诚地想要去司天台给殷时韫搭把手。   杜嘲风隐隐感到外面似乎有一批修士在靠近。   看来今晚殷时韫是志在必得——即便和天箕宫彻底撕破脸,他也要把人带走。   如果强行救人,那等于就是在承认这个魏行贞有问题。   但如果真的放他走,还不知道殷时韫那边到底准备了什么手段来获取更多的证据和线索。   “来人。”殷时韫轻声说道。   两个修士从门外径直闯了进来。   “殷大人,”杜嘲风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去里面看看,魏大人找着了东西没有,”殷时韫笑着道,“要是没有,帮他找找——”   话音未落,魏行贞忽然再次从里屋走了出来。   杜嘲风皱起眉头,此刻他心里已经被这个一直胳膊肘往外拐的假狐狸折腾得一阵烦躁。   “你出来干什么——”   魏行贞走到杜嘲风身前,“药膏,找到了。”   他摊开手掌,一支带着虎纹的药膏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第四十六章 下克上之剑   杜嘲风眉心轻蹙,在伸手接过这支他根本没见过的药膏之时,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目光立刻再次翻向眼前的魏行贞。   魏行贞已经起身,转向了殷时韫那边。   “还是等明早吧,明早我去司天台找你。”魏行贞低声道,“杜天师突发头疾,这样走了,我不放心。”   殷时韫的目光再次审视起眼前人——尽管他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同,但陡然间,有什么地方变得和之前不太一样。   “殷大人请回吧。”杜嘲风仍躺靠在地上,他笑了一声,“不然……我也要强行送客了。”   殷时韫并没有理会,他颇有几分玩味地凝视着魏行贞的身影,“那明早,我在司天台静候魏大人前来。”   “嗯。”   魏行贞站在原地,目送殷时韫等人远去,他关上门,回头看向还躺在地上没有起来的杜嘲风。   四目相对,杜嘲风眼中仍有一些不确定,眼前究竟是魏行贞本尊,还是他又捏了个新的傀儡过来呢……   “我回来了。”魏行贞答道,“今晚殷时韫怎么会到这里来找我谈公务?”   杜嘲风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我上哪儿知道去……你问问你自己吧——他人呢?”   魏行贞挪挪下巴,“在里面。”   杜嘲风彻底躺平了,他长吁一声,抚着心口暂时闭了眼睛,,“你下次再干这种事可别再找我了——”   “阿嫣。”魏行贞对着里屋喊了一声,“人都走了,你可以出来了。”   “啊,好。”里面传来冯嫣的声音,“稍等一下。”   杜嘲风回头看了一眼,“你们这几天都在干什么?”   “在长陵。今晚本来是有些事想来请教,没想到刚好碰上了这么一出——也是巧了。”   魏行贞在杜嘲风旁边坐了下来,他将腰间的剑解下放在茶案上,“这把剑,你还有印象吗。”   杜嘲风接过剑瞧了瞧,剑柄表面带满雕刻,握持处镶嵌着打磨光滑的鹿角,尾部有云饰,正反两侧各有一颗小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耀石,有如云上星辰。   “参商?”   “嗯。”魏行贞点了点头,“之前赠给过白无疾一段时间,后来他又还给我了。”   杜嘲风握着鞘,陡然向后收手,利剑登时出鞘,被打磨得如同镜面的剑刃映出屋内的灯火。   “我师父确实很喜欢这把剑——嗯?怎么断了!”   “和夹谷衡打斗之后就断了。”魏行贞望着剑的断口,“当年赠我剑的铸剑师早就不在这世上了,也不知道该去找谁修补。”   杜嘲风拎着剑鞘把剩下那节短剑倒了出来,“这剑不该断啊……”   “为什么?”   “我师父当年没和你说过么,参商剑的来历。”杜嘲风说着,将断裂的剑身拼接起来,“参商,是下克上之剑,若是以之恃强凌弱,它就只是一把普通的兵刃,可若是以弱对强,那么敌我的差距愈是巨大,守战的信念愈是强劲,剑本身能够被激发的力量就越是深不可测。”   魏行贞颦眉,“……是吗。”   杜嘲风笑了一声,将剑重新收进鞘中,“当年我师父确实动过把剑留下的念头,但后来还是觉得不合适,就还给你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魏行贞看了他一眼,“为什么。”   “因为我师父很少抱死志去做什么事,虽然他的修为当时在整个大周也无出其右,但他其实是个很惜命的人。”   谈及先师,杜嘲风眼中又泛起些许崇敬之情。   “他虽然喜欢这把剑,但觉得这把剑放在他那里是暴殄天物,一则平日里他很少遇上和他旗鼓相当的对手,即便遇上了,也很难说能够有什么实质性的差距……再者,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修士当以恬淡为上。”   “他是这么和你说的?”   “嗯。”杜嘲风点了点头,然而才对上魏行贞的眼睛,他就立刻皱紧了眉头,“……你干嘛这样看着我?你不信?”   魏行贞表情微妙,“也没有,就是和他跟我讲的不太一样。”   “他和你说的什么……”   “他说他琢磨了几个月,也没琢磨清楚怎么让这剑认主,他思前想后,觉得认不了主的宝器带在身边只会给他惹麻烦,所以还是还给我了。”   杜嘲风当场噎住,他刚想拍桌子让魏行贞不要在这里一派胡言,却听得魏行贞忽然叹了口气。   “不过他确实很少抱死志去做事,”魏行贞淡淡说道,“后面愿意拼了性命占下阿嫣的命数,也着实是我没想到的。”   杜嘲风喉咙微动,把先前想说的反驳都咽回了腹中。   他忽然想起来,当年冯老夫人带着冯嫣的八字上山时,白无疾就连声哀叹,说自己命中最大的劫数来了。   师父他……显然当时就知道这一卦的份量。   杜嘲风望着烛灯上跃动的火焰,“……这都二十年了。”   “是啊,弹指一挥间。”魏行贞收了剑,“天师有什么熟悉的刀斧匠么?”   杜嘲风摇了摇头,“恐怕这剑,世上也没几个工匠能补。”   “这要如何是好……”   两人正陷入一阵难解的沉默,忽然听见里屋传来一阵冯嫣的笑声。   魏行贞才要起身进去瞧瞧,就见自己的幻象有些慌张地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对方轻轻喘息着,从脸颊到耳根已经红成了一片。   四目相对,魏行贞立刻挥手,眼前幻象如风逝去。   冯嫣的脑袋从门后探了出来,见外面只有杜嘲风和魏行贞两个人。   “嗯?他人呢?”冯嫣笑着问道。   魏行贞站起身,“……天师你先在这儿等等。”   里屋的门很快带上了,关门前魏行贞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阿嫣你一直在里面干什么……”   杜嘲风摇了摇头,慢悠悠地给自己又倒了杯茶。   ……   “总之,就是这样了,这就是这几天来发生在长陵下的事。”   冯嫣脸上带着笑,正襟危坐地面对着杜嘲风,把这几日她在地下的所见全部和杜嘲风说了一遍。   “我听‘那个行贞’说,天师你今天一整日都在陛下那里,”冯嫣轻声道,“你这边是不是也发现了什么?” 第四十七章 没有遗憾   这一晚,当冯嫣和魏行贞从杜嘲风的屋舍中出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杜嘲风将这几日他在外头看见、听见的事情,全部事无巨细地向两人讲了讲,其中有一部分方才冯嫣已经从里屋那个“魏行贞”的口中听过了,另一些着实让她感到惊奇,甚至震动。   比方说杜嘲风的几个猜测。   每一个,都像一记重锤,打得人心惊。   也难怪今天姑婆回来之后,脸色会那么差劲……冯嫣此刻才真正明白了原因。   一阵风吹过来,她打了个寒战。   “阿嫣。”魏行贞突然停下了脚步。   “嗯?”   “我带你去域外吧。”   雪地里,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冯嫣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睛,“……现在?”   “今后。”魏行贞紧紧扣住了冯嫣的五指,“我带你走,那么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我们都不用理会了。”   冯嫣忽然笑了起来。   魏行贞不懂冯嫣为什么要笑,所以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冯嫣笑完。   可冯嫣即便笑完了,也没有立刻给他答案。   她只是突然跳起来,抱住了魏行贞——魏行贞立刻接住了。   “你还说自己来早了……我看你是来迟了。”冯嫣笑着说道。   魏行贞刚要接话,就听见冯嫣在自己耳边又补了一句,“行贞,我好喜欢你。”   魏行贞紧紧抱着冯嫣,“有多喜欢啊。”   “特别喜欢。”   ——————   “特别喜欢是多喜欢啊。”   “……”冯嫣闭上眼睛,“如果我也是狐狸就好了。”   “为什么。”   “那我现在就在摇尾巴。”   冯嫣搂着魏行贞的肩膀,轻轻“嗷呜”了一声。   魏行贞笑了起来,“……这明明是狗叫。”   “小狗也可以,小猫也可以,”冯嫣把魏行贞的脖子抱得更紧了,她把自己冰冷的脸颊贴到魏行贞的脖子上,“我们夜里睡在一起,白天就去雪地上打滚,这一片岱宗山够我们跑好久吧?”   “那阿嫣不肯和我走吗?”   冯嫣稍稍后撤,她看着魏行贞的眼睛,小声说道,“是不能走了。”   有些事情,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才能做;知道了,也就有了牵绊,再不可能自欺欺人或粉饰太平。   魏行贞在冯嫣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那今晚阿嫣想去哪里吗?”   冯嫣想了一会儿。   “……想回家。”   魏行贞轻叹了一声。   他忽然将冯嫣抱在怀里,跑了几步便踏着山间的巨石,再次在雪夜腾跃起来。   ……   这个时辰,整个洛阳都睡过去了。   魏行贞带着冯嫣从空中俯瞰整座城池,那些挂在街市上的橘黄色灯笼随风摇动,像是在地上闪烁的暗淡星辰。   东市和西市早已经闭门,但里面的歌舞坊还远远没有打烊,在紧闭的大门后面,是彻夜不灭的明灯与笑声。   “我们好久没去暖熏阁了。”冯嫣突然道。   “是啊,就带你去过一次。”   “那边是什么?”冯嫣指着离东市不远的一处区域,许多人提着灯穿梭其间,像是在搬运什么东西,“好像好多人的样子……”   魏行贞瞥了一眼位置,“看起来像是贺家的宅院。”   冯嫣忽然明白过来。   六郎这……拆得也太彻底了。   魏行贞很快带着冯嫣回到了她自己的院落,道路上满是落雪,两人小心地回到屋内,点亮了烛火。   “有人来过……”冯嫣看了看自己放在书架上的雕刻。   魏行贞嗅了嗅,“有五郎的味道。”   “是吗。”冯嫣了然,她笑起来,“那就不奇怪了……他以前也总喜欢往这里跑。”   冯嫣在衣服里添了一件先前冯易殊专门给她送来的兔皮短袄,然后与魏行贞一道坐去了覆着厚雪的后院。   池塘的水面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塘中锦鲤也已经被下人转去了更温暖的室内豢养,冬日的后花园虽然不似往常热闹,但压满了皑皑白雪的花枝亦显得格外可爱。   冯嫣今晚没有心情再煮茶了。   两人就坐在后院的屋檐下,靠在一起,用只有彼此才能听清的声音说着话。   冯嫣问起魏行贞之前在域外的生活,魏行贞便为她勾勒。   那实在是自在又逍遥的范本。   冯嫣起初高高兴兴地听着,后来就忍不住想,倘若魏行贞真的早早来了,那他究竟要早多久才行呢?   在遇到殷时韫之前?   不,那时她太小了,根本还不懂得什么是情爱。   在那之后呢?   在那之后,她心里根本就容不下旁人。   冯嫣蜷了蜷腿,想了许久,似乎除了在自己断绝对殷时韫的期望的那个节点之后,她始终无法在回忆中找到一个能够让魏行贞插足的位置。   那么……逃走,是一种奢望吗。   “阿嫣还在听我说吗?”魏行贞突然低下头,“睡着了?”   冯嫣仰起脸,“在听呢。”   “困了吧。”   冯嫣摇了摇头,“一点也不困……想弹琴。”   “现在?”   “嗯,”冯嫣点头,“不会吵到旁人的,我的院子本来就偏僻……”   再者她原本也打算日出之后去拜见父母,看看六郎和小七。   远天的启明星已经出现,离天明也不过半个时辰。冯嫣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这些日子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某种心绪也像东边那一轮还没有出现的太阳一样,不可抑止地浮升。   “阿嫣想弹什么?”   冯嫣想了想,“百六阳九……你的笛子还带在身上吗?”   “不在,得回去拿。”   于是冯嫣在院子里等着。   天将破晓的时候,魏行贞回来了,同时带回的还有那架妙微的独幽琴。   百六阳九的琴曲又一次在冯嫣的小楼奏响,晨曦的光在雪地上映出粼粼的金纹。   在或是激昂,或是婉转的乐声和鸣中,冯嫣回想着自己的过去,尽管往昔一切好像都不太遂人愿,但在每一个时刻之下,她已经尽己所能作出了最符合自己心意的选择。   任谁再回头——即便是当下的她自己,也不可能有更好的办法。   如果还有什么无法逃开的未来在前方等候,那她也没有别的遗憾了。 第四十八章 噩梦   冯嫣不见了。   后半夜,冯榷从长陵带回这个消息,孙幼微夜半被惊醒,第一反应是去确认魏行贞的下落,结果很快发现——魏行贞也不见了。   最后见他的人是殷时韫和杜嘲风,昨夜他们似乎闹了一些不愉快,而后殷时韫拂袖而去,杜嘲风很快歇息,醒来以后,魏行贞就不见了。   孙幼微眯起眼睛,会是魏行贞将冯嫣掳走了吗?   不……即便魏行贞有意如此,冯嫣也不会听从。   尤其是现在,在她的几个弟弟都已经从长安回到洛阳的当口,她不会轻举妄动。   “陛下……”冯榷泪水涟涟。   孙幼微摇了摇头,她忍着一个呵欠,慢慢闭上眼睛。   “再等等。”女帝轻声道。   冯榷不解,“等什么?”   “等阿嫣自己回来。”孙幼微答道。   “可万一……”   ——————   “没有万一,”孙幼微缓缓道,她瞥了冯榷一眼,脸上带起些微浅淡的微笑,“你昨夜不是梦见了吗,冯黛说在地下看着我们……她,也一样看着阿嫣啊。”   ……   “阿姐怎么回来了!”   小七很是惊喜地望着眼前的冯嫣,许多日不见,她看起来稍稍显得有些憔悴,但还是像从前一样带着处变不惊的从容。   小七看了看冯嫣身后,“就你一个人吗?”   冯嫣摇了摇头,“你姐夫和我一道,他现在在父亲那边,我来看看你。”   冯嫣走近,望向小七手里的食盒。   “你这是要去干什么?”   “去给六哥送吃的呀。”小七答道,她叹了口气,“我每次都要连累几个人跟我吃点苦头……”   “我和你一道去吧,我也好久没见六郎了。”   小七走上前,紧紧握住了姐姐的手。   “阿姐,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   ……   狄成翁的客舍内,魏行贞和冯远道坐在一处,三人围在炉边烤火。   原本只是和冯嫣在早晨去思永斋请个早安,而后与冯远道闲聊散步罢了,没想到走着走着,冯远道就拉着他到狄成翁这边坐坐。   魏行贞正想着找个什么借口脱身,好回去冯嫣那边,就听见冯远道问,“狄扬之前也上山了,你和他见着了吗?”   魏行贞摇了摇头,“这几日在山上事情有些多,基本没什么能闲下来的时候。”   “这样啊……”冯远道点了点头,“我还奇怪呢,他上山就是想去找你,怎么现在你和阿嫣回来了,他反而还留在山上。”   “是吗。”魏行贞想了想,“那等我和阿嫣回去之后再问问他在哪儿。”   冯远道笑着看向狄成翁,“我就想不通你,家里这么好的妻与子,你当初好端端的上山做什么?还是还俗了,回来吧!”   狄成翁也笑,但没有应声,他看向了魏行贞,“想问魏大人一个问题。”   “伯父喊我行贞就好了。”魏行贞拿着铁夹捅了捅炭火,“您问。”   “今年冬祭,结果如何?”   魏行贞的手停了下来,“……不太好说。”   “是否祭旗折断,有大不祥。”   魏行贞这才抬眸,“伯父是听谁说的?”   冯远道一怔,“……真断了?”   魏行贞点了点头。   冯远道的表情凝固在那里,反而一旁狄成翁像是心中悬石落地,发出一声悠悠长叹。   “伯父到底是如何知道的?”   “……梦。”狄成翁低声答道。   “您梦见了冬日祭的结果?”魏行贞皱起眉头,“什么时候?”   “十四年前。”   尽管狄成翁的每一句话都说得心平气和,但冯远道和魏行贞几乎都为之屏住了呼吸。   魏行贞慢慢直起了腰,他望着眼前已是出家人的狄成翁,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十四年前,天抚七年。   魏行贞记得,这一年狄成翁突然顿悟出家,而年仅十岁的狄扬继承了老国公的爵位,不像上一世,直到冯嫣出事那年狄扬仍是镇国公府世子,   他原先并不知道其中的缘由,只当这是一个偶发的意外。   “怎……怎么回事。”冯远道伸长了脖子,看向故友。   狄成翁双手合十,低喃了一声。   “当年伯父突然上山,和梦见断旗一事有关吗。”魏行贞问道。   “不止是断旗,那个梦非常长……长到好像在梦里度过了我的余生。”狄成翁轻声答道。   即便已经过去了十四年,当狄成翁再次回想并描述当年梦中的景象时,他依旧有些不忍地皱紧了眉。   冯远道吃惊地眨了眨眼睛,“你……都梦见了什么啊?”   狄成翁的目光缓缓落在地上。   “有雷震山峦,使数千大木,皆被火焚燃至末,千顷良田,皆成焦土,”狄成翁淡淡开口,“而后天地雨血,黑山口决,有大水环城,妖邪遮天蔽日而来,妖食人,人食人……   “接下来的几年,大水,大旱,大饥,大疫。我竟……一直活着,每一次命悬一线,总能碰上新的转机,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您在梦里过了多久?”魏行贞问道。   狄成翁眨了眨眼睛,“没有算……应该,也有十几年吧。梦醒以后,我终日惶恐不安,无以度日——”   “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啊!”冯远道万分诧异。   狄成翁摇了摇头,“我说过,只是无人信我罢了。”   冯远道又愣了愣。   细细想来,在狄成翁出家之前,确实有一段时日整日闭门不出,当时他问林氏,林氏只说丈夫是患了风寒,不便见人。   冯远道喉咙动了动。   “……只是……梦而已吧?”   “是梦非梦,已不重要了。”狄成翁低声道,“当年我为了平息心中的恐惧,上了一趟尾闾山,想寻求大师指点,却碰上一位少年……”   “少年……”冯远道喃喃,“什么样的少年?”   狄成翁摇了摇头,“音容神貌,早就已经记不清了……他说与其终日惊恐,不得安宁,不如就将梦中所见视作尚未发生的现实,以此为契机,重度余生……我不能渡人,难道还不能渡己?”   “所以你……就出家了啊。”   狄成翁点头。   “那伯父选此刻回洛阳,是为什么?”   狄成翁笑了笑,“说来也巧,立冬后不久,我就和当年的那个少年,在尾闾山重逢了。” 第四十九章 破案了!   “他看到我时并不惊讶,好像早就知道我这些年会一直在尾闾山上。”   狄成翁凝视着炉火,烧得滚烫的炭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   魏行贞颦眉,“……相隔十四年再见,他还是少年吗?”   “当然不是了,这么多年过去,他也长大成人,要不是那双眼睛,我肯定就认不出了……”   “眼睛?”   “是啊,他的眼睛很少见,是水银一样的颜色。”   ……   “七妹这么天天送东西来,我这个禁闭关完,怕是要胖上十来斤……”   “胖点好啊!听说平妖署的童子营可辛苦了,之前五哥每次轮到要去当教习就唉声叹气的,”小七撑着脸,“六哥不吃胖点,等上任了就要饿瘦了”   六郎叹了口气,忽地留心到冯嫣碟子和碗里的东西还没有动过,“阿姐也吃啊。”   冯嫣稍稍侧头,“现在还不饿。”   ——————   六郎望着她,“阿姐这次会在家里待多久?”   “下午应该就要回去了。”冯嫣答道,“我是偷偷溜出来的,山上的人再找不见我,怕是要着急了。”   六郎笑了一声,“阿姐现在,怎么也开始做这种出格的事了——你从前可不会。”   冯嫣也笑了笑,她端起放在身前的小碗,啜饮了一口米汤。   “六郎好像没什么变化。”冯嫣笑道,“就是白了不少。”   “毕竟在地下闷头待了三年啊,”六郎轻叹,“现在看到天上挂着太阳就觉得高兴。”   小七微怔,“这几年在长安,六哥都在忙些什么?一直没有见太阳么?”   “秘密。”六郎笑起来,他把碗筷放在一旁,“下午阿姐上山,要我送送你吗?”   冯嫣摇了摇头,“倒是不用,有你姐夫就够了……不过你要是想出去透透气,也可以。”   “好啊!”六郎拍拍肚子,“在这儿待了两天,感觉胳膊腿脚都坐麻了——我刚好也看看姐夫是怎样的人。”   “对了,五郎人呢?”冯嫣又问,“他应该是昨天早晨下山回来了,今天一早上我都没瞧见他……”   “五哥去平妖署了。”小七答道,“我早上送他出门的。”   “他还去平妖署做什么?”   “不知道,反正有平妖署的人来喊他,好像还特别急的样子,他连帽子都没带就跑了。”   “这样啊……”冯嫣若有所思。   “对了,最后要给六哥的处置下来了吗?”小七有些关切地问道,“昨天五哥说不用担心,但我怕贺家那边——”   “他们不敢追究的。”冯嫣温声道,“六郎这次做的,恐怕非但没有错,反而还顺了陛下的心意。”   六郎有些意外地看向冯嫣。   冯嫣道,“贺昀州这次偷偷往外运送财物,无非还是想逃离洛阳,上一次陛下小惩大戒,已经给他们留足了情面,这一次他们竟还与岑家联手,想偷偷离开……只怕陛下不会轻饶。”   “是吗,那我还挺幸运。”六郎笑起来。   “你怎么没和二郎三郎一起上山呢?”冯嫣问道,“按说你们都应该一起先去拜见陛下和姑婆的。”   六郎挠了挠头,“我本来也想去来着,二哥不让。”   冯嫣一怔,明白过来。   “哎,二郎他还是……”   “阿姐不用解释什么,我都明白。”六郎两手放在膝上,“我本来也不在乎这些。”   冯嫣笑着起身,伸手揉了揉六郎的脑袋。   “这里就交给仆妇们收拾,我们仨出去走走吧。”   尽管一整夜都没有睡,但此刻的冯嫣反而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精神,一路上,小七继续和冯嫣说起自己和纪然的事,六郎也在一旁听。   还没有等小七把她所有的弯弯绕都说完,冯嫣就一盆冷水浇了过去——当初在太初宫,杜嘲风提出要用小七做诱饵的时候,纪然可是什么都没说。   小七听得愣了愣。   “你还觉得人家喜欢你,说不定他就和杜嘲风一样,是个决心一辈子不娶妻不生子的主。”冯嫣看着妹妹,“除了之前他看着你会逃走,关于他倾慕于你,还有什么力证么?”   小七沉默了一会儿。   力证……当然是没有的。   那种和他在一起时朦朦胧胧的感觉,说出来阿姐也只会觉得是自己鬼迷心窍,被桃花迷了眼睛。   小七眨了眨眼睛。   难道真的是我搞错了……   冯嫣看着妹妹,“我也不是说这个人就一定不行,谁知道这其中是不是还藏着什么误会……我把我看见的告诉你,剩下的,你自己判断。”   “这个纪然,现在在大理寺做什么?”六郎在一旁问道,“听起来挺有意思一个人。”   “他现在官居大理寺少卿,”冯嫣答道,“五郎现在和他倒是熟稔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小七没有跟上来。   冯嫣回过头,见雪地里的小七已经涨红了脸。   “小七?”   小七微微张开了嘴,又很快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此刻,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另一件事。   如果一切真的像阿姐说的那样,纪然所有的行为都是出于某种对异性的笨拙,而非是对自己的倾慕……   那么连日以来,她看似误会的自作多情就显得无比可疑:   为什么听到纪然的名字就会觉得困扰?   为什么一见这个人靠近就觉得尴尬和畏缩?   这究竟是在为“被喜欢”而困扰,还是说……   这种感觉本身,就是喜欢呢?   小七脑海中的某处电路突然亮了起来。   “……你怎么了。”冯嫣看着一脸震惊的小七,有些关切地走近,“在想什么?”   小七深呼吸。   “不对劲,肯定是……哪里搞错了……”   “哪里搞错了什么?”   “啊,阿姐,六哥,对不起我想一个人静静——”小七连着往后退了几步,“我先回屋了!”   “你的院子在那边——”   小七当即收住了脚,捂着额,调转方向跑起来。   她一言不发地沿着雪道狂奔,根本不在乎自己现在究竟是要往哪儿去。   回想起这半年来的点点滴滴,一切忽然就合理了。   所以其实是……   我在单恋纪然吗? 第五十章 突如其来的圣眷   大理寺内,纪然无由来地跳了几下左眼,他用力揉了揉眼睛,继续翻读桌上的文书。   “头儿!”李森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京兆尹衙门来消息了!”   纪然抬起眼睛,见李森手中攥着一支卷轴。   想起方才左眼频跳,纪然心中有些不确定地想,应该是好消息?   “写的什么?”纪然问道。   “属下还没看。”李森把文书放到纪然的桌前,“肯定要先让头儿过目啊。”   纪然笑了一声,接过文书展开。   然而只是扫了一眼,他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   片刻之后,纪然愤愤然将文书拍在桌上。   “京兆尹衙门的人呢?”   “送……送完信,就走了。”李森看了看文书,“这是写的什么……”   “信上说,陛下连夜下旨,不追究贺家岑家此次偷运金银出洛阳的事,所有扣押的金银一律退还!”   李森愣住了,“……这是,放他们走的意思?”   “何止是放他们走!”纪然咬牙切齿,“而且还额外给了他们举家离京的通行令,只要他们两日内离开神都,过往一切既往不咎。”   “这……”李森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就见纪然起身披上了厚斗篷,大步往外走去,“头儿!你去哪儿?”   “我现在就去京兆尹衙门!我要亲眼看看陛下的手谕!”   “我跟您一道去!”   ……   京兆尹衙门口,岑府的管家徐康恩正在和送他到门口的官差寒暄。   在他身后,十几辆这几日陆续被扣下的马车已经盖好了防水防冻的油毡,正要启程,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疾驰的马蹄声,抬头就见纪然带着人手赶来。   “哟,纪大人。”徐康恩抬手向纪然作了个揖,脸上带着几分嘲弄的笑意,“您别来无恙啊——”   “让开!”纪然勒着缰绳,居高临下地呵斥了一声。   徐康恩立刻闪身退让。   纪然快步流行地朝衙门内庭走去,其他人则立刻站定,拦在了岑府的一众马车跟前。   几个岑家的下人看向徐康恩,“老爷,他们这样——”   “莫急。”徐康恩捻了捻胡子,“等着就是。”   约莫一盏茶的时辰过去了,纪然面色铁青地和京兆尹一起走了出来。   李森看向纪然。   “收队。”纪然低声说道。   徐康恩笑了一声,他回头对着自家的人马一声吆喝,马队缓缓启程,车轮在混着泥水的雪地中向岑府的方向驶去。   徐康恩走到纪然面前,“纪大人这是已经了解清楚了?”   纪然冷冷地望着眼前的中年人,一言不发。   “了解清楚了就好啊,”徐康恩笑道,“皇上对岑家一贯还是有情的,总是我家老爷稍稍有过一些出格之举,陛下还是心怀仁慈……”   纪然皱起了眉头,身侧的手握紧紧抓握成拳。   “对了,还有件事,可能之后会劳烦到纪大人呢。”徐康恩笑道,“上回我们家郡君不懂事,陛下派您送她上岱宗山思过,此番前往金陵,我们老爷夫人还有几位少爷先动身,等郡君下了山,或许也要请您帮忙护送——”   “我很忙。”纪然冷声答道,“没工夫做这种事。”   “知道您忙,但郡君的安危也是重要的,我家老爷已经重新写了折子给皇上,指明了要您来护送——毕竟您眼里容不下砂子,办起事来,我们最放心了。”   说罢,不等纪然开口,徐康恩就想着纪然与京兆尹躬身道别,而后笑吟吟地扬长而去。   纪然盯着岑府一众的背影,手背上青筋凸起。   京兆尹望了望纪然,“……纪大人不必介怀,上意如此,你我遵从便是。”   “我明白。”他向对方拱手,“邢大人就送到这里吧,今日打扰了。”   京兆尹目送纪然远去,而后轻叹一声,转身回府。   经过庭院时,他发现院子里还有两车的东西放在那儿,京兆尹心中奇怪,转身便问,“这两辆车怎么还在这儿?是岑府的人落下了?”   几个衙役上前,“回大人,这是贺家的东西,也不知道为什么,陛下的旨意我们今天一早就送去了,但他们到现在也没人过来。”   “是吗……”京兆尹想了想。   算了,也不奇怪,许是因为祸不单行,府邸连夜被拆,这会儿腾不出手来管这两车金银宝器……这也是有可能的。   “东西不要就这样放着。”京兆尹轻声道,“既然岑府的人已经来过了,这两车东西就重新封好,拖到后面去吧。”   ……   正午以后,孙幼微坐在自己的龙椅上打盹儿。   夜里睡下总是难免做梦,只有在午睡小憩的半梦半醒间,老人才觉得自己得到了真正的休息。   “皇上。”浮光的声音传来,“皇上……”   女帝有些微恼——浮光一向知道不在这时过来叨扰,就是天大的事情也要等到她睡醒再说。   孙幼微半睁了眼,“……干什么。”   “殷大人求见。”浮光轻声道。   从前日开始,殷时韫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求见,最初与女帝的会见很频繁,浮光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聊什么,以至于殷大人离去之后,女帝总是陷在一种疑惑而震惊的情绪里。   但近来,孙幼微不大理会了。   “不见。”女帝沉声说道。   果然。   浮光看了看老人,“但他看起来似乎有很重要的事情……”   孙幼微已经再次闭上了眼睛。   “朕说了,不见。”   浮光向着孙幼微欠身,而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里,偏殿中,殷时韫已经在那里恭候多时。   见浮光表情复杂地前来,殷时韫心中已有猜测。   “陛下还是不愿见我吗?”   “也不是不愿,”浮光轻声道,“是殷大人总是来得不是时候,这几日需要陛下考虑的事情太多了,昨日杜天师又不知道和陛下说了什么,陛下整晚都没有睡。”   浮光望着眼前的青年,“今早冯老夫人又来求见,两个人说了很久的话,殷大人也是知道的……这会儿陛下在午休,您等下午再来吧。”   “罢了。”殷时韫站起身,“我等陛下的答复,已经等了快一个月,我早就该明白陛下的意思了……”   殷时韫转身要走,浮光忽然喊了一声,“殷大人!”   殷时韫半回了头。   浮光稍稍颦眉,“我斗胆猜测……您几次三番来向陛下进言,是为……魏大人的事吗?” 第五十一章 离弦之箭   “浮光姑姑就不必过问了吧。”   浮光笑了笑,“虽然我也只长殷大人几岁而已,但您既称我一声姑姑,那有些话……我也想冒昧问一问。”   殷时韫这才有些认真地看向眼前人。   “这些年发生的事,我也算是略有所闻,”浮光低声道,“毕竟待在陛下身边,很多事情都耳濡目染……”   殷时韫低声应了一声。   “殷大人一直非常耀眼。”浮光轻声道,“即便这些年中,在陛下眼前鲤跃龙门者不计其数……也无法掩盖殷大人的光华。”   “……您言重了。”殷时韫打断道,“我并没有这么厉害。”   “您当然有。”浮光轻声道,“所以事情走到现在,我也着实为您感到扼腕,虽然不知道这几日您究竟是为什么而来,但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您,希望殷大人能回答我。”   “我洗耳恭听。”殷时韫答道。   “对魏行贞的敌意……”浮光轻声道,“您究竟是公心多一些,还是私心多一些?”   殷时韫皱起了眉头,他侧过身看向别处,“我听不懂您这话的意思。”   “……”浮光轻轻叹了一声,笑道,“是我僭越了,殷大人请原谅。”   殷时韫余光又望向不远处的宫人——   这究竟是浮光自己的想法,还是暗含着孙幼微的敲打?   “我知道我这么问或许会给殷大人带来困扰,”浮光轻声道,“您不必担心,这些话只会今日在这里提及,往后不会出现在任何人的耳中。”   殷时韫向着浮光略略躬身,“那请浮光姑姑代为向陛下转达,臣就先告退了。”   “殷大人慢走。”   殷时韫很快离开了偏殿,他在汉白玉的石廊中快步行走,但不知为何,脑海中始终回响着浮光的话。   ——究竟是公心多一些,还是私心多一些?   什么算公心,什么算私心呢?   殷时韫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但有些事已经箭在弦上,他非做不可。   ……   “阿嫣,你还在看什么?”魏行贞从马车上探出头来,“我们该启程回去了。”   六郎将马鞭缠在了胳膊上,见冯嫣还站在冯家的大门前没什么反应,就跟着喊了一声,“姐!”   冯嫣回过神来。   “是在等五哥吗?”小七问道,“他今天应该是不会回来了,不过就算今天见不到,过两天他应该还是要上山的——你和姐夫一起在山上等也行啊。”   冯嫣摇了摇头,“……我不是在等五郎。”   “那你在等什么?”小七问道。   “别耽误了,”李氏在一旁笑道,“等天色晚了,马车不好赶路啊……现在又是雪天。”   “……”   冯嫣望着街角,一时间也说不出自己究竟在等什么。   在听行贞转述了狄成翁十四年前的梦境之后,她心里就横生出一种预感,或许是因为恐惧,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这种预感朦胧地氤氲在她脑海中,始终没有露出它的本来面目。   冯嫣收回了目光,刚想说一声“算了”,就见街角处跑出一个孩童。   几乎所有人都在这时将目光转向了这个孩子身上。   “哪位是冯嫣?”小男孩用充满稚气的声音喊道。   六郎颦眉,直觉地挡去了姐姐的身前。   魏行贞跳下了马车,几步走到那孩童面前,“你找冯嫣做什么?”   “我这里有一封给她的信!”孩童低头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魏行贞刚要接过,孩子突然将信藏去了背后,“你是冯嫣吗?”   “他不是,我是。”冯嫣从六郎的身后走出,“谁让你送来的信?”   “不知道呢!”孩子笑着道,“你要收信吗?”   冯嫣刚想伸出手,魏行贞和六郎几乎同时喊了一声“阿嫣”“阿姐”。   “应该……没关系。”冯嫣笑了笑,她重新看向眼前的孩童,“请给我吧。”   信封是普通的质地,在拿到手中的时候,冯嫣隐隐感觉晃动时里面有东西在沙沙作响,似乎有什么渣滓装在其中。   “信送到啦,那我就走了昂。”   “等等。”魏行贞捏住了孩子的肩膀,“你——”   他话还没有说完,孩童的身体已经化作了一团青烟,只剩一件短短的衣服捏在他的手中。   不远处的李氏、小七等人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阿姐!”   几人同时去看冯嫣——她已经撕开了信。   虽然什么也没有发生……但几人还是担心地跑去了她的身边。   信封中只有一张四叠的纸,展开以后是一幅小画,一点笔墨勾勒出一株凌寒而绽的墨梅。   冯嫣翻过信纸——除了这幅画,纸面上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而另一边,魏行贞接过信封查看,他很快也发现除了阿嫣取出的那张白纸,信中似乎还有别的东西。   于是他将五指并拢,把整个信封朝外斜倒。   “这是……”六郎的眼睛最先移向魏行贞的手心,冯嫣很快也看了过来。   魏行贞手中多了许多黑色的小颗粒,它们大都是月牙形状,有着质地坚硬的黑色外壳,看起来像是某种植物的种子。   “种子?”小七不确定地开口。   几人围着看了一会儿,即便是一向精于花草的冯远道,也认不出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留一颗给我吧?”冯远道说道,“或许我去故纸堆里再翻一翻,就有线索了。”   冯嫣摇了摇头,“不好,万一这东西不祥呢?”   “那就丢了呀!”李氏连忙道,“这来历不明的东西,你别是还想留着?”   冯嫣望着纸画与种子,半晌,还是摇了摇头。   “我大概猜到是谁寄来的了……”她将所有东西都重新收进信封,“既然信是给我的,就收着吧——躲也是躲不掉,行贞觉得呢?”   “也好,”魏行贞回答,“带去给杜嘲风一并瞧瞧吧。”   等两人都上了车,魏行贞将信收在了自己的袖子里。   “阿嫣刚才就是在等这个吗?”   “嗯。”   “你怎么知道有信要来?”   “不知道的……”冯嫣摇头,“就是觉得,似乎要再等一会儿。”   “是瑕盈吧。”魏行贞低声道,“阿嫣猜测的寄信人。”   “嗯。”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马车悠悠地在山道上前行,夜幕四合,北风又起。   不一会儿,马车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车里的冯嫣睁开眼睛,从紧闭的车窗上看见外面隐隐有一抹红晕。   “那是什么?”车外六郎的声音传来。   魏行贞开了窗,和冯嫣一道向外看去。   有数不清的红色管线从岱宗山的核心腹地向外弥散,如同无数条细丝,将夜空切割成几百上千块碎片。   冯嫣正觉得疑惑,魏行贞已然认出了眼前的一切。   “……是司天台。” 第五十二章 揭下的画皮   “天师!”有宫人在屋外指天大喊,“天师您看——又……又有异象了!”   “不要慌。”杜嘲风披着斗篷站在门外,他也抬头望着夜空中突如其来的光束,“这不是什么异象,是司天台向各地传讯的烽火台。”   红色的光束像流星一样,陨落前在夜空划下常常的暗红色光尾。   杜嘲风凝神看了一会儿,他草草数了一下目之所及的光线数量,虽然他所看见的景象并不完整,但从仅有的密度来看,司天台的这一次传讯大概覆盖了大周东西南北所有的州府。   “我出去一趟。”杜嘲风拔脚就要走。   几个修士立刻从暗处跟了上来,“天师是要去司天台吗?”   “不,回天箕宫。”杜嘲风皱眉答道,“先看看殷时韫究竟都传了什么东西……”   在这样高密度的传讯之下,天箕宫必然是天底下最早收到讯息的地方——毕竟两边离得本来就不远。   ……   平妖署门外,冯易殊送纪然走到了大门口。   “辛苦纪大人了,这么晚还过来跑一趟。”   “哪里,”纪然摇了摇头,“可惜没帮上什么忙……我这两日也遣人再查一查大理寺以往的卷宗,如果有发现类似的案情,我会再来的。”   “那就拜托了,事出紧急,只能先找你过来看一看,明日一早我就补上调令。”冯易殊叹了口气,“边境突然出现的这些诡案,看起来更像是某种试探,如果不尽快找到解决办法,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纪然刚要接话,忽然怔住了。   在他们头顶夜空,突然出现了数不清的红色长线。   还未等冯纪二人反应过来,其中十几条线突然降落,俯冲落向洛阳城不同的官署,其中一道更是直接向着平妖署的方向冲来。   冯易殊几乎立刻转身,向着红光跌落的地方跑去,纪然紧随其后。   奔跑中,纪然几步跳上围墙,而后又一跃攀上身边最高的一处楼宇的顶檐。   他的目光迅速地扫过四野,很快认出了那十几条红线跌落的位置——其中有一条正是落在大理寺,除此之外,像京兆尹衙门、凤阁……无一不受到了红线的垂青。   然而这只是沧海一粟而已。   更多的红色光路迅速延向更遥远的天边。   “五爷!”平妖署的内庭,几个小吏见冯易殊来了,都像是见着了救兵。   他们指着庭院中央一处朝天伸展的石爪,十几年都未曾启用过的传信台早就结满了蛛网,此刻又被大雪覆盖。   落在其中的文书还被红色的微光覆盖,如同微小的火焰正在燃烧。   光芒之中,一道卷轴像是被缓慢舒展的海绵,它由褶皱态渐渐变大,直到火光熄灭。   “有……有密信!”   “整个洛阳城都看见了,算什么密信……”冯易殊上前取下卷轴,“嗯?是司天台的?”   纪然已经从高处重新跳到了冯易殊的身旁,两人一同读起了卷轴上的内容。   只草草看了几行,纪然和冯易殊的眼睛就不约而同地睁大了,后者拿着卷轴的了下去。   冯易殊没有再去看细节,他站在原地,咬紧了牙关,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另一边纪然越是往下读,脸色就越是苍白。   看罢,纪然抬起了头,他不可置信地望向近旁的友人。   文中洋洋洒洒,下笔千言,说的只有一件事——   “魏行贞……魏行贞他……真的是妖?”   ……   司天台幽深而寂静的长廊中,殷时韫脚步沉缓地往前走着。   忽地身后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十几个正在守夜的官员满头大汗地赶来,一见殷时韫就跪了一地,说他们也不知道今晚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知是谁竟在没有圣谕地情况下引燃了烽火台,他们失察至此,罪该万死。   殷时韫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是我。”   地上跪着的十几人没有听懂。   “今晚引燃烽火台的人,是我。”殷时韫低声道,“退下吧。”   在所有俯地而跪者因为惊慌和不解而屏住的鼻息中,殷时韫不急不缓地往前走,将这些人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这条石廊的尽头,是一片地势平缓的草地,少年时林安民每次带他去山林中观星,都会从这里经过。   他对司天台的一草一木,远比对家中庭院更加熟稔。   而和总是在自家宅院里饮酒作乐的太师殷洵相比,林安民显然更像一个父亲。   从十一岁被母亲带上岱宗山时起,他就和这里结下了不解之缘。   如今这一带已经空置下来,平日里除了他已经没有什么人会经过这里,脚下除了因为寒冷而结下的霜,还有一点淡淡的灰尘。   殷时韫在某一道木门前停下。   十五岁的时候,他曾经带着十二岁的冯嫣来逛司天台。   这件事他半出于害羞,半出于被拒绝的担忧,没有事前请示师父,而是牵着冯嫣一路从尽头的草地跑进了这里。   平常时候,师父本应该已经去到另一头的屋舍里休息了,可是那一天却偏巧没有。   慌乱中他将冯嫣藏在这道木门之后,与师父在走廊里说了很长时间的话。   他后来疑心师父那天应该是发现了冯嫣的,只是没有点破,毕竟那一日林安民的笑容显得比从前更耐人寻味。   “吱呀——”   殷时韫又一次推开了门。   一阵灰尘从头顶扑簌簌地洒落。   时过境迁,当然不会再有一个小姑娘红着脸从门后探出头来,一边拍着心口,一边问他,“我……我可以出来了吗?”   自从林安民死后,这一带就再也没有人来过了。   殷时韫自己也不敢来。   他又重新合上了门,去向斜对角林安民的值房。   这里也和别处一样,到处都落满了灰,靠西的窗户没有关,地面上早就飘满了秋天的落叶和从山林间吹来的泥尘。   殷时韫合上了窗,点燃了屋内的烛火,然后在林安民当年伏案工作的地方坐了下来。   “师父。”他在昏暗的灯火中喃喃,“你看到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 第五十三章 失去的王牌   “混账!混账!!”   行宫之中,孙幼微怒不可遏。   “殷时韫竟敢未经朕的允许,就私自动用国器!”   她身前是已经被摔破了的纸卷,上面正是杜嘲风在天箕宫收到的信。   这与其说是一封信,不如说是一篇文采斐然的檄文,是司天台主事殷时韫的一篇死谏。   檄文开宗明义,说大周自迁都以来诸事不顺,前司天台主事林安民一直竭力反对迁都,然终是不敌魏行贞妖言惑上,说服帝君,林安民则因屡次进言而被贬黜,乃至逐出洛阳,最终客死异乡。   那么,为何林安民要处处与魏行贞针锋相对?殷时韫此前一直不太明了,直到师父死后拿到了他的手札,才终于明白了缘由——   原来我大周凤阁首辅之位,如今已落入狐妖之手。   杜嘲风看了一眼地上的文书,低声道,“……殷大人这篇檄文,种种论证不可不谓翔实,明日一早必在各州府引起轩然大波,当务之急,还是要快些找到魏行贞下落,让他与殷大人对峙,若有误会,尽快解除——”   “误会?”孙幼微冷笑了一声,她怒视着杜嘲风,“魏行贞是人是妖,杜嘲风你心里真的不清楚吗!”   “这……”杜嘲风梗直了脖子,“……陛下这话从何讲起啊?”   “按照林安民的说法,白无疾还在的时候,魏行贞就与他交好了,你作为白无疾唯一的亲传弟子,且这些年又与魏行贞走得这么近,会不知道这件事?”   杜嘲风当场瞪圆了眼睛,“陛下!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您不可如此武断——我师父是何等正派的君子,怎么可能与一只狐妖交好!”   “那魏行贞人呢!”   “臣还在查……”   孙幼微又要发怒,忽然浮光急匆匆地从殿门外跑了进来,“陛下,魏大人和识渺公子回来了。”   “人在何处?”   “应该还有半个时辰的车程。”浮光答道,“山脚的桃花卫刚送了消息过来,说两人的马车从洛阳方向来,随行的还有刚从长安归来不久的冯易闻。”   “都这个时候了,还坐什么马车!”孙幼微甩下衣袖,“派桃花卫去传讯,让他们立刻弃车,用最快的速度到这儿来!”   “是。”   浮光正要退下,又听孙幼微道,“还有,派人去司天台……把殷时韫抓过来!”   “……抓?”浮光有些不确定地望向女帝,“殷大人……殷大人到底是司天台的主事,若是……”   “现在不是了。”孙幼微冷声答道。   浮光这才颔首,“臣明白,臣现在去安排。”   浮光走后,孙幼微又陷坐在自己的龙椅上,像是耗尽了力气。   杜嘲风看了看地上的残卷,又带了些不解地抬头,“臣还是有些不明白……可否请陛下,赐教。”   孙幼微始终沉默,虽然没有表示肯定,但也没有让杜嘲风闭嘴。   杜嘲风等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了,“听起来,陛下完全相信了殷时韫檄文中的话……?”   女帝皱紧了眉头,“天师不信?”   “也没有……不信,”杜嘲风斟酌着用词,“但至少,要先看过殷大人檄文中提到的那些证据。”   “那朕告诉你,朕一个月前已经都看过了。”   杜嘲风的眉头微微颦蹙,“既是这样……那么这个月以来,陛下为什么还是对魏行贞——”   “杜嘲风。”孙幼微的身体稍稍前倾,“朕可以相信你么?”   杜嘲风俯身,“当然了,陛下。”   “那为什么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在和朕装傻?”女帝的声音带着声嘶力竭之后的疲倦,“朕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到底知不知道魏行贞是妖,是何时知道的?”   杜嘲风郑重叩首,“陛下,天箕宫绝不会与妖物有往来,这是当年微臣从师父那里学到并坚守的底线……如果陛下不信,就请让内廷的禁厌师前来问询,臣可立下毒誓。”   孙幼微深深地望了杜嘲风一眼。   “当真?”   “当然当真。”杜嘲风神情平静,“殷大人这封檄文看起来固然严密,但事涉我天箕宫的部分,他和林安民都不可能比我更清楚——若陛下允许,我也可与殷大人就这一部分的内容,当场辩驳。”   孙幼微稍稍后仰,靠在了御座上。   “……朕不在乎魏行贞是人是妖。”孙幼微闭着眼睛,低声道,“但现在……朕也不能不在乎了。”   孙幼微着实恼火至极。   冯嫣如今已经知晓了献祭的真相,以她的性情,不可能再作出抛下一切逃走的决定,更何况她的一众亲眷都在洛阳——不管是冯远道还是李氏,还有冯家的几个兄妹,都不是能够忍受天下人身死名灭而自己躲去世外苟延残喘的人。   这样的苟全性命,对他们来说不是救赎,而是折磨。   所以冯嫣也只能留下。   冯嫣留下了,魏行贞便不会远离。   多年以来,大周百姓与妖物之间一直维系着微妙的平衡,他们尽量不去惊扰妖物栖居之地,而如此相对的,对所有入侵农田、村庄的妖物,百姓深恶痛绝,见而杀之。   人们绝不能允许一只妖物跻身朝廷命官之列,更不会容忍有谁家的孩子委身妖邪。   如此一来,想要保住一切风平浪静,魏行贞的身份就不能暴露。   也正因如此,魏行贞是妖非人这张底牌,乃是一张一箭双雕的王牌——它既能够用来牵制冯嫣,也能够通过冯嫣,进一步约束魏行贞的行动,使他为己所用。   想到这里,孙幼微恨不得当场把殷时韫活剐了。   如此多事之秋,尤其是在修士可能失去灵力的情况下,魏行贞这样一个来历不明,但却对冯嫣一往情深的的大妖事何其难得……   殷时韫……   殷时韫竟然……   “陛下。”有桃花卫快步走了进来,“平妖署那边,有要事求见。”   “不见!”孙幼微呵斥道,“让他们等着,朕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陛下……”桃花卫跪了下来,“陈大人说他不会耽误很久,只要一盏茶的时辰,他就能把他的话说完。” 第五十四章 最坏的时机   平妖署的陈恒进殿面圣后不久,杜嘲风退了出来。   他根本没有耐心去一旁偏殿等候,沿着落雪的山道一路往下,直到看见魏行贞与冯嫣两人沿山石疾速攀跃的身影。   在两人身后,还有几个桃花卫一路尾行。   杜嘲风只得放弃在他们抵达女帝行宫之前与二人会面,他也悄然跟在魏行贞的身后,直到两人过了中天门——那是通向行宫的山门,过中天门之后,行人一路步行。   魏行贞脚下飞快,很快将身后几个桃花卫远远甩在了身后。   忽地一声哨响,好像飞鸟的鸣叫,魏行贞和冯嫣同时看向声音的来处。   “……是,杜天师吗?”冯嫣颦眉问道。   “好像是。”   他带着冯嫣突然加速,在一处转角的山路上,两人突然跳入林间,不一会儿,后面的桃花卫跟了上来。   桃花卫们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在跟随的人已经不见,只是一门心思地加快步伐向前。   魏行贞这才抱着冯嫣再次跳向先前哨声响起的地方——果然是杜嘲风等在那里。   两人才一落地,杜嘲风就快步上前,“你暴露了。”   他伸手将残破的文书递给魏行贞,魏行贞颦眉接过,只草草扫了几眼,就立刻明白方才在山脚看见的景象意味着什么。   杜嘲风同样眉头紧锁,“林安民这些年不声不响,竟收集了这么多的证据……”   魏行贞已经放下了文书,他看了看身旁的冯嫣,“既然瞒不住了,就不瞒了如何?”   “不可!”杜嘲风立刻道,“必须咬死不认!”   魏行贞望着冯嫣,她从方才起就一直一言不发,“阿嫣觉得呢?”   冯嫣还在读殷时韫的檄文,这时回过神来,“……什么?”   杜嘲风只觉得眼前的两人根本还没搞清楚状况,“听着,我今晚看陛下应该是早就知道了你的身份,只是一直隐而未发,不论她是抱着怎样的目的,当时当下,陛下一定是想保你的。   “如果你直接承认,陛下不仅不能保你,而且必须追责到底,如此才能给天下百姓一个交待,如此一来,那首当其冲的就是冯家,我天箕宫上下近百年的行迹也势必要被彻查。   “到时,在外的声名受损事小,更要紧的是,不论是冯家还是天箕宫,平日里虽是一派风平浪静,暗地里不知道多少人都想来踩上一脚——在这个紧要关头落一个这样的把柄出去,除了徒生事端,再没有别的好处!”   魏行贞想了想,“可是——”   “你别可是了,大周首辅之位被妖邪所占——这是何等骇人听闻的大事!”杜嘲风急道,“也就这几十年朝廷四海升平,仓廪丰实,若是荒年遇上这样的消息,怕是这个冬天还没过完就有地方要造反。”   “……天师说的是,”冯嫣点了点头,“以此事波及之广,牵涉之深,真查起来,人人风声鹤唳,朝廷只怕很快就会陷入无人可用的境地……”   是的,眼下灵河的事情还没有头绪,别说陛下现在想保行贞,就算她早就对行贞下了杀心,此刻也不能不保。   冯嫣又垂眸想了想。   殷时韫挑了个最坏的时机做这件事。   用的也是最决绝,最糟糕的方法……   “总之,今晚陛下应该就会让你们当场对峙,”杜嘲风看着魏行贞,“你做好准备。”   冯嫣一怔,“若是要对峙,天师应该也躲不掉?”   “我已经主动请缨了。”杜嘲风答道。   “可若是对峙,必然当着所有官员的面……”冯嫣颦眉,“万一皇上——”   “皇上万金之体,不会愿意像瑕盈那样在留咒印在身上……那就总是有转圜余地。”杜嘲风轻声道,“再者我出来的时候,陛下已经召内廷的禁厌师来了。”   “禁厌师……”冯嫣有些意外,“那不是更糟糕么?若是禁厌师到场,你与殷大人在辩驳之前恐怕都要当众立下不可说谎的毒誓,谁违背了誓言谁就要应誓——”   杜嘲风不甚在意,“我命硬。”   冯嫣又怔了怔。   “我们该走了。”魏行贞轻声道,“那两个桃花卫这会儿应该快到行宫前面了。”   “这封文书,天师可以给我再看看吗?”冯嫣问道。   “拿去吧。”杜嘲风再一次看向魏行贞,“你听到没有?必须咬死不认。”   “嗯。”魏行贞抱起冯嫣,“一会儿山顶见。”   杜嘲风站在原地目送魏行贞像一只离弦之箭飞速消失在夜色之中,过了一会儿,杜嘲风也悄然消失在风雪里。   ……   行宫之外,有宫人引路,带冯嫣和魏行贞来到等候召见的偏殿。   偏殿内空无一人,两人就近坐下。   冯嫣侧目看了看魏行贞,他正闭着眼睛歇息。   于是冯嫣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与魏行贞想见的情形——那时她也是在一座偏殿之中等候着孙幼微的传召,只不过不是在岱宗山上,而是在长安。   可是周围的光景却是相似的。   冯嫣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声,又想起初秋时候,自己在灯会上拆穿魏行贞身份时,他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模样。   魏行贞那边睁开眼,发现冯嫣在看着自己笑。   “阿嫣在笑什么?”   “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冯嫣问道。   “急也没有用。”魏行贞轻声回答,他拉过冯嫣的手,“再说,阿嫣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至于旁人怎么想,似乎没什么所谓。   魏行贞也看着冯嫣,“你呢,害怕吗。”   “怕啊。”冯嫣点了点头,“……我怕这件事,怕了好久。”   魏行贞往冯嫣那边靠了靠,“如果到最后真的牵连到冯家,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他们的性命。”   冯嫣摇了摇头。   人要是想安心地活,只有一条命是不够的。   更何况,有时候人为了能够安心,宁可不活,宁可去死。   如果真的闹到了那一步,即便所有人都还活着,也注定是死局了。   浮光就在这时揭开了门帘,“魏大人,皇上请您过去一趟。”   冯嫣和魏行贞同时起身,又听浮光道,“公子稍等,皇上现在是单独召见魏大人。” 第五十五章 行贞其名   魏行贞回头看了看冯嫣,在她耳边低声道,“有事就喊我,我听得见。”   冯嫣点了点头。   魏行贞走后,偏殿里只剩下冯嫣一人。   她靠近灯火,将杜嘲风带来的文书放在灯下细看。   方才草草一瞥,只能提纲挈领地扫一眼大意,如今细细地读,冯嫣不由得皱紧了眉头难怪方才杜嘲风会感叹林安民这些年不声不响收集了这么多的证据,原来林安民从天抚七年,就留心到了魏行贞其人。   事情要从承平十四年说起那年贺夔被流放蜀地,在洛水边抚奏独幽,一曲终临之时,当场将古琴砸毁。   林安民也是喜好乐音之人,贺夔抚琴砸琴之时,他就在现场。待人走后,林安民痛心疾首地上前拾捡了古琴的残骸,想去岱宗山上寻一处清净的地方,把妙微的琴给葬了。   岂料随后他便发现灵机式的侧面有一处暗格,其中藏着一本薄薄的琴谱。   琴谱尚未完成,曲名未定,再加上古琴的琴谱一向谱简腔繁,琴谱上没有标记曲调的节奏,林安民即便想复刻仅有的部分,也无法还原当年妙微的想法了。   最令林安民惊喜的一点,是琴谱的最后,还有妙微的一篇文章。   妙微在文中说,想要写这首曲子,是想赠予一位山中偶识的知音,只是这位朋友不是人,而是个懂得音律的妖狐。   这妖狐自述来自域外,本名汲真,来到中土已有多年,每每化形为人总是破绽百出,哪怕是老人孩子见到了他,都能轻易看破此妖的身份,妖狐大为不解,一直闷闷不乐。   妙微感慨,人对异类何其敏锐!   想他自己,出生望族,性情狷傲,自幼便与周遭格格不入。   作为身负众望的长子,他既做不得官,也掌不得家,倒是在种地和抚琴上颇有些天赋和兴趣,然而说出去也只是贻笑大方,令父亲蒙羞罢了。   他郁郁寡欢地度过自己的少年时代,只有母亲一直包容着他的无能,尽管连母亲也不能理解他的心思,但就凭藉着这一点小小的自由,他在琴艺上的天赋迅速被发掘,并引来天子垂青,时人为之称奇。   十几岁时,母亲大病,临终前将他唤去塌边,说几个孩子中只有妙微一个叫她日日担心,夜夜忧虑,可如今人要走了,母亲却忽然想通了,人这一生,怎么过不是过呢?或许妙微早就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一直定不下这个心罢了。   至此,妙微终于想通了,在去山中为母亲守孝三年之后,他没有再回去家中。   此后他一个人在山林间放浪形骸,出乎意外地,他竟没有觉得独居的日子多么难熬,反而恣意舒畅,唯一美中不足,便是偶得妙音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二挚友可以分享虽然经常有琴友不嫌山高路远,跑来与他切磋,但那到底还差点什么。   也许有些人生来就是异类吧。   这种孤独感直到他遇到汲真时,才微微消解。   这只妖狐对音律实在擅长,而且耳朵很刁,每次妙微出门采风,妖狐总是远远跟随。   如果那日妙微状态不错,妖狐就会站在远处听到最后,但如果那日妙微心中记挂着什么杂事,以至于抚琴时有些分神,妖狐听了几句就跑了。   妙微又好气又好笑,想打个招呼也不得法,直到某日他心生一计,先是一阵激昂顿挫,大有吞吐天地之气魄,等留着狐狸听了一盏茶时候,他就开始频频错音,终于引得此妖露面。   此妖面容清秀,身高八尺,步态从容轻盈,倒是一副不落凡尘的模样。   妙微问他为何一直不露面,狐妖答,主要是怕吓着你。   妙微发现,这狐妖从未学过音律,听琴的耳力全凭天赋,他大为惊奇,便教他弹琴,狐妖上手倒是很快,只是弹出的弦音大都呆板倒是应了他不懂人情世故的本性。   两人很快结为挚友,妙微见他似乎对人间颇有向往,便破天荒地带他去附近的集市游荡,甚至结交几个妙微过去认识的旧识虽然他自己最是厌恶这些嘈杂之地。   可要与人交往,便要有姓名,汲真这个名字固然好听,却不像是一个正经的姓名,它听起来和“妙微”一样,更像是一个“号”。   于是妙微和狐妖日思夜想,两人翻遍古籍给狐狸找名字,妙微还从来没有为什么事情如此伤神,可他苦思冥想拿出来的二十几个名字,妖狐统统不满意,不是觉得太俗气,就是觉得不顺口,气得妙微当场摔书跑了出去。   等妙微在山中跑了几圈,气消了,又回屋的时候,妖狐说他想到了一个好名字行贞。   这名字是从周易乾卦的卦语中来的,所谓元亨利贞。   元乃万物之始,按天时为春,按人事为仁;   亨乃生机已畅,按天时为夏,按人事为礼;   利者,各得其所,各无妨害,按天时为秋,按人事为义;   贞,则万物既成,按天时为冬,按人事为智,有深藏若虚之意。   君子行此四德,曰“元亨利贞”。   汲真喜欢这个说法,但他一方面觉得前三样东西没什么用,另一方面他出生之地是时间的最后一个时辰,一个总是被永夜笼罩的地方,无论如何也对不上春夏秋三季,所以叫“行贞”,就可以了。   妙微也喜欢这个名字,再加上他的俗姓是“魏”,为了方便与旁人解释汲真的来历,妙微便向其他人介绍说这是他旁枝的兄弟,所以汲真的俗名便定下了。   这个故事看得林安民颇为感慨,没想到一向为后人所传颂的天才琴师,最后竟只能落得与狐妖结交的境地。   在那之后,林安民收起了琴谱,也就将这件事忘却了,直到天抚七年。   天抚七年,京城翻涌了诸多变化,岱宗山上野灵异常,林安民手中事务繁杂,忙碌极了。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有许多内务需要亲自过目比如当年通过了司天台考核的年轻后生,他需要一一核对档案,并且签字。   那一年司天台中又出了一个连过七科的天才人物,林安民刚听闻这个消息,便让人将此人的档案拿过来,他要先审。   而这个名字,他只一眼,就记住了。   魏行贞。 第五十六章 料峭寒风吹酒醒   这名字着实让林安民心里一惊。   不过,在见过魏行贞本人之后,林安民又觉得,此人应该不是妖邪。   眼前的少年才满十五岁不久,身上还透着一股单薄——和妙微笔下二十来岁的青年形象相去甚远。   不仅如此,林安民还从别的下属那里听说了不少这少年的故事,原来魏行贞自幼便在代宗山长大,是个猎户的养子。   几年前猎户过世,他为了谋生,才开始在司天台底下办一些跑腿的差事。   那时魏行贞不过才十一二岁,因为办事可靠,深受几个老冬官的喜爱,这几位司天台的老臣年年都会让家眷或仆从为魏行贞改几身旧袍,免他寒日受冻。   林安民私下专程找了这几个冬官的眷属,问她们每年魏行贞的身长是否有变化,答案不出所料——就像所有人类少年一样,魏行贞早年瘦小、敏捷,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个子突然窜了起来,有时隔着几个月不见,先前改得刚好合适的袖子就显得有些短了。   这些事情,亲手制衣的人总是记得很清楚。   至此,林安民总算安下心来——世上确实有许多妖物会靠一些幻化的伎俩暂时骗过人的眼睛,以此叫人放松警惕,而后伺机为害。   但试问,试问天下有哪只妖狐会如此大费周章地装成一个少年,还要来司天台做各种辛苦又劳神的差事,一做就是两三年……   这妖怪图什么?   再者,岱宗山乃大周圣地,司天台中也不乏修为深厚的修士,哪有妖物会跑到这里来浑水摸鱼的。   如此想来,所谓姓名相同,应该就只是一个巧合罢了。   但为了保险起见,林安民先让他去做了刻漏博士——当年林安民自己刚进司天台的时候,也是先在刻漏博士的位子上磨了好几年。   这工作辛苦、枯燥、繁琐,且所在之地不论是地界还是人事都相当边缘,但它却最能见一人心性几何,看他能否耐得住寂寞。   令林安民感到慰藉的是,魏行贞确实做得很好。   除却魏行贞总是寡言少语,似是对外事兴致缺缺的一点冷漠,这青年身上内敛坚韧、宠辱不惊的性情着实让林安民感到欣赏。   再往后,冬官监候因病引退,林安民让魏行贞去顶了职,此后不久,他又向朝廷举荐,提拔魏行贞为灵台郎,负责整理司天台历代的测绘档案与文书。   林安民原本的想法是,让魏行贞在司天台的文中多多熟悉司天台的全局事务——他既不愿做那些与人结交的事,那就做个事务性的专才也是好的,且如此一来,也刚好能为殷时韫留下一个可靠的帮手。   岂料天抚十四年,在百官跪宫门之事才过去不久,圣上突然下了调令,要京畿各个衙门都抽调一批精锐文职官员入宫,协助整理内廷文书,司天台当然也不例外。   只是这一去,林安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被孙幼微挖了墙角——对魏行贞其人,女帝显然也青眼有加,在那之后不久,一封陛下手书的调令发到司天台,调魏行贞入文渊阁任校理一职。   林安民倍感可惜,但圣命不可违,于是他略备薄酒,送别这个昔日里自己最为看好的后生。   酒过三巡,林安民突然又想起初见魏行贞时心中的猜忌,他实在觉得有些好笑,好笑又感慨,于是他琢磨着怎么把这件事当作一个笑话讲给眼前的青年听。   于是林安民抛出话头,问“魏行贞”这个名字是谁给你起的?你的养父?   魏行贞摇头,答是自己。   林安民愣了愣,又问这名字是怎么来的。   魏行贞倒没有什么顾忌,直接讲周易乾卦的卦语拎出来讲了一遭,话还没有讲完,林安民手里的杯子已经落在了地上。   酒水撒了一地,玉杯四分五裂,料峭冷风忽地吹醒了林安民的微醺。   他不由得追问,君子四德,如何能只取一个“智”?仁义礼三者不重要么?   魏行贞笑了笑,说,当然不是说其他三样不重要,只是在择名的时候要兼顾好听,所以他就选了四德中他觉得最重要的一环。   林安民又问,为何智最重?   魏行贞答,仁义礼固然珍贵,但世上多的是假仁假义,虚伪无礼之人,某些看起来的仁义之举落在实处以后,非但种不下善源,反而会结出恶果,若君子不智,就不可能分辨得出什么是真正的「仁」,什么是真正的「礼」,什么是真正的「义」。   那时魏行贞见林安民面色惨白,一时间有些疑惑,但林安民没有解释,只是让魏行贞先回去休息,好好准备明日动身去长安。   魏行贞很快离去,而林安民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   他连夜跑回自己家中,翻箱倒柜地找当初妙微留下的那本琴谱,又将那篇文章从头至尾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   回想起魏行贞的背影,林安民忽然打了个寒颤。   算起来,天抚十四年,魏行贞二十二岁,他身长八尺,形貌昳丽,步态从容轻盈——这不正是妙微笔下的妖狐形态么?   倘若说寥寥数笔勾勒的形象还不足以将这两人对上,那么名字的来历,竟也会一模一样么?   妙微已在一千二百年前作古……   如果这个魏行贞,正是妙微笔下的知音故友,那他必然是妖无疑。   而如今,这妖物即将前往长安……   林安民一夜无眠。   他作了很多假设,每一桩都让他冷汗涔涔——这只妖狐处心积虑,以司天台为跳板,一跃迁往京畿,虽然此刻还只是小小校理,但其日常公务却已跻身于重臣之中。   这步步为营的架势,背后显然有着惊天的阴谋。   但仅仅靠一个名字,林安民不能得出此人就是妖的结论——妖物化形,还步入了人间官场,这样耸人听闻的消息,若没有更切实的证据,根本就不会有人信。   是的,不要说别人了,若不是偶然拾得那本琴谱,就连林安民自己也不会信的。   他不能打草惊蛇,更不能坐视不理。   天抚十四年,魏行贞动身前往长安以后,林安民正式开始对此人过往的身份开始了调查。 第五十七章 当年事   读到这里,整篇檄文差不多刚刚行进到三分之一,冯嫣心中已然沸腾。   她突然想起来,当她第一次见到那架独幽琴的时候,魏行贞对贺夔摔琴的事,曾经有过一个别样的解释。   “因为这样的世道根本配不上妙微的琴。”   当时她只觉得这个解释另辟蹊径,是她从未想过的一个理由。   如今想来,既然魏行贞与妙微是旧交,是否当初妙微临终前纵火焚琴时,魏行贞就在场?   是的啊……   如此一来,两架独幽得以在烈火中保全也就有了解释。   冯嫣的手轻轻抚过檄文中引用的几个文段——它们是殷时韫从妙微的原文中摘录出的一点笔墨,冯嫣反复阅读,几乎忍不住落泪。   这些年来她常常弹奏妙微的曲子,尤其是在知道妙微英年早逝,且生前最后的年岁一直过着离群索居的日子以后……   她在这个与自己相隔了一千二百年的乐师身上,找到了某种奇异的慰藉。   这种经由琴音而达成的单方面的结交和理解,妙微永远不会知道,但对冯嫣而言却无比珍贵。   而魏行贞竟与妙微是朋友,是挚交……   这是……这是何等奇妙的缘分……   若非此刻这里是孙幼微的偏殿,冯嫣大概已经冲去找魏行贞去了——你怎么从来没有和我提过这件事呢?妙微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除了流传下来的这些曲子,你还听过他别的什么琴曲没有?   未等冯嫣平复心情,屋外传来脚步声,她很快将文书藏进袖中,并用衣袖按了按眼睛。   等抬起头,冯嫣怔了怔——殷时韫身着司天台的官服,也踏进了门槛。   望见冯嫣,他也是一怔。   冯嫣眼眶微红,看起来像是刚刚哭过。   这是……在为魏行贞伤心么。   殷时韫只觉得心中一阵绞痛,放下门帘打算转身离开。   “殷大人。”偏殿里传来冯嫣的声音。   殷时韫加快了脚步往外走,但冯嫣已经追了出来,“殷大人请留步!”   殷时韫在偏殿外的长廊上止住了脚步,理智上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停下,但心中却有一个直觉般的念头让他想听冯嫣要说什么。   行宫外站着几个守卫,他们伫立在风雪之中,对眼前一切充耳不闻,殷时韫余光扫过他们,心中忽然又坚决起来,迈着大步要往别处去。   只是还没有往前走几步,守卫们就拿着剑戟挡住了他的去路。   “殷大人请进殿等候。”守卫们用冷冽而平静的声音说道。   “我在外走走也不行么?”   “这是陛下的命令。”守卫之一答道,“您不能在这里随意来去,请进屋等传召。”   ……   偏殿之中,殷时韫没有坐下,他站去窗边,一言不发地望着这一夜的风雪。   孙幼微不知道在近旁的大殿中说些什么,偏殿里始终只有冯嫣和殷时韫两人。   不一会儿,有宫人端着热腾腾的汤媪和茶水进来,分别递给冯嫣和殷时韫。   “不用了。”殷时韫低声道,“拿走吧。”   宫人也没有说什么,低着头又出去了。   冯嫣原本有许多话想开口,这会儿气氛僵下来,她反而有些不知从何说起了,等接了宫人递来的汤媪,她拿着温了温手,忽地叹了口气。   “三年前,殷大人为什么没有赴约……我已经知道了。”冯嫣轻声道。   殷时韫哂笑了一声,“事到如今,这种事还重要吗。”   冯嫣略略垂眸,“我想为一件事向你道歉。”   殷时韫以为自己听错了,稍稍侧过身来,看向冯嫣。   “今年夏天,在洛水边见你的那次……我应该好好说话。”冯嫣轻声道,“至少,应该实话实说。”   殷时韫目光暗了暗,“你指什么。”   “狮子园那天夜里,我去了。”冯嫣低声道,“不仅去了,还等了一整夜,直到姑婆来告诉我,你不会来了,我也……还是在等。”   殷时韫的呼吸忽然屏住了。   他咬住了自己的牙齿,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仿佛被撬动了。   殷时韫背过身去,对着窗外的夜色出神。   冯嫣收回了目光,她斟酌着自己的话,两只手将汤媪握得更紧了,“这些年,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那天没有来……我想过很多种可能,但始终没有想到会是那样的结果。”   “……冯老夫人真的把什么都告诉你了?”殷时韫眉头皱起,“也包括那晚她来找我的事?”   冯嫣点了点头,“长陵里有随我而动的星辰,天下之大,不论我去到那里,他们都有办法找到我,更何况几十年前也已经有了一场失败的夜奔呢——我逃不掉的。”   冯嫣笑了笑,“即便是现在我听到这些事情,也一样觉得震惊,何况是当年的殷大人?”   殷时韫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   “那阿嫣……还恨我么。”   “即便在知道这件事之前,我也很难说自己恨过你。”   殷时韫再次回过头来,见冯嫣望着自己,一时间,他竟觉得有些鼻酸。   “……是,这样的吗?”   “其实那次出逃,在准备的时候我就想过千万次失败的可能……我心里其实不大相信我能自由,但我还是要走。”冯嫣轻声道,“是我自己太想扑火了,从头到尾想的都是自己,何曾想过你的前程。”   殷时韫才觉得心中有些松绑,听到冯嫣这样说,又觉得恼火。   或许时到今日,前程与背负已经是他们不能再绕开的话题——但在当年,在他们一同经历的少年时光,这些身外之物根本就不在他们忧虑的范畴之中。   这种歉疚……与其说是一种理解,倒不如说是一种对往昔的否定和亵渎。   冯嫣感到了殷时韫身上的突如其来的怒火,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殷大人不喜欢我说这样的话?”   “你明明知道当时我根本就不在乎那些所谓的——”   “我也不在乎我们是不是真的能逃走。”   殷时韫忽地怔住了,只觉得如鲠在喉。   他望着眼前的冯嫣,直到此刻,他好像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冯嫣在说什么。 第五十八章 不是因为别的   在这极短暂的一段时间,无数的思绪在殷时韫的心海浮沉翻涌。   他沉默着,好像所有的辩解和隐忍在这一刻都变得苍白,变得不值一提。   他曾经以为自己只是暂时地与冯嫣分开——为了两人能够……有一个更长久和更稳固的未来。   他能够容忍误解,愿意等待。   他以为他们是殊途同归的。   两人一坐一立,良久不语。   在静默中,殷时韫望着冯嫣,望着那双他曾经无比熟悉的眼睛。   如今冯嫣望着他的目光里再没有哀怨,失望,或是羞恼。   她终于又像从前一样,用平静而温和的目光看着他了。   但已经……太迟了。   从今时今日回头,殷时韫终于意识到,他与冯嫣的道路,在他作出那个选择的雨夜就已经分道扬镳。   只是当时乃至往后的几年间,他始终未能明白,那并不是暂时地分开……而是彻彻底底地错过。   殷时韫声音轻颤,“如果……当年,我去狮子园找你……”   冯嫣摇了摇。   殷时韫没有再说下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走到窗边,紧紧抓住了窗沿。   冯嫣望着他,昔日的少年意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充满了挣扎和矛盾的困兽之斗。   冯嫣垂下眼眸,尽管她心中还有很多感激,但现在说这些,只会徒增伤感,让一切显得更加讽刺罢了。   这些感激,她当然不可能对魏行贞说,世上也没有别的人适合听她倾吐。   或许同为人群所苦的瑕盈能够明白,对不能靠近人群的信使而言,在年少时遇上一个能够常常陪伴在身侧的友人,几乎算是一场拯救。   她看见殷时韫身上的懊丧慢慢平息,变成某种平静的绝望,不由得也有些触景生情,收回了目光。   也没有谁做错了什么。   只是,回不去了。   “……阿嫣刚才喊住我,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吗?”殷时韫轻声问道。   “嗯。”   “事已至此,不管阿嫣说什么……”殷时韫的声音慢慢冷漠下来,“我都不可能再收手了。”   “我没有想过要劝殷大人收手。”冯嫣轻声道。   殷时韫回过头,“……是吗,即便被他所累,也在所不惜?”   “做出一个选择,承担一个后果。”冯嫣轻声道,“不管对我,还是对殷大人,都是这样吧。”   殷时韫没有再接话。   沉默良久,他低声喃喃。   “为什么,偏偏是魏行贞呢。”   ……   又过了一会儿,冯嫣听见殿门外又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她抬起头,就见魏行贞和杜嘲风说着话,一前一后踏进了偏殿。   他们刚从孙幼微那边回来,见殿中只有殷时韫和冯嫣两个人,魏杜都是一怔,说话声也戛然而止。   魏行贞皱起眉头,先是坐去了冯嫣的身边,两人耳语了几句,魏行贞就握着冯嫣的手起身,带着她出去了。   偏殿里只剩下殷时韫和杜嘲风两个人。   杜嘲风悠悠然地在偏殿空地上转了几圈,然后两手抱怀,靠在了殷时韫附近的那堵墙上,意味深长地眯着眼睛看他。   殷时韫觉察到这视线,才有些反感地侧目,却见杜嘲风一脸风轻云淡地望着窗外风雪。   殷时韫咽下一口气,也当什么也没发生,继续看窗外。   “殷大人在这儿站了这么久,都是在看雪么?”杜嘲风突然开口。   “我在看什么,不劳杜天师费心。”殷时韫低声道,“为了避嫌,在陛下下旨对峙之前,天师还是不要和我说话了吧。”   “那可怎么办,”杜嘲风似笑非笑,“我有好几个问题现在就想问。”   “天师当然可以问,答不答则在我。”   “好啊,好啊,”杜嘲风点点头,他仍望着窗外,“如今已是我大周危急存亡的时候了,殷大人知道吗?”   不等殷时韫开口,杜嘲风已经接着说了下去,“不过司天台占卜灾祥,行事秘密,平日里朝官都不被允许和你们往来,许多事情殷大人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殷时韫面不改色,“天师何必来与我说这些……正是在危急存亡的紧要关头,才要扫清君侧的妖邪。”   “这是……林安民的遗志?”   “对。”   杜嘲风嘴角沉了沉,“道理这么说也没错……不过殷大人期望的对峙,今晚可能不会得偿所愿了。”   殷时韫眉心微颦,“什么意思?”   杜嘲风搓了搓鼻子,笑道,“原因我已经说过了啊,只是不知道殷大人究竟是怎么理解‘危急存亡’这个词的呢?”   ……   偏殿外的走廊上,魏行贞拉着冯嫣走到一处无人的檐角下,左右的守卫离他们都有七八步远。   魏行贞望着冯嫣略略有些发红的眼睛,压低了声音,“阿嫣眼睛怎么红了……你们刚才在里面都说了什么——”   魏行贞话还没有说完,冯嫣就突然垫脚抱住了他。   魏行贞感觉心情有点复杂。   他想起不久前在长陵里,冯嫣在听完姑婆那一番故事以后哭得梨花带雨,也不知道今天殷时韫突然出现,阿嫣会是什么反应。   阿嫣的拥抱当然很暖,可是……   “我眼睛红不是因为这个。”冯嫣在魏行贞耳边小声说道,“和殷时韫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是因为什么?”   冯嫣略略松开手臂,她环抱着魏行贞的脖子,自己稍稍后仰,“……你怎么从来没和我说起过你和琴师妙微是朋友?”   魏行贞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才道,“阿嫣……也没有问过。”   冯嫣笑起来,又把魏行贞紧紧抱住了,她的眼睛望着夜空里漫天飞舞的雪片,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我是高兴,”冯嫣说,“又高兴,又感慨……”   魏行贞有些摸不着头脑,“高兴?”   “那篇檄文,你之前是不是没有仔细看?”   “……看了个开头,怎么了?”   “檄文引了妙微的手书,他写了一首曲子给你,只是可惜没有写完——”   魏行贞反而不解,“哪里来的手书?”   冯嫣刚想将袖中的文书取出来,突然想起来左右毕竟都还有侍卫,于是她小声地将先前看完的那部分文章,一点点讲给魏行贞听。   魏行贞听完,只觉得更加混乱。   ——因为冯嫣所讲的那个故事,是他与妙微上一世的相逢,这一世并不是这样的。 第五十九章 隐忧   这一世他和老友见面没多久,就直接把自己的一番往事据实相告了——这其中甚至包括妙微后来的病故,还有与冯嫣有关的故事。   当然也包括上一世他和妙微初遇的情况……   “琴谱在哪里,阿嫣知道吗?”魏行贞颦眉,“我看看原文。”   冯嫣摇了摇头。   这大概只能问殷时韫了,且他应该也不会私下拿出来,除非是要当作证物来展示。   冯嫣见魏行贞表情有些奇怪,便问了问原因,听罢缘由之后也觉得好奇起来。   “那今晚应该就能看见妙微的那本琴谱了吧?”   “难说。”魏行贞轻声道,“边境有多个州府的平妖署同时出现了一些险情。”   冯嫣侧头,“怎样的险情?”   “说是好几支在出外作战的队伍都被不知名的妖物全灭了——但是现场又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境内也没有传来什么百姓受袭的伤亡消息,所以平妖署的太署陈恒连夜上岱宗山面陈了这件事,怀疑有大妖在边境作祟。”   听见大妖两个字,冯嫣顿时想起狄成翁的梦境。   魏行贞又接着道,“我刚刚被陛下召去,殷时韫的檄文她半句都没有提,全是在问我怎么看陈恒报上来的消息,我就把老国公的十四年前的梦掐头去尾说了一下。”   冯嫣微愣,“你直接说了那就是老国公的梦吗?”   “当然没有,掐头去尾指的就是这个。”魏行贞说道,“要是现在就把梦是老国公做的说出来,陛下惊怒之下,说不定转头就把人给砍了——我是说我某次在岱宗山上遇见的一个道人说的,至于姓甚名谁,全都记不得了。”   冯嫣这才松了口气。   “陈恒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他起初把这件事和之前突然消失的夹谷衡联系了起来,但现在看来,这件事可能比一个夹谷衡更加棘手。”   冯嫣静静地听着。   她和魏行贞沿着偏殿外的走廊来回踱步,夹雪的寒风带走她一部分体温,但与此同时,这些刺骨的寒冷好像一把不讲道理的钢刃,把许多缠绕在她心头的伤春悲秋也一并砸了个粉碎。   她两手撑着冰冷的雕栏,看着远天寂静的夜空。   一面,是修士们的灵力面临着枯萎凋零的可能;   另一面,又是不知名的妖邪从边境进犯。   更不要说此刻在她的脚下数千尺的地方,还有一条随时可能奔涌出地表的灵河。   好像一夜之间,眼前的一切就变得岌岌可危,黑云骤然压境,因其进势之快,而显得令人没有什么实感。   冯嫣回过头,见魏行贞望着她,目光里带着关切。   这让来自灾难的预感变得更加不真实。   “陛下现在还在和陈恒面谈吗?”   “嗯。”魏行贞点头,“陈恒那边似乎还收到了一些别的消息要向陛下单独禀告,我就先退下了——看陛下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我看今晚她可能没什么心力来处理殷时韫那边的事。”   冯嫣想了想,还是摇头,“不,明日天亮之前,陛下肯定会敲定一个结果。”   “……阿嫣这么肯定?”   “对。”冯嫣望着远处,“一个司天台的主事死谏,陛下不可能坐视不理,更何况这里面还牵涉着前任主事的死因,还有首辅的来历——或许边境出现的这些变故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但是在紧迫程度上,眼下没有任何事情抵得过殷时韫的这篇檄文……”   说到这里,一个更加庞大的隐忧突然浮现在冯嫣的心底。   倘若有好事者,将这两件事放在一起呢?   ——正因为朝中机要之位被妖邪侵占,所以天下万方才会突然遭受这样的苦难。   这个潜在的可能性骤然打中了冯嫣的要害——既然她轻而易举地就有了这样的联想,那么当这个消息在朝堂与民间传递,也势必会出现这样的声音。   一旦民怨沸腾,不要说什么对峙,什么证据……没有人会在乎这些的。   冯家……一定会直接成为众矢之的。   冯嫣打了个寒颤——这是她方才未曾想到,但几乎必然会面临的一个威胁。   “没关系,事情一件一件来吧。”魏行贞低声道,他还在想着冯嫣刚才说的那番话,“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证据,没什么可怕。”   冯嫣刚想说话,忽然看见山底曲折的石阶上,浮现了点点灯笼的光亮。   那是冯老夫人带着侍女,正慢慢地往这边赶来。   冯榷也来了。   不知为何,看见风雪夜中缓缓攀爬台阶的老人,冯嫣忽然觉得有几分安心——或许是因为在这些年中,姑婆始终像一只张开羽翼的鸟,保护的属于冯家的巢穴。   她想沿着石阶往下去迎,但想了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现在还远远没有到可以彼此依靠的时候。   老人很快来到了石阶的最高层,她的余光早就望见了站在偏殿外的冯嫣与魏行贞——果然如陛下所言,冯嫣没有逃走。   冯榷觉得心里有几分酸楚,但她也只当作没有看见这两人,先是等浮光进殿通传,然后面无表情地去到偏殿静候。   “阿嫣冷吗。”魏行贞问道,“要不要回去。”   冯嫣摇了摇头,“算了,我们就在这儿等等吧,应该……也不用很久了。”   ……   “魏行贞……是妖?”   李氏的脸上还带着一些茫然,她甚至还忍不住看了冯远道一眼。   “这……这不是老掉牙的传闻吗?”   “这次不一样。”冯易殊低声道,“殷大人直接用司天台的烽火台,把这篇檄文发去了各州府的官署,只怕到明日一早,妖狐跻身凤阁之事,就要传遍天下了。”   冯远道手里拿着五郎誊抄了一遍的文书,一字一句,无不看得他心惊胆战。   屋子里还坐着小七,比起五郎早已见怪不怪的态度,她显然更加惊奇。   冯易殊说话间,冯远道已经看完了檄文的全文,他放下了手里的纸张,也有些无措地抬头看着李氏。   “你读完了?”李氏问。   冯远道点了点头,“时韫他……在檄文里,列了……十条铁证。”   “是什么铁证?”李氏等了一会儿,见丈夫没有反应,索性自己拿过文书细读。   冯远道看向儿子,“五郎,你现在去……你去把老国公,请来。”   “好。”冯易殊头也不回地往外跑,才跑出思永斋,就听见身后传来小七的声音。   “五哥你等等,”小七追了出来,“我跟你一起去吧——我有话想问你!” 第六十章 望风而动   两个孩子走后,冯远道立刻拉着李氏站了起来,“你收拾一下东西,我们今晚就先到其他地方去避一避。”   李氏把手抽回来,眉毛轻皱,“……避什么?”   “再不走,明天一早有人闹上来,就走不了了。”   “谁闹上来?”李氏一下没听懂,“这还只是一道文书罢了,圣上的旨意又没下来——”   冯远道一下抓住了老婆的手,“你还记不记得薛太尉?”   李氏的回忆一下回到今年的夏日宴,即便已经过去了两季,想起当时的情形她依旧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她喉咙动了动,“你提老太尉作什么……”   “他师门底下学生那么多——你想当初跪宫门的时候,洛阳就有好几个大书院云集响应,再加上上次夏日宴之后,几个中途去太尉府的官员又因为各种原因被陛下放逐,这些帐他们能记谁头上……不还是记行贞头上嘛!”   李氏恍然,她有些磕磕绊绊,“可……可就算是这样,那之前也没人敢……”   “之前是之前,之前皇上就在太初宫里,咱们这儿有一点风吹草动,那边马上就动了——可这会儿皇上在岱宗山上,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李氏慢慢舒了口气——确实如此。   “那也不能就这么直接跑了……”她喃喃道,“我去安排一下。”   李氏提着衣摆,一边唤着自己屋中仆妇的名字,一边脚下匆忙地走进了风雪。   ……   “为什么大家这么紧张?就算是妖,也是分好坏的吧,像三千岁也是妖,可阿姐还把它送给了我,还有我院子里的槐青——”   “不一样!这是平妖署几百年间趟出来的铁律!”冯易殊打断了小七的话,“这件事非常严重,你不要拿三千岁来比。”   “我就是不明白原因啊五哥,”小七追上前抓住了冯易殊的袖子,“到底哪里不一样?”   “三千岁是被阿姐降服后的妖兽,这样的妖物平妖署里也养了近百只,有的当坐骑,有的去协战——它们要是胆敢不听号令,修士可以直接斩下它们的脑袋,更不要说像槐青这样的,它现在只不过是个半灵,连妖都不是!这些妖物就算化了形也骗不过修士的眼睛。”   “可是——”   冯易殊突然停了下来,“……你还记得盛元年间的妖后之乱吗?”   小七眨了眨眼。   盛元是大周开国帝君的年号,这个她知道。   至于盛元年间的妖后之乱……   “那是什么?”   冯易殊哼了一声,“在盛元帝登基前夜,有妖物潜入后宫,直接夺舍了当时皇后的灵识,盛元帝没觉察出来,在位的头三年,几次莫名其妙地遇险,差点命丧妖邪之手。   “在就在那短短的三年间,京城有诸多老将元勋莫名暴毙,惨死在妖物手中,整个长安人心惶惶……   “若非当时天箕宫的几位天师胆大心细,最终追踪到妖物的气息来自后宫,设计抓住了妖物的把柄,并将其斩杀于长安太初宫外,到最后只怕整个大周的皇城都要毁于一旦,后果不堪设想!   “此后盛元帝痛定思痛,在长安设下平妖署与平妖卫,警惕妖物潜入京师作乱。”   小七看着冯易殊突然严峻下来的表情,一时间有些不知该不该继续追问。   冯易殊向前走着,他又想起了大师父的脸,想起那个化形成孩童,向他哭泣求饶,最终又趁他一念之仁伺机取他性命的食髓蜥。   「你还是功夫不到家啊,五郎。」   冯易殊捏紧了拳头。   小七在哥哥身后追了几步,小声道,“……可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五哥你……还是没有说啊……”   “不论佯装得多么像人,”冯易殊用很低的声音道,“妖物始终是偏执的。”   “偏执?”   “对,他们不懂也不在乎维系什么平衡,一旦追逐起什么东西来,只会追向病态的极致,即便到了畸形、丑陋的地步也不会停下——”   “但魏大人他似乎……”   “小七,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人妖殊途是平妖署的铁律吗?”冯易殊回过头来,“因为这里面的每一个字,都是前人用尸山血海趟出来的,”   小七怔住了。   “所有对妖物抱有幻想的修士最后都死了——甚至未必是因为妖物对他们动了杀心,而仅仅是因为运气不好。”   小七更加不解,“……哪方面的运气?”   “即便一只妖暂时地学会了遵守人间的规则,但在他们心里,始终有另一套与我们截然不同的行事准则,”冯易殊说道,“善恶之间的分野,得失之间的取舍……在紧要关头,人和妖永远不同。”   冯易殊看向小七,“运气不好,就是碰上了这样时候。”   小七心里仍有些不太信服,但还是点了点头。   “不要因为三千岁现在的样子就觉得它们是朋友,”冯易殊加重了语气,“有朝一日,等你真的开启了灵识,阿姐也取下了那只狐狸脖子上的铃铛,你就知道我说这话什么意思了。”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狄成翁居住的院落,冯易殊刚要敲门,就发现院门没有关。   兄妹俩推门而入,见狄成翁就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夜空。   “狄伯,”冯易殊喊了一声,“您在做什么?”   狄成翁回过头来,指了指头顶,“天上……刚才有很多红色的光路。”   “我们就是为这个来的,”冯易殊答道,“我爹请您过去一趟。”   ……   短短一个多时辰,李氏已经安排好了能载一家人趁夜出行的马车。   在冯远道和狄成翁两人商议对策的时候,她带着贴身的仆妇连夜将家中最重要的几处屋舍连夜进行了整理。   像是祠堂里先祖们的画像,书房中近几年冯家的账册,冯远道这几十年间与朋友的书信往来,还有几个孩子幼年时留下的画稿和书法习作……李氏平时就将这些东西收纳得井井有条,这会儿没费什么功夫,就把它们全都收了起来。   为免引人耳目,她当然不能将这些东西全部随车带走,保险起见,她把它们全都藏去了冯府地下的暗阁。   至于其他金银宝器,这会儿也实在没功夫管那么多了。   李氏心里不太相信这些洛阳城里的年轻人会冲到冯家来,冤有头债有主,要冲也是去冲魏府吧……不过即便真是有人趁乱冲进了府邸,留这些东西在外面也好。   但愿他们抢了金银砸了宝器之后能消些火,只当他们一家是慌忙之中连夜跑了,什么也没来得及收拾。 第六十一章 钉   不出所料,拂晓时分,冯府和魏府尽数被围。   闻讯赶来的桃花卫守在每一处府门的入口,直接抵御住了这些不断试图冲击入内的年轻书生,只不过,守卫们能挡得住他们的人,却挡不住他们的声音,无数的叫骂和不时响起的齐声咆哮沿着冯府的围墙时起彼伏。   几个先前答应留守的老仆被这阵势着实吓着了,他们拿了梯子,悄悄搭在墙上,想看看外头究竟什么情况,结果刚探出头就被人拿石子砸了脑袋,连忙收了梯子下来。   “让一让!”   纪然从人群后面拼命往前挤,终于走到最前头桃花卫的跟前,他一边出示自己的令牌,一面高声解释自己是谁,以压过其他人的声音。   然而桃花卫根本不管这些,义正言辞地将纪然挡在了外头。   他原打算据理力争,忽地又看见头顶上空多了许多与昨夜相似的光芒。   在朝阳的映照下,这些光路不像昨晚那么刺眼,但也足以让众人一瞬间忘记手中在做的事和口中在喊的话,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   ——司天台的烽火台,在一日之内,连发了两封告天下书。   纪然皱紧了眉头,“李森!”   一直紧紧跟在他身后的下属连忙应和。   “我回去一趟,你在这儿守着,要是局势发生了什么变化,你发信号!”   “好!”   纪然一跃而起,踩着近旁几个书生的肩膀几步跳去府门对面街巷的矮墙上,在空中飞行的赤色光芒之下,纪然健步如飞地向着大理寺一路狂奔。   ……   行宫之中,御座上的孙幼微一言未发,其下众官员亦没有抬头。   殷时韫已经被剥去了官服,头上带有司天台标识的蚀刻发冠也已被摘除,他静坐在大殿的中间,目无畏惧地平视着前方。   在他身旁,魏行贞亦是如此。   他们俩的衣袍与纱帽都由站在附近的宫人捧着。   “你二人还有什么异议么?”孙幼微冷声问道。   “臣没有了。”   “臣没有。”   “来人。”孙幼微平静道,“上链钉。”   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曾经只在天箕宫地下的刑讯室中响起的声音,从行宫的殿宇外传来。   除了魏行贞和殷时韫两人,余下的官员都忍不住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来处。   有四个身着道袍的修士,扛着桌案踏进殿门,那阵叮叮当当的脆响正是悬挂在桌面木杆上的玄黑色镇妖钉彼此撞击。   也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在听到这声音时,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钢钉刮蹭自己肋骨的画面。   于是人们都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怀抱。   “这里的三枚镇妖钉,会分别打进您二位的颈椎,和左右两只手的手心,”来人恭谦地说道,“……您二位都是修士,对吗?”   魏行贞和殷时韫同时点头。   “那就没什么问题了。”天箕宫的道人温声解释道,“虽然这三处都算灵识的要害,但一方面钉子数量少,另一方面我们不会往镇妖钉里灌注别的东西,所以,如果两位都是修士,那么只要一直开启灵识,让镇妖钉浸润在灵气之中,疼痛就会维系在最低的限度——虽然那也很难受,不过相信两位能撑得住的。”   孙幼微以手背撑着脸颊,“如果是妖呢?”   “如果是妖,那确实就要吃点苦头了。”道人答道,“镇妖钉但凡触及骨骼,就会有非常剧烈的疼痛,且往往修为越深,感受到的痛楚就越敏锐——妖物的骨头一旦被钉上钉子,哪怕只有一颗,也能立刻限制他们使用妖力……”   杜嘲风面无表情地听着下属的解释。   事实上这些镇妖钉的厉害之处还远不止于此。   杜嘲风不知道这些东西的来历,只是从白无疾那里将它承接过来罢了。与修士能以灵力来止疼相反,即便只有一星半点的妖气沾染钉身,也会立刻在妖物的身体中激起强烈的疼痛。   魏行贞即便将自己的气息隐藏得再好,钉身一旦触及骨骼,他的妖气也无处遁藏。   在以往对妖物进行审讯的时候,往往在第一颗钉子打进妖物体内之后,妖物就会迅速昏厥过去,原理倒是很简单——在受到伤害之后,妖物引妖气进行抵御是一种天然的本能。   于是强烈的痛苦激起自保的本能,而自保的本能则引发更加剧烈的痛苦,这样的循环往复往往一瞬间就足以疼到让普通的妖物失去意识。   而“修为越深,感受到的痛楚就越敏锐”的原因,也在于此。   降低疼痛的办法只有一条:就是克制。   越是疼痛,就越要压抑体内的妖气,否则就如同饮鸩止渴,甚至当场原形毕露……也未可知。   这一点,他已经提醒过魏行贞了。   “好啊。”孙幼微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究竟是我大周的首辅是妖邪,还是我司天台的主事在诬告……朕想知道,我大周的百姓,想必也是如此。   “你二人钉上镇妖钉以后,就可以随朕一道启程回神都了。朕留了三日时间,给天下那些想要亲耳听你二人对峙的臣民赶来洛阳,到时,你们想斩奸除恶的斩奸除恶,想自证清白的自证清白,不过殷时韫,朕告诉你……”   孙幼微的目光扫过眼前脸色略显憔悴的年轻人,殷时韫也望着御座上的女帝。   “即便届时你的进言是真的,按大周律,你也逃不过午门外的车裂。”   殷时韫俯身叩首,“臣,甘之如饴。”   “开始吧。”女帝轻声下令。   ……   六符园,冯嫣又一次只身跟随冯榷,来到了长陵。   只是这一次,不论是姑婆还是她自己,都已经对一点又一点的抽丝剥茧感到了厌倦。   冯嫣向老人谈及了她在长陵下看见的一切。   听到那些只有姐姐和自己知晓的事情,从当时甚至还没有降生的冯嫣口中说出,冯榷先是感到震惊,继而恼火,失落,乃至心如止水。   只在一件事上,她与冯嫣是一致的——不论是冯嫣还是她自己,在这个万事万物波诡云谲的今日,都已经对一点又一点的抽丝剥茧感到了厌倦。   “我确实是,在长陵中亲手了结了姐姐的性命。”   冯榷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半点波澜,她望着长陵外的笔力遒劲的“河山带砺”碑。   “那是……在言甫死后,姐姐向我提过的,唯一一个,也是最后的请求,我……不能拒绝。” 第六十二章 后悔   言甫,这是冯嫣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   上一次听到它还是在前日,它同样出自姑婆之口。   听起来,这是祖母冯黛的第一任丈夫。   冯嫣刚想追问详情,就见冯榷的侍女沉香小跑着从远处回来,将一只鼓囊囊的布袋递到了老人手中。   从两人的动作中,冯嫣感觉这只布袋里装着的东西应该很轻。   老人解开布袋的口绳,看了看里面的东西。   一股熟悉的香味让冯嫣不由得有些恍惚。   “……山鲛?”   “你也认得?”   “之前瑕盈给父亲治腿的时候……见过这味药材。”冯嫣低声回答,见冯榷转身要走,她起步追上前,“姑婆要去哪里?”   “今天是你祖母的忌日。”冯榷说道,“远道应该是上不来了……你陪我,去焚香祭祀吧。”   冯嫣上前,扶住了姑婆的手臂,一老一少在雪地中缓缓往前。   冯嫣跟随着老人,一路来到六符山下的一处背风口。   冯榷指着一处覆着雪的地方让冯嫣去挖,冯嫣俯身,才拨开上面的白雪,就望见沙土中似乎掩埋着什么。   东西埋得很浅,冯嫣几乎没花什么力气,就把地下一个用深蓝色棉布包裹着的东西取了出来。   冯嫣拆开外面的裹布,发现里面是一个铜质的香炉。   “把这个,”冯榷把装着山鲛的布袋递给冯嫣,“装进去……还有这个。”   老人又递来一个火折。   在山鲛袅袅的香气中,冯榷两手合十,用冯嫣听不清的话低声念叨了几句。   而后,从姑婆这里,冯嫣第一次听说了父亲每年立冬以后都要上一次岱宗山的原因——原来像这样在祖母的忌日分享,是父亲每年都要来做的事。   听到这是冯黛在临终前对冯远道说出的心愿,冯嫣不可置信地望着老人。   “在祖母死去的那晚……”冯嫣的话稍一凝滞,“她到底是在长安,还是在长陵?”   冯榷笑了一声。   “她……肉身在长安,灵识,在长陵。”   冯嫣的呼吸短暂地停住了。   一切忽然就说得通了,她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在冯黛死后不久,她的长陵中的“身体”很快地消失——不,说消失并不恰当,因为冯黛的灵识,在死后立即沉入了长陵的地下。   冯榷又道,“她葬入长陵时四十九岁,但她的灵识,二十四岁的时候就和言甫一起留在了这里。”   “这里是指……”   “六符山下。”冯榷看向冯嫣,“你先前不是问过我么,六符山的地底……究竟有什么东西。”   冯嫣侧耳倾听——她早就感觉到姑婆在这件事上必定知道些什么,只是也不确切罢了。   冯榷稍稍仰头,望着此刻在山涧中盘旋的一只孤鸟,   “冯黛说,那里有一座监牢。”   “监牢……”冯嫣低声喃喃着这个词,“谁的监牢?”   “不知道呢,我想,姐姐指的,就是关押者冯家女儿们的监牢吧。”冯榷又道,“死后我们的灵魂不再往生,而是变成长针刺入地下,像一座河堤抑制着灵河的泛滥……每一个死去的我们,都和当初的圣祖一起沉落,维系着此世的平安。”   “那姑婆方才说,祖母的灵识二十四岁就留在了这里……是什么意思?”   “是复仇。”冯榷答道,“她恨我们,恨我们为了保全她的性命,让言甫死在长陵。悲愤之下,那一晚以言甫之血进行献祭的时候,她在阵法之中做了一些手脚。”   听到“在阵法中做手脚”,冯嫣又是一怔。   “祖母她……做了什么?”   冯榷摇了摇头,她哪里能知道这样的细节……   冯榷皱起眉头,轻声道,“我只知道她悄悄将自己的血也融去了阵法之中……那个时候,她像疯了一样,什么也不管、不在乎,只想把整座长陵都毁去,让一整个天下都跟着一起陪葬。”   冯嫣骤然回想起先前看见的,如同走马灯的片段。   嘈杂的风雨声,单薄的身影。   一个在雷雨中执剑自刎的人。   腥烈的血气。   “姐姐的复仇,从那天就开始了,虽然那一晚被她毁去的墓碑不过十之一二,且很快就被我们的祖母制止。”冯榷轻声道,“但据她所言,她只是需要时间。”   “用来……做什么的时间?”   “用来等待一个新的阵法在长陵地底生成的时间,”冯榷轻声道,“长陵当时被毁去的石碑只是表象,她真正想做的,是把所有因此禁锢在长陵地底的魂灵都放出来,即便这样一来会让灵河泛滥……也在所不惜。”   “之后呢?”   “之后,我们就眼看她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冯榷低声道,“她好像突然变了个人,不论是身体,还是性情,都突然变得非常谦顺,父亲和母亲吩咐什么,她就做什么,没有半点违拗……”   冯嫣终于明白了过来——为什么当初一心想要逃走的冯黛,在心上人死后却忽然回归了平凡的生活。   冯榷接着道,“她需要一段隐蔽的生活,需要不被任何人打扰,所以她成婚、生子,于是所有人都真的觉得阿黛大概是缓过来了,懂事了,她已经顺遂地回到了既有的生活,不必再担心什么。   “再加上,当时家里人几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我的婚事上,没人再去管姐姐每日在自己的院子里做什么……”   “那我的祖父呢?”冯嫣问到,“他们是夫妻啊,总不至于他也什么异常都没有发现?”   “那个人受不了姐姐的冷漠,所以在你父亲出世后不久,他们就分居了。”冯榷低声道,“那段时间我忙着抗婚,为了避开那些麻烦事,我一年有个月都跟着平妖署的除妖师在外狩猎,两三个月里,才有一次去阿姐那边看看。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直到承平十六年……”   承平十六年春,冯远道与李氏成亲,秋日,李氏被诊有孕,再之后冬日,冯黛急病,不治而亡。   “我不知道姐姐是什么时候改的主意。”冯榷轻声道,“但……她确实后悔了。” 第六十三章 太太这边   “承平十六年,入冬以后,她的身体突然一改往日的羸弱,又变得活泼起来。”冯榷低声道,“她给你挑了名字,又嘱咐我在你出生之后,拿着你的生辰八字去岱宗山找白无疾……”   “祖母猜到了我是个女儿?”   冯榷点头,“是啊……我们问她为什么觉得你是女儿,她说不为什么,就是感觉,结果你真的是……”   说到这里,冯榷忍不住笑了笑,而后又叹了一声。   “我当时以为,她是怕来年自己病情反复,有些事情没办法亲自去做,所以才提前和我们说好。但现在想来,她应该是猜到了自己过不了那个冬天,所以就早早把这些事情都安排妥当。   “那年冬至,她又突然病倒,吃不下东西也喝不下水,整个人突然就成了弥留的状态,她把我叫到塌前,说有话同我讲。”冯榷的目光虚化了许多,整个人也陷入回忆,“我以为我们姐妹这些年的心结,应该是要解开了吧……没想到……”   冯榷的声音忽然弱了下去,她突然皱紧了眉,右手捏了捏鼻梁。   “祖母她……让您来长陵一趟?”   冯榷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姐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冯榷眯起眼睛,“她说她先前的阵法,光靠她死后的余荫是不能够抑止的,只能趁她还活着,以活祭为引方能驱散——且如此一来,多出的力量,也足以作为新的长针,楔进六符山的地下。”   冯嫣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如今,她已经完全明白在长陵中的所见,关于姑婆会突然出现在长陵的原因,她要手刃冯黛的原因,还有冯黛在死前的呓语究竟是在向冯黛解释什么……   冯嫣终于懂了。   二十四岁的时候,就算是豁出了性命,也想把这天捅出一个窟窿。   但等到四十九岁,一切又颠倒过来……   当初捅出来的每一个窟窿,到最后,只能用性命去填补。   冯嫣沉默了一会儿,又看向冯榷,“有件事,不知道姑婆是否了解……我想整件事中,应该后半部分是祖母一个人完成的,在那之前,有人一直在帮她。”   冯榷目光微凛,看向冯嫣,“……不要胡言,那段时间在姐姐的院子里,根本没有生人往来。”   冯嫣摇了摇头,如今听完这一整个故事,她看见的一切和老人的故事终于拼在一起。   “我没有在胡言,确实有人一直在和祖母联系,只不过他们每次见面不是通过寻常的拜访,而是用另一种方法。”   “……什么?”   “山鲛的烟雾。”冯嫣指着眼前的小小铜炉,“祖母焚香的时候,那人会在香雾中涌现与祖母交谈。”   冯榷眼中惊讶更甚,“你又是怎么知道……”   “因为这也我在长陵中看见的一部分。”冯嫣低声道,“如果六符山的地底真的有一座监牢,那么关押其中的肯定不止有我们的先祖,一定……还有别的什么。”   ……   傍晚,冯嫣终于回到孙幼微的行宫。   冯榷留守在六符园的长陵,冯嫣猜想她今夜大概又有许多话想要同昔日的姐妹言说,她没有劝阻什么,而是独自返回。   只是当她重新踏上行宫的石阶之时,冯嫣才发现,这里已经人去楼空,朝臣与皇帝似乎已经在今日午后就一道下山,重返洛阳去了。   冯嫣想向这里的宫人询问更多,但是宫人知道的实在有限,她正觉得焦灼之时,杜嘲风发现了她。   天师在此等她,已有多时了。   杜嘲风将今晨冯嫣与冯老夫人离开之后的事情悉数告知,听得陛下最终的裁决是安排两人三日后在洛阳至玄门外对峙,在此期间要以镇妖钉楔入魏行贞的后颈与手心,冯嫣脸上当场失了血色。   “不用担心,”杜嘲风笑了笑,“我原本也为魏大人捏一把汗,但如今看来,更需要担心的可能是殷时韫那边……”   “……什么意思?”冯嫣问道。   “老实说,那颗钉子即便是扎在我身上,我也不可能云淡风轻。”杜嘲风轻声道,“殷时韫的修为在同龄人中当然算是出类拔萃的,但是要抵御镇妖钉,还是有些困难……”   第一颗镇妖钉打进两人手心的时候,殷时韫就吐了血。   三颗钉子全种下去的时候,他几乎动弹不得——而魏行贞那边还能自由走动。   “毕竟是域外的大妖啊,”杜嘲风感叹,“魏行贞那边应该没什么事,你放心好了。”   冯嫣这才松了一口气,“那他们现在人呢?”   “两人暂时都削去了官职,不过在事情查明真相以前,还不能草率定罪。”杜嘲风回答,“两人都各回各家了,不过陛下都派了重兵去看守他们的宅院——哎!你去哪里!”   “我去找马车!”冯嫣回答。   杜嘲风叹了一声。   “别忙了,六郎在山脚等你,你直接去找他吧。”   ……   等到冯嫣回到魏府所在的街巷,已经是后半夜了。   马车还没有去到大门前就被桃花卫拦了下来,任由冯嫣如何开口解释和说服,桃花卫都无动于衷,只说圣上有旨意,这段时间不论来者何人,一律禁止出入魏府。   冯嫣恼火万分却又无计可施,她跳下马车,沿着魏府的围墙跑起来,一声一声地喊“行贞”,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竟没有任何回应。   墙内寂静一片,好像魏行贞根本不在里面。   六郎拉住了姐姐,劝她明早再来,或许这个时间,姐夫睡下了,没有听见。   冯嫣根本不信,她还记得昨天晚上魏行贞在她耳边说“有事就喊我,我得听见。”   何以此刻他竟全无回应……   冯嫣越想越觉得担忧,声音也带了几分哽咽,六郎别无他法,只得一直跟在姐姐后面。   忽地冯嫣脚下一绊,差点摔倒,正此时,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拉扯了一下她的头发。   冯嫣侧目,见自己肩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小纸人。   小纸人像是一只活物,两手抱着她的一缕头发。   “太太,这边。” 第六十四章 止疼   冯嫣突然停了下来,六郎也随之停下了脚步。   “阿姐?”   “六郎,你先回去。”   六郎有些迟疑,冯嫣的口吻与之前截然不同,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坚持道,“……我不能留阿姐一个人在这儿,不然到时候怎么和娘他们交待——”   “我这几天都在魏家,如果娘问起,你就这么答。”   “可桃花卫守得这么严——”   “我有办法进去了。”冯嫣用很低的声音回答,“六郎不用为我担心……明天,明天我会送信给你们……”   说罢,冯嫣再次转身,在夜色中快步跑了起来。   六郎站在原地,望着冯嫣离开的背影。   看来在他离家的这三年间,变化巨大的人远远不止七妹一个……   姐姐也像是,变了一个人。   ……   冯嫣按照去甚的指引,沿着夜里的街道一路找到了魏宅的另一个入口。   当初狄扬一身是血地出现在魏家的马厩之中,也正是通过这地下的通道,过道很窄,冯嫣不得不弯下腰通行。   去甚的小纸人站在她的肩上,不断地指示她直行或转角,直到眼前终于出现了一处绳梯,绳梯尽头的井盖连着夜空,冯嫣才抬起头,就见去甚的脑袋探了出来。   “太太!”   冯嫣顺着绳梯攀上井口,去甚也向她伸出手来,用力地将她拖上地面。   “太太,还好吗!”   “我没事……行贞呢?”   “大人傍晚的时候就回来了,一个人回小楼去了,我来给您引路。”   冯嫣立刻起身,面对眼前阔别已久的魏府,她感到一阵久违的亲切。   离小楼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提着灯的去甚忽然停下了,他将灯交到冯嫣手里,冯嫣不解,去甚解释道,“大人说这几日不能让任何人靠近小楼,我们几个也是——但我猜,应该不包括太太?”   “为什么?他伤得很重吗?”   “伤……?”去甚眨了眨眼睛,“……大人受伤了?”   “他傍晚回来的时候人怎么样?”   “就……老样子啊。”   冯嫣一怔,“没有什么不对劲?”   去甚摇了摇头。   冯嫣颦眉,“好的,我知道了……”   她稍稍松了口气,向去甚道别以后,她提着灯笼向着小楼跑去。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吧,毕竟下午杜嘲风也说,行贞那边应该没有什么事……   “行贞?”   小楼里一片漆黑,冯嫣点燃了屋内的灯。   她看见地上散落着一些灯架烛台,似乎是谁不小心撞倒的,桌椅的位置也不像从前那样摆得方正。   冯嫣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即便在进屋之后,她也没有魏行贞就在附近的感觉。   小楼里冷冷清清,好像只有她一个人。   冯嫣端着灯去里间的卧房看了看,床榻上空无一人,平日里她和魏行贞读书写字的地方也空空荡荡,只有手中摇曳的灯在冯嫣身后拉出一道暗淡的影子。   “阿嫣……?”   一个微弱的声音从阁楼上传来,冯嫣几乎立刻认出了这是魏行贞的声音,她沿着楼梯上楼,很快就看见,在她往常一个人午休的矮塌上,魏行贞就躺在那里,他似乎是刚刚睡醒,半撑着上半身坐了起来。   他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扼止了自己身上的妖气,但减轻的一点痛楚和镇妖钉带来的折磨相比,也只是杯水车薪。   镇妖钉的厉害远远超出了魏行贞的预料,他很难理解在妖物并不盛行的中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真是你……”魏行贞坐起身,“外面那么多人,你怎么进来的。”   冯嫣忽地有些鼻酸,她一句话也不说,走过去抱住了他。   他的手与后颈依旧如常,根本看不出什么异样,但若是以灵识凝视,就能看见金色的镇妖钉深深扎入其间。   魏行贞的额上全是汗水,冯嫣听到他竭力克制的呼吸,忽然明白他白天大概是骗过了所有人。   “你没听到我吗?”冯嫣若无其事地问。   魏行贞摇了摇头,他的眼睛始终闭着,但眉头却紧紧拧在了一处,连最轻微的鼻息似乎也是痛苦的。   冯嫣握着魏行贞的手,眼泪一滴滴地掉下来。   “别哭。”魏行贞再一次用指背抚去冯嫣的眼泪,“三天,很快就过去了。”   冯嫣摇了摇头,她开启自己的灵识,将所有的灵力都集中在手心,而后轻轻覆在魏行贞的手背上。   魏行贞吁了口气,“阿嫣……做了什么?”   “我听天师说,修士可以以灵力止痛。”冯嫣轻声道,“我就用自己的灵力试试……你有好受一些吗?”   “嗯。”魏行贞依旧闭着眼,如释重负地展眉,“好多了……”   “那你躺下。”冯嫣低声道,“转个身。”   魏行贞顺从地照做了,冯嫣从身后抱住了他的身体。   冯嫣两只手的手心分别覆在魏行贞的手背上,额头则轻轻抵靠在他的后颈。   听见魏行贞缓慢而悠长的一声吐息,冯嫣明白自己做对了,只是不一会儿,被魏行贞枕靠着的左臂就有些发麻,她不得不重新调整姿势。   还未等她重新躺好,冯嫣感觉怀中人忽地变轻,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毛绒绒的狐狸,就像寻常狐狸那般大小——冯嫣一只手就能握住它的两只爪子。   她将自己的狐狸抱得更紧。   今晚的魏行贞很虚弱,虚弱到像是一个普通人,偶尔夜风狂劲的时候,冯嫣感觉小楼像是一只载着她和魏行贞两人的小船,飘荡在无垠的海浪之中。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些远在家宅之外的桃花卫的气息——以往魏行贞带来的安宁,在这一刻忽然消失了。   一整晚,冯嫣都在用自己的灵力为魏行贞止痛。   拂晓时候,魏行贞似乎终于是睡去了,冯嫣却越来越清醒。   她贴靠着狐狸的背,想起的却是孙幼微的脸。   只要还在这个框架中,只要自己还想把这出戏,按照原先的模样接着唱下去,有一些规则,始终是绕不开的。   是逃走也好,是留下也好,都各有代价。   在完全地臣服与彻底地挣脱之间,孙幼微大概根本就没有想过要留给她第三种选择。   ——   大家圣诞快乐!   今天只有这一更,我休息一下! 第六十五章 软肋   太初宫内,孙幼微坐在御座上,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的金盏红烛。   “陛下,”浮光上前道,“再不歇息,天就要亮了。”   孙幼微闭上眼睛,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   浮光上前,见女帝桌案上摊着一卷文书,她扫了一眼,发现是昨日白天向各州府追加的文稿。   “陛下还在为这件事忧心吗?”浮光轻声地问。   孙幼微摇了摇头。   “朕在想……一个人。”   浮光轻轻拉起孙幼微肩头的绒毯,“您在想公子吗?”   孙幼微忽地睁开眼,带着几分意外望向浮光,“……你为什么猜她?”   浮光在孙幼微的身旁跪坐下来,一面给她捶腿,一面道,“臣想,陛下现在在烦扰的事,不论是魏大人的身份,还是殷大人的检举,又或是那些边境出没的大妖,岱宗山下的灵河……每一桩,似乎和公子有些关联。”   孙幼微笑了一声,“边境出没的大妖关冯嫣什么事了……”   “公子一向有降妖的天赋。”浮光答道,“像先前伪鸾出没的时候,她只用三日就结束了那次动乱。”   孙幼微不置可否地收回了目光,过了一会儿,她忽地给出了答案。   “朕在想冯黛。”   浮光恍然大悟地应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但你说的也没错,这些事情,确实每一件……都或多或少地和冯嫣有些关系……”孙幼微低声道,“如果冯黛还在,不知道她要做何感想……”   浮光道,“上次听您说,冯嫣的祖母最后也像冯家的先祖一样,以身沉河了——陛下说的冯黛,是指她吗?”   孙幼微点了点头。   浮光叹了一声,“那确实让人有些叹惋……原本不必如此的。”   “是吗,朕一点都不意外。”   浮光仰起头,目光中带着几分问询,“陛下……是不意外什么?”   “既不意外她想毁掉长陵,也不意外她最后会主动献祭。”   浮光不甚了然地歪着头想了一会儿。   孙幼微低声道,“你没有见过冯黛,你不明白。”   “……臣愿闻其详。”   孙幼微的手斜撑着脸颊,她目光微垂,说道,“冯黛第一次成亲,是景明十四年。那年朕三十四岁,皇兄也还活着,朕虽然要帮忙处理一些朝务,但也不像即位之后那么忙碌,还有许多闲情逸致,去关心长安城里的热闹……   “当时朕虽住在宫中,却早就听说冯家出现了一个叫冯黛的修士,天赋极高,只是为人太过傲慢,为人不喜。”   浮光听见“傲慢”两个字,脸上就忍不住露出了微笑,“那想必,陛下是一定要见一见此人的。”   孙幼微眯着眼睛,“是啊,毕竟朕在十五六岁的时候,朝廷里那些闲着没事做的老臣最喜欢向父皇上折子批朕目空一切,傲慢无礼……只不过,这些声音朕过了二十五就很少再听见了,如今长安城里又出一个这样的年轻人,我怎能不去见一见?   “后来听说冯黛要成亲,且冯家女儿的第一门亲事又永远门可罗雀,朕就想着备些薄礼,顺道去看一看——结果,朕一见她,就知道为什么旁人不喜欢她。”   “为什么呢。”   “她太张扬。”孙幼微轻声道,“年轻人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她什么都是张扬的,尤其是眼睛,反而是她身边站着的那个男人,看起来更像是个温柔似水的性情。”   浮光微笑,“倒也般配。”   女帝没有回应,她在回忆中沉默了很久。   修士之间结为夫妇,有时会比平民多一道山海誓的环节——二人将手握在一处,共同祷祝誓言,礼成之后,男女修士的后颈会多一道印记,直到一方死去或是去姻缘司和离,誓印才会从对应的人身上消失。   女帝回想着当初的那一幕,她微微颦眉,低声笑道。   “那还是……朕第一次听到新人立下山海誓。”   老人的声音带着一种感慨,语调缓慢低沉。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马生角,慈乌头白,天柱折,地维缺,日月崩裂,乃敢与君绝……’”   浮光一怔,“陛下当年,没有立过誓吗?”   孙幼微摇了摇头,“朕的驸马不是修士,自然立不了……再者,立下了山海誓就要共担命运,本来就不是所有修士成亲都会立誓,皇家就从来没有立山海誓的传统,除非哪个孩子生下来的命卦就凶险。”   浮光点了点头,“原是这样……”   孙幼微接着道,“像冯黛这样的人,生来就像一匹烈马,把她养在牧场看她自在来去就好,谁要是动了去驯服她的念头,谁就是自讨苦吃。朕与冯黛越是熟稔,这样的念头就越强烈,直到……景明十七年。”   景明十七年,孙幼微的皇兄驾崩,她也是从那时开始,从幕后走出,成为真正执掌天下的帝王。   “朕是在登基以后,才第一次去了一趟六符园地下的长陵。”孙幼微的声音沉了下来,“那年冯黛才十九,冯家的预石甚至还没有传到她的手中,朕当时就隐隐觉得棘手……”   “为她二十四岁的献祭吗。”   “对。”孙幼微轻声道,“朕只能希望那一辈的人里,不要是她中头彩,否则免不了要引来麻烦——可初元六年,预石还是在她手里红了……想来命中注定的事情,谁也没有办法。   “她做了很多努力,但最后丈夫还是死了,朕想以她的性情一定会报复,为此暗中派人盯梢,一切严阵以待……可朕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是突然顺从了下来……这是什么道理?朕一直想不明白。   “直到二十年前,冯黛死后不久,冯榷突然来见朕,和朕道明原委,朕才知道,她这二十多年的时间一直在谋划自己的复仇,虽然最后功亏一篑……   “但朕,也由此确信了一件事。”   浮光再一次扬起了头,望着御座上的老人。   “并没有什么烈马是真的不可驯服……人在世上的牵绊越多,就越软弱。”孙幼微低声道,“冯黛是这样,冯嫣,也是这样。” 第六十六章 预兆   浮光似懂非懂,但孙幼微也不再解释。   和冯黛比起来,冯嫣生来就有的东西太多了。   冯黛和冯榷两姐妹生母去得早,父亲和继母待她们一向冷淡,两人也没有什么要好的兄弟,当初冯黛会因为其他人合谋害死了言甫,恨不得拉整个天下来陪葬……   冯嫣会做这样的事情么?   显然不会。   尽管在得知殷时韫公器私用的时候,她曾经怒不可遏,但如今想来,一切阴差阳错,冥冥之中反而为她扫清了许多障碍。   “各州府的桃花卫,有回复了么?”孙幼微问道。   “昨晚前半夜已经收到附近州府的消息了,”浮光答道,“他们刚好可以趁着护送几位宗室回神都的借口,顺理成章地撤回来,估计这两天会慢慢收到更远地方的答复,臣还在整理,明日午后给您送来。”   “不急,明晚之前就可以。”孙幼微低声道,“……晋王那边呢?从金陵启程了吗?”   “启程了,据说昨日一早才收到您的密信就立刻动身了,统共就十几人的小队,走得很快,估计这次三日内能抵京。”   孙幼微眨了眨眼睛,这时才感觉到有些微的困意。   “好啊。”   如果不是殷时韫突然闹出这样的乱子,她大概一时间还想不到这样顺水推舟的办法召集宗室回京。   也包括这些年来,一直在各州府为孙幼微卖命的亲信。   如今孙幼微一纸密令,在向各州府追加公文,厘清殷时韫前文的同时,也悄然给这些人送去了消息,让他们便宜行事,尽快回京。   “对了,还有两件事,虽是小事,臣想着也还是同陛下说一说。”   见浮光脸上似有笑意,孙幼微轻轻挑眉,“是好事还是坏事?坏事朕就不听了。”   “说不上是好事,但也说不上是坏事,”浮光笑着道,“是‘好笑的事’。”   “……怎么?”   “岑家与贺家先前得了陛下的宽宥,准许他们立即离京的请求,岑贺两家闻风而动,立刻跑了,原本昨日都走到了颍川,结果遇上颍川王携妻女回洛阳,又听说了殷时韫检举魏行贞是妖邪、陛下诏天下有识之士前往洛阳旁观二人对峙的事,估计是回味过来了,当天就掉转马头,跟着颍川王一道返程了。   “算起来,明天下午应该就要到回来了——陛下你说,好不好笑。?”   孙幼微低低地发出了几声干笑。   “你记得传令下去,届时颍川王可入城,岑府上下不得放一人一马。”   “臣当然明白。”浮光轻声道,“再就是昨日,贺昀州又上了一封请罪表,臣看陛下这几天着实辛苦,就没把它呈上来……”   孙幼微颦眉,“他怎么还在洛阳?”   浮光笑了笑,“听说他在接了您放他离开神都的手谕以后,不喜反忧,当场吓得晕了过去,刚好冯六郎那时又拆了贺家的房子,他趁乱跑了,一直躲在一个友人家,等您返京。”   “……他倒是敏锐。”孙幼微哼了一声,“他请罪表里都写了什么?”   “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话,反正就是知道错了,只要能让他留在洛阳,无论陛下罚他做什么,他都认。”   孙幼微的脸上浮起些许轻蔑的笑,良久,她低声道,“算了,由他去吧,你一会儿去传旨,告诉那个收留他的友人,贺昀州若是在他家再多待一日,他将来就与贺昀州同罪。”   “陛下想给贺昀州定什么罪?”   “不必明说是什么罪,只要告诉他们朕一旦追究起来,要连坐。”   “啊……”浮光轻叹,明白过来,“臣知道了。”   “他和贺夔都姓贺……怎么性情差了这么多,”孙幼微再一次闭上眼睛,脸上的倦容更重了,“真是怪事……”   “一样米养百样人呢。”浮光起身,“陛下若是想歇息,还是回塌上吧,在这儿容易着凉。”   孙幼微吁了口气,左手撑着桌子,右手握着浮光起身,“贺夔的下落呢?这都半年多了,有消息吗?”   浮光摇了摇头,“桃花卫已经将洛阳一带找遍了,附近的州府也早早发了告示,只是至今都没有任何消息。”   孙幼微目光微沉。   “陛下也不用担心,”浮光又道,“当初贺夔与国公爷一并跌落山崖,国公爷毕竟年轻,捡回一条命,贺夔都五十多了,或许真的是当场丧了命,这些日子尸骨早就被山间的野兽虫鱼吃了个干净,所以才找不到呢?”   “那也该有骨头剩下吧。”孙幼微低声道,“接着找,见不到尸体,朕不罢休。”   “是。”   浮光扶着孙幼微坐在榻上,而后俯身为她宽衣拖鞋。   “多找找,岱宗山。”孙幼微突然说,“而且不要局限在当初出事的那一带。”   浮光有些意外,“陛下难道是觉得,贺夔还活着?”   “不知道……”孙幼微缓缓躺平,“但有好几次,朕从马车里向外看的时候,都好像望见了这个人的身影。”   浮光没有再接话,她以目光示意周围的宫人去案台上点火焚香,随着一点清幽而飘渺的香气,孙幼微闭上眼睛,真正沉入了梦乡。   ……   拂晓时分,五郎带着六郎回到了冯家在洛阳的别院。   屋子里所有人都睡着,两人蹑手蹑脚地拉来矮凳,坐在客厅里用炭盆烤火。   两人的头发和衣服看起来都有些凌乱,脸上手上也满是泥沉。   “多谢五哥今晚帮我解围……”   “不客气,”冯易殊道,“你这段时间都在山上,不晓得家里被围了,我还在想到底怎么给你送信呢就听到你一个人在冯家门口被困住了,刚好带你过来……反正凭脚力他们那帮书生也不可能追得上咱们。”   “可爹怎么猜到那些书生会来找我们家的麻烦?”   冯易殊想了半天——老实说他很少见父亲冯远道有这样当机立断的时候,更不要说是如此有预见性地带着一家人连夜跑到自家的另一处住所。   “可能……是爹惜命吧。”冯易殊望着炭盆,忽地抬头,“你是亲眼看见阿姐进了魏府吗?” 第六十七章 匣子   六郎摇头,“是阿姐斩钉截铁地要我回来,她说她有办法进去。”   “是吗……”冯易殊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那再等等,我安排了人守在咱们家附近,要是中午以前阿姐还没送消息回来,我就再去魏府那边看看。”   兄弟俩望着炭火,又一次陷入沉默。   “五哥,”六郎轻声道,“魏行贞……真的是妖吗?”   五郎用夹子拨了拨火,“……你别想太多。是不是妖,再等三天就知道了。”   六郎若有所思地看着冯易殊,这目光让冯易殊稍有些不自在。   “怎么?”他忍不住开口问。   六郎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   “我去睡一觉,五哥要是有什么新消息,记得告诉我。”   “你今天还有什么事吗?”五郎问道。   “还得再回趟岱宗山。”六郎微笑,“得和姑婆,还有二哥三哥他们都说一声,我平安把阿姐送到了。”   冯易殊微怔,“……二哥三哥怎么还在山上?陛下这都临时回京了,他们没有一起回来?”   “他们和杜天师好像还有些什么事吧,”六郎答道,“五哥若是有话,我可以代为传达。”   “……没什么,”冯易殊喃喃,“你去睡吧。”   六郎离去,冯易殊独自坐在厅中发着呆。   清晨的时候李氏醒了,起来与仆妇一起张罗一家人一日的吃食,冯易殊也去帮着打下手,听母亲唠叨她年轻时候的事情。   李氏显然对这个别院特别满意,或许因为她自己是小户出身,重回到一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院就觉得特别亲切。   而李氏一干起活儿来,嘴就和手脚一样停不下来,只不过这次冯易殊一次也没有打断,李氏终于感觉到一点不对劲。   “有心事啊?”   “没。”冯易殊把墙角堆积的白菜搬到灶前,“就是有点累。”   “有点累就去睡一会儿。”   “不想睡。”   “还是有心事啊?”   “没有……”冯易殊拖长了尾音,“就是老觉得心里空空的,闲下来就不知道做什么好。”   李氏笑了一声,“天底下好姑娘多的很,有时候错过了也不可惜,等这阵过去了,娘再用心给你找找——”   “停。”冯易殊瞪了母亲一眼,“你想哪儿去了,我和阿予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我才不是——”   “娘可没提阿予。”   冯易殊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脸上突然浮现许多懊恼神情,“……我跟你讲不清楚!”   见冯易殊转身就要跑,李氏追了一句,“喊你爹和妹妹起来,一会儿吃饭了!”   五郎踏进院子,就见冯远道和小七两个人在院子里做五禽戏,老国公也在,不过他只是站在一旁笑着围观。   从前思永斋和小七的院子隔着一段距离,小七还从不知道父亲每天早晨起来都要做操,今日见了,半是好奇半是嬉闹地学了起来。   见五郎从厨房出来,冯远道招了招手,喊他一块儿练。   冯易殊摇头拒绝,但他也不想进屋一个人待着,就两手抱怀站在门口,看着小七和冯远道打拳,等到李氏端着粥出来,一家人才进屋围坐吃饭。   才刚坐下,冯远道脸色就一变,他指着桌子,“诶,我昨天放这儿的匣子呢?”   “别一惊一乍的,”李氏道,“看你那么宝贝那匣子,我昨晚就给你收起来了。”   “放哪儿了?”   “床头。”   冯远道饭也顾不上吃,先跑回屋查看,过了一会儿才又心平气和地抱着匣子走了出来。   冯易殊看了看父亲怀里的东西,“什么匣子啊?”   “你们祖母生前留的匣子。”冯远道笑吟吟的,“特意为我离家出走准备的。”   小七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冯远道又接着解释,小的时候冯黛经常抱着他看地图,和他玩假想游戏,如果将来有朝一日突然就要远行,他要如何通过层层关道,逃离长安。   “逃离长安……去哪里呢?”   “哪里都行,只要是长安以西,幽州以北,襄阳以南,渤海以东的地方。”冯远道笑着道,“哎,我小时候不懂事,还以为这是真的呢,天天问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小七笑起来,“那祖母怎么说啊?”   “她煞有介事地告诉我,等时候到了,她会说的。”提起母亲,冯远道又有点伤感,“当年在长安的时候,她也偷偷备了好几个别院呢。”   小七又问,“……为什么要备别院啊。”   “当然也是为了跑啊,”冯远道答道,“狡兔三窟,要是像前天那样直接被围在了家里,那可就跑不掉了!”   冯易殊一怔,“所以爹你是……早就准备好了?”   “对啊,”冯远道哈哈大笑,“准备了四十几年啊,今年终于跑上一回了!”   李氏头一回听丈夫说起这件事,不由得哑然失笑。   她已经有点记不起冯黛的容貌,毕竟在她嫁进冯家不到一年的光景里,冯黛就去世了。   而在仅有的一点印象里,她的这位婆婆也确实有些古怪,或许离群索居惯了,所以身上的性情也变得与常人不同。   “匣子里装的什么?”小七好奇道。   “我还没打开看过呢。”冯远道笑道,“说是等‘需要’的时候再用”   冯易殊仍然有些不解,“可祖母怎么会让爹你准备这个啊……这也太奇怪了!”   冯远道摸着匣子,“我也不知道,好像她年轻的时候离家出走过一回,没成功,可能有遗憾吧。”   小七叹了一声,“幸好爹没有把这个匣子给阿姐。”   冯远道和李氏同时看了过来,“给你阿姐干什么?”   冯易殊当场想去捂小七的嘴,但已经来不及了——   “万一给了阿姐,她几年前不就和殷大人私奔成功了吗?”   小七说完,才感觉桌上的氛围有点不对,李氏和冯远道的表情都僵在那里,小七颦眉,“你们……你们不知道吗?”   “你都是哪儿听来的风言风语!”李氏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谁编排这种无聊的事情来污蔑你姐姐!”   小七指了指已经放碗正要溜走的冯易殊。   “他。”   “冯易殊!”李氏转过头,“这话是能乱传的吗!”   冯易殊挠了挠头,“娘你别生气……我,我当年也是,听二哥说的。”   李氏一把揪住了冯易殊的手。   “到底怎么回事,今天都给我说清楚!” 第六十八章 塔   “天师。”   天箕宫外,杜嘲风正一个人坐在围栏上看日出,他侧过头,见冯易康正从不远处走来。   “二郎啊。”   杜嘲风又很快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远处。   “时辰快到了,”冯易康轻声道,“我们该下去接三郎他们的班了。”   “不急。”杜嘲风轻声道,“等三郎他们从底下出来了再说吧。”   冯易康在杜嘲风身旁站定,他往围栏外看了一眼——在杜嘲风悬空的脚下,是三辰山下万丈深的沟壑。   在日光照耀以前,深谷像是一团黑色的潭水,充满不可知与危险。   冯易康叹了一声,“天师不愧有‘嘲风’之名,果然是生来好险……坐在这么高的地方,也不怕么。”   杜嘲风笑了一声。   “这儿清净,想事情方便。”   “天师在想什么?”   “在想自己的死法。”   冯易康有些意外地看了杜嘲风一眼,“……是吗?”   杜嘲风手撑着脸,“冬天静下来的时候可以好好琢磨琢磨自己的死法,把一些事情也算算清楚,免得还没做完人就死了……”   冯易康笑了一声,“看不出来天师是这么悲观的人。”   “悲观嘛?”杜嘲风突然转头看向二郎,“你平时都不想这个?”   “想也没用吧。”二郎斜靠在围栏上,“毕竟这个事,说不准的。”   “对啊,所以才得算。”   “天师都在算什么?”   “算这辈子是积的德多,还是造的孽多。”杜嘲风答道。   “……哎?”二郎又是一怔,“您算这个作什么。”   “得算啊,”杜嘲风的手指轻轻地点在自己的脸颊上,他望着远天渐渐亮起的云翳,低声道,“要是造的孽太多,那死了以后就得跌到地狱里去了。”   冯易康突然笑了出来——他着实被杜嘲风这一本正经的胡言乱语给逗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杜嘲风瞥了他一眼。   “原来天师怕自己死后下地狱吗?”   “是啊。”杜嘲风喃喃,“要是不能再入轮回,那可就彻底翻不了身了。”   冯易康忍着笑,“那要是积下的德远远超过了造的孽呢?”   杜嘲风也笑,他伸手指着头顶的天穹,“那没准就变成天上的星星,羽化登仙了?”   冯易康刚想说什么,身后就传来三弟冯易平的声音。   “二哥!天师!”   杜嘲风和冯易康同时回头,果然见他大步朝这边跑来。   杜嘲风翻身跳下围栏,和冯易康同时向前走去,三人短暂地一番谈话,冯易平带着几个自己的下属往休息的地方去了。   在他身后,数以百计的天箕宫道人从山腰上的一处洞口鱼贯而出,许多同样早起的道人站在道旁等候,等里头的人都走光了,他们又依次进入洞府。   杜嘲风与冯易康亦然。   长长的隧道里充满了杂乱的脚步声,冯易康和杜嘲风并肩而行。   “天师,”冯易康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衣袖,“虽然不知道你自己是怎么算的,不过我觉得你怎么也不用担心下地狱的事。”   “是吗。”   “就单是我们现在正在做的这件事,就已经功德无量了。”冯易康轻声道,“如果之后修士们真的会失去灵力,那想要平安度过灵河的泛滥时期,就只能依靠我们现在提前铸造的灵器。”   “杯水车薪罢了。”   “这怎么是杯水车薪?”冯易康笑道,“刚好昨日陛下也将这件事告知给了各州府,他们应该也提前准备起来了吧。灵器铸成以后,只要能撑过三五年,熬到灵河自然沉落,那这个坎我们就算过去了——这是天师您的进言,不论如何都是救世的大功。”   杜嘲风一时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儿,他才道,“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啊。”   “哪里奇怪?”   “既然,陛下前几日就把这个消息告知给了各州府,怎么到现在,都没有人来天箕宫求过铸造灵器的图纸呢?”   “或许他们自己有办法吧。”   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洞府内的道路尽头。   中空的山体之内,一座几乎与山同高的高塔耸立其间,塔身泛着金色的光,却是半透明的质地。   越是靠近塔基的地方,颜色越深越真实,透过半透明的塔身,杜嘲风与冯易康甚至能看清底部的架构。   高塔共九层,每一层又有七个凸起的角,天箕宫的道人们不断向塔叠加咒印,昼夜不停,这些咒印最终将融成高塔真正的塔身。   “可惜另一座现成的塔基在今年夏天的时候被殉灵人烧毁了。”冯易康叹道,“不然或许还能匀给长安一座。”   杜嘲风没有说话,他望着建造中的高塔和开始忙碌的众人,眼中带着几分不确信。   如果当初明堂没有失火,那座塔基确实保住了,女帝就会将它送去长安吗。   总觉得不太可能。   ……   魏宅之内,魏行贞从一个漫长的梦境中醒来。   一旦沉入睡梦,疼痛就也被忘却了,短暂的休息似乎带来了预想之外的安宁。   他睁开眼睛,看见冯嫣正躺在身边。   她侧卧着,呼吸缓慢而轻柔,魏行贞化身成人,俯身吻了一下冯嫣的侧脸。   忽然,他意识到一些变化,整个人立刻坐了起来。   这动静也将一旁的冯嫣惊醒,冯嫣睁开眼,就看见魏行贞已经下了床,他一面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左手,一面用右手反复抚摸着后颈。   “行贞……?”冯嫣睡了还不到一个时辰,这会儿正是困倦的时候,她睡眼惺忪地看着眼前突然坐立不安的丈夫,“你在干什么……”   “镇妖钉好像不见了!”魏行贞快步走到冯嫣身旁,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你看。”   冯嫣揉了揉眼睛,忽然笑了一声。   她向着魏行贞伸出右手,“你看这是什么……”   在冯嫣的手心,三枚镇妖钉随着她灵力的聚集而缓缓浮现。   只是此刻,三枚长钉都不再是寻常的银色,钉身表面布满了深红色斑驳的纹路——若是私自拔钉,钉身就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魏行贞一怔,“你什么时候——”   “在你昨晚睡着以后。”冯嫣垂眸望着手中的钉子,笑道,“我改主意了,行贞。” 第六十九章 雾兰   两人望着彼此。   “……你愿意跟我走了?”魏行贞问。   冯嫣摇了摇头。   魏行贞皱起眉头,“你拔了钉子,又不愿和我走,等后天的对峙时刻一到,再想做什么也来不及了。”   冯嫣握住魏行贞的衣袖,重新将他拉到身边。   冯嫣向床的里侧挪了挪,两人在同一个枕头上躺靠下来。   “以前,小七问过我一个问题。”冯嫣望着魏行贞,眼睛里满是带着困倦的温柔,“大抵是一颗红色药丸和一颗蓝色药丸放在面前,人该选哪一颗……”   魏行贞听得眉头更紧,他一头雾水,“……什么药丸?”   “只是打个比方,类比两种都不想要的东西罢了……并不是真的有什么药丸。”冯嫣笑起来,“她说,任何时候,人都可以有第三种选择,只是有时候,置身其中的人可能意识不到。   “她还说,如果将来,有谁让我的生活陷入了绝境,摆在我面前的好像只剩下了很糟糕和更糟糕的选择,我也一样可以选择不被那些选项困住,想办法,跳出来……”   冯嫣的声音有些轻微的沙哑,还带着一些鼻音。   魏行贞的手绕了过来,冯嫣配合地半抬了头,而后枕在他的肩上。   冯嫣眉心舒展,慢慢呼了口气。她原本还有许多话想说,但此刻又觉得困意汹涌,魏行贞的肩膀温暖有力,冯嫣听着他的心跳,慢慢把手放在他的腰间。   “但我现在……实在是太累了,”冯嫣闭着眼睛喃喃,“让我在你怀里睡一会儿吧……再有什么事,都等睡醒再说,好吗。”   魏行贞一言不发地握着冯嫣的手,也看着她偶尔颤动的睫毛。冯嫣打瞌睡的样子总是带着一种对世事无知无觉的天真,好像只要闭上了眼睛,这世上的一切就被阻隔在外了。   ……但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他皱着眉头,不得不小心克制住自己手上的力度,免得因为自己焦灼的心情把冯嫣弄醒。   一整个上午,他望着屋内渐渐移动的日影,脑海中似有千军万马,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大事小事悉数回忆。   怀中的冯嫣忽地笑了一声。   魏行贞再次低下头——在这个时候,阿嫣会梦到什么呢。   ……   幕天席地的风雪中,瑕盈忽然驻足,望着远天与湛蓝天幕融为一体的云海与山峦。   夹谷衡也停住了,他顺着瑕盈的目光望去,并不能看出远处有什么特别之处。   夹谷衡抠了几下头皮,“先生在笑什么?”   “没什么,”瑕盈低声回答,“就是觉得好久没有看到这样的景象了。”   夹谷衡微微缩起颈脖,煞有介事地重新端详远景,半晌,他眉头紧皱,“这是什么景象啊?”   “像晡时之域。”   说完这句话,瑕盈再次迈开步伐,向山顶的方向进发。   夹谷衡低低地哦了一声,又再次跟上了瑕盈的脚步。   没过多久,夹谷衡又开口,“瑕先生,我有一个问题。”   瑕盈目视前方,一语不发,但夹谷衡还是接着开了口,“为什么你要离开洛阳?”   瑕盈忽地叹了口气,脚步也慢了下来,“……要是匡庐还在就好了。”   “为什么?”   “他就不会像你这么多话。”瑕盈轻声道。   “哦……看来先生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夹谷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又追上去,“那是为什么不想回答啊?”   瑕盈笑了一声,他忽然意识到今天要是不正面回应,夹谷衡那里的为什么似乎可以问到地老天荒。   于是他看向夹谷衡,“你为什么想问这个问题呢?”   “因为洛阳很有趣。”夹谷衡兴致勃勃地回答,“感觉在洛阳遇到的人,和我从前在金陵碰见的比起来,要有趣一百倍——不是,一千倍,而且洛阳城里名字好听的人也不少……”   说到这里,一直伸手比划的夹谷衡停了下来,“先生不这么觉得吗?”   “嗯。”瑕盈笑了笑,“我也这么觉得。”   “那为什么要走。”   “如果那里有一百倍的有趣,那就有一千倍的危险。”瑕盈轻声道,“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再留下去,就太任性了……”   夹谷衡刚想问那里有什么危险会让瑕先生也心生畏惧,近旁的瑕盈忽地眼前一亮,而后快步向前走去。   不远处的一棵倒地的松木底下,盛开着一片白色的小小花丛。   这些花并不高,但花瓣非常奇异,像是地下热腾腾的雾气在上升时忽然被冷风冻在了空中——这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果然要到靠近山顶的位置才能看见雾兰。”   瑕盈单膝跪地,一边低声喃喃,一边用戴着白纱手套的手指轻轻碰触花瓣,那些凝结在表面的冰晶簌簌跌落。   他先是在自己的白手套外又戴上一层粗布手套,然后取出小铲,尽量在不伤根系的情况下小心将几株雾兰带壤取出,装进早就准备好的布袋中。   夹谷衡左右看了看,很快发现离此不远的另一片土地上也有几处开着雾兰,他趁着瑕盈不注意,上前随手搂了两朵,丢进嘴里咀嚼。   一种类似薄荷,但又比薄荷甘甜的清凉味道在他唇齿间弥散。   “喔喔。”夹谷衡也不由得发出一声赞叹,“确实……是好东西!”   瑕盈专注于眼前的三棵雾兰,完全没有留心近旁夹谷衡正在对他身后的几片花丛进行惨无人道的粗暴扫荡,等到他这边摘下粗布手套,那边夹谷衡已经撑得打嗝。   “好了。”瑕盈轻声道,“我们下山吧。”   夹谷衡从地上随手抓了把雪丢进嘴里,“那瑕先生,我们以后就都不回洛阳了吗?”   “回啊。”瑕盈淡淡道。   “什么时候?”   “等阿予醒后,问问她就知道了。”   夹谷衡有些失望,“……那丫头过了立冬就一直在睡觉,不会是要等明年春天才醒吧?”   瑕盈没有接话,只是提着自己的三棵雾兰沿着来时路返回,忽地夹谷衡感觉近旁多了什么东西,才抬头,就看见青修出现在头顶不远的一棵枯枝上。   “先生!”青修高兴地从树上跳下来,“阿予醒了!” 第七十章 左与右   “是吗。”瑕盈脸上没有什么波澜,他点了点头,“知道了。”   青修跑跑跳跳地上前,“您手里拿着什么?我来帮您提吧。”   在青修伸手的一瞬,瑕盈整个人向后退了一步,“别动。”   青修怔了怔,两只手很快背过身去交握。   “雾兰的花瓣有剧毒,”瑕盈轻声道,“赤手碰一碰,你那只手就别要了。”   青修脸上立刻多云转晴,“明白了!”   “走吧。”瑕盈低声吩咐。   青修雀跃着跑在前面引路,瑕盈走了几步,觉察到夹谷衡没有跟上来,他回过头,见夹谷衡蹲在不远处,不停地用雪水搓手。   “你还在那里干什么?”瑕盈颦眉道,“该走了。”   “啊……先生……”夹谷衡表情复杂,“我刚才,不小心把这花……吃下去了。”   瑕盈先是一怔,而后冷笑,“和你说了多少次外面东西不要乱吃,你哪次听过。”   夹谷衡低头看了看自己似乎正在慢慢发红的右手。   “先生我……我应该……没事吧?”   “你是妖,身体又不像人那么娇贵,吃几朵不会有问题的。”瑕盈答道,“你吃了多少?”   “就……”夹谷衡打了个嗝,“应该没多少吧。”   ……   山脚的一间屋舍内,阿予一身单衣,静静地坐在屋内的火堆前。   砂靠窗站立,她面对着阿予,余光却一直关注着窗外的山路——很快,青修的身影先出现在路的尽头,过了一会儿,瑕先生也走近了她的视线之内。   很快,门被青修推开,坐在炭火堆前的阿予丝毫不为所动,直到瑕盈也踏进屋内,她才像是觉察到了什么,有些恍然地朝着瑕盈的方向抬起头。   砂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归来的两人,她再次把头探出屋门,外面的山路显然已经没有人了。   “虹还没有回来?”瑕盈问道。   “今天结束之前,应该会有消息。”砂答道,“制琴师之前说了,今天能拿到新琴。”   “那就好。”   “先生,”砂又问道,“夹谷衡没有回来吗?”   “他肚子有点不舒服,”瑕盈答道,“我让他暂时走远点,十二个时辰内不许靠近方圆十里的地界。”   “他也会肚子不舒服啊……”砂有些意外,“您看到他是往哪个方向走了吗?”   “应该是北边吧,我没太注意。”瑕盈放下了手中装着雾兰的布袋,“你要去找他?”   “可以吗?”   “可以。”瑕盈低声道,“刚好,他回来之前,你押他去洗个澡。”   砂笑了一声,“好。”   砂出门以后,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阿予的目光始终落在瑕盈身上,她一言不发地望着瑕盈靠近,直到他走到了自己身旁。   阿予有些迟疑地站起——先是右手撑着地面,然后两只脚的脚尖翘起,脚跟稍稍用力,整个人也随之起身,像一只缓缓起身的鹤。   一旁青修微微睁大了眼睛,“站……站起来了……”   瑕盈望着阿予,“还记得我是谁吗。”   阿予摇头。   瑕盈又问,“那你是谁呢?”   阿予依旧摇头。   而后,青修看见瑕先生摘下了左手的手套——一向不能忍受触碰的瑕先生,向着阿予伸出的左手。   “好。”瑕盈低声道,“那我们可以来缔结新的契约了。”   阿予面无表情地将手放在了瑕盈的掌心,像是一只没有感情的人偶,在一段青修无法理解的誓约之后,瑕先生再次收回了手,像从前一样将手套戴了起来。   青修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诚然在瑕先生身边的这几年,他知道每年冬天阿予都会睡上一个长觉,等她醒来以后,就什么也不再不记得……   但今天的这一幕,他还是第一次见。   青修隐隐觉得瑕先生方才的左手似乎与平时有些不同,但又无法言明究竟是什么地方有了差异。但青修隐约记得,从前匡庐说过,瑕先生的触碰自有其规则,且左手与右手还有着截然不同的含义。   更具体的细节,匡庐没有说,那个老头子只是提醒过他一件事:如果有一天,瑕先生对你伸出了右手,一定要马上逃走,不要有丝毫犹豫。   但青修知道,倘若有一天瑕先生真的向他伸来一只手,不管那是左手还是右手,他一定会紧紧地、不假思索地握住。   他望着眼前的少女,目光中忽然充满了艳羡。   “今日可以占卜吗?”瑕盈问道。   “……可以。”阿予点头   “我可以问几个问题?”   阿予沉吟片刻,“……一个。”   “算一算,什么时候把琴给贺夔送去合适。”   阿予的眼眸再一次暗淡下来,过了许久,她再一次抬头望着瑕盈。   “正月……十六。”   ……   冯家的院子里。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以为爹娘都知道啊!阿姐和殷大人的事情我真的从来没有和外人讲过——五哥你别生我气了——”   “谁生你气了,我气我自己不行吗!”冯易殊甩开小七的手,用力地抓了几下头发,“啊啊啊等阿姐下次回来,娘肯定要问她,到时候她再顺着打听打听,全世界就都知道这风是从我这儿漏出去的了!”   近旁六郎扑哧一笑,“……这事儿真的算秘密吗?我也一早就知道啊。”   小七和五郎同时愣住,“你又是从哪儿听来的?”   “不记得了。”六郎云淡风轻,“但我看阿姐不太会是介怀这些小事的人,再说爹和娘也不是外人,知道了也就知道了吧,这又有什么了,你们俩都别太紧张……”   冯易殊瞪了小七一眼,“我现在有事儿得出去,回来再找你算账!”   小七摆了摆手,“您早去早回,我就在家等着。”   “七妹别送了,再往外就到街上了,万一被人认出来就麻烦了。”六郎望着她,“就在这里回去吧。”   小七点了点头,她站在原地,望着五哥和六哥一块儿翻墙而去,不由得叹了一声。   过去,出于某种对敏感话题回避的直觉,她很少和姐姐谈及与殷时韫有关的事。而有时候回想起那天夜里被她的眼泪打得措手不及的殷时韫,她又禁不住对此人怀上几分莫名的同情。   现在还对殷大人一片痴心的,大概就只有那个性格恶劣的岑灵雎了。 第七十一章 求情   自从上次纪然解押岑灵雎上山以后,她们之间几乎就再没有见过。   眼下已是腊月,算起来,往年这个时候,岑灵雎和她的几个小姐妹大抵是已经把出了年节的生日宴翻来覆去地讨论好几遍了。   每年的正月十六,长公主府永远热热闹闹,不过今年恐怕再难有这样的盛景——整个岑家现在都已经不在洛阳,只有岑灵雎,因为先前跟着长公主一同去了岱宗山,所以眼下还留在城中。   “小七?”李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到哪里去了?”   小七小跑回屋里,见李氏正坐着喝茶。屋子的另一头,冯远道正和狄成翁下着棋。   “我在这儿呢,娘。”小七在母亲身旁坐了下来。   李氏放了杯子,“一个人在外头发什么呆呢?”   小七摇头,“我就是突然想起来岑灵雎了。”   李氏看了小七一眼,“怎么啦?”   “也没什么,就是想起来她生日快到了,今年又是这个光景……”小七靠在母亲身上,“感觉大家都不太好过。”   李氏笑了一声,“你还操心这个啊,我看她就待在长公主府也挺好的。”   “但岑家人为什么要离开洛阳呢?”小七望着母亲,“娘知道吗?”   “估计是觉得最近洛阳城风雨太多,所以也想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李氏的目光又落在冯远道的身上,想起今早说起的几次出逃——不论是冯黛与冯远道的游戏,还是阿嫣过去一直被隐瞒着的私奔,忽地感到一阵心忧。   “等过了年,你也长一岁了。”李氏看着女儿,“都是一眨眼的事啊。”   ……   一日又过。   至玄门外,朝臣们结束了今日的例会,三三两两地沿着砖石铺就的漆黑路面向外走。   洛阳城的雪早就积起来了,但宫门这一片走道始终一尘不染。地面湿漉漉的,人们在路面上行走,每一步都带起一层薄薄的水花。   每个朝臣在踏出宫门的时候,都忍不住侧目看向西面的空地——有人跪在那里,肩上头上都落着雪,显然是已经在那里等了许久。   不一会儿,有宫人行色匆匆地快步而来,为那人裹上厚厚的绒衣,只是跪地者似乎已经失了知觉,于是几个宫人一番配合,直接将人抬着往宫里送。   几个朝臣与他们擦肩而过,有人忍不住回头看了两眼,又被同僚拽了拽衣袖。   “别看了。”   “……刚才抬过去的好像是郡君啊。”   “所以才叫你别看了!”   太初宫里,已经换下朝服的孙幼微皱着眉头等在那里,浮光很快回来了,连带着被抬进太初宫的,还有冻得已经有些迷糊的岑灵雎。   宫人门从外头铲来一些干净的雪,用它给郡君揉搓手臂和小腿,过了好一会儿,小姑娘才缓过神来,她睁开眼左右看看,等意识到这里是太初宫的时候,孙幼微已经喊了她的名字。   岑灵雎几乎跳起来,她推开身边的宫人,向孙幼微俯身而跪。   “陛下……求您,放我父兄……回城!”   孙幼微垂眸看着她,“你祖母竟也让你来求情?”   “是臣……是臣自己要来,没人能拦得住我……”   孙幼微笑了一声,“你这个性子……”   “我父兄的车马已经在城门之外,如今地冻天寒,求陛下——”   “被关在城门外的不止是你的父兄,”孙幼微打断道,“也是你祖母的儿子,孙子……但她没有来求朕放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岑灵雎稍稍抬起了头。   “……因为她知道,朕不会放人,谁来求都没有用。”   岑灵雎眼中流露出哀求的神色,“可是陛下,他们只是去金陵探亲,为什么——”   “他们不是去探亲,是去逃命。”孙幼微再一次打断了岑灵雎的话,“他们有告诉过你吗?”   岑灵雎怔了一下。   “但凡他们还有一点良知,想着带上你和你祖母一起走,朕都会饶他们一条性命,可他们没有。”孙幼微低声道,“他们把你、还有长公主,全都抛在了洛阳。”   “逃命……?”岑灵雎的眼中更加茫然,“为什么要逃命?”   孙幼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冷声道,“他们人在洛阳外,却有办法知会你来宫里见朕——他们是怎么联系的你?”   “臣……”   “说!”   “……有,有信鸦。”岑灵雎哭着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孙幼微看了浮光一眼,浮光明白过来,悄声退下。   “除了郡君,所有人都出去吧。”孙幼微低声道。   太初宫的宫人一一离去,殿宇中只剩一老一少两人。   孙幼微走到窗边,“别跪了,起来。”   岑灵雎有些恍惚地站起身,她转身望着女帝的侧影,忽地感到一阵无由来的恐惧。   孙幼微轻声开口,“在朕的这些子孙之中,朕对你尤其偏爱,灵雎,你知道为什么吗?”   “……祖母说,是因为我和您年轻的时候很像。”   “像,也不像。”孙幼微回过头来,“至少朕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对任何人的背叛都不会有丝毫的容忍,更不会去为他们辩护、求情……即便是至亲。”   岑灵雎有些胆怯地看着女帝,“是……因为今年冬祭的事吗……?”   她本有些担心提及这件事会触碰到孙幼微的逆鳞,但没想到女帝没有半点恼火的样子,老人只是淡淡地说了声,“朕现在就派人送你出城,和他们见一面吧,你先当面去问他们究竟是为什么要离开洛阳,至于之后究竟要不要放回城内,等你回来了,我们再聊。”   岑灵雎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很快在几个宫人的簇拥下离开了太初宫。   孙幼微站在原地目送女孩子远去,不一会儿,浮光又回来了。   “这么快就回来了?”   “臣问清楚了,长公主府确实一直有饲养信鸦,”浮光轻声道,“臣已经下令将这些信鸦全部处死,陛下觉得还需要做别的吗?”   孙幼微摇了摇头,向浮光伸出一只手,浮光立刻上前搀扶。   “估计灵雎这一去一回,得要一个时辰,”老人低声道,“朕……要睡一会儿。” 第七十二章 抢东西的强盗   “陛下昨晚又没有睡好吗?”   “昨晚还好,就是有些累,想休息一会儿。”孙幼微轻声道。   “陛下最近还做梦吗?”   “嗯,”孙幼微点头,“不过已经很少是噩梦了,那些都是……很让人怀念的梦。”   浮光笑了笑,“真好……陛下抬手,我来为您更衣。”   “不必了,这会儿午休,本来也睡不了多久……不换衣裳了。”御塌上,退去了外衣的孙幼微缓缓躺下,“对了,杜天师今日应该会来宫里一趟,要是一会儿来了,让他在偏殿等等。”   “好的。”   寝宫里的光随着拉起的布帘而变得暗淡,黑暗中,孙幼微始终没有闭上眼睛。   尽管这里并非长安,但这几乎与往昔别无二致的天顶,依旧让她一时有种回到旧日的错觉。   繁花似锦的旧长安啊……   无数人的面貌一一从她眼前浮现。   孙幼微闭上眼睛,先是想起了驸马秦慈,然后想起了父亲,再是病弱的兄长。   这些年来,他们三人交错着在她的噩梦中出现,始终不肯彼此放过。   然而最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梦中的他们忽然一改往昔的凶戾,一切都变得温和起来,好像某种和解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   梦固然虚假,可谁又不喜欢美梦呢。   ……   同样的午后,冯嫣刚刚从短暂的午休中醒来。   她左右看了看,屋子里空无一人。   冯嫣披着衣服起身,有些昏沉地走到茶案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   她抬眸看向放在不远处木柜上的小小花钵——前段时间瑕盈送来的种子,她和魏行贞取了一颗,在这个花钵里种了下来。   “咦。”冯嫣站起身,靠近花钵,她确实没有看错,或许是在昨晚或许是在今晨,花钵的棕黑色土面上撑开了一颗小小的绿芽。   它看起来与普通的绿芽别无二致,土面上一截饱满而短小的茎,撑着顶上两片还没有小指甲盖大小的叶。   冯嫣将花钵放回了原处,正想出小院寻一寻魏行贞去了哪儿,就听见有人敲了敲后院的门。   “……谁?”冯嫣转过身,“谁在那儿?”   “请问,”门后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冯嫣在吗?”   冯嫣拉开门,见后院的走廊上站着一个抱着信封的孩子,他一见冯嫣便笑,“你是冯嫣吗?”   “是哦。”冯嫣蹲了下来,“又是给我的信啊,谁寄来的呢?”   “不知道哎!”那孩子仍像上一个送信人一样昂着头回答,“你要收信吗?”   冯嫣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向这孩子伸出了手。   瑕盈这是要干什么呢……   她接了信封轻轻晃了晃,信封里头依旧传来了沙沙作响的声音,只是这次的东西听起来好像要比上一次的种子大得多。   见送完信的孩子并没有像上次一样消失,冯嫣看着他,“你还有什么事要说吗?”   “可以拆开吗?”那孩子一边说,一边指了指信封。   冯嫣把信封撕了一个口,将里面的东西倒出了一些——许多漂亮的白色花瓣落在她的手心。   它们大都质地坚硬,像琉璃一样有着透明的质感。   “这是……?”   “这是雾兰,有剧毒。”冯嫣的手轻轻颤了一下,就听那孩子接着道,“但处理以后,就没有了。”   “是吗。”冯嫣轻轻舒了口气。   那孩子点头,“即便没有了也不能吃,这一点要注意。”   冯嫣笑了一声,“……谁会想吃花呢。”   不等她说完,那个送信的孩子又再一次变成青烟,只在地上留下一件空空如也的小衣服。   冯嫣将手中的花瓣倒回信封里,而后折了口与冒芽的花钵放在了一处。   她重新披上外衣,打算出门,然而才走出小院,就看见去甚和不恃守在外头。   “你们家大人呢?”冯嫣问道。   “啊……太太您醒了。”去甚看起来显然有些慌张,“大人他……有事……”   冯嫣颦眉,“什么事?”   不等去甚回答,冯嫣就听见了一阵极轻微的短兵相接声。   冯嫣敏锐地看向声音的来处,“什么声音?”   “啊……没有什么声音,太太您先回屋吧,大人一会儿就回来了。”   话音未落,远处的假山庭院,阴沉穹宇忽地一下被劈开,仿佛天地间一块画皮被揭开,而这一幕冯嫣许久前就见过了——这是魏行贞幻术消失的景象。   幻术褪去后,眼前的整个庭院显露出一片打斗之后的颓唐破败,被砍倒的草木不计其数,许多屋舍塌去半边,假山碎裂,乱石散落一地……   远处的灰尘随风而来,冯嫣呛得咳了一声。   魏行贞几步跳落在冯嫣身旁,目光望着敌人隐蔽的方向。   “收手吧。”他冷声道,“如果不是我手下留情,你早就死十几回了。”   冯嫣抬头,感觉到不远处的树后传来一阵强烈的憎恶。   “收手可以。”一个清冷的女声随即响起,“把参商交出来。”   冯嫣定睛望着声音的来处,先是看见了一把剑,而后才是一个束发的女孩子,她看起来大概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但是那双嫉恶如仇的眼睛,又带着同龄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坚决。   “……这是什么人?”冯嫣看向魏行贞。   魏行贞掸了掸衣服上的灰,“一个跑来抢东西的强盗。”   “你才是强盗!”对面的年轻姑娘顿时怒斥,“我三希堂寻找参商的下落找了四百年,没想到最后竟被你这样的妖邪抢走了!今天就算是死在这里——”   冯嫣凑到魏行贞耳边,“不能先把她抓起来吗?她这样没法好好讲话啊……”   “有点棘手,”魏行贞小声答,“她的兵器有点古怪,你看她现在手里抓的是一把剑,但一抬手可能就变成了短刀、长戟,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那些兵器里,有的能斩断妖气,有的能斩破幻境,普通的绳索应该就更不在话下了。”   冯嫣目光微动,“……好神奇。”   “我看要不这样,”魏行贞低声道,“刚好你也醒了,她一会儿再打过来,我就带着你跑,直到惊动了外面的桃花卫,让他们来收拾,怎么样?” 第七十三章 冯稚岩   魏行贞靠近几分,低声道,“中午睡得好不好?”   冯嫣莞尔,“嗯。”   “那就好。”   “你们在干什么!”对面的持剑人有些恼火,“刚才我说了那么多——到底有在听吗!”   魏行贞与冯嫣稍稍侧身,过了一会儿,魏行贞抬头,“参商,可以给你。”   持剑人有些不可置信地眯起眼睛——这么轻易?肯定有诈吧。   “剑在哪里?”她问道。   冯嫣道:“先回答我们几个问题,如果你没有说谎,之后我们就把剑,亲自交到你手上。”   持剑人将信将疑,“……什么问题?”   “三希堂是做什么的呢?为什么要找参商这把剑?”   持剑人冷哼了一声,“这你不必知道。”   “那我们只好报官了。”冯嫣望着她,“届时官府自然会去查三希堂的来历,不过到时候就是为一个私闯民宅的小毛贼找她背后的大门派,不过可能会有损三希堂在洛阳的声名——不过洛阳应该本来也没有什么人知道这个名字,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持剑人咬紧牙关,“……你,敢。”   “那或者,就按我说的,你回答我们几个问题,等到我们解惑以后自然就会履行约定。”冯嫣笑道,“我可以立誓。”   “……那我也有一个要求,”持剑人望着魏行贞,“你们问了我几个问题,我也要问你们几个——你们也一样要如实作答。”   冯嫣看向魏行贞,“可以吗?”   “无所谓。”魏行贞坦然答道。   冯嫣上前一步,“那我们——”   “你别过来!”持剑人往后跳了一步。   “不握手怎么立誓?”   “我自有办法看出你们到底有没有说实话,”持剑人答道,“你就站在那里,不要动。”   “好吧……”冯嫣放下手,“那请你先回答我刚才的那个问题。”   “参商,是我祖上为一位战功赫赫的大人,亲手锻造的剑,那位大人死后,我祖上原本将剑收回,藏于家中,后来不知怎么回事,祖先突遇暴疾,呕血而亡,参商也下落不明……”   持剑人的声音忽然振奋,“三希堂,是我们家传了四百年的招牌,我用的每一把刀,每一把剑,都是由三希堂亲手锻造——尔等京畿硕鼠不知道我们的名字,太正常了。”   冯嫣不由得好奇,“不知是哪位战功赫赫的大人——”   “现在轮到我了!”持剑人打断了冯嫣的话,她看向魏行贞,“说,你是怎么拿到的这把剑?”   “有预言。”魏行贞回答,“我按预言的说法抵达了指定的山麓,结果就遇上一个铸剑师非要把剑赠给我,我就收了……算起来,也是差不多三四百年前的事。”   “三四百年……”持剑人捏紧了手中剑,“……你果然是妖!”   “行贞还记得那位铸剑师的名字吗?”   魏行贞摇头,“没问,当时他只说此剑名作‘参商’,别的,什么也没有说。”   冯嫣望向眼前的持剑人,小声道,“……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开什么玩笑,我祖上怎么可能将参商赠给一只妖邪!”   “那,第二个问题,你祖上是为哪位战功赫赫的大人锻造的剑?”   “冯稚岩。”持剑人话音才落,就见眼前几人表情都有些古怪,“怎么了?”   “就觉得……巧了,”冯嫣轻声道,“因为,我也姓冯。”   持剑人嗤了一声,“天底下姓冯的人多了,不要动不动就想着往别家身上靠!”   “阿嫣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吗?”魏行贞轻声问道。   “从来没有,”冯嫣摇了摇头,“……也许确实不是我们这一脉的,也未可知,冯家先人的故事都是编在家训里的,姑婆给我做启蒙的时候就翻来覆去讲好多遍了,我还从没听过我们家里有什么‘战功’赫赫的大人物——行贞呢?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魏行贞也摇头,“当时我在中土的时间不多。”   冯嫣垂眸——那就,没有办法了。   “接下来换我了!”持剑人道,“你区区狐妖,本该居于山野,为何要潜入我大周作乱!”   “来找人。”魏行贞道。   “找谁?”   “这又是一个新问题了。”冯嫣再次掐断了眼前姑娘的话,“你是因为看了司天台的那封告天下书,所以特意找来的么。”   “正是!”持剑人道,“当年林安民还和我父亲有过通信,打听过参商的样子——只不过当时他没说他可能有了这把剑的下落,所以我爹只是将参商的画稿寄了他一份,人没有赶来,但今时今日再不一样了!我晚些时候就会去太师府见那位殷大人……定要将你这妖狐扒个明明白白!”   “真是辛苦你了。”冯嫣笑了一声,“那我就剩最后一个问题……”   “快问!”   “既然……这把剑是你们家打的,那你应该知道万一它断了,应该怎么接上吧?”冯嫣望着她,“你知道怎么修补参商吗?”   持剑人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还未等持剑人反应过来,魏行贞已经抬手将什么东西抛了过来,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接,等把剑握在了手中,才认出这就是参商。   持剑人迟疑地拔剑,直到望见半截宝剑的断口,她才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们……你们竟然……”   持剑人顿时怒不可遏。   “这是在和一只大妖的打斗中折断的。”冯嫣轻声道,“听说这把剑是‘下克上之剑’,当时……应该也算是一个下克上的情景了吧?”   “跟你们没关系了!”持剑人抱紧了参商,她厌弃地看了魏行贞与冯嫣一眼,两三步就跳到了离院墙不远的残枝上,“往后你们再也别想见到这把剑——”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感觉怀中一轻。   原本抱在手中的参商,忽地凭空消失了。   再抬头,参商剑又重新握在了不远处魏行贞的手中。   “问题没有答完,剑不能给你。”魏行贞望着她,冷声说道。   持剑人整个人怔在那里,这情形,比方才看见参商断裂还要令她不知所措。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参商竟会随魏行贞的心意,随时出现在他的手中。   这意味着……   这把参商,认主了。 第七十四章 控制与失控   “请。”   小楼之中,冯嫣将一杯新茶推到表情仍有些复杂的少女手边。   少女瞥了一眼茶杯,“我不喝这个,不爱吃苦。”   “这个不苦的。”冯嫣道,“你尝尝?”   女孩子皱着眉头端起来喝了一口,又一言不发地放下了。   ——虽然是茶色,但这茶汤喝起来确实没什么苦味。   “怎么称呼你呢?”冯嫣问道。   “我姓祝,单名一个湘。”   “祝姑娘。”   “喊我祝湘就好了。”   她避开冯嫣的目光,重新低头看向怀中的参商。   剑的断口非常齐整,简直像是被什么东西直接给剪断了。   她的指腹轻轻擦过剑身,而后以指节轻轻叩击,而后闭目聆听剑的鸣响。   “这把剑,为什么叫参商呢,祝湘知道吗?”冯嫣轻声询问。   祝湘没有立刻回答,良久,她将剑插回剑鞘,重新将参商放回桌上。   想起方才看见的一幕,她心中依旧惊疑。   “参商,就是天上的参宿与商宿。”祝湘答道,“帝喾有两个儿子,长子阙伯,次子沉实,因为两人争斗不休,帝喾就将他们分别迁到不同的地方,长子主商星,晚上出现,次子主参星,白天出现,这样,两人就死生不复相见了。”   “这个故事谁都知道。”魏行贞开口,“还有没有别的?”   祝湘看了魏行贞一眼,“你别打岔,我就讲到了。”   她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接着道,“我听我阿婆讲,参商之所以是下克上之剑,要往许多传承已久的咒印里头追溯,比方说约束印,这几乎是所有咒印中最轻的一种符术了,但是约束印中,也有非常厉害的东西,比如,参商之咒。”   “这种咒印最初甚至不是约束印,而是镇压印——比如当除妖师们实在无法杀死一只妖物的时候,可以暂时用镇压印将妖物封制,要它与人永世不得相见。   “大部分被镇压印封住的妖物在经年累月的压制之后会力竭而死,但也有极少的妖物,会因此变得更加扭曲,力量也更加强盛。   “而有朝一日,一旦它们突破了咒印,那么原本用来遏制妖物的镇压印,就会向人的那一侧开始反噬——它会转为对人间万民的约束印。”   “参商之咒是极重、极重的符术,轻易是不能动用的——因为它与星辰同寿,「永世不得相见」的因果一旦种下,就永远不会改变。当镇压印已经不足以限制妖物的行动,它的力量就会涌向人,但凡有人靠近那妖物——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那么这些人都会立刻受到参商之咒的牵制。”   “这就是参商剑下克上的含义所在——一个人越是试图去控制什么,他也就被自己想要控制的东西所控制。控制得越深,失控的危险越大。   “当然,我说除妖师和妖的故事只是举个例子,镇压印也并不是只能用在妖的身上。”   祝湘两手抱怀,端起杯盏饮了一口茶。   “当年我先租锻造此剑,用的材料正是来自一座曾经被施过镇压印的矿山,这把剑到底要怎么补,老实说我不太懂,但我可以送信回去问——说不定是需要什么特殊的材料,但反正你们等我消息吧。   “我讲完了。”   “……真好。”冯嫣回味良久,她伸出手,轻轻抚摸参商的剑鞘,“还有件事,不知道祝湘是否了解。”   “什么?”   “如果执剑者的额上出现了一道红纹……和参商有关吗?”   祝湘颦眉,“什么红纹?”   冯嫣看向魏行贞,魏行贞两指在左额上方轻轻一抹,原本被隐去的红纹再次浮现。   “……我不太清楚。”祝湘答道,“等我一块儿问问吧。”   “那就拜托了。”   祝湘站起身,“告辞。”   “等等,”冯嫣抬头,“这把参商,你不想再看看吗?”   “有什么好看的,”祝湘咕哝道,“剑都已经认主了,就是铸剑师本人在这里也没办法……”   “之后如果想见你,该去什么地方找你?”   祝湘回头看了冯嫣一眼,“……别来找我,我这边有消息的时候,会来找你们的。”   “但过了明天,我们可能就不会在这里了。”   “这把剑我已经摸过了,”祝湘答道,“我永远都会知道它在哪儿。”   冯嫣轻吁一口气,“明白了,那么,我们等你的消息。”   ……   傍晚,杜嘲风坐在太初宫的偏殿,闭目养神。   他来向女帝汇报三辰山上灵器的进展——其实以当下铸造灵器的顺利程度,几乎不需要面对面,只有当事情变得复杂或是艰难万分,以至于纸笔根本讲不清原委的时候,才需要当面言说。   不过关于灵器的事情,若不亲自询问,孙幼微大概是决不会放心的。   只是他在这儿等了许久了,实在是有些无聊。   他来的时候,太初宫里传来了岑灵雎的哭声,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杜嘲风多少能猜到一些——孙幼微只有面对这个小姑娘的时候还稍稍有些人情味,大抵和岑家前几日偷跑出京城有关吧。   外头忽然吹进来一阵风,杜嘲风侧目,见唐三学带着几个端着盘子的宫人走了进来。   “杜天师!”唐三学热络地喊了一嗓子。   杜嘲风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左手搭着右肩,轻轻捏了几下。   唐三学笑道,“久等了吧,陛下那边应该是快结束了,我来给您端杯热茶暖暖。”   “放着吧。”杜嘲风道,“我这会儿也不渴。”   “哎呀,杜天师,真是辛苦。”唐三学绕步上前,“咱家从前……对天师,实在是多有误解,今日才知道,您是我大周的肱骨之臣哪!”   杜嘲风笑了两声,“我感觉也是,不然唐公公怎么放着陛下不去伺候,跑来偏殿来捧我的臭脚。”   “……天师哪里话,陛下和郡君之间谈天,哪有我伺候的份,有浮光姑姑在呢。”   见杜嘲风不吭气了,唐三学又绕去他另一边,一连抛了好几个话题,杜嘲风都兴致缺缺,不太想接话。   唐三学眼珠子转了几转,“听说昨天陛下下旨,谁敢收留贺昀州,就与他同罪,结果贺昀州当天下午就被人卷了铺盖丢出府邸,这大冷天的,这会儿正流落街头呢。”   果然,一提到贺昀州,杜嘲风的眼睛就看了过来。   “他还没离开洛阳?” 第七十五章 筹码   等听完唐三学的解释,杜嘲风冷笑了一声,“他还不如和岑家一块儿走呢,去长安,去金陵都好,何必赖在洛阳。”   唐三学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天师这话说的……”   “我话怎么了?”   “若真是去长安、去金陵都好,岑家人现下又怎会在城门外苦苦哀求,他们算是领悟得早的啦。”   “……领悟什么?”   唐三学看着杜嘲风,一时分不清杜嘲风是在逗他还是真不知道,但总归这个话题再往下似乎也不太好当作闲谈,他正琢磨着再说点贺昀州的惨状,就见杜嘲风靠近一步,“唐公公在御前做事,消息想必更灵通些?”   “哪里,哪里。”唐三学摆了摆手。   “按说人口在五十万往上的州府,现下应该都已经筹备起灵器和抵御灵河的事宜了吧,我说去长安去金陵都可,哪里不对?”   “哎呀……天师大人!”唐三学笑吟吟的,“您……您就别逗我了,咱家外头也还有事,这会儿帮您把茶端来了,也得赶紧去忙了。”   杜嘲风站在原地,目送唐三学快步跑出偏殿。   他独自想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一种可能,整颗心倏然沉落。   ……   “好了,好了,再哭,明天眼睛都要肿了。”孙幼微温声道。   岑灵雎抬起头,即便她竭力想要止住哭声,身体的抽泣还是无法遏止。   她今日领受皇命,出城去问父亲与兄长当初逃出城的原因。   一路上,岑灵雎想着,若是直接询问肯定是问不出什么的,于是她随便裹了个小包袱,在桃花卫的护送下佯作开心地跑去了父兄身旁,说她已向陛下求了皇恩,可以与大家一同南下或是西行。   未曾想,此话一出,父与兄立刻翻脸,而后便是许多她不甚理解的话,什么外面已没了生路,什么只有洛阳一片净土,什么皇上这是要我们死……   再往后就是一些不堪入耳的辱骂,只有母亲跑上来,一面哭,一面为她捂住了耳朵。   “臣……臣就是……不明白……”岑灵雎声若蚊蝇,“既然当初他们觉得,只有逃出洛阳才能保命,为什么……从来就没有人和我说起过,为什么没人……想着要带我走?”   孙幼微招了招手,岑灵雎走到老人身旁,跪坐着靠在了女帝的膝上。   “你母亲还是爱你的,不过她人微言轻,左右不了什么……”女帝抬起头,“浮光。”   “臣在。”   “你派人去城外,把张氏接进来,先……送去长公主府。”   “是。”   岑灵雎仍旧怔怔地靠在孙幼微的膝上,连谢恩也忘了,孙幼微叹了一声,“都有这么一遭的。”   女孩子这才仰起头,因为女帝的话分明像是在说,这样的事她也经历过。   岑灵雎几乎都要开口问了,突然想起来贺夔,想起他当年因为背后议论天家事导致全家被戮,女孩子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把到嘴边的话全咽了下去。   岑灵雎闭上眼睛,把头埋在老人的腿上,“……谢谢您。”   “你父兄是什么人,你也看清了,”孙幼微低声道,“哭也只能哭今日这一次,若是到了明日,你还要这样哭哭啼啼地为他们掉眼泪,那朕也不会给你什么好脸色,听到吗。”   岑灵雎点头。   孙幼微笑了一声,“起来吧,收拾收拾,回去接你母亲。”   岑灵雎捂着眼睛站起身。   “朕没想到你今天是为岑家来的,”孙幼微低声道,“还以为你是来给殷时韫求情。”   岑灵雎身体稍稍颤了一下。   “原本……是想来。”她喃喃道,“祖母说……殷大人这次做得实在太过,我来求情就是在让您为难……所以我……我……”   “与其为你父亲还有那几个不成器的兄弟在雪地里跪那么久,还不如来给殷时韫求情呢。”   岑灵雎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您的意思是……”   “今晚,你去太师父传朕的旨意,说朕可以给殷时韫一个保命的机会,看他自己选不选。”   岑灵雎脸色微滞,目光又微微亮起。   孙幼微道,“郡君的丈夫身份尊贵,朕当初的赐婚他不要,现在凭他的身份远远够不着。若他愿意入长公主府在你身边当一个媵侍,朕就到此为止。”   岑灵雎的脸再一次变得苍白。   媵侍?那是连妾都不如的仆从……   “恐怕……恐怕他宁死也……”   “灵雎,”孙幼微看向她,“有些事情,不亲自上手,是永远学不会的。”   岑灵雎有些疑惑地望着眼前的长辈。   “朕的旨意,是给你一个筹码。”孙幼微望着殿门外的雪景,“至于怎么用,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孙幼微望过来,“你今天懂得假意骗你父兄向你说实话,说明你脑子还不算太钝……好好想想。”   岑灵雎离开后,孙幼微独自在太初宫静坐,直到浮光回来。   “陛下,天师还在偏殿等候,”浮光小声道,“您是要现在见,还是再等等?”   “……再等等。”孙幼微的手扶着额头,“朕要……先静一静。”   浮光悄然上前,为女帝捏肩。   “郡君让您烦心了。”   “……这倒没什么。”孙幼微低声道,“朕就是……想起了年轻的事。”   过了一会儿,孙幼微又恢复了心神,浮光亲自去偏殿通传,杜嘲风很快来到殿前。   行礼之后,孙幼微望着眼前人,“……杜天师今日看朕的眼神似乎有些过于凶戾了?”   杜嘲风收回目光,“臣不敢。”   “是怎么了?”孙幼微眯起眼睛,“此前明明说,三辰山下灵器的铸造很是顺利——”   “确实非常顺利,估计年前就能完工。”   “是吗。”孙幼微看着杜嘲风,“那怎么杜天师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   “臣有个问题,想请问陛下。”   “你说。”   “前些天,您在岱宗山上向各州府追加的第二封告天下书,你说明面上是在告知众人魏行贞与殷时韫会在三日后于至玄门外对峙辩驳,而暗地里,您则向各州府发出的密信,将臣上次与您谈及的危险告知了所有官员,让他们尽快开始准备——是这样没错吧?” 第七十六章 谋反   “放肆,你在质问朕吗?”   杜嘲风丝毫不退,他直视着孙幼微的眼睛,“请陛下回答臣这个问题。”   “是啊。”   “那请陛下回答臣另一个问题——臣今日回城,发现不少先前派驻外地的桃花卫这两日都回京了,原先臣还没有多想,不知皇上是如何在两日的时间内,以如此高的效率召集他们归来的?”   “……杜嘲风,朕最后给你一个住口的机会。”孙幼微的眼睛半睁着,“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臣当然知道!”杜嘲风直接站了起来,“如此紧要关头,皇上却将这个消息隐瞒了起来,还用殷时韫与魏行贞对峙的事情当作掩饰,临时召集一大批亲信回京——您这是要其他州府,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去直面将来的变局吗!”   “来人。”孙幼微呵了一声。   数十个桃花卫瞬间涌入了大殿。   “陛下难道觉得,这区区十几个人,能抓得住我?”   “是不是抓得住不重要,”孙幼微看着他,“你若是反抗一下,就是谋反,是御前行刺,朕知道你不畏死——但若是因此牵连旁人,想必杜天师也不愿意看到那样的局面吧。”   “……”杜嘲风果然安静了下来。   孙幼微的语气缓和下来,“这几十年,你一直是朕的左膀右臂,办事也算尽职尽责……这些功劳,朕,一直是记在心里的。”   杜嘲风微微低下头。   孙幼微笑了一声,“冲动的时候,多想想你师父。是当初白无疾把你从金陵带来长安,你才有了今日……这么多年了,你也算有了些声望,不要晚节不保,还玷污了师门——”   “陛下小心!”   浮光几乎是冲了上来,挡在了孙幼微的身前。   女帝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眼前的光刺得睁不开眼睛,金色的光华从杜嘲风的手心涌出,他手中不知何时又生出一柄新的金色拂尘,只轻轻一扫,拦在门边的桃花卫就被打落在远处的石阶上。   杜嘲风骂骂咧咧,对近旁的几个桃花卫道,“你们统领的功夫都是我教的,算起来你们得喊我一声祖师,还想拦我?”   “抓住他!”孙幼微厉声道。   然而杜嘲风已经像一阵风一样跑了出去。   在他身后,许多修士后知后觉地追了上去,然而杜嘲风已经拉开了一段距离。   宫中随即响起了连绵不绝的警钟。   “放肆!放肆!”女帝怒极,“立刻让城中所有戍卫听令,将杜嘲风捉拿归案,直接投入鸩狱听候发落!”   ……   大理寺内,李森和丁肖正紧紧抱着纪然,两人一左一右抓住了纪然的肩膀,任由他一拳一拳揍在自己身上。   “你们松开!都给我松手听到没有!”   “头儿你冷静一点!”李森急道,“您不能这个时候出去啊!”   “这个贺昀州前段时间怎么设计害的我你们是忘了吗!他现在流落街头是他的报应,他来大理寺找我你们就应该乱棍给他打出去,你们还给他吃喝?”   纪然被拽得动弹不得,浑身上下只有一双脚悬在空中扑腾,“老子今天不去踹翻他的碗,我的纪字倒过来写!”   “他一来就大喊要来找儿子,看热闹的百姓当时都在门口围了起来,不放进来不行啊!”   “那就抓进来打一顿!”   “头儿!你先停一会儿好吗?至少先听我们把话说完——求你了!”   纪然气急败坏地停了下来。   李森和丁肖喘息着松开了手,但依旧小心翼翼地堵在纪然跟前,随时准备着挡住他的去路。   “有什么话,说!”   “我们一点也不在乎那个贺昀州,我们在乎的是您的名声,”李森答道,“不论如何,贺昀州是你生父,这会儿他在洛阳城里走投无路,跑来大理寺投奔您,您都不能坐视不理——”   “皇上昨日就下了旨,敢收留贺昀州就和他同罪!”   “旨意是这么个旨意,但等这事儿过了呢?万一贺昀州真的死了,这就是您洗不掉的污点——到时候谁都能用这件事来戳你的脊梁骨,等到了众口铄金的时候,人人都过来踩一脚,谁还记得当初陛下说过什么,贺昀州又对您做过什么呢?”   “那就让他们来!”纪然一把拽下了自己头上的官帽,“我不做什么大理寺少卿了——谁爱做谁做!”   李森急得要命,忽地感觉天下落下一道影子,定睛一看——杜嘲风不知什么时候从屋檐上跳了下来。   “天……天师您怎么来了。”李森怔了怔,眼中忽然涌起希望,“您来得正好,快劝劝纪大人,他——”   杜嘲风上前不由分说地抓住了纪然的手腕,“跟我走。”   “干什么?你要带我去哪儿?”   “现在来不及解释,再不走就晚了!”   杜嘲风的语气前所未有地严厉,纪然皱眉,什么也没说,立刻跟上了。   方才还吵吵闹闹的院子一下安静下来,只有李森和丁肖站在原地仰头望着杜嘲风和纪然消失的方向。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众多脚步的杂音,有桃花卫仗剑而入,迅速将整个院落围了个严严实实,他们依次破门搜查。   “……这……怎么了?”李森有些不知所措。   “你们,今天见到纪然纪大人了吗?”为首的桃花卫问道。   “呃……见过。”李森点了点头。   “他人呢?”   “……这,一般都在值房,”李森指了指不远处的屋子,他话音才落,立刻有两个桃花卫冲了进去,“啊——但他现在不在里面。”   “他人在哪儿?”   “……不,不知道啊。”李森眨了眨眼睛,“我们这……也不好过问太多上级的事情。”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前后有十几个人跑来这个桃花卫面前汇报消息——显然他们已经将整个大理寺都搜了一遍。   得知纪然不在这里之后,那人轻轻挥手,院子里的几十个桃花卫立刻小跑着出了院子。   为首的桃花卫走到李森和丁肖的面前,“要是有了纪然的消息,立刻上报,有重赏。”   李森和丁肖茫然地点了点头,眼见这桃花卫要走,李森突然喊了一声,“等等!”   “还有什么事?”   “……这,这是怎么了啊?”李森眨了眨眼睛,“怎么突然要抓人呢?纪大人犯事了?”   “不是他。”桃花卫答道,“杜嘲风谋反了。” 第七十七章 相聚   “谋……谋反……?”李森的声音颤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您这是在开玩笑吧,杜天师……杜天师怎么可能——”   “不要再喊他天师了,他现在就是朝廷钦犯,”桃花卫冷声打断了李森的话,“你们都挺好,所有与此事有关的消息,要是谁敢知情不报,就是在包庇谋反的反贼——明白吗?”   “明白!明白了。”   李森等人连连点头,而后目送桃花卫出门。   还没有等李森和丁肖消化完刚才的消息,晴时就跑了进来,她满手是血地冲到李森面前,“我看刚来了好多桃花卫啊……头儿呢?”   李森回过神来,他定睛望向眼前人,“你手怎么了?”   “不是我的血,”晴时笑了笑,“我刚从贺昀州那儿回来,他正吃着饭呢,不知怎么回事屋上突然落下来两片瓦,一片打在头上把他头砸破了,一片打在碗上,搞得饭菜落了一地……我让人给他先止血去了。”   晴时话说到一半,见李森和丁肖目光都有些复杂,不由得颦眉,“怎么了?”   “小晴啊,”李森喃喃着道,“好像……出大事了。”   ……   傍晚,魏府的宅院,冯嫣再一次撕开信封。   这一次,瑕盈随信寄了一些梅花。   说来巧得很,除了第一次送信是当着所有人的面,之后每一次信送来的时候,魏行贞都不在身边。   是他刻意避开了么。   冯嫣将每一朵都置于桌案上,每一朵梅花的花萼下,还带着柔韧的花枝,一共有十二朵。   它们与冯嫣此前见过的任何寒梅都不同,花的颜色带着一点暗淡的青紫,反而让花看起来异乎寻常地洁白,更令人惊异的是它们的香气,这种花香介于栀子与茉莉之间,闻起来非常清甜。   这一次来送信的孩子没有专门叮嘱说这花不能吃……大概是可以泡茶用的。   不过冯嫣不打算冒这个险。   她望着梅花,想起来与瑕盈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彻夜长谈,   她将这些花与前日收到的雾兰放在了一处,花钵里的芽儿今日已经长得有一指高,尖端分生了两根嫩绿色的芽,看起来明日就需要再换一个更大的花盆了。   小楼的门忽然被推开,冯嫣不抬头也知道是魏行贞回来了,而且还带了客人。   魏行贞一边往屋子里走,一边道,“阿嫣,你看谁来了。”   在他身后,杜嘲风与纪然一前一后踏进了门。   “天师,纪大人……”冯嫣眨了眨眼,“你们怎么……”   “想来想去现在还是这里最安全了,”杜嘲风毫不客气地脱鞋进屋,而后在屋中的茶几旁坐下,“暂时借贵宝地一用,让我们歇歇脚吧。”   “好啊。”冯嫣点头,“不过明天……”   “我还正想问你们呢,你怎么把魏行贞手上的镇妖钉给拔了?”杜嘲风看着冯嫣,“刚遇上他的时候我还纳闷他这个时候怎么还有力气在外面走动,一看脖子后面光溜溜的——我还以为是自己眼睛花了。”   冯嫣笑了一声。   “到底怎么回事?”纪然还一头雾水,他看着杜嘲风,“外面怎么那么多人要抓你?”   “啧啧啧。”杜嘲风摇了摇头,“我们一件一件说吧。”   几人在茶几边围坐。   纪然一言不发地听着杜嘲风讲述他这几日在岱宗山上做的事,以及今日在太初宫的所见所闻,不只是杜嘲风,冯嫣与纪然也听得皱起了眉头。   “这么说来,陛下似乎是仅仅打算保住洛阳,其他地方都不管?”   “长安也许也在陛下的庇护范围之内,”杜嘲风答道,“我这几日从二郎那边听说,陛下在长安城的地底还留了一些重要的东西,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就算是加上长安,也太少了,”冯嫣低声道,“我先前听姑婆说,灵河一旦泛滥,几乎会波及到大周的全境,江南一带人口繁盛,就这么舍了吗……?陛下亲口承认了?”   “她先是骗我说第二封追加的告天下书暗含密令,已经将潜在的危险密送给各州府的长官,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些密令根本就是趁这个机会将亲信召回洛阳,这件事已经确凿了。”杜嘲风答道,“另一件可以佐证的事是晋王已经从金陵启程,不日将抵达洛阳。”   “……竟是如此。”冯嫣目光低垂,忽地又笑了一声,她看向魏行贞,“这么说来,殷时韫检举你身份的事反而给了陛下一个台阶,”   “修士灵识枯萎的事怎么样了?”魏行贞问道。   “越来越多了,不过都集中在新人和修为较低的修士之中。”杜嘲风轻声道,“我自己是没什么感觉。”   “纪大人呢?”冯嫣问道。   纪然摇了摇头。   杜嘲风笑了一声,“我看身边有只大妖还是挺好的,即便将来大家都失了灵力,好歹魏大人的妖气还能撑一阵。”   几人一时笑起来,但纪然没有。   落座之后,他就一直盯着魏行贞的脸——今天坐在这里的四个人里就只有他不知道魏行贞的身份,冯嫣与杜嘲风对身边坐着一只狐妖这件事则非常坦然。   显然,他们早就习惯这件事了。   “纪大人怎么了?”冯嫣推了一杯茶过去,“今天怎么这么拘束?”   纪然咳了一声,他接过冯嫣递来的茶盏,“我就是觉得……即便魏大人真的是妖,大家聊这件事的时候也该小心些,万一私下里谈论谈成了习惯,等在外时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说出口——”   “说出口也没关系,”冯嫣笑着答道,“反正明天我们自己也是要说的。”   “……什么?”杜嘲风抬头,和纪然同时望向魏行贞。   魏行贞表情平静,“明日对峙之时,阿嫣会直接承认殷大人的檄文。”   “等等……”杜嘲风缓了一缓,“为什么是‘阿嫣承认’,你要到哪里去?”   “从明日开始我就不露面了,或者说,尽可能少地在人前露面——所有对外的事情都交给阿嫣。”魏行贞答道,“直到事情真正开始起变化。”   ——   这一更是跨年加更。   新年快乐!希望 2021 大家都能顺顺利利,心想事成! 第七十八章 我倒要看看   “这怎么好——”   “天师不用担心,我们自有安排。”冯嫣往杜嘲风的茶杯中又添了些水,“对了,还想向您打听一个人。”   “谁?”   “天师听过‘冯稚岩’这个名字吗?”冯嫣轻声道,“似乎是开国时期的一位战功显赫的将军。”   杜嘲风稍稍皱眉,“没印象……不过要是姓冯的话,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啊?”   “我也没有印象。”   杜嘲风:“那问过冯老夫人了吗?”   “昨天夜里让行贞去问过了,她也说没有。”冯嫣说道。   魏行贞接过话头,接着道,“我今日外出,就是去文渊阁的找线索,在开国的将领名册之中也没有翻到过一个叫冯稚岩的人。”   杜嘲风更觉惊奇,“那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冯嫣笑了一声,“说来也巧,殷大人的檄文引来了一位铸剑世家的年轻人,刚好与参商有些渊源,也是从她那里,我们听说了这个名字——据说参商就是那年轻人的祖先为一位叫‘冯稚岩’的将领打造的名剑。”   “竟有此事,”杜嘲风目光微亮,“这个人现在在哪里?”   “她先走了,说是有事会联系我们。”   “会不会是她听错或者记错了?”纪然插了一句,“毕竟传了这么久,一把四百年前打的剑到底是交给了谁,也许他们记得也没那么——”   纪然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止住了。   四人同时望向门口。   有人来了。   “大人,太太,桃花卫的人来搜查了——”去甚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杜嘲风和纪然几乎立刻跳起来闪身去了暗处。   冯嫣深吸了一口气,魏行贞的手伸了过来,“没事的。”   ……   “天师……竟会做这样的事?”冯嫣不可置信地看着来人,“他之前明明还一直在岱宗山上为陛下效力——”   “此一时,彼一时尔。”桃花卫低声答道,他步履缓慢地走过冯嫣与魏行贞的小楼,打量着这里的一切。   桌上放着两个茶杯,地上的坐垫也是两块。   桃花卫俯下身,用指尖碰了碰杯壁,还是微烫的。   “公子与魏大人在喝茶啊。”   “对。”冯嫣侧着头答道。   “魏大人还真是有精神。”桃花卫看向魏行贞被衣袖遮挡着的两手,“我们前脚去太师府的时候,发现殷大人这几天一直卧床不起的,像个病入膏肓的人。”   魏行贞和冯嫣都没有接话,只是笑了笑。   继续往里走,桃花卫看见了冯嫣摆在书柜边沿的雕刻。   “公子很喜欢狐狸?”   “嗯。”冯嫣点头。   桃花卫回过头,意味深长道,“这节骨眼上,公子和魏大人还是把这些会惹人怀疑的东西收起来吧。”   “放在那里就好。”魏行贞答道,“我也挺喜欢这些小玩意。”   桃花卫笑了一声,沿着临近后院的屋门缓步而走,目光很快落在被聚拢在一块矮桌上的梅花与雾兰上。   桃花卫如临大敌地半蹲下来,他从腰间取出手套,小心地拾起一片白色花瓣。   “没有毒了。”冯嫣轻声道,”大人不必这么小心。“   桃花卫皱紧了眉,“公子这儿怎么会有北地的雾兰?雾兰的产地离洛阳至少有三千里。”   ”是吗。“冯嫣道,“一个朋友寄给我的。”   桃花卫的目光立刻追了过来,“公子常年住在内宅,竟还交过地处极北之地的朋友?”   “那就……不是大人您该关心的事了。”   桃花卫眉毛轻挑,“公子介意我带走几片花瓣么——还有这边的梅花,看起来好像也不是中土的品种。”   “最好不要。”冯嫣轻声道,“那些东西寄来以后我就一直放在那里,平时也很少碰的。”   桃花卫玩味地眯起眼睛,“早就听说公子最爱侍弄花草,这么珍贵的花草送来,您就这么丢在这儿?”   “是啊。”冯嫣望着眼前人,“因为这位朋友……有些危险。”   桃花卫感觉冯嫣此时的目光有些瘆人,他笑了几声,转过身去,还是捡了几片雾兰和两朵白梅放进口袋。   有两人从前门大步走进来,“大人,整个魏府已经搜过了,没有找到杜嘲风或纪然。”   那桃花卫指了指不远处的楼梯,“还有这儿的二楼,也上去搜搜看。”   屋内的几个桃花卫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为首的那人看向冯嫣,“……我们也只是执行公务而已,公子和魏大人,想必是不介意的吧?”   “请便。”魏行贞与冯嫣同时答道。   不一会儿,搜查的人从阁楼上下来——仍旧没有收获。   临行前,桃花卫向着魏行贞与冯嫣稍稍欠身,“今天真是打扰了,两位接着喝茶吧。”   喧嚣声慢慢远去了。   杜嘲风和纪然从近旁的帘子后面走了出来,在魏行贞的幻术下,他们方才几乎与墙融为一体了,谁也没有觉察出异样。   冯嫣的目光从门外收回,才转过身,就看见魏行贞蹲去了矮桌前,两指拈着花枝,置于眼前细看。   冯嫣才走到他身旁,魏行贞就回过头来,“他怎么老给你送花……”   冯嫣手撑着脸,“嗯哼,为什么呢?”   魏行贞抓起梅花与雾兰嗅了嗅,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   一旁冯嫣忍着笑,“行贞要是不喜欢,也可以丢了——”   “不,就留着。”魏行贞将梅花丢在桌上,“我倒要看看他还能送多少东西来。”   ……   “陛下,还是没有消息。”   太初宫内,唐三学战战兢兢地在御前答话,御座上孙幼微略略低着头,她的手撑着右侧太阳穴,眼睛与脸颊恰好沉在手与额撑起的阴影里。   唐三学不敢抬头,只觉得此刻没有声音的孙幼微比先前怒火滔天时的样子更加可怕。   “下去吧。”孙幼微答道。   唐三学有些疑惑,但又着实松了口气。   待他走后,孙幼微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表情严肃地思索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呵了一声,“浮光!”   浮光上前,“臣在呢,陛下。”   “不找了。”孙幼微目光灼灼,“马上从洛阳抽调一批人马出城。”   “陛下要派人去哪里?”   “去司天台和天箕宫。”孙幼微颦眉道,“这两个地方,要严防死守。” 第七十九章 决心与疑心   这日傍晚,岑灵雎独自站在太师府的门前。   她两手握着太师府门上的铜环,耳朵紧紧贴在门上。   在门后,年轻的太师夫人声音带着几分悲切,“郡君请回吧,在明日取下镇妖钉之前,韫儿确实不太方便见人……至于郡君带来的旨意,我……我会转告他,只是……”   “我知道殷大人绝不会接受这样的安排!”岑灵雎连忙补充道,“这样的交易放在谁身上都是一种侮辱,我明白——我也只是,只是希望他能活下来,等到这件事风声过去,我可以立刻放他走……殷大人是您唯一的儿子,即便是为了您,他也应该保全好自己的性命……”   门后的太师夫人更是哽咽。   “我今晚会去向圣上复命,”岑灵雎声音伤感,“请圣上为殷大人再多留一日,所以……”   门中传来了俯身跪拜的声音。   “多谢……郡君!”   ……   太师府今夜无人能入眠,整片庭院中,最安静的地方反而是殷时韫居住的卧房。   屋子里没有点灯,只有月光透过窗上的白纱,在地上映出淡淡的影。   杜嘲风坐在离殷时韫不远的凳子上,低声与他交谈,每当有下人从门外经过,杜嘲风就暂时地住口。   月影在地面渐渐移动,等到杜嘲风说完他要说的话,殷时韫撑着床沿,坐了起来。   杜嘲风看见眼前的年轻人没有束发,连日的剧痛将他的脸颊变得苍白瘦削。   这样虚弱而憔悴的样子,不要说是杜嘲风,连殷时韫自己都感到陌生。   “……不是一直,不承认天箕宫与妖物有来往吗。”殷时韫用虚浮的声音开口,“为什么……要来和我说这些。”   “如果林安民还在,那我会去找林安民,让他来和你说这些。”杜嘲风轻声道,“但人死不能复生——我也只能来找你了,毕竟你是现在我能接触到的人里,唯一一个知道怎么用司天台烽火台的人。”   “……你想,知会各州府?”   “对。”杜嘲风点头,“每耽误一天,其他地方的生机就越渺茫一分,当初建造烽火台,原本就是为了在应对真正的危险时,快速连接各州府,让大周各地都能即刻作出响应——眼下,将我方才与你说的这些消息传出去,才是真正应当拿烽火台做的事。”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殷时韫冷笑了一声,“当初,不知道是谁在我耳边信誓旦旦说魏行贞不是妖,杜天师……你在我这里,早就是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谎话连篇的狂徒……你要我怎么信你?”   “证据俯拾皆是,只要殷大人肯睁开眼睛,我随时带你去看。”杜嘲风答道,“三辰山的灵器,再过几日就要竣工,完成之后,它所提供的灵力与近千名普通修士的力道相当,至于冯家的事,你还可以直接去问冯嫣——”   “不要再提这个人。”   “殷大人。”杜嘲风站了起来,“你知道我为什么今晚会来找你吗?”   殷时韫抬起苍白的脸颊,不卑不亢地凝视着眼前的中年人,“我,不想知道。”   “那我也要说。”杜嘲风几步走近,“我和你师父虽然算不上是什么挚友亲朋,那也有几十年的交情了,林安民是什么样的人我太清楚了——虽千万人吾往矣!他天抚十四年觉察出魏行贞身份有异,而后苦心孤诣搜集了那么多的证据,他为的什么?”   杜嘲风的手指扣在桌面上,发出笃笃响声。   “为了朝廷!”   殷时韫颦眉望着杜嘲风,一时没有作声,听了下去。   “你檄文里引的那些话、那些林安民写给你的长信,你扪心自问他到底是为什么而写下的!他和魏行贞有什么私仇吗?没有的——直到魏行贞露出马脚之前,林安民都一直把他当作可塑之才来栽培!   “我知道,一只妖狐以官员之身潜入京畿要地,这件事不论放到什么时候都是件骇人听闻的大事,林安民绝不能坐视不理——若是在事情没有定论之前就直接上报朝廷,那除了打草惊蛇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他才会一面在暗地里散步魏行贞是妖的传言,一面私下搜寻铁证……   “你再好好想想——陛下明明严令禁止朝臣与司天台的官员有过密的往来,但林安民还是铤而走险,暗地里为薛太尉递送日影的变化,可直到触怒陛下,被驱逐出洛阳,他都没有将这份铁证拿出来,直到病逝之前才将它辗转交给你——你从来没有想过原因吗?”   杜嘲风连珠带炮一口气说了这么许多,才轻轻舒了口气。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又沉声道,“你师父这些年到底在犹豫什么,殷大人……你想过吗?”   殷时韫冷笑了一声,“天师以为……是……什么?”   “我以为是什么不重要,殷大人要是之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不如就趁今晚好好想想,尤其想想要是今日在这里的人是林主事,他会怎么答我!”   殷时韫许久没有回答。   良久,他轻轻喘息。   “那就,也让我看看天师的决心到底有多坚决,如何?”   ……   冯家的别院今晚格也外安静,这间一直未能被书生们发现的小院,入夜以后就站满了桃花卫。   明日就是魏行贞与殷时韫对峙的日子,冯氏这一家作为极重要的人质,桃花卫们要将所有人都悉数带入内宫之中。   马车上,六郎与母亲坐在一处,两人聊着这几年中家里发生的事情,大部分时间,六郎都静静地听。   他知道小七摔下山崖后忘记了前事,但在听李氏讲起这些年小七的逸事时,六郎还是皱起了眉头。   李氏口中的小七天真笨拙,活泼到近乎冒失,在许多事上突然豁达得与从前判若两人。   “您说的这……真的是七妹吗?”六郎望着李氏,“姑婆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当初确实是有过担心,主要是怕被什么邪门歪道夺舍……”   六郎稍稍前倾,“然后呢?”   “你姑婆专程确认过,这就是小七,没有任何问题。”李氏叹了口气,“还好她忘记了从前的事情,不然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第八十章 被抹去的人   另一辆马车上,小七也撑着脸看着窗外。   “想什么呢?”五郎问道。   小七收回目光,小声笑道,“我本来还以为爹带我们连夜跑出来,会有什么后招呢,没想到就是到别院来住几天,最后还是说被捉就被捉了。”   “能来别院住几天你就知足吧。你是不知道那帮书生在咱们家门外闹得多凶,没日没夜地喊,吵得人耳朵疼。”   “五哥这几天见过阿姐了吗?”   冯易殊摇了摇头,“魏府外面的桃花卫太多了,不太好绕。”   小七一怔,“那阿姐先前报平安的信是怎么送出来的?”   “魏行贞自己有办法吧。”冯易殊小声道。   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又过了一会儿,小七又看向五郎,“明天,等他们对峙的时候,我们能去至玄门外看看吗?”   “我上哪儿知道去,”冯易殊打了个呵欠,他闭着眼睛靠在身后的软座上。“到时候,就看陛下的意思了。”   小七拢了拢脚,也跟着打了个呵欠,“好想早点回家里啊,这几天也不知道是不是认床的关系,老觉得睡不踏实。”   “久了就习惯了,”冯易殊低声嘟囔,“我这几天还连着做了几天的美梦……”   “是吗,那还挺巧的,”小七低声应和,“我这几天做的梦也都是好的。”   她看着窗外,稍稍皱紧了眉。   但就是……   感觉哪里不踏实。   ……   深夜,北风骤紧,杜嘲风戴月而归,未曾想冯嫣的小楼仍亮着灯,于是他摘了斗笠,敲了敲院门。   未曾想前来开门的人竟是纪然。   两人一道穿过前庭,杜嘲风着实奇怪,“这么晚了,你们怎么都还没睡啊。”   “大家还在商量明天的安排。”纪然道,“再就是,你今晚出门后不久,魏行贞也出去了一趟。”   杜嘲风看了过来,“他去哪里了?”   “文渊阁。”纪然答道,“虽然翻不到冯稚岩的名字……但确实找到了关于三希堂的记载。”   两人走到小楼的门前,杜嘲风推门而入,屋内一片暖融热气扑面而来。   魏行贞和冯嫣在屋中靠坐在一处,听见他的声音,两人同时抬头看了过来。   “天师回来了啊,和殷大人谈得如何?”冯嫣轻声道,“他答应帮你了吗?”   杜嘲风将斗笠放在一旁的桌上,两手撑着膝盖坐了下来。   “他跟我提了个条件……”   冯嫣几人都抬眸望向他。   “……要我明日去至玄门外自投罗网。”杜嘲风轻声道。   “不可!”纪然立刻皱起眉头,“这不就是直接去送命——”   纪然话未说完,冯嫣向着他伸手,示意他暂时先不要着急。   “殷大人说理由了吗?”冯嫣问道。   “啧……说是要看我决心。”杜嘲风捶腰扭肩,给自己松了松筋骨,“这个要求倒也不过分——想发信的是我,但到时候陛下追究起来,他一样逃不掉。   “上一次以烽火台报信至少还有个秉承先师遗志的理由,陛下到现在也没有要追究他的家人的意思,这次要是再如法炮制,说不定一招不慎,太师府也要被牵连。   “再者我在他眼里算有前科的狂徒,”杜嘲风两手一摊,“除非我能自证此举并无私心,否则我休想让他为我冒险。”   “那这件事本身是可能的吗?”冯嫣追问道,“他现在已经被陛下削去了官职——”   “可能。”杜嘲风答道,“只要拿到司天台主事的印信,他就可以启用烽火台,印信现在应该是在陛下手上。”   “……真是难办。”冯嫣垂眸想了想,“我从前听林主事说起过烽火台,因为是国之重器,所以启用时需要用的符咒和经文既多且杂……除了司天台主事,就只有宫中的少数禁厌师会掌握这办法。”   纪然不可置信,“这么说来,我们还要去宫里偷印信?”   “死物永远比活人易得。”杜嘲风一本正经回答,“这件事,有两个人多半知道答案。”   “谁?”   “要么浮光,要么唐三学。”杜嘲风道,“前者可能性更大一些。”   冯嫣望着杜嘲风,“……听天师的口气,您是已经决定明天去至玄门了?”   “对,”杜嘲风道,“但印信这个问题怎么解决我还没有想好……”   冯嫣和魏行贞彼此看了一眼。   杜嘲风放下手中杯盏,“你们这边是找到三希堂什么线索了?”   冯嫣摇了摇头,“嗯……也没有什么非常有用的线索,就是发现三希堂是早年间西南一带非常有名的兵器坊,近百年里还多了个‘民间平妖署’的称号。”   “民间平妖署?”   “嗯,像平妖署这样的地方,平时面对的危险是寻常衙门的十倍百倍,所以吃的钱粮也多,在京畿或富庶之地尚能维系架构,到了边陲,反而成了让人混官职吃空饷的地方。”   冯嫣轻声道,“所以,民间常常会有一些自发组成的除妖师们,主动去为百姓清理妖邪——三希堂就是其中一个,因为她们本来就需要找妖物试刀,而妖物的獠牙和脊骨也是她们不可或缺的制刀原料。”   “不过,有一个线索确实很有趣……”冯嫣顿了顿,笑道,“行贞发现三希堂四百年前有一位非常有名的铸剑师,叫方颉,他甚至曾经为草莽时期的盛元帝铸造过斩杀妖邪的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人在在大周开国之后,就隐退了。”   杜嘲风转向魏行贞,“这个线索为什么有趣?”   “当年赠我参商的铸剑师,右眼被人剜去了,所以只有一只左眼可以视物。”魏行贞答道,“而这个方颉,也是只有一只眼睛可以视物,不过书上没说是哪只眼睛。”   冯嫣点了点头,“等下次祝湘再露面的时候,我们可以问问她那位先祖的名字。”   “等等,”杜嘲风颦眉,“……你们既找到了三希堂,也找到了疑似的铸剑师,难道他的生平里没有提到过‘参商’这把剑吗?”   魏行贞答得干脆,“没有的。”   “这真是……奇怪。”   “是很奇怪。”冯嫣低声道,“简直就好像是……有人把什么东西给刻意抹去了一样。” 第八十一章 写给冯嫣的琴曲   这一晚,等纪然与杜嘲风睡下,魏行贞与冯嫣仍坐在一处翻书。   冯嫣仍在看殉灵人近二十年间的行事整理,这些文卷她从夏天开始读,半年间已经通读了三遍,越是细读,她越觉得有一些难以琢磨的联系隐藏其间。   她将天抚四年开始的四十多起案件分门别类,死因虽然各有差别,但总归逃不过大火、坠崖和坍塌几种,地点有时在山林,有时在村落。   从天抚十六年以后,又多了引雷而亡的死法——数以百计的民众在雷雨天纷纷高举着铁器去到最高的山岗,一面高歌狂舞,一面等待着被雷电选中。   这些癫狂之极的死法,即便是寥寥数语,也足以在冯嫣脑中构筑起诡异的画面。   每一桩案子都像是一盏浮在夜空的星火,等着冯嫣去做连线,将它们组成一个个可以理解的图案。   但冯嫣始终不得要领,即便好几次隐约有一种灵光一现的感觉,它们也像流星一样稍纵即逝,还没有来得及变成有意义的字句,就消散在意识的夜空之中。   对着这些案卷,冯嫣再一次熬到了深夜,她终于觉得有些困乏了,抬头就见魏行贞还在旁边看殷时韫的檄文。   “怎么不去睡啊。”   冯嫣突然从背后抱住魏行贞,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   “明天又不用真的去辩驳什么……还看这些干什么?”   魏行贞侧过头,“我在看妙微的信。”   冯嫣的目光也重新落在了殷时韫的檄文上,她忽然想起来,在殷时韫刚发檄文的那天夜里,他们原以为可以在当晚对峙时见到妙微留下的原本,但女帝将整件事都往后推延到了明日。   魏行贞握住了冯嫣绕在他腰间的手,“……我刚刚想到了一种可能。”   “嗯?”   “说不定,妙微的那首曲子,是写给你的。”   冯嫣微怔,“……什么?”   “我和他说过你。”魏行贞低声道,“说你也很喜欢他的曲子,所以后来,我经常和你一起弹妙微的曲子,你和他有一些地方很像,比如一直都在过离群索居的日子,但是有些地方又截然相反。”   魏行贞望向冯嫣,“妙微远离人群,是真心对那些牵绊感到厌恶,阿嫣不是。”   冯嫣望着他,“我是什么?”   “你是想要接近,但不得法。”魏行贞答道。   冯嫣笑了笑,她闭着眼睛,把脸颊贴靠在魏行贞的背上,“然后呢?”   魏行贞低头捏着冯嫣的手,轻声道,“我说他的琴声是向外无限延展,你的琴声是向内竭力求索——完全是相反的两极,但气势却是相近的。   “其实贺夔的琴音里有几分妙微的影子,我第一次听他演奏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不过后来又变了,洛水边弹《百六阳九》的简直是另一个人……”魏行贞低声道,他原本还想说更多,忽然觉得冯嫣的呼吸比方才稍稍重了一些。   “阿嫣怎么了?”   他想回头看看,但冯嫣的手臂紧紧绕着他的腰,就是不让他看。   “……为什么,行贞觉得那首曲子是写给我的?”冯嫣用很轻的声音问道。   “因为他对你也很好奇。”   “好奇什么?”   “你从前和我说,你之所以觉得妙微的琴音与别家不同,是因为他的弦上有沧海桑田的气概。别家写山水往往是寄情抒怀,一不小心就沾染了琴师自己的自怜和哀苦,这反而就落了下乘。   “妙微的乐声则不同,他的琴声全然无我,只有对烈日骄阳,电闪雷鸣的想象和白描,也正因如此,这曲子中能够让人寄托情思的余地反而更为辽阔。”   魏行贞感觉冯嫣手上的力道稍稍松了些,便回转过身,看着冯嫣。   冯嫣眼睛微红,“那,那他……”   “他说,若是世上有人是这样听他的琴,那他就算是又多了一位知音。”   冯嫣不由得低下了头。   她用两只手捂住了自己因为激动而发红的脸颊,一时间连呼吸都忘却了。   冯嫣难以言说自己此刻的感觉——原来少时经由琴音而达成的理解和慰藉,并不是她单方面的神交。   这个与她相隔一千二百年的琴师,甚至知道她的名字,听过她对琴曲的赏析……   魏行贞又道,“我先前和他说过,要是他有什么想带给你的话,我可以代为转达,他当时拒绝了,说这样过于唐突——毕竟你们连面都没有见过。所以他要再想一想,后来就没了下文……我一直以为他是忘了。”   魏行贞又重新看回殷时韫的檄文,“不过,现在看来可能不是忘了,不然他好端端的送我一首琴曲干什么,还煞有介事地把前世的事情写上——”   他话还没有说完,突然感觉背后一沉——冯嫣抱住了魏行贞的脖子,在上面留下了响亮的一吻。   于是魏行贞回过身,和冯嫣抱在了一块儿。他任由冯嫣的吻连同她连声的谢谢接连不断地落下来,两人在地上滚了几圈,直到冯嫣已经笑到没了力气,才蜷缩着身体,与魏行贞一同侧卧着躺在地板上。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想看妙微那本琴谱的原本了吧。”魏行贞轻声道。   冯嫣又一次笑出了声。   说起来实在奇妙,原先一想到明日的对峙,冯嫣便觉得心中微滞,始终有些紧张,然而此刻,这种感觉完全被另一重难以抑制的期待所取代。   她忍不住埋怨魏行贞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把这个消息告诉她,让她平白焦虑了这么久。   魏行贞笑了一声,额头轻轻与冯嫣的抵靠在一起,“要是早告诉你,说不定你又怪我说得早了,吊你胃口。”   冯嫣刚想抗辩,魏行贞的手指挡在了她的嘴上。   “天师他们还在二楼……”   冯嫣这才想起来,为了明早一道前往至玄门的事,今晚纪然和杜嘲风没有回客房休息,而是在二楼阁楼歇脚。   魏行贞很快抱着冯嫣起身,“我看我们也早点休息吧。”   冯嫣望着他,“明天你会跟着我一起出门吗?”   “当然了。”魏行贞答道。 第八十二章 必不臣早诛之   黑暗里,冯嫣枕在魏行贞的臂上,她闭着眼轻声道,“这几天里我经常做梦。”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你常常在梦里笑出来。”魏行贞侧了侧身,“你都梦见什么了?”   “哈,都是一些小事。”冯嫣低声道,“我梦见我们都还在从前的家里生活……可能,更接近我们上一世的情形吧?但是,所有人,都很融洽……”   魏行贞将冯嫣抱得更紧了些。   冯嫣扬起脸,“行贞做梦的时候会梦见什么呢?”   “我很少做梦。”   冯嫣有些诧异,“一次都没有过吗?”   “可能有,”魏行贞答道,“但醒来也不记得了。”   “……那好像,会少很多乐趣。”冯嫣喃喃着道,“不过,也能免于噩梦的侵扰。”   “阿嫣不说话了。”魏行贞吻了吻冯嫣的眼睛,“快睡吧。”   “嗯。”   冯嫣的呢喃已经带着惺忪的睡意,她的左手与魏行贞的右手交握着,在沉默间陷入梦乡。   ……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   当魏府外的桃花卫决定叩门喊人的时候,门从里面打开了。   冯嫣与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一同走了出来,从衣服看,这人应该就是魏行贞,可是他戴着罩纱的斗笠,人们一时间看不清他的脸。   “马车在哪里?”冯嫣大声询问。   “马车!”桃花卫呵了一声,一辆马车就从不远处徐徐驶来,那桃花卫这时缓缓上前,“公子这是……”   冯嫣轻声道,“应该是镇妖钉的关系吧,这几日魏大人有些畏光——别碰他!”   桃花卫原想去扶魏行贞的另一只手,却忽然被冯嫣呵退了。   “我来就可以了,”冯嫣颦眉道,“他现在非常虚弱,所有不当的碰触都会平添不必要的疼痛,大人去让马车再靠近一些就好,剩下的事都交给我。”   “公子也要一起去吗?”   “当然,”冯嫣答道,“有什么问题?”   桃花卫看了看此刻几乎是倚在冯嫣肩上的魏行贞,只是稍稍沉吟了一阵,便放行了。   等到冯魏二人上了马车,那桃花卫迅速唤来两人去向宫中禀报这个变化。   如果陛下那边不允许,他们随时可以将车上的两人分开。   ……   太初宫内,浮光正在为孙幼微梳头。   坐在椅子上的孙幼微始终闭着眼,没有去看镜中的自己,直到浮光微调了老人头上的发饰,轻声说了一句“陛下,好了”,孙幼微才缓缓睁开眼眸,像是从一个梦里醒来。   近旁两三个宫人已经举好了孙幼微的外袍,等候着女帝起身,她们好上前为她更衣,可是老人久久没有起身。   “陛下。”浮光又唤了一声。   “不要说话。”孙幼微缓缓答道。   整个太初宫都沉浸在晨间的静谧之中,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等候着女帝,只有老人凝神而思,像是沉浸在回忆之中。   过了很久,浮光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只得再次上前,“陛下……”   这一次,孙幼微沉默地站起身,她稍稍抬起两臂,近旁的宫人立刻将衣服穿在了她的身上。   浮光跪在女帝的身旁为她整理衣摆,笑着道,“陛下方才在想什么?竟然那么出神。”   “朕在想,早晨的一个梦。”   浮光抬起头,“陛下又梦见您的父兄了吗?”   孙幼微摇了摇头。   “只有父亲,没有兄长。”孙幼微轻声道,“朕问了他一个,想问,但又一直没有机会开口的问题……”   浮光没有再说话,只是扶着女帝,缓缓走下太初宫外的石阶。   “你不好奇朕问了什么?”   “那不是臣该好奇的,”浮光望着女帝脚下的路,“陛下如果想告诉我,臣听着就是。”   孙幼微看了一眼等在不远处的轿辇,“让他们都退下吧,从太初宫到至玄门,这段路朕还走得动。”   “是。”   于是一众宫人远远跟在后面,只有浮光跟在女帝身旁,缓缓向至玄门走去。   孙幼微望着前路,“朕永远都会记得显成二十一年,驸马去世的时候。那年父皇将我重新接入宫中,他对我就像寻常人家的父女一样,安抚我,宽慰我……那年我十九岁,还是天家最受宠爱的小女儿。   “朕也永远都会记得显成二十三年……父皇离世的那一年。”   孙幼微稍稍眯起眼睛。   “他走得太急了,连遗诏都是仓皇中立下的,朕甚至都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病来如山倒……这应该是朕这一生中,最感到遗憾的事。”   “陛下节哀。”浮光轻声道。   孙幼微的神态并没有什么起伏,她仍旧望着眼前的石道——此处已离至玄门不远,孙幼微已经能看见远处严防死守的戍卫,宫门外隐隐有鼎沸的人声传来。   而这一片地方,她记得很清楚,承平十四年,当年的内阁大臣携百官在此绝食跪坐。   半年以前,老太尉也带着他的若干门生与党羽在此挡驾。   如今这些人都像是被激流冲刷而下的流沙,变得了无痕迹,只有她还站在这里,一步一步地往前行进。   孙幼微停下了脚步。   “往后,又过了十六年,皇兄也追随父亲而去,”女帝轻声道,“他临终前曾央求朕,希望朕能善待他的几个妃嫔——即便从前她们与朕极为不睦。也是直到那时,朕才知道,原来当年父亲留给他的并不是只有一份遗诏……还有一封家书,洋洋洒洒,下笔千言,他这些年一直珍藏着。”   “……家书?”浮光有些意外地抬头。   “是啊,连遗诏都留得那么匆忙,父亲哪里腾出精力来写这样的东西,”孙幼微的脸上浮起些微令人胆寒的笑意,“我追问之下,才知道这封信是父亲在去世前两年就写下的,只不过直到死后才真正送到了皇兄的手里。   “那封信中也提到了我,不过只有六个字……”孙幼微看向浮光,“朕当年,无论如何也猜不到是什么……不过现在也释怀了。”   孙幼微看向浮光,“你能想到是哪六个字吗?”   浮光摇了摇头。   孙幼微笑了一声,“必不臣,早诛之。” 第八十三章 取舍之间   孙幼微看着浮光,这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姑娘脸上没有任何惶恐或慌乱,她果真就像先前说的那样——“陛下如果想告诉我,臣听着就是”。   孙幼微收回了目光。   “今早朕在梦中与父亲其乐融融的时候就问了他这个问题……留下这封家书的父亲,和一直对我关切有加的父亲,究竟哪个是真的?   浮光望向女帝,“陛下得到满意的答案了吗?”   “……没有。”孙幼微低声道,“美梦都是这样,除非你能忍住破坏它的……否则,什么都不堪一击。”   浮光稍稍侧头,像是有些不解,“既是美梦,陛下为什么要破坏它?”   “人总是要做取舍,什么都想抓住,到最后就什么都抓不住……”孙幼微答道,“朕,永远喜欢真的东西。”   ……   等到孙幼微在至玄门城楼的殿宇中安坐之后,底下的人群才渐渐安静下来。   冯魏二人与殷时韫相对而坐,不论是戴着斗笠的魏行贞还是另一边的殷时韫,在三日的折磨之后,身形都显出一种病态的萧索。   人群之外,纪然与真正的魏行贞则易装易容,静静在暗处望着这边的情形。   原本按孙幼微的安排,镇妖钉应该在辩驳结束之后才取下——因为直到那时,众人才能对魏行贞究竟是人是妖有一个答案,然而就两人此刻的情形来看,若不先将钉子取下,只怕两人连最基本的谈话都无法做到。   很快,孙幼微的旨意传下——先摘去两人后颈的钉子。   天箕宫的道人先走向了魏行贞那一侧,冯嫣抬手,示意对方先去殷大人那边。   道人照做了。   取钉并不麻烦,任何一个修士都能轻松取下镇妖钉——除了被钉住的人自己。   冯嫣望着殷时韫,在后颈处的镇妖钉被拔除之后,他的表情瞬间松懈,在这三日内,为了这一天,他想必已经忍耐了很久。   取出的钉子迅速在空中变红,那天箕宫的道人将镇妖钉收入袖中,而后再次向冯嫣这边走来。   只是还未走到冯嫣跟前,冯嫣就已经站了起来。   “不必麻烦了。”她的手在袖中探了探,而后向道人伸去。   道人有些不明所以,但仍向冯嫣伸出手,只听得几声金属碰撞的声响,三枚钉身鲜红的镇妖钉已经落在了他的手心。   台下人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天箕宫道人的目光却迅速上挑,“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戴着这样的钉子生活未免太过折磨,所以我在第一天,就把行贞身上的镇妖钉取了下来——”   这声音虽然不大,却足以传到对面殷时韫的耳中,只听得一声脆响,殷时韫桌前摆着的茶盏跌落在地上,冯嫣余光里望见他整个人扑倒在桌前,似乎正向这边望着。   “公平起见,”冯嫣轻声道,“请陛下也将殷大人身上的另两枚钉子也取了吧。”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经由宫人传至城楼之上。   很快,有桃花卫从城楼上鱼贯而出,唐三学也跟着跑了下来。   即便早有准备,冯嫣也还是被唐三学身上的那股浊气刺得有些难受,她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站到身旁戴着罩纱斗笠之人的身后。   唐三学往日的恭谦全然不见,他指着冯嫣,呵斥她的胆大妄为,冯嫣一语不发,照单全收。   末了,唐三学一声“来人”,召来几个桃花卫,要将冯嫣拖下去听候发落。   “公公且慢。”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冯嫣笑了笑,“烦请转告陛下,今日这局面,我不在还不行。”   唐三学往魏行贞那边看了一眼,嗤道,“怎么不行?那边殷大人都是一个人,你这边三日前就把镇妖钉给取了——难道魏行贞就这么身娇体弱,离了你,话也不能讲了?”   唐三学话还没有说完,“魏行贞”就一下站了起来,这股莫名的气势一下把唐三学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干……干什么!”唐三学指着眼前人,“这……手脚不是利索得很吗!来人,赶紧把冯嫣带下去——”   “唐公公,你看看清楚,我是谁?”   一个让唐三学无比熟悉的声音从斗笠后面传来,冯嫣身边的人终于摘下了纱帽。   一时间,众人惊诧——这个一直以病弱之态待命的人并不是魏行贞……   “天师!”   近旁的天箕宫道人手里的东西哗啦一下全散在地上,所有在场的桃花卫立刻拔出了刀剑。   杜嘲风跳过了眼前的桌案,持刀的桃花卫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围在他身旁两三步远的位置伺机而动。   杜嘲风一言不发地盯着眼前的殷时韫,四目相对,两人额上都凸起了青筋。   殷时韫原以为杜嘲风大概是要走到自己面前说些什么,未曾想他走到半路直接转向城楼的方向,并向着那边伸出了两只拳头。   唐三学两手扶住了自己头上的帽子,“杜嘲风你……你想干什么?”   “我来认罪。”杜嘲风大声答道,“原本是想在洛阳先想办法藏身一阵,偏生半路遇上冯嫣与魏行贞,劝我回头是岸,我就从善如流,来为我昨日御前的胡作非为,向陛下请罪来了!”   众人一片哗然。   然而下一刻,众人都俯身而跪——孙幼微出现在了城楼之上,她两手握着栏杆,居高临下地望着杜嘲风与冯嫣。   两个桃花卫径直飞落至杜嘲风的身边,几道咒印加身,立刻束住了他的手脚,让他无法发声。   在一阵推搡之下,杜嘲风迅速消失在至玄门的宫门之后。   “平身。”女帝威严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在众人起身的声音里,她看向冯嫣,“魏行贞现在何处?”   “在长陵。”冯嫣答道。   孙幼微的眉头皱紧了。   冯嫣的家人都在宫中,她倒不担心冯嫣会与魏行贞逃走。   只是……长陵?   魏行贞去那个地方做什么……   “请陛下准许我,替他来参加今日的对峙。”冯嫣仰着头说道。   “……你能代他说什么?”孙幼微冷声道,“立刻让他回来——”   “不,陛下,我要说的话很短,只有一句。”冯嫣倏然转头,看向殷时韫,“我得说,殷大人檄文里的每一个字,都是实情。” 第八十四章 出口   天地一时寂静。   短暂的静默之后,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   群情激愤的声浪立刻将台上所有人的声音都淹没了。   无数人起身向着对峙的高台涌来,带着被欺骗的愤怒和渴望伸张的正义。   憎恶与咒骂声涌向冯嫣——她完全能够感受到这幕天席地的恶意。   冯嫣看了一眼人群,而后又望向殷时韫。   殷时韫手上的两枚镇妖钉还没有取,但他暂时地忘记了疼痛,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人潮的嘶吼震耳欲聋。   最后的画皮被揭下——从迁都到夏至无影,从殉灵人作乱到冬祭的地震与断旗,一连串的不安此刻都有了出口。   大周开国四百年,历史又一次重复了它的韵脚。   所有人都想起了曾经讳莫如深的事,比如薛太尉,比如林主事,因为朝争而身世浮沉的人何止这两个?   一切的不幸都有了解释,有一只妖邪潜入了长安,甚至成了皇帝一时倚重的重臣——   “肃——静——!”   如同洪钟的长啸从天而降,那是宫中的禁厌师的法术,这骤然而至的呵斥让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在孙幼微的授意之下,冯嫣被很快带上了城楼。   城楼上,她向着女帝施施然行礼,孙幼微望着跪在眼前的冯嫣,“魏行贞去长陵干什么?”   冯嫣莞尔,“您猜猜看呢。”   孙幼微的脸颊微微抽动,“冯嫣……”   冯嫣仍像从前一样,用一种带着克制的平静开口,“不知道姑婆有没有同陛下说起过我前段时间的一次奇遇?关于,我与祖母冯黛,在长陵下见面的事。”   女帝的脸色慢慢转青。   冯黛……   “有些事,我一定能比冯黛,做得更好。”冯嫣望着老人,微笑着道,“陛下,相信吗?”   孙幼微没有回答。   冯嫣的每一句话,在她听来,都是最直白、最的威胁。   ……   内宫之中,小七站了起来。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李氏也有些慌张地望向声音的来处——尽管她听不清众人到底在呼喊些什么,但是那些由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的人组成的声浪着实有些骇人。   小七看向母亲,“外面这是怎么了?是姐夫和殷大人的对峙出问题了吗?”   “……应该不会吧。”一旁冯易殊皱眉答道。   就算是出了什么问题,陛下应该也是站在阿姐那边的。   且不说现在根本就不是追究魏行贞身份的时候,所谓对峙应该也只是碍于殷大人先前的举动不得已而为之。就是退一万步——魏行贞当初是孙幼微力排众议提拔起来的,若是他的身份出了问题,对陛下来说又是什么好事?   冯易殊还没有回过神,就听见囚居的院门外传来一阵呵斥声,然后小七灰溜溜地走回了院中。   冯易殊哑然失笑,“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往外跑?”   “也没有非往外跑不可,我就想出去打听一下……”   “安心等着吧。”冯易殊低声道。   院中几人只能叹息,李氏与冯易殊很快回了屋,小七侧目,这时才发现六哥一直坐在角落,手里拿着匕首和树枝,他一点点地将树枝上的枝桠削去,将它削成趁手的手杖模样。   “六哥在做什么?”小七去到六郎身旁的木桩上坐了下来。   “在准备。”   “准备?”   六郎将手中的树枝在手中掂了掂,他并没有抬眸去看小七,只是低声道,“七妹现在,很担心阿姐?”   “有一点。”小七点头,“殷大人那边准备得那么翔实——”   “再翔实也没有用。”六郎轻声道,“殷大人早就输了。”   “哎?为什么?”   “如果陛下真的想查魏行贞,那给这次对峙留出的时间就不会是三天,而会是三个月,甚至三年。”六郎低声道,“三天的时间,有司衙门能查出什么东西来……不过用来准备一些捏造、构陷的阴谋,倒是绰绰有余。”   小七没有听懂,“捏造什么?构陷谁?”   “捏造一些证据去反驳殷时韫的檄文。”六郎答道,“他做了这样的事,应该也做好身败名裂的准备了吧。”   小七喉咙微动,“六哥是说……陛下为了偏袒阿姐,会栽赃殷时韫……?”   “未必是为了偏袒阿姐,”六郎答道,“不过,以后怎么样说不准,今天陛下肯定保她。”   小七稍稍颦眉,“……为什么?”   “我要是陛下我也保她,阿姐有降妖的本事,身上软肋又那么多……”六郎看向小七,“不然七妹以为我们今天为什么会在宫里——难道陛下也怕有人对我们不利,所以主动把我们接进宫,保护起来么?”   小七呼吸微滞,对突然被带进宫这件事,她确实早有被当作人质之感,但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她此刻她才终于捋了个明白。   六郎收起了匕首,将手杖握在手里试了试。   他又接着道,“总之,事情到了这一步,以后谁的日子都不会好过。要是把眼下的时局当作一盘棋,除非把整个棋盘都掀翻,否则我看不出除了皇帝,其他人还能有什么胜算。即便是像阿姐这样的人,也还有爹与娘,有你我,还有二哥三哥和姑婆……这么一大家子,她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我们考虑吧。”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我想不到。”六郎轻声道,“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应和着陛下,将魏行贞身份的这个难关渡过去吧……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吧。”   六郎话音才落,宫外的方向又传来令人畏惧的声浪。   它们一阵高过一阵,像是要呼喊着把什么东西撕碎。   六郎往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忽然开口,“……七妹想不想出去看看?”   小七一怔,“想!六哥有办法?”   “当然有了,想困住我,凭这里的戍卫还不太够格,”六郎望着小七,“不过,如果要带你出去,你得吃一点儿苦头。”   ……   至玄门外。   对峙台上,殷时韫手上的两枚镇妖钉已经取下,他一言不发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对周遭一切充耳不闻,不知在想什么。   远处,纪然皱紧了眉,   “公子上城楼好一会儿了,这么久都没出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魏行贞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我过去看看,你在这儿等我。” 第八十五章 你到底是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冯嫣?”   “知道。”冯嫣轻声回答。   “朕现在只要一道谕令,就能让你一家都人头落地——”   “那我就彻底没有牵绊了。”冯嫣望着女帝,“长陵下的一切,边境的妖邪……也都留给陛下一个人。反正您做了那么多手准备,应该早就给自己留好退路了吧。”   “你……”   “陛下有没有到域外看过?”冯嫣又道,“天地永远只有一个时辰,不管过了多久,挂在天上的日月星辰都不会变……那个地方也有殿宇,也有楼台,但是没有人。   “应该没有吧,不过我去过,这天下确实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广博。”   城楼外,沸腾的人声仍未止息。   这么多年以来,孙幼微从未如此密集地遭遇这样的失控。   不论是城楼之下的殷时韫,抑或是面前的冯嫣……他们接二连三地打乱了孙幼微原有的计划,以一种完全出人意料的方式。   孙幼微的下颌微微颤栗,震怒之下,一些可怕的想法掠过她的脑海——把冯嫣一家全都处死又如何,拖着所有人都下地狱去又如何……   冯嫣竟敢……   竟敢……   “你到底……想说什么?”   老人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冯嫣竭力仰着头直面着孙幼微的脸——这扑面而来的憎恶让她几乎无法开口说话。   直到某种安宁再次落下,她看见孙幼微的愤怒与她再一次相隔开,就像先前许多次与魏行贞一道进宫面圣时一样。   冯嫣低头莞尔,她轻声道,“我想说,这一次,就让陛下来做选择吧。”   孙幼微低声怒喝,“你把事情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还要朕选什么!”   “两个选择,”冯嫣温声道,“要么,陛下就将我——还有冯家的所有人,都以暗通妖邪的罪名处死,要么,就请您将需要保住我和魏行贞的原因……昭告天下。”   冯嫣声音不大,但这句话却像一道惊雷,在孙幼微的心上炸响。   直到此时,孙幼微终于明白了过来——冯嫣就是要魏行贞是妖的消息为天下所知,正因为当下的不确定如此之多,面临的危机如此之深,冯嫣才敢直接用她自己和魏行贞两个人当筹码……   孙幼微两只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如此一来,「魏行贞是妖」便再也不是她手中一道可以用来勒住冯嫣的绳索,冯嫣也再不必为隐瞒魏行贞的身份而如履如临……所有的压力都直接转到了朝廷这里。   女帝整个人都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她的脸色骤然苍白,而后又迅速转红。   “你在……威胁朕?”   冯嫣摇了摇头,“陛下要怎么选,是陛下的自由。”   女帝的脸变得狰狞,她缓了好几口气,才伸出了颤抖的手指。   “冯嫣——暗通妖邪,已……供认不讳,即刻——打入天牢。”   天子的口谕经由无数宫人之口,在至玄门外传开。   殷时韫倏然抬头,他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一幕,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然而有戍卫扣住了冯嫣的手臂与肩膀,将她押解着送下城楼,锁进了囚车。   桃花卫抵御着所有试图涌向冯嫣的臣民,冯嫣望着眼前的一张张脸,突然想起今年夏日宴的时候,人们也是像现在这样,想要冲到她的眼前。   但爱憎之间,有时候相隔得并没有那么远……或许这也是人群始终令她感到畏惧的原因。   回头的时候,她的目光恰好与高台上的殷时韫交汇。   四目相对,殷时韫眼中有一千一万个不明白。   他想向冯嫣问清楚,你到底在做什么?   你到底……想做什么?   但冯嫣只是向他略略颔首,而后便回转过身,目不斜视地乘着囚车远去。   殷时韫忽然觉得浑身都失了力气。   他曾经以为今日自己会面对的是一场艰难的唇枪舌战,也想象过无数次自己将魏行贞的身份当众揭露,让冯嫣与魏行贞哑口无言。   但事到如今,除了荒谬,他没有第二种感觉。   “殷大人,已经结束了。”仍有些惊甫未定的唐三学不知何时站在殷时韫的身后,他俯下身,好让殷时韫可以听得更清楚,“您现在可以回去了,马车就在那边。”   “回去?”殷时韫甚至没有回头,他喃喃道,“陛下说了,不论辩驳结果如何,今日都要取我性命。”   唐三学笑了一声,“哎,郡君为您求了情啊,您是忘了,还是没人与您说?”   殷时韫没有回答。   他再次望向冯嫣离去的方向,人们追逐着囚车而去,已经再看不见半点冯嫣的影子。   以冯嫣的性情,她究竟能够孤注一掷到何种程度……   在今日,他终于了解。   ……   小七在黑暗中等候了许久。   她的眼睛被遮了起来,耳朵里塞了耳瑱,连喉咙都被限制着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冯易闻说,这是为了避免路上万一她受到惊吓,失声喊出声来,暴露了位置。   小七靠在六哥的背上,只能感觉到迎面而来的冷风。   她有些想问,还没有到吗?这都过去多久了呀?   但是即便张开口,她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极偶尔地,小七能感到有些树叶轻轻划脸颊——这是御花园的树么?   或许六哥为了避开守卫,在宫里迂回了很久吧……   小七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几乎要睡了过去,在半梦半醒之间,她突然感觉六哥停了下来,她的脚也旋即接触到了地面。   耀眼的光随着黑布条被摘下涌进小七的眼睛,她立刻皱起眉头,一边抬手挡光,一边紧紧闭上了眼睛。   六郎的手摘下了她的耳瑱,并在她的颈侧轻轻拍了一下。   小七咳嗽起来,她润了润嗓子,终于能够开口说话。   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周围实在是太过安静了。   “能看见了吗?”六郎的声音传来。   小七适应了一会儿,终于移开了挡在眼前的手臂——在她的面前,是寂静无人的嶙峋山路,漫长的台阶从不远处的平台边沿一路往下延伸,不知通向哪里。   她左右看了看,“这是……什么地方?”   “是当初你想把阿姐推下去,结果自己失足滚落的地方,”六郎轻声道。   小七微怔,有些不解地看向哥哥,“为什么六哥要把我带到——”   目光与六郎接触的一刻,小七的声音戛然而止。   六郎的表情带着她从未见过的冷漠和危险,那支先前被他用来削木头的匕首此刻在他右手中旋转,他漫不经心地玩着手中的匕首,目光审视着小七。   “说吧,”六郎冷声道,“你到底是谁。” 第八十六章 CP 竟在我身边   “我是……小七。”   六郎抬手,毫无征兆地将匕首楔入近旁一株斜生的大树之中,小七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盆口那么粗的树干霎时间裂开一道豁口。   六郎拔出匕首,整棵树倏然断裂,跌落山涧之中。   过了一会儿,深渊之下传来坠落的撞击与回声。   小七冷不禁打了个哆嗦。   先前听五哥说,当初六哥为了从贺家找到她,一个人把贺家的屋舍庭院闹了个天翻地覆,她还觉得这话有点言过其实……但如今看来,六郎显然有这个实力。   “我再问一遍,你是谁。”   “我已经说了……我就是小——”   小七话还没有说完,六郎已经闪身移到了小七的跟前,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抵住了自己的脖子,   那是六郎的匕首。   小七立刻抬起了双手,作了一个投降的姿势。   “你不是。”六郎冷声说道。   “我不知道六哥为什么这么说……但我确实就是小七,要是不信,你可以去问姑婆和阿姐——”   冯六郎稍稍靠近,“这也是我好奇的问题之一,你是用的什么方法,让姑婆也替你隐瞒身份?”   小七喉咙动了动。   “……为什么六哥就是不愿意相信我是小七?”   “我自己的妹妹,我当然认得出。”冯六郎轻声道,“从在家里的祠堂和你谈话我就感觉不对,就算忘记了一些事情,小婉也不可能说出那种背叛她自己过往生活的话。”   “背叛过往……”小七有些茫然,她确实还记得那天在祠堂与六郎的谈话,六郎向她转述了从前冯婉讨厌冯嫣的原因,“六哥是指——”   冯六郎的脸完全拉了下来,“不要、喊我、六哥。”   “好,我不喊。”小七的头往后仰了几分,她的目光紧紧盯着冯六郎手中的匕首,“……但我——”   “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冯六郎手中的刀刃稍稍用力,“小婉现在,到底在在哪,说。”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冯六郎握刀的手慢慢上移,小七感到冰冷而尖锐的刀尖正沿着她颈部的脉搏往上,经由耳侧,缓缓滑向她的眼眶。   “再敢跟我说一句谎话……我就先戳瞎你的左眼,然后再换右眼。”   利刃近在咫尺,小七的呼吸再一时停住。   周围是如此地安静,除了头顶的风声,就只剩下她的呼吸和心跳。   “……我,不知道。”她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冯六郎皱眉,手里的力道更加重了几分,小七步步后退,直到被逼至路旁的山石边,她的背重重地撞在石头上,冯六郎的刀再一次架上了她的脖子。   “你是怎么抢来的她的身体?”   “我没有抢。”   “老实点!”   小七依旧维系着先前的姿势,她的手心沁出了汗水。   “我说的都是实情,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了,也许,她……她现在在我的身体里——”   “你的原身在哪?”   颈间传来的压迫感更重,小七连吞咽都感到有些困难,她咳了几声。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犹豫半晌,她只得小声道,“不在这个世上——我曾经试过各种回去的方法,都……失败了。”   绝望之中,小七本以为这个回答会进一步激怒六郎,却不想对方的手忽然松了下来。   小七连忙往旁边退了几步,一时没有站稳,跌坐在地上。   她伸手捂住了脖子——六郎的刀已经浅浅地切开了那里的皮肉,只是还没有伤到要害。   再抬头,几步之外的六郎目光短暂地失神,神情悲切溢于言表,小七禁不住又打了一个寒颤,“……抱歉。”   六郎的表情变得有些呆板,像是沉入了自己的世界,小七趁着这光景重新扶着山石站起身,目光不时瞥向前后的山路。   这里应该是一处山路上供行人歇脚的地方,脚下是七八尺长的石阶,一侧是山崖,另一侧就是深谷——根本没有小路供她逃窜。   下山的路被冯六郎堵着,她只能往山上跑,但说真的……这真的有跑脱的可能性吗?   小七竭力抑制住身体的颤抖。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六郎突然抬头,手中的匕首再次旋转起来,小七不自觉地弓起背——尽管这种防御根本毫无意义。   “你是在小婉滚落山崖以后,才出现的,”六郎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了不少,“是这样吗?”   小七沉默地点了点头。   六郎望着她,“除了我,还有谁认出了你不是小婉吗?”   小七一怔,低头想了想,“……其实阿姐和姑婆很快就发现了,但她们没有声张。”   “也是。”六郎低声道,他望向近旁开阔的山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该猜到的。”   突然之间,小七也说不出究竟是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明明六郎还在望着远处发呆,但某种对死的恐惧骤然从她心底涌现,周围的风似乎不再是单纯的风,其间弥散着的“杀意”仿佛一种实体,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远处六郎也再次向她走来。   小七捂着心口,一步一步往山路的上方后退,她喘息着望着眼前人,“你要……你要干什么?”   六郎神情冰冷,“让你把属于小婉的东西还给她,不过分吧?”   小七的整个身体在一瞬间绷紧。   在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什么之前,求生的本能已经让小七作出了反应——她的身体像一支离弦之箭向着山顶奔去。   然而这慌不择路的逃生,却直接将自己的整个背部都暴露在了敌人的眼前。   匕首已经从六郎的手中飞掷而出,向着小七的心脏刺去。   一切都是在眨眼之间发生的,可一切又好像变得慢了下来。   小七只听见一道刺耳的金属撞击从身后传来,那把六郎手中的匕首被挑开到空中,寒刃划开一道弧线,径直插进了小七身前的石阶缝隙之中——差一点就落在了她的脚背上。   小七停下了脚步。   她不可置信地转身,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挡在自己和冯六郎之间。   这个从天而降的人是……   “……纪然?”   纪然没有回头,他手执长剑,目光紧紧盯着冯六郎的一举一动。   “没事吧?”他轻声问道。   一时间,小七眼泪都要掉了下来。 第八十七章 跟我下山   小七想开口答没事,但那句“没事吧”好像突然戳中了她心里的某个地方,叫她一阵鼻酸。   她只能发出一声鼻音浓重,声音古怪的“嗯——”,然后用力地点头。   “往山上跑。”纪然说道,“上面就是司天台——”   话音未落,七八级台阶之下的冯六郎已经手执匕首冲了上来。   冯六郎的招式毫无章法,明明拿着短刃,又处于下方,照理说占尽劣势,但纪然还是被这迅猛的攻势震了一下。   一方面冯六郎的动作极快,另一方面,他拿着匕首的手总是出其不意地刺向令纪然无法预判的地方——每一处,都是纪然当时防御最薄弱的软肋。   与这样的对手交战,一旦露出真正的破绽,必然会留下致命伤吧……   纪然陡然想起方才冯六郎徒手以刀刃楔断大树的情景——这难道也是一种天赋吗,总是能发现对手弱点所在?   正如此想着,纪然感到冯六郎的刀刃猛然变化了方向,向着自己的胸口横刺而来。   纪然翻身一跃,而后稳稳落在往上三四级的台阶上,与六郎拉开距离。   冯六郎望着纪然腰间的令牌,突然停下了手。   “大理寺的?”   “嗯。”   “那算是半个同行。”六郎亮出自己平妖署的令牌,“你保护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冯婉,而是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夺舍了我妹妹的妖邪,她自己都承认了——你还要挡我吗?”   纪然手中的剑没有丝毫要放下的意思,他冷声道,“不管她是不是冯婉,都不是你在这里滥用私刑的理由。即便她确实不是,也该先带回洛阳,而后交由三法司裁决。”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骤然间,纪然感觉到眼前人变得与先前有些不同,他说不出什么道理,但却敏锐地觉察到这其中的危险。   这一次,冯六郎的速度比之前快了几倍。   原先以为六郎的身手可能和五郎差不多,但如今看来,他的修为远远在五郎之上。   但他还这么年轻……   六郎的匕首都然撞向纪然的剑身——这意图显然是想直接斩断纪然的剑。   纪然的手顺着匕首的斩势向下撤去,避开六郎的力道,交锋的瞬间,匕首与剑刃划出一道火花,纪然的左手在这时突然亮出一把短短的袖剑,向着六郎的眉心刺去。   六郎侧身往后躲避,袖中的什么东西随着他的翻身掉落。   纪然眼疾手快,抓住了。   他隐隐觉得这东西眼熟,抓在手里的手感也熟悉,就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那是六郎带小七来这里时,塞在她耳中的耳瑱。   这一瞬的分神立刻被六郎抓住,他一脚踹在纪然的心口,纪然整个人往山上退了好几步,差点失去了平衡。   “念你一心为公,我今日不打算取你性命。”六郎仰头望着站在高处的纪然,“但你若是执迷不悟,我也是真的会不留情面——我再问你一遍,还要拦我吗?”   纪然刚要开口,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刹那的沉默之后,他望向六郎的眼神瞬间凛冽起来。   “怎么?”   “你和瑕盈……是什么关系。”   六郎眉心微颦,“什么瑕盈。”   纪然捏着耳瑱,慢慢举起左手,他冷声道,“这个材质的耳瑱,我从前见过一对,在瑕盈手下的大妖……夹谷衡那里。”   六郎微微颔首,轻叹了一口气。   等到再抬起头来,他脸上浮起些微笑意。   “……看来,今天不杀了你,是不行了。”   ……   小七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最后一级台阶,眼前的山路从石阶变成了一段平缓的山坡,司天台高耸的宫殿就在远处路的尽头。   暮色西沉,黄昏的金色夕照将整片山峦映照得灿烂耀眼。   小七踏着路上的残雪,已经跑得有点眼花。   眼前的所有景象都略略发青,她的整颗心因为剧烈的跳动而感到一阵强烈的绞痛,但她脚下的步子一点也没有放慢。   纪然……能打得过冯易闻吗?   要……快一点去搬救兵……   远处的桃花卫已经发现了正在快速跑向司天台的冯七。   小七抬起头,看见更远的山坡上此刻站满了士兵。   ——司天台平时,会有这么多的兵吗?   她心中喜不自胜,脚下一时没有看路,整个人向前扑倒在地,这一跤摔下去,仅有的一点力气也耗尽了。   小七艰难地在地上喘息,整个人蜷缩在一处,不远处桃花卫快步赶来,几支长矛同时对准了小七。   “什么人!”   小七喘息着开口,“山下……山下有人遇袭……是大理寺少卿……朝廷命官……你们……你们快去救人——”   临近傍晚,风声咆哮,她的话断断续续,几乎没有人能听得清,为首的桃花卫皱起眉头,“先把她抓起来!”   小七一怔,“……什么?”   两人绕到她的身后,提着她的肩,将她整个人拎了起来。   为首的桃花卫又道,“押下去让戍卫细审,其他人不要在这里久留,尽快各归各位。””   “……放开我!”小七徒劳地想要推开身旁的桃花卫,“我是冯——”   “把她嘴塞起来。”   眼看几个桃花卫就要上前来封她的口,小七用力扯下了自己系在腰间的令牌。   “都——退下!”   这令牌显然比她先前所有的话都要管用。   在查验过令牌的真伪之后,几个桃花卫都是一惊,为首那人向着下属使了个眼色,拎着小七的手骤然松开,她两腿一软,跪坐在地上。   桃花卫的声音比先前客气不少,“阁下是什么人?”   小七只觉得心脏一阵狂跳,喉咙像是火烧了一样疼,她低头捂住自己的心口,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   令牌跌在地上,她望着它,突然有些啼笑皆非——当初阿姐给她这块令牌,是为了让她光明正大地去找岑灵雎的麻烦。   然而到今天为止,她真正用上这块令牌的时候只有三次。   第一次,是她一路追着纪然到荒野,想用令牌喝退岑家两个修士——结果那次令牌和钱袋一起遗失了,未遂;   第二次,她拿着这块令牌闯进了大理寺去为纪然辩解——然而那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杜嘲风设计的一个局;   第三次,就是现在。   当初令牌失而复得的时候,杜嘲风曾经笑他,“都到荒郊野岭了,你掏牌子还有啥用?那令牌在你追出城的时候就该拿出来了——号令十几个桃花卫背着你直接追踪,这不比你一个人尾行更彪悍抢眼?”   小七站起身,走到先前发号施令的那个桃花卫面前,两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衣领。   她什么也不解释,只是沉声开口。   “调你的精锐,现在……跟我下山!” 第八十八章 坠崖   十几个桃花卫排成一道长线,半飞半跳地向着山下奔袭而去。   “快!再快一些!”   小七趴在一个桃花卫的背上,大声催促着。   很快,她就在山道上看见了冯六郎的身影——然而,没有纪然。   小七叫停,桃花卫们接二连三地停下了脚步。   她心中一阵不祥,跳下地面,四下张望,大声地喊,“纪然——”   然而没有人回应。   在小七的吩咐下,十几个桃花卫散开去到附近搜寻纪然的下落,这一片山林枝折叶落,到处都是打斗过后的痕迹,地面和山石上偶有血迹。   小七忘记了危险,径直冲到六郎的面前,“你把纪然弄到哪里去了!”   “胡闹也要有个限度!”六郎一把抓住了小七的手腕,“跟我回家!”   “你松手!”小七厉声道,“先告诉我纪然到底在哪里!否则我今天哪里都不会去——”   桃花卫们一时也有些懵,他们看看小七,又看看面色阴沉的冯六郎——这个年轻人身上带着许多尘埃与血污,脸上和手上都有些擦伤,显然刚刚和人有过一番恶战。   争执中,几个一直在旁边静候的桃花卫上前,挡住了冯六郎,“你又是什么人呢?”   “平妖署冯易闻。”   六郎一手抓着小七,一手取令牌递给桃花卫。   桃花卫查看了平妖署的令牌,彼此面面相觑,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六郎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歉意望向桃花卫,“我妹妹是不是又给诸位添麻烦了。”   “那倒也没有,就是她说有大理寺官员在这里遇险,”桃花卫打量着六郎身上的战损遗痕,“不知道冯大人这一身,是……?”   这边桃花卫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不远处有戍卫大喊,“山壁下有人!!”   小七趁着这当口,竭力甩开了六郎的手,向着声音的来处跑去。   她探出半个身体往下看——纪然满脸是血地抓着一截横生的树枝,表情有些痛苦。   为首的桃花卫几步上前,对属下道,“还愣着干什么?下去救人啊!”   “大人等等!”最先发现纪然的桃花卫挡住了他的去路,“底下……底下好像有古怪。”   “古怪?”   山谷中传来一阵隐隐的水声,那应该是谷底的河流。   太阳快要落山了,整个山谷底下都是一片晦暗,薄薄的雾气绕在山腰,底下的一切深不见底。   “岱宗山这边最近有些邪门,之前已经有好些修士在这边飞行结果却莫名坠亡了,这位大理寺的大人看起来也是修士,可这会儿却抓着树枝不上来……您说会不会是——”   “那也赶紧救人!绳索呢?绳索总有吧!”   “……啊,有。”   正当所有人忙碌着准备救人的时候,六郎从背后望着所有人。   他的目光扫了扫此刻众人站立的这块石台,脚步轻而缓慢地绕到了石台的另一侧。   “纪大人!抓住绳子!”桃花卫们喊道。   ““纪然!绳子在你右边!抓住啊!”   纪然艰难地扬起头,已经开始慢慢结痂的血液封住了他的一只眼睛,但他隐隐能看见高处的小七。   “快走……”   纪然试图开口,但发出的声音却沙哑到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得见。   为首的桃花卫转过身来,他皱起眉头,走向不远处的冯六郎。   “冯大人,给个解释吧。”他轻声道,“为什么要下这样的狠手?”   “私人恩怨,桃花卫也要管吗?”   “……我们也不想管,但毕竟令妹手里有陛下的令牌,那边坠崖的又是大理寺的人,我们也不能当没看见啊。”   冯六郎叹了口气,“那……得罪了。”   未等桃花卫反应过来,他口腔里已经多了一阵腥甜的气味。   ……血?   冯六郎的匕首不知何时又伸了出来,桃花卫看见刀刃上也带着血。   ……我的血?   下一瞬,热血从他的喉中溅射而出,他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的余地,旋即倒在地上。   桃花卫的两只手本能地捂住伤口——六郎的刀直接将他的颈脉连同气管一切切断,残存的呼吸变成一串血泡,从伤口涌了出来。   这边的动静引得更多的桃花卫回头。   小七怔住了。   ……冯六郎,杀了桃花卫。   ……为什么?   他……他要对付的人……不是自己这个假妹妹吗?   桃花卫是陛下的亲卫啊……   其他桃花卫已经觉察到不对,立刻掏出口哨打算叫人,然而冯六郎右脚突然顿地,一道裂缝自他脚下延伸,迅速开裂。   所有人站立的位置瞬间倾斜,哨声还未吹响,吹哨人就不得不起跳离开这块正在下坠的巨大山岩。   然而所有起跳想要飞行的桃花卫很快就发现事情是真的不大对劲——山谷之中的风像是从上往下吹,一股由弱渐强的吸引力从地底传来。   六郎纵身而起。   桃花卫一个接一个地跌落。   一切发生得都太过迅速,以至于没有人来的及发出一声惨叫,只有山林间呼啸的北风像厉鬼一样哭嚎。   巨岩在几次摇晃之后终于滚落,那撞击声响彻云霄,整座山峦都为之震颤。   六郎望向先前纪然所在的位置——那里只有一节悬空的树藤和几棵裸露着根系的大树,小七也不知所踪。   他俯身跳下山崖,沿着峭壁一路往下找寻,那阵自上而下的风越到谷底越是强烈,而他用以维系平衡的灵力,也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   峭壁之下的水声越来越大,直到看见谷底的流水,一路向下的冯六郎终于停下了脚步。   尽管相隔十几尺,但他已经感觉到水流的不寻常。   六郎指尖打了个响指,一簇火苗从他手中燃起,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黑色的河水,在他脚下翻腾。   六郎还想细看,但水流激起的薄薄水雾像是浓烟一样灼得他睁不开眼睛,吸入肺中的风也带来一阵焦热。   他掰下近旁的一根枯枝,丢进水中。   然而还未等树枝接近水面,它就已经在空中燃起火光,这一点微光很快又被黑色的河流迅速吞噬。   冯六郎终于意识到黑色河水的危险,他立刻纵身腾跃,沿着原路返回。   任何人,但凡落在这样的地方,都不可能活下来。 第八十九章 魏大人办事果然可靠   鸩狱之内,魏行贞从阴影中走出,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杜嘲风的身后。   今晚月明星稀,孙幼微显然为眼下的局势头痛到无以复加,完全没有精力来理会杜嘲风这个跑来自投罗网的闲人。   从他上午被投入鸩狱开始,这一整天下来,没有一个人来提审,杜嘲风一个人坐在囚室里,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   “喔,你来了。”杜嘲风认出魏行贞,“怎么样了,外面?”   “我刚从阿嫣那边回来,她一切都好,不用太担心。”   “那就好……”   杜嘲风刚想打趣魏行贞那边伉俪情深——都这个节骨眼上了还成天围着老婆转呢——而后就感觉对方朝自己扔来了个什么东西。   杜嘲风顺手接住了。   “这什么?”杜嘲风问道。   “司天台主事的印信。”魏行贞答道,“确实费了一点功夫,不然我下午就能过来了。”   杜嘲风双眉微颦,不由得连声称赞起来,“魏大人办事果然可靠!”   “……不过纪然不见了。”魏行贞说道。   杜嘲风的声音戛然而止,“……怎么不见了,他不是和你在一块的吗?”   “上午阿嫣被带进城楼的大殿里问话,我担心她那边的情况,就去看了看。”魏行贞轻声答道,“……回来的时候纪然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杜嘲风眨了眨眼睛,他轻轻“嘶”了一声,右手伸到头顶抠了抠头皮。   “不会出事了吧……”   “应该不会,我去桃花卫和大理寺的官署都转了几圈,到处都风平浪静的,要是真抓了人,不可能是这幅情景……我已经和我的几个家仆打过招呼了,如果他回了魏府,他们会来告诉我。”   杜嘲风表情复杂。   如果是被抓了,恐怕陛下也不会声张,只会攥在手里当成一张底牌。   不过按纪然的性情,也可能是看到什么异象,直接就追过去了……   “城外呢?城外找过没有?”   魏行贞摇了摇头,“我时间有点来不及,天师要是想再找找,一会儿我带你出去以后,你自己去吧。”   说话间,一个与杜嘲风一模一样的中年人坐在了他的身边。   杜嘲风小声“哟”了一句,俯身来看自己的替身。   “太近了,要看也离远点儿。”替身推开他,在铺满稻草的石床上躺下,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呵欠,“我就一直在这儿待到你们回来,是吧?”   “……也可能就不回来了。”杜嘲风回答。   替身抬起右手的小拇指,伸进右耳里掏了掏,等挖出一点干干的灰,他又“呼”地一下把指甲缝里的残渣给吹了吹。   “知道了。”替身漫不经心地回答。   “……啧,”杜嘲风一拍大腿,“绝了!”   “别耽误时间了,”魏行贞催促道,“走吧。”   ……   一路上,魏行贞将今日冯嫣在殿前的情况与杜嘲风简单讲了讲,不一会儿,太师府已经近在咫尺。   两人俯身卧在高处的檐瓦上,今夜的太师府也是灯火通明。   “这一来一去,又耽误了两天,”杜嘲风低声道,“明早之前,必须把信发出去——”   “我就送到这里了。”魏行贞低声道,“阿嫣还一个人在牢里呢。”   杜嘲风眼疾手快,猛然按住魏行贞的手腕,“哎,你说,我这也算是帮了你们一把吧?”   魏行贞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   “你看,冯嫣要逼皇上把朝廷需要用你这一点向天下澄清,皇上现在气懵了,不答应,我这边信一发,等于是在倒逼皇上做决定——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魏行贞抽回袖子,“……你想让我干什么?”   “哈哈,”杜嘲风笑起来,“送佛送到西,你一会儿就跟着我和殷时韫一起去一趟司天台,怎样?”   魏行贞提醒道,“天师你可得想清楚了,只怕是殷大人原本就算是愿意跟你走一趟,见了我,就立刻改主意了。”   “这个好办,你就在暗处跟着,不要出来就行。”杜嘲风轻声道,“主要我心里有点没底,这些年我进司天台的次数不多,我怕里面有什么机关暗道我不清楚,反而被暗算了。”   魏行贞有些意外地看向杜嘲风。   “怎么了?”杜嘲风问。   “……就是有点没想到,”魏行贞低声回答,“没想到殷时韫在天师心里就这种形象。”   杜嘲风连连点头,“那肯定是不如魏大人你跟在我身边让人放心啊。”   魏行贞眉毛轻挑。   “跟你们一道去也行,反正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   内宫之中,李氏急得在院子里团团转,一旁冯远道站在门边,一言不发地望着外面的甬道。   “哎呀,夫人,你停一停……”冯远道回过头来,“你在那边转得我头晕。”   “你头晕你就别看我,你头晕你就回屋呆着去,”李湖韵直接给呛了回去,“六郎和小七这都失踪多久了,你就站在那儿看看看——有什么用?”   “是没用,”冯远道两手一摊,“但夫人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不是也没用嘛……”   李氏鼻子一酸,背过身去。   “你就知道在这里跟我犟嘴,这眼看着天都要黑了,五郎傍晚的时候被喊出去,现在也没回来——”   冯远道一听妻子的声音好似带了几分哭腔,连忙快步往回走,“我也是着急,我和你一样着急……”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两个人停了下来,同时向外看去,在一众提灯的宫人之中,隐约能看见五郎和六郎的脸。   “……回来了?”李氏一时惊喜,几乎想踏出院门去迎,但碍于门口的侍卫,只得等在原地,直到五郎他们走近。   等五郎与六郎都走到父母跟前的时候,李氏的表情又是一怔。   她看了看两个儿子的身后,“……你们妹妹呢?”   六郎才要开口,五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你先进屋休息吧,这一晚上……辛苦你了,剩下的我来解释。”   李氏这时才注意到六郎身上的衣服已经有些破损,甚至带血。   六郎没有动,仍是有些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   李氏声音轻颤,“……到底是怎么了啊?”   “小七白天缠着让六郎带她出宫,六郎以为她是被关得闷了,就带她溜了出去……没想到小七去了岱宗山,是为了私下和纪然见面。” 第九十章 那么将来会好吗   入夜,李氏的屋子有低低的哭声传来。   小七私会纪然这种事放在以前她绝不会信,只会认定这是别有用心的传言——然而就在不久前,她才第一次从五郎和小七那里,听到了冯嫣三年前在狮子园苦等一晚最后被冯老夫人带回的事。   李氏记得非常清楚,那段日子里阿嫣骤然消瘦,形容憔悴,只是那时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冯老夫人也提醒过她,不要多问。   她那时以为是因为天家那边出了什么事,所以冯嫣才过得如此艰难。   未曾想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故事竟会是这样一个版本。   “小七……小七怎么也会……?”   “五郎不是都说了吗,”冯远道低声说道,“杜天师前几天触怒龙颜,之后纪然也跟着失踪了……或许杜嘲风这趟回来,就是想给纪然留一条后路呢。他留下来认罪,让纪然走远一些——”   李氏又呜咽起来。   ——那也不能就这么和纪然跑了啊!   不要说是这样悄然远走,就看看当年纪然的母亲纪玉成,从金陵远嫁长安,最后是落得什么下场!   就算当时情真意笃,等过上五年十年,谁知道日子会变得怎么样?   李氏悲从中来,她一遍遍咀嚼着这些年来的往事,想从中找到两个女儿都先后想着要与人私奔的原因——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是不是什么地方疏忽大意了?怎么阿嫣和小七,最后都走了这条路呢……   冯远道叹了一声,他看出李氏现在根本无心听他讲话,于是独自走到床边,重新把母亲当年留给他的木盒子拿了出来。   “……怎么没带走呢。”冯远道轻轻摸着盒面,“该带走的呀。”   在李氏的窗外,这座内廷的小小院落里,冯易殊与冯易闻坐在一块儿。   他们面前是一团篝火,跃动的火焰将两人的脸颊映得通红。   “你不用自责,小七那张嘴骗起人来都不打草稿,肚子里鬼点子一堆——你刚回来,着了她的道也是情有可原。”五郎看了六郎一眼,“不用太担心她,小七到底是去了哪里,问过姑婆就知道了,不管纪然把她带去了哪儿,总能找回的。”   六郎静静凝视火焰,“……七妹一个人,不要在外面受了欺负才好。”   提起这一茬,五郎又有些恼火,“这个纪然……亏我还以为他是个好人!”   “纪然到底是什么人?”六郎有些在意地问道。   于是五郎将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一一告知,六郎安静地听着,不时询问一些细节。   “总之,”五郎两手交握,置于脑后,“这几年你不在……小七变了挺多的,自从三年前她腿好了就老干这种不让人省心的事,一天到晚给人添麻烦,我都习惯了……”   五郎叹了一声,又低声道,“但她毕竟每次都化险为夷了,我想这一次,也会平安回来的吧。”   “……看来,五哥这几年和七妹相处得很融洽。”   “也还好,”五郎稍稍往后靠了靠,仰头望着天上的群星,“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几年前突然就对平妖署感兴趣了,整天跟在我旁边问东问西,烦得人要死,我之前就老想你要是还在家里就好了,她也能换个害……”   他的手慢慢攥成了拳头,“这次等人找回来了,我非得狠狠教训她一趟,让她好好长长记性!”   六郎收回目光,也像五郎一样躺靠在身后的草垛上,“感觉这次回来,好多事都变了。长安的街上也不像从前那么热闹,等回了洛阳才发现哪儿都一样,”   六郎轻声道,“我当初找了好几条街,一个卖面具的铺子都没看见。”   “面具?”五郎低声重复这个词,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可能和夏天的时候陛下颁布的新令有关吧。”   六郎有些不解,“什么新令?”   “所有外邦僧侣、教士,凡是要入我境内传教的,需要先经各州府长官层层报批,否则不得踏入中土半步——很多做面具,造纸灯的小商贩都停工了一阵,因为得先停下来分辨那些个故事、花草、图腾都是从哪里的故事里来的。   “花灯还好,直接画些我们自己的历史神话故事就好了,面具说不清,容易被找麻烦,所以铺子都不做了,等这阵风头过去。”   六郎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你找面具铺子干什么?”   “这次回来的时候,本来是想从长安带一些稀奇的面具回来,当礼物送给七妹。”六郎低声道,“她小时候就喜欢那些玩意嘛。”   五郎一怔,旋即哑然失笑。   六郎不提这件事,他都要忘记了——从前六郎就经常偷偷带着小七往外跑,为此姑婆还训过他好几回了,他也不听。   六郎半睁着眼睛,陷入回忆,“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出去逛庙会,我看天色已经不早,要是再不回去可能又要被爹娘发现,就催小婉快走。结果她趁我不注意,戴着面具就跑了。”   “追回来了吗后来。”   “人太多了,不好追,”六郎轻声道,“她不知从哪儿捡来一个麻袋披在身上,以为挡住了衣服我就找不到她了,结果最后还是被我在一个糖水铺子边上抓住了。”   说到这儿,六郎忽然笑了一声,“她还不服气,死活不信即便隔着面具我也能认出她来,非说我肯定是碰运气才抓着的。”   五郎也笑了起来,“你这个掩护也是打得很专业,不仅管逃,还管捉。”   “当然了……”六郎垂眸笑道,“再说我之所以会在这个家里,本来也是为了给七妹打掩护。”   五郎的目光稍稍怔了怔,视线又转回眼前的篝火。   “不要这样说,娘要是听见,会伤心的。”   “嗯,我知道,这话我不会当她面讲,我这次回来,除了看看七妹,就是想再多陪陪母亲。”六郎也望着篝火,“没想到……”   五郎一下坐直了身板,他舒了口气,把手里捏着一根枯草丢到身旁,好像是想把这一晚的颓丧全都抖落。   他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向着六郎伸出了手。   “会好的,都会好的。等这一段风波熬过去,我们一家还是像从前一样。” 第九十一章 不知道   “先生,洛阳那边来信了。”   瑕盈颦眉,“拿来看看。”   暖融的屋子里,青修小跑着去到瑕盈的身边,将信交去瑕盈手中。   这是一间普通的农家院落,只是原本的屋主早就化成了夹谷衡与青修手下的冤魂。   瑕盈的视线扫过六郎的笔迹。   “出什么变故了吗?”砂在一旁问道。   “……六郎的身份被识破了。”瑕盈低声答道。   虹怔了怔,“这么快?不是——他那么小心的人,怎么会回去没几天就被识破了?”   瑕盈侧目,“夹谷衡。”   突然被点名,夹谷衡有些意外地看了过来,“嗯?”   “我之前给你的那副耳瑱呢?”   “在这儿呢……”夹谷衡开始掏兜,“嗯,呃……”   口袋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夹谷衡眉头紧锁,“可能……是不小心丢在哪儿了。”   “你再想想,到底是丢在哪儿了。”   “啊——”夹谷衡突然心念一闪,“我之前留在杜嘲风他徒弟那里了!”   夹谷衡立刻站起身,“先生现在是急用这个吗,我可以现在回去把东西要回来——”   “我不需要,你坐下。”瑕盈将信对折,丢入火中,“我刚才是在回答虹的问题。”   虹跳起来,一记手刀敲了在夹谷衡的头上,“没听懂吗呆子——都是因为你留了把柄,导致六郎被识破了!”   夹谷衡以拳击掌,“啊,这样吗。”   砂微微歪头,“那要紧吗?要不要让六郎把计划的时间提前——如果是这样,我们似乎也应该再去知会一下贺夔?”   “不用,”瑕盈轻声道,“既然阿予的卦把日子定在了正月十六,那就说明,六郎的这次暴露不会影响什么。再者,他也及时补救了,只是担心后续又造成什么影响所以及时和我们同步消息。”   看着瑕盈云淡风轻的样子,砂也按下了心中的忧虑。   这段时间以来,他们一直跟在瑕盈身边,原以为是有什么要事需要所有人一到汇合北上,但如今看起来,瑕先生每天在做的事情,就是游山玩水而已。   ……再就是采摘一些花花草草,然后送去洛阳。   砂看向蜷卧在屋角休息的阿予。   她一直知道这个姑娘很特别,毕竟阿予是极少数会被先生一直带在身边的人。   砂走到阿予身旁坐下。   在从漫长的睡眠醒来以后,她总是握着一块方形的石头静静发呆。   “不饿吗?看你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砂问道。   阿予没有任何反应。   这种反应早就在砂的预料之中了——在平时不占卜的时候,阿予几乎不说话,即便来主动搭话,她答或不答似乎也是看心情。   砂又看向她手里的石头,“为什么一直抓着这个?”   阿予的目光稍稍动了动,她缓缓抬起手,将那块寒石捧起。   “不知道。”   见阿予突然给了回答,砂也顺势问了下去,“你的这块石头,是哪里来的?”   “不知道。”   “……我能看看吗?”   阿予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把手伸到砂的面前。   这突如其来的慷慨反而让砂觉得有些意外,她用两只手小心捡起阿予手中的寒石,对着光,观察了一会儿。   “我在金陵的时候好像也见过这种质地的东西,应该是用来雕刻的玉石吧?”砂轻声道,“下次靠近城镇的时候,可以抓个识宝的人来问问,顺便再给你雕个喜欢的物件什么的。”   “……不用。”阿予把寒石又拿了回去,“雕刻了,就放不久。”   “是吗。”砂的手撑着脸,“这又是谁告诉你的?”   阿予再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不知道。”   ……   夜晚,司天台灯火通明。   以司天台为中心,附近漫山遍野全是火把。   数不清的官兵正按着六郎的口供,连夜搜寻失踪的桃花卫的下落。   杜嘲风一路带着郁郁寡欢的殷时韫赶来,路上顺势抓了个人来问他们在干什么,结果就听见了“小七偷跑出宫与纪然私奔,两人不知跑去哪儿了”的说法。   “天师,殷大人……我说的都是实情,你们冤有头,债有主,不要为难我一个卖力气干活儿的好吗?我绝不会对外透露今晚在这儿遇到过你们——”   “你先别着急撇干系,我话问清楚了自然会放人,”杜嘲风眉头皱得紧紧的,“纪然带着冯婉私奔这话,是传出来的?”   “冯家六郎。”被盘问的小兵瑟瑟发抖,“这位冯大人被七小姐骗着跑出了宫,然后在这一带和纪然交手,还被打伤,然后纪然就带着七小姐失踪了……”   “胡说八道——”杜嘲风挥了挥袖子,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   “我看纪大人才是识时务者,”殷时韫在一旁冷声开口,“天师别忘了,你前几日直接被陛下以谋反罪论处了,纪然若是不走,他和冯婉哪里还有将来。”   小兵不敢吱声,只是怯生生地看着杜嘲风,然后连连点头。   “那就更说不通了!”杜嘲风回头答道,“从前日我被陛下通缉的时候起,纪然就一直和我待在一起——他上哪儿去和冯婉勾兑见面的时间地点?”   殷时韫一声冷嘲,“情人之间能互通消息的方法多了,局外人哪里又懂。”   杜嘲风懒得和殷时韫争辩。   冯六郎……这个人可信吗?   在六郎回洛阳以后,杜嘲风和他见面的次数并不多。   唯一一次有印象的会面,是冯嫣下山那天,他替六郎向冯嫣传了话——既然冯嫣在他身边待着不会感觉到不适,那这孩子心性应该不坏?   “……天,天师,我——”   “你睡一晚吧。”杜嘲风轻声道。   “啊?”   杜嘲风一掌打在眼前人的后颈,对方旋即失去意识,杜嘲风把小兵扛在肩上,回头对殷时韫道,“殷大人,继续带路吧。”   “……你还要带着他一块儿去司天台?”   “这天寒地冻的,把他丢在这儿明天能不能醒过来就难说了。”杜嘲风答道,“到时候我平添一笔业障,不值得。”   殷时韫瞥了杜嘲风一眼,一言不发地再次启程。   “方向不对吧?”杜嘲风跟在殷时韫身后,“这条路不是去司天台的。”   “要去烽火台地,本来就和司天台是两个方向。” 第九十二章 我就是喜欢七小姐   黑色河流的深处,纪然慢慢醒来。   眼前的景象从清晰到模糊,他感觉怀中手中一片温热,睁开眼睛,小七倒在他的身旁,脸上、衣服上全是滚落山涧时沾染的灰尘。   “七小姐……?”纪然一手与小七的手紧握,另一只手轻轻晃动了一下她的肩膀。   小七眉心轻蹙,但并没有醒来。   四下昏暗,纪然抬头查看四下的情形。   然而,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过奇诡,以至于他一时间几乎忘记了身上的累累伤痕。   而今,他们俩显然正待在河流的底部,抬起头,纪然甚至能看见河面上的一点微光,那是悬挂在遥远天穹的明月。   在纪然与小七的身边,凭空出现了一个圆形的干燥空白地,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琉璃罩笼在他们的身边。   ——所有的黑色河水,在流经他们身旁的时候,绕开了。   “这……到底是……”   他和小七此刻都挨着一块水滴水底凸起的山石,尽管水流并没有冲到他们的身上,纪然还是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力正推着他。   看起来,他和小七似乎是被冲到这里来的。   纪然用力晃了晃头,试图回想先前发生的一切。   他印象中的最后一刻,是小七在坠落的一瞬,他松开了树枝,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两人在空中就像两片树叶,在一起翻转了好几圈。   越是下落,灵力的式微就来得越是凶猛迅速,他撑出袖剑试图插入山石间减速,但根本无济于事。   于是他抱着七小姐,两人共同坠落。   两侧的山石变成模糊的闪影,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直到流水声越来越近……   再之后,一切戛然而止。   纪然试图站起身,但却牵动了胸前的伤口,进而引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小七终于睁开了眼睛。   “……纪然?”   “嗯。”他轻声答道。   纪然喘息着,侧目向小七的方向看去,他感觉七小姐的手指紧紧扣住了自己的手背,比任何时候都要用力。   即便是在如此昏暗的地方,纪然还是有些羞赧地移开了目光,看向别处。   小七手伸了过来,在他的胸口摸了几下,很快找到了脸颊,“你……没事吧?”   纪然喉咙微动,立刻往旁边移了几寸。   他烧着脸,摇了摇头,“……没事。”   两人在暗无天日的水底靠坐着,只有一点从峡谷中洒落的粼粼月光在他们的头顶,这景象让纪然一下想起他和小七第一次遇险的情形。   在那个同样昏暗的树洞里,他们也牵着手,像今天一样。   想到这里,纪然轻轻吸了口气。   “这条河,有点不对劲……”纪然竭力保持着平静的口吻,“我在山上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从底下来的风,风一吹,灵力就弱了,我现在——”   “纪然。”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姓名,把纪然的整颗心忽地一下搅乱,他暗自庆幸这里黑灯瞎火,正好掩饰了他的慌乱。   纪然克制着心里的起伏,手心似乎也沁出了汗水,只是他有点分不清那究竟是七小姐的,还是自己的。   “……怎么了?”纪然低声开口。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纪然的呼吸暂时地凝住了,万千种可能好像一团烟花,在他脑海深处炸响,炸得他有点不知所措。   这一刹,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有点僵硬,只有胸口好像氤氲了一团热气,沉闷地汇集在那里,堵得他有些头昏脑胀,甚至有些鼻酸。   纪然喘息着,伸手捂住自己的伤口。   “……你问。”   一阵沉默过后,纪然感觉七小姐似乎靠得离自己更近了一些。   小七也同样犹豫,她望着纪然的脸,试图靠着周围的这一点点月光看清他的表情,但纪然似乎有意把脸转向了另一侧。   她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在山上的时候……你听到我六哥的话了吗?”   纪然回过头来,“七小姐想问的就是这个?”   “……嗯。”   纪然微微松了口气,但堵在心头的那团热气,却好像变得比之前更加沉重。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声音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几分失落。   “我听到了。”   小七的手似乎轻轻颤抖了一下,“那……那你……”   “几年前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纪然接着道,“但我认识的七小姐,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个。”   小七一怔,不由得抬起头来,纪然也正望着她。   纪然望着小七的那双眼睛,想打破眼前这沉默,却又始终想不到好的说辞,直到小七突然移开目光,笑了一声。   “……七小姐在笑什么?”   “我就是……有点意外,”小七低着头,“纪大人‘眼里容不下砂子’的名声,毕竟声名远播——”   “你不一样。”纪然突然说。   “……什么?”   “你和那些案子,那些人……都不一样。”   小七愣在那里。   她慢慢抬起头,纪然也努力坐直了背,他还是像先前一样看着小七。   “……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要七小姐一出现,我的所有心思,也都全部跑到了你一个人身上。   “我也一样不敢开口,怕七小姐看见我的真心,怕有些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拒绝——”   小七看见纪然的眉头轻轻皱着,那双总是一脸正气的眼睛一刻也没有从她身上离开。   只是这些话……听起来,着实有些耳熟。   纪然的声音多了几分苦涩,“因为我知道七小姐心中有太阳,有星火,有看得比一切还要重要的人,天底下最不能勉强的就是人的感情——对七小姐是这样,对我……也是如此!”   小七的心猛地跳一下。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这话听起来耳熟了——这不就是她和殷时韫摊派那天,她对殷大人讲的话吗?   她的脸一下涨红了,“……不是……那什么……可能哪里出了点误会——”   “我没有!我的心意如何,天底下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   纪然的声音陡然升高。   “即便七小姐几次救我都是出于道义或是巧合,并不是钟情于我,但每一次你在我身边出现的时候,我都觉得心里有一种莫名笃定的感觉,而每一次和你分别后,我都在怀念它……我就是喜欢七小姐,比任何人都喜欢!” 第九十三章 誓言之剑   “小七肯定是出事了!”槐青在冯家的后院里,对着三千岁张牙舞爪,“出大事了!”   三千岁调整了一下尾巴,在升起的火炉边团成一个球球。   “她不会有事的,她主角光环大着呢,”三千岁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然后睁开一只眼瞄着槐青,“她没跟你说过吗?”   “不行不能再等下去了,万一她真的和纪然遇到了什么危险,我的修为就完蛋了!”   “半灵有个屁的修为。”三千岁折了折耳朵,“你安静会儿,吵死了。”   然而槐青完全没有理会三千岁的诉求,他在院子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大槐树不停地转圈。   “喂,”三千岁踢了踢近旁的炭盆架,“炭快烧没了,你来给我添一点儿。”   “你有没有点良心,我都急成这样了你还想着添火?”   三千岁躺平在地上,一轱辘翻了个身,“那我带你出去找人行不行?”   槐青几乎跳了起来,“就等你这句话了!”   “我可不白给人干活儿”   “我知道!”槐青大声道,“等小七回来,我再劝她带你去玉烛楼!”   今晚,洛阳城内外都不太平。   槐青像从前那样变成一片叶子覆在三千岁的额头,一路跟着它在洛阳城的街道上奔行。   三千岁先是一路追到了皇宫,而后又从内廷径直向着岱宗山的方向而去,直到两人来到小七当初坠崖的地方,三千岁左闻闻,右嗅嗅,最后指着断崖道,“好奇怪,气味在这里断了,突然一下,什么也闻不着了。”   槐青脸色倏然苍白,他看了看深不见底的谷底,“是不是掉下去了!”   “就算是掉下去了,也会有痕迹吧。”三千岁低声道,“而且还有种淡淡的血腥味。”   “那还等什么,我们赶紧下去找人啊?”   三千岁在崖边站了一会儿,它闻了闻从谷底吹来的风,稍稍往后退了一步,“要下去你自己去,我不去。”   话音未落,槐青已经纵身往下跳了直到他置身风中的时候才感觉到一些不对劲,他试图改变方向,攀拉附近的树藤,但下坠的速度都然加快,远远超出他的控制。   “你还真跳啊!”三千岁飞檐走壁俯冲下来,它一口叼住槐青的后领,勉强将它带去了断崖下方一处凸起的石岩上。   “我都说我不下去了,你怎么也不问问我为什么不下去?”三千岁斥责道,“这底下有什么东西你都不知道,你就这么往下跳?”   槐青劫后余生,惊魂未定,他靠在山石上,带着某种怀疑慢慢坐起身。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三千岁已经跳到高处的岩石上,他俯瞰着槐青,“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们回去”   “但是”   “你现在人还好好的,就说明小七没事。”三千岁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槐青的话,“现在这里的事,已经不是我们能插手的了。回吧回吧。”   三千岁往上又跳了几步,突然听见槐青在底下喊,“喂!”   三千岁止步回望,“又怎么了?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啊我跟你说,你再在这儿待下去”   “再带我去找一个人吧!”   “谁?”   “冯嫣,”槐青答道,“她现在应该在天牢里你能进得去人间的天牢吗?”   三千岁捋了捋嘴边的毛,“啊那,看你开什么条件了。”   “这里就你一个人?”   “嗯。”冯嫣点头。   在洛阳临近皇城的一座宅邸中,冯嫣无声无息地点燃了屋内的灯。   原本暗淡的房间,忽然亮了起来。   许久没有露过面的祝湘,扶着一位老人,在阁楼的矮桌旁坐下。   从进屋开始,这位老人就一直闭着眼睛,走路也是靠祝湘搀扶,冯嫣一时有些困惑凭祝湘的手段,要怎么突破外面的层层封锁,带着这样一个有眼疾的老人来到这里?   “上次的那只妖狐呢?”祝湘问道。   “他有一些事情,”冯嫣转身,从枕下取出魏行贞留下的参商,“这把剑,他留在了我这儿。”   冯嫣将参商小心地放在了桌上,她看向眼前的老人,“不知这位是?”   “是我阿婆。”祝湘答道。   老人的手伸向桌子,那只手已经枯槁衰老,布满了斑和皱纹,祝湘握着她的手肘,帮她把手放在了参商上。   在老人手碰到剑的一瞬,她睁开了眼睛。   骤然间,冯嫣感觉眼前人的气势有些不一样了。   “是参商。”老人声音干枯,她表情有些动容,“确实是参商,湘儿没有认错。”   “是吧!”祝湘忍不住笑,“还好我看了司天台的书专门跑了趟洛阳,不然还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找到它呢!”   老人缓缓拔剑,很快听见了鞘中断剑传来的轻微晃动声。   她并没有将剑完全拔出,只是将刀刃放在眼前细细地看了许久,而后心满意足地放下,重新闭上了眼睛。   老人向着冯嫣缓缓躬身,“冒昧了,进来先看了这么久的剑。”   “哪里,”冯嫣温声道,“关于这把剑,晚辈还有很多事情想向您请教。”   “湘儿和我说过一些了,你想问如何修补这把剑,是吗?”   “是。”冯嫣回答,“除此之外还想向您打听一个人。”   “我知道,我知道”老人缓缓点头,“我这次就是这件事来的这把剑要修补起来,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   “此话怎讲?”   老人笑了笑,“你曾经和湘儿问,额上出现了一道红纹是不是和参商有关,是吗?”   “是。”   “有关,那就是参商认主的凭证。”老人低声道,“只有一道红纹,说明还不完整,按理说,额上这里的位置”   老人说着,伸手指向了自己的眉心。   “这里应该,有一道兰花的图腾,那才意味着,参商真正认主了。”   冯嫣细细咀嚼着老人的话。   老人接着道,“参商的下克上之力,来自对参商之咒的反噬,言灵者,言出法随参商剑本质上还是一把誓言之剑。”   “誓言?”   “下克上。”老人轻声道,“只有当执剑者身处极大的劣势,仍无后退之念,并抱着必胜的决心时,它才会与执剑者缔结誓约劣势,不退,必胜之心,这三种条件,缺一不可。世上不缺抱着死志做事的人,但要说同时能持有必胜之心的,则非常少见所以要参商认主,很难。”   冯嫣颦眉,“您可以再说明白一些吗?说容易是指哪里容易,难又是什么地方难?”   老人微笑,“说容易是说,誓约之剑出现了断损,以誓言来修补就好了;说难,则是说参商既然开始了认主,又为什么中途停下?不把这个问题搞清楚,剑,就修不好。” 第九十四章 不吉利   “我能不能这么理解,”冯嫣若有所思,“修补参商并不需要什么材料或是匠人,只要行贞完全持有了这把剑——或者说,参商完全认下了行贞作为剑主,那么断裂之处就会因为誓言的缔结而得到修补?”   老人点头,“正是。”   “认主之后,还能易手吗?”   老人摇了摇头,“除非持剑人死去,否则就不会再变更。”   “它的上一任主人,是冯稚言吧。”冯嫣喃喃。   老人握着参商,没有立刻回答。   冯嫣又道,“这段时间我们问了一些人,也找了一些记载,但始终没有找到关于这个人的线索,可否请您赐教?”   老人回过头,低声喊了一句,“……湘儿。”   “在呢,阿婆。”   “把画像拿出来。”   冯嫣这时才留心到祝湘的背上还背着一支画轴,她将他取下,铺在冯嫣与老人之间的桌案上。   冯嫣将灯火移近,见画中一位红衣女将右手执剑,腰间剑鞘与战袍一同随风扬起——她手中的剑,正是参商。   画卷左侧有墨笔书:嫖姚将军冯稚言。   冯嫣一怔。   未曾想,这竟是位……女将。   ……   幽深的谷底,小七扶着纪然,逆着水流前行。   这谷底很明显是一处斜坡,水流自上而下地冲刷,只要沿着河底朝上走,应该就能找到登陆的河岸。   纪然一手与小七十指紧扣,另一只手以剑为杖,艰难地抵御着来自水流的冲力。   关于眼前这个将他们与黑色水流隔开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两人讨论了很久,但没有结果。唯一能够确认的是,不论它是什么,它来自小七。   当小七向着一方伸手或行走的时候,那一片区域的黑色水流总是很快被分开,更有趣的是,感受到水流冲击之感的人似乎只有纪然,小七对此毫无觉知。   纪然几次尝试着想要触碰水与空气分野的边界,但还没有靠近,就被一阵极为强烈的灼烧感惊退,不得不缩回手。   纪然一度怀疑是不是小七的灵识已经开了,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他问小七是否有什么特殊的感觉,比如像是有气流在体内游走,好像要从四肢冲出,又或是有没有觉得身上什么地方酸疼发热之类。   然而小七只是摇头——从山上摔下来之后,她现在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疼,这再正常不过了,而且她也没觉得身上哪里发热。   除了,被纪然握着的左手。   ——从两人的手从启程的时候开始,就一直紧紧地牵握着。   比起河水、灵识,此刻纪然手上的温度更让小七感到惴惴不安。   她的目光却始终不知该往哪儿放,只是一直看着前路,极偶尔的几次,她的目光蜻蜓点水般地掠过纪然,又赶忙趁着他没有觉察而迅速移开了。   一切来得太过迅即,让她觉得自己根本全无准备。   有一颗小小的火花早就出现在自己与纪然之间,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事,然而这一点火星究竟是如何引燃而成位一簇火焰的……她对此仍感到茫然。   她能感觉到纪然那边大概也是同样的情况,以至于在她答应“先交往看看”之后,两个人除了谈论眼前的黑色河水与她的灵识,就再没讲过别的。   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过了一会儿,小七红着脸,还是忍不住偷偷去看纪然那边。   结果刚好和纪然目光撞上。   两人都看向别处,过了一会儿,又都暗自觉得自己好笑。   “……对了,”小七咳了几声,轻声道,“我还没问你呢,今天你怎么会突然在岱宗山出现的?”   纪然温声道,“说来也巧,我本来跟着魏行贞一块儿在至玄门外面守着今日的对峙,结果冯六郎背着你从宫门一闪而过的时候,我刚好看见了。”   小七目光微垂,不知为何,想起这个哥哥,她心中还是有些伤感。   来到异世这样久,姑婆与阿姐很快就认出了她不是冯婉,但没有说;父亲母亲还有五哥没有发现她是另一个人,但欣喜于“冯婉”在遗忘一切以后发生的变化。   这是否意味着,在这个世上,真正在意原本那个冯婉的……就只有这个六哥呢。   “你的这个六哥,恐怕是大有来历。”纪然轻声道。   小七抬头,“怎么说?”   纪然将耳瑱的事说了,顺便还将今早在宫门前的对峙也一并告知了小七。   小七心中一阵惊骇,如今她终于明白今日在宫中听见的那些愤怒的声浪是因何而来了   “那我姐姐……”   “这些都在他们的计划之中,所以不会有事的,你相信我。”纪然的声音很轻,“我们现在,就只需要管好眼前的事,尽快出去,然后把六郎与瑕盈有干系的事告诉他们。”   小七轻轻叹了一声,“……也是。”   纪然深吸了几口气,“再就是……我们的事。”   “……什么事?”   “我想,等回到洛阳,我就马上备好聘礼,上冯家下婚书——”   小七心里咯噔一下,她倏然停下了脚步,“不要!”   纪然一时莫名,就看见小七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   “怎么了?”纪然问道。   “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纪然感到迷惑,“……哪里不吉利?”   小七一下揪住了纪然的手腕,“你听着啊,像什么‘打完这场仗我就回老家结婚’、‘干完这一票就金盆洗手’,‘我一定会活着回来’这种话,一句都不要说——尤其不要在现在这种前途未卜的场合说。”   纪然更加不解,“说了会怎样?”   “会出事的啊。”   “为什么?”   “很难解释,你也……相信我吧。”小七一只脚在裙子底下悄悄画圈,她看着别处,小声道,“总之,总之你……你先不要着急。”   “我不着急。”纪然轻声回答,“我就是觉得你很好,不想让你觉得我只是一时兴起——”   “就算是一时兴起,也没什么,这些都不重要……”小七摇了摇头,“只是有的人做朋友好,做恋人却不一定好。我……我也不是宜室宜家的那种姑娘,但纪大人现在,可能还不明白。” 第九十五章 镇墓   纪然刚想追问小七口中的“不明白”,究竟是在哪方面不明白,两人就同时感觉脚下有些异样。   二人都低下头,见一层薄薄的水流已经淹过他们的脚面。   这一层真正的水流紧贴着地表,黑色的河水浮在它的上层,在水面与水面交界的地方,有一条似有若无的灰白色暗线。   “是……山泉水?”   “看来我们走对了,”纪然目光微亮,“冬天是枯水期,岱宗山的许多溪水、泉水都是干的,那接下来只要沿着这泉水的方向继续往上,一定能找到出口。”   两人心中都是一阵振奋,一时间脚下的步伐不由得也随之加快。   前路是如此漫长,小七抬头看着黑色河水的水面——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尽管她与纪然在一步一步地往高处走,黑水河的水面却似乎变得越来越高了。   越往上走,道路越宽,水底的世界也变得越来越暗。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彼此相扶,专心辨析着脚下的河道,纪然走在前面,时不时提醒着小七注意路面的坑洼与碎石。   “……纪然,你看那边。”小七忽然开口,“……是光吗?”   纪然沿着小七示意的方向看去,果然望见一点隐秘的幽光从斜前方传来——然而很快,那点幽光就暗淡了下去,不一会儿又再次亮起。   “要去看看吗?”   “走。”   两人改变方向,向着光点而去,靠得越近,他眼前的景象越是清晰,那一点幽光来自一个洞穴的入口,似乎是洞穴之内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于是整个洞口也随之明灭。   当他们真正来到洞口之前,二人才惊讶地发现——这一处洞口内部,同样是干燥且不受黑色河水侵袭的。   黑色河水流经此处,就像避开小七一样,避开了它的入口。   两人携手步入了洞穴之内,才发现里面有且仅有一条窄窄的石道,向内步行十来步,眼前的景象骤然开阔,他们也终于看见了那道幽光的来处——   数不清的青白色光棱从高处刺下,像是一柄又一柄尖锐的长剑贯穿了整座山体,刺向此处的地表。   “好冷啊……这里。”小七喃喃道。   寒意从那些发着光的棱柱上传来,它们的质地像水晶,所有的光棱像是呼吸一样时明时暗,映照出整个巨大的地下洞府。   “小七,这边。”纪然忽然道。   “怎么?”   “墙上好像有字。”他指着墙面说道。   小七仰起头,果然见墙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文句——这些文句层层叠叠,你盖着我,我盖着你,以至于她方才匆匆一瞥还以为这就是山岩的褶皱。   两人依靠着时明时暗的光棱努力辨别着墙上的字句,这些文字彼此重叠,想要辨认非常困难,但是有几处地方写的字句稀少一些,两人跳着字,断断续续地拼出了一句:   “古时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伏羲先圣仰观天象,俯察地理,因夫妇,正五行,始定人道,民始开悟……”   后面的……看不清了。   于是两人跳过它,继续找别处依稀能够辨认的字词。   很快,他们又找到了另一处:   “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仪有所错……”   纪然颦眉,“这一段是《易·序卦》里的。”   两人又往别处找,很快又发现一句,“君臣之道,造端于夫妇。”   ——这是《中庸》里的。   再往后,两人又见一句,“妇人,伏于人者也。”,旁边写着一句,“妇,服也。”   小七皱起眉头。   再往前走几步,他们又发现了更多:   “女子者,言如男子之教而表其义理者,故谓妇人。”   “男子居外,女子居内,男不言内,女不言外。”   “夫受命于朝,妻受命于家。”   “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人从夫,夫死从子。”   “夫者,妻之天也。”   小七不愿再读了。   这时再回头去看那些密密麻麻重叠的文句,她也终于能依稀辨认出其中一些句子,它们同样也是上面这些话,只不过是一层写过一层,一层盖过一层,所以初读时认不出而已。   小七低声道,“这都什么狗屁倒灶的玩意……”   “大部分都是礼记里的原句。”纪然答道。   “……谁闲着没事,专挑这些男女夫妇的句子写在这里?”   纪然摇了摇头。   两人继续向更深处走去。   越是往里走,那些从石壁上方刺穿而下的光棱就越是粗壮,颜色也由冷冷的青白色转向日光一般的金色。   小七不经意地抬头,突然注意到石洞的天顶还有壁画——和堆叠在一处文字一样,那是数也数不清的眼睛,每一只都目眦欲裂……   每一只,都好像带着威吓与愤怒,径直瞪着地面。   这景象着实让小七吓了一跳,她拉了拉纪然的衣袖,示意他抬头去看。   纪然也忍不住颦眉。   他还发现了另一件事,与外层那些明明暗暗的青白色光棱不同,光棱越是粗壮,闪烁的节奏就越是缓慢,那些金色的光棱几乎没有呼吸,而是一直持续地亮在那里。   两人又往前走了很长一段路。   在他们手边的墙壁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变得越来越密集,入口处的文段他们偶尔还能从稀疏处认出,到这里几乎完全不可辨别。   不仅如此,越到深处,石壁上的文字刻也得越深,那些横平竖直的笔画交叠在一起,像是某种难以名状的符咒,充满着不祥的意味。   小七终于忍不住停了下来,她站在原地缓缓转身,目光扫过周围所有的异景。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也许,是墓地。”   “什么?”   纪然指着前方不远的两只铜兽,“你看,那两只……好像是镇墓兽。”   小七举目,果然望见远处有两只铜兽,它们兽面鹿角,面目狰狞,比寻常府邸门前的石狮子要大出五六倍。   只是在铜兽之后,有一根他们迄今为止见到的最为明亮的光棱,它像太阳一样耀眼,几乎不可逼视。   小七伸手挡着光,慢慢向明亮处接近。   很快,在两只铜兽的脚下,她看见了一道巨大的方形石基,它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小七几乎看不见它另一头的边沿究竟是在何处停止。   而那根巨大的光棱,正是从天而降,刺穿了石基的中心。   石面上依稀有字,小七试图辨认,只是中间几个字被光棱照得几不可见,她大概能认出框架,却实在看不清具体的文字。   “罪女……罪女什么……之墓?”   纪然也皱起眉,在一旁努力辨认。   忽然间,他陡然想起不久前在魏行贞与冯嫣的小院里听过的那个名字。   “……冯稚岩。” 第九十六章 不知今世   阁楼之中,老人望着冯稚岩的画像,温声道,“冯将军,是我们巫山人。”   冯嫣一时惊奇,“您是从巫山来的啊”   “是啊。”老人点头,“三希堂就是冯将军留下的,这份福泽,我们守了四百年。”   冯嫣若有所思地应和了一声。   大周建国已历世四百余年往前数一个朝代,是前楚。   前楚覆灭之后,群雄逐鹿,天下杀戮不止,妖邪亦随之横生。   乱世之下,雄踞各方的豪杰如同过江之鲫,搅动天下风云。   冯嫣想了想,“既然,她是一位将军,不知她麾下的队伍是哪一支?”   “凌霄军。”老人温声答道。   冯嫣一怔,“也叫凌霄军?”   “对,凌霄是取自凌霄花,冯将军出生时正是数九寒天,凌霄花一向畏寒,但却在那年冬天开遍了山野,所以她年幼时小名就叫这个。”老人轻声回答,“冯将军少年起兵,横扫中原腹地,三希堂那时也名声大噪,打出了不少名器,一时声名远播”   见冯嫣似是很惊奇的样子,祝湘在一旁有些不解,“还有谁的队伍叫凌霄军?”   冯嫣眉心微皱,低声答道,“是盛元帝早年间在民间拉起的队伍,大周建国以后,更名叫义山军了。”   祝湘追问道,“盛元帝又是谁?”   “是大周开国的皇帝。”冯嫣望着祝湘,“祝湘没有听过吗?”   “我们在山里不怎么关心这个,”祝湘答道,“要不是这次因为司天台的急信跑出来,我都不知道现在当皇帝的是个老太太!”   冯嫣笑了一声,“在洛阳说这话,还是要谨慎一些”   祝湘并不在乎,“这儿又没有别人。”   冯嫣莞尔,又重新看向老人,“巫山离洛阳这样远,您这样亲自过来一趟,就是为了亲眼见见参商吗?”   “对,”老人点了点头。在将手从参商那里收回之后,她的眼睛又闭了起来,看起来与普通的老人无异,她面目带笑,低声道,“除此之外,还想看一看那位被参商认主的狐妖,尤其是他额上的那道参商之印会唐突么?”   “应该还好。”冯嫣回答,“您可以在这儿等等,他今晚应该会来。”   老人谢过冯嫣,而后颇有几分在意地问道,“你也姓冯么?”   “对。”   “真是巧了。”老人笑起来,“当年我家先祖为冯将军所救,本想终身侍奉左右,却因为被委托打造参商而不得不返回三希堂,之后就一直安住巫山,再没有离开过。如今我出山之后,遇上的第一个人,竟也姓冯当真是缘分。”   冯嫣正想接话,窗外忽然映来一阵鲜红的光。   她起身,将木窗推开一道小小缝隙,夜空中再次出现了无数细密的光路,像流火一般把整个天地照得通红。   冯嫣心中松了口气。   看来杜天师成功了。   “司天台怎么又发信了?”祝湘望着窗外喃喃,“最近这么不太平吗?”   烽火台地,殷时韫站在一架正在缓慢熄灭的金色浑天仪之前。   他的灵力慢慢从浑天仪上消减,这座在夜色中渐渐暗淡的浑天仪十分巨大,它交汇的经纬标记了大周各州府衙门的位置,正是依靠这些精确而复杂的数字,烽火台地才能灵活地向各方传书。   “书已发,我们现在离开这里吧。”杜嘲风轻声道,“不一会儿桃花卫就该冲进来了。”   殷时韫没有回头,“天师你自己走吧。”   “你干什么?”   “我要留在这里。”殷时韫低声道。   “留在这里,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杜嘲风的声音冷下来,“殷大人这会儿不考虑殷家上下的性命了?”   殷时韫皱起了眉头。   杜嘲风语速飞快,“现在走了,我偷偷把你送回太师府,今后陛下追究起来,印信是我取的,咒术是我从林安民那儿偷学的你大可以把所有事情都推个干干净净,谁也查不到你头上来。”   殷时韫回头,“天师这又是在干什么?”   “你管我干什么呢?我找你帮忙,你既帮了,我就保你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杜嘲风左耳动了动,他已经听见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桃花卫已经快到了。   殷时韫显然也听见了,他看向杜嘲风,“人已经快到了,杜天师还是不要耽误了,我心意已决。”   说罢,他转身面向正门,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我在”   话未说完,魏行贞风驰电掣地闪身出现在殷时韫的身后,一掌打在了殷时韫的脖子上。   殷时韫还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往后栽倒,被魏行贞接住了。   “这边。”魏行贞压低声音向杜嘲风示意,两人迅速隐没在烽火台地漆黑的过道之中。   桃花卫几乎就在这时破门而入。   “刚才这里面好像有声音,你们听到了吗?”   “好像是。”   “立刻封锁所有出口,搜!”   “大人!你看那边是印信?”   一阵零零碎碎的声音传入耳中,杜嘲风与魏行贞站在一处,在桃花卫搜查的间隙一点一点突围而出。   直到两人在离烽火台地不远的树丛中停下歇脚,杜嘲风才真正松了口气。   杜嘲风蹲下来望着已经昏过去的殷时韫,对着他的脑门狠狠敲了一下。   “小小年纪这么不惜命脑子里都装的什么?”   殷时韫一声不吭,脑袋垂向另一边。   杜嘲风抬头看向魏行贞,“我们也走吧。”   “你们先走吧,我想再在这一带看看。”   “看什么?”   “不知道总感觉这一带的气味闻起来有点不对劲,我想找找头绪。”魏行贞看了殷时韫一眼,“有件事要拜托天师。”   “你说。”   “妙微的那本琴谱,我今天在宫里没有翻到,想必是殷大人将它藏到了一个更隐秘的地方。等他醒来,你帮我问问。”   杜嘲风有些意外,旋即干笑了几声,“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操心妙微的琴谱,也太有闲情了吧找到以后怎么给你?”   “直接送到阿嫣那里去就行。”魏行贞道。   “天牢?”   魏行贞摇头,“天牢只是陛下的障眼法,她现在在洛阳南面的沧浪园不过那边守卫重重,天师过去时要小心。” 第九十七章 一片冰心   一夜之间,通缉纪然与冯婉的指令传遍整个洛阳。   孙幼微恼极气极——早先时候她明明已经预警了看好天箕宫与司天台,可这样的事情竟还是发生了。   那两人下午在司天台下裹挟了十几个桃花卫离奇失踪,当晚烽火台地就被再次盗用——世上会有这样巧合的事么?   更何况纪然几乎是杜嘲风看着长大的,会遵从杜嘲风的意志去做事再合理不过了!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杜嘲风昨日要突然到御前伏罪——大概就是想让她放松警惕,好在当晚安排这样的后手吧。   大周的机密要地,在这两个孩子面前竟然如无人之阵?   这件事何等荒唐!   原先尽在掌握的局势几乎一夜之间被打翻,难以预料的意外接踵而至——如果说杜嘲风还在这件事上给她留下了什么情面,那大概就是在给各州府的文书末尾落了女帝的款。   ——然而这几年间玉玺一直在内廷中,从来没有离过她的身。   唯一的解释,就是杜嘲风私刻国玺。   真是……反了!   然而这件事中实在有太多疑点,在将这两人缉拿归案之前,始终不能定论。   “陛下。”浮光仍像从前一样,面色平静地从殿外走近。   “朕什么人也不见!”   “陛下,不是有人求见,”浮光将一封奏疏举到身前,“是岱宗山那边搜寻检索的桃花卫传消息来了。”   “人找到了吗?”   浮光摇头,“……还,没有。”   “那还递什么奏疏!”孙幼微一扫长袖,“要是迟迟没有消息,就让他们的长官提头来见。”   浮光表情为难,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低头退下。   “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   “陛下……臣以为,您最好还是看一看这封奏疏。”浮光望着孙幼微,声音很轻,“六符山下,有异象。”   ……   天未破晓,五郎与六郎被疾行而来的桃花卫惊醒,他们宣读了圣上的圣旨,说当下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暂时放他们二人离开内廷,只要找到了冯婉与纪然,圣上会酌情减免之后落给整个冯家的罪过。   五郎心情复杂地接了旨,他昨日深夜也看见了天上的光路,   真的会有酌情减免吗?   还是一网打尽之后,赶尽杀绝?   “五哥。”六郎轻声道,“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不管怎么样,都先把人找到再说。”五郎低声道,“现在这个情况,说不定小七跑远一点反而是好事了,怕就怕他们跑得不够远,或是半路改主意,临时想回来。”   “也是,以陛下的性情不可能再饶过他们两个了。”六郎叹了口气,“但我担心七妹已经……”   “不管小七到底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她现在肯定还活着,这一点你放心。”五郎轻声道。   “五哥为什么这么肯定?”六郎看向五郎,他骤然想起长陵中冯家女儿们的星空,不由得心中起疑,“是不是姑婆那边已经有消息了?”   五郎摇头,“现在这个情况,老太太就算有消息也送不到我们这儿。”   “那五哥是怎么……”   “昨天桃花卫找你录口供的时候,我回了一趟家,”五郎声音平静,“当年小七坠崖后不久你就和二哥三哥他们一起去执行公务了,所以有些事情你可能不知道——她被救回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个半灵,叫槐青,两人是休戚与共的。如果小七真的死了,那个半灵也会灰飞烟灭。”   六郎目光一凛,“……竟然有这样的事。”   “嗯,昨晚我专门回去看了一眼,槐青还好好的,所以小七肯定没有性命之虞。”   六郎目视着前方,他的左手随意地搭在腰间的剑上,手不自觉地抓紧了剑柄,他轻声道,“那当下最要紧的,还是赶紧找人。”   “对。”五郎应和点头,“要是一直找不到人最好,如果他们真的还在洛阳附近,那我们一定要赶在其他人找到他们之前,先找到他们。”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平妖署的门前,他们一前一后地踏进庭院,来到冯易殊日常办公的地方。   “五哥这是要来调人?”   “……桃花卫那边派出去的人已经够多了,不用我们这边再添几个。”冯易殊低声道,“刚好这次手里有陛下的旨意……我来调用妖兽。”   如果冯易殊此刻回头,他会看见六郎脸上倏然闪过的惊讶和欣喜,会看见六郎因为一瞬的不可置信而骤然僵硬的手脚、身姿。   但冯易殊只是低头取出钥匙,打开已经落了些灰尘的房门。   他轻咳了几声,捂着口鼻走了进去,冯六郎紧随其后。   “要申请妖兽的调令太复杂了,流程我总也记不住,每次都要现查。”冯易殊一边说着,一边从书架上翻取对应的文书,“这几年这种笔头上的活儿我都是丢给小七来帮我做,一下捡起来还有点手生……”   六郎环视一周,冯易殊的这间屋子陈设非常简单,除了必需的桌椅箱柜,几乎没有别的什么装饰,不过这也不奇怪——他平时会待在这里的时间不多,大部分需要他出现的地方都在郊野。   然而很快,桌上的一本书引起了六郎的注意,他几步走近,将书拾起。   书封上写着《太平御览》四个字。   六郎随意翻了翻,很快发现书中的空白处上写了大量批注,大部分是对书中内容的纠错,还有一些是对空缺条目的补充材料,整理得非常翔实。   书册的前三分之二写得满满当当,后三分之一则没有一处额外的笔墨——看起来,还没有改完。   这些批注显然都是五郎的亲笔。   六郎有些意外,“五哥平时……还有时间干这个?”   冯易殊没听明白,等他回过头,见冯易闻手里拿着《太平御览》,一种秘密被撞破的慌张顿时涌上心头。   “别给我碰坏了!”   他立刻将书抢了回来,收在了身上。   五郎皱紧眉头,又回过身继续在自己的书架上翻起文档。   “我就是看见这书在外面好像挺流行的,里面错误又多……这样的书看了不是误人子弟么,我就,拿来改改。” 第九十八章 妖兽   见此情形,六郎反而有些在意起来——五郎的这番表现,反而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找到了。”五郎突然道,他抬手将几本书册和卷宗分别取了下来,堆在桌上,“来搭把手吧。”   “需要我做什么?”   “你把这几张调函填了,目的那部分要写翔实,剩下的就不用管了。”   六郎应声执笔,他余光里看见五郎又取出钥匙,去墙边打开了另一道柜门,他端来大大小小许多个章,分别盖在不同的空白文卷上,又分门别类地归置。   两人在屋里配合着忙碌了许久,才整理好一叠调用妖兽的手续。   一路上,五郎忍不住抱怨,这次因有圣谕,这些书面的申请已是一切从简,若是放在以往,要调用妖兽的手续光是在平妖署里就要转一天,之后还要继续往上递,最快三天才能得到批复。   “怎么会这么麻烦?”六郎随口问道。   “还是百姓太久没有见过凶恶的妖物了,即便知道它们已经被平妖署驯服,也一样惧怕吧。”冯易殊低声道,“除了上次的那个夹谷衡,洛阳还有长安一带,都几十年没有出过妖兽袭人的案子了。”   六郎的心咯噔一下,“五哥……也见过夹谷衡吗?”   “见过一面。”冯易殊答道,“前段时间知道阿姐和魏行贞可能有危险,我上山报信的时候撞见了。”   六郎看向别处,心中很快警惕起来。也不知道夹谷衡原先在洛阳到底留下了多少痕迹——纪然能以一副耳瑱看出自己与瑕先生的关系,不知道冯易殊那里,是不是也有类似这样的   五郎的脚步渐渐慢下来,而后停在了一处庭院之前。   “到了,在这儿等等吧。”   两人在院门口的石凳前站了一会儿,上一次带五郎与阿予他们一道进地宫的老伯才步履蹒跚地走出。   老人带着他们进入长而幽深的地道,六郎一路上打着十二万分的精神,脚下经过的每一个路口,每一处转折,都被他牢牢记下。   五郎走在前面,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走廊中回荡。   踏在层层叠叠的台阶上,六郎忍不住感叹,“一早就听说平妖署的地宫庞大恢弘……没想到光是入口的地道就这么长。”   “我们现在没有往地宫走,”冯易殊头也不回地答道,“这条路是直接往下,通向饲妖之地的——如果要从地宫一层层绕下去,那就太费事了。”   “还有多久?”   “还有好长一段呢,不过下面的路,只要沿着这些台阶一直往下就好了。”   六郎没有再吭声,他在昏暗的石道中沉默下行,似乎隐隐听见有锁链拖动的声音从遥远的黑暗中传来,其中似有兽类喘息。   空气中传来一点潮湿的臭气,在走过了某一层的台阶之后,妖气突然强盛起来。   “还好吗?”五郎回头,“你头一回来,可能会有点不习惯……”   六郎捂着口鼻,“……没事。”   一处巍峨的地下囚室慢慢呈现在他的眼前,虽然留给人的道路只有一条几乎只能让一个人通行的小道,但从两侧画满符咒的石门向内看去,就能看见门后巨大的空间……   还有妖兽们觉察到有人靠近时,倏然睁开的眼睛。   六郎草草算了算这里的牢门,至少有五六十扇,而且他也不确定这里究竟有多少处像这里一样的囚室。   “平妖署现在有多少只妖兽?”   “应该有三百来只吧。”   “……这么多?”   “这已经算少的了,听说姑婆年轻的时候平妖署里几乎人人都要认领一只,那个时候至少有两千头吧?”冯易殊轻声道,“但豢养这些妖兽开销挺大,不仅要投喂大量的吃食,还要定期带出去游牧……   “反正后来为了精简开支,在给妖兽定下不可伤人的约束以后,大部分妖兽都直接放生了。听说本来的意思是留下五十只作为日常办案的协助,但天箕宫的白天师觉得太少了,强行把数字拉到了三百……到了。”   冯易殊在一扇大门前停了下来。   带路的老伯上前,往锁孔里插入一把钥匙,然而门丝毫未动,被打开的只是门上的一块铜盖,盖子后只有一个恰好能让一只手通过的楔形洞口,冯易殊很快将自己的右手伸了进去。   整个门顿时分成三个部分,向左右及上方共同收拢。   冯易殊站在门口,大声道,“莫作!奉行!”   黑暗中亮起四只金色的眼睛,两只獬狮发出一阵大猫的咕哝。   “来吧,”五郎回头对六郎道,“我来和你介绍一下,这两只都是姑婆年轻时捉来的妖兽,现在归我了——分你一只?”   六郎笑起来,他望着眼前金色的妖兽之眼,摇了摇头。   “多谢五哥好意,还是不了,”六郎往后退了一步,“对妖物,我果然还是……喜欢不起来。”   ……   六符山的地底,小七和纪然两人靠着刻满了文字的石壁,睡了过去。   越靠近光棱的地方就越寒冷,但越靠近冯稚岩的墓地,地表就越暖和——这里的石头摸起来是暖的,他们脱下了先前被山泉打湿的鞋袜,好放在附近的地面晾烤。   两个人都太累了。   山洞里看不见外面的光,谁也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少时间,一切都安安静静的。   纪然在睡梦中有些不安稳,在某个噩梦的瞬间他陡然惊醒,可睁开眼睛时,一种熟悉的感觉充盈了他的手脚——身体里的灵力似乎回来了。   他刚想起身,忽然发现小七正靠着自己的右肩,似乎还在睡着。   纪然慢慢放松了背,重新靠在岩壁上。   他抬起左手,试探着运功,一切果然恢复了正常。   灵力一旦回来,很多事情就突然变得好办,就比如说在手臂、胸口和小腿上的伤口,他暂时不用担心这些地方的伤势变得更严重——上次被夹谷衡揍得近乎不能自理,不出半个月就痊愈了,这次的这些伤,估计一两天就能好吧。   纪然缓缓松了一口气,他原先还以为,灵力的枯竭已经轮到自己身上了,但如今看来,暂时还是一场虚惊。   近旁小七的呼吸很轻。   纪然试探着将自己的脸颊也靠在小七的头发上。   他望着不远处的镇墓兽与光棱,还有一整个被金色光芒覆盖的洞穴,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如同梦中景象。 第九十九章 圣祖   他维系着同一个姿势,保持了很久。   在静默中,他听见远处潮水翻涌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变得安静下来。   ——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事,静水流深,底部的水流变得安静,说明它在不断地上涨。   纪然   直到下肢稍稍觉得有一点麻,纪然轻轻抬脚,想稍稍活动一下。   “……是醒了吗?”小七小声问道。   纪然看向她,一时有些意外,他点了点头,“醒了,我以为你还在睡呢。”   小七笑了一声,揉着眼睛坐直,又打了个呵欠,“我也是刚醒……”   她一面说着,一面起身去够近旁的鞋袜,尽管洞穴中的地表温热,但它们摸起来还是有些泛潮。   不过赤脚踩在这里的地上,也不会觉得冷就是了。   “我们睡了多久,你还有印象吗?”小七回头问道。   纪然凝神,感受了一下胃中的饥饿程度,“……可能有两三个时辰吧,也可能更久。”   “难怪,”小七喃喃道,她打着呵欠起身,声音有些沙哑,“我都……哎,有点饿了。”   一旁纪然怔了怔——他忽然意识到,小七和他不一样,必要时他可以几天不喝水不吃东西,然而同样的事若是放在小七身上,只怕要出大问题。   纪然很快俯身把鞋子给穿了起来,“那我们现在就沿原路返回吧。”   小七望着他,“你的脚……好了?”   “还差一点,但应该不影响走路。”纪然答道,他伸出手对着虚空抓握了几下,“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感觉灵力好像又回来了。”   小七一时惊奇——明明昨天摔下山崖之后,纪然行走时还有困难,现在只是短暂地休息了一段时间罢了……这就是修士吗?   纪然看向别处,虽然他并不觉得这是件多么值得一提的事情,但小七的惊叹表情还是让他莫名觉得有点受用,他稍稍松了松自己的肩,低声道,“要是再歇一会儿,说不定能直接背着你走。”   “哈哈哈哈,不用……”小七摇了摇头,她笑着道,“我还有一些问题没想清楚,想在这儿再待一会儿。”   她一边说着,一边再一次蹦蹦跳跳地走到冯稚岩的墓前。   小七两只手紧紧抱着自己,但尽管如此,站在镇墓兽之前,她还是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来自光棱的刺骨寒意,在睡醒之后显得更加凛冽。   “什么问题?”   “你说这些光棱,都是用来干什么的呢?”小七低声道,“肯定不是纪念碑,对吧。”   这块被光棱照得一片清亮的石碑上,刻满了她的罪状,这些文字就和冯稚岩的名字一样,靠近光棱的部分几乎不可辨认,但边缘的字迹还勉强可见,然而读下来似乎也没什么罪大恶极的实证,只是说这个人不守妇道而已。   “看起来是某种惩罚。”纪然答道,“不过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这里的罪状写得也语焉不详……”   “但她也姓冯。”小七歪着头,轻声说道。   “嗯。”   “这就是让我觉得有点在意的地方,你看看之前那些刻在墙上的文字……它们显然是特意筛选过写在这里的,还有山顶的眼睛,还有这些光棱——如果只是普通的罪人,怎么会用上这么大的架势来惩罚?”   纪然陷入沉思,没有言语。   这一道道从天而降的光棱,确实像是某种镇压着可怕事物的刺针。   这种布置所显露的警惕,简直好像是在说,有人担忧石碑之下的人随时会冲出坟墓,卷土重来。   小七用手撑着下巴,“我刚到这儿的时候,最让我意外的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纪然侧目望着她。   “冯家的孩子,好像都随母姓。”小七说道。   “这有什么稀奇,”纪然低声开口,“我也是随母姓啊。”   小七摇了摇头,“不一样的,在冯家,一旦某一支后人两代都是男子,没有一个女儿,那么之后的后代就不计入族谱。   “你看,我祖母和姑婆姓冯,我爹姓冯,我和阿姐今后如果有女儿,显然也会姓冯——我们的名字都会留在族谱上,但五哥的孩子就不会了——无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他,还有我二哥、三哥、六哥的名字,在族谱上就到此为止,往后不会再记录。   “我一直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尤其是在看过长陵以后。”   “长陵?”纪然微微颦眉。   “一个埋葬所有冯家女儿的坟墓。”小七看向纪然,“只要是冯家的女儿,无论她生在何处,死后都会被迁入长陵之中,和大家埋在一起——长陵里已经有我和阿姐的墓碑了。”   “……为什么?”纪然的惊讶更甚,“你们都还这么年轻——”   小七摇了摇头,“一种时间久远的家族传统吧,我也不太清楚。   “我之前刚刚和你进到这里来的时候,还没有往那方面想过,虽然之前去长陵的时候,我就觉得那些墓碑像是扎在地上的针,但是这里光棱的数量和我印象里看到的墓碑有点对不上——这里的光棱太少了,还不到长陵里墓碑数量的一半。   “而且,这里的每一道光棱,看起来都和长陵里的墓碑相去甚远,你看这里的光棱粗细不一,细的大概一只手就能握住,粗的目测要三四人合抱……可长陵里的石碑每一块除了名字不同,余下的东西都是一致的。   “更离奇的是,长陵在六符山的山顶,如果这些光棱的上方,真的是那些长陵中的石碑——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像山一样长?   “这些都是让我感到很不可思议的地方。”小七轻声道,“但抛开这些细节上的出入,我觉得……我已经猜到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了。”   纪然已经稍稍明白过来,他重新望向眼前的石碑。   “你是说……”   小七回过头,“这里,应该就是六符山的山底,长陵的更深处——姑婆曾经对我和阿姐说过,冯家有一位圣祖,在盛元年间,为了保住这一带的生灵,主动沉河了,当时姑婆没有和我们提过这个人的名字,你说,会不会就是这个‘冯稚岩’呢。” 第一百章 囚笼   “我现在再看这墙上的写的的文字,才感觉它们并不全是只言片语的混乱拼凑,仔细想想……其实有一条内在的逻辑隐于其中。   “虽然上下尊卑里,君与臣才是最严苛、最不可违背的关系,但是神话故事里伏羲先圣定下人道,却是从‘夫妇’开始的。你看,后面中庸里也说,‘君臣之道,造端于夫妇’。   “男与女是自然的分别,夫与妇却不是——这墙上所有的语言,都是在严格定义何为夫,何为妇,所谓的人伦之道,就是从小家开始慢慢延展至君臣朝纲,最终成为一个钢铁牢笼。”   纪然颦眉,“……牢笼?”   “夫受命于朝,妻受命于家。男子由男而夫,得到的是自身的完满,是他在这个社会里新的身份和新的权利,他要成为一家之主,因为‘夫者扶也,以道扶接’;   “女子由女而妇,却是在不断丧失,妇,‘伏于人者也’,她从一开始就被设定成一个寄食者,先是从属于她的父亲、兄长,再从属于丈夫,最后从属于儿子……可见这里‘人伦’里的‘人’并不包含女性。   “她们是被家庭和宗室囚禁的人,是被父亲兄、丈夫乃至子女囚禁的女儿、母亲、妻子、儿媳……父子君臣就像一道道人墙,把女儿们圈养起来,拦截在真正的世界之外。”   纪然刚想开口说也不尽然,因为他的下属里晴时就是一个反例,平时交下去的任务里,小晴负责的部分显然比李森、丁肖负责的更让他放心。   “每次想到这茬,我都会想起杜天师和我姑婆。”小七突然道。   “……天师?”纪然看向她,“为什么?”   “因为他们俩都一生没有嫁娶,年轻的时候天师在天箕宫,我姑婆在平妖署,现在天师还是那个天师,我姑婆早就从平妖署退了下去,操持整个冯家,看着我和阿姐长大——当然姑婆做的事情也很有价值,也很重要,但是……”   小七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下去,短暂地沉默了下来。   当她想着姑婆的时候,一旁纪然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两人望着冯稚岩的石碑,低声道,“陛下……算是真正突围了的人吧?”   小七点点头,“是啊,陛下是君,一下就从伏于人者变成了臣民之天,国子监收女学生好像也是初元年间的事情。”   纪然这时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望向她。   “……你想去平妖署,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在?”   “也许吧……但我也是真的不喜欢司天台那种与世无争的氛围。”小七小声道,“等到能谋生和自保以后,我不会再像这里的女子一样过活。   “她们从出生起就注定难以逃脱一些枷锁,但这也不是她们的错。因为在这个世道里,只有小家里有她们的一点立锥之地,在家庭与宗族之外,根本就……没有为她们准备的位置。”   话音未落,大地突然震颤起来,数不清的碎石坠落下来。   在巨大的震荡中,小七猝不及防,脚下一乱,几欲跌倒,纪然牢牢抓住了她。两人退去角落,在激起的灰尘中用衣袖遮掩着口鼻,紧紧闭着眼睛。   一整座大山都在发抖,不断有碎石和山灰从两人的头顶跌落,   纪然骤然想起不久前的那个雪夜,整个岱宗山和洛阳都感受到的地震——相隔的时间这么短,难道又地震了么……   然而这一次大地的震动比上一次小了很多,与上回近乎山崩地裂的情势相比,这一次更像是山峦的一声轻微叹息。   等到万物都平静下来,两人重新起身的时候,纪然很快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眼前山体的裂缝中,有黑色的流水渗透而出,沿着山石流入更深的地底。   “这里看起来好像也要被淹没了。”小七轻声道,“还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我们还是走吧。”   “好。”纪然点头,看向附近的山缝,“……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想起先前小七讲起的那个冯家圣祖以身沉河的故事,一种令人心惊的可能性,骤然闯进他的脑海——   难道,这就是灵河?   ……   沧浪园内,魏行贞已经回到了冯嫣的身边,冯嫣听他讲述着他昨晚在六符山山脚看见的一切。   听见黑水环山之景,冯嫣想起灵河起势的事来,不由得眉头紧皱。   “但灵河不是金色的吗?怎么会是黑的……”   “不是灵河,是弱水。”魏行贞答道,“阿嫣还记不记得早先时候,有个理门公所的老人家,曾经和你讲过幽都山的故事。”   冯嫣目光微垂——好像确实有那么回事,当初捉三千岁就是在理门公所,有一群信徒被三千岁指豆成金的神技降得心悦臣服。   她第一次听到幽都山,就是在那里——「北海之内,有高山,名曰幽都。这山上,流着黑色的水,飞着黑色的鸟……」   冯嫣抬眸,“……是幽都山的水?”   “不止幽都山,整个人定之域都是那样的黑水,因为水太轻不能载舟浮木,所以叫弱水。”魏行贞望着她,“弱水有剧毒,又带瘴气,所以平时没什么东西会主动靠近它——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就不知道了。”   “……奇了。”冯嫣喃喃。   在冯嫣与魏行贞对面,祝湘一个人坐着,听着魏行贞口中说起的这些,她心中着实起疑。   “湘儿?”   不远处,冯嫣的床榻上,老人从短暂的午休中醒来,她低低地喊了祝湘一声,祝湘闻声而起,快步走到床榻边,扶着老人坐了起来。   “是不是那位魏大人回来了?”老人低声问道。   “啊……是的,”祝湘解释道,“刚回来不久,看您在休息呢,我们就没有喊您。”   冯嫣与魏行贞也站起了身,冯嫣小声向魏行贞讲起了昨夜祝湘带老人突然出现的事,魏行贞心中暗暗惊奇——这沧浪园的布防,即便是像杜嘲风这样的人,想要避开可能都稍显勉强。   一个老人带着祝湘这样的孩子跑来,他们要如何突破外面的重重守卫?   魏行贞忽然想起什么,低声道,“对了,天师来过了吗?” 第一百零一章 三个要求   冯嫣摇头,“没有呢,天师知道我在这儿吗?”   “我和他说过了。”魏行贞小声回答,“当时为了避免在洛阳城里露出破绽,他得尽快送殷时韫回太师府,所以我让他先走,我自己在附近转了转。”   冯嫣看了看窗外,现下已经又快要入夜了,想来昨晚司天台发信之后,殷时韫所在的太师府必然首当其冲,受到陛下的审问。   不管结果如何,杜嘲风现在应该都已经结束了手头的事情才对。   可他又没有来沧浪园,那是去哪儿了呢?   “魏大人。”老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魏行贞和冯嫣同时转身,两边都微微躬身,向彼此问好。   老人没有说多余的客套,她仍像一个盲人一样闭着眼睛,一手牵着祝湘,一边佝偻着背缓缓走到魏行贞的跟前。   “能否麻烦您……低下来一些,容我,看看您的额头啊?”   魏行贞也没有多言,直接在老人跟前坐了下来。   老人的手缓缓伸向魏行贞的额前,手指很快找到了眉心的位置。   像昨日看参商时一样,她脸上的笑意褪去,再一次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在老人手指触碰魏行贞额头的一瞬,他额前的红纹随即浮现。   老人神情微怔,收回了手。   “是真的。”她轻声说道。   “您在做什么?”冯嫣问道。   老人轻叹一声,笑道,“我小时候听家里的长辈讲过一个故事,说当年先祖想向将军立誓,想一生追随左右做她的贤奴良隶,结果被冯将军拒绝了。先祖一腔忠义无处散泄,就在铸剑的时候立下了重誓,说所有三希堂的后人,都不可做损害执剑者的事……”   祝湘一怔,旋即看向魏行贞,“我说上次打你的时候总感觉处处被压制——”   老人笑了两声,轻轻握住祝湘的手,示意她让自己把话说完。   “我幼年时总是在想,这些故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呢。冯稚岩到底是存在,还是不存在?如果它仅仅是一个故事,是谁出于怎样的目的编撰了它?如果它是真的,那为什么出了三希堂……就没人听过冯稚岩的名字了呢?   “但今日我知道了,”老人的声音很低,“誓是真的,那么那些故事也是真的,他们……没有骗我。”   ……   重峦叠嶂之中,医官吕清竹惊甫未定,她紧紧抓着一条地面的树藤,整个人斜趴在陡峭的山岩之上。   方才的地震突如其来,要不是她及时抓住了这条树藤,只怕这会儿她就已经摔下去了。   如今一切平息,她仍有些不敢动弹,直到周围再也没有滚石落沙的声音,她才顺着树藤慢慢往上攀爬,终于回到狭窄的山路上。   吕清竹将背上的药筐摘下放在身旁,整个人瘫软在路边。   师父常说,成了医官,就是要做从阎王爷手里抢人的活计,今天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短暂地震,差点就送她去见了阎王。   太邪门了……   岱宗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危险……   吕清竹抬袖擦了一下额上的汗,她今天一整日都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好像有什么坏事即将发生——现在看来,这个直觉还真是准啊。   她站起身,虽然今日想采摘的草药还没有寻到,但天色渐晚,又遇上了这样的意外,她决定还是早些回去,然而,正当她起步要走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呼救。   吕清竹怔了怔,连忙循声去看,在十几步开外的一侧陡崖下,一个看起来十一二岁的少年也悬在半空中,他手中紧紧抓着几块凸起的岩块,看起来随时可能掉下去。   “救命……!”少年惊恐万状地望着她,“救救我!”   “你等等!坚持住啊!”   吕清竹当即折返,她从背篓里取出采药的镰刀,将方才救了她一命的树藤齐根斩断,她将树藤一头系在崖边的大树上,另一头抛向少年。   “抓住!”   远处的夕阳渐渐沉落,夜幕低垂,少年一手抓着树藤,慢慢往上攀爬。   快要上来的时候,少年向着吕清竹伸出了手,“可以拉我一把吗?”   话音才落,吕清竹就觉得心里莫名打了个哆嗦,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闯进她的脑海——不要拉他,立刻、马上,推他下去。   她迅速压制下这个害人性命的恶念,为此心也砰砰直跳。   ……自己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   像是为了反驳这个泯灭人性的念头,吕清竹紧紧握住了少年粗糙的手掌,用尽全力将他拉了上来。   少年终于脱险,他也像吕清竹一样瘫软在地,四肢禁不住瑟瑟发抖,   吕清竹将自己的水囊递了过去,“来,喝点儿茶。”   少年颤抖着接过水囊,“多谢姐姐救命之恩……”   “不客气。”吕清竹看着他,“你是谁家的孩子呀,怎么好像之前从来没见过你?”   “我是跟我师父来岱宗山采药的……不是本地人。”   “原来如此……你师父叫什么?”   少年想了想,“匡庐。”   吕清竹轻轻“嗯”了一声……没听过这个名字呢。   少年饮了茶,呼吸渐渐恢复了正常,他将水囊还给吕清竹,微笑着道,“姐姐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改日,我同我师父一道登门答谢。”   一瞬间,吕清竹觉得自己的心又猛烈地跳了一下。   一个比刚才更加强烈的直觉从心底升起。   不要回答……   “……不用道谢了,举手之劳而已,”她看向别处,低声道,“既然你师父也是大夫,你今后就多救几个人吧。”   少年望着有些躲闪的吕清竹,两眼微微眯起,但很快,他又恢复了一脸烂漫无邪表情。   “我家住金陵,这还是我第一次来洛阳的岱宗山……没想到这边还会地震啊。”   吕清竹叹了口气,“是啊,很少见,这个冬天已经震过两次了,对了,你说你来采药,你药筐呢?”   “方才都一起跌下去了,”少年回答,他有些为难,“而且这儿也不是我想来的地方,我是迷路了,才想上高处去看看这一带的山势地形……姐姐能不能带我去一下附近的官道?”   吕清竹没有立刻回答。   她觉得今天的自己很不对劲——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像她一样坠落山崖,她救人的时候却突然起了杀心,而今这孩子说他迷了路,希望她能帮忙引路,她的第一反应竟然还是“不妥”。   说不出任何缘由,但就是不妥。   “姐姐要是着急回去,也不用带我去官道,只要给我指个方向就行,我今天在这儿兜兜转转跑了一整天,和鬼打墙似的就是找不到出路,现在天都要黑了,这个鬼天气,我得赶紧找个驿站,否则——”   吕清竹心中一软,眼下数九寒冬,这么小的孩子要真是放在山外过一夜,只怕命都要保不住。   吕清竹强行挣脱心中那一阵不舒服的念头,沉声道,“好,我带你去官道,你跟我来。”   “谢谢你!!”少年雀跃起来,他笑起来的样子非常天真。   “我叫青修,姐姐呢?”   “我叫,吕清竹……” 第一百零二章 印随   最后一点夕阳的光晕在远天陷落,青修突然停下了脚步,吕清竹亦然。   少年脸上的一点温柔笑意也像夕照一样迅速褪色,恢复成他一贯的冷漠和不可一世。   “转过来。”他冷声道。   吕清竹顺从地转过身,两眼暗淡无光,变得呆板茫然。   “你会煮药么?”少年问道。   吕清竹无声地点了点头。   “那跟我过来。”   药筐的藤绳从吕清竹的肩头跌落,她完全没有伸手去调整,于是重而大的药筐很快顺着她的背滑落。   药草散落一地,竹筐沿着坡道骨碌碌地滚远,最后翻出了山崖。   吕清竹好像对一切浑然未察,她的嘴微微张开,神情呆滞地跟在青修的身后。   他们很快离开了山路,向着密林的更深处走去。   ……   入夜,岱宗山深处,六郎独自一人沿着山路往上去,最后停在了一间隐秘的茅屋之前。   青修站在门外,已经等了很久。   “怎么来得这么晚!”青修双眉倒竖,“不是说好傍晚的时候就到这儿见面吗!”   六郎并不看他,只是轻声道,“有些事耽误了,贺先生在里面?”   “嗯。”青修眉头紧皱,一脸厌恶,“瑕先生让我给他带了药过来,我费了那么大功夫找人给他熬好了,结果老头子不肯喝——你劝劝?”   “为什么不肯喝?”   “我哪知道啊?天底下的老头子都讨厌,死倔死倔。”青修向着门啐了口唾沫,“要不是先生不准我碰他,我直接把药给灌进去,哪这么多事?”   六郎轻叹一声,“知道了。”   青修转身要走,六郎又喊住了他。   “干什么?”青修没好气地回头。   “两件事。”六郎答道,“第一,这次回去,你替我转告先生,说冯五郎已经带我进过了平妖署的地宫,现在还没用上先生之前交给我的方法,但可能之后也不需要了。”   “嗯。”青修点头,“还有呢。”   “第二,你走之前去把药再热一热,重新端过来。”   六郎说着,推门进屋,青修本想还嘴,又想起瑕盈曾经要求他不准在贺夔面前开口说话,强行忍住了一腔恼怒。   茅屋之中很是暖和,屋子的中间点着取暖用的火盆,贺夔独自跪坐在窗前,对月读书。   他还穿着夏日的单衣,雪夜的风从窗口灌进他的衣袖,贺夔像是毫无感觉。   屋内寂静,在青修离开以后,只有炭盆里不时传来火焰燃烧的声音。   “贺先生。”六郎取下了背后的包袱,“我给您带了一些衣服和点心来。”   贺夔没有回头,指尖的书又翻了一页。   “贺先生。”六郎又喊了一声。   贺夔这才抬头。   六郎上前将窗户给关上了,他搓了搓手,回头道,“您不冷吗?这么晚了,在这儿看什么?”   贺夔一手掩住口鼻,突然重重地咳了起来。   那张原本枯槁苍白的脸很快涨得通红,他的每一声咳喘都像是要把心肺从嗓子里呕出来,就连呼吸时都会带起一阵明显的罗音。   六郎很快上前,为贺夔抚背。   过了很久,贺夔才平息下来,他原本就瘦削的身体已经露出了将死之人的虚弱和憔悴,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有神,他将书合上,递给六郎。   六郎接过翻了翻,才看了几页,不由得抬眸。   “这是不是妙微留给魏行贞的那本琴谱啊?我在司天台那封檄文里好像读到过里面几个片段……”   贺夔点头。   六郎一怔,“……这东西怎么会在贺先生这里?”   贺夔拿起一旁的纸笔,信手书写起来。   趁这间隙,六郎已经解下了自己的外袍,在贺夔的对面坐下。   不一会儿,贺夔将纸片递过来。   六郎一看,眉头立刻锁紧,“您前段时间还碰见过殷时韫?他知道您现在住在这儿吗?”   贺夔摇头。   六郎当即追问了许多细节,原来是前些日子贺夔在雪夜外出采风,听见山涧中有琴声——彼时殷时韫正在试图弹奏妙微的这支曲子,但有几处转折,处理得始终不得要领。   两人也因之会面。   六郎听罢,着实紧张了一阵,但转念一想,又稍稍放下心来。   想来林安民客死异乡在前,对贺夔其人,殷时韫应该是悲叹怜惜的,否则这么长一段时间里,他为什么从未向孙幼微提及过贺夔仍在岱宗山的事情,甚至将这样重要的东西转赠?   再者说,将独幽琴里的琴谱交给贺夔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物归原主吧,对殷大人来说,总是好过于交给魏行贞。   但无论如何,贺夔在岱宗山这件事到底是被人知道了。   六郎又想起纪然和小七,只觉得眼下变数越来越多,让人心中不安。   贺夔又递来一张纸。   「瑕盈先生,最近可好?」   六郎垂眸,摇了摇头,“我与先生一向是书信往来,我也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不过先生做事一向稳妥,应该没有什么事情能烦扰到他。”   「我这几日,在山林中见到许多山民在祭奠他。」贺夔写道。   六郎笑了一声——梅十二的身份在民间一向响亮,以至于身份暴露之后,宫中甚至没有对外公布梅十二就是瑕盈的消息,只是说突遇暴疾,不幸去世。   「只是我不太明白——」   贺夔又接着写道。   「——在他身边,为什么会留青修这样的人?」   六郎还在斟酌怎么回答,就听见厨房那边传来青修的叫骂声,似乎是在训斥他今日带回来的煮药人。   贺夔皱起了眉头。   “也不是瑕先生想留,”六郎轻声道,“当初先生身边有一位侍者,叫匡庐,您还记得吗?”   贺夔点头。   “匡老原本是个傀儡师,青修是他孙儿的名字。因为时疫,那孩子长到十一二岁的时候去世了。老人家心里难过,就强行留下了孙儿的一缕神识,想用傀儡将他留在人间,结果缔结契约的时候被附近即将晋位的邪灵钻了空子。   “借着青修的神识和匡老的咒术,那妖邪差点就可以直接由‘灵’晋位成‘妖’,幸好当时先生路过,杀死了邪灵,救下了匡老和青修,但那缕神识也还是受了侵蚀,回不来了——就是你现在看见的这个青修。   “再加上青修睁开眼睛之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瑕先生,所以现在除了先生,谁说的话他都不听。” 第一百零三章 天师的眼睛   “原先匡老还在的时候,这孩子一直是他在带,现下匡老走了,瑕先生应该也是念及旧情,不愿将他抛下吧。”   贺夔又执笔写道,「难怪我几次与他搭话,这少年都不理会。」   六郎笑了一声,“你想和他说什么?或许我可以转达?”   「让他不要再来。」   “这可能有些难办……”六郎挠了挠头,“青修的本事很特别,我们这些人中,能在极短时间内来去千里的就他一个,你就当他是个信差,随他去吧。”   贺夔默然。   “再就是,您不要再和搭话了。”六郎又道。   「为何?」   “青修的另一个天赋就是撒娇,任何比他年长的人,只要是在短时间内连续满足了他三个要求就会变成他的傀儡,再加上这孩子又狡猾,防不胜防的……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理会他,不管他说什么,要么无视,要么拒绝——”   六郎才说完,门外就响起了暴躁的敲门声。   “药热好了!快来给我开门!”青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把药放在门外就好。”六郎答道,“这里没别的事了,你走吧。”   青修的声音软了下来,“快来开个门嘛……”   然而不论他如何叫门,六郎都不再答话。   过了一会儿,等到外面完全安静了下来,六郎起身将门外已被风雪吹得温热的药汤拿进屋。   一阵北风猝不及防地从门外涌入,贺夔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不能在这里久待,一会儿就要回去了。”六郎轻声道,“您快把药喝了吧,听说是瑕先生专门让青修送来的。”   贺夔按着心口,喘息着摇了摇头。   “为什么?”   贺夔又在纸上写了几句话,六郎原以为他是要回答不愿喝药的原因,等接过一看,才发现贺夔是问他,「你的家人都安置妥当了吗?」   六郎沉默了一会儿。   “……退路我已经留好了,看他们到时候愿不愿走吧,不过无所谓了。”   贺夔稍稍颦眉,眼中带着不解。   “我这次回来最想见的人不在了。”六郎低声答道,“而且——”   门外再次传来了叩门声。   六郎稍稍颦眉,“别再敲了,走吧。”   门口的叩门声突然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一个迟疑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六郎?”   六郎心中一惊——这声音分明是……杜嘲风。   屋内沉寂了片刻。   杜嘲风很快听见一阵脚步声。   ——果然,开门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冯六郎。   “杜天师?”   两人面面相觑,脸上都满是惊异之色。   杜嘲风眉心轻皱——也好,关于纪然,他正有一肚子的问题想向冯易闻求证,原本是打算回洛阳以后亲自去问的,现在刚好碰上了,还免去一趟劳碌。   杜嘲风进屋之后随手把门关了起来,他望着冯易闻,“……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还想问天师……”六郎仍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你是来……”   “我来找贺夔。”杜嘲风看向屋内——昔日的老友正枯坐在不远处的坐席上,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您不会是奉陛下之命来的吧?”六郎冷声道。   杜嘲风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陛下现在恨不得把我除之而后快,我还奉哪门子命呢?”   他解开外袍,很快走去了贺夔跟前,坐在了冯六郎先前的位置。   杜嘲风摸着坐席上的余温——冯易闻来这儿显然已经有一会儿了。   “今日本来是跟着我五哥出来找小七的,结果在山野中发现这里有个茅屋,就来看了看,”六郎答道,“没想到贺夔老先生在此隐居……”   “巧了,巧了。”杜嘲风往自己冰冷的手掌上呵了口气,他看向贺夔,“老贺啊,我找你可是找了一天一夜……”   六郎看向杜嘲风,“……您是特意来找人的?”   杜嘲风没有应声,他一眼就看见了铺在贺夔面前的琴谱——杜嘲风立刻像个强盗一样伸手将琴谱取来,信手翻阅了两页,确信这就是魏行贞想要的东西之后,直接将书册收进了衣服里。   六郎愣了愣,“杜天师……你干什么!”   “这东西虽然之前一直放在独幽琴里,不过说到底是琴师妙微留给他的好友魏行贞的,林大人也好,殷大人也罢,虽然有机会将它暂时扣留,不过辗转千年,最后交还到魏行贞手里才能称之为一段佳话,”杜嘲风看向贺夔,“你说是不是?”   贺夔笑了一声,看起来也没打算反驳。   “我先前听魏行贞说,他几个月前就送你去岭南了,殷时韫昨天和我说他前段时间在山林中与你偶遇我还在想他是不是认错人了,搞不好是有人打着你的名号出来骗那些文人雅士的钱……”   杜嘲风顿了顿,望着贺夔。   “你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又回岱宗山了呢?谁接你回来的?”   贺夔望着故友,眼中带笑。   他抬笔停了好一会儿,才写下,「……你怎么也这么老了。」   杜嘲风哑然失笑。   厨房那边突然传来一声瓷碗碎裂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人不小心打碎了东西。   杜嘲风霎时警觉起来,“……这儿还有人?”   “我也不知道具体是谁,应该是附近的山民吧。”六郎佯作并不知情的样子,“好像是特意来帮贺先生熬药的,我不认识。”   杜嘲风这时才留意到桌上还没有动过的棕黑色汤药,他端起药碗闻了闻。   “……用的药都还挺名贵。”杜嘲风喃喃道,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看向六郎,“方才我敲门的时候,你是把我当成了谁?”   六郎感觉浑身的肌肉都紧张了起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现在这个时候,会突然杀出一个杜嘲风来。   从先前他与贺夔的聊天来看,杜嘲风正是从殷时韫的那个口子找过来的。   六郎放在身侧的手攥紧了一个拳头。   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了……但凡有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就一定会生出令人难以预料的变数。   “是来给贺先生送药的人。”六郎平静答道,“除了汤药之外,他们还准备了一些别的东西,不过贺先生不肯收……”   杜嘲风的眼睛已经扫去了一旁,他抬手指着不远处的包袱。   “那个也是吗?” 第一百零四章 坎为水   “……不知道呢。”六郎笑了笑,“我下午来的时候,包袱就已经在那里了。”   “是吗。”   杜嘲风收回了目光,也没有多想,他一边问着六郎,一边伸手抓过了贺夔的左手,给他号脉。   “我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热水吧。”六郎站起身,“天师与贺先生在此稍等我片刻。”   “有劳。”杜嘲风垂眸答道。   屋子里又恢复了短暂的宁静,杜嘲风眉头渐渐拧起。   他知道岱宗山不是久留之地,倘使想要避开之后的灾祸,就必须劝贺夔重回洛阳,然而在看过贺夔的脉象以后,杜嘲风又觉得这种劝说没什么必要。   凭贺夔这副单薄身躯,能不能活到明年开春还未可知,现在还能在山林间自如走动,甚至独自居住,已是令人诧异的情形。   想必他自己也清楚。   杜嘲风松了手,他看了一眼边上的药碗,“这药再不喝就凉了,凉了更苦。”   贺夔没有理会,只是又递给杜嘲风一页纸,杜嘲风扫了一眼,见上面草草写着,「阿姝如何了」   “去世了。”杜嘲风云淡风轻地回答,“天抚九年走的。”   贺夔望着杜嘲风的目光多了几分怜悯,这眼神让杜嘲风颇不自在,他已经多少年没有被人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了,杜嘲风一下站起来,佯作在屋子里活动手脚的模样,撑撑胳膊伸伸腿。   “也没什么,都过去了。”   贺夔又咳了几声,杜嘲风余光里看见他又执笔在纸上写着什么。杜嘲风没有回头细看,而是再一次打量起贺夔的这间屋子确实,凭贺夔的名声,一旦他回到洛阳,城中愿意暗中接济他的人应该不少。   他信手将椅子上的包袱拿起,挪到旁边的桌子上,然而手才碰着包袱皮,他手就停了下来。   这包袱上面,还是潮的。   杜嘲风有些意外。   他俯身嗅了嗅水渍,没有什么特别的气味从位置和形状上看,这多半就是落雪融化所致。   如果真像六郎所说,这包袱下午就在屋子里了,这点雪水早干了。   这小子……在说谎。   为什么?   “老贺。”杜嘲风举起包袱,“这东西谁给你带来的?”   贺夔抬眸望了杜嘲风一眼,只是摇了摇头他看这包袱也眼生得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在那儿的。   门再次打开,六郎拎着茶壶进来,见杜嘲风正抓着他傍晚带来的包袱,他心中微惊,脸上仍是一笑,口中呵出白气,“天师,来用茶。”   杜嘲风两手拢袖,“嗯。”   两人又重新回到贺夔跟前坐下,杜嘲风看见自己的位置上多了张贺夔刚递来的字条。   「再给我占一卦吧」   杜嘲风哑然失笑,“可不敢再占了。”   六郎看了看两人,显然这里头有故事。   然而贺夔还是从腰间取出三枚破破烂烂的铜板,推到了杜嘲风的面前。   杜嘲风没有再推辞,他把铜板拈在手中,“……你想占什么?”   贺夔又递来一张纸,「还是老问题,我的琴艺,是否还可精进一步」。   杜嘲风笑了一声,“……你从前不是说,不再抚琴?”   贺夔也笑,但并没有解释。   六郎静坐一旁,看见杜嘲风将三枚铜板抛置了六次。他并不了解周易,但心一样提了起来,只担心杜嘲风从贺夔的问题里听出什么弦外之音。   杜嘲风的神情慢慢严肃起来,最后一次丢完铜板,他沉默了许久,而后才道,“和上次一样,坎为水。”   贺夔轻叹一声,神情似有解脱。   “……这是什么?”六郎问道。   “两水重叠,是进亦险,退亦险,进退两难。”杜嘲风喃喃道,“求名则怀才不遇,求运则险况丛生。”   杜嘲风将三枚铜板摞成一叠,重新放去了贺夔的手边。   六郎仍是不解,“杜天师说的上一次,是哪一次?”   “承平十二年。”   承平十二年,杜嘲风第一次跟着白无疾来到洛阳。当年贺夔的妻子听闻白无疾苦磨了十一年,终于成功说服一个弟子投入他师门,就专程带着贺夔上天箕宫看热闹,结果半路遇上溜出天箕宫偷懒的杜嘲风。   彼时,杜嘲风扛着一面铁口直断的竖旗,坐在行人来来往往的山道上给人看相,然而并没有人上前搭理,贺妻好奇起来,软磨硬泡地让贺夔上前算一卦,贺夔一向不信怪力乱神之语,临提问时,并不像旁人一样那么给算命先生的面子,问些姻缘、运势之类似是而非的东西。   他只问了一句,“劳驾您给算算,我琴艺还可精进么?”   那年贺夔刚刚而立之年,正是才思敏捷的时候,抚琴时指下如有江河,“琴艺还可精进么”于他并非是一个疑问,而是用来验证此人算卦到底准不准的标尺。   但后来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   卜卦这件事实在玄妙,在当时,杜嘲风亦不能解眼前的“坎为水”,只疑心是自己功夫不到家,堪不破其中道理,未曾想两年后贺夔家破人亡,独自向蜀地西行。   杜嘲风那时已与贺夔成为挚友,每每忆及初遇时的这一卦,二人都暗暗心惊。   见杜嘲风与贺夔都不再说话,六郎主动打破了沉寂,“已经这么晚了,我差不多也该告辞”   还未等他站起身,杜嘲风已经扣住了他的手腕。   “你等等。”   “天师这是……?”   杜嘲风轻声道,“我还有些话要问你。”   六郎望着杜嘲风,他几乎立刻敏锐地觉察到对方眼中似乎有几分不信任。   他一声轻笑,拂去杜嘲风的手,低声道,“我一向敬重天师人品,此番您被陛下认定谋反,想必个中必有隐情,至于今日在这儿见到你的事,我不会同任何人提及”   “我倒不怕这个。”杜嘲风轻声道,“我要问你纪然现下到底是往哪儿去了。”   “天师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吧?纪然拐走了我妹妹小婉,现在所有人都在找他,我怎么知道纪然他到”   “怪就怪在这里。”杜嘲风望着六郎,“你说他因为我被通缉而与小七远走高飞根本讲不通,纪然那几日一直同我待在一处,我们当时连冯家人迁去了别院居住都不知道,他要怎么去和冯婉约定私奔?”   “那就要问他自己了,”六郎颇为不满地皱起了眉头,“那日他把我打伤,十几个桃花卫一路沿途追捕,到现在人还下落不明,天师有功夫担心纪然,不如也担心一下这些桃花卫的安危,天底下不是纪然一个人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也是命!”   ??? 第一百零五章 代价   杜嘲风望着他,突然岔开了话题,“……那个包袱,你确信你下午来的时候,就在那儿了么?”   六郎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极快地把包袱里装着的东西在心里过了一遍——他应该没有在里面留下任何能让人认出自己的东西。   “当然了。”六郎答道。   “会不会是六郎你看错了?其实它……是晚上由什么人带来的?”   “这里没有别人。”六郎斩钉截铁道,“我没有放任何人进来。”   “这样啊。”杜嘲风表情平静地挠了挠头,“你也别生气,我只是觉得纪然那件事有点蹊跷……他不是那种会突然抛下一切的人,这里还有很多事,对他来说都很重要……”   见杜嘲风口气平缓下来,六郎也略略松口,他低声道,“纪大人不是那种会突然抛下一切的人,我还想说小婉也不是呢,天师似乎对那位纪大人似乎格外关注,但事情究竟是怎样,还是要在找到人以后,才能有定论……告辞。”   六郎走后,杜嘲风拆开了包袱。   里面的东西非常简单,两件厚衣服,一包用油纸包着的糕点,不论是衣服还是点心,样式都普普通通,随处可见。   如果不是旁人带来的,那就只能是六郎自己带来的了。   ……但探望贺夔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他第一反应是隐瞒?   “六郎常常来看你么?”杜嘲风回头问道。   贺夔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精力再闲聊了。   杜嘲风刚想追问,厨房那边再一次传来碗碟碎裂的声音——这一次与之前不同,那声音不再是单个碗摔在地上,而是一摞瓷碗一同砸碎。   杜嘲风有些在意起来,他披上外袍,向厨房走去。   灶间一股药味,炉火也已经熄灭,整个厨房一片漆黑,杜嘲风几乎刚一进门,就看见有人缩躲在角落的碗橱那边。   整个厨房屋里和屋外一样寒冷,在这没有点灯的厨房,杜嘲风甚至能听见对方牙关打颤的声音。   “什么人?”杜嘲风问道。   碗橱后的人影没有应声,只是把脸埋进了膝盖,两手紧紧环抱着自己的腿。   杜嘲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眼睛也很快适应了黑暗,而后他走到碗橱边,见碗橱的另一侧靠近灶台,估计是先前煮药的时候,灶台连带着也烤暖了橱壁上的砖。   杜嘲风一看就明白了——往日他在天箕宫的时候也常常遇上这样的情况,入冬以后为了取暖,夜猫会钻进灶台、壁橱,偶尔也会砸碎一些东西。   他俯下身,“出来。”   碗橱里的人没有反应,杜嘲风哗啦一下把地上的碎瓷片全都归去了角落,然后伸手进去拖人。对方显然也没什么力气,三下五除二地就被拽了出来。   然而当杜嘲风看清眼前人是谁的时候,他忽然愣住了。   “……吕大夫?”   吕清竹并没有认出天师,她的两只眼睛像是已经熄灭的灯火,只是茫然地睁着。   杜嘲风立即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来给眼前的小姑娘披上,然而无论他说什么,吕清竹都对此充耳不闻——这情景,显然是被人下了咒术。   杜嘲风骤然想起先前冯易闻口中对此的解释——   “好像是附近的山民吧,特意来帮贺先生熬药的,我不认识。”   杜嘲风皱起眉头。   冯易闻这个人,到底……什么来历?   ……   “话说妙微,为什么叫妙微呢?有什么说法吗?”   沧浪园中,冯嫣像往常一样枕靠在魏行贞的膝上,屋内点了许多灯,她手边放着看了一半丢在那里的案卷,冯嫣闭着眼睛,正在休息。   “其实不该是妙微,是微妙。”魏行贞回答。   “微妙?”   “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魏行贞低声道,“他第一次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把‘微妙’两个字看成了‘妙微’,等意识到自己念反了,妙微先生的名号都已经传出去了,不好再改。”   冯嫣笑起来,“……竟是这样?”   魏行贞望着她,“是啊,后世考究这个名号出处的人多了,没一个猜得对……这么好笑吗?”   冯嫣连连点头,她伸手去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   她小时候也是众多喜爱考究这名号出处的人之一,但凡在妙微以前的古文中看见“妙微”二字便情不自禁地留心,好几次一目十行的时候也曾错把“微妙”看成“妙微”,然而等发现是自己看错了,又不免失望。   未曾想阴差阳错间,这竟就是琴师名号的真正出处。   夜更深了,两人牵着手回到卧房,此刻沧浪园非常安静,除了在屋外监守的士兵再没有旁人。祝湘今晨已与她的奶奶一并离去——老人执意要去六符山的长陵看一看,毕竟,如果所有冯家的女儿们都埋葬在那里,那么,那里或许也会有一些与冯稚岩有关的蛛丝马迹。   “阿嫣打算在这里等到什么时候?”   “不会太久了,”冯嫣轻声道,“陛下的耐心能撑到今晚,已经很不容易了——最迟明早她就会派浮光来召我进宫。”   魏行贞捏着冯嫣的指节,低声道,“然后呢?”   冯嫣翻过身,俯身望着魏行贞的脸,“然后就按我们定下的计划行事,让陛下在天下人面前为你正名——这样她就再不能用你的身份来要挟我什么了。”   “即便没有这一件,”魏行贞看着冯嫣的眼睛,“只要你还在这里,天家要抓你们的把柄,还是易如反掌。”   冯嫣笑了笑,又重新躺平,“你知道吗,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所有人都说祖母冯黛是个极为机敏的人,为什么到最后她的下场反而是所有人里最狼狈的一个……我在想,她到底是什么地方做错了。”   魏行贞侧目去望冯嫣,“有答案了吗?”   “算不上答案吧。”冯嫣低声道,“她以为自己放下冯家女儿的担子,就是对过去的复仇,结果这个担子上连结的不止是她自己,还有她的孩子,她的姐妹,她生活里的一切……她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彻底放下。   “这种担子,本来就不该交给一个人背——不管是抵御灵河还是妖邪,究竟是谁想活下去,那就该由谁来承担相应的代价。” 第一百零六章 一点微辞   “至于说,今后陛下多的是借口来找我们的麻烦……”冯嫣低声道,“我倒不怕这个。”   “为什么?”   “她已经八十七岁了。”冯嫣低声道,“情势再糟糕也不怕,一定熬得过的。”   屋檐上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像是什么东西撞了上来,紧接着外面传来叩门声,魏行贞立刻坐直了,冯嫣对着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   “谁啊。”冯嫣问道。   “公子,有可疑的人深夜潜入了沧浪园,直接往您的屋所这边过来了——您看您这边方便开门让我们搜查一下吗。”   冯嫣披着衣服起身,“门没有栓,你们进来就是。”   若干桃花卫奔涌而入,众人在冯嫣的屋子里细细排查了一顿饭的功夫,冯嫣一言不发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下,望着他们翻箱倒柜。   “公子这些日子里都是一个人在这里吗?”   “这话问得倒有趣,我是不是一个人,大人不比我更清楚?”   为首的桃花卫笑了一声,“巡逻的时候,有士兵好几次看见您的屋子深夜仍亮着,偶尔还有笑声,所以……”   桃花卫没有再说下去。   冯嫣望着他,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身上并没有怀疑或是敌意,反而带着某种感伤和关切。   这太奇怪了……   “那他当时就应当上来敲门搜查。”冯嫣想了想,“而不是暗自怀疑。”   桃花卫摇了摇头,“公子误会了,即便您不是一个人在屋中也不要紧,反正我们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冯嫣向桃花卫那边投去不解的一瞥,“大人这是……何意?”   “昨夜司天台新发的文书,我们私下都已经传阅过了,”桃花卫压低了声音,“虽然落款的发信人是陛下,但我们都知道那信是谁发的……”   桃花卫望着冯嫣,“可惜,杜天师今晨已被陛下在天牢中处死,公子……也请节哀。”   冯嫣微怔。   “是吗……”冯嫣目光垂落,神情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您也与杜天师有往来?”   “算不上往来……去年我女儿在山里走失了,全村的人找了好几天也没找见人,最后是天师给了一只纸鹤,才把人寻到的。”   冯嫣这才明白过来,“大人家在哪里?”   “石栏乡,不知道公子听过这个名字没?出洛阳往北走十二里就是。我家里就我一个开了灵识,后来又进了桃花卫,京城里事情忙碌,我家回得少,也就逢年过节的时候回去一趟,就连孩子丢了我也是第三天才收到信……”   桃花卫叹了一声,”后来内子几次去三辰山,想当面向天师道谢,但都没赶上天师在天箕宫的时候,没想到……“   这个桃花卫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冯嫣也没有打断,她现在大概明白为什么这个桃花卫今晚看起来会有些伤感。   “陛下严令不得将天师已死的消息传出,更不许任何人私下祭奠,但我……我也说不出为什么,觉得应当将这个消息告知给公子。”桃花卫低声道,“……权当是我自己的一点,祭奠之心吧。”   他话才说完,就有两个侍卫上前对他拱手,“大人,屋内没有其他人。”   “好。”那人转头道,“今晚在这一带加派人手,哪怕是一只鸟,也不准让它飞进来!”   一屋的桃花卫同时应声,冯嫣也起身,送他们出门。   临行前,那桃花卫又转身对冯嫣道,“对了,差点忘了正事——宫里的浮光姑姑托人带了口信来,请公子今晚就暂时不要休息了,陛下随时可能召见您。”   冯嫣只是点头——对此她早就有了准备,只不过今晚她不打算再像从前一样枯守一夜。   “知道了,”她轻声道,“您的家人都接进城了吗?”   桃花卫露出一个有几分为难的微笑,他仍像先前一样压低了声音,“还没有,不过信我昨天一早就送出去了,估计等天一亮,她们应该就都到了吧……等我换了这儿的班,我就去北门接人去了。多谢……公子记挂。”   一众桃花卫的脚步声远去了,冯嫣想着方才听到的话,她站在门口,久久没有动弹,看来昨夜杜天师发出的讯息,已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即便现下仍没有谁敢对孙幼微有什么微辞——然而对杜嘲风的同情和怜悯,对一切未知危险的恐惧,又多少说明了一些什么。   “阿嫣,你看谁来了。”魏行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冯嫣回头——见魏行贞一手提着三千岁的后颈,一手提着槐青的后领,将两人从里屋拎了出来。   槐青两脚悬空,向着冯嫣挥了挥手,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嫣姐姐。”   冯嫣一怔,“……你们怎么来了?”   “是小七,”槐青脸色有些难看,“小七那边,可能——”   话音未落,里屋又传来一些极轻微的响动,外屋四人同时回头,未点灯的内屋有身影由远及近,慢慢被外面的灯火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魏行贞认出了来人,“……天师?”   杜嘲风拍了拍头上的落雪,应了一声。   冯嫣莞尔,“今晚这是怎么了……怎么都到我这儿来了。”   槐青立刻道,“我们昨天就去天牢你找你了,可怎么找也不见你人,最后还是靠三千岁的鼻子把我们带到这儿的。”   冯嫣眨了眨眼睛,又重新看向槐青,“你刚才说小七可能什么?”   “小七她可能出事了!”   ……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众人将这几日得到的消息彼此交换,冯嫣这才知道小七已经与纪然一起失踪了好几天——且从三千岁那边的信息来看,很可能是跌落了山崖。   但魏行贞并不认同这种猜测,以弱水之毒,纪然和小七若是真的跌下了山崖,不会有任何生还可能,既然槐青现在还好好活着,那就说明小七和纪然两人应该只是遇险,并未遇难。   冯嫣顿时忧心忡忡——她怎么也想不到小七竟会在这种时候让六郎带她出宫。   和纪然私奔?她和纪然的感情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   不可能……   “还有一件事,我今天早些时候还在岱宗山遇见了贺夔。”杜嘲风道,“六郎也在。”   冯嫣和魏行贞手中的动作同时停住,“谁?”   “贺夔。”杜嘲风从胸前取出那本琴谱,放在了冯嫣跟前的桌案上,“这是昨日魏行贞让我向殷时韫要的琴谱——你们看看。” 第一百零七章 掩护   冯嫣脑中一片混乱——贺夔为什么要回来?   她信手翻了几页琴谱,却完全无心细看,听到杜嘲风说起六郎今晚两次令人起疑的谎言之时,冯嫣更觉惊诧。   杜嘲风口中的那个包袱还是次要,即便他真的带了衣服和点心去探望贺夔,面对杜嘲风的询问时一力否认也情有可原——毕竟贺夔这个人并不受陛下的欢迎,平时民间有文人雅士暗中资助帮扶也就罢了,像他们这样离天家极近的臣子,最应撇清干系。   然而那个在厨房里中了咒术的大夫又要作何解释呢?   按照杜嘲风的说法,那是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人不对劲的情形,现下吕清竹已经被杜嘲风悄悄带回到她师父那里,能不能恢复过来还属未知——那会是六郎下的手么?如果他真是正人君子,如何会用这样的手段。   但如果他不是,他又到底是在替谁办事?为谁隐瞒?   “六郎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杜嘲风看着冯嫣,“我不怎么熟悉这孩子,你觉得他信得过么?”   冯嫣沉默了一会儿。   平心而论,她和六郎的关系并不亲昵,但也不算糟糕。   比起什么都直来直去的五郎,六郎更敏感,也更懂得隐藏。幼时李氏让他们帮着父亲整理花园,冯远道亲自给他们安排了每个孩子要做的事情——她记得很清楚,即便六郎心里也和其他人一样厌恶这些单调又劳累的事,脸上依旧是平静温和的。   面对李氏的时候,他总是很紧张——尤其李氏特别喜欢引身边人的故事来进行说教,譬如冯嫣就因为需要常常进宫,被母亲几次拿贺夔的故事来耳提面命。   李氏提及的这些事情,她有些记得,有些过耳就忘了,但六郎对这些一向上心。   他和小七的关系一直很好,但对冯嫣也一向恭敬——这恭敬之下并没有什么恶毒的心思,而更像是因为疏离而生出的客套。   是的,客套。   对五郎,还有二郎三郎,他也是如此。   “他……就算真的有什么坏心,应该也不会用在小七身上。”冯嫣轻声道,“他们之间感情一直很好——天师可能不知道,六郎并非是冯家亲生的孩子。”   杜嘲风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冯嫣轻声道,“冯家女儿的生辰一向秘密,从最初大夫号脉到最后产婆接生,每一环都想了许多办法避免被人知晓确切的时辰,但就算是这样,有时还是免不了出纰漏。   “我母亲生五郎和小七的时候就是这样,两人是龙凤胎,出生的时辰相去不远。若是连带着瞒着五郎生辰,等于是欲盖弥彰,直接告诉旁人这两人生在同一日——生孩子并不稀奇,但双胞胎却并不常见,凭着这一点讯息,好事者就能推衍出更多。   “所以小七和五郎出世以后的前三年,是在尾榈山上过的,等到接回府的时候,两人中又多了一个六郎,这件事前后由我姑婆一手包办,做得滴水不漏……若不是我之前看每年正月十六小七从岑家回来以后,母亲都会给她煮一碗面,母亲也不会将这件事告诉我……”   冯嫣越是回忆,脑海中与这两人相关的细节就越多。   二郎和三郎很早就把精力投在了朝堂上,比起家里的这些小九九,显然外面的世界更吸引他们。   那时五郎也一直试图追随他们的脚步,只是当时他灵识未开,即便想追也不得其法。   于是闲暇时会待在家里的,除了被迫留守的冯嫣以外,就只有六郎和小七,两人常常结伴出游,有时冯嫣还会给他们打打掩护。   但那已经是很早、很早的事了。   等到她真正意识到自己与冯婉之间的裂痕是因为什么产生的,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但即便那时,她也常常从六郎那里听说一些冯婉的轶事,六郎的存在变得像一座横在她与冯婉之间岌岌可危的链桥,她们通过这个兄弟,被动地了解对方最近在做些什么。   冯嫣想了想,“他们兄妹之间感情一向很好,现在小七下落不明,又是六郎亲自带她出的宫,他一定比其他人更担心更自责——”   冯嫣的声音戛然而止。   好像漏了些什么。   冯婉和小七的脸在冯嫣的脑海中分开又重合——明明是同一张脸,却因为表情的不同而判若两人。   她们之间的不同是如此明显,冯嫣当初尚能凭借一些生活的蛛丝马迹认出小七并非故人,何况六郎?   冯嫣喉中微动,她的脸色慢慢变得苍白,直到此刻她才突然意识到另一种可能。“……六郎现在在哪里?”   “他和冯易殊调用了平妖署的妖兽,现在在到处寻找纪然和小七的下落。”杜嘲风答道,“怎么,你想见他?”   “想。”冯嫣低声道,“不论如何,有些事,只要我当面问问他……就清楚了。”   ……   拂晓时分,孙幼微又是一夜未眠。   这一晚她并没有在太初宫度过,而是一个人去了内廷的藏书阁。   浮光提着灯盏跟随左右,也整晚都没有合眼——孙幼微站在一面悬挂着巨幅地图的墙前,从左及右,看了整整一夜。   墙上地图所绘制的,并非是大周的疆域,而是属于孙幼微的陵墓。   这座皇陵从初元二年开始修建,直到去年年底才大致竣工,其规模之宏大,耗材之奢侈,大概在历代周朝的帝王中无出其右——但她似乎也完全担得起这一切,即便修缮陵墓的开销越往后越大,但内帑却从来没有因之捉襟见肘。   初元、承平、天抚、凤元……她在这皇位上已经换过了四个年号,度过了五十一个年头,大周的中兴盛世,究竟是如何突然落入这风雨飘摇的境地的?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只命运的大手,它突然翻覆,天下的风云就骤然变幻莫测起来,叫人措手不及。   孙幼微皱眉侧目,发现近旁的浮光正望着墙上的某处地方出神。   “……在看什么?”孙幼微冷声问道。   浮光一怔,连忙收回目光,“回陛下,臣在看您万年福地旁的那处……狭间。” 第一百零八章 秦晋   孙幼微顺着浮光的目光看去,很快也望见了她口中所说的“狭间”——那是她墓陵西北角的一处树林,林中有一处狭窄的地下室,地图上没有写它的名字,也没有记用途。   在整个庞大而繁复的帝陵中,每一处墓室的名字、用途都有其说法,几乎没有闲置的设计,因而西北角的这处墓室反而显得古怪。   “哦……”孙幼微轻轻笑了一声,“那是留给驸马秦慈的位置。”   浮光微怔,“……驸马?”   显诚十六年,还是帝姬的孙幼微刚及豆蔻。在这一年,显诚帝钦点了当时的状元郎秦慈为驸马。   对大部分金榜题名的学子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好事——考取功名只是他们万里征程的第一步,一旦应召为驸马,他们就不再能入翰林为官,余生更是与朝堂无缘,自此以后就是天家的内臣。   个人的仕途至此,可谓毁矣。   然而秦慈在细思了三日之后,竟还是答应了下来,他出生于燕赵之地,家中早已没落,除了几亩薄田,一个老仆,再没别的财产。   他不像其他人那样有显赫的师门,也没有家境殷实的宗亲,婉拒公主的亲事放在其他人那里或许不仅不是坏事,反而能成为一桩美谈,但于秦慈,这却有着难以估量的风险——更何况孙幼微蛮横之名在长安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秦慈究竟是以何种心态答应下皇帝的指婚,世人早已无从知晓,但这五年的婚姻却是孙幼微唯一一段为人妻室的时光,两人之间相敬如宾,琴瑟和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五年下来,孙幼微始终未能有孕。   显诚二十一年,驸马因风寒去世,孙幼微哀恸逾恒,被父亲接回宫中。   等后来孙幼微即位之后,秦慈生前居住的村落亦得了不少来自天家的关照与垂怜。   浮光望着那片墓陵,心中有些疑惑——从孙幼微待秦氏族人的态度来看,她对驸马应该是有情的。   然而既然有情,又为何没有将驸马迁入主墓,而是放在边角处呢。   “驸马临终前,曾向朕哀求,说他一生对朕用心服侍,只希望朕能看在往日的夫妻恩情上,死后放他自由,让他葬回祖陵,”孙幼微淡淡道,“但朕,没有答应。”   浮光久久望着那狭间,“自由……他对您的恩爱,是在骗您?”   孙幼微笑了一声,“是不是骗,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她伸出手,让浮光扶着她在近旁的椅子上坐下,面对着庞大的陵墓,孙幼微慢慢闭上了眼睛,整个藏书阁寂静无声,只有窗外的北风在不住咆哮。   “显诚十六年,其实还出过另一件大事,只不过当时整个长安的风头都被朕的婚事给抢了,以至于另一件事无人谈论,很快就沉寂了。”   “陛下是指……?”   “那一年,司天台第一次出了一个一年之内连过七科的考生。那人女扮男装,年仅十六,叫晋兰,和秦慈是同乡——两人是一道进的京,相交匪浅。”孙幼微单手扶靠着脸颊,“父皇当年怕我计较,从未和我提过这件事,但朕早就把这件事查了个一清二楚了,哪里还用他们来同我说。”   浮光眉头微皱,“这么说来,驸马和这个晋兰……”   孙幼微又笑了一声,“以当年秦慈的家境,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定婚约的聘礼的,两人之间倒也克制,连一句逾矩的话也没有说过,更不要说表明心迹。”   浮光点了点头,“如此……”   “父皇指婚以后,给了秦慈三天的时间来考虑——朕当时也好奇,秦慈究竟会怎么做?结果当天夜里,秦慈就派人往岱宗山送去了一封急信。”   “给晋兰的?”   “对。”孙幼微低声道,“那封信才出城,就被朕截下来——信里秦慈近乎是哀求地剖白了自己的真心,他求晋兰给他一个答案,只要有这一点勇气,他就敢向天家说不。”   浮光稍稍移开目光,“那您……”   “你这是什么表情,”孙幼微看了浮光一眼,“你以为朕把信拦下来了。”   浮光又是一怔,“您没有吗?”   “笑话,朕当然没有,朕不仅没有把信拦下,而且直接给他换了朕最快的信鸦,按道理他这封信原本要次日中午才能送达,但朕让它当天夜里就到了司天台——到了晋兰的手上。”   浮光更觉不解,她望着女帝,“后来呢?”   孙幼微目光微垂,笑道,“朕从来没有见过晋兰,但朕也不用见……一个女扮男装,千里迢迢前往岱宗山参加司天台科试的姑娘,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浮光还没有回答,孙幼微已经接着说了下去,“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她都不会再理会秦慈了。”   “臣不明白……”   “他本可以当众拒绝皇帝的赐婚,但他没有。”孙幼微轻声道,“他本可以在信里坦然吐露真心,甚至亲自跑一趟岱宗山去见她,可他也没有。朕当年还小,却是第一次见到像秦慈这么软弱的人——他无非是要一个保证,倘若将来他因为今日的选择登高跌重,晋兰是有责任的——至少她当时给了他一些教唆。”   浮光这时才明白了孙幼微的用意,她坐在一旁,若有所思。   孙幼微接着笑道,“而后晋兰果然连夜回信,第二天就把一样东西送到了秦慈的手里。”   “是什么?”   “一块摔得四分五裂的玉佩。”孙幼微突然笑了起来,“可怜的驸马啊……到临死前都没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一个这样的人,陛下为什么,为什么还要……”   “因为你没有见过驸马,你但凡见过他,你就不会问朕这样的问题。”孙幼微低声道,“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好看的男子了,性情又这样软弱……   “他从不像那些讨厌的大儒一样喜欢说教,和朕在一起的时候,他只会恭恭敬敬地站在旁边听侯吩咐,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总是自怨自怜——得了晋兰的信物之后,他整个人一蹶不振,对一切都逆来顺受,毫无怨言。”   孙幼微脸上仍有笑意。   “再也不会有人,像驸马这样让朕喜欢。” 第一百零九章 出山   “可惜……驸马短寿,”孙幼微轻叹一声,她喃喃道,“不然朕真想看看,他被朕按在皇夫的位置上时,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浮光沉默了片刻,“那您为什么不让他迁入主墓呢?”   “因为他什么也不懂,就只配待在那里。”孙幼微笑着道。   浮光望着孙幼微的表情——在谈及驸马的时候,她能感觉到陛下确实变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不一样。   “他本来可以糊里糊涂地过完这辈子的,如果他最后没有执意向朕提出要迁回祖陵的话,”孙幼微低声道。   浮光想了想,“您最后还是将晋兰的事告诉他了?”   “是啊,”孙幼微轻声道,“他入我公主府,从一开始就是为避风雨而来,他心里明白,却以为朕不明白——这怎么可能呢。   “晋兰在司天台一共待了十年,后来母亲逝世,她回乡丁忧,之后就在故乡嫁人,再也没有回岱宗山——朕知道驸马想要回乡,多少有这其中的一些原因在,毕竟他一直自作多情地留着当年的玉佩,以为人家心里还有念一念旧情……   “在他弥留之际,朕把当年为什么晋兰会摔玉而去的原因说给他听了——明明知道了更多也不会更高兴,他还是要听,这又是何必?总是要死的,明不明白又有什么关系……”   浮光轻叹一声,“陛下凭当时的年纪就能想通这些,着实通透。”   “朕一生都在想这些道理,”孙幼微望着眼前的地图,“什么都想保住、都不愿失去的人,最后往往什么都会失去——驸马,皇兄,都是如此……   “朕曾经也是如此,但朕,已经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浮光隐隐感到孙幼微话中似乎另有所指,但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在一旁点头附和。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寅时快过了。”浮光答道。   孙幼微轻声道,“冯榷到了没有?”   “来了,冯老夫人刚过丑时就已经在太初宫的偏殿等候了。”   “好。”孙幼微低声道,“传旨,让冯嫣入宫。”   ……   岱宗山的一处无名山脚,小七和纪然已经走出了黑色的河流,他们在一处背风的石岩下静坐小憩,两人都累坏了,但还是一起生火、伐竹,烧煮雪水。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小七渐渐觉得腹中似乎并不怎么饥饿,只是干渴,在饮过热水以后,她忽然有了一些困意——只是这冰天雪地里,不管是她还是纪然,谁也不敢睡过去。   两人在篝火前取暖,不远处的黑水河仍在缓慢上涨。   小七把手心手背换着面地在火前烘烤,面对眼前白茫茫一片的山林,她轻叹了一口气,“这是哪儿啊,你认得吗?”   纪然摇头,他扫了一眼山势,“等歇一会儿,我们去山顶看看,再找找路。”   “好。”小七点了点头,面对着温暖的火焰,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呵欠,“太冷了,我也太困了……”   “岱宗山上到处都有司天台的小屋,只要我们靠近官道,很快就能找到一间能休息的屋子了。”纪然低声道,“现在还不能睡。”   “嗯……”   “别闭眼睛。”   小七勉强眨眨眼,以此表明自己意识还非常清醒,她喃喃道,“一会儿也不行吗?”   “不行。”纪然答得坚决,“如果你实在困了,我们就现在起来赶路——走起来就不困了。”   小七一怔,又叹了一声,这个叹息的末尾慢慢变成了一个大呵欠,小七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眼睛,“你是天生的监工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挪了挪自己的位置,好把腰坐直,希望姿势的挺拔能消解一点点困意。   “你……把手给我吧。”纪然忽然道。   “嗯?”   小七还没有反应过来,纪然就已经握住了她的两只手。他解开自己外袍的扣子,将小七的手贴近了自己的心口——小七立刻感觉自己的手心手背被纪然的衣服紧紧地包裹了起来。   温热的体温隔着里衬,源源不断地传到她的手中。   小七想将手抽回,纪然隔着衣服按住了她的手腕。   “别动。”他低声道,即便两人此刻同样狼狈,他自认自己当下的情形还是比小七要好很多。   “出来了就好了,剩下的事不会太麻烦,”纪然轻声道,“一会儿我先去探路,不管这儿是什么地方,只要找到了官道,那去司天台、天箕宫就很快了。我现在身份特殊,不便露面,但会在暗中跟随,直到你平安抵达安全的地方,和你家人会面为止。”   “这不是个好主意……”小七喃喃道。   “什么?”   “你不要一个人去探路,我们不要分开行动。”小七低声道,“除了五哥还有我阿姐,我觉得我们见到谁也不要露面,谁知道他们暗地里都是替谁办事、替谁卖命的呢——我们直接回洛阳吧。”   “但你……”   “我没事,就是太累了。”小七摇了摇头,“但凡现在能有个地方让我睡上一个时辰也好——咱们现在就启程去找吧,争取今天天黑以前回洛阳。”   纪然起身熄灭了篝火,他将烧得焦黑的木棍一股脑地埋进了近旁的沙土里,尽量清扫了他与小七曾在此短暂停留的痕迹。   纪然背着小七,用修士的速度开始了他的探路之行。   小七隐隐觉得现在就算是靠着纪然的肩膀睡一会儿也没事,但纪然偏就这一点机会也不给她,总是时不时地突然回头。   “没睡着吧?”   小七在连续打了十几个呵欠之后,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别老回头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纪然笑了一声,“也好,你要讲什么?”   小七沉吟了片刻,她侧目望向不远处的山谷,远处的黑色河水肉眼可见地比他们来时更加开阔,空气中传来一阵难闻的灼烧气味。   这黑色的河水让小七一下想起洛河,想起她第一次搭救纪然的那个漆黑雨夜,那天夜里,她所见到的河水也是全然的黑色——只在闪电的瞬间,天地一片雪白。   小七一笑,低声道,“我就讲一个……公主营救王子的童话。” 第一百一十章 隐喻   小七兴致勃勃地重新讲起了小美人鱼的故事,这个方法比别的任何法子都有效——即便寒风有时吹得她睁不开眼睛,她也不用担心闭上眼睛会睡着。   故事讲到一半,纪然就准确地找到了被雪覆盖的官道,看起来负责清理雪道的官吏还没来得及扫到这里。   他放慢了脚步,很快发现了道旁的一处茅屋,他推门而入,在将小七放下以后,纪然立刻关上了门。   小七搓着手望着眼前的景象——屋子里的桌椅板凳上都铺着一层薄薄的灰,看起来有几个月没人来过了。   柜子里有用得还剩半袋的炭和干粮,甚至还有用瓦罐封存的灯油,靠窗的矮桌旁边放着一口箱子,箱子里是三人份的竹编帽和草编的斗篷。   小七摸了摸斗篷的材质,这些摸起来十分柔顺的草篷似乎都做过一些处理,表面像是浸了一层已经凝固下来的油。   “是司天台的雨衣。”纪然在一旁道,“他们经常要在岱宗山的各处测绘观星,这些都是应急之用的东西。”   纪然说着,已经不知从哪里搜出了一袋粟米。   他想着两人饿了两天,除了雪水没有吃过别的东西,现下用这粟米煮粥先垫一垫最合适。或许是因为闻见了食物的香气,又或许是因为回到了久违的温暖之地,小七感觉自己的身体不仅没有像她想象得那样迅速瘫软,手和脚反而好像凭空多了些力气。   他们一言不发地配合着再次生火,然后对着火焰和盛着粟与水的瓮静坐。这一刻他们就像一个耕作已久的老农,静静地等候庄稼成熟。   她身上裹着刚从柜子里拿出来的毛毯,因为几个月没有清洗,这毯子上已经有了一些刺鼻的味道,但这种时刻,谁也不会去计较这种小事。   两人这时才接着前话,把小美人鱼的故事继续讲了下去,不仅仅是整个故事,一起谈及的还有上一次小七与冯嫣就这个童话的一些遐思。   纪然沉默地听着,小七的话越说越慢,她呵欠连天,一个接着一个,好几次把纪然的呵欠也勾了出来。   余光里,纪然望着小七,火焰再一次将女孩子的脸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轮廓,她脸上一点细微的绒毛在这样的光晕里变得非常明显,这一幕让他一下就回想起在平妖署地宫里的一幕。   那时他也是这样望着她,而她望着一对菊石。   “你喜欢这个故事吗?”小七有些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纪然如实答道。   小七扑哧一声笑出来,她轻叹一声,“好吧,谢谢你的坦诚。”   “而且很多地方不合逻辑。”   小七微微眯上了眼睛,“嗯?哪里不合理……”   “就比方说,王子既然决心要报答自己的救命恩人,那怎么连事实都不问清楚直接就认下了?那天海上发生风暴的时候,那个邻国公主人在哪里?她当时为什么出现在海边?具体是怎么救的人?”   “而且,为什么报答救命恩人的方法就是以身相许呢,这也太奇怪了。”   小七哈哈笑起来,“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才奇怪呢。”   纪然脸一红,干咳了几声,“我……我不是为了报恩才……”   当初他甚至为这件事困扰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发现冯婉并没有对他有别的想法才稍稍松绑。   小七很快把这个话题划了过去,她紧了紧自己身上的毛毯,低声道,“然后呢?”   “然后就是巫婆那边的情形,考虑到巫婆这个角色,故事就更说不通了——这个巫婆为什么要帮小美人鱼?她一个住在深海,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巫女,拿走了小美人鱼的嗓子和她姐姐们的头发有什么用?给自己换上么?还是说她要拿这些东西做药引,去干些别的?   ”如果是这样,那她又为什么从来没有主动出现在爱丽儿和人鱼公主们的跟前,只是被动地等在那里,等着小美人鱼和她的姐姐们上门来交易——她怎么就确信这些人会来呢,还是她不仅有巫术,还会占卜,就算准了这一切会发生?   “这么一个全知全能的巫女,怎么就一直潜居在深海,专门等着跟几条连灵魂都没有的美人鱼做交易呢?除非……”   纪然眨了眨眼睛。   他忽然觉得,这个故事也并非是完全说不通的。   “除非什么……”小七的声音低得像是在喃喃。   “除非,这一切都是一个局。”纪然低声道,“比方说,巫婆确实需要从美人鱼身上拿到一些东西,但是这些东西只有在她们‘心甘情愿’拿出来的时候,才有价值。”   这个思路一开,纪然突然感觉一切都合理了,他顺着这个思路接着讲了下去。   也许永生不灭的灵魂从最开始就是一个饵,一个筛子——这个筛子既可以筛选出海底世界里不甘于命运安排,渴望永恒的生灵,也能够点燃她们心底的期盼。   也许不到十五岁不让上海面本身就是一种手段,一种让陆地世界显得神秘而可爱的手段——谁也不知道这个规矩在最开始究竟是由谁制定,因何立下的,但故事显然没有任何一个角色质疑过这个规则。   如果小美人鱼自幼就能够自由地跟随祖母与姐妹出海游玩,那么在十五岁生日那晚发生的一切,还会那么特别吗?   在故事的最后,海的女儿化成了泡沫,但她得到了一个永生不灭的灵魂。这个灵魂是否真的存在暂且不表,最令人在意的事情是——那个收下了美人鱼们嗓音和头发的巫婆,到底做什么去了呢?   故事里没有交代。   等到下一批人鱼降世的时候,谁知道同样的事情会不会发生?   在一众美人鱼之中,是否仍会出现一个被陆地世界所吸引的女儿,不计一切代价地想要上岸?   纪然突然打了一个寒战。   他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冯家女儿们克夫的诅咒和长陵下冯稚岩被刺穿的墓碑,尽管他还全然没有理清楚这两者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但这几件全然无关的事情就是突然同时闯进了他的脑海。   “啪嗒”一声,小七突然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她完全睡过去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镜子   纪然微微侧目,望着她。   小七睡得很安静,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她的两只手紧紧抓握着毯子的两只角,把自己裹得像一只春笋。   纪然听着她的呼吸,心里也慢慢觉得平静下来。   尽管此刻他也很累,但或许是因为往昔留下的习惯,越是到了现在这样的时局,他越是不敢有半分懈怠。   纪然凝视着烧红的炭块,思虑着接下来的行程,脑中竟是没有半点睡意。   现在想想,小七之前的直觉是对的,如果连六郎这种活在天家眼皮底下的人都有可能是瑕盈的爪牙,官道驿站里遇到的其他官兵岂不更加危险。   凭空暴露行踪,就像无端在自己身上撕开一条血口,只会引来远处的猎杀者。   现在最为保险的办法,就是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尽快回到洛阳。   冯嫣,魏行贞,杜嘲风——但凡和这三人中的一个重新取得了联系就好。   ……或许,冯易殊也算一个,如果能单独碰见他的话。   不远处盛着粟米的瓮里渐渐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纪然轻轻伸脚拨弄了一下炭火,火势一下就小了许多。   窗外风雪如织。   ……   “阿嫣又在想什么,看窗外看得那么出神?”   “没什么。”冯嫣放下车帘。   在从沧浪园伸向皇宫的道路上,冯嫣与魏行贞一道坐在车内。   杜嘲风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已经马不停蹄地出了城,去找纪然和小七的下落。尽管所有人都在担心他们俩的安危,但好在槐青仍好好地站在那里——这多少意味着,小七尚未遭遇性命之忧。   如果她还好好活着,那纪然也更可能还活着。   关键是,看谁先找到他们。   如今唯一的利好,是魏行贞捏出的那位杜天师已经被陛下处死在狱中,而杜嘲风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投罗网——现在城内外的戍卫,已经把搜捕杜嘲风这件事给划去了。   “等一会儿从陛下那儿回来,行贞可以也出城看看吗?”冯嫣转头看向魏行贞,“我担心……”   “阿嫣不用急,找人是杜嘲风的最拿手的本事之一。”魏行贞轻声道,“今时不同往日,眼下陛下几乎把她所有的精力都转到了我们这里,我不能再像前几天一样把你一个人留下了——你也不要轻易让自己冒这样的风险。”   冯嫣又看向别处。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   关心则乱。   “我听说你姑婆现在也在宫里。”魏行贞又道,“不知道陛下现在是打的什么主意。”   “不管怎样,今日应该都会给我一个答复了。”冯嫣轻声道。   马车行驶的速度稍稍慢了下来。   破天荒头一回,载着冯嫣的车架没有在宫门处停下,而是直接驶了进去——在以往,这是封疆大吏才可能有资格享受的殊荣,然而今日因为孙幼微的一道旨意,冯嫣也阴差阳错地免于进宫后徒步前往太初宫的劳累。   但这样也好,她握着魏行贞的手,脑海中忽然浮现当年在长安第一次进宫的情形。   那年秋天,从岱宗山回长安旧居不久,孙幼微就召见了她。   是李氏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领着她向太初宫走去。   一路上,李氏对她千叮咛万嘱咐,但第一次独自面对宫廷之中扑面而来的沉郁与凶戾,冯嫣完全被吓坏了。   然而,她的惊惧和不安完全没有招来责怪,相反,在冯榷悄然将冯嫣的弱点告知孙幼微以后,女帝给了她前所未有的耐心。   后来的相处之中,冯嫣慢慢觉察到了这其中可能的原因,如果说人心之间确有一层壁垒,有些人坦诚,壁垒薄一些,有些人内敛,壁垒厚一些,那么孙幼微心上的那层壁垒大概已经足以将她自己与自己隔开。   民间常常有人盛传,说陛下喜欢敏感而胆怯的美人,但冯嫣不这么想。   如果说帝王心术就意味着不可琢磨,那孙幼微在这一点上可谓是登峰造极,然而不可琢磨本身又是一种牢笼。   或许孙幼微需要的只是一面镜子,一面能映照出她自己喜乐哀惧的镜子。   这种微妙的心绪有时让冯嫣感到疑惑,她不能确定事情究竟是真的如她所想的那样,还是说她把自己的想法一厢情愿地投射在了孙幼微的身上。   然而对于在漫长的人生里总是被困在一处小院的冯嫣而言,这种牢笼令她感到熟悉。   “公子,到了。”浮光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马车的车门被打开,冯嫣一个人安坐在那里。   “请下车吧。”浮光向着她伸出了手。   冯嫣接过浮光的手,脚步很轻地踩在地面上,她跟在这位年轻女官的身后,向着太初宫的石阶而去。   还不错。   冯嫣想着。   至少今天孙幼微没有让唐三学出来接她——这多少是个好兆头。   远远的,她已经能看见姑婆站在石阶的高处等候,老人家还像从前一样拄着一根和她一样高的手杖,目光凛凛地向下俯瞰着。   在姑婆的身上,冯嫣还是看到了很多复杂的情感,既有她一贯的关切和哀愁,但也有强烈的警惕。   因着这堤防,冯嫣心中骤然酸涩,却也第一次感觉到了某种势均力敌的自由。   “您怎么在外头等着?”冯嫣脚下的步伐更快了,她几步上前,走到姑婆的面前,“这里风大。”   “来了就好。”冯榷没头没尾地丢下这一句话,她转过身,“走吧,不要让陛下久等。”   不要让陛下久等。   这句话冯嫣也听过无数遍了,她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向前走去。   太初宫里一片清冷,孙幼微显然是为了这次谈话,提前清了清这里的宫人。她像往日一样坐在大殿的御座上,头发妥帖地梳理成髻,没有一丝乱处。   孙幼微闭着眼睛,但没有睡着,冯嫣和冯榷在御前同时俯身而跪,向女帝请安。   在冯嫣俯身的一瞬,她忽然感觉到一阵凌厉的杀意从斜后方传来,还未等她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听得一声兵器断裂的声音。   半截被斩断的袖箭跌落在离冯嫣不远的地面上。   孙幼微笑了一声,“我就知道魏行贞一定跟在你边上,既然来了,又何必遮遮掩掩,现身吧。” 第一百一十二章 云翳   “也不必。”在魏行贞出现之前,冯嫣先答了一声,她抬头望着孙幼微,“陛下知道行贞总在我左右就够了,至于他出不出现,也无关紧要吧。”   孙幼微也不坚持,她目光看向浮光,年轻的女官立刻转身取来一个木匣。   “……这是?”   浮光没有解释,只是将放着木匣的托盘放在了冯嫣与冯榷的面前,然后退去了一旁。   “这是当年白无疾留下的。”孙幼微轻声道。   冯嫣与冯榷都是一怔,但是没有孙幼微旨意,谁也没有动眼前的木匣。   几人就这样望着木匣,孙幼微淡淡开口,“当年白无疾在给阿嫣占卜之后,很快就去世了,时人以为是泄露了天机的缘故。”   “……难道不是?”冯榷试探地问道。   “是,也不是。”孙幼微轻声道,“他确实是因阿嫣的占卜而死,但天机却不是你当年拿走的那份卦辞。”   冯榷眉心微蹙。   孙幼微顿了顿,接着道,“亘古未有之机变……眼前有这样的变数,朕怎么可能放过?”   冯嫣稍稍明白过来,“您……去向白无疾讨教了。”   “对,结果就装在这个木匣子里。”   孙幼微面无表情地望着冯嫣。   “打开……看看吧。”   ……   仍是北国的雪原,瑕盈怀中抱着一节装着热饮的竹筒,坐在山路上休息。   夹谷衡照例跟在他身旁。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夹谷衡一路上都没有乱来,两人昨夜凌晨时分从山脚出发,到山顶上等日出,而后又沿原路下山。   在山顶的时候,瑕盈见他望着东升的太阳有些出神,问了他一句,好看么。   夹谷衡答,好看。   日昳之域的太阳总是没有什么变化,所以既没有朝霞也没有晚霞,不像中土,每一天日升日落景色都不一样。   夹谷衡原本想问,先生你专门跑出来一趟,难道就是为了采采花爬爬山吗?但想到上次爬山时瑕盈嫌他话多的情景,他又将这个问题咽了下去。   一只黑色的信鸦从远天飞来,俯冲而下,瑕盈伸出手指,它扑棱着翅膀在瑕盈的白手套上停留。   夹谷衡站在一旁望着这一幕,他突然发现这次的信鸦和以往的有些不同它的脚上空空荡荡,并没有戴装信用的铜环,只有嘴里衔着一片嫩绿色的叶子,看起来新生不久。   “差不多,该回洛阳看看了。”瑕盈喃喃道。   夹谷衡耳朵一动,倏地转头看向瑕盈那边,“先生刚说什么?”   瑕盈放归了信鸦,站起身重新向山道上走去。   “该回洛阳看看了。”瑕盈重复道。   他将新叶随手丢在风中,轻笑了一声,“看起来……情况还不算太糟。”   这天下午,一辆向南驶去的马车中,阿予与砂相对无言地坐在车内。   车外,正在赶车的虹与夹谷衡一路都在争吵。   上午瑕盈在收到信鸦之后就一个人消失了,他让夹谷衡下山去找其他人,让他们先去长安待命,他有些事要单独处理。   为这件事,虹和夹谷衡吵得不可开交虹不能理解夹谷衡怎么能就这样放瑕盈一个人离开,也不问清楚先生让他们去长安待命是待什么命,大概要等多久。   夹谷衡表示这些事情先生如果觉得有必要说,他自然会说,既然现在已经说了是去长安待命,那么就去长安,然后等着。   两个人鸡同鸭讲,虹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以把马鞭摔到夹谷衡手里,她也进马车休息结束反正眼不见心不烦。   一路上,阿予一直闭着眼睛,像是睡了过去。   一旁的砂小声安慰着姐姐,两人聊起先前在洛阳的发生的事,很快达成共识:夹谷衡就是个一直给他们找麻烦的主,该习惯了。   “洛阳。”阿予突然说。   砂看了过来,“……你说什么?”   见阿予又不吭声了,虹补充道,“我们不是去洛阳,是去长安。”   话音未落,马车突然慢了下来。   虹与砂同时警觉有强烈的妖气从道路的前方传来。   她推开车门去看,仍不忘随口嘲风夹谷衡一句,“连赶个车都赶不好,到底还能指望你做什么?”   夹谷衡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远天那股不寻常的妖气那里黑云压城,浓厚的云翳之中,有一阵令他感到熟悉的气息。   云层之中,好像有什么巨大的躯壳隐于其中。   马车前的两匹马几乎已经停了下来,它们不安地嘶鸣着,不愿再往前一步。   “不得了……”虹皱起眉,“那都是……什么?”   夹谷衡没有回答,他又扬起手中的马鞭,重重地抽打在马背上,然而马匹并没有因此就变得听话相反,它们激动地抬起了前足,一副要用力挣脱缰绳的样子。   风从两侧的山谷吹来,一阵低劣的妖气从灌木丛、山洞与覆着雪的枝桠中升起。   对这些突然出现的小妖,虹与砂并不胆怯,值得注意的始终是远天的黑色云雾周遭的变化似乎正是由它的接近而带来的。   “坐回去。”夹谷衡漫不经心道。   “可是”   夹谷衡深深地吐息,在一呼一吸之间,他额头的犄角也散发出极淡的妖气。   原先还躁动不已的骏马顷刻间弯下了前膝,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嘶鸣变成了喘息,夹谷衡再次挥鞭,这次甚至没有抽在马身而是直接打在地上,两匹马几乎立刻重新站了起来,带着几分犹豫,它们继续开始在山道上奔跑。   于此同时,两侧山坡上的所有妖气也微弱了下去,马车内的虹与砂能感觉到原先环伺在她们身边的小妖似乎纷纷逃离远去了。   “……呵,难怪先生要带着夹谷衡在身边,”虹冷嗤了一声,“这是比打打杀杀要方便啊。”   两姐妹一左一右坐在阿予的身旁,随时提防着可能出现的袭击。   “砂,从这儿到长安要几天?”   “我看看……”砂取出地图看了看,“大概十天左右吧。”   虹叹了口气,“怎么这么久?要是我们弃车直接走,估计半天就到了吧。”   “反正也不着急,去了长安也还得等瑕先生的消息才知道下一步要干什么。”砂看了看身旁面无表情的女孩子,“阿予不一定受得了冷风,我们不能弃车。” 第一百一十三章 诸恶莫作   马车往前不过走了一个时辰,整片天都暗淡了下来。   黑色的浓云笼罩四野,即便打着灯笼,也难以看清前路。   白昼如同永夜。   虹与砂算着时辰,在大约傍晚的时候,他们终于路过了一处村庄,在没能遇到小镇的时候,他们一般会选择一些附近的村落暂时停留,这主要也是为了阿予。   然而这一次,当她们和夹谷衡一道下了车,浓重的血腥气从每一户人家里传来。   村落的道路上有仰面而亡的枯尸,砂伸手捂住了阿予的眼睛,夹谷衡则上前将尸体移开。   眼前被屠村的景象突然勾起了夹谷衡几缕遥远的回忆,他整个人忽地低迷下来,在被咬开喉咙的死尸身旁,夹谷衡两手合十,再一次念起了超度亡灵的经文。   “你别在那儿耽误时间!”虹向着夹谷衡的背就是一脚,但旋即就被他躲过了,虹冷声道,“当初洛阳城外杀人的时候没见你发过慈悲,现在这些人都死了,你念经有什么用?赶紧看看这个村子里还有没有能用的东西。”   虹飞快地检查了附近的几间瓦房,屋内惨状环生,走出最后一间屋舍的时候,她向着砂摇了摇头,砂立刻理解了姐姐的意思。   ——这些屋子都不太适合落脚。   砂守在阿予身边,夹谷衡在虹的指挥下在村子里取了一些干粮、炊具、水和衣物,而后四人乘着马车离开了被死亡笼罩的村庄。   直到空气中的血腥味随风散去,他们才再次停车,寻到另一处背风口生火煮米。   眼前篝火的声音混杂着风声,砂隐隐觉得少了点什么,等到阿予吃完了饭,他们丢下碗筷重新上路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这种“缺失感”的源头——没有远处的犬吠与鸡鸣。   马车里,砂揭开车帘向着漆黑的旷野望去,远处的村落已不可见,天上没有星辰,地上没有灯火。   一时间,天地之中好像除了他们几个之外,再没有旁人。   “这到底是怎么了……”砂喃喃道。   虹两手抱怀,闭着眼睛靠在车里,“也许等到了长安就知道了。”   砂抬起头望着天空。   尽管此刻是夜晚,但她仍旧能够感觉到头顶的黑色云雾并不寻常——它们散发的强烈妖气是如此地令人不安,然而云雾又是如此浓重,以至于她凭借自己的眼睛,根本什么也看不清。   她敲了敲车门,外面夹谷衡的声音传来,“干什么?”   “天上的东西,是妖怪吗?”   “是吧,妖气这么重。”夹谷衡答道。   “你认得么?”砂又问。   “没见过,但这东西……”夹谷衡停了一会儿,“也像是从域外来的。”   ……   “五哥!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再往前就快回洛阳了!”   月光下,六郎骑在妖兽莫作的背上,紧紧跟在冯易殊的后头。   “不会有错!”冯易殊在风中大声回答,“刚才在归墟山那边你也看到了,司天台的小屋里有小七和纪然的气味——他们肯定还活着!”   “但——”   “先别但是了,到底有没有搞错,一会儿就知道了!”冯易殊打断了六弟的话。   六郎轻轻叹了口气,他不再说话,而是侧目望起了脚下的夜景。   被月光笼罩的岱宗山很美,孤悬在夜空的明月亦然,他们从一些村落的上空掠过,偶尔能听见爆竹声。   六郎算了算日子,突然意识到再过两日就是除夕了。这几天大事小事不断,不管是他还是冯易殊,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要过年了。   他左手牵着两条莫作的长须,右手又重新握住了贴身的短刀,匕首非常服帖地在他手中轻轻旋转。   六郎望着冯易殊的背影。   上一次纪然和小七出事的时候,他在现场,如果今日冯易殊出事,又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场,似乎就太引人怀疑了。   就在此时,六郎坐下的莫作突然用力甩了甩头,差点把六郎晃下去。   冯易殊回头呵斥了一声,莫作鼻孔里喷出两道火光,又像从前一样飞行。   “两只手抓好!”冯易殊大声道,“你和它们还不熟,小心它们把你摔下去……”   六郎紧紧抓住了妖兽的长须,勉强维系了自己的平衡。   他不得不暂时将匕首收起来。   差点还忘了现在身下还有这两只妖兽——万一真的出事,它们显然是站在冯易殊那边的。   但如果就这么放任下去,万一今晚真的找到了纪然和小七,有些事情之后就不好办了。   明明只要能拖到除夕当晚就好……   还未等他想出解决办法,莫作再一次在空中翻腾,似乎不把六郎摔下身去不肯罢休。   冯易殊停了下来,他有些奇怪地望着今晚不太对劲的莫作,对着六郎挥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后。   六郎顺从地跳去了奉行的身上。   在甩脱冯易闻以后,莫作又再次恢复了正常。   冯易殊有些在意地用余光望着近旁的莫作——这两只妖兽当年由姑婆风榷从边境捕捉而来,莫作、奉行取自佛偈“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听姑婆说有识善恶的本领——当年她偶尔带两只妖兽在城中巡防的时候,朝中的奸邪小人都不敢出门,生怕自己被当场抓了个现行,引来什么麻烦。   而今莫作对六郎的莫名厌弃像是某种突如其来的预兆。   尽管觉得有些奇怪,但冯易殊还是不由自主地对坐在身后的人生出了一点戒备。   两只妖兽的飞行速度突然慢了下来。   地面的某处出现了丛丛火把,随着莫作与奉行的降落,冯易殊终于看清了——数不清的桃花卫手持兵器,将一间庙宇团团围住。   不,不止桃花卫,其中还有他平妖署的同僚,而站在最前面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冯易殊的顶头上司,平妖署的太署陈恒。   地面上的人也觉察到了高处的妖兽,处在正下方的人们自觉移动,留出一片空地供莫作与奉行停留。   “陈大人……”冯易殊从妖兽的背上迅速跳落,“你怎么会在这儿——”   陈恒手持长剑,根本就没有心思回头。   冯易殊不由得顺着陈恒的目光往前看去。   庙宇之前有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阴影之中,等到真正认出此刻这个被众人围攻的人究竟是谁,冯易殊目光愕然。   “杜……杜天师……”   。 第一百一十四章 众善奉行   远天突然传来几声沉闷的隐雷,天边似有黑云缓缓游移而来。   处在边沿的几个桃花卫忍不住回头向雷声的源头看去——明明白天还在下雪,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有雷声?   在庙门前对峙的双方谁也没有理会这诡异的冬雷。   在冯易殊发现杜嘲风的时候,杜嘲风也一眼认出了人群中的六郎。   杜嘲风手中的拂尘再度微亮,这金色的光晕自下而上映照着他的脸,将他原本就遍布沟壑的脸照得如同恶鬼,周遭的桃花卫们见状,不由得将手中剑握得更紧。   冯易殊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这……你们怎么打起来了?”   “五郎后退!”陈恒厉声喝道,“眼前这个人是人是鬼还未可知。真正的天师前日就死了……我亲手火化的尸体。”   冯易殊听着陈恒说起杜嘲风前日被孙幼微处死在天牢的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这两天他不过就是一直在城外找小七没怎么回去罢了,这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消息!   陈恒喉中微动,他盯着眼前的杜嘲风,“这一点雕虫小技,瞒不了我的眼睛。”   杜嘲风笑了两声,“小子,你再看仔细些,你觉得我是人是鬼?”   冯易殊怔再次怔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但不管眼前的天师究竟是什么来历,他现在终于理解为什么平妖署的人也都在这里了。   庙宇里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询问,“五哥?是你吗?”   冯易殊倏然抬眸——好像是小七的声音。   “小七?”   破庙中没有灯火,但黑暗中传来一阵欣喜的“你看我就说我没听错”“是五哥啊”,显然还有旁人,冯易殊很快反应过来——如果有人还在小七身边,那应该是纪然了!   如果是这样,那眼前这个杜嘲风应该就是——   “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陈恒皱眉道,“你怎么知道里面的人是真是假?在事情查清以前,不要轻信!”   杜嘲风抓了抓头,“我束手就擒的结果,陈大人也看到了——你不是都亲手把我埋了么?”   “……不论你有何隐情,都先把武器放下,跟我们回去把事情交代清楚,”陈恒肃然道,“我可以用性命向你担保,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或是庙中人哪怕一根手指头。”   杜嘲风轻轻啧了一声。   虽然他了解陈恒也是一个说到做到的汉子……但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好像确实没有什么说服力。   陈恒轻声道,“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天师行事若真的光明磊落,就请不要让我们为难,否则我们也只好——”   陈恒话音未落,杜嘲风手中的金拂尘却骤然抬起,陈恒几乎立刻起身挥剑抵御,却见杜嘲风的拂尘指向了人群。   “六郎,你要到哪里去?”   所有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回头,见方才还待在妖兽身边的冯易闻,此刻已经悄然退到了人群边沿。   挡在杜嘲风等人与六郎之间的众人像海潮一般向两侧退去。   六郎并不慌张,他稳步上前走到冯易殊的身边,低声道,“我本想趁着这里的对峙,去把七妹救出来——”   “是灭口吧。”杜嘲风适时接道。   六郎双眼眯起,“杜天师什么意思?”   “那日纪然在司天台下识破你为瑕盈办事的身份,你就将他、冯婉,还有当时冯婉从司天台调出的是几个桃花卫一并杀掉了,尸体掉落悬崖,落入黑水——所以至今寻找不得。”   天地间一时沉寂,只有呼啸的北风从对峙双方之间的空隙里吹过。   这一瞬好像有几个时辰那么漫长,冯易殊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他慢慢回转过头,望向六郎。   冯易闻的脸上并没有丝毫慌张,他甚至直视着杜嘲风的眼睛,仿佛方才杜嘲风口中的一切根本不值一哂。   “天师这话不知是在抬举我,还是在羞辱桃花卫?”   陈恒一时间也稍稍缓了过来——确实。   冯家几个兄弟在京中都颇有名声,除了冯六郎。   当初在长安时,冯易闻也曾几次参与平妖署的选拔,然而成绩平平。   这次从长安回来,念他过去三年在长安地下一直兢兢业业,陛下才特批冯易闻入职平妖署——但也只是顶替原先云伯的位置,负责照看童子营罢了。   虽然为了让这个职位看起来不那么难看,平妖署重新调整了它在整个官署中的位置,但说破大天,这仍是个几乎不出外勤,更偏内务的差事。   当初他凭一己之力拆了贺家几个院子虽然闹得满城风雨,但考虑到当时贺昀州近乎朝不保夕的地位和冯家寻女的正当理由,冯家的上门寻衅几乎是被孙幼微默许的,自然也没有几个修士敢正面阻拦。   可是要说这样的六郎,能徒手对付一个天资极高的纪然已经够不可思议了,除此之外他还连带着灭了十几个桃花卫的口?   这实在……有些骇人听闻。   六郎向着陈恒抬起双手,“如果大人有疑,大可以今晚将我带回平妖署问话,我愿意当面对质。”   陈恒望着六郎波澜不兴的笃定神情,一瞬间反而变得有些动摇——冯易闻是因为无愧于心才如此镇定的吗?与殉灵人有瓜葛并且背负了十几条人命是何等严重的指责,寻常人面临这样的指控真的能做到这一步么?   抑或是自己此刻已经落入了邻人疑斧的陷阱之中……   “五爷!”   几个平妖署的侍卫突然同时发出一声惊呼,陈恒如梦初醒,这才发现冯易殊已经一个箭步冲向了杜嘲风那边——他没有任何向杜嘲风出手的意思,杜嘲风也没有作出丝毫阻拦。   众人就这么眼睁睁地望着冯易殊从正面冲进了漆黑的庙门之内。   莫作与奉行几乎在同一时刻站了起来,两只妖兽同时昂头向天发出一声长嘶,而后微微伏低前胸,它们的目光锁定在眼前破落的寺庙,好像随时准备上前扑咬。   陈恒意识不能再拖延下去,再这样下去,还不知道对方会抛出多少动摇人心的诡计,他皱紧眉头,“我再最后问你一次,降否。”   杜嘲风作出迎战的姿态,“都别拖了,放马过来吧。”   。 第一百一十五章 难知如阴   太初宫中,冯嫣仍对着白无疾当年的手书静坐。   书写的布帛因为年代久远而微微泛黄,但是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   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动如雷震,难知如阴   在六个短句的下方,有用金砂画就的阵法,冯嫣隐隐觉得眼熟,却想不起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此时,孙幼微已经退去殿后的寝宫,冯榷和浮光也已离去,整个寂静的大殿中没有哪怕一个宫人留守。   烛火下,只有冯嫣一个人的影子在轻轻摇晃。   远天的北风从倏然凶急,将太初宫一扇没有关拢的木窗豁然吹开,冯嫣伸出手,按住了布帛的一角。   魏行贞悄无声息地落在殿内的地面上,将窗户重新合上。   冯嫣感觉到身后的动静,她回过头,见魏行贞站在自己身后不远,正望着自己。   “有头绪吗?”魏行贞走到冯嫣身旁。   冯嫣摇头。   上午刚刚看到这张布帛的时候,她着实激动了一会儿,以为里面会藏着某个能够解答一切谜题的答案——然而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答案竟然还是一个谜题。   火属、山属、林属、风属,还有雷与阴属,是修士的六种灵识类型,这个口诀,洛阳城的黄口小儿也能背出。   为什么白天师要留这样的一副字呢……   “我想关键的地方可能是下面的阵法。”   冯嫣拿起布帛,递到魏行贞的眼前。   魏行贞扫了一眼——他上午其实已经看过了,但金砂的留色持久性远远不及黑墨,这块阵法很多地方已经残缺,除了中间的中轴线和边沿的一些符图,中间许多地方颜色已经脱落。   仔细端详,倒是也能隐约看出一些印记,但细节已经丢了许多。   要完整看出整个阵法,大概也只能靠脑补了吧。   “看着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冯嫣低声道。   魏行贞仰头活动了一下脖子——他也觉得这个阵法似乎是在什么地方见过,有种淡淡的熟悉感。   “再就是,老天师为什么要将这个阵法和这些文字写在一起。”冯嫣说道,“我一开始也在猜是不是发动这个阵法需要六种不同灵识的修士,结果陛下说当年阵法还算清晰的时候她就已经试过了,没有反应。”   “这么重要的东西,她竟然也不誊录一份。”   冯嫣一怔,“……是呢,我怎么没想到——”   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浮光叩了叩门,“公子?”   “请进。”冯嫣轻声道。   浮光推门而入,见魏行贞就站在冯嫣的身旁,一时诧异,“呀,魏大人出来了。”   冯嫣笑了一声,今早的那番坚持无非也是一次言语上的交锋,除了这一点,原本也没有什么非要魏行贞藏身暗处的理由——此时的洛阳城中,除了冯嫣,又有谁真的奈何得了这只来自域外的妖狐?   “浮光姑姑这是来……”   “我来给公子送一些吃的,顺便有个消息给您。”   “那正巧,”冯嫣重新望回布帛,“想问浮光姑姑,这张布帛上的阵法,可有更清晰一些的抄本吗?”   浮光提着食盒上前,她跪坐在冯嫣的身旁,一边开盒子一边道,“倒是备下过,只不过前不久拿出来看的时候,发现那些抄本里也和这布帛上的情形一样,”   “一样什么?”   “文字还在,阵法淡去了,”浮光轻声道,“您看的这块布帛,可能因为是原本的关系,所以褪色的情况反而还好些,至少上面还有一些印子,陛下当年留的抄本,基本都只剩上头这六句话了。”   窗外突然一道惊雷。   比起傍晚时分的沉闷声响,此刻的雷声像是在所有人的头顶炸开的。   魏行贞望向浮光,“外面有什么消息?”   “七小姐和纪然似乎找到了,杜天师和他们在一起。”   “是吗。”魏行贞轻声道,“在哪里?”   “就在城外,听说平妖署的陈恒陈大人也赶过去了。两个年轻人都没事,公子不用担心了呢。”   浮光和魏行贞这时才发觉冯嫣的表情有些不对劲——按说现在有了小七的消息,冯嫣应该是最激动的那个   两人同时看向冯嫣,但她仍然神情凝滞地坐在那里。   对浮光方才的话,她好像完全没有听见。   “阿嫣?”   “……我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阵法了。”   她回过头,“行贞还记得……那棵龙舌吗。”   魏行贞的目光再次回到了布帛上,突然间仿佛有什么闪过他的脑海,一旦提及龙舌,他也立刻有了印象——今年夏日在岱宗山祭坛上看见的那个金色阵法,与此刻布帛上的东西确实非常相似。   冯嫣轻轻打了个哆嗦,脸色骤然苍白,她将布帛捧在手中,“我明白了……”   “阿嫣还明白了什么?”   “我可能……明白这些年殉灵人在做什么了,”她望向魏行贞,“行贞还记得吗,我们这段时间一直在看的,殉灵人近二十年的行事整理。四十多起案件的死因虽然各有差别,但总归离不开大火、坠崖、山体坍塌——不同的只是有些发生在山林,有些发生在村落。   冯嫣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她重新看回布帛上的汉字——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一直以来,殉灵人在民间引起的如同邪教的献祭,死法岂不是正好与风、林、火、山对应么?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先前因为双祭之法死在岱宗山的那些殉令人,只是她一时区分不清,那时的献祭究竟算是山、还是林,抑或二者兼而有之……   冯嫣又低声喃喃道,“而从天抚十六年以后,又多了引雷而亡的死法……”   ——动如雷震。   阵法的消退很有可能与它本身是否被完全实现有关,如果一个阵法在绘作之初就被设定为不可复用,那么随着献祭的完满而渐渐褪色似乎也有可能。   这个猜测让冯嫣双手微颤,她不由得将目光落向布帛的最后,再一次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难知如阴。   浮光望着冯嫣,手中动作稍停。   不远处的窗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她挽起耳旁碎发,轻声笑道,“看起来,似乎要下雨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下雨天好安眠   冯嫣缓缓侧目,她分明感到浮光的身上多了几分不寻常的欢愉,似乎对于即将到来的风暴,她由衷地感到欢迎。   “浮光姑姑在高兴什么?”   浮光也望着她,微笑着道,“下雨天,好安眠……不知道这几日公子睡得好吗,还做梦吗?”   对方的每一个字在此刻都像是一个哑谜,冯嫣有些狐疑地望着浮光的脸。   浮光颔首,“想必今晚,公子也能睡一个好觉。”   骤然间,一股难以抵挡的困意袭来,这种感觉如同溺水,冯嫣一时不稳,立刻伸手,撑扶着地面。   “阿嫣?”魏行贞感觉到了冯嫣突然的脱力,然而当他扶住冯嫣的肩膀,冯嫣已经顺势倒在了他的怀中。   突然之间,冯嫣像是陷入了很深的睡眠,不论魏行贞如何呼唤,她始终闭着眼睛。   浮光站起身,转身要走,四面的窗与门忽然暗淡下来——魏行贞的幻术将整个太初宫都锁住了。   “你做了什么?”   浮光听见魏行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妖狐的声音骤然变得阴冷,着实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魏大人不用着急,”浮光笑了一声,她稍稍侧身,“公子没事,她只是要去睡梦中见一些人。”   漆黑的空间中伸出两道黑影,迅速地扼住了浮光的脖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然而,还没有等魏行贞动手,被他捉住的浮光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时间好像在这个女人的身上忽然加速,原本光鲜丰盈的脸颊慢慢下垂,白皙的皮肤上出现点点老年的斑纹。   垮塌的眼皮堆叠成皱纹,满头青丝凋落,变得稀疏、斑白。   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再开口时,魏行贞望见她口中松落残缺的牙。   浮光的声音也变得苍老,但语调反而变得有些俏皮,她望着魏行贞,笑着道,“诚然九千岁的妖狐法力无边,但你要怎么杀死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人?”   魏行贞起初并不明白她的话,但很快就明白了——浮光身上的衰老仍在继续,她的整个身体迅速佝偻、腐朽,血肉像是北风吹散的泥尘。   到最后,地面上除了一堆白骨,什么也没有剩下。   处在震惊之中的魏行贞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四面的幻术退去,整个太初宫又恢复了最初的模样,窗外的风渐渐息止,开始有细微的雨点打落在紧闭的木窗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   他看向怀中的冯嫣——冯嫣的表情非常平和,没有任何痛苦。   这情景……简直像是一年前她被一线牵的咒术所袭的又一次重演……   突然,接二连三的惨叫毫无征兆地将整个夜晚的平静撕裂——深夜的宫人们不知遭遇了什么突然爆发出尖锐哭嚎声。   又一道闪电划过,寰宇一片雪白,雷声紧随其后。   惨叫声随之微弱。   魏行贞抱着冯嫣站起身,他打开了窗,一阵腥风迎面而来。   殿外浓烈的血腥不可小觑。魏行贞看见远处几间殿宇的屋檐下站着几个瑟瑟发抖的宫人,他们手中提着的灯笼早就丢在了雨幕里。   而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宫人俯面朝下,卧在雨中,看起来已经没有了生气。   黑色雨水顺着太初宫的屋檐落在汉白玉的石阶上,天空中冷不防又划过一道闪电,将整个天地照得一片惨白。   借着这照亮一切的光,魏行贞终于看清了——地上的雨水并非黑色,而是血一般的深红。   血雨……   魏行贞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狄成翁曾说过的梦境——   「而后天地血雨,黑山口决,有大水环城,妖邪遮天蔽日而来」   “公子!浮光!”   唐三学的声音从寝宫那侧的走廊传来,很快,魏行贞就看见他跌跌撞撞地提灯推门,踏进了太初宫的大殿。   “不好了!这雨有问题,陛下让你们——”   眼前所见的一切,让唐三学愣在了那里。   偌大的宫殿中央是一堆枯骨,魏行贞抱着冯嫣站在窗前,他显然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所以正侧目望向他。   那双如同炽焰一样的红色眼睛,正毫无表情地望着他。   这正是冯嫣离奇失踪的那晚,唐三学曾在冯府见过的那双妖冶之眸,只是当时他不知魏行贞是妖,以为那一闪而过的恐怖景象只是自己的错觉。   唐三学打了哆嗦,手中的灯笼落在地上,火舌立刻舔舐上灯笼的竹骨,烧成小小的火堆,他连忙用脚去踩地上的火苗。   “雨怎么了?”魏行贞问道。   “这雨,吃人……”唐三学脸色苍白,满头大汗,“但似乎不沾着皮肉就没事,陛下让我来传话,叫你们不要贸然行动。”   他四下看了看,用颤抖的声音小声问道,“……浮光姑姑呢?”   魏行贞看向地面的白骨,什么也没有说。   “这……这……”   唐三学忽地瘫坐在地,良久没有再说出一句话。   不多时,他的脑袋忽然有些奇怪地前后俯仰,而后整个圆滚滚的身体向一侧倾颓,没有了声音。   魏行贞原本以为他大概是吓晕过去了,直到他抱着冯嫣,沿着唐三学来时的路向孙幼微的内寝之地走去,才发现事情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简单。   在血雨淋不到的长廊之下,一路上的若干宫人也和唐三学一样,栽倒在地。   所有还活着的人似乎都和冯嫣一样,彻底地陷入了沉睡。   雨势越来越大,丝毫没有要停下的势头,一整片天地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寂静盛景——这一次是真的只剩下风雨之声。   魏行贞停下了脚步。   雷雨之中,大地微微震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地下破土而出。   “大人!”   去甚的声音自魏行贞的斜后方传来,魏行贞回头,见去甚毫无遮拦地在血雨中穿行而来,那些血雨落在他的身上,就像再寻常不过的雨水一样滴落。   魏行贞颦眉,“你来干什么。”   “家里出事了——整个院子都翻了个!”去甚气喘吁吁,“太太的花——太太的花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疯了一样长,大人你往那边看!”   他拉着魏行贞一路往西,直到来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魏行贞忽然明白方才的震动因何而来——   远天的阴霾下,魏宅的方向多出了一棵巨大的榕树,它的枝桠仍在不断延伸,已经高过了太初宫的穹顶。 第一百一十六章 漏网之鱼   “大人……”去甚望着魏行贞,“现在怎么办?”   魏行贞暂时没有回答,只是远远望着那棵巨大的榕树。   它的枝叶彼此交叠,在隆冬时节,这样的青葱绿叶显得如此诡异和引人注目。   一个几不可见的结界自魏行贞身边延展,他抱着冯嫣一言不发地走入风雨,雨水在他凛冽的妖气中蒸腾消散。   这景象,恍然中让魏行贞感到有几分熟悉。   去甚紧随其后,跟着魏行贞奔跑起来。   ……   “纪然?天师?五哥……五哥……”   小七声音颤抖地推着身边横七竖八倒地的人。   在浓重的血腥气味里,只有她一个人还醒着。   纪然也好,杜嘲风也好,无论她如何呼唤,两人始终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同样陷入沉睡的,还有她周围大概七八个桃花卫与平妖署的卫兵。   六郎已经离开了。   在血雨滴落的开初,他似乎就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并且迅速揭起地上一块巨大的石板顶在头上。   发现血雨蚀人之后,人们争先恐后地冲进眼前的庙宇——然而对许多人来说,都来不及了。   被大雨浸透的人迅速化作血迹斑斑的骨与肉,其惨烈景象近乎人间地狱。   所幸在血雨中忍受着剧痛的人并没有痛苦很久,在一阵强烈的困意驱使下,他们在沉静的睡梦中走向了死亡。   六郎站在雨中,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本想等里屋所有人都睡去之后再进去取所有人的性命,然而有件事却大大超乎了他的预料——   一是莫作与奉行两只妖兽竟像是两只门神一样牢牢地守在了破庙的入口前,无论他怎样绕行,这两只妖兽都警惕地留心着他的行踪,不让他靠近半步。   它们的忠心竟被冯榷驯服到了这种程度,这着实让他没有想到。   眼看雨越下越大,每一次从空中落在地上,都不免溅起几分雨水,六郎不得不暂时退却,以免自己被这血雨所伤。   小七就在暗处战战兢兢地望着这一幕,直到看见冯易闻的背影消失在雨中,她才敢大口喘气。   破庙有好几个地方都在漏雨,雨水落在人的皮肤上,发出油锅煎肉的声音。   庙外天昏地暗,庙里不见五指,在这令人惊惧的黑暗中,小七牙关颤抖,一边小声地哭,一边小心地将那些倒在漏雨处的人拖到干燥的地方。   “这到底……到底是……”   在把所有侥幸逃入庙中的人都挪到了安全的地方以后,小七回到了冯易殊、纪然和杜嘲风的身旁。   三个人的手此刻都是温热的,他们的呼吸也与睡着时别无二致。   “醒醒吧……你们……你们……快醒醒……”   她竭力止住了自己的哭声,然而一切也只是徒劳。   庙门外,莫作与奉行在雨中蹲坐,目光如炬地望向前方。   ……   六郎在滂沱大雨中疾行。   他高举着石板,从一棵树的树荫下,迅速地跃至另一棵,小心地避开所有蓄着血水的坑洼。   快到城门的时候,一阵苍白的风吹到他的近旁,“你果然还活着。”   六郎一怔,认出了来人。   这阵风绕在六郎身旁,像一个半透明的茧,将血雨与他隔开。   六郎丢开石板,终于毫无顾忌地向前疾冲,躲去了城门之下。   “到底是怎么回事!”劫后余生的冯易闻脸色青紫,面带怒色,“不是说好除夕之夜动手的吗?为什么今天就下雨了?你这样自作主张先生知道吗!”   那一阵苍白的风渐渐平息,年轻的浮光又慢慢从阴影中浮现,她如同鬼影一般漂浮移动,来到六郎身前。   “知道啊。”浮光答道,“先生已经回来了,今晚落雨是他的意思。”   六郎一怔。   浮光接着道,“先生还有事,今晚先去岱宗山了,他让我转告你,你这边的计划不用改变,现在所有人都睡着了,你的差事应该更好办了。”   六郎颦眉不语。   何止是更好办了——他要做的事情只有两件,一是在正月十六那天将瑕先生定制的古琴交给贺夔,二是在正月十六之前,毁掉平妖署的地宫,放走里面所有的妖兽。   现在所有人都像死了一样睡了过去,这件事哪里还有什么难度?   他苦心孤诣地经营了这么久,最后真正改变局势的人,却是浮光。   “今晚就去平妖署吧,趁着这个机会,”浮光笑着道,“迟则生变。”   “我知道。”六郎压下心中的火气和不甘,“我现在去,你再送我一程吧。”   “嗯。”   浮光点头,然而正当她又要化作一道苍风的时候,浮光突然停了下来。   她回转过身,望向六郎来时的道路,“……奇怪,你今晚是从哪里来的?”   “这两天都在岱宗山一带找人,刚在外面一个破庙那儿停了一段时间。”六郎道,“怎么了?”   “好像有人……还没有睡着,”   浮光闭上眼睛,感知了一会儿,很快确信下来。   “我们先回去看看吧,”她望向六郎,“那边有一条……漏网之鱼呢。”   ……   同一片天空之下,砂与虹带着阿予,艰难地在旷野上行进。   原本牵着马车的两匹马在血雨落下的第一时间就惨死当场,虹躲闪不及,手背不小心沾到一点飞溅而来的雨水,整块皮肤当即红肿溃烂。   而今拉车的人从马换成了夹谷衡,他跑得飞快,马车中的三人紧紧抓住车内的坐椅边沿,才勉强能在颠簸中保持平衡。   但这一刻,谁也没有怨言了。   天空中不断落下巨大的闪电,劈中一棵又一棵远处近处的参天古木,大火在雨中熊熊燃烧,血水、火焰、还有像干枯手指一样向天穹伸出的漆黑焦木,共同构成了这个无比悚然的雨夜。   草木被天火燃烧至末,田野中一片焦土。   阿予几次想拉开车帘看看外面的景象,都被虹与砂两姐妹非常严肃地禁止了。   重复了两三次之后,阿予停下了尝试。   在黑暗的狭间颠簸向前,实在是有些无趣。   她忍住一个呵欠,而后抬头向砂那边望去。   “今天,可以占卜。”   “什么?”砂一心抵御着马车的颠簸,一下没有听清阿予的话。   她向阿予看去——阿予的眼中没有惧怕,也没有焦急。   一向寡言少语的少女静静地望着她,难得主动地向她开口。   “要占卜吗?” 第一百一十七章 意外之获   尽管在黑暗之中,砂与虹还是忍不住朝彼此的方向对望了一眼。   “……我们,也可以向你提问吗?”   “谁都可以。”阿予低声说道,“今天能回答……两个问题。”   “那我先来!”虹非常爽利地接道,“你算算,就现在这个情况,我们能不能平安抵达长安?”   阿予沉默片刻,漆黑的车厢里谁也看不见她此刻因为占卜而生的目光变化,但在短暂的沉寂之后,虹听见阿予轻轻吸了一口气。   “不能。”阿予答道。   “什么……”虹愣住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问题中的歧义,立即追问道,“这个不能是什么不能?是我们不能‘平安’抵达长安,还是我们不能‘抵达’长安?”   “这是第二个问题吗?”阿予问道。   “等等——”一旁砂立刻阻止了姐姐的问话,“第二个问题给我!”   阿予安静地等待着。   虹与砂两人的心都砰砰直跳,过了一会儿,砂轻声道,“我问你,阿予,你说出来的占卜结果,是无论如何都会发生,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吗?”   “不是,那样的占卜没有意义,”阿予的声音很轻,“我的占卜是去看一眼未来将要发生的事,然后带回重要的信息——”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所有从你口中说出的结果,都是可能被改变的结果?”   “可以。”   砂与虹都稍稍松了口气,她喉咙动了动,又看向阿予,“为什么今天你想占卜?”   “为什么呢,”阿予侧头想了想,“感觉……有点高兴。”   “高兴——?”   说话间,马车的车轮重重地撞过道路的碎石,三人短暂地失重,而后又落回了原先的座椅上。   虹一时没有防备,脑袋撞上了马车车门的横梁,差点把木头撞断,她骂了一声,才又伸手伸脚,牢牢抵着门窗。   “疼吗。”阿予问道。   “没事……”   两人话未说完,马车陡然急转,阿予整个人倒在了虹的身上,虹再次暴躁起来,隔着门对着夹谷衡一通大骂。   “砂,你的问题呢?”虹一手抱着阿予,一手撑着车壁问道。   “我的问题……和瑕先生有关。”砂又想了一会儿,“麻烦阿予看看,瑕先生此行是否能得偿所愿——”   “这个问题肯定也不行!”虹直接打断了妹妹的话,“万一瑕先生这次去洛阳有好几件事要做,有的实现了有的没有呢?”   “那就……那就问瑕先生此行有没有危险——”   砂的话说到一半,自己先停了下来。   这还用问么?肯定有危险啊。   别的不说,就说这幕天席地、跑了几百里也没有跑出去的血雨,还有一直笼罩在她们头顶的妖雾,就已经算是巨大的风险了,虽然先生可能对这一切早有准备……   同理,“先生此行是否顺利”“先生最后能否成功”都不是什么好问题——因为阿予给出的预言是能够被改变的现实,如果仅只是笼统地知晓最后的答案是“是”或是“否”,对她们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说到底,此刻真正插手着洛阳事务的人并不是她们。   “有了。”砂望向阿予,“先生此行之中,他将要得到的、且是在他计划以外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虹目光微亮——   是了!   瑕先生一向计划周密,到目前为止,她们眼前发生的一切,几乎没有什么是完全脱离先生控制的。   就连夹谷衡和青修的几次胡作非为,也没有带来什么不可挽回的坏影响。   而“计划之外最重要的东西”,可能是好东西,也可能是坏东西,可不论是哪一种,只要它超出了先生的预料,那么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就有意义。   “确定吗?”阿予又问了一遍。   “确定。”虹与砂异口同声。   就像方才一样,阿予再一次坠入了沉默,然而让砂与虹没有想到的是,阿予的这次沉默比上一次要久得多。   马车在雨夜飞驰,占卜中的阿予身体几乎处在完全失控的状态,砂与虹一人一边紧紧抱住了她的手臂,在颠簸的行驶中护住她的安全。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于听见阿予再次发出了一声苏醒一般的叹息。   “有结果了吗?”虹立刻问道。   阿予点了点头,“有……”   “是什么?”   沉默中,阿予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在每一次看过了未来之后,她能带回到人间的线索非常有限。而一旦从占卜中醒来,她曾经看见过的一切都会被迅速遗忘,只剩那些在她斟酌之后留下的只言片语。   有时她自己也不是很能理解占卜的结果。   比如现在。   “到底是什么呀?”砂在旁边又追问了一句。   阿予有些犹豫。   “是……自由。”   ……   魏行贞带着沉睡的冯嫣回到了已经面目全非的魏宅。   巨大的榕树仍在生长,但长大的速度已经渐渐慢了下来,地面已不可见,这一整片他和冯嫣曾经日常起居的庭院此刻已经被一条条粗细不一的根系填满。   榕树的枝叶像一把巨大的伞向四周延展,挡住了天上的血雨。   数十个桃花卫紧紧依靠在榕树的树干周围,靠着原先魏宅的屋舍和后来突然破土而出的榕树,他们躲过一劫,   此刻,他们面色平静,和洛阳城里所有人一样,这些桃花卫也都陷入了沉睡。   不恃等人就坐在这些桃花卫的旁边,等候去甚的消息   直到雨幕中出现了魏行贞的身影,不恃等人围了上去,同时也有些好奇地低头去看此刻躺在他怀中的冯嫣。   “……太太也睡着了?”   魏行贞没有回答,他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桃花卫。   “我们看他们倒在外边,就顺手也拖进来了。”去奢立刻解释道。   魏行贞仰头望向眼前的巨树,其他几人站在原地等着,不知道自家大人究竟在看什么。   过了一会儿,魏行贞稍稍调整了一下抱着冯嫣的姿势,腾出手伸向自己的腰间,而后取出一个纸袋,丢向了去奢。   “这是……”去奢有些意外地接住了。   按着魏行贞的吩咐,他打开纸袋,从中捻出了一粒黑色的种子。   “你跑一趟,”魏行贞侧目道,“把这颗种子丢去城外随便什么地方。” 第一百一十八章 未湿的伞面   去甚几乎立刻开口,“我去吧——”   “你就留在这里,先把身上沾了的这些东西弄干净。”魏行贞轻声道,他又看向去奢,“你戴好雨具,不要让这些雨水碰着。”   “雨具……”去奢眨眨眼睛,“大人,这些雨水好像对我们没什么作用……”   “谁知道之后会如何呢。”魏行贞答道,他抬脚指了指近旁的桃花卫,“家里雨具没了,拆他们带着的用。”   去奢很快照做。   榕树下,去甚很快把自己重新拾掇干爽,望着去奢渐渐消失在血雨中的背影,他忍不住回头问道。   “大人,你让去奢扔的那个是什么东西?”   “种子。”魏行贞答道,“当初有人特意送过来的。”   去甚一怔——起初这树刚长起来的时候他们还从来没有往这边想过,只是眼见这东西撑破了太太与大人的小楼,诡异得很。   “什么人啊,”去甚问道,“太太的朋友?”   “不是。”魏行贞低声道,“梅十二。”   去甚一怔——那不就是上次把太太掳走的那个……   他正要想开口问细情,灰蒙蒙的远方已经传来了熟悉的巨响,在天地朦胧的雨声中,巨树拔地而起,迅速在离他们很远的方向撑起一片树形的虚影。   魏行贞眉头轻皱。   看来,今日这棵突然出现的大树,就是当初瑕盈送来的种子长成的。   但……为什么?   是因为浸入了雨水么。   魏行贞伸手,从空中捕捉了一滴雨珠。   这到底……是什么呢。   ……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六郎与浮光沿着官道一路疾行。   “是什么人没睡着?”六郎问道。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   “那个假冒的小婉?”   “可能是吧……等等,”浮光声音平静,“你说她是假冒的,是什么意思?”   “小婉被夺舍了。”六郎轻声道,“现在在那个身体里的,不知道是什么人。”   浮光陷入了沉默。   “真要是她还有点麻烦,现在有两只妖兽守在庙门口,它们不会让任何进去的,”六郎轻声道,“我一个人未必有胜算——”   “不用进去。”浮光轻声道,“我们远远地,直接把整个庙毁去就可以了,不要说她身边的那些修士现在都睡着了,就是醒着也没有用。”   六郎微怔,很快意识到确实是这样。   方才事情发生得太紧急,变数又太多,以至于他没有想到这一茬。   他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不论如何,浮光今晚确实是帮了他一个大忙,那些无意义的争功还是先放放吧。   反正瑕先生一向也不计较这些。   “……你下的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六郎轻声问道。   “血。”   “……是真血?”   浮光笑了一声,“难道世上还有什么假血吗?”   六郎一时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开口问道,“谁的血?”   这一次,浮光没有再回答。   没有回答,就是不能回答,他也不再追问。   只是以这血雨覆盖之广、雨势之密,他难以想象世上有谁的血会这样充沛。   “或许……还有眼泪?”浮光喃喃着道。   突然,六郎猛地停住,他隐隐感到什么东西潜在自己的身边,眼睛还没有看见敌人的所在,身体的直觉已经率先作出了反应——   等到看清是什么东西袭击了自己的时候,他有些恼火地咳了一声。   “也许你不该和我一起过来,”他对浮光说道,“这妖兽是……盯上我了。”   话音才落,一大片林子缓缓折断倾倒,粗壮的树干被莫作随意踩在脚下,奉行紧随其后。   “也好。”浮光轻声道,“你且跟着它们在这一带活动,那边我一个人去就好。”   六郎的声音瞬间警惕,“……你现在要走?”   “放心,不会把你抛在这里不管的。”浮光笑了笑,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不过你要留心,在天亮以前,一定要甩脱这些妖兽,并且找到能避雨的地方,还有,平妖署那边的事情也别忘了。”   “等等——”   “明早代我向瑕先生问好,再会。”   尽管六郎说不出究竟是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但他明显能够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离自己而去。   然而那一缕一直萦绕在他周身、为他遮挡血雨的风却并没有停歇。   他在林间上下穿跃,灵巧地躲避着莫作和奉行的进攻,这两只妖兽似乎非常精于对猎物的围剿,它们彼此配合,几次将六郎差点逼入绝境。   然而几次生死一线的威胁却忽地激起了冯易闻的斗志,他暂时忘却了危险,朝着与庙宇截然相反的方向逃窜,将两只妖兽渐渐带离破庙。   另一侧,浮光已经停在了庙门之前。   还没有进门,她就已经听见的屋内的抽泣声。   “……是七小姐吗?”   “谁?”小七一怔,抬起头来,见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身影。   浮光收起伞,摘下斗笠,“我是陛下身边的女官浮光,听闻杜天师和平妖署的陈大人在此地僵持不下,所以特意代陛下来看看。”   小七明显松了口气,在卸下最初的防备之后,她忽然觉得心中涌起一阵难言的喜悦——在这样的情境之中,突然有人赶到,仿佛雪中送炭。   尽管此前小七并没有与浮光有过什么接触,但好几次宫中的宴会上,她都与这位年轻的女官有过一面之缘。   她起身向着浮光走去,借着屋外的大一点微光,她看见浮光的脸——确实是她印象中浮光姑姑的容貌。   “您是……一个人来的吗?”小七有些疑惑。   “是。”浮光点头,“这件事关乎天家颜面,本来也不好多带人……”   “可是——”   “七小姐为什么没有睡着呢?”浮光微笑着问道。   “哎?”小七隐隐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奇怪。   她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心惊,整个人也不由自主地往后微微退了一步,但浮光立刻抓住了她的手。   “这几天,您没有做梦吗?”浮光问道。   “什么……梦。”   “一些,非常美妙的梦。”浮光温声答道,“最近这段时间,应该有很多人每天晚上都在做梦,您没有吗?”   浮光没有等到回答,却感觉小七突然向她伸出了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伞。   “您在干什么?”浮光轻声问。   “我……我先问浮光姑姑一个问题吧。”小七声音颤抖,“如果姑姑是从外面来的……为什么,你的伞面,没有湿呢?” 第一百一十九章 阴灵   浮光笑着轻叹了一声。   “我总是听说,冯府的七小姐粗枝大叶,行事莽撞,没想到也有这样胆大心细的一面。”   小七的脸上已完全失了血色,她感到浮光突然松开了自己的手。   在恐惧太过沉重的时候,逃窜的念头反而消失了,忽然间,她甚至有了一点点诘问的力气。   “你是……什么人……”   “我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浮光低声道,“在那之前,我只想搞清楚为什么你没有睡着——可以告诉我吗,你到底做了什么让自己免于困意的侵袭?”   在寂静中,小七望着浮光的眼睛,对方的眼中没有恼火,没有轻蔑,除了疑惑之外,甚至还带着一点点泛着同情的好奇——就像杀人者对受害人、狩猎者对猎物的矛盾关切。   见小七一言不发,浮光又接着开口。   “我听六郎说你夺舍了冯婉的身体……我想你的情况应该与此有关吧?但这也不能解释为什么你没有睡着,只要你是这片土地上长出的生灵,就不可能——”   浮光的声音悄然停下。   片刻的沉默之后,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目光中的好奇更甚。   “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是来自这个世界的人?”   “六郎……”小七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她望着浮光,“你也是……瑕盈的人?”   “不完全是。”浮光莞尔,“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吗?”   小七喉中微动。   如果人在死亡降临之前确实会有什么预感,那么她现在确实已经有了一点微妙的觉知。   或许是因为眼前浮光过于平静和笃定的语气,又或许是因为身处这样的狭窄破庙,身处字面意义上飘洒着血雨腥风的天地之间。   她面对着一个深不可测的敌人,身后的友邻像孩子一样睡得毫无防备。   绝望像幕帷一样降落下来,将她整个人笼罩其间。   恐惧不断攀升,然而奇怪的是,当它远远超过自己所能承受的极限,她的惊慌和软弱也连同求生的希望一样被压垮,压得粉碎,好像一只在风雪中患上雪癔的羊羔。   “……对,”她低声回答,“我是来自异世……”   “难怪。”浮光明白过来,“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呢?”   “你来这里的目的呢?”小七低声道,“取我的……性命?”   浮光坦然点头。   “……我姐姐,在哪里?”   “都这个时候了,就不用关心冯嫣了。”浮光低声道,“她现在很安全,就像这里的人一样,睡得很好,很安稳。”   见小七脸上的表情已狼狈至极,浮光又叹了一声。   “算了,目的我就不问了,来到这里这么久,七小姐也没有开启灵识,我只当你是误入其中的苦命人吧。   “但……谢谢你今晚的坦诚,”浮光轻声道,“我不会让你痛苦很久,来。”   浮光那边还没有动,小七已经向后退了好几步,直到被一人伸出的腿脚绊倒,她面朝着浮光,跌坐在地上。   小七侧目扫了一眼,发现自己身后已经无路可退。   绊倒她的那只脚正是冯易殊的,旁边就是纪然与杜嘲风。   即便在睡梦中,纪然的左手依然按着他腰侧的剑鞘,好像随时就要拔剑而起。   小七的眼泪一下又掉了下来。   “这样只会增加你的痛苦,”浮光温声劝说,“你知道吗,我曾经在战场上杀过很多很多的人,我明白怎么让人毫无觉知地死去,更不要说你是我第一次遇到一个来自异世的客人……我不会让你太难受,相信我。”   “不要过来……”小七的声音很轻,听起来甚至像是在哀求。   “我原先想,毁掉这间庙,这些人也就死了,你也是一样。”浮光答道,“但如无必要,我也不想增加过多的杀戮——我已经和你说了这么多,七小姐要是还体会不到我的诚意,那我也只好用最粗暴的方法来达成目的了。”   “他们……还能醒过来吗?”小七喃喃低语。   “看你,”浮光轻声道,“睡着的人会醒来,但死去的人不会。”   她的声音是那样轻缓,好像一个正在催眠的温柔姐姐,然而从她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凶恶得无以复加。   黑暗中,小七突然抽出了纪然腰侧的剑。   剑身与鞘的短暂摩擦激起星零的火花,在黑暗中显得如此刺眼。   “……真遗憾。”浮光低声感叹,而后微微抬起右手,“那就,都去死吧。”   一阵风从她的掌心凭空而起,风的边沿闪烁着青白色的微光,像是被月光映照的水浪,越来越强劲的风与光将破庙中的一切都映照出来——   站在高处的菩萨与地面上的死尸面目同样狰狞。   与泥尘混杂的黑血,已经在地表凝固成肮脏腥臭的污迹。   小七沉着头,浮光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她一直在絮絮低语,好像在与谁交谈。   浮光微微颦眉……   这丫头,是已经吓疯了吗。   然而,就在她的风刃斩断庙宇的梁柱之前,每一道风的速度却先凝滞了下来——不,不止是风,她分明感到自己周围的空气也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一切都显示出一种不寻常的安静,使得浮光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几乎在同一时刻,她已经意识到这种不寻常的源头——   外面的雨声几乎消失了。   顺着风刃的光,浮光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处庙宇破损的瓦檐之下,有两滴悬浮在空中的血红色雨点。   它们此刻仍维系着雨丝的形状,只是迟迟没有降落下来。   ……停住了?   未等浮光搞清楚这一切的原因,视野之中的冯婉却不见了。   浮光骤然觉察到危险,她立刻收起风刃并向后退了几步,然而就在风刃收起的一瞬,她又分明望见小七仍站在先前的地方,手中依然握着剑,保持着方才的动作。   这离奇的变故瞬间抓起了浮光全部的警惕,十几道锐利如刀的风刃向着小七所在的方向投掷而去。   然而诡异的是,她的每一道风都在离开她的身体以后迅速萎靡下来,仿佛在她与冯婉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河流将一切阻隔。 第一百二十章 仁慈   小七仍旧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地握着剑,好像没有丝毫要进攻的意思。   “是吗。”小七突然开口。   她的声音像之前一样小,只不过当雨声消失以后,在这绝对的静谧之中,一切变得容易听见了。   很快,浮光发现了新的诡异之处——先前一直坐卧在小七身后的十几个大活人,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整间庙宇里还留下的,只有死人的尸体。   这个新的发现让浮光迅速打消了逃走的念头——外面未必还是原先的那个世界。   然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冯婉的灵识打开了么?   浮光试图凝神去看眼前小七身上灵气的变化,但奇怪的是,每当她以灵力凝视眼前一切,小七就完全消失了——只有以肉身之眼才能看见她。   小七忽然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呼吸声,仿佛明白了什么。   “原来你早就死了。”她低声道,“难怪……没有未来。”   浮光眉头微颦。   她手中幻化出新的兵刃,随时准备着迎接来自冯婉的进攻,可是对方始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突然间,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压在肩头的沉重触感骤然消失了,庙门外依旧风雨如注,天地又重新变得嘈杂。   破庙里的污秽气味再次涌入浮光的鼻子,活着的感觉突然变得如此强烈。   “你做了,什么。”   “……”   小七没有开口,远天一道闪电划过,浮光看见她已经垂下了持剑的手,静静地站在原地,若无其事地望着自己。   浮光忽然感觉体内的五脏六腑传来一阵剧痛——她早就没有真正的五脏六腑了,然而这种疼痛的感觉却如此真实。   她无力再站立,很快俯跪在地上,在仅有的一点微光中,她看见自己的双手像烤裂的碎瓷,生出一条条鳞片般的裂纹。   “这是……”   血从裂纹的缝隙间渗透出来。   浮光一口热血涌上喉间,腥甜的气味源源不断地自从腹中涌出。   浮光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身体——一个早已腐朽的亡灵如何能够拥有这样真实的血肉?然而这属于死亡的感觉她曾经经历过一次,便不会再忘却。   她忍不住抬起头,试图去看不远处的小七——而持剑的女孩子已经一步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你……到底……”   “很痛苦吗。”小七的眼睛空洞无光,声音语调毫无起伏,“那就把你想给我的仁慈,还给你吧。”   “你……是谁……”   话音才落,纪然的剑已经刺入了浮光的印堂。   坚硬的头骨在她的剑下如同一块松软的泥土。   ……   六符山下,暴雨之中,瑕盈站在石壁上,望着脚下奔腾翻涌的黑色巨浪。   血雨始终落不到他的身上,   青修撑着伞守在瑕盈的身旁,神情不安。   “先生,这里挺危险的。”少年低声道,“您……”   瑕盈有些在意地望向远处,“浮光死了。”   “……什么?”   “在这儿等我。”瑕盈丢下一句话,转身要走,可是青修根本没有听,径直跟了上去。   瑕盈停下了脚步,“你知道这里的水很危险,碰了就要死,为什么还要跟着我。”   “先生不会吗?”   “……算了。”瑕盈懒得解释,他不再回头,“那你跟紧。”   青修原先还不太理解为什么一向讨厌他接近的瑕先生忽然会下达“跟紧些”这样的指令,但当他们沿着山路的石阶一路往下的时候,青修很快就理解了。   当瑕盈沿着台阶走到水面与地面的分界点,翻滚的浪潮在他的脚下分开。   被黑色河流浸润的土地一瞬间变得干燥,在瑕先生的周围,凭空多出了一个球形的空地,青修一时好奇,忍不住伸手碰了碰这里的边界——他原先以为至少会有一个很难觉察的结界,然而并没有。   青修一声惊呼,手指立刻被灼伤,传来一阵剧痛。但瑕盈一步也没有回头,仍像先前一样步履平稳地向下走。   青修连忙跟着上千,并叫被灼伤的手指伸进口中止痛。   到了水下,一切渐渐安静下来。   “先生,为什么你总要带着阿予?”   “不为什么。”   “阿予也是修士吗?”   “嗯。”   “那为什么她看起来完全不像个修士,反而像个没有开过灵识的普通人?”   “不为什么。”   青修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在熟悉了瑕盈此刻的步速之后,他的步伐又渐渐变得活泼起来。   “阿予的灵识是什么属的呢?山属?她好像挺喜欢闷在家里的,平时我和她说话,她也不理人。”   瑕盈没有回答,但青修孜孜不倦地又问了下去。   “不是山属的话,是林属吗?”   又过了一会儿,青修又问,“风属?”   “啊,她总不会是火属吧——!!”   瑕盈放任着青修瞎猜,他辨认着脚下的路,在停下来分辨了一会儿方向之后,又继续朝前走。   青修又立刻跟了上去,“先生!难道我刚才猜的那些,都不对吗?”   “嗯。”   “风林火山……还有什么?”   瑕盈还是没有回答他,青修皱起眉头——这个问题从前匡庐和他讲过。   什么什么如风,什么什么如火……   那些句子算下来,一共好像是不止四句。   “是阴。”瑕盈突然开口。   青修的脸上露出了茫然的神色,“阴?”   他还想再问,但瑕先生的步伐明显慢了下来,看起来像是在想着什么事,青修只好将剩下的问题暂时截停。   但即便只有这一个字,他也还是很快就想起了匡庐曾经教过他的那两句——   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这两句的字面意思是说,像密布的阴云一样让人难以揣测,像雷霆震动一样快速出击,二者都是极其少见的属性,尤其阴属的灵识,相传它往往与天道相连,因而许多执阴灵者,终其一生也没有遇见过自己的契机。   与天道相连啊……   难怪阿予能占卜。   瑕盈突然停了下来,青修差点就撞了上去。   他立刻止步,见眼前是一道巨大的石门,它有很大的一部分都浸润在漆黑的河水中,如今可见的只有一处石碑的末尾和一道通向洞府深处的阶梯。   青修抬头,见石碑底端的两个字大抵是写着之墓   。 第一百二十一章 姑射山君   青修跟随着瑕盈走进了洞府,与外面不同的是,虽然这里离地面更远,也同样被黑色的河流淹没,但在他的四周,却始终有隐隐闪烁的青绿色柱形微光。   它们像是从岩洞的顶部直插而下,星零地分布在通向岩洞深处的道路上。   越向里走,它们越亮。   “咦。”   不知往里面走了多久,青修突然发现他似乎能借着洞内的光看见岩洞的顶部了——尽管此刻他和瑕先生仍走在水面以下,但水面显然在慢慢下降。   继续往前走,水面越来越低,直到远处出现一道近乎金色的光棱,黑色的河水已经低于他们站立的地表。   青修不由得用双手抱住了自己——在黑色的河水退去之后,周围突然变得极为寒冷,他浑身的鸡皮疙瘩全都立了起来。   他隐隐觉得周围有视线凝视着自己,抬起头,就看见岩洞的顶部画着无数只怒目而视的眼睛,每一只眼眸都散发着深红色的光,像是活生生的鬼怪。   每一道目光,都像是一把剑,直接穿透到他的心底。   青修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在原地打了一个寒战……这个地方,不管从什么方面来说都太过邪门。   在他发怔的这段时间,瑕盈已经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十几步。   “……先生!”   反应过来的青修快步追了上前。   瑕盈已经在冯稚岩的石碑前停了下来,他瞥了一眼近旁的角落——那里还留着一顶当初纪然忘记带走的帽子。   “有人来过?”瑕盈轻声问道。   青修一时茫然——他这是第一次跟随先生到这个地方来,又没有一直守在这个洞府中,怎么会知道这个呢?   他走上前俯身拾起,拿在手中看了看,“还是大理寺的人……”   纪然吗?   “……我不认得这个。”青修小声答道。   “我不是在同你说话。”   青修一怔——可是这里除了他,哪里还有旁人。   瑕盈将帽子放回地面,转身面向石碑。   “从十二岁被天道授命时起,我就一直在找彻底让你停止为祸人间的办法,十五年了……我终于完成了这个庞大的拼图。我想我应该是历代的天道信使中,第一个把事情推进到今日这一步的,是不是?”   整片岩洞一片寂静。   瑕盈低声道,“我原先一直担心,担心这十五年间,我是否完全搞错了方向,但在看到你借魏行贞之手要斩夹谷衡的时候,我就完全确认了我一直以来的推测——否则,你不会这么着急出来阻拦。”   青修又是一怔——谁借魏行贞之手斩夹谷衡?   先生到底,在和什么人说话……   瑕盈又接着道,“如果你以为凭一句‘难知如阴’就能拦住我,那就错了,它总归逃不过几种可能,要么是阴属的修士,要么是域外几个夜间之域的妖物……但不管是哪一种,我都准备好了。   “时至今日,我来这里再看一眼,只是觉得,或许你在魂飞魄散以前会有什么话想说,如果有,我就来听一听。”   周遭依旧沉寂。   “好吧,”瑕盈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他低声道,“布衣之怒,亦可流血千里,天下缟素……总归我目的已经达到,现在我要走了,直到最后一刻,都永不再来。”   说罢,瑕盈转过身,才要离去,整座岩洞突然微微晃动起来。   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数不清的岩石碎屑从高处抖落,一时间灰尘四起。   青修抬起手用袖子遮挡住自己的口鼻,他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幕——在光棱后方,原本生着几株杂草的岩壁颤动着改变了形状,像是一张痛苦的、苍老的脸。   “小子,留下来陪我坐一会儿吧。”   一个枯朽得几乎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自岩石的背后传来,瑕盈停下了脚步,再度转身。   一张巨大的、枯槁的岩面在光棱之后浮现。   青修不由得四下张望,他忽然觉得四周这些印刻着密密麻麻字符的岩壁褶皱,也一并变得可疑起来,让人想起被挤压变形的皮肤。   青修骤然觉得腹中一阵恶心,然而瑕盈却面对着那张巨大的脸坐了下来——显然瑕先生并不打算立刻离开这里。   青修忍着心里的恶寒,在瑕盈身后不远处蹲着,等候着。   “你是叫……瑕盈?”老人问道。   “梅十二。”瑕盈仰头答道,“你应该不记得这个名字了吧。”   岩面笑了几声,“……我怎么可能记得,或许我根本就没有听到过。”   “我应当喊你什么呢,”瑕盈望着眼前的景象,“冯将军?还是……姑射山君。”   老人发出了一声似有若无的笑声,整座六符山再一次为之震动。   青修警惕地跳了起来,然而瑕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也不敢贸然行动。   面对眼前的庞然大物,瑕先生似乎毫无惧色。   “随你的便……”岩壁上的老人低声说道,“你问自己是不是历代的天道信使中,第一个把事情推进到今日这一步的……是,你是头一个。   “四百年了……会到这里来的信使,你也是头一个。”   老人轻声道,“你说布衣之怒,亦可流血千里,天下缟素……是为什么?你是来向我复仇的?”   “也许一开始是,现在已经不是了。”   “哦?“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她的目光短暂地落在瑕盈身上,而后又一次变得空洞,“哦……我看见了……你的家人都死于,天抚六年的弱水之祸——你也是那一年成为的信使?”   “是。”   山体又开始抖动起来,老人在发笑。   瑕盈仰着头,“有什么好笑的?”   “这么多年了,我在笑……”老人低声道,“都这么多年了,你们所谓的天道,在择人御士的手段上,还是没有长进——他是不是在那之后告诉你,一切都是曾经的姑射山君死而不僵,意图颠覆人间秩序,所以频频引来弱水之祸?”   瑕盈面无表情,“这些事,难道你不认?”   “那倒没有。”老人低声笑道,“没有一处弱水之祸不是由我而起——没有办法,地上的人间太快活了,每一次浮上地表,我都记得。” 第一百二十二章 同为天道   “不过这么多年了,除了冯家的女孩子们,我还从来没有真正在其他人面前现过身你也还是头一个,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是第一个把你逼到绝境的人?”   “年轻人话不要说太满。”老人低声道,“你能走到这一步确实难得意识到六种与灵识属性相匹配的死亡和对应的献祭阵法可以彻底消解我魂魄的信使,你并不是头一个。”   “是吗。”   “当然了。”老人笑吟吟的,“你的主子同为天道,他碰不了那个阵法,只能把事情交给你们来做,可是要献祭那么多无辜的人,让那些个百姓一个个心甘情愿的赴死”   “同为天道”瑕盈眉头微颦,他几乎立刻就抓住了这个词   “不要急,年轻人。”老人低声道,“先听我把话说完。”   瑕盈拧着眉头望着眼前人。   “祭祀这种事,心软的人做不了,可心硬了,做着做着就入了魔,变成了贪权的恶人尤其像你们这种在承接天道授命之后自有代价的信使,想在旷日持久的忍耐中,压抑向追随者索取更多的愿望就更难了。   “而一旦信使失格,染指祭祀,被献祭者再虔诚,也没有用了。   “你是头一个,手上沾了那么多血,还能心如止水的信使。”老人笑着道,“你既然指名道姓地想见我,那我就出来见一见,又有何妨呢更何况我也好奇,能把事情做到这一步的,究竟是什么人。   “因为这个事情,它真的是,很麻烦呀。”老人望向眼前属于冯黛的光棱,“你看看,你看看我原本以为上一次把冯家其他女孩子们的枷锁都挣断了,就能上去了,结果阿黛化身的剑根本纹丝不动。   “小子,知道为什么吗?”   瑕盈没有说话。   “因为阿黛是在完全知晓我的遭遇的情形下,仍以极为决绝的心念献出她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对我的束缚你的主子真是狡猾啊,他知道暂时凭他自己奈何不了我,所以就用这种卑劣的伎俩,用我自己的血脉来封印我自己”   老人传来几声枯笑,但语气之中却丝毫没有对瑕盈的恼怒或是憎恨。   “冯家的祖母没有被你蛊惑。”瑕盈低声道,“她作出了正确的选择。”   “是不是正确的,你做不了这个判断。”老人轻声道,“她在最后一刻,选择了还活着的人,但却背叛了所有死去的女孩子你听不见吧,我每天都在六符山,在这里听山底的哭声。”   “命运原本,也没有绝对的公平可言。”   “命运?你和我讲命运吗。”老人笑了笑,“难道你以为世上真的有既定的命数这回事?小子,你确实有一些本事但你真的,太年轻了,我们不提别人,就单说说冯家。   “你是以为冯家每一代的姑娘里,究竟是谁要献祭,是你所谓的天道在他们出生之时就定好的命数吗?根本不是”   “……”瑕盈微微眯起眼睛。   “你以为你的天道草蛇灰线,伏延千里,什么都能算尽吗?我告诉你,他算不尽   “他需要冯黛这样怀着真心的人,需要她们的血,但他根本算不着究竟谁的心更诚挚,所以他只能等。起初是等着每一代里的女孩子长大,然后在她们之中挑挑拣拣,看看谁最肯为了这世道白白牺牲自己。   “可后来不出几代就没有人再愿意了,他又转向去挑选浸着感情的山海誓这多少算他聪明了一回,这可比先前直接挑人献祭的办法好使多了。   “到头来,谁与丈夫的感情更深,谁的山海誓更有力,那么谁就是下一个被选中的祭品。   “更可笑的还不是这件事他在人定之域的幽都山上都已经留下了冯嫣的姓名,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汲真,杀了冯嫣就能突破当下的境界,想引汲真上钩,他也好用这食了我血脉的妖狐,炼成克制参商的利器。   “结果呢这两个人相爱了”   老人发出了一长串快乐的低笑,过了很久,才终于停了下来。   “每次想到这件事,我都觉得笑出了眼泪上一世没有你,他输得一败涂地,这一世多了你,难道一切就会改弦更张吗?小子,他太高看他自己,也太小看我了。”   瑕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眼前的老人。   “不信?”老人轻声道。   “如果我是这么容易动摇的人,就不会在今日来见你。”瑕盈低声道,“但我确实有很多事情都没有想通,所以想听听将军的版本。”   “愚不可及。”老人嗤了一声,“冯稚岩早就死了。我也早就死了,在我被压在这里的四百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人间不久前有个小姑娘,带着一个小伙子来到这里,她只是看了看这里的墙壁,就道破了天机,不像你。”   “也是冯家的女儿?”   老人不置可否。   瑕盈抬头望着老人,“如此说来,你与天道的结怨,并不是从四百年前开始的似乎更早?”   “你起来。”老人道。   瑕盈应声而起。   “往左走,对,再往左走,”老人轻声指路,瑕盈随即迈步,“现在面向墙壁,往你右手边走几步过了,回来一些。”   瑕盈站定,在他面前,岩壁上如同符咒一般的字纠成了一团,早已不可辨别了。   “你看。”   岩壁上,某一段字泛起金色的光芒,变得无比清晰:   古时,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伏羲先圣仰观天象,俯察地理,因夫妇,正五行,始定人道,民始开悟。   在瑕盈读完这一句之后,泛着光芒的金色小字熄灭,而后另一段字又再次亮起。   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   这一段字短暂浮现之后,紧接着另一段又亮起:   君臣之道,造端于夫妇。   墙壁上的字彻底熄灭了下来,它们的结构再一次变成黑黢黢的沟壑。   “有什么想法?”老人问道。   “不过是最普通的纲理伦常罢了。”瑕盈答道。 第一百二十三章 真身   瑕盈听见老人又一次笑了起来,只是这一次的笑声里似乎带上了一些嘲弄。   “我什么地方说得不对?”   “没有什么不对……”老人缓缓回答,她的声音似乎稍稍冷了一些,“你信这一套么?”   “无所谓信或不信。”瑕盈低声开口,“一万两千年以前,先圣受天道点化,乘鹤来到中土,现实指点野民凿山开土,耕织种作,而后制文字,服衣裳,于是先民在此繁衍生息——”   老人颇不耐烦地打断,“这不就是方才伏羲定人道的那一套说辞?”   瑕盈微微颦眉,他又重新往回石壁上的暗淡文字。   “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个?”   “你问我什么时候与伏羲结怨,我就给你看原因。”老人回答。   瑕盈再次凝神回顾,却始终不得其解,   “我不懂。”瑕盈低声回答。   “你最好再想一想。”老人轻声道,“我只给你一个人,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老人微笑,但不作任何提示,只是轻声道,“想清楚,再回答。”   瑕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能够感受到眼前人并非是在虚张声势,在她风平浪静的言语之后,似乎暗含着某种笃定和决心。   在沉默中,老人也望着眼前这个总是游离在尘世之外的年轻人,她非常好奇,除去上次那个不属于此世的年轻灵魂,在这个世界上是否还有第二个人,能够洞察此间天道严明的秩序之中,所暗藏的青面獠牙。   以夫妇之道为开端,渐渐衍生而起的一整个君臣父子的秩序,还有在它道貌岸然的礼法与规训之中藏匿着的,对一切女子剑拔弩张的针对与提防。   那种胜者对败者的奴役、压抑和警惕,无一不蕴藏着对败者复辟的深深恐惧。   如此呼之欲出的结果,一个身在此间的凡人,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发现这一点?   老人望着瑕盈,目光近乎燃烧——这个年轻人既能肩负十五年信使的职责,其心念的赤诚亦可见一斑,那么……   “古时,民知其母,不知其父。”瑕盈喃喃着,回过头,“你……是那时的天道吗?”   ……   天地之间,风雨如晦。   破庙中,小七浑身脱力,在浮光的尸体前跪倒下来。   她感到头疼欲裂,身体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处毛孔,似乎都有火星要溅起。   眼前的景象先是变成重影,然后又趋于清晰,紧接着又再次变得模糊。   起初她闻不见任何气味,撑扶着地面的手也没有任何觉知,直到身体中令人颤栗的高热退去,她才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再一次回到了躯壳之中。   她仰面躺在地上,听着外面的雷鸣电闪,大雨磅礴,虚弱地呼吸着。   黑暗中,小七抬起了自己杀人的左手,像望着一件兵器。   热泪无知无觉地流了下来,没有任何原因——此刻她既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一个巨大而陌生的世界像一副画卷在她眼前徐徐展开。   它是如此广博和轻盈,又是如此危险。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小七侧目,见不远处有几只灰鼠正在啃食什么。   灰鼠们警惕地抱着前爪,小小的眼睛凝视着周遭的一切。   小七凝视着它们,轻轻抬起左手的一根手指头,在空中划动。   一只灰鼠四肢陡然僵硬,而后无知无觉地倒了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周围的几只灰鼠一哄而散。   小七颤抖着起身,拖着还不能自由活动的身体慢慢爬到灰鼠的尸体旁——这只灰鼠,确实是死了。   它僵硬的死爪直挺挺地伸着,即便小七伸手将它抓起,它也毫无反应。   小七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再次伸出手指,向着反方向轻划——灰鼠的时间在它的身上倒转,几乎在同一刻,这只方才已经断了气息的肮脏小鼠骤然翻身,带着无比的惊惧,从小七的手心跳落,并迅速消失在庙宇的角落。   小七一声低吟,又一次痛苦地摔倒在地面上。   目光的涣散与聚集、体内突如其来的灼烧剧痛,还有皮肤触觉与嗅觉的消失又一次出现,只是比先前杀死浮光要轻微得多。   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捂住了眼睛,然而即便闭上眼,方才看见的所有景象依然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仿佛它们根本不是通过眼睛看见,而是直接出现她脑中的。   整个世界再不像是从前的简单模样,她眼前看见的每一个生灵——活着的人,活着的老鼠,一切有血有肉的活物,都变成了带着残影的景象。   所有的残影来自他们的过去和未来,她可以自由拨弄这些残影,将未来或过去的某一刻,带到他们的现在。   浮光早就死了,她的灵魂在这个世上不会再有未来,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能再死一次——只要将她带回到她曾经死去的那一刻,再任其发展,就好了。   小七也是这么做的。   一切知识像是提前镌刻在了她的脑海中,她在瞬间理解了一切。   在这一次的短暂痛苦消退之后,她感到一阵由衷的疲惫,整个人像是从内部被掏空,没有一点力气剩下。   小七闭上眼睛,打算暂时休息,然而下一刻,另一种难以忍受的针刺感又沿着她左手的小拇指指尖开始,慢慢向上扩散。   她再一次抬起自己的左手,很快发现了新的变化——无数黑色的纹路自她的指尖开始慢慢向手腕侧延伸。   小七已经没有力气再为这疼痛抽泣了,她茫然地望着这些层层叠叠的黑色烙印,很快意识到这些东西她曾经见过——在冯稚岩的地下墓地之中。   那些石壁上印刻着的,深深浅浅的文字,发着淡金色的光,像是滚烫的熔岩一点点烙印在她的身上。   小七抱住了自己的左手,整个人痛苦地蜷缩在地上。   “姐姐……”   ……   魏行贞怀中,冯嫣突然抽动了一下,她的表情变得不再像先前一样安和。   “阿嫣?”魏行贞低声唤了一句。   但冯嫣并没有醒来。   近旁去甚眼尖,瞬间觉察到了变化,“大人,你看太太的手——” 第一百二十四章 强弩之末   冯嫣的右手从指尖处慢慢出现了无数黑色的符,它们的边沿闪动着金光,自下而上缓缓延伸,覆盖冯嫣原本的皮肤。   一种难以言说的绝望开始在魏行贞的心头慢慢弥散。   他颤抖着握紧了冯嫣此刻已经变色的右手,和上一世一样,当变故发生的时候,他依旧不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上一世最后一次与冯嫣相见,那时她突然暴起,将匕首插进自己的肩颈、心口等再醒来时,阿嫣和他们的山海誓已经不见了,他则一个人躺在幽都山上。   之后,他遍寻冯嫣不得,却意外遇到了贺夔,从他那里学到了阿嫣心心念念的百六阳九。   再之后,也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他失了一切的力量,又一次在幽都山苏醒。   这一次等他再踏上中土,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不同了,眼前是一个接一个的大小部落,他行走其间,看见人们将发生过的事刻在石头上,埋入地下。   那里没有一个大一统的王朝,没有丝织华服,没有纸张竹笔   也没有冯嫣。   等到他再一次回到人定之域,才发现那块刻着自己名字的雷殛碑上此刻一个璇也没有,魏行贞那时才真正意识到,脚下是九千年前他回到了一切尚未发生的过去,虽然是一个过于遥远的过去,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妖狐最擅长等待。   魏行贞低下头,望着怀中冯嫣的脸。   他甚至不能确定,冯嫣此刻究竟是正在沉睡,还是正在死去。   他紧紧握住冯嫣的手,却感觉自己似乎正握着一捧流沙。   “大人”去甚望着魏行贞突然苍白的脸颊,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   脚下的大地开始震动,这震动由远及近,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正自四面八方滚滚而来,去奢、不恃等人集体出动,向着不同的方向前去探寻,等再归来时,带回的消息也惊人地一致。   弱水向着洛阳城来了。   它们成了地上的河流,像是一条由水组成的巨蟒,从四面汹涌而来。   “大人,现在怎么办?”   魏行贞将冯嫣背在背上,站了起来。   “用这些种子,”魏行贞将装着种子的袋子递给了去甚,“沿着洛阳城的城墙丢下去要快。”   “这管用吗。”   “先试试。”魏行贞轻声道。   “大人您要到哪儿去?”   “我要去确认一件事。”魏行贞低声道,“你们完成以后都尽快回到这里待命,我还有其他事情要你们去办。”   “是!”   雨幕中的七个身影像七点暗淡的烟花星火,向着不同的方向溅射。   魏行贞背着冯嫣又回到了宫廷,他先是去到了孙幼微的寝宫女帝正在御座上沉睡,身前的调羹瓷碗碎了一地,身边的宫女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   他迅速退出了这里,去到另外的几间偏殿。   最后,在离此最远的一间屋舍中,魏行贞终于找到了在此小憩的冯老夫人。   冯榷坐在椅子上,整个上半身倒在了桌上,同样陷入了昏睡。   魏行贞上前拉起老人的衣袖,老人的右手依旧洁净,没有任何其他痕迹。   他拧紧了眉头,正想离去,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回过身重新走到老人的另一边,拉起她左手的衣袖,魏行贞瞳孔微缩,眼睛倏然睁大   果然,冯榷的左臂此刻也出现了层层叠叠的黑色符,与冯嫣的右手别无二致。   远天传来接连不断的隆隆巨响,仿佛地崩山摧。   倘使此刻有一只从天空向下凝望的眼睛,它会看见无数高耸如山的巨木沿着洛阳的城墙轮廓拔地而起。   天上的水与地下的水在地面汇合,它们带着横扫一切的气魄咆哮而来,呼啸而去。   巨大的水流将山林与旷野中的草木连根拔起,那些无人的驿站、寂寞的野桥,在这席卷一切的力量之下一击即碎。   然而,当弱水经过那些在山涧中的小小村落之时,水流却忽然分开,人们在睡梦中命悬一线,又转危为安。   幕天席地的水流正从天空与大地的深处不断涌出,它们气势汹汹地涌向洛阳,涌向岱宗山。   “我猜对了?”   六符山的地底,瑕盈望着眼前的老人,但回答他的只有一串笑声。   老人点头,似乎对这个结果既意外,又满意。   瑕盈衣袖下的手慢慢攥紧了,在成为信使以后,这大概是他第一次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似的寒意。   尽管在来到这里以前,他就已经预感到地面以下可能封印着他意想不到的答案,但他从未想到过这一切背后是天道的轮替。   地面就在这时发生了轻微的颤抖,近旁青修开始坐立不安瑕盈也觉察到了这股不寻常的震动。   “你先前说给我一个机会,是指什么?”瑕盈问道。   老人的笑声慢慢停下来,她的眼睛微微眯起,“好,好我来告诉你。我原先想,如果你答不出来,我就一个都不饶恕,一个也不原谅”   瑕盈一时没有听懂,目光颇有些疑惑。   “但既然你答上来了,我就暂且留下他者的性命,只取洛阳与长安。”   “你好像搞错了什么。”瑕盈的声音很轻,“现在的情势,还轮不到你来说这种话。”   老人哼笑了几声,“你知道伏羲犯下的最大过错是什么吗。”   瑕盈直视着眼前的岩面。   “他误以为,我是可以被杀死的”   老人的声音慢慢蓄力,整座六符山也随之动摇,瑕盈不由得抬手挡住了眼睛不仅仅是因为从高出落下一阵阵的岩灰,还因为眼前扎在石碑上的光棱骤然发出了十倍百倍的光。   这道光棱,自始至终都死死地插在冯稚岩的石碑上,没有丝毫动摇。   “一万两千年过去了,我一次次死而复生直到四百年前,我被困在这里每次快要挣脱了,总有一把新的剑刺下来压得我不得动弹   老人的呼吸变得厚重,她嘲弄地望向属于冯黛的光棱。   “但即便是你,也快要到强弩之末了,是不是?” 第一百二十五章 去洛阳   “不能再前进了!”   一处无名的山林中,夹谷衡扛着载着砂、虹和阿予的马车,停在了一处山峦的最高峰。   拂晓将至,此刻几乎是夜最深最暗的时刻。   夹谷衡已经放弃了在山路上拉车,他将整个马车扛在身上,在暴雨与山洪之间飞行穿越。   而今他终于发现一处还未被水流淹没的山洞,便带着马车迅速降落。   除了夹谷衡,另外三人全都精疲力竭。   夹谷衡捡来一堆湿漉漉的木柴,强行用妖火将它点燃给女孩子们取暖。仅仅过了几个时辰,虹手背上沾染了雨水的伤口已经开始恶化。   她独自走到偏僻处自行断肢,砂坐在火堆旁望着姐姐,让阿予靠着自己的肩膀睡着。   等到虹再回来,她的脸色苍白了不少,但什么也没有说。   对修士而言,断肢并不像普通人以为的那么可怕,他们有自己的方法对伤口止血然而伤口带来的疼痛却是一视同仁的。   “明早还要继续赶路吗?”砂低声问道。   “当然要赶。”虹立刻答道。   “但先前阿予的占卜说”   “那也要优先保证瑕先生的命令。”虹答道,“再说阿予也说了,她的占卜是可以改变的事实,即便我们现在不能平安抵达长安,也不意味着我们就要停下行程。”   砂望着火堆,“也是。”   过了一会儿,夹谷衡先站了起来。   “你又要去哪里?”砂抬头望着他。   “我先去长安看看。”   “这里离长安几千里”   “我半天就能跑个来回。”夹谷衡回头道,“你们就在这里睡一觉,明早醒了我就”   砂皱起眉头,“还是不要!我怕你这一去就彻底回不来了。”   虹几乎立刻附和。   夹谷衡有些为难地止住了脚步。   虹望向此刻已经睡去的女孩子,“可以把阿予叫醒,再问问她吗?”   砂摇了摇头,“我记得先生之前说过,阿予每天能给的占卜是有限的,今天的两个的问题我们已经问完了,就算把她再喊起来也没用,最早也得等今晚子时过去”   夹谷衡瞪大了眼睛,当即不悦,“那不是还要再等上一整天?”   “那也好过我们半路出岔子啊!”   虹的声音在洞穴中回荡,阿予忽然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   虹和夹谷衡都意识到自己声音过大,于是暂时噤声,移开了望向彼此的恼火目光。   “你去吧。”阿予突然说。   虹和砂骤然看向阿予,“什么?”   阿予望着夹谷衡,又重复了一遍,“你去吧。”   夹谷衡几乎没有什么犹豫,立刻起步,风一般地冲向了洞口,消失在外面的雨幕中。   “阿予!”虹惊呼道,“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吗!夹谷衡是我们几个里唯一一个能忍受这血雨的人,他如果半路回不来,这雨又一直不停我们就要永远被困在这里了!”   “姐姐”砂轻轻拉了一下虹的衣袖,“你先坐下来。”   “雨总会停的。”阿予轻声道,“人也会醒。”   “醒?”虹和砂都没有听懂阿予的后半句话,这个寡言少语的女孩子仍旧保持着先前的淡淡神情,好像也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的意思是夹谷衡会平安回来吗?”   “我希望他能”阿予回答。   “希望?”虹的眉头皱得更紧那不还是没有什么把握的意思?   “我希望他带回一些消息。”阿予接着道。   “然后呢。”砂试探着追问。   阿予低下头,再一次望着手中的寒石,“我想去洛阳。”   时辰早已过了拂晓的时候,然而天并没有亮。   夹谷衡在雨幕中奔跑得如同一道残影,他听见耳畔不断传来瀑布一般的流水声,起初没有留心,直到停下来再次确认方向的时候,他才看见远天的异象。   这已经远远不再是暴雨所能形容的了他看见血红色的瀑布从云翳的裂缝之中向下坠落,如同天空中的悬河。   他原先以为地面上大抵已经不会再有活物,然而放慢了脚步以后却意外地发现许多村落并没有受到侵袭。   它们像是一个连着一个的孤岛,落在一片汪洋之中。   夹谷衡落在其中的一个村子里,打算抓几个人来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他所前往的每一个村子里,人们都像已经死了一样睡着,不论他如何威胁恐吓,甚至将人直接丢进屋舍外的大雨中,也没有一个人醒过来。   夹谷衡骂了几声,继续上路。   他像一阵风一样由北及南,终于来到离长安不远的地界。   覆盖在地面上的洪水从红色变成了黑色,尽管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些诡异的黑色河流,但也迅速意识到了它们的危险。   黑色的河流已经将整座长安吞噬殆尽。   他看见水下的一切都在熊熊燃烧,耀起金红色的火光,它们穿透黑色的河流,仿佛一处人间地狱。   在这里的黑色河流附近逗留不久,夹谷衡感到自己的皮肤也像是被灼烧一样疼痛难耐。   奇怪的是,这种难以忍受的痛苦让他瞬间想起不久前与那个叫汲真的狐妖打斗时曾发生的怪事。   那时他明明已经将汲真逼上绝路,临了却突然被对方抓住,要不是瑕先生及时出现,他大概就已经死在岱宗山了。   这些黑色河流所蕴藏的力量,似乎与当时汲真变化以后的力量出自同源。   他没有再停下去,而是迅速奔向了东边的洛阳。   山洞中,虹与砂一言不发地望着眼前即将熄灭的火焰。   没有日光,天地都变得阴冷起来。   天始终没有亮,她们只能通过腹中的饥饿程度来大致推断已经度过的时间。   “雨好像越下越大了。”砂走到洞口,低声道。   虹没有说话,她整个人蜷在角落,一言不发地盯着烧得焦黑的树枝。   砂收回目光,继续望向远处。   很快,她在晦暗的山林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远天一道闪电划过,夹谷衡头顶那只漆黑的角被照得如同几簇电火花。   “我回来了!”夹谷衡浑身湿漉地出现在洞口。   砂立刻后退了几步,以免沾上他身上带回的雨水。   “怎么样?”砂关切地问道,一旁的虹没有抬头,但立刻竖起了耳朵。   “长安去不了了,”夹谷衡甩了甩脑袋,“我们,直接去洛阳吧。” 第三卷 ·卷尾语   靠,发完才发现不小心发成章了……大家不用订阅本章,就是一点作者碎碎念,跳过直接进入下一章吧。   ——   ——   ——   ——   这一卷基本把前两卷挖过的坑都填上了,下一卷则是对这一卷的收尾,写完就完结辽,好期待啊,甚至已经想给自己先放个小长假了!(不是   这一卷刚开始的时候遇到过一周左右的卡文,非常艰难的卡文,为此我又一次去看了大量的写作分享,也和身边很多朋友聊了卡文的事,因为这一次的卡文我从前没有遇到过——很奇怪,我知道接下来的剧情大致是怎样的,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写。   当时的感觉是,每一个角色似乎都在缓慢崩坏,如果读者朋友里有人自己写过文,可能能够理解这种ooc的感觉。   当剧情进展到中段乃至的时候,作者能够做的大的改动已经很少,已有的人物会自带强烈的惯性,将剧情推向某个大致的方向。   这次卡文的问题就出在这里,人物的惯性消失了,我感觉每一个说话的人都变成了我的提线木偶,码字的时候我找不到原先那种坐下来就能写的感觉,不得不一点点推敲他们现在做什么是合理的。   好笑的是,那段时间我刷知乎的时候刚好看到男频某历史大神发想法,说他要开付费咨询了,我兴冲冲地点进他的付费咨询页面,发现提问按钮是灰的。   于是我给他写私信,老师你好像并没有成功开通付费咨询的功能啊?   我很快就收到了回复:   「开玩笑的,我对网文付费咨询是持最大恶意和反面态度的。」   我这时才回头去看他的原想法,细品之后果然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股大阴阳师的意味。   之后他很快又追加了一条想法,解释上一条内容是讽刺某些名不见经传的写作大师在知乎上夸口可以教授网文写作秘诀,并籍此敛财,然而没想到会有他的关注者当真。呼吁大家擦亮眼睛不要被骗钱。   这样吗……   啊那不好意思丢人了(捂脸   那段时间感觉每天的码字都像在拿脑袋撞墙,我又给好几位作者朋友都留了言,想问他们有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其中有两个答案对我的启发特别大。   一位是写推理短篇的朋友,他说他觉得写作分为两类,一类是眼睛式写作,讲究客观,另一类是拳头式写作,讲究主观——如果你是后者,大胆地往作品中灌自己的情绪就行了。   另一位是写二次元大长篇的朋友,他说如果作者要理解一个角色这个时候会作出怎样的选择,那就要先读懂每一个人物的内心和想法,而这种读懂需要时间——就好像现实里了解一个人需要时间一样。   这两个答案极大地平抚了我的焦虑,因为它们在不同的层面上给了我解决卡文的建议。   我感觉写文的时候最怕的状况就是心里没底,心里没底手就会抖,而「写到关键的地方,作者的手不能抖,你抖了,就会摇晃,会失去它的稳固和力量」,我想度过写文瓶颈期这个事情可能就和克服失眠是一样的,一方面两者都需要对自己建立信任,因为写文和睡眠都是滑向未知;另一方面,对失眠的焦虑,往往比失眠本身带来的焦虑更严重,而写文也是一样。   最后,感谢翡翠绿萝卜,流水刀客,琰脂虎,起舞的前雾灯,动感的猫,书友,lee荼荼,魇默兰,释怀,月落夭夭,翎蓝yeh,啊呆呆呆槑,壹豷殪曀,大喵喵的,天天微笑tt,我只是毛茸茸的,baba,彤彤1609,lik的打赏~   也谢谢每一位订阅投票和留言的书友支持。   那么,下一卷—— 第一章 入梦·其一   “阿嫣,阿嫣,我们该走了。”   冯嫣睁开了眼睛。   视野里的一切从模糊慢慢变得清晰,她感到夏日傍晚的夜风拂过自己的脸,带来一阵清凉爽意。   黄昏的暗淡光晕伴着灿烂的晚霞从西天倾向她的头顶。   她缓缓坐起身,茫然地向近旁看去。   少年殷时韫坐在她的身旁,友好而关切地望着她。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殷时韫问道。   冯嫣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望了望左右。   她的手指与手掌因为近日练琴的关系,伤得通红,有些地方甚至擦出了一层薄薄的茧。   山风从远处吹来,冯嫣认出了这里,这是她与殷时韫习琴的石亭。   “我好像……做了个好长的梦。”她喃喃道。   才出声,这稚嫩的声音就让冯嫣自己也有些意外——但旋即她又为这意外而意外。   这就是自己的声音啊,有什么好意外的……   殷时韫望着她,“是吗,阿嫣梦到了什么?”   冯嫣试图回想,但越是追忆,那些繁杂的影像好像就越是离她远去,她隐约感到那是一段令人匪夷所思的离奇遭遇,似乎是多年以后,她与一些人分道扬镳,又与一些人殊途同归的故事。   所有梦中的细节都在醒来的时刻消失了,只剩下一点甜蜜,一点感伤,一点奋不顾身或身不由己的感觉残留下来。   “……不记得了。”冯嫣轻声道。   “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好像,是一些发生在将来的事。”冯嫣歪着脑袋,“梦里有很多人……”   “看来你是真的累了,”殷时韫站起了身,“我们今天不弹琴了,就在这附近走走吧,好吗。”   “啊,好。”   冯嫣有些懵懂地起身,追着殷时韫的步伐而去。   ……   她与殷时韫在无人的山路上缓缓步行,冯嫣闻见空气中漂浮着一阵朦胧的草木香气。   这气味让她感到非常熟悉,几乎已经到了就要脱口而出这是什么的地步,然而那个名字始终如梗在喉,不论她如何回忆,都想不起。   “……阿嫣到底是怎么了?”殷时韫突然停下来,回头望着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   “好奇怪。”冯嫣摇了摇头,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她低声道,“我感觉自己好像还在梦里……”   话音还未落,一旁殷时韫就笑了起来。   “阿嫣是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冯嫣也忍不住笑了笑,她低头揉了揉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随着几次用力的呼吸,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氤氲在她周围的那层不真实感消失了,她望着眼前才认识不久的新朋友,此刻才有一种梦终于醒来的感觉。   是啊,真像是庄周梦蝶,让人分不清究竟哪边才是梦。   那一点似有若无的香气也在这时悄然消失了。   “对了,你想去司天台看看吗?”殷时韫问道。   冯嫣微怔,“可以吗?”   “按说是不行,但今晚值守的人是我,所以……”   “万一被发现了,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嗯……”殷时韫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那我可能会被我师父罚抄《律历志》吧。”   冯嫣莞尔,“没别的了?”   “没了,我师父人很好,即便是惩罚也是小惩大戒。”   “那我们走吧,”冯嫣笑着道,“如果真的被发现了,那到时候你要抄多少,我帮你分担一半!”   两个年轻人在山路上笑着快步跑了起来,远天的太阳始终保留着最后的一抹残晖,照在他们的身上。   炎热的夏天,奔跑的冯嫣渐渐想起了一切。   半月以前,曾有僧人领了陛下的旨意,专程来到岱宗山上讲经,地点就在离冯家的山居不远的一处庄园之内。   她不知道这件事,那一天仍像往常一样,一个人溜了出去,在崖边散步远眺。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回家的路上已经堵满了慕名而来的信徒们的马车。冯嫣那时才觉察到一丝危险,她立刻起身返程,然而已经太晚了。   密集的马车中坐满了因为拥堵而烦躁不已的来人,在夏日炎炎的日光之下,所有人都情绪都像是一个即将引爆的油桶,只要一点火星就能把所有人的怒气引燃。   她就是在那个时候在路边突然看见的殷时韫。   在那么多浑浑噩噩,粘稠而尖锐的气息之中,只有这个少年周身的气息散发着清明而澄澈的意味。   于是她艰难地从所有人身边经过,毫无征兆地抓住了这个少年的衣袖。   这是天抚十三年的夏天,十二岁的冯嫣决心要永远记住这一年,记住这个日子。   因为一个偶然的巧合,她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   ……   “你今年的生辰过了吗?”山路上,殷时韫一边走,一边问道。   “我不知道。”冯嫣回答,“为什么问这个?”   “我有一个礼物想送你,但做起来还需要一点时间——要是生辰已经过了,我就不赶日子,要是没过,我就再去和匠人磨一磨,让他尽快。”   “什么礼物?”   “哈哈,不告诉你。”殷时韫回答,“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夏夜,有乌云在他们的头顶慢慢聚集,天好像一下就黑了下来,并且开始落雨。   两个人抄近路向山顶跑去,不时在山涧中惊起一丛一丛的飞鸟。   清凉的雨丝打在地上,也打在他们身上。   温暖的水汽从炎热的地表蒸腾,让空气变得沉闷而甜腻,两人在静悄悄的山路上靠得很近,可是谁也没有说话,偶尔目光交错,两个人又同时笑了起来。   冯嫣很快就觉得有些倦了,她喘息着放缓了脚步,周围是迷宫似的小径,脚下的泥土也因为雨水而变得松软。   殷时韫回过头,向着冯嫣伸出了手,“小心些,不要滑倒。”   冯嫣一时迟疑,但还是很快握住了少年的手,   两人一通穿过了一片影影绰绰的深林,冯嫣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快要跳了出来,她的头发粘在满是汗水的脸颊和脖子上,脸色通红。   天空雷鸣电闪,在磅礴的大雨降落前,他们终于跑进了司天台高耸的殿宇之中。 第二章 入梦·其二   一道惊雷巨响,冯嫣突然感觉自己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喊她。   “阿嫣”   这声音也像天上的闪电一样,穿透了所有的云翳,穿透了一切时间与空间,带着焦急和担忧冷不防地出现,让她骤然颤栗。   她迅速回头,看向一旁的殷时韫,“你方才在喊我妈?”   “没有啊。”殷时韫有些奇怪地望着她。   “那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殷时韫笑了起来,“你是不是被雷声吓到了?”   冯嫣目光垂落,“大概,是吧。”   她和殷时韫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冯嫣望着外头的夜雨,仍觉得心潮有些烦乱,仿佛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在呼唤她。   “走吧。”殷时韫温声道。   殷时韫的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灯笼,但冯嫣没有感到任何违和仿佛那个灯笼从来都是在殷时韫手中的。   眼前是一段幽深而狭窄的石道,殷时韫手中灯笼的光始终照着前路,冯嫣只能望见他的背影和几分侧脸。   “阿嫣喜欢岱宗山吗?”殷时韫问道。   “喜欢。”   “你喜欢这里什么?”   “嗯”冯嫣想了想,“虽然都是笼子,但这里的笼子大一些。”   殷时韫笑了起来。   “是啊,到处都是笼子。”   冯嫣看着自己被殷时韫牵握的手,忽然生出一个奇妙的感觉,仿佛此刻牵着她的人并不是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年郎,而是一个长辈。   她左右望了望,周围的灰白色墙面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满是褶皱的石壁,好像她和殷时韫跑了那么久来到的地方,并不是山顶司天台的宫殿,而是某个地下的洞窟。   “这里好暗。”冯嫣轻声道。   “嗯,不要松开我的手。”   冯嫣在黑暗中点头。   继续往前走,周围渐渐开阔了起来,这里确实是司天台她曾经跟着陛下来过这里一次,只不过比起印象中曾经的司天台大殿,此刻她眼前的景象有些不同。   在庄严雄伟的殿堂之中,插满了青绿色的光刺。   冯嫣有些好奇地靠近,想要伸出手   “别碰。”殷时韫轻声道,“她们已经非常非常脆弱,碰一碰,就会碎落。”   “这是什么?”冯嫣好奇地问道。   殷时韫没有回答,只是仰头望着这些几乎就要熄灭的光棱。   “是另一种牢笼。”   冯嫣收回了目光,看向殷时韫,“你今天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   “是吗?”殷时韫笑起来,又恢复了一贯的神情。   冯嫣走到了殷时韫的前面,沿着光棱的方向慢慢踱步,她感到这个地方是如此地熟悉,又如此地孤独。   “你平时,就在这个笼子里待着吗?”冯嫣回过头来。   “嗯。”   话音才落,不远处传来一声碎裂的声响,一道青绿色光棱从中断开裂,哗啦啦地碎落一地。   又一道雷声炸响,这一声惊雷远比先前所有的声音都更加刺耳,仿佛有人拿着钢锤铁斧,睁开用力地劈开这个世界的外壳。   “往里走吧。”殷时韫道,“我还有很多东西,想要带你看。”   眼前又是一段幽深漫长的石道。   冯嫣有些犹豫,但片刻之后,还是提着衣裙跟了上去。   “阿嫣听过山鲛的故事吗?”   “山鲛”   未等冯嫣开口,殷时韫已经自顾自地将山鲛的故事讲了下去。   冯嫣一言不发地听着这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故事那种强烈的熟悉感又出现了,她无比确信这个故事从头到尾自己都听过。   但是但是,又是谁将这个故事讲给她的?   冯嫣感觉两眼似乎有些发热,脑中亦有些混沌起来。   “姐姐”   朦胧中,她听到一声呼唤,这声音虚弱至极,像是忍受着极大的苦楚所发出的低吟。   远天骤然传来又一道雷震轰鸣。   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微微抖动,除了眼前殷时韫的背影。   “生时泣珠,死后入药,这是山鲛。”   殷时韫低声道,他转过身,望向冯嫣。   “阿嫣是否觉得,这个故事有些熟悉?”   “气味。”冯嫣低声喃喃,“我来时,闻到过山鲛的气味。”   她忽然整个人都警惕了起来。   也许从一开始,就不该跟着眼前人到这里来。   “你是谁?你不是时韫”   “是吗。”   那人站在原地,两手垂落身侧,他的脸上慢慢延伸出裂纹,仿佛一张正在破碎的面具。   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倾颓。   “那,我是谁呢。”   冯嫣往后退了好几步,然而当她回过头,却发现身后没有了退路,所有已经走过的路瞬间变成漆黑的墙壁。   回不去了   冯嫣不得不再度望向眼前人这是何等荒谬的错误,但无论如何,她此刻都明白了,先前的一切都是让她卸下防备的骗局。   一个直觉从冯嫣心底升起,她不该再在这里逗留,只要跑回外面的风雨之中,一切的危险都会消失。   “放我出去!!”   冯嫣用力捶打着墙面,整个人都陷入了极大的恐惧之中。   “阿嫣,已经走到了这里,已经可以想起来了眼下谁也进不了这里,我们可以好好谈话,只要你”   “放我出去”   身后的声音也陡然提高,“这只不过是浮光的一点小把戏,你看不破吗。”   浮光   这个名字一经出现,整片大地都颤动了起来。   “我不能再说更多了。”那个人低声道,“从我口中说出的线索越多,我们暴露的速度就越快倘使你再不能想起来,我也没有任何办法   “你早就已经过了十二岁冯嫣,你是谁,是因何来到这里,真的半点都回忆不起吗?”   一时间,冯嫣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先是停下了捶打的动作,而后慢慢转身。   “我们见过。”那人低声道,“虽然并非像现在这样相见,但我听到过你的声音,你也听到过我的。”   冯嫣眉头轻皱,感到心脏剧烈地跳了一下。   那人站在黑暗中,冯嫣看不清她的脸,但能见到她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冯嫣无声地念出了两个字。   先是上齿轻抵下唇,送出一口气,再是舌尖轻贴上颚,短促而利落   冯黛。 第三章 入梦·其三   一旦认出了来人,冯嫣感到脑中原先混沌的一切终于延展。   冯嫣低声喃喃,回想起不久前听到的几声呼唤,更多的名字和脸涌进了她的脑海。   行贞。   小七。   “有人在喊我……”   “不要喊出他们的名字。”冯黛低声道,“醒了以后,你自然会见到他们。”   冯嫣低下头,此刻她终于知道一切的违和感来自于何处。   此刻,她正待在自己十二岁的身体中,彼时她甚至还没有雕刻的习惯,这双手还十指不沾阳春水,除了一点练琴的薄茧,什么伤口都没有留下。   冯嫣抬起头,“我以为您已经……”   “确实是死了。”冯黛笑了笑,“但不是所有的死都能带来自由。”   冯黛的身后渐渐明亮,一道耀眼的光棱从天顶直插而下,将一块巨大的石碑刺穿。   “来。”冯黛再次向冯嫣伸出了手。   冯嫣站起身。   光从冯黛的身后倾泻而下,勾勒出老人的轮廓,却将她的正脸隐在了阴影之中。   冯嫣一步一步向前,直到走到离冯黛不远的地方——原先属于殷时韫的那些细节慢慢褪去了,她看见老人嶙峋枯槁的手,这双手先是向着她招了招,等她走近时又翻了过来,掌心朝上。   冯嫣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一瞬间,她眼前闪过一片巨大的天地,数不尽的凌霄花开遍了雪原。   在漫天飞舞的风雪中,橙黄与赤红的花瓣像落在地上的小小火焰。   一阵难以抵御的寒意袭来,冯嫣牙关轻颤,倏地将手抽回。   寒冷的感觉与所有的景象也立即如同退潮的海水,很快消失了。   “不要怕。”冯黛再次向冯嫣伸出了手,“来。”   冯嫣喉中微动——她很快意识到方才的画面意味着什么。   凌霄花。   她从祝湘阿婆的口中已经听过了,当年冯稚岩于巫山降生的时候,畏寒的凌霄开遍了覆雪的山林。   冯嫣皱起眉头,再一次握住了祖母的手。   两人又一同沉入雪原。   四野的一切都快速地轮转,凌霄凋零,白雪融化,春和景明——时间就像被缓慢加速,在最初的画面缓慢流过以后,一切都走得飞快。   地上有妖兽横行,有恶匪杀掠,但地里的稻谷还是黄了一季又一季。   时间的流逝之中,有一个渐渐长成的少女完全地吸引了冯嫣的目光。   她勇敢,美丽,眼睛明亮,提着刀在山路上追逐着豺狼虎豹,人们像在冬日里围着火堆一样,渐渐围绕在她身旁。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冯嫣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一闪而过。   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天地之中的山林变成平原,高低起伏的嶙峋巨石化作低矮的土坡,而少女身上的布衣也换作了鳞甲之时,冯嫣才真正看清了那张脸。   ——那张一闪而过的面孔,是浮光。   如果这段流动的画面中,这个与凌霄花伴生的女子是冯稚岩,那么,浮光是她忠心耿耿的副官。   浮光看起来比冯稚岩要年轻一些,那张总是严肃沉下的嘴角也与冯嫣印象中总是微笑着的浮光姑姑大相径庭。   那种永远深思、永远不高兴的表情让冯嫣感到很熟悉,她忽然就想起了五郎,当年冯易殊刚进平妖署的时候,也很少露出微笑——他进去的时候年纪实在太轻了,若是板着脸,尚且还能在沉默中藏住一点威严,一旦笑起来,眉眼之中的童稚之气立刻显露无疑。   沉下脸,实在是扮演大人最直接的方式。   尽管如此,有浮光的画面却仍是极少的,在大部分时间里,冯稚岩都与她的谋士、将领待在一处——而浮光显然还未能跻身那个圈层。   “我不明白,”冯嫣低声叹息,“这到底……”   “不要急,就快到了。”   “什么?”   冯黛没有回答,冯嫣也只好继续等下去。   单人匹马或是几个修士围堵妖兽的画面越来越少,修士之间成建制的军队交锋越来越多,冯嫣几次看见了绣着「孙」的黑旗在混战中飘过——那是将来大周开国皇帝,盛元帝孙叔同的队伍。   眼前的一切渐渐从陌生变得熟悉,冯嫣突然发现其中的某几处山峦沟壑她甚至是去过的,那都是在离长安不远的尾闾山一带。   而这一段历史,冯嫣有一点大概的印象。   太祖盛元帝一生中曾三次攻下长安,最后一次才问鼎御座,开国立庙。   只是就现在情势看来,一切又全然不同——在第一次即将攻破长安的前夕,旧楚的流亡部队孙叔同带领他的三千士卒,归入冯稚岩的麾下,并受到了优待。   在轰开长安城门的那日,孙叔同领其精锐冲作先锋,率先登上了长安城楼,夺下旧楚的大旗。   然而,城下浮光当场在马背上搭弓引箭,直接射穿了他两侧肩头的铁甲,在孙叔同毫发未伤的情况下,将这个降军首领连人带旗一并钉在了墙上。   第二次拉弓,浮光连拉三支羽箭,同时射落城楼上另外三面楚旗。   第三次,浮光将卷成卷轴的军旗挂上了铁矢,一箭射在孙叔同头顶三寸的地方。   箭矢没入石墙,军旗豁然展开,绣着“凌霄”二字的旗帜垂落下摆,在风中猎猎作响——并将孙叔同整个人都遮了起来。   四面传来巨大的哄笑。   冯嫣笑了笑,“我印象里,第一次攻破长安而不入,是因为太祖念旧,即便几经离难,也不愿对旧主刀戟相向,故而退军了,没想到……”   “当然不是。”冯黛淡淡答道。   “那么是冯将军不愿做弑君之人?”   “也不是。”   冯黛的目光极轻地掠过孙叔同,望向远处。   “尾闾山下,有弱水即将泛滥的痕迹。”冯黛低声道,“弱水一起,无人能挡,若是逃得慢了,就只有全军覆没一个结果……”   “弱水……”冯嫣微微颦眉,“我听行——我听旁人说起过,但到现在都还没有见过……它到底是什么?”   “是怨恨。”冯黛低声道,“是被压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压了一万两千年,一经冒头,即被斩杀的怨恨。” 第四章 入梦·其四   冯嫣一时不解,“谁被压在地下……压了一万两千年?”   冯黛没有立刻回答。   天地间落起暴雨,冯嫣看见漆黑的河流从远处奔腾而下,冯稚岩与若干修士站在最前面,当弱水来临的时刻,众人以自身的灵力铸成一道透明的堤坝。   吞没一切的水流至此转向。   等到雨过天晴,一切平息的时候,冯嫣看见弱水流经之处已是一片焦土。   自离开长安之后,冯稚岩几乎一直在与这莫名的天灾缠斗。   起初见将军能够有力量抵御弱水的侵蚀,所有人都为之振奋,只是日子越久,流言也骤然而生——几乎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同一件事,凌霄军走到哪里,弱水就泛滥到哪里。   流言最初是由其他乱军放出的,然而当它传到凌霄军的时候,人们却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   因为事实确实如此——自冯稚岩率军攻下长安之后,弱水袭城的事突然变得频繁。   在过去,它几乎是一种被视为天罚一般的存在,零星而不规律地出现在大周的各个角落,每一次泛滥,都带来一次小范围的生灵涂炭。   而在那之后,这道天灾就缠上了凌霄军,他们走到哪里,弱水就跟到哪里。   而后有人在鱼腹中发现白绢,上有血书:凌霄者,天厌之。   不仅如此,山间也开始出现一些刻着文字的离奇巨石;久无人至的荒野,巨大的树木上出现了神谕,原先被视为吉兆的“凌霄凌寒而绽”的故事,也变成了一种不祥的预示。   ——反季绽放的凌霄,不遵从四时律令的花草,是否本身就意味着悖天叛道、不自量力的邪恶?   看似坚不可摧的铁板从内部开始分裂,每一次黑色洪流的侵袭过后,就有大片的士兵离去。   少部分新人追随而来,更多的旧人纷纷倒戈而去,到最后,始终留在冯稚岩身边不曾动摇离去的,就只剩下浮光与孙叔同两人。   “……为什么。”冯嫣喃喃发问,“弱水难道……真的是给这位将军的天罚?”   “当然不算。”冯黛低声道,“即便是罚,也不是用来罚她的。”   冯嫣感到困惑极了——冯黛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句谜语,尽管她能感觉到这些事情都指向着同一个核心,但在参破那层迷雾之前,冯嫣始终对一切感到不得要领。   “那是用来……?”   “将军第一次攻破长安的时候,只有十七岁。”冯黛低声道,“对一个将军而言,取得这样的战绩,显得太年轻,但对一个女子而言,有些事在她身上,又发生得太晚。”   “您指……”   “癸水。从孩童,到女子的分界,”冯黛低声道,“所有的变化,都是在那之后发生的。”   冯嫣稍稍颦眉。   “你已经遇见过另一个信使了,嗯?”冯黛突然问。   冯嫣点头。   “那,他有没有给你看过他的石头?”   冯嫣摇头,“他说,他的预石在域外遗失了。”   “这么说来,你没有见过两块预石放在一块儿的情形?”   “是说,会变红吗?”冯嫣问道,“如果是,那我的预石已经——”   “知道预石为什么会变红吗?”冯黛轻声打断了冯嫣的话。   冯嫣微怔,望着祖母的眼睛,她忽然意识到也许这个困扰了她许久的答案,今天可以从老人这里获得。   “我听到过两种说法。”   “嗯。”冯黛点了点头,示意冯嫣说下去。   “一种是姑婆同我讲的,说预石是一种预兆,谁是冯家那一辈女儿中的命定之人,谁的石头在到了年龄之后就会有变化。   “另一种是那位信使同我讲的,说预石是一种信号,当一个信使与另一个信使接近的时候,就会变化。”   冯嫣望着老人,“不知……哪种说法是对的?”   “都说得通,但都不对。”冯黛答道。   “怎么讲?”   “预石是天道与信使之间的信物,当天道有新令,要信使在地上推行的时候,预石就会变化。”冯黛轻声道,“然而天道从不在人前显形,信使又如何能够从神迹中明白这是来自上神的旨意?”   “那么,预石红了,就意味着……接近了天道?”   “对。”冯黛点头,“普通人握着它,即便天道降临,预石也没有反应,而倘若天道并无新令,即便信使握着它,它也一如往常。   “一直以来,我都有一个误解——也不止是我,我的长辈,我的姐妹,所有人误以为预石代表着预先被设定好的命运,然而不是的……所谓命运,是在事情发生之后的可能性,是选择。”   “……您能不能再说明白一些?”   “并非是先有注定要被天道选中献祭的命定之人,而是天道在发现合适的献祭者之后,再将命运落下。”   见冯嫣仍未明白,冯黛笑了一声,淡淡道,“若我没有遇上言甫,又或者言甫与我并不相爱,我就不会成为这一代中的信使,他也就不会死。”   言甫二字一出,冯嫣再次感到头顶不远处响起巨大的惊雷。   “还是……被发现了。”   冯黛抬头,向漆黑的天顶望了一眼,她握紧了冯嫣的手,喃喃道,“既然如此,那也就不必这样麻烦了……”   冯嫣感到从脚下传来的震动正在渐渐变得剧烈,在这片被冯黛圈定的漆黑疆域之外,似乎一切都在分崩离析。   冯黛接着道,“之所以信使与信使接近时预石也会变红,是因为信使本身承载着天道的一部分意志——但如果你真得将自己的预石与瑕盈的放在一块,你就会发现,你的石头,要比他的颜色深得多。”   “……为什么?”   “因为他的天道高高在上,在十五年前给了他命定的事业之后就再未真正露面,而你的天道,一直都在你的脚下。”   冯嫣的呼吸一时凝滞,直到再三向冯黛确认,她才真正确信了这句话的含义。   六符山的地底,同枝血脉的镇压,以及世上竟然有两个天道的事实,冯黛一一道来。   她望着冯嫣,“只是每一代被选为信使的冯家女儿,从来没有像你这样,一开启灵识就背上难以与人接触的负累——”   “瑕盈在这件事上与我倒是一样的。”冯嫣的语速也忍不住加快,“您知道原因吗?”   冯黛目光微垂,“我倒是……确实有一个猜测。” 第五章 入梦·其五   “要以血肉之躯,去秉承天道的意志,或许就是有代价的吧?”冯黛喃喃道,“六符山下的天道一向羸弱,所以她的信使既没有得到什么恩赐,也没有遭到什么惩罚   “直到你。”冯黛看向冯嫣。   冯嫣微微侧头。   “我?”   “还记得刚才说过的弱水吗?泛滥的弱水并不是对冯稚岩的惩罚,甚至正相反那是她被压抑太久的力量然而彼时姑射的血脉才刚刚从她体内觉醒,年轻的将军既不懂如何平息它,也不懂如何驾驭它。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疲于奔命地,和自己压抑已久的怨恨缠斗。”   “姑射”冯嫣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这是谁的名字那位天道?”   “对。”冯黛轻声道,“在你还未降生的时候,她就知道你的存在,知道你会是这一辈中的信使当时我感到非常诧异,因为按照她起初的说法,信使并不是降生的那一刻就注定要成为信使的,后来我明白了”   冯黛顿了顿,“你上一世就已经是信使。她并不是预测了什么,而是将上一世业已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   上一世。   这几个字落入冯嫣的耳中,再次激起波澜此间世究竟还有多少人带着前世的记忆回来过?   地面的震动越来越剧烈,冯嫣几乎能看见一些光透过缝隙投射进来。   “后来呢,”冯嫣皱眉追问,“冯稚岩后来如何了?为什么我翻遍史书,也找不到她的姓名,还有浮光,她到底是”   冯黛望着眼前几乎就要碎裂的最后一点结界,带着冯嫣再一次沉入自己的幻境。   然而最后的画面却只有剪影。   冯嫣看见了在人前慷慨陈词的孙叔同,看见了冯稚岩抽搐时紧紧抱住她的浮光,看见了孙叔同与浮光激烈的争吵,以及在冯稚岩退居幕后以后,凌霄军的再一次壮大。   冯稚岩远离了她的友人和下属,独自踏进了岱宗山的深处。她拒绝见任何人,只通过书信与孙、浮二人联络。   在幅员辽阔的山林之中,她将自己整个人沉入漆黑的弱水。   这些带着剧毒的水流绕过她的身体,变得温顺。   她不断下沉,下沉,不知过去了多久,周遭的黑色弱水渐渐变浅,一切都变得轻柔而闪耀在地底的深处,她遇见一条金色的河流。   河水在这里轻盈澄澈,充满生机。   冯稚岩的身体在河水中渐渐消融,直到金色的光淹没了她全部的身体。   直到此刻,一直在旁观这景象的冯嫣忽然感觉自己被切换到了第一视角,她感到自己似乎与天地融在了一块。   每一棵树的呼吸,每一条河流的旋转,每一缕从山岗上吹拂而过的清风,都像是她自己在天地间的呼吸与旋转。   数也数不清的记忆流入了她的身体,旧日被抹去的一切都在这澄澈的力量中重新回到了冯稚岩的脑海之中。   一万两千年的沉默。   一万两千年的枷锁。   而今她终于从那个密不透风的牢笼中挣脱出来,在远离天道注视的地方,悄然长到了十七岁。   她知晓了自己的来处,也明白了自己即将启程的归途。   等到再睁开眼睛,她躺在岱宗山的某处巨石上,滂沱的大雨重重地冲刷着地表,也将她整个人浸湿。   地面上所有泛滥的弱水都消失了,冯稚岩抬头望着漆黑的天穹,望着不时劈开重重晦暗的闪电,并向着穹宇伸出了自己的手。   一阵风从地面升起,迅速将她头顶的雨云搅散。   夜空中一轮孤月从云隙中透出清幽的光。   “我,回来了。”   倏然间,冯嫣睁开了眼睛。   每一次从这种昏沉的长眠中醒来,她第一个看见的,始终是魏行贞的脸。   四下安静极了,没有半点虫鸣,也没有人说话。   冯嫣望着魏行贞闭着的眼睛,看着他小憩。   雨已经停了。   然而这是什么地方   冯嫣眨了眨眼睛,看见头顶是遮云蔽日的巨大榕树。   时间像是傍晚,又像是清晨,一点隐约的光从枝桠上流泻在地上,远处有许多蚂蚁一样大小的人,正在巨大的树根上行走,似乎在搬运什么东西。   冯嫣眯起眼睛,看见不远处皇宫的宫门,从树根盘错的间隙中,她甚至能勉强认出一条通向至玄门的路。   这应该是洛阳   但整个洛阳城中此刻已经被数十棵根巨大的榕树所覆盖,地面上几乎没有什么空地,全都是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根系。   冯嫣有些困惑,又重新把眼睛闭上了。   难道,还是在梦里吗。   “大人!”   冯嫣听见去甚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她听见去甚的脚步声,这脚步还是像从前一样轻且短促,就好像他这个人一样,反应很快很敏捷,却又常常因为这不假思索而闹出叫人发笑的事来。   紧接着,是魏行贞的声音。   冯嫣听见他直起身,看起来大概是被去甚那声“大人”唤醒,冯嫣听见他转身时衣服与衣服摩擦的声音。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倘若这是梦,细节似乎又太真实了。   “怎么了?”   “天师他们的位置已经找到了在北城门外不远的一间破庙里,纪然、还有冯家的五郎、七小姐,都在里头。”   “都还活着吗?”魏行贞低声问道。   冯嫣倏然睁眼睛。   “都活着!”去甚几乎立刻捕捉到了冯嫣的变化,惊喜道,“太太醒啦?”   魏行贞立刻回头,果然看见冯嫣正望着他尽管那双眼睛虚弱,憔悴,但确确实实睁开了。   “阿嫣。”   魏行贞皱着眉头,握住了冯嫣的手。   对方温热的掌心贴在手背上,让冯嫣感到一阵暖意,冯嫣的神情仍有些懵懂,她先是稍稍用力,像是试探一般地捏了捏魏行贞的指节,而后目光才慢慢从他的眼睛移向了彼此交握的十指。   “我的,手?”   冯嫣望着自己右手密密麻麻的黑纹,一时有些惊奇。   她不由得抬起另一只手还是正常的。   冯嫣的目光再一次扬起,望向头顶的枝桠。   “这里究竟是” 第六章 回程   魏行贞转身,命其他几个家仆立刻随去甚同往,去带杜天师他们几人回来。   等到仆从们都离开以后,他才低下头,把冯嫣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冯嫣试图坐起来,却又突然因为喉中的干涩而咳嗽不止。   她靠着魏行贞的手坐起饮水,听他讲这几日洛阳内外发生的一切城外的弱水是如何泛滥,这些榕树又是如何拔地而起,在弱水之中挣出了一处孤岛。   昨夜魏行贞专程离开洛阳,去附近的州府看了看,结果出乎意料。   想必所有人尤其是孙幼微都没有料到,在这次幕天席地的黑色洪水中,真正覆灭的地方只有长安。   或许本来也会有洛阳只是现在,那些咆哮的水流暂时被这些来历不明的巨榕抵御在外。   “你已经睡过去四天了。”魏行贞低声道。   冯嫣枕着魏行贞的手,极轻地叹了口气。   在魏行贞接下来的讲述中,冯嫣才知道,血雨昨天早上停了。这场蚀人的血雨下了整整两天两夜,无论是对血雨还是对这些奇异的草木,魏行贞始终抱有警惕。只是随着大雨,城中渐渐起了积水,权宜之下,他决定再丢下几棵榕树的种子,来把那些要人性命的积水吸干。   冯嫣望着已经面目全非的地表,还有其中往来行走的百姓,一时感慨。   瑕盈当初送来种子的时候,就料定了必然有这一遭吗?   但送信时,他又什么都没有说。   “大家都醒了吗?”冯嫣轻声问。   “没有。”   “哎?”冯嫣有些意外,“那这些人“   “普通百姓雨停之后就醒了,”魏行贞答道,“但所有的修士都还睡着,不过,阿嫣现在醒了,或许其他人也会很快醒来。”   魏行贞看向她,“你在梦中,有见到过什么人吗?”   冯嫣微怔,抬头看向魏行贞,“你怎么知道。”   “在你昏睡过去之后浮光是这么说的,说你要去梦中见一些人。”魏行贞答道。   “浮光”冯嫣忽然打了个寒战原先梦中的一切此刻清清楚楚地印刻在她的脑中,没有半点模糊的地方。   “她她现在在哪里,我想”   “想见她”几个字还没说出口,魏行贞便摇了摇头,将浮光那晚迅速衰老而后化作枯骨的情形告知。   从那夜的谈话中看,这一阵诡异的血雨和洛阳城中所有人突如其来的沉睡,似乎都和这位浮光姑姑脱不了干系。   魏行贞低声道,“就在初次降雨的那天拂晓,平妖署地宫里的妖兽也都被人放走了,除了两只当年冯老夫人捉回的莫作、奉行,剩下的已经都没了踪影。   “我想她多半也是殉灵人,是瑕盈底下的人。”   冯嫣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这着实说不通   浮光即便还在也不应该会替瑕盈办事她自幼追随冯稚岩左右,如何会向瑕盈这样的信使倒戈?   更何况她入梦之后见到了冯黛,如果浮光想送她见的人就是她的祖母,那浮光的立场就更奇怪了。   冯嫣低声将梦中的往事说给魏行贞,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沿着粗壮的树根缓缓向榕树的边缘行走。   地表的长根高耸,已经高出了普通的平屋,冯嫣望着远天渐渐西沉的太阳,才意识到此刻正是黄昏。   绕树一周以后,魏行贞又带着她去到了洛阳城墙外的榕树上。   此刻,地上的弱水已经褪去了,有几个胆子大的百姓趁着这个当口,推着车去到附近的村庄转悠,想看看能不能捡回一些尚且能用的衣物或是家什,然而城外有的只有烧成焦炭的土地。   和远方被饶恕的人们不同,涌向洛阳的弱水没有半点温情,它们带着毁灭的意志从地底涌出,顷刻间就将无数的生灵吞没。   冯嫣看见他们推着空空的板车,小跑着从城外榕树的缝隙间穿行而过,最后消失在半掩的城门后面。   夜风将她身上最后的一点困意和迷蒙吹散,她很快又看见远处又多了几个人影那是从破庙中带着仍在昏睡的众人回返的魏家家仆,每个人肩头都扛着两个人,不恃一人提着四个。   纪然和杜嘲风身上有伤,但经过几日早就已经自行愈合。   小七似乎在发着低烧,在她的左臂上,冯嫣看见了和自己右手几乎一摸一样的黑色纹路。   她跟随着众人一道送他们回到魏府附近的榕树下,将所有仍在沉睡的人一一抬放在席上,并盖好软辈。   她拿来干净的毛巾,一点一点擦拭小七手上的血污不止是手上,小七的衣服,脸颊上也满是喷射的血痕。   这些痕迹一开始吓了冯嫣一跳,后来才发现它们并非是小七的,她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冯嫣向去甚打听庙中的情形,一问之下才知道那里显然发生过一场恶战,屋内全是血迹不说,横梁也摇摇欲坠,令人难以想象这样的一间破庙,是如何在先前的弱水洪流中挺下来的。   “难怪小七身上会有这么多的血”冯嫣凝眉。   想必恶战发生时,小七一定离得很近,近到这些不知是敌人还是友人的血径直喷洒在了她的身上,脸上。   “对了,太太,我们去的时候,在庙里还发现了一具尸体,有点古怪,我本来就打算回来同您和大人讲的。”   “怎么?”   “七小姐旁边躺了一具女尸,脑门被人用剑给捅穿了,我当时经过的时候觉得眼熟,就停下来认了认那是宫里的浮光姑姑吧。”   “谁。”魏行贞也回过头来。   “也可能是我认错了,”去甚连忙摆手,“但衣服看起来确实是宫里的,而且”   去甚话到一半,开始挠头皮。   “你说就是了,而且什么?”冯嫣轻声道。   “七小姐手里拿着的,是纪大人的剑,”去甚用很小的声音开口,“而且剑上也沾了很多血,看起来简直就像”   “像什么?”   “像是被七小姐手刃了我说那具女尸。”去甚飞快地说,“如果太太好奇,可以亲自去看看,我们谁都没动那些死掉的人的位置。” 第七章 忠诚   去甚提及的破庙并不难找。   整片大地都像是被流动的火灼烧过一般,到处都是暗红色的余烬与漆黑的焦土,只有那间庙宇的一点断井颓垣还保留着被弱水冲刷以前的颜色。   它的屋顶已经被掀开了,树立的横梁像是几根石碑,突兀地立在旷野之中。   远远地,冯嫣与魏行贞看见两个人影,其中一个他们非常熟悉。   “……瑕盈。”   瑕盈也发现了远处的来客,他侧过身,转向来人。   冯嫣看见他怀中抱着浮光的尸体,尽管已经死去多时,尽管离开她身体的血迹已经变成颜色浑浊的血污,但尸体本身没有任何腐朽的迹象。   那张比冯嫣年长一些的脸孔,看起来也像是刚刚睡去。   青修警惕地瞪着魏行贞与冯嫣,像一只小豹子一样对着两人龇牙咧嘴,发出恫吓的声音。   但没有人看他。   “你……回来了啊。”冯嫣低声道。   瑕盈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望着冯嫣。   此时已经临近傍晚,西天的最后一抹夕照即将暗淡下去,他忽然意识到似乎与冯嫣的相遇大都发生在夜晚。   他想起上一次与冯嫣在月夜下的追逐,还有两人在崖边小屋里的谈话,那种感觉非常奇妙,令人留恋。   此刻,严冬的风从他的两袖拂过,将衣摆微微吹起,瑕盈的目光顺着风转向别处——远处山峦的雪顶因为连日的地震已经几不可见,而近处的弱水更是将一切焚烧殆尽。   血,尸体,枯萎的焦枝,腐烂和焦灼的气味……周围都是这些东西。   瑕盈不太喜欢由它们共同组成的夜晚,更不喜欢在这种场合遭遇冯嫣,又或者说,魏行贞的在场实在让人败兴。   他刚打算转身离去,身后冯嫣又开口,“这段时间为什么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你在躲什么呢?”   青修忍不住回过头,阴阳怪气地瞪了冯嫣一眼,“你又知道这段时间先生去哪儿了?少自以为是了!”   冯嫣望着瑕盈,低声道,“雾兰是极北之地的花草,它的生长之地在洛阳以北几千里之外,上次的梅花也是……桃花卫的人去查过了,所以我知道。”   “还有种子。”冯嫣又道,“那些榕树——”   “我们先生不想理你!”青修拉下眼皮,对着冯嫣吐了吐舌头,“少白费功夫了!”   瑕盈看了青修一眼,“走了。”   对着瑕盈的背影,冯嫣抬高了声音,“就算要走,也先把浮光姑姑的尸体留下!”   瑕盈止步侧目,“你们要她的尸体干什么?”   “死因……我们想知道她的死因。”冯嫣答道,“她曾经说世上没有谁能杀死她,因为谁也不能再杀死一个死人——但她还是死了。”   短暂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瑕盈低头望着浮光,像是自言自语,“……我也觉得奇怪。”   “你知道浮光的身世,对吗。”冯嫣轻声问道。   瑕盈有些在意地回过头,“谁和你讲了这个?”   “你想知道吗?”冯嫣轻声道,“不仅仅是浮光,我听到的故事里还有关于冯稚岩和孙叔同的部分——”   瑕盈目光微眯,“你也见过她了?”   “你指谁。”   “冯稚岩。”   “……对,见过。”   “是她把事情告诉你的?”   “不是。”冯嫣轻声道,“与我谈话的另有其人。”   瑕盈的脸上浮现出些许若有所思的神情,他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而后道,“尸体不能给你们,我现在就要将她埋葬,如果你们也想送她一程,也可以跟来。”   说罢,瑕盈向着山林的方向走去。冯嫣与魏行贞彼此望了对方一眼,以相隔十来步的距离跟在了瑕盈的身后。   入夜,天上又开始落雪。   清冷的雪花熄灭了地上最后的一点星火余烬。   雪夜没有月光,四野暗沉。   瑕盈抱着浮光走到了尚未被弱水淹过的山峰之上,在一处深林的空地中停了下来,冯嫣看见这里已经有了一个小小的无名土堆。   在瑕盈的吩咐下,青修从附近的树上取下一把铁铲,开始卖力地挖坑。   瑕盈将浮光的尸体放在一旁。   冯嫣上前查看,果然看见浮光的额上有一道致命伤——利剑直接刺穿了头骨,毫无疑问是   但这并不是唯一的致命伤。   浮光的脖子、肩颈、腹背都有非常明显的重创,它们有的是刀刃与箭矢留下的,有的则带有鲜明的灵力特征——比如她四肢表皮的鱼鳞状裂痕,这应当是咒术留下的伤口。   这不像是与谁单人匹马对决留下的伤痕,而更像是死于一场围剿。   “她为什么会为你做事呢?明明……她是冯稚岩的副官。”   “我原先也一样诧异,不过现在终于明白了……”瑕盈席地而坐,十指交叉置于脚踝,“你先回答我,究竟是谁把这些事情告诉你的?”   “是我的祖母,”冯嫣答道,“冯黛。”   瑕盈锁眉,“你在梦中见到了冯黛?”   冯嫣点头。   瑕盈目光颇有些困惑,他立刻想起了六符山地下那道最为有力的光棱——他当然知道冯黛是谁,只是这些事显得有些……不合理。   冯嫣讲起了她的梦,还有在梦中无处藏身,最终醒来的奇妙体验。   瑕盈出神地听着,直到某一瞬,他的眼睛忽地明亮,而后喃喃地说道,“我明白了。”   一时间,除了近旁还在不停往外掘土的青修,魏行贞和冯嫣都同时呼吸微凝。   “那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为什么浮光会听你的调遣?”   “这个问题问得不对,并不是她为什么会来为我做事,而是她想做又未做的事恰好与我相和,才会出现在我的阵法之中。”瑕盈轻声道,“因为她和龙舌一样,都是应召而来的魂魄。”   冯嫣稍稍侧头,“什么意思……是说浮光最后还是背叛了她的将军?”   不,恐怕不止背叛。   这怨念强劲到即便重生一次,也要助瑕盈一臂之力——可以说是深深的仇怨。   可是瑕盈摇了摇头。   “她没有背叛她的将军,相反,她是出于对冯稚岩的忠诚,才出现的。”   “……?”   “浮光只是不承认冯稚岩与姑射是同一个人,”瑕盈望着越来越高的土堆,低声道,“她死于,凌霄军被改名的前夜。” 第八章 愿望   凌霄军被改名的前夜,浮光已经将近四十岁了。   她带着这些年与她一同出生入死的小队,连夜逃出长安。   彼时孙叔同已经以某种手段将附身于冯稚岩身上的妖孽,镇压于六符山的地底,而他麾下近百万的将领士兵聚集在长安一带,等候这位即将御极的新帝论功行赏。   凌霄军只是其中毫不起眼的一支,甚至称不上是嫡系。   深夜,纵马飞奔的浮光什么也没有带走,除了九面绣有凌霄二字的旧旗——在协助孙叔同一同镇压妖邪之后,她等着孙叔同下旨为冯稚岩与凌霄军正名。   短短十年间,冯稚岩的名字已经从一个禁忌变得无人问津。起初人们在提及它的时候,还会想到弱水之祸,然而到了后来,那些曾经由浮光亲眼目睹,亲自见证的功绩被张冠李戴,甚至根本不被承认它们曾经发生过。   死去的人不会说话,历史总是由活着的人在书写。   那个从巫山走出的年轻女将,那支在反抗旧楚路上几历艰险,最早攻破长安的正义之师……应当得到属于他们的荣耀。   不论冯将军在独自进入岱宗山以后究竟遭遇了什么,那些留在战火中的脚印,是她陪着冯稚岩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更是她这些年来即便拼尽性命也一直在维护的星火。   她不能容忍孙叔同即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这支队伍改名,更不能容许孙叔同纵容那些诋毁凌霄军的小人在军中恣意横行。   为了这件事,她在私下里不知和孙叔同吵过多少次,然而直到今日,她才真正看清,原来孙叔同要的就是将他们的存在彻底抹除。   他先是纵容那些谣言,让那些无耻至极的脏水盖过原本显耀的功勋,而后再不痛不痒地各打五十大板,将争端引向武将们的争功。在激烈的争执与源源不断的流言之中,冯稚岩的名字被消解,凌霄军则成了所有人口中的笑话。   没有人再提及多年以前的弱水之祸,好像那只是被幻想出来的灾难。   面对比自己小十几二十几的年轻人,浮光试图描绘那些从地底深处骤然涌出的漆黑河水——那是漆黑的水,又是灼热的火,它们带着剧毒与惊人的热量,流经之地,寸草不生。   年轻人笑着摆摆手,私下里取笑她至今也不肯承认自己是跌入了幻境,被旧楚的禁厌师耍了个团团转,才会把这种不存在的事情当真。   她跑了许多处原先弱水泛滥过的地方,企图搜集各地的地方志去重现当年冯稚岩率领众修士抵御弱水的情形,然而仅仅是过去了数十年,她已经找不到记载当年事的只言片语了。   所有的记录都惊人地一致——有旧楚禁厌师作乱,引数州百姓同陷一梦,自相残杀,纵火焚山,以致千里焦土,不见鸡鸣。   当年曾亲历弱水之祸的百姓,有半数在战乱中死去,还活着的大多是灵识未开的普通人。   他们的眼见是「受到蛊惑」的,他们的所听是「不足为信」的,他们是如此地脆弱,如此地需要保护,能活下来就已经是上天的眷顾,遑论看清当时的真相几何。   去过的地方越多,浮光的绝望越重——她不知道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发生,又是如何发生的。   等到终于明白自己早就无力回天的时候,浮光决心趁夜出逃。她要一个人回去巫山,回去她与将军当初一同走出的家乡,即便天下人都不记得也无妨,她仍旧可以将自己看见的一切写下,如此,天地之间总还是有人会记得曾经有一位与冬日凌霄伴生的将军。   但一切为时晚矣。   在她与同伴穿过尾闾山之时,早已等候多时的伏军冲杀而下,所有人葬身山谷。   “这是浮光当初告诉我的部分。”瑕盈轻声道,“当时我需要一个足够聪明,又懂得忍耐的人入宫,而她的执念太重了,所以我原本并不打算让她去接近和监视内廷发生的一切——但现在看来,她做得很好,也许没有人能做得比她更好了。”   冯嫣沉默了一会儿,“她的愿望是什么……复仇?”   “孙叔同早就死了,她还能向谁复仇——他的子孙吗?”瑕盈轻声道,“我倒是能理解这种做法,不过她并没有这种念头,她想做的事情始终只有两件,而其中一条,恰好与我不谋而合。”   冯嫣望向暂时停顿的瑕盈,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第一,是杀死六符山下的妖孽——因为正是它当年夺舍了冯稚岩的心识,如果没有它,当年的将军结局就不会那么让人唏嘘。   “第二,是恢复冯稚岩的名誉,就像当年她想做的那样。   “如果她能帮我完成第一件事,那么我可以来帮她完成第二件事,这是我们当初缔下的约定,就是这样了。”   冯嫣还想开口追问几句,一旁青修已经将铁铲从坑中丢了出来,他自己也浑身灰尘地从坑中爬出。   “先生,我这边好了。”   瑕盈伸出了右手,用旁人谁也听不清的声音低声喃喃,浮光的周身缓缓沁出白色的微光,她慢慢浮起,被稳妥地放进了青修挖出的深坑之中。   而后,没有等瑕盈再吩咐,青修已经明白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他重新捡起铲子,将方才自己挖出的小土山,一铲一铲地重新填回去。   “浮光重生以后的能力很有趣。”瑕盈望着正在被掩埋的人,突然开口。   “与梦有关?”   “对,她的能力之一,是让人做梦。”瑕盈轻声道,“有些简单的梦,她几乎能控制人走完全程,但是她的灵力有限,一旦用完了,她的存在也会消失。   “可是她如今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像个刚刚死去的死者一样躺在这里,连尸体都是实实在在的……”   瑕盈沉默了片刻,“这确实……非常神奇。”   他看向冯嫣,“听起来,虽然你确实看到了一部分她想让你看见的,但那些画面并不完整。” 第九章 畏惧   “不完整是指……”   “等其他人都醒来的时候,你问他们就知道了。”瑕盈低声道,“总地来说,是很长的一个故事,我就不再赘述了。”   冯嫣微微颦眉如今浮光的故事她从冯黛那里看到了开头,又从瑕盈这里听到了结尾,偏偏就差中间的那一段变迁。   但如今瑕盈不愿讲,又能如何。   她低下头,从袖中取出一块布帛,将它铺展在自己与瑕盈之间。   那是白无疾留下的“天机”。   “这半年来,我把殉灵人近年来犯下的血案都翻了一遍,”冯嫣轻声道,“既然浮光是你安插在皇帝身边的眼线,那这块布帛,你应该早就见过了。”   瑕盈望着布帛,“白无疾的遗书?”   “是的,是白天师留下的东西。”冯嫣低声道。   她展开布帛,其上阵法的颜色比起几日前更加浅淡,几乎已经到了目不能视的程度。   “这些年间,你一直在用这个阵法做对应的献祭,对吗?”不等瑕盈回答,冯嫣已经接着说了下去,“我粗略算了算,这些年间,死于殉灵人祭祀的百姓,差不多有十万人之巨……这些,都是为了扼杀姑射山君而做的吗?”   “对。”   “是怎么做到的?”冯嫣轻声道,“我看案卷里说,这些人都是自行赴死,没有一个人是被捆着、强逼着前往献祭之地的,我猜想你可能用某种方法操纵了他们……但,又感觉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她抬起头,看向瑕盈,“你到底做了什么?”   “其实很简单。”瑕盈轻声道,“他们确实都是自愿的我只是将未来会发生的事,让浮光提前告诉了他们。”   未来会发生的事……   冯嫣微微颦眉,一旁魏行贞突然领悟过来,“当初镇国公做的梦”   “那是个意外。”瑕盈轻声道,“他原本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但他还是看见了。”   “你把未来会发生的事通过浮光告知给一些人然后呢?”   “陷入极度惊恐和绝望的人,就会成为新的殉灵人。”瑕盈望着冯嫣,“他们会心甘情愿地,为了阻止灾祸发生而献出自己,余下的人会很快忘记这个梦。   “至于老国公,他确实陷入了极度的绝望,但是他不在我们预先计划的名单之中,匡庐也没法导引他去应许之地,我去见过他一次,让他自己想办法平息这份绝望……而他这些年,似乎也确实找到了平息之法。”   冯嫣若有所思地仰起头,陷入短暂的沉思。   出于极度的惊恐和绝望而献出自己……   瑕盈那边也望着浮光的坟冢。   在当初与她缔约的时候,他们两人都坚信六符山的地下镇压着一只足以毁灭世间的妖邪。   正是这只妖邪引起了十五年前西域一带的弱水之祸,让当时的瑕盈失去了所有的亲眷与友人。   它又是四百年前令冯稚岩将星陨落的元凶,将冯稚岩变得面目全非,最终众叛亲离。   更遑论它还令当今的天道万分忌惮,不将其置之死地,天道绝不能罢休。   在真正与姑射山君交谈以前,瑕盈从来没有想到过现在的这种可能山下镇压的并非妖邪,而是另一位始终不得翻身的天道。   尽管正与邪的边界在他这里早就已经模糊了,但他始终相信自己行的是世间大道,无数扫尘者的死伤,到最后会换来一个太平人间。   一个不存在姑射山君的太平人间。   “那现在,一切如何了?”冯嫣问道。   “结束了。”瑕盈轻声道。   冯嫣一时愕然,“结束了?”   “过程中确实出了很多意外,但还是都结束了。”瑕盈轻声道,他看向冯嫣带来的布帛,“连日来死于域外妖物口下的人就是属阴的祭品,虽然代价巨大,但阵法的最后一角已经拼上。   “现在六符山的地下正在进行最后的绞杀,这段时间我会一直待在岱宗山,等到姑射完全死去,我也会离开这里。”   说着,瑕盈站起了身。   “等等,长安最近发生的事,你有耳闻吗?”冯嫣问道。   “听说了,”瑕盈低声道,“因为姑射的怒火,整个长安都被弱水淹了。”   “世上可有救回因弱水殒命之人的办法?”   瑕盈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看向冯嫣,“……如果有,我现在就不会是信使了。”   “我很好奇。”冯嫣也站了起来,“我从来没有见过天道,你应该……是见过的吧,天道的真身。”   “你好奇什么?”   “我好奇天道的样子。”冯嫣轻声道,“以前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以为天道大抵就是世上的神明,但如今看来,两个天道彼此倾轧的样子,和两个充满怨恨、彼此打斗的人也没有什么区别恐怕世上最怨毒的人,最凶恶的妖怪,也不会动辄就抹去几千几万人的性命。   “但对天道而言,这好像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一个天道要杀死另一个天道,靠自己是做不到的,得靠尘世间的凡人献祭也包括你这样的信使,如果没有你在凡尘中替他行事,他也做不到现在这一步……   “既需要人,又蔑视人,既享受人供奉献祭的一切,又对人摆出无情铁面。”冯嫣眨了眨眼睛,“你的这位神明,是不是长了一张暴君的脸?”   天空中传来些微闷雷。   几人同时抬头,见天穹有黑云翻卷。   “我听冯黛说,每一辈的冯家女儿中,都会有一位被点为信使。”冯嫣轻声道,“只是姑射的信使从来不必付出什么代价除了我。   “姑射的信使,从来都只是一个虚名,可能最终谁来成为她的信使,都不是她能够决定的事情。冯家的女儿们没有因为成为信使,得到来自天道授予的力量,也就因此不必承担相应的代价。   “而在我身上出现的变化或许是六符山下姑射的力量正在日渐强盛的征兆,所以我才会,比我的所有先辈,都更像一个信使,这是我最近意识到的一件事。”   瑕盈举目望着头顶这不寻常的风云,他皱起眉头,看向冯嫣,“……你最好,别再说下去。”   然而冯嫣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味,她笑起来。   “如果说,信使秉承着天道的意志,既得到天道给予的力量,也要承受与之相应的痛苦那么我能否推测,同样的事情,也正十倍百倍地发生在天道身上?” 第十章 苏醒   洛阳城内,所有灵识未开的普通人都听见了这雷声,人们缩聚在榕树下雷鸣电闪时在树下躲藏几乎是找死,但谁也说不准一会儿天上会不会又下一阵血雨。   去甚在洛阳城中飞跃巡视,督促百姓们赶紧各自回到最近的树下休息,今夜不要再出来走动。   然而大家并没有回去离自己“最近”的那棵树下。   不少人宁愿多跑半个洛阳,也要绕路来魏宅附近的这棵大树下休息原先是因为魏行贞还有他的几个家仆是目前仅有的几个清醒的人,不论他是妖非妖,至少他和那几个家仆这几日一直在帮忙照顾城中人。   至于现在,则是因为傍晚时分有许多人亲眼看见去甚、不恃等人扛着杜天师和平妖署的一众官差回来了。   尽管这些修士都还没有醒,像滩软泥似的趴靠在魏家仆从们的肩上,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许多人原本栖息在别处的平民也闻风而来,想看看传闻是不是真的。   “别再靠近了!”去甚看着远处不断往这边蜂拥而至的人潮,着实感到有些头疼,“不恃!你去把南边那条路上的人都堵着,别让他们过来!”   “去奢和我往北边!”   已经在魏宅附近的巨榕上占下位置的百姓不约而同地向着树干的方向挪了挪,在他们身后,被码成一列的十几个新回的修士平躺着,呼吸平缓。   “大人和太太怎么还不回来,”去泰守在这些人身旁,有些疲惫地和身旁人搭话,“去破庙看看尸体不用这么久的时间吧?”   “也许是碰上了别的事。”不有回答。   去泰两手空握,置于眼前,“这鬼老天,下午还是晴的,入夜了又下雪,现在还打起雷来了……要真是又下雨了,这街上这么多人怎么搞?”   不有不再接话,而是回头望向身后这批刚刚被他们搬回来的人。   去泰跳到不有身旁,“你说他们还要睡多久?”   “不知”不有话到一半,戛然而止,他好像突然看见这些人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只是此刻灯火昏黄,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然而下一刻,他听见身旁有人发出一声低吟,带着浓重的鼻音。   紧接着,好几人的眉头接连皱起,终于有人抬起手,轻轻揉搓眼睛。   “醒了!”去泰和不有同时站了起来,“修士也醒了!”   阴沉的天空下,杜嘲风与纪然先后睁开了眼睛。   所有人从同一个梦中醒来,在看见被巨榕覆盖的洛阳之时,每个人都怀疑自己仍在梦中,有些人甚至直接闭上了眼睛,重新躺回了原处。   杜嘲风站了起来。   连日来发生的一切,已经让他对眼前发生任何变故都不再惊讶了。   他左右张望,试图寻找魏行贞的身影,却只看见魏府的几个家丁站在不远处向他点头致意。   忽地一副铁铐突然扣上了他的手腕,杜嘲风回头,见刚醒不久的陈恒正睡眼惺忪地绕到了自己身后。   “你干什么?”杜嘲风立刻往后挣脱,将整副铁铐从陈恒那里抽了出来,握在自己手中,然而睡得太久,他手脚都有些麻木和脱力,整个人差点就摔倒在地上。   杜嘲风像个醉汉似的稳了几步,而后一脸无奈地看向陈恒,“陈大人,这都什么时候了……”   “什么时候……都要把你绳之以法。”陈恒用力甩了甩头,好让自己更清醒些,“不管你先前耍了什么把戏,现在我醒了,你都休想再逃!”   杜嘲风一阵莫名,“什么把戏?”   “呵,休想瞒我!这也是什么幻境吧!”   “陈大人,这不是幻境。”一旁不有开口道,“城中的这些榕树,都是我家大人种下的,因为有弱水肆虐,再加上血雨霏霏,所以”   听到“弱水”二字,陈恒和杜嘲风脸色都是一凛。   两人也同时觉察到对方脸色的变化。   陈恒望向杜嘲风,“……你哆嗦什么?”   “我听着弱水,觉得耳熟罢了,”杜嘲风低声道,“你又哆嗦什么?”   “我也……”陈恒没有继续说下去,片刻的疑惑之后,他的目光又瞬间坚定下来,“我知道了先前的梦也是你的阴谋!什么弱水、凌霄、什么冯稚岩你果真是要谋反啊,竟然编撰这种子虚乌有的东西来抹黑太祖。”   “陈大人你先等等”   杜嘲风话还没有说完,陈恒已经打了过来,两人此刻都已经清醒了不少,动作也比先前要流畅了许多。   杜嘲风左右防守,“陈大人你先听我解释解释不行吗?”   “我不听反贼妖言惑众!”陈恒喝斥道,“要解释,你先束手就擒”   话音未落,去泰和不有已经扑上前,牢牢钳制住了陈恒的左右手。   “陈大人,要打请去城外打,若是伤了这榕树的枝叶,将来要是再落血雨,我们可找不到别的东西来清理城中的积水了。”   “大胆!尔等妖仆”   “先把他打晕吧。”去泰话才出口,不有已经一肘子朝着陈恒的后颈敲去。   陈恒吃痛,声音反而更大了,“你们敢袭官!”   “怎么回事……”不有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不是用力往脖子后面打一下,人就会昏过去吗?”   不远处杜嘲风捂住了脸,“……陈大人是修士,不是普通人。”   “那天师你来。”不有做了个请的动作,“我们帮您按着他。”   陈恒咆哮着说“你敢”,近旁桃花卫许多人都还迷迷糊糊地坐着,完全没意识到眼前发生了什么。   杜嘲风黑着脸靠近,拿着手上的另一只铁铐,哗啦一下,铐住了陈恒的右手。   如此一来,他和陈恒两人就被锁在了一块儿。   陈恒不解抬头,“……你干什么?”   “陈大人你先吹吹冷风,把心静静。”杜嘲风低声道,他把铁链在自己的手臂上绕了几圈,然后在陈恒的身旁坐了下来,“我要真有那呼风唤雨的本事,现在也轮不到你在这儿和我嚷嚷。”   “我记得睡过去之前,我和陈大人在城外的一间破庙里,”杜嘲风看向不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讲讲?” 第十一章 畏光   不有与去泰面面相觑,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他们也不甚了然,但两人还是将这几日众人陷入昏睡,魏行贞带着他们独自抵御弱水的事说给杜嘲风听。   听着不有与去泰的讲述,杜嘲风和陈恒的脸色都渐渐泛白。   他们竟然已经睡了四日之久。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陷入这莫名睡眠的似乎并非只有他们十几人,一整个洛阳的百姓似乎都一齐在那个夜晚沉入睡眠。   唯一的差异只在普通人似乎醒得更早,而他们这些修士一直到现在才醒来。   陈恒这时才意识到天降血雨、雨水杀人的景象并非是梦境,而是真实发生在城外的景象。   他看见远处,一直暗淡的宫廷又一次亮起了灯盏大概女帝也一并醒来了。   陈恒刚想问魏行贞现在何处,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他与杜嘲风同时回头,见不远处冯婉两只手紧紧捂住了眼睛,惊恐万状地让身边的人都离她远一些。   在她身边,纪然和冯易殊都有些无措地围在近旁,问她究竟怎么了。   陈恒扫了一眼身后残留的下属。   冯六郎不在。   “你现在肯信我了么?”杜嘲风拽紧铁链,将陈恒一个趔趄拉到自己身旁,“我们现在可以一起去城外看看,要真是像不有他们说的那样千里焦土,你就把这镣铐给松了吧,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陈恒仍有些迟滞,他站在原地重新捋了一边脑海中已有的线索,而后看向杜嘲风,“你也做了……一样的梦?”   “如果陈大人是指冯稚岩和太祖之间的旧事,对,我也梦见了。”杜嘲风低声道,“梦里还有陛下的女官浮光是冯稚岩的副将。”   “……”陈恒伸手轻轻按住了脑侧,“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杜嘲风看向不有,“其他人有做梦吗?”   不有听不懂,只是歪着脑袋反问了一句,“做梦?做什么梦?”   “你们这几天没梦见什么特别的事吗?”   “我们这几天几乎都没睡,去哪里做梦啊。”不有答道,“天师你是不是睡糊涂了。”   “那其他人人,先我们醒来的普通人,他们有做什么一模一样的梦吗?”   不有和去泰又彼此看了一眼,“没听他们提起过,要真有这么离奇的事,他们应该会来问我们的。”   杜嘲风和陈恒同时陷入了沉默。   那就意味着,这个由浮光的视野贯穿始终的故事,只降临在了修士们的梦境中。   陈恒取出钥匙解开了自己和杜嘲风手腕上的镣铐,一言不发地从榕树根的高处向地面跳去。   “你去哪里啊陈大人。”杜嘲风问道。   “进宫。”陈恒头也不回地答道,“去当面问问浮光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陈大人不用去了。”不有喊道,“她已经死了。”   陈恒脚下一凝,再次回过身来,“……什么。”   “和你们的人死在一处,我家大人和太太就是为了去看浮光的尸体才出城到现在都没回来的。”   “在哪里!”   “就在你们先前倒下的庙里,但我建议你现在不要乱走,因为打雷了。”不有指着头顶,“打雷了可能就要下雨,万一你走到半路天上又下起血雨,神仙也救不了你。”   陈恒捏紧了拳头。   他刚想开口让杜嘲风和自己一同进宫去,就见他向着冯婉那边过去了。   “陈大人不如现在这里等一等,”不有说道,“即便要进宫,也等我家大人回来了再去你现在进宫又能和陛下说什么呢?”   天空又一道惊雷炸响,似乎有一道垂直而下的闪电在岱宗山一带劈了下来。   陈恒望着远天,心中颤栗,而后沉默地回到树下,等候魏行贞归来。   树的另一侧,冯易殊已经紧紧抓住了妹妹的两只手腕,“小七!你到底怎么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你哥啊!”   听到冯易殊的声音,小七惊恐更甚,她紧紧地闭着眼睛,声音比刚才还要尖锐。   “放开我!我不看!”   一旁纪然看不下去,他一头撞开了冯易殊,“你不要逼她!”   双手重新获得自由的小七甚至来不及找路,就被脚下凹凸不平的树根绊倒,狼狈地蜷卧在地上,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有睁开眼睛。   小七的两只手又重新捂住了她的脸,并牢牢地盖住了双眼。   “都散开。”纪然目光锐利地扫向周围正向这边围观的无关人等,不少平民与桃花卫都迅速收回目光,各自低头去干自己的事。   冯易殊还想靠近,结果被纪然挡住了去路。   五郎又急又恼,一把抓住了纪然的衣襟,“你干什么!那是我妹妹!轮得到你在这里拦东拦西”   “你没看到她现在不想让人靠近吗!”   “这都是在干什么……”不有和去泰都有些为难地抓了抓头皮这些修士一个个的都怎么回事,摁下葫芦起了瓢,刚醒来就要打架。   两人再次上前,一人一个从身后分别抱住了纪然和冯易殊,把两人分开。   杜嘲风走到小七旁边,蹲了下来。   小七感觉到身边有人,几乎立刻翻了个身,“快走开!”   “是畏光吗?”杜嘲风低声道,“有光进眼睛难受?”   小七喘息着没有作声。   杜嘲风抬起双手尽管小七看不见他的动作,但他还是往后退了一步,“我就保持现在这个距离,行不行?”   一旁纪然和冯易殊望着这一幕,一时间都忘记了挣扎。   “如果是畏光,那一直用手捂眼睛也不是办法,”杜嘲风取出一条黑布条,“我这儿有遮光用的东西,给你系上?”   小七向着杜嘲风的方向微微扬起脸,然后一边捂着眼睛,一边点头。   “那我现在到你身后去。”杜嘲风慢慢起身,走到冯婉身后,先是扶着她坐起来,然后等着小七自己放下手,他才将黑色的布条给她系上。   小七惊魂未定,此刻身体仍有些微微发抖,“……天师怎么会随身带这个?”   “抓人用的。”杜嘲风一边打结一边回答,“抓了嫌犯,先蒙了眼睛,再上头套。” 第十二章 太不好了   在眼睛被黑色布条蒙住以后,小七的手终于肯完全从脸上移下来。   她扶着杜嘲风的手臂,重新回到树干下的一角,而后一言不发地抱膝而坐,对杜嘲风抛出的几个问题,她有时低声回答几句,有时只是沉默地摇头。   另一边冯易殊和纪然都望着这一幕,不有和去泰见他们似乎冷静了下来,也慢慢松开了这两人的手。   这几个一直驻守在此的家仆,从此时开始不断绕着巨大的榕树树干巡视,反复向醒来的修士们申明榕树下禁止打斗,尤其不能做任何有毁于树根的举动,否则不管是谁,他们都会立刻将斗殴者驱逐出去。   冯易殊远远站着,他一直试图向小七搭话,但不管他说什么,小七都不回应她甚至把脸埋进手臂和膝盖中,显然是一句话都不愿讲。   这情景着实让冯易殊有些懊丧,他在原地转圈踱步,最后毫无办法地坐了下来。   忽地,冯易殊想起还没有问完纪然先前和小七消失的那段时间,两人具体都到哪儿、干什么去了。   他立刻起身想抓纪然过来问话,才发现这小子已经不知去向了。   天上的雷声没有再响,众人担心的血雨也没有重来。   临近子时,太初宫的上空绽开一朵巨大的红色烟花,所有桃花卫立刻认出了这信号孙幼微在召集他们。   但响应者并非只有桃花卫,陈恒也旋即召集下属,一同离开巨榕,前往内廷复命,冯易殊也在其中。   原先栖息在树下的人呼啦啦走了大半,魏府旁的榕树再一次恢复了宁静,直到东南向再次出现几道人影,去甚等人几乎眼睛一亮,但很快又发现那并非是自家的大人与太太那是纪然带着自己在大理寺的三个下属回来了。   “天师,劳烦来看看!”纪然大声道。   杜嘲风起身,见纪然扛着李森,后者脸上已无血色。李森右手的袖子已经被剪开,杜嘲风上前查看,见他的整条右臂都被先前的血雨腐蚀,皮肉上出现大片白色的小点,像是一连串被烫伤的水泡,关节处甚至可以看见森然的白骨。   “先前大家昏睡过去的时候他在走廊上,”晴时哽咽道,“应该是那时候浸在了雨水里……”   纪然看向杜嘲风,“回来的路上我们已经去找了三四个大夫瞧过,可惜都没有处理这种伤口的经验……”   “这只手应该是保不住了。”杜嘲风的目光移开李森的手臂,低声道,“现在已经拖了四天,伤口溃烂成这个样子,我也没有办法,只能先帮忙做些紧急处理这种情况,必须找太医了。”   杜嘲风眼疾手快,一把捉住纪然的手臂,“你干什么去?”   “去太医院找人。”   “让晴时或者丁肖去,”杜嘲风颦眉道,“你现在身份特殊,不要一个人往靠近宫廷的地方走。”   晴时听后神情一时振作,她皱紧眉头,抬手擦干了脸上的眼泪,丢下一句“你们在这儿等我”,转身跳进了漆黑的夜幕之中。   几人扶着李森在树下安坐,纪然和丁肖按着李森,杜嘲风以灵力为刃,削去他臂上的腐肉。寂静的夜晚,李森的惨叫声接连不断,连不恃也忍不住回头往这边看。   不久,晴时带着一个年轻的大夫回到树下,那人看起来应该也是修士,手背上有着与李森相似的伤口。   小七也不由得向那边看去先前李森的叫声实在太过揪心,此刻还在榕树附近的人几乎没有人不好奇他那边的动静。   “你好些了吗?”   纪然的声音冷不防地从斜后方传来,小七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吓到你了……?”纪然停在原地,“那边不用担心,剩下的事情交给大夫就好等他那边结束了,你需要也看看大夫吗?”   小七摇头,“不,不用”   “那就不用。”纪然低声道。   小七轻叹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道,“我姐姐……还没有回来吗。”   “还没有,”纪然答道,他看向坐在远处枝头的去甚和去泰,“要是她和魏行贞回来了,那几个魏家的家仆肯定有动静,你留心听他们的声音就好了。”   小七点了点头,脑袋又重新转向先前冯易殊和陈恒所在的方向,“……其他人都去哪里了?”   “你说你哥?”   “嗯。”   “宫中发了召集桃花卫的信号,平妖署的人也一并过去了。”纪然两手抱怀,靠在树上,“这会儿这里人不多,除了几个伤员,大部分都往宫里去了。”   两人之间又陷入沉默。   纪然挠了挠头,想了许久,才有些拿不准地开口,“我可以在你这边坐下吗。”   小七没有说话,只是把身体往旁边挪了挪,空出了半个位置。   纪然轻步上前,突然一个趔趄,差点绊倒。   “怎么了?”小七问道。   “被剑鞘绊了一下。”纪然低头解开自己腰间系着鞘的皮扣,“一觉醒来剑都不知到哪儿去了,留了个空鞘在这儿……净碍事儿。”   小七手中的动作忽地停了下来,破庙中曾发生的一切再次涌入她的脑海,让她不由自主地凝住了呼吸   两个年轻人再次坐在了一块儿。   夜风拂过,小七伸直了腿,身体也稍稍往后靠了靠,“……又让你们担心了。”   “你的眼睛真的没事吗。”纪然望着小七被黑色布条遮住的眼睛,“天师先前和我说你不是受伤,不用担心,但这也需要让大夫看看才能确定吧”   “不是受伤。”小七低声道,“是我的灵识好像开了。”   纪然倏然望向小七,“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关上它。”小七喉咙动了动,用极低的声音解释,“我怕看着你们,就会有误伤,所以……”   黑暗中,小七听见纪然那边传来一声如释重负的呼吸。   “原来是这样……但,为什么之前不直说呢?”   小七黑布条下的眼睛翻了个白眼,一讲起这个话题,她就气不打一出来。   “哈,我要是直说的话,冯易殊就要来扒拉我眼皮了他这个人一向不把我说的话当回事,就把我当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我预警什么他都不会听的。”   纪然单手撑着脸,望着小七眉头紧皱的样子,笑着道,“他这样不好。”   小七一字一顿,“太不好了!” 第十三章 寻人   ???   拉开这个话匣,小七心里一片哀愁。   在先前她和冯易殊两人争执不下的时候,她几乎能够完全感受到对方那种真心实意的担忧,然而情急之下她完全不知该如何解释如何用能够说服冯易殊的方式来解释。   如果她遇到了危险,冯易殊大概会不惜一切代价赶来搭救,但如果他们之间产生了什么分歧,想让冯易殊安心坐下来听她说话,那大概比登天还难。   她早就知道五哥心里有一条线,只有在这条线以上的人,他才会拿出一些耐心与对方交谈,在这些人面前扮演一个稍微成熟一点的“大人”角色,但在另一些人面前,他才懒得花那些心思,恨不得直接把“你不懂,你听我的”直接写在脸上。   说起这个,小七又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意识到从方才开始,纪然好像就一直没有说话,她有些后知后觉地开口,“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他估计不会嫌你话多。”杜嘲风的声音突然传来,“这小子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瞪我……干什么,我不能过来和你们说话了?”   纪然眯着眼睛看着天师,“我可没说过这种话,而且你那是什么表情?”   杜嘲风摊手,稍稍收敛了一下脸上的笑意。   “关心后辈的表情?”   小七笑了一声,“多谢天师之前帮我解围。”   “不客气,”杜嘲风在小七的另一侧坐了下来,“冯易殊轴起来的时候是挺麻烦的不过我比较好奇,为什么你觉得光是看着我们就有可能带来误伤。是和你的灵识有关吗?”   尽管蒙着眼睛,杜嘲风仍从小七微颦的眉头中看出了为难。   “你想等冯嫣回来之后再说?”杜嘲风猜测道。   “嗯。”小七点头   “为什么?”杜嘲风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位置,“如果你不希望让别人知道,我肯定会保守秘密纪然应该也会的吧,嗯?”   纪然冷笑,“……之前想着拿人做饵的人没资格来质疑我。”   杜嘲风双眉微挑,“你们年轻人要不要这么记仇这事儿都过去多久了还没翻篇?”   “灵识开启的时候,我好像看到她了。”小七喃喃着回忆,而后用力摇了摇头,“先不说这个了,那边的伤员还好吗?”   “不大好,”杜嘲风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李森附近准备截肢的年轻大夫,那位大夫似乎非常不喜欢有人围在身边,除了留下晴时一个在旁边打打下手,其他所有人围观者都被他赶走了,杜嘲风叹了一声,“现在就希望他命能保住吧。”   “那阵血雨到底是什么东西,天师有头绪吗。”   “不好说。”杜嘲风低声道。   雨水究竟是什么东西,现在还不好推测。   但弱水是什么,他却已经有了一些猜想除了河水的颜色对不上,这弱水的种种特征,和书中记载的灵河几乎完全一致。   杜嘲风两手拢在袖中,想着天上的血雨和地上的弱水,突然想起不久前给贺夔占的卦来,“……两水重叠,是进亦险,退亦险,进退两难。”   杜嘲风的眉心突然皱紧了。   “什么?”   纪然没有听清,就看见杜嘲风站了起来。   “天师你要干什么”   “我去山里一趟,一会儿回来。”   ……   已经站在太初宫外等候的冯易殊,此刻着实有些心急他和许多人就站在殿门外的空地上等着,暂时还什么消息都没有收到。   仅仅只是过去了一两个时辰,宫中已经渐渐恢复了秩序。   其实早在两日前,皇宫的秩序就已经在悄然恢复所有宫中灵识未开的普通人那时已经从梦中醒来,战战兢兢、手足无措的宫人们在情急之下,先是锁住了所有的宫门,而后集中到了孙幼微寝宫的附近。   宫中窖藏的粮食与菜足以让他们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挨饿,只是生平第一次身边一个侍卫也没有,所有人都胆战心惊。   他们白天不敢出门活动,夜里不敢生火点灯,直到孙幼微醒来。   太初宫的几千盏红烛今夜一齐明亮,像是对先前一切静默的强烈反叛。   女帝召了许多人到御前觐见,更多的人就像冯易殊一样,无所事事地站在太初宫外的空地上候命。   所有人道路以目,人人都想开口说话,但又不敢说话,每个人都知道此刻彼此最想要谈论的是什么那个关于盛元帝孙叔同的漫长梦境。   那到底是真是假?   冯稚岩也好,凌霄军也好,这些名字他们根本听都没有听过,然而整个故事的时间脉络,倒还真的与史载的战争进程对得上。   桃花卫们怀着复杂的心情在宫中检索消失的女官浮光。和从前为了任务而搜捕的感觉不同,如今他们每个人心中都藏着千百个对当前情势的疑问。   浮光姑姑应该是什么都知道的,毕竟她也出现在了每一个人的梦里。   然而,在陈恒面圣后不久,太初宫中便传出新的旨意,唐三学慢悠悠地踏出大殿的门槛,传旨让所有在宫中、城中搜寻浮光下落的桃花卫归队,中止搜索。   “冯易殊,来了吗。”唐三学又问道。   冯易殊这才抬起头看向站在高处的唐公公,陈恒站在他的身后,目光严肃。   一时间,所有站在冯易殊周围的人纷纷向两侧散开,在他与太初宫的白玉石阶之间,让出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路。   唐三学也很快看见了人群中的冯家五郎,他皮笑肉不笑地微微颔首,“你和陈大人一起出趟城吧。”   陈恒飞快地下了台阶,他没有看任何人,只在经过冯易殊身边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句,“跟我来。”   “去哪里?”冯易殊追上了上司的步伐。   陈恒语速飞快,“先回平妖署拿雨具。陛下要见浮光,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魏家家仆说浮光已死,那就让他们先带路去城外的那间破庙看看。”   说着,陈恒丢给了冯易殊一只香囊。   “这是什么?”   “是浮光的东西。”陈恒轻声道,“那两只先前拨给你的妖兽呢?”   冯易殊明白过来,他立刻抬头咬住拇指与食指,向着夜空吹响一声长哨。 第十四章 琴曲   山林中,瑕盈已经与冯嫣魏行贞分别,独自走在山路上。   远远的,他听见古琴的声响从山顶传来,他先是锁眉,听了几个乐句之后又恢复了平静从琴声来看,抚琴人应该不是贺夔。   这短短四日,在六郎的保护之下,贺夔已经换了好几处居所。   瑕盈看见山顶的小屋,推门而入,果然看见六郎坐在琴前,贺夔与他相对而坐,且闭着眼睛。   “先生,你终于来了!”六郎立即起身,指尖的琴音戛然而止,贺夔微微睁开眼睛。   瑕盈抬手,示意他坐下,不必起身。   “先生,浮光已经”   “我知道。”瑕盈走到贺夔与六郎的身旁,也席地而坐。   六郎面色严肃地望着瑕盈,又接着道,“最后分别前,她说的话有些古怪,要我一定要在天亮之前找到避雨的地方,好像早就知道天亮之后她的风就不能再护住我了似的。”   “嗯,我也知道。”瑕盈点头。   六郎不解,“先生是说你早就知道她那天会死在庙中?”   “不是。”瑕盈摇了摇头,“不说这个了。”   他看着六郎身前新制的琴,“贺公在教你弹琴?”   六郎点头,“小时候学过一些,但是不精通,今日闲来无事,刚好贺公乐意指点,就试了试。”   瑕盈笑了笑,他抬眸看向贺夔,“在屋中放了一架琴,却不让琴师去弹,好像是有些过分”   贺夔望着眼前的新琴,“今日才初二,还有十四天。”   “我今日来就是来与贺公说这个的。”瑕盈轻声道,“不必再等正月十六了,如果你想弹琴,现在就可以弹。”   六郎和贺夔同时望向了瑕盈。   “先生的意思是?”   “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瑕盈低声道,“先前天道留下的阵法已经生效,这次从域外召来的妖物所啃噬的人,就是最后的献祭了。姑射殒命只是旦夕之间的事情如今看来,已经不需要您的琴声来助推什么了。”   “什么”六郎的表情僵在了那里,“可现在明明什么都还没”   “变化发生得比我预期中的还要快。”瑕盈轻声道,“有些事情,天道已经等不及我来做,直接出手了。”   六郎一下站起了身。   “抱歉,我我出去走走。”   瑕盈没有阻拦。   六郎走后,瑕盈起身,坐去了贺夔对面的位置。   “这把琴本身,不算名贵造琴师名不见经传,所用材料也并无独到之处但形制上,它或许是最接近独幽的一把。”   瑕盈将两只手轻轻压在弦上。   “琴弦是由蚕丝制成,五丝为一综。   “第一弦,用一百二十综,第二弦,用一百综,第三弦用八十综,先分四股打合,再以纱子缠之。   “而后,四弦即一弦,不缠;五弦即二弦,不缠;六弦即三弦,不缠;   “七弦,用六十综,不缠,每弦长五尺乃用竟陵派所记造弦之法造成。”   每说一句,瑕盈的手指即在对应的琴弦上轻轻拨弹。   古琴在他的手下泛起涟漪。   贺夔也望着瑕盈的手,“你也懂音律?”   “会一点,不精通,用来消磨时间罢了。”瑕盈轻声道,“贺公有兴趣听我弹一曲吗。”   “请。”   六郎在山头与山头之间纵身飞跃。   他隐隐听见身后有琴声传来,但那究竟是贺夔在弹还是瑕盈在弹,他已经没有了兴趣。   他整个人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向着六符山横冲而去,带着不解,带着愤恨。   在他身下接连向后飞逝的山峦,看起来非常诡异所有被弱水浸润过的地方只留下黑色的地表和斑斑点点的白雪,而山腰以上的位置还残留着星零的树林,虽然大部分也在此前的电闪雷鸣之中燃起了大火,但整片岱宗山受到的侵袭和别处相比实在轻了太多。   这让每座山看起来,都像是一小块暗绿色的绒毯铺在了漆黑的山峰上。   他终于来到了六符山的附近。   远远望见六符山的山顶时,六郎就立刻敏锐地认出了这座山与先前的不同它是群峦之中唯一一座浑身焦黑的山。每一块山石已经没有了棕黄色的地表,嶙峋的轮廓让人想起海边不断被冲刷的礁石。   六郎在写着“河山带砺”的长陵碑旁停了下来。冯家在六符山山顶的六符园早就没有了,所有木质结构的建筑连一点残存的梁柱都没有留下,只有这些石头还立在这里。   在暗淡的夜色中,整座六符山像是一块质地并不透明的黑曜石,在它身上已经没有任何苔藓、草木,整座山光秃秃的,寂静得只剩风声。   六郎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他一直在等正月十六这个一早就被瑕盈定下的最终决战的日子。   他要亲眼看着那只被镇压在六符山下的妖邪露出真身,他期待着像对待迄今为止所有的敌人一样,在交手的第一眼就看出它的弱点。   然而现在瑕盈突然带回一个“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的消息。   结束了,是什么意思   天道直接出手了又是什么意思?   不该是这样!   在那个神秘阵法被拼上最后一角之后,应该由他们这些扫尘者,给予六符山下的那只怪物以致命的一击那一击才是一切的终结,是需要他亲自完成的最后一步。   他这一生都在等待那一刻。   六郎在六符山上一路狂奔,企图从中找到一丝活物的影子,然而没有,整座山都是死物。   他在无人的山路上把心中的怒火撒向周围的一切就像当初他轻松斩裂纪然与小七脚下的岩块一样,将眼前所见到的,所有可斩断之物,劈成碎石。   一曲终临,瑕盈收回了手,贺夔脸上带着些微惊奇,这表情甚至让他长久以来的病容生出些微新的活力。   “我突然,有一个不相干的问题,想问你。”贺夔开口道。   瑕盈抬起头,“什么问题?”   “我有时候觉得冯易闻是你身边所有人里,最像人的一个,有时候又觉得他比所有人更疯癫。”贺夔的目光转向茅屋的木门,“这到底是确实如此,还是我的错觉?” 第十五章 与有荣焉   瑕盈笑了起来,为贺夔的这句形容。   “既是最像人的一个,又似乎比所有人更疯癫……”瑕盈轻声重复这句话,又仰起头来,“这句话拿来形容贺公或是我自己,似乎也合适?”   贺夔一时微怔,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也不由得笑了几声。他的笑带起一阵咳喘,于是瑕盈单手提起一旁手掌大小的茶壶,直接往贺夔的杯中添茶。   贺夔却没有去碰那个杯子,他用力地咳嗽,发出一声怪异的咯嗓声。   等到身体渐渐平息下来,贺夔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年轻人。   从今年盛夏第一次与瑕盈见面时起,贺夔就从对方的身上嗅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等后来在岭南时与他几次长谈,才慢慢理解这种熟悉的来处。   有些人在这世上像树,是扎根在土里的,他们的根系在森林的地底盘根错节,牢牢拽拉着他们。这张巨大的网固然会带来一些禁锢,但更多的却是照拂,是同担,是在风雨来时不叫任何一个人被暴风骤雨冲垮、迷失的避风之港。   贺夔曾经也在一片这样的深林之中,后来因为放浪形骸被斩断了根系。他原以为自己这辈子大概都要做个登徒浪子了,结果又遇上了发妻,成了家,有了孩子,他感觉自己像一颗种子,在远离山林的旷野安了家。   如今孑然一身,贺夔觉得自己像一盏风筝,又或是一片枯叶,他已经不知道另一头的线究竟是牵在了谁的手里,也不知道命运的风要将他送去何处。   不弹琴以后,他也变得不大讲话,生活变成了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贺夔从梦一样的往昔里醒来,眼前剩下的似乎只有一条寂静无人的末路,他并不觉得恐惧,也不觉得期待。   诚然瑕盈与他踏上的并非同一条路,但在瑕盈身上,他看见了一些与自己相似的孤独——在知道了瑕盈的身世以后,这种感觉得到了确认。   “六郎怎么会和你我一样。”贺夔垂下眼眸,“他在这世上,明明还有许多牵挂。”   “他自己未必觉得那是牵挂。”瑕盈轻声道。   贺夔不解。   瑕盈低声道,“天抚六年,冯易殊和冯婉在尾闾山出生,七年,冯榷找到了六郎的家,提出冯家要收养这个孩子,当时六郎只有三岁,虽然年纪小,但也已经到了能说话,能记事的时候。”   “……什么。”贺夔锁眉,“六郎……不是冯家的——”   瑕盈已经接着说了下去,“为防走漏风声,他一家都被接去了岱宗山居住。就在六符山附近,他们的吃喝用度全由冯家照拂,他的几个弟弟妹妹也因此得了读书认字的机会,一家人不必再躬耕薄亩,看天吃饭,只是几个弟妹那时并不认得他,知道其中缘由的,只有他父母而已。   “每年夏天,冯家人都要上岱宗山消暑,六郎也可悄悄探亲,如此四载,直到天抚十一年。”   “天抚十一年,如何?”   “岱宗山从天抚七年起,每年初夏或初秋都会出现野灵的异动,”瑕盈轻声道,“除了司天台,没什么人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天抚十一年,以往野灵井喷的地方,喷出了弱水,当时造成了几个山民的伤亡。”   “……是六郎的家人?”   “嗯。”瑕盈点头,“出事的时候他不在,不过即便他在也没用,那年他也只有八岁而已,灵识都没有开。又能做得了什么。”   瑕盈的语气就像讲着一个无伤大雅的故事,他又抬起茶壶,低垂着眼眸,安静地往自己的杯中添水。   “再有,我从另一个不可说的地方听闻,在某个并非此世的地方,六郎在那之后成了信使,但最终难逃败局。”   贺夔想了想,“你是什么时候成的信使?”   “天抚六年。”瑕盈回答,“十二岁的时候。”   “……早了五年啊。”   “嗯。”瑕盈点头。   “你学琴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记得了。”瑕盈想了想,“我父母会一些,都是小时候从他们那里学的。”   贺夔的身体稍稍往身后的坐垫上靠了靠,他眼中泛起些微困倦的睡意。   他原先想向瑕盈讲一讲自己听到琴曲以后的感受,但此刻他又觉得无需开口,只想继续聆听。   它们忧郁,细腻,有时虔诚,有时张狂。   “我老了。”贺夔低声道,“已经没法这样弹琴了。”   瑕盈有些意外地抬眸看了贺夔一眼,像是没有想到会收到这样的赞美。他收回了手,望着贺夔,“贺公今晚还想弹琴吗?”   贺夔摇了摇头,他有些颓丧的脸上浮起许久都没有过的微笑,“既然先前已经定下了正月十六,那就等正月十六吧……瑕先生那时还在岱宗山吗?”   “不知道,或许在吧。”瑕盈望着古琴,“那今晚,贺公就是我一人的听众了。”   “与有荣焉。”   ……   深夜,陈恒带着众人来到平妖署的原址,昔日的官署已经被树根攀满,有人直接拿刀去砍扒在门窗上的藤枝,却被溅起的血红色树汁所伤。   陈恒这时才意识到魏家那几个家仆要他们勿伤榕树是对的——这些大树吸纳了漫天的大雨,那些血一样的雨水并没有消失,还在大树的体内。   “都小心些!”陈恒下令,“尽量不要直接斩断这些树根,用刀剑撬开门窗,留出一条通路就行!”   众人很快照办,并将伤员移到一边。   在打开了平妖署库房的大门以后,原本来拿雨具的众人很快发现通向地宫的门有被损毁的痕迹,陈恒心中一沉,立刻带人向地下查看。   众人先是直奔地底——所有曾经被关押在这里的妖兽如今已全部被放走,只留下空空如也的牢房,而顺着石梯一路往上,所有人的脸都变得惨白。   过去存放在地宫之中的所有妖兽骨骼、尸首,全部都被肢解了。   地上到处都是被挫骨扬灰的碎骨与粉末,它们堆叠在一起,早就分不清哪块残片属于哪一只遗留的龙骨。   “造孽……”陈恒嘴唇气得发青,“这到底……是谁干的?” 第十六章 遗骸   他们一层一层地往上走,不出所料,每一间石室都是同样的惨状,这些曾经在地下埋了几千万年,又被发掘陈列在此的古代遗骸,已经全部被毁坏,没有一件陈列幸免于难。   陈恒万分震惊,即便是像他这样的修士,要这样细致地毁掉所有东西,大概也要十天半个月。   而今他们不过就沉睡了四天……   更何况在这四天中,整个洛阳的百姓和修士全都陷入了沉睡。   难道是魏家的那群家仆干的吗?   “是六郎。”冯易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陈恒转过身,看见五郎俯身拾起了几片青蓝色的羽毛,他轻轻抖落羽毛上的灰尘,在暗淡昏黄的烛火下,它们已经熠熠生辉。   冯易殊认得这羽毛,它是狻鹭长长的尾羽,非常漂亮。   “你说什么?”   “是六郎。”冯易殊又重复了一遍,“我见过他的本事……他能看见一切事物结构中最脆弱的部分,即便是庞然大物,他只要在一些关键的地方捅上几刀,东西就自己碎裂了。”   陈恒不可置信地皱起眉头,他的呼吸渐渐加速,脑中骤然浮现起昏睡前与杜嘲风在破庙外对峙的画面。   陈恒下颌微颤,“……杜嘲风说的,难道是真的。”   冯易殊没有听见陈恒的喃喃低语,只是沉默地俯身,将身边看见的几只狻鹭长羽全都收集了起来。   陈恒带着众人迅速向着下一个石室去了,只有冯易殊还独自留在这间漆黑的地宫之中。他听见远处时起彼伏的惊呼和一连串的脚步,心中忽然生出无限的寂寞。   这突如其来的伤感甚至让他有些鼻酸,他想起不久前与六郎一同坐在落雪的院子里谈天,想起更早以前像拎小鸡一样把调皮捣蛋的小七从某个柴火堆,或是灌木丛里拎起,想起许多个坐在姐姐的院子里喝茶的下午。   这些画面像是一幕幕剪影,突然之间从他眼前滑过,又像是被疾风骤然吹远的落花,一下就消失不可见了。   大家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走远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秘密……   冯易殊咬紧了牙关,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啪嗒啪嗒地落在沾满灰尘的地面上。   一直跟随在身侧的莫作与奉行觉察到了少主人的变化,两只妖兽歪着脑袋凑过来,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用头去顶冯易殊的脑袋。   冯易殊推开它们毛绒绒的脑袋,一下从回忆回到了现实。   “别闹……”   莫作与奉行并不罢手,它们伸出满是倒刺的干燥舌头,亲昵地去舔冯易殊的脸,把冯易殊疼得嗷嗷直叫,只得在这空旷的地宫里上蹿下跳,以躲开两只妖兽的安慰。   “停!”冯易殊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并作出了“停下”的手势。   莫作与奉行终于在他面前坐下,它们俯视着小小的冯易殊——即便安静地坐在那里,两只妖兽也还是带着困惑。它们的脑袋左边歪歪,右边歪歪,目光一直落在冯易殊的背影上。   他的头发全乱了,脸颊上多了好几道红印,全是刚才因为没有躲开莫作与奉行的舌头而留下的。   冯易殊深深地吐息,在黑暗中重新给自己束发,整理仪容。   远处,陈恒的声音传来,“五郎?”   “来了!”冯易殊应了一声,他胡乱摸了摸脸,把两只手掌搓热,然后按在了眼睛上,几个回合下来,他又恢复了一贯的神情。   从地宫出去之后,陈恒立刻着人留在平妖署写奏折,并提前盖好了印信,要属下一经完稿就立刻将这封奏疏送进宫里。   尽管他现在还不知道地宫被毁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一个被敌人毁得如此彻底的地方,一定有它巨大的价值。   也许皇帝会明白这一切背后的原因……   点兵之后,一支十人的小队从平妖署出发,向着城外的破庙疾冲而去。尽管今晚没有下雨,但所有人都严严实实地把自己包裹了起来,以防止遭遇不测。   魏家的家仆不有走在最前面,他只是简单地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别的什么也没有——且这些东西看起来也不是他们自己的,蓑衣的背后还有桃花卫的标识。   冯易殊慢慢加速,与不有平齐,“喂,你叫什么来着。”   不有侧目望了冯易殊一眼,在发现这人是冯家的人以后,才开口回答,“不有。”   “你们也怕血雨么?”   “好像是不怕的,”不有回答,“但大人要我们小心。既然那雨水人碰不得,那我们也最好不要碰。”   说话间,破庙已在不远。   已经死去的同伴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对平妖署的人来讲不啻于又一次冲击。   在陈恒的命令下,三五人去离此不远的地方合力挖坑,填埋死者,他则与不有站在庙中,听不有讲述今天早些时候,他们在这里发现杜嘲风等人时的情形。   浮光死时的姿势,她身上的伤口,和倒在她身旁的人。   “不可能——!”冯易殊几乎立刻反驳,“小七不可能——”   “我只说我看见的,五爷,我也没有说一定是七小姐杀死了浮光。”不有淡淡道,“只是我看见七小姐手中持剑,倒在了这边,而恰好浮光的头上又有一道明显的剑痕。”   “但是——”   “这件事之后再讨论,当务之急是先找到浮光的尸体。”陈恒打断了五郎的话,“让莫作和奉行顺着那个香囊在附近找找——左右不过几个时辰的事,就算是有人带走了浮光,气息肯定也还在。”   “那是不是就没我什么事了。”不有望着陈恒。   “辛苦了,你先回去吧。”陈恒没有再看不有,而是转身踏出了已经没有天顶的破庙门槛,“留两个人在这里料理后事,余下的人过来集合!”   冯易殊沉下嘴角,跟了上去。   陈恒拆了两人立刻返回城内去控制冯婉的行踪,剩下的人则跟着莫作与奉行,向着岱宗山的深处去了,冯易殊也在这支队伍里。   一路上,冯易殊都眉头紧锁,陈恒几次向他看去。   “五郎,”陈恒低声道,“如果你不放心,就也回去吧,一直待在你妹妹身边直到我们这边有新消息就好,我信你。” 第十七章 永夜   “不了,我原本也应该避嫌。”冯易殊低声道,“何况现在还需要莫作和奉行,我最好还是在场。”   陈恒没有再劝说什么。   莫作与奉行一路走走停停,最后停在一处树木林立的山林之上。   此时这里已经成了一片火海,火势的正中心,有一棵巨大的雪松被劈成了两半,熊熊燃烧的黑色浓烟不断从地面升起,陈恒与冯易殊等人在烈火中跟随着妖兽的脚步,很快在一片空地上发现了两抔可疑的小土堆。   莫作落在其中的一座土堆旁,用前爪轻轻拍地。   “……被掩埋了?”   陈恒一手捂着鼻子,一边靠近查看。   没错,这一处坟冢的土地摸起来还是湿润的新泥,显然才刚刚迈入土不久。   “旁边怎么还有一座坟?”   “都掘开看看。”陈恒皱眉下令。   周遭的火将所有人的脸都映得通红,冯易殊没有动手,只是静静地站在莫作身旁看着——他还没有从先前听闻的事情中缓过神来,就突然觉察到眼前景象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   正在挖掘坟冢的人也很快感觉到一些变化。   这座新坟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塌陷。   这种塌陷起初极轻微,挖掘者甚至将它误以为是自己手中的铁铲带来的震动,然而很快,这种塌陷的范围突然扩大,所有人都为之一惊,并迅速向后闪退。   这情景,就像是地面以下有什么东西被突然拖拽到山体的更深处,而地表的一切也随时向内凹陷。惊慌中有人的铁铲落在地上,铁铲迅速跟随着土地的波浪旋转着下沉,直到消失不见。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从地下传来,山体如同活物,在拉扯,在吞咽。   在地面恢复平静之后,众人又等了很长一段时间。   陈恒迅速扫了一眼所有人——还好,每个人都及时反应了过来。   “都没事吧?”他大声问。   每个人都震声应和。   直到周围的火势也在雪夜中渐熄之后,他们才再次围了上去。   先前还耸立在地表的小小土堆,现在已经变成了一道崎岖不平的裂痕,像是一道凹陷的疤。   众人望向陈恒,“还要……再挖吗?”   陈恒伸出手,“把铲子给我。”   在接过铁铲之后,陈恒自己动手掘坟。他动作很快,没过多久,地上就出现了一个足有一人高的深坑。   旁边的旧坟也同时被掘开——然而除了一根盲杖,那里头什么也没有。   这一次,地面没有再生出任何波动。   ……   ……   “这里就是……人定之域啊。”   冯嫣踩在湿软的土地上,在一片摇曳的红色花海中驻足。   她早就听说过人定之域没有太阳,永夜笼罩,本以为这里唯一的光就是天上的闪电,却没想到这里的河畔也会盛开带着莹莹微光的花朵。   弱水河奔涌咆哮,在远处掀起巨浪,被它击打的地面耀出金色的火星。   远处有浅绿与浅金色的萤火虫,它们逐浪而飞,随着河水起起伏伏,不知是在干什么。   冯嫣与魏行贞牵着手,两人漫无目的地在没有尽头的河岸上散步。   正因为这里到处都是漆黑一片,所以一点光,也显得十分明亮。   自从冯嫣道破“信使所承载的痛苦,也正十倍百倍地发生在天道身上”之后,天上的雷殛就没有停过,魏行贞索性就带着冯嫣回到了域外。   此刻,魏行贞的手轻轻拨动身边的红花,花瓣在被触碰瞬间变得更亮,而后很快闭合,像是含羞草,能感受到外界的扰动。   花海中,有几只围坐在花前的狐狸正在拨弄红花,似乎很喜欢看花瓣开合、发光。   远处,冯嫣看见几只玄黑色的狐狸在追逐嬉闹,它们经过的地方,像是花海泛起浅红色的涟漪。   天空中忽然一道淡紫色的闪电划过,整个天地的轮廓飞快地在光芒中显现,又像烟花般暗淡下去。   紧接着,雷声炸响。   狐狸们并没有因为这声响就受到惊扰,它们好像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天气。   冯嫣忽然往前快步走了两步,然后突然回过身,向着魏行贞问道,“你的雷殛碑在哪儿?”   “在幽都山,离这里还很远。”魏行贞望着冯嫣,“阿嫣不想在这里多走走吗。”   “很远,是多远啊?”   “比从中土到这里还要远。”魏行贞答道,“但如果要去,也很快。”   见冯嫣眼中透出惊诧的神色,魏行贞颇有些得意地摇了摇此刻并不存在的尾巴。   两人向着远处的弱水之河走去。   越向河水靠近,地面的花丛越少,会出没的狐狸与黑兔也几乎不可见。   地面是漆黑柔软的细沙,魏行贞本想劝冯嫣止步,却意外发现但凡冯嫣踏足的地方,弱水似乎都避开了。   那些原本浸润着黑色水流的河沙,在冯嫣踏上去的瞬间恢复了白色的质地,扑面而来的水雾也沿着冯嫣的所在绕开——就像有一道看不见的结界,阻挡在她与水流之间。   如今他也站在这结界之内。   以往不能靠近的漆黑弱水近在咫尺。   对于能否分开河水这件事,冯嫣自己也感到惊奇,她怔怔地望着扑面而来,又迅速向着两侧而去的水浪,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行贞。”   “嗯?”   “瑕盈说浮光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冯稚岩是天道的化身……但我在梦中看见的那些景象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冯稚岩的视角。”   冯嫣伸出手,想要去触碰眼前致命的水流,但随着她手指的指向,那一侧的弱水也凭空退却,仿佛就是要避开她的身体。   置身于这样如同幻境的河水之间,冯嫣想起了梦境最后的一幕。   最后一幕,冯稚岩在漆黑的弱水中不断沉沦,直到黑色的河水渐渐变浅,最终变成流金般耀眼的光河。   弱水,究竟是什么呢……   突然间,冯嫣屏住了呼吸,与冯黛的对话再一次浮现在她的耳边。   ——“是怨恨。”   ——“是被压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压了一万两千年,一经冒头,即被斩杀的怨恨。” 第十八章 无情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许多推测就不由自主地在冯嫣的脑海中生发。   倘使此刻,她也顺着这乌黑湍急的大河汹涌而下,是否在弱水的尽头,也有一处明亮、清澈的灵河在地下静静流淌?   她记得天师曾经说过,尽管世间一切生灵,一旦碰触灵河即会融入其中,立刻消亡,但在灵河褪去之后,曾经被浸润过的土地又会再度变得富饶肥沃。   如今再想这件事,冯嫣忽然从中感到了几缕天道的无情——灵河来时,暴涨的水流吞没一切,灵河走后,又留下新的生机,生命像是被强行换了一个形式,至于原先的和之后的有什么分别……天道会在乎吗。   大概不会吧。   冯嫣的手指在风中轻轻拨动,好像在此刻又一次理解了妙微的琴音。   磅礴水汽扑面而来,冯嫣听见惊涛拍岸的巨响,心中忽然涌现出一阵难言的寥落。在面对极大、极深,又极高远,极辽阔的天地时,自身存在的渺小在骤然间变得明显。   这突如其来的伤感伴随着令人颤栗的激动——天地的神秘、恒久像是一副画卷,在她眼前不急不缓地铺开,这是小院的一方天地和花草欣盛的后花园永远都无法带给她的体会。   ……   冯嫣与魏行贞沿河散步,两人踩过的地方都被带起一个暗淡的白色光晕——那是弱水暂时退去时显露的河沙,等到他们移开步伐,白色的河沙又再一次融入无边的黑色河岸之中。   “如果我们从这里,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向幽都山,不食不眠地走,日夜兼程地走,要走多久?”   魏行贞稍稍颦眉,“不知道。”   “不用太精确,大概呢?”   “也许要几年。”魏行贞不太肯定,“也可能几十年,或者几百年?”   冯嫣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天,在永不止息的雷鸣声与不时将天地照亮如同白昼的电光里,她隐隐能看见群山的轮廓。   她轻轻叹了口气,笑起来道,“那确实……不能就这么慢慢走哈。”   魏行贞向着远处无声摇曳的红河岸投去一瞥,“我原本以为阿嫣会喜欢那边的花……”   没想到冯嫣的注意力似乎完全被这边的弱水吸引了。   “花也很漂亮,河岸也很漂亮,”冯嫣低声回答,她看着脚下的土地,“原来行贞是在这么漂亮的地方长起来的——”   话音未落,远天一道滚雷落在漆黑的山林间,半山突然燃起大火,数不清的燕雀一层层惊起,等到火势更凶猛的时候,借着火光,冯嫣看见无数巨鸟张开狭长的翅膀,倾巢而出。   “也很危险。”魏行贞在一旁补充道,“不过对阿嫣来说,不算什么。”   冯嫣侧目望向魏行贞,“为什么?”   “人定之域没有人——就连那些得道飞升的修士也没有,这里只有妖物。”   远处张开黑色羽翼的巨鸟顷刻间飞到冯嫣与魏行贞的头顶,其中显然有几只飞鸟已经注意到了正行走在河岸上的两人,它们突然俯冲,向着冯嫣张开锯齿血口。   这横生的变化确实让冯嫣心中一惊,她本能地抬手驱散,几只黑色巨鸟瞬间被掀翻,掉进了近旁的弱水中。   还不等它们发出悲鸣,黑色的河水已经吞没了一切。   十几只停在空中观望的巨鸟迅速振翅离开。   鸟群振翅的风带起一阵气流,冯嫣回身仰头,望着鸟群离去的影子,不由得捂住心口,“……吓我一跳。”   魏行贞笑着拉起冯嫣在河岸上奔跑起来,一阵火光从他额前燃起,等到冯嫣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骑在了一只赤狐的背上。   魏行贞身型如马,踏着风,向更高的天穹奔行而去。   从空中俯瞰大地,地面的一切呈现出动人心魄的美,那些在风中摇曳的红花如同岩浆河流,它们沿着河岸盛放,与弱水激起的火星交相辉映。   冯嫣抱着魏行贞的脖子,把脸贴在他后背的绒毛上。   一切都在疾速向后退却,越来越快地向后退却。   除了远处的黑山轮廓,冯嫣眼前的一切都在变得模糊。   ……   洛阳城的天已经亮了。   去甚和不恃抱着一捧御寒的衣物在榕树的树枝之间快速跳跃,在临近城西的时候终于看见了此番要找的人——冯远道正和狄成翁两个人窝在一个僻静的角落下棋,不远处李氏和许多与她年纪相仿的妇人正在露天熬粥。   更多的年轻人在用各种各样的工具刨挖榕树根系下的土地,但凡能捅穿一道墙,挖个能通人的窟窿,他们就能从这些已经被榕树压在地底的屋舍里抢救出一些生活用具和救命的存粮。   去甚落在地上,他左边看看,右边看看,还是决定先去和冯远道搭话,   “老爷,你们早上派人找我们有事?”   ——今早,城西这边突然有人过来送信,说冯远道和李氏让魏行贞过去一趟,他要是忙,那派个可靠的人来一趟也行。   来报信的人也没说这边究竟是为什么要他们过来,为防有什么力气活儿要干,去甚来的时候顺便把不恃给喊上了。   但这个情形看起来……   “将军!”冯远道一声威吓,扬手将手中的棋用力砸向狄成翁那边的棋盘,狄成翁轻叹一声,笑着摇起了头。   去甚又走近几步,“老爷——”   “是去甚?”   李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去甚回头,还没来得及行礼就感觉李氏把什么东西拍在了自己手上。   “这个东西,你拿去交给魏行贞,让他去想想怎么处置。”   “这是……”去甚刚想打开看看,手就被李氏压了下来。   “收好。”李氏轻声道。   去甚愣了一下,“我……我家大人现在不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你们那儿现在都有谁?”   去甚挠了挠头,“昨晚早些时候人还挺齐的,我家大人、太太都在,还有杜天师,平妖署的陈大人,还有五爷、七小姐,但现在——”   “交给杜天师、陈大人也行。”李氏吩咐道,“这些是镇国公府在洛阳的宅院,每个宅子都囤了不少粮食,是老国公留着给朝廷救急的。” 第十九章 燧石   去甚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李氏见他一脸迷惑的样子,只得将去甚带去一旁讲清细情。   说起来,她这边的情形,去甚一直都算比较了解的。   起初李氏与冯远道、狄成翁都被囚在宫中,虽不自由,但也因此平安躲过了最早的那次血雨。   到后来城中百姓醒来,魏行贞便遣去甚到李氏那边看看——李氏果然已经醒来。   考虑到宫中有屋舍,有床榻,狄成翁和冯远道又都昏睡不醒,李氏谢绝了魏行贞让去甚带他们出宫的提议,而是独自守在丈夫与友人这边。   去甚带着不恃,去太初宫附近将冯老夫人也一并扛了过来,他们送来一些粮米与水,又向李氏简单讲起了外面的情形,好让她在此安心静候,   直到昨天傍晚,修士们先后苏醒,清醒以后的冯老夫人仍旧决定前往太初宫复命,并让冯远道、狄成翁和李氏三人赶紧趁乱出宫,再不要回头——那时封禁已久的宫门刚刚打开,整座皇宫都处在一种混乱与失序之中。   李氏与冯远道本想往魏行贞那边去,结果出宫不久就遇上了冯家的旧仆,几人聊了半晌,感慨万千,恰好又逢魏府仆从从城外扛了杜嘲风等人回城,所有人都乌泱乌泱地向魏宅的方向涌去,三人商量了一会儿,决定当晚暂时不去魏行贞那边,而是跟着旧仆先往城西落脚。   三人均是一夜无眠,临近拂晓,狄成翁突然取出了一张地图,上头标记着镇国公府在洛阳的十几处宅院——每一处宅子的地窖,都囤着粮食。   这些都是狄成翁这些年让狄杨提前备下的。   狄成翁本想把这地图贴起来,好叫城西的百姓凭着图中的位置各自去取粮,幸好李氏及时发现,及时把地图抢来收好。   ——就现在这个光景,所有人都紧巴巴地熬着,暂时还没到油尽灯枯的时候,怕就怕本来没事,突然多出这么多粮食,传出去就出事了。   于是李氏立刻让几个年轻人去魏宅那边报信,让他们赶紧过来一趟。   “我明白了……”去甚将地图收好,稳稳地拍了一下胸口,“您放心,我回去等着,真要是等不来人,我就直接进宫把这个东西呈给皇帝。”   提及皇帝,李氏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连忙补了一句,“别说这东西是老国公交出来的,”   去甚又是一怔,“……那怎么说?”   李氏也陷入沉默,一时间只觉得左右为难,即便现在不说这些宅子都是镇国公府的,往后总能追根溯源,发现这些藏了粮食的地窖都在国公家的家宅之中。   旁人大抵会觉得献粮是一大功绩,然而李氏的直觉却让他没有往好处想半分——她只觉得这件事若是真的传开,只会引火烧身,但具体是怎样的危险,她也想不明白。   “罢了,罢了。”李氏摇了摇头,“就这么着吧。”   去甚不能理解李氏突然的犹豫,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您要跟我们回去吗?”去甚问道,“七小姐现在还在树下休息,几个平妖署的人一直看着她。”   “她好不好?”   “……嗯,挺好的。”去甚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说冯婉拿布蒙眼睛的事,“昨晚五爷跟着陈大人走了之后暂时还没有回来,要是您有什么话——”   “我没什么话,我们就不过去了,在这儿待着也自在一些。”李氏皱眉道,“让他们自己小心。”   去甚又点点头,“那我就——”   “等等!”冯远道的声音传来,几人同时向李氏身后望去,见冯远道不知什么时候抱着一个黑色的木匣跑了过来。   “来,把这个拿去。”冯远道把木匣递给去甚。   “老爷要把这东西……给谁?”   “给阿嫣,给小七,都可以。”冯远道捻了捻胡子,“反正给她们姐妹都看看。”   去甚将木匣转身拿给了不恃。   “这是什么?”去甚好奇问道。   冯远道笑了笑,“这个东西啊,它来历就比较——”   只听“咔啦”一声,木匣子在不恃的手中突然发出一声脆响,冯远道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同时看向声音的来处。   ——木匣的一角已经被按出一道明显的裂纹。   冯远道眼睛都要瞪了出来,连忙几步上前抢回自己珍藏多年的宝贝,心疼地在木匣子上摸来摸去,“小心点啊!”   “唔。”不恃的声音闷闷的,“……我好像拿得太用力了。”   去甚的脸也一下涨红了,他一边磕磕巴巴地为不恃开脱,一边绕在冯远道的身边试图道歉,然而木匣子显然已经救不回来了——那声诡异的“咔啦”并不是木匣表面木板被压裂的声音,而是匣盖与匣身之间的枢纽被错开导致的。   冯远道端着匣子看来看去,焦急之下,直接把最后粘连着的一点木闩给推开了。   只听得吧嗒两声,两块小小的石头从木匣子里掉了出来。   冯远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原地当场心碎。   去甚俯下身,将两块黑漆漆的石头捡起。   虽然乍一看石头是黑的,但仔细瞧瞧似乎又是深蓝色。   断口锋利,呈贝壳状。   去甚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有些不确定地低声道,“……好像是……两块燧石?”   “……燧石?怎么会是燧石?”冯远道反应过来,他脸色煞白地上前,从去甚手里接过两颗石头。   母亲那么大费周章留下来的东西……   怎么可能……   就是两块……打火石???   一旁李氏已经把落在地上的匣盖捡了起来——在这个巨大的木匣子里,垫着非常柔软的绒布,是它们将石头分开包裹,所以即便摇晃,也听不见里面有任何声音。   众人围着冯远道拿着石头的手,去甚喉咙动了动,轻声道,“那……打火试试?”   “得啦!”李氏把冯远道手里的两颗燧石都拿了过来,用木匣中的绒布重新把两块石头包裹、打结,然后交到去甚手里,“就这么拿吧,反正也方便。”   “呃……好。”   去甚和不恃恭敬地向两人道别。   等目送这两位魏家的家仆离去之后,李氏转身,对着冯远道就笑,“也挺合理的呀,私奔的时候总要往山沟沟里走,没的打火石,怎么生火取暖啊?” 第二十章 夏虫   “这里有……我的名字?”   幽都山上,一块巨大的石碑前,冯嫣仰头驻足。   石碑斑斑驳驳,有暗绿色的湿漉苔藓覆盖在边沿的裂口。   四下光线很暗,她能摸到石碑上有形同文字的凿痕,却看不清上面究竟写着什么,直到下一次闪电。   一瞬的电光闪过,她果然迅速在若干文字中一眼认出了“冯嫣”两个字。   冯嫣将手收了回来。   一想到这块石碑在这个地方立了九千年甚至更久,她就感觉好像有人在她心底深处冷不防地吹了一口凉气。   没过多久,幽都山开始下雨。   魏行贞站在冯嫣的身旁,将她笼在自己的结界之下。冯嫣目光低垂,在石碑前看了许久,想了许久,她渐渐觉得累了。   环视这寂静得只剩雨声的四野,冯嫣在近旁一处沾满雨水的草地上直接躺了下来,魏行贞跟着站去了她的身旁。   冯嫣向着天空伸出五指。   “行贞,把它收掉吧。”   于是冯嫣头顶的那一半结界很快消融,雨水哗啦啦啦,全部落在她的身上。   过了一会儿,魏行贞干脆把自己头上的那一半也抹去了。   他一向讨厌幽都山连绵不绝的阴雨,但此刻和冯嫣一起在雨里躺卧,似乎也不错。   雨水将两人打湿。   “为什么这里永远都是夜晚呢?”冯嫣忽然侧目。   “不知道。”魏行贞回答。   “太阳一次都没有升起来过吗?”   “我没有见到过。”   冯嫣有些不解地皱起了眉头,过会儿又松开了。   她稍稍往魏行贞那边靠了一点儿,把头压在他的手臂上。   “我小时候,第一次在岱宗山上看见蜉蝣,看见它们成群地在湖泊上‘婚飞’。我姑婆告诉我,那些金色的小虫子每年春夏之交都会出现,通常是在午后,每次只能活几个时辰,临近傍晚的时候,它们大都已经在湖水里产下了虫卵,接二连三地坠入水中,死去了。”   “嗯。”魏行贞轻声应和。   “我当时就在想,那在这些虫子眼里,天地就是永恒不变的吧。”   “嗯。”魏行贞又应了一声,他侧目看向冯嫣,她此刻的表情非常安和,但雨水又沿着她的眼眶往两侧滑落,看起来像是在落泪。   尽管知道那只是雨水,但他还是伸出手,将冯嫣脸颊上的水迹抹去。   冯嫣顺势抬起头来,翻身望着魏行贞,“那,会不会是我们都活得不够久,所以才看不出十二域的变化?”   “还不够久吗。”魏行贞稍稍侧头,“那到底要多少年?”   “十万年?百万年?”冯嫣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她停顿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似的低喃,“……或者,更久?”   “那看不到就看不到吧。”魏行贞又躺平望天,“中土一昼夜一轮回的日落月升,我都还没有瞧够。”   “也是啊……”冯嫣也若有所思地望着天上的雨。   已经浸湿的衣衫紧紧贴在她的皮肤上,让她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无数个熟悉的夏日雨夜。   这是这里的雨,比岱宗山的更清冷,   魏行贞望着冯嫣因为出神地想着什么儿略显恍惚的脸,不由得撑着脑袋,侧卧着望向她。   “阿嫣不冷吗。”   “冷啊。”冯嫣仰起脸,望着魏行贞,“来抱抱我吧。”   ……   洛阳,正午。   遮天蔽日的榕枝似乎瞬间将洛阳的城墙推到了宫门处,此时除了皇帝的宫殿,城中几乎再没有能够让日光直射的地方。   这枝繁叶茂的青葱之景,直让人怀疑眼下究竟是什么季节。   唐三学小跑着冲进了太初宫——在浮光失踪以后,他骤然间成了御前最忙碌的人。   还来不及擦拭额上的汗水,他已经跪下向孙幼微行礼报信,“陛下,派去长安的桃花卫已经回了,您……您要现在见见吗?”   孙幼微有些诧异地皱起眉头,“这么快?”   “是……”唐三学点头,“臣也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回来了。”   “宣。”   “还有陈恒,陈恒也回来了,这会儿都在外面等着。”唐三学小心翼翼地抬头,“陛下是要先见——”   孙幼微脸色微变,而后冷漠地打断了唐三学的话。   “让他们一起进来。”   不多时,平妖署与桃花卫的人已经同时站在了太初宫的横梁之下。   桃花卫那边只有一人,平妖署这边有两人——分别是陈恒与冯易殊。   从见到这些连夜前往长安又突然赶回的桃花卫开始,冯易殊就感觉他们看起来格外憔悴,尽管所有修士都是昨天傍晚才醒来的,但这个桃花卫的眼眶似乎凹陷得更深。站在外面等候宣召的时候,他一直垂着头,眼睛也没什么神采。   而今靠得近时,冯易殊才看清这人眼睛布满血丝,脸上似有泪痕。   三人一同向孙幼微行礼之后,孙幼微先看向了桃花卫。   女帝的声音明显带着几分不快与不信任,“朕记得朕和你们说过,要长安那边把目前受灾的情况详细整理呈报吧,这么浩大的工程,就算知府日夜兼程,也不可能现在就有消息——你们回来干什么?”   桃花卫没有立刻回答,冯易殊余光里看见他胸腔突然起伏得厉害,喉咙也一直在动,似乎想说什么,又竭力控制着自己。   “回答朕。”孙幼微的声音稍稍高了些。   那人的腰弯了下去,随着这个动作,他的眼泪鼻涕也一齐涌了出来,“陛下……”   陈恒和冯易殊都被这人的反应震了一下,他们有些莫名地看着这个突然泣不成声的桃花卫,不知他究竟是怎么了。   一旁唐三学看着女帝发青的脸色,不由得上前轻轻拍了拍这个桃花卫的肩膀。   “控制一些,陛下在等你答话。”   桃花卫只是摇头,因为竭力遏制着自己的表情,他脸上的皱褶变得尤其多,但即便如此,他也只是勉强说出了一声,“没了……”   “什么?”一旁陈恒勉强听见这词,“什么没了?”   桃花卫一只手飞快地擦去眼角不断涌出的眼泪,牙齿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长安,长安……”   “没了。” 第二十一章 疑问   从他断断续续的描述中,陈恒和冯易殊终于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   昨夜,孙幼微在醒来之后,迅速派一支近卫队赶到司天台,再次用烽火台向天下报讯——洛阳平安,各地如何?   拂晓时分,被编成了四十几支小队的桃花卫,连夜前往大周的各州府查看情况。他们四人一组,带着女帝的手谕,用最快的速度离开洛阳,奔向各自的目的地。   虽然这场灾殃波及的范围眼下暂时还不知道,但考虑到各地情况,孙幼微原本估计最早也要等今日傍晚才能收到临近州府传来的消息。   而长安作为旧都,不论是人还是地界情形都更复杂,他们花的时间应该会更久——这些前往长安的桃花卫们也是这么估计的,毕竟女帝给他们这支小队添派了人手,别的队伍只有四人,他们这支有二十人。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这些桃花卫们根本没有见到印象中的“长安”。   这一路,旷野一片漆黑,只有山峦的上层还有一些植被,所有人都看得心惊胆战,尽管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还只在梦中见到过弱水,但在这样的痕迹面前,没有人再怀疑梦中弱水的威力。   没有了官道,他们只能循着地势和大致的方向向长安赶去,沿途本该有一些零零散散的村庄和小镇,然而这次他们一个也没有见到,不仅是人,连屋舍、农田也全都不见了踪影,只有从高处俯瞰的时候,才能隐约望见地面有一些不太自然的起伏轮廓。   某种惴惴不安一路滋生,在抵达长安的时候到达了顶峰。   迁都之后,长安城的人口虽然从八十万降到六十万,却仍是大周最为繁盛的州府之一。而今一切在一夜之间突然蒸发——又或是焚烧殆尽,   昔日车水马龙的城池,如今连“废墟”都称不上,地面只剩层层叠叠的焦黑色炭面,所有的人、酒坊舞榭、甚至连城墙都没有留下。   他们站在东城门的原址,竟能一眼望见长安城城西的尾闾山——中间无遮无拦,只有掀起尘土的灰黑色风暴,在他们眼前时起时落。   “然后你们就回来了?其他人呢?”孙幼微皱眉问道。   底下的桃花卫只是摇头,这些事情于他而言不过才刚刚发生了几个时辰,然而回想起来却仿佛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   他哽咽着答道,“他们……还在长安。”   “既然长安已毁,他们还在那里干什么。”   “在……挖掘。”桃花卫的声音说到这里又有些激动起来,“所有人,都在地下……”   陈恒和冯易殊呼吸都是一凛。   “地下?”   桃花卫接着开口,他们往下可能挖了四五尺,很快就发现了一个诡异的空洞,这空隙很浅,里面什么也没有剩下,直到有人发现这空洞的形状像是人的身体,一个在绝望中蜷曲抱怀,但最终还是未能幸免于难的身体。   “……应该……是弱水冲来的时候,被洪流掀了起来。”桃花卫的声音颤颤巍巍,“我们继续往下挖,就挖到了……报恩寺的……塔顶。   “大家都……疯了一样往下挖,但……挖不到尸骸,只有一个一个的……空洞,还有——”   “够了。”女帝低声喝止桃花卫的声音,“不用再说下去了。”   “我、我们还——”   “来人,”孙幼微低声道,有侍卫上前听令,她神情平静,“派人去长安让剩下的人都回来,不必再挖了。”   “是。”   孙幼微看了一眼涕泗横流的桃花卫,“带他下去休息。”   “陛、陛下……”桃花卫显然还有什么话想说,他推开近旁要扶自己起来的宫人,勉强靠自己站了起来,“卑职,卑职想问——”   尽管桃花卫的话还没有说完,但陈恒已经明显感到孙幼微的脸色变了,就在这瞬间,陈恒突然动了恻隐之心,他一把上前抓住了眼前桃花卫的手臂。   “有什么话,都等休整好以后再说。”   桃花卫有些茫然,又有些感激地望着陈恒,他再一次摇了摇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陈恒又立刻捡起了话头,“五郎,你一起送这个小兄弟出去。”   “……是。”冯易殊几步上前,架起了这个桃花卫的肩膀,半扛半拖地带着他离开了太初宫。   御座上,孙幼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望向陈恒,“你这边的消息呢?”   “回陛下,浮光的尸体不在城外破庙中,似乎是被人搬去山中安葬了。”   “尸体呢?”   “陛下容禀。”陈恒面色平静地望着孙幼微,“昨夜臣在岱宗山遇上了好几件咄咄怪事。”   ……   太初宫外,扛着桃花卫的五郎放慢了一些脚步。   “你怎么称呼啊?”冯易殊问。   “我姓杨。”桃花卫用虚弱的声音答道,“单名一个意,意义的意。”   “我姓冯——”   “我知道你。”桃花卫的声音断断续续,他望了冯易殊一眼,“围堵杜天师那晚,我也在……”   冯易殊左右看了看,此刻宫道上已经没有什么人,宫门又在远处,他压低了声音,若无其事道,“你刚才,想问陛下什么?”   “……”桃花卫目光微微垂落,良久才道,“你……你有没有做那个梦。”   “冯稚岩的那个?”   “嗯。”桃花卫低声道,“我想问陛下……那个梦到底,是不是真的。”   冯易殊脚下差点绊了一跤,“你不要命了?”   桃花卫神情低落,“……不在乎了。”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到什么,又抬起头来,“……你,既然你也姓冯,那——”   “我从来没有听过什么冯稚岩。”冯易殊说道,“再说那个梦最后,冯稚岩不是被杀了吗,从一开始她就跟天生地养似的,也没什么兄弟姐妹,我们家和她应该没什么关系。”   “那……你信吗,那个梦。”   “已经隔了四百年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啊……”   冯易殊的眼睛微微眯起,他望着前路,心中亦泛起波澜——如果浮光姑姑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她的目的,现在算是达到了,还是没达到呢。 第二十二章 猫鼠   但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连长安都未能逃过眼下的这劫,那天下其他地方……   想到此处,冯易殊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会不会普天之下,只剩下了一个洛阳?   ……   岱宗山内,六郎屏住了呼吸,于山顶一处松林中聆听风声。   他是如此谨慎,周围的一点风吹草动也能勾起他的警觉。   在确信周遭无人之后,他终于从松树的针叶中跳出,跃向下一处松枝,然而才一露头,他又感觉到一道熟悉的视线从斜后方投来。   六郎手中匕首疾转,半身翻腾,顺势接下来自斜后方的进攻——   那是杜嘲风的金拂尘。   六郎咬牙,着实恼火——这老东西已经跟了他整整一晚,现在已经是午后,他竟然还潜伏在附近,看来是盯上自己了。   既已暴露,他便不再隐蔽行踪,而是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一片山头,杜嘲风几乎立刻就跟了上来。   昨夜他为寻贺夔再次入山,先是去到上次他们相遇的那间竹屋,然而那里已经人去楼空,虽然没有证据,但杜嘲风心中隐隐有一层直觉,他总觉得贺夔应该不会那么轻易地在那场血雨中殒命……   更何况如今看来,他和瑕盈关系恐怕不浅。   于是杜嘲风彻夜搜山,未曾想没有发现贺夔,先发现了在六符山上发疯的六郎。   “你以为你还能跑到哪里去!”   再一次捕捉到六郎行迹的杜嘲风,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表现得更加凶残,六郎不敢小觑,尽量避免与杜嘲风正面遭遇,以防被他那一套连招逼入绝境。   然而现在看来,即便是逃出升天可能也是妄想。   他能感觉到自己与杜嘲风之间的距离正在慢慢缩短,被追上恐怕只是时间问题。   趁着某处断崖,六郎突然迂回转身,站在高处,一副要与杜嘲风对峙的样子。   “你到底想怎样?”   “要么跟我回去,要么就在这儿死,”杜嘲风脸色阴沉,“你选一个。”   “……杜天师,你何必这样苦苦相逼,即便我是殉灵人又怎样……现如今我要做的事,与你们不是殊途同归吗?六符山下妖孽未灭,你现在就对我痛下杀手,若是因此耽误了瑕先生的计划,那所有人——就都只剩一条死路了!”   杜嘲风眼中杀气未变,如今从冯六郎口中说出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他朝着眼前的敌人伸出两只手指头。   “受囚,还是受死?”杜嘲风手中金拂尘微微亮起,“不回答,我就当你是选后一个。”   六郎咬紧牙齿,沉默不言。他抓紧了手中的匕首——有些仗,在开打之前参战者就知晓胜负……   在这种时刻,人唯一的自由,确实也就只剩下给自己选一种死法……   他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每一寸皮肤似乎都在这种压迫下变得紧张,呼吸也随即变得急促。六郎作出了应战的姿势,无声地向杜嘲风给出了答案。   下一刻,他看见杜嘲风从低处的石岩一跃而起,杜嘲风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他只能看见残影,连金拂尘的位置都追不上,更不要谈抵御。   死的恐惧瞬间降临,但六郎明白以杜嘲风的手速自己应该不会被折磨很久,只是这一瞬他脑海中出现了太多画面,以至于一呼一吸之间,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   他想起幼年时第一次见到冯老夫人,他甚至还记得,当时冯家的一个什么人对着他笑着叹了声“这瘦瘦小小的倒合适,看着一点不像快四岁的娃儿”。   他记得父母在家徒四壁的屋子里彻夜争执,记得自己穿上新衣被送去尾闾山,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李氏和冯远道,第一次看见将将学会走路的冯易殊和冯婉。   他周围的世界从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对他自己而言,除了身后多了个总是一口一个“六哥”的小尾巴,其他的改变似乎都无关紧要。   直到天抚十一年。这一年,冯老夫人带着他来到岱宗山的一处隘口,告诉他早些时候此处野灵有异动,而离此不远的地方,有人发现了他母亲的手帕……尽管他一家人此刻下落不明,但一切凶多吉少。   他记得自己的眼泪,记得那阵昏天黑地的日子。   在那之后不久,他与瑕盈相遇了。   从瑕盈口中,他第一次听到了所谓“野灵异动”的真相,只是彼时他还太过稚嫩,尚不懂得如何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那些暗中调查野灵异动的行为几乎是立刻就被冯老夫人发现,老人严正地警告了他——不要做这些让人生疑的事情。   是瑕盈将所有司天台记录下的材料送到他的手上,并告诉他,看完之后全部烧掉,一张纸也不要留在这世上。   呵……   所有的一切想起来,都像是昨天发生的,新鲜,刻骨。   他感到杜嘲风的金拂尘已经近在咫尺,但此刻,六郎已经懒得再抬手阻拦了。   这没头没尾的一辈子……回忆起来,就像个笑话。   他闭上了眼睛,等候金拂尘来取他的性命。   有风拂过。   “看不出来,原来你也是会等死的那种人吗?”   一个女声从近旁传来。   六郎睁开眼睛。   他看见虹像只蝙蝠似的,倒挂在自己的面前。   这情景让六郎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虹也从树上跳了下来。   “你怎么……在这?”六郎喃喃地望着眼前人,还没有从方才的生死一线中回过神来,但很快,他又看见远处砂与阿予正站在山崖边,向着山的另一头远眺。   六郎也顺着她们远眺的方向看去,很快在山林间看见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夹谷衡。   一时间,六郎双腿微软,几乎要坐在了地上。   得救了……   得救了!   远处,攻守之势瞬间逆转,杜嘲风也认出了这个老朋友,心中懊悔不已——早知如此,他今天根本就不该动“活捉”冯易闻的念头!   若是一开始就直接动手取他性命,何至于半路杀出一个夹谷衡!   夹谷衡满眼都是惊喜,尽管此刻他随时都能拦住杜嘲风的去路,但他还是手脚并用地跟在杜嘲风的身后,不紧不慢地追赶着,看着杜嘲风上蹿下跳地躲闪。   “天师!!”夹谷衡笑得合不拢嘴,“你好啊!!” 第二十三章 小山   上次分别时,夹谷衡恨极了杜嘲风。   自己明明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诚意向他讨教,结果换来的却是杜嘲风无情的戏弄,这被耍的感觉让他恨不得当场把杜嘲风碎尸万段——如果冯嫣那时没有上山的话。   冯嫣身上有一股与瑕先生相似的气息,这种气息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警告,所以那时他迅速离开了天箕宫,放了杜嘲风一条生路。   不过今日再见,夹谷衡又发现自己没那么恨他了。   或许是因为这一长段时间以来,他都待在瑕盈的身旁——瑕先生一向明令禁止他琢磨那些玄之又玄的事,虹与砂对这些话题也没有兴趣,他和阿予又不熟,再加上前几日的罡风血雨,周围的一切仿佛在瞬息之间就变得乱糟糟的……   故而这段时日过去,夹谷衡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听众,更不要说是能和他唇枪舌战的人。   如今突然看见杜嘲风,夹谷衡只觉得像是天上冷不丁地掉了块大馅饼下来,且稳稳当当直接砸进了自己的嘴里。   这一瞬的欢欣,让他一下就把杜嘲风先前犯下的种种恶行,全都一股脑儿地暂且忘却了——比起追究那些令人扫兴的往事,眼下有更大的乐趣可以追逐。   他一会儿把杜嘲风往左赶,一会儿又把他往右赶,等看着杜嘲风好像真要跑远了,夹谷衡又呼啦一下出现,堵住杜嘲风的前路,将他沿原路赶回。   岱宗山中不时惊起一阵飞沙走石。   虹收回目光,看向六郎,“怎么就你一个人,先生呢?”   六郎拍了拍自己肩上的落灰,“先生在归墟山那边,你们去那一带转转,很快就能找到。”   虹听他语气有些疏离,不由得抬眉,“……你不给我们带带路?”   “不了吧,很好找的。”六郎低声道,“我……还有别的事。”   虹有些奇怪地盯着六郎——虽然这家伙身上常常背着一些先生交付的秘密任务没错,不过总觉得今天他这话听起来好像有些言不由衷……   六郎最后看了一眼远处被围追堵截的杜嘲风,“我走了。”   “哎——”   虹还想问些什么,六郎却已经迅速消失在岱宗山的山林里。   她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就听见不远处的砂喊了她一声。   “怎么了?”虹回头。   “问到先生在哪儿了吗?”砂说道,“我和阿予都有点饿了,想赶紧找地方歇脚。”   虹转过身,向着远处不断激起巨大灰尘的方向深深吸了口气。   砂立刻对阿予道,“快,捂住耳朵。”   阿予茫然地照做了。   下一瞬,山谷间响起巨大的咆哮——   “别玩了——回来——干正事了!!”   不一会儿,夹谷衡扛着杜嘲风,连跑带跳地回到了虹和砂的身旁。   虹看了看这个被夹谷衡五花大绑,且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中年人,“这谁啊?”   “你别管。”夹谷衡笑呵呵地拍了拍杜嘲风的背,像是拍着自己的一件珍宝,“等见到了先生,我亲自和他解释。”   ……   洛阳城中,小七坐在一处人迹罕至的榕树树根上,向着地下的方向喊。   “你确定在这边吗?”   树根底下,纪然的声音很快传来,“我自己的家,我不会认错的……就是——损害得有点——厉害。”   小七不作声了,她能听出底下纪然似乎在用力搬什么东西。   她回过头,尽管仍蒙着眼睛,但她能听见附近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盯梢得平妖署戍卫。   “你们能下去看看吗,帮个忙什么的。”   没有人回答她。   小七叹了一声。   今日饭后,纪然说他也想回家看看,看能不能从废墟中捡回一些东西——主要是他母亲的遗物,小七正觉得闷,便提出和他一块儿过来瞧瞧。   那几个从昨天夜里突然从城外回来盯梢的平妖署戍卫也没有阻拦,只是一言不发地跟在纪然和小七的身后。   四下寂静,午后的日光晒得人有些犯困,小七沉默了一会儿,自己摘下了蒙眼的布条。   她捂着眼睛待了一会儿,等到能适应周围光线的时候,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如她所料,这一片地方,几乎没有什么人。   她立即被眼前巨大的榕树惊得忘记了一切,她慢慢抬头,直到目光沿着树根在整棵榕树上完成了巡礼,才轻轻舒了口气。   ——尽管她昨天就已经听周围的人讲了洛阳被巨大树木覆盖的事情,但“听说”和“眼见”完全是两码事。   日光从叶与叶的碎隙中洒落,斑斑点点,好像从高处跌落的水流,有浮沉在其中上下飞舞。   站在树下的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岱宗山的盛夏……   小七的脚慢慢移动,直到余光里出现了平妖署戍卫的身影,她又立刻闭上了眼睛,停下了自己的打量。   树根下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小七重新将自己的眼睛蒙上。   几乎是同一时刻,树根的缝隙中突然丢上来一个包袱,紧接着纪然探出半个身子,他撑着树根翻了上来,“我好了。”   “你都找到了些什么?”   纪然俯身捡起包袱,走到小七身旁,“翻出来的东西不多,能拿的我全拿出来了,有些东西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他牵着小七往旁边走了走,在一块儿被树根填实的地表,两人重新坐了下来,小七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轻轻捏起布条,从鼻子与黑布的缝隙中看着纪然将包袱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摆出来。   包袱里占位最大的东西是纪然母亲的灵位,此外还有一些书信和印章,这些东西都被纪然重新放回了包袱布里。   此外的一些东西就比较稀奇古怪——比如碎成半块的砚台,不知是哪个家具上掉下来的木头零件……都是摸起来表面比较光滑,但黑灯瞎火的一下又看不清到底是什么的东西。   纪然将它们重新丢回了树洞里。   最后一样东西,是一个棕黄色的木质梳妆盒,看起来差不多和纪然的手掌差不多大,盒面上沾满了灰白色的砖灰。   纪然将木盒拿在手里看了看,它正面刻着梅花,背面刻着雪松。   “这是……”   “不知道。”纪然轻声道,“我也没见过,是在底下半面塌了的墙下头捡的,我当时踩着的时候还以为是块砖,听脚下咯吱咯吱地响又觉得不像,就捡上来看看。”   “打开看看?”   “嗯。”   纪然轻轻推开木盒上层的薄板,先是一封四折的信落了出来,他立刻将信接住,展开。   信封中间有端秀的字迹,小七凑近瞧了瞧,只见上头写着:   杜小山敬启 第二十四章 踏破铁鞋   盒子里装着木梳和一块更小的胭脂红盒,从褪去的颜色来看都已经上了年月,纪然将梳妆盒放去一旁,三两下打开信封,然后轻展信笺。   在读信之前,他先看了落款,整个人都为之一震——   玉成敬上。   “玉成……”小七喃喃,“这是——”   纪然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玉成’是……我娘的字。”   两人这时才定睛细看信中正文,是一首小词:   幽姿不入少年场,无语只凄凉   一个飘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肠   江头月底,新诗旧梦,孤恨清香   任是春风不管,也曾先识东皇   又一阵风吹来,将信纸的边沿吹得哗哗作响。   放下信,纪然陷入了更大的疑惑之中,虽然他从来没有听过“小山”这个名字,但他周围姓杜、且过去和母亲有往来的人,横竖就只有那么一个……   小七压着信封,忽然觉得它里头似乎还有东西。   她将信封倒过来,稍稍抖落几下,一只已经褪色的红色纸鹤掉进了她的手心。   ……   岱宗山上,杜嘲风原本已经做好了被冯易闻一番冷嘲的准备,谁知道被夹谷衡扛回来的时候,才发现六郎已经离去了。   他沉默地听着虹与夹谷衡的谈话,也听到了六郎那句“还有别的事”的托辞。   也说不上为什么,杜嘲风就是觉得奇怪——昨晚他在六符山发现冯六郎的时候,这家伙看起来就像失了智,那景象完全是一个陷入狂怒又无能为力的人在发泄什么。   他追了六郎整整一夜加半个白天,如今局势突然逆转,他想不通六郎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离开——即便有事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吧?   可他就是这么匆匆离去了,不愿再作任何纠缠,与其说事“还有别的事”,这看起来更像是没有任何心情,来面对任何人……   杜嘲风闭着眼睛,他脑海中杂乱一片,一方面想着这些令人疑惑的细节,另一方面思忖着逃脱的手段,还留着一只耳朵听虹砂与夹谷衡的种种谈话。   听起来他们似乎在找什么人,但他们只知道那人在岱宗山的归墟山一带,至于具体是什么位置,则毫无头绪。   “归墟山这也太大了啊!还说什么‘很好找的’——好找什么!”虹再次暴躁起来,“刚才就不该放他走!先押着过来带会路能耽误他什么事儿了!”   “别急。咱们也不赶时间,”砂轻声道,“慢慢来就好。”   杜嘲风稍稍调整了呼吸,或许这也是老天在暗中帮忙——归墟山是岱宗山境内最大的一块山群,这里险峰林立,光山头就有二十一处,不论他们要找谁,应该都会花上不少时间……   想到这里,杜嘲风稍稍活动了一下被夹谷衡绑在身后的手。   “嗯?”夹谷衡的目光几乎立刻就飘了过来,“你干什么?手动来动去的。”   杜嘲风一脸虚弱地抬眸看了夹谷衡一眼,他的腰折在这妖怪的右肩头,额边一缕白发垂落,随着夹谷衡的步伐而前后晃动。   他咳了几声,才艰难开口,“……背上痒。”   令杜嘲风没有想到的是,夹谷衡抬起左手,在他的背上胡乱挠了几下。   “再……左边一点儿,过了过了,右边,对——对对……”   杜嘲风一边指挥着夹谷衡的动作,一边用余光打量着对方的神情。   挠了好一会儿,夹谷衡又问,“好了吧?”   “嗯。”杜嘲风应了一声。   尽管此刻他还搞不清楚夹谷衡到底想干什么,但夹谷衡今天好像确实没什么杀意……   夹谷衡收了手,“要干什么都先开口,你要是再敢逃,我马上把你脑袋从脖子上拧下来——听到没有。”   杜嘲风一时无言,还是像先前一样,老老实实地闭上了眼睛。   向前一二里,众人一路无言,直到某处转角,阿予突然在山路上停了下来。   虹砂姐妹与夹谷衡也旋即止步。   砂望向阿予,“怎么不走了?”   阿予低声开口,“小山。”   夹谷衡感觉肩上的杜嘲风身体突然抽了一下,他低头一看,见杜嘲风又梗起了脖子,抬头望向阿予那边。   夹谷衡照着杜嘲风的脑袋敲了一栗子,“看什么,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杜嘲风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什么小山?”砂靠近问道。   阿予抬手,向着远处一座低矮的山峰指去,砂和虹这时才发现,在他们脚下不远有一座小山——它的大部分山体已经被弱水淹过了,看上去漆黑一片,与平地无异。   然而在它的山顶,却有一间颜色几乎与地面相同的木头屋子,如果不留心,确实很容易错过。   “先生应该不会待在这种地方……”虹颦眉低语,但还是对近旁几人道,“走,咱们去看看。”   砂抱起阿予,几人从高处的山路上纵身跃下。   快靠近时,尽管还没有进屋细看,但几人都瞬间燃起了希望,感觉找对了地方——小屋的门口坐着一个他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少年。   “青修!”   青修早发现了这几人,只是懒懒地歪了一下头,算是打个招呼。   “你在这儿,先生一定也在了!”   “没。”青修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前玩石子,“先生早上出去了。”   “……让你在这儿等他?”虹试探着接话。   “嗯。”青修点头。   虹颇有把握地回头看向妹妹,“那我们也在这儿等先生回来吧——”   “都小声点!”青修打断道。   虹皱眉,青修的眼睛从头到尾都没有往她那边看一眼,少年一直盯着被自己抛起的石头,不断趁着石头飞起的间隙去抓地上的石子,并将它们一齐握在手中。   这态度,简直是将“目中无人”几个字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   “怎么?”虹的语气也冷了下来。   “屋里的人在睡觉,先生说让我尽量不要惊扰——你们几个也是一样的。”   砂有些惊奇,“屋里还有谁?”   “那个琴师。”青修回答。   杜嘲风再一次抬起了头,“……贺夔?”   “对,是这么个名——”青修望着杜嘲风的脸,声音戛然而止,那双玩世不恭的眼睛先是一怔,继而变得阴恻,“是你。” 第二十五章 人生初见   夹谷衡突然向后连退了几步,扛着杜嘲风,闪过了青修毫无征兆的连续偷袭。   “你干什么!”夹谷衡居高临下,非常不快地望着青修的眼睛。   “我要杀了这个人……”青修满脸愠色,“他伪造过先生的身体!”   青修一句话,几乎立刻点醒了虹与砂,她们立刻意识到,夹谷衡今天带回来的这个中年人不是旁人,正是先前杀死匡庐的元凶杜嘲风。   “好你个夹谷衡……”虹也转过身,“你把这人带过来干什么?今天要不是我们及时赶到,六郎也死在他手里了!”   夹谷衡向着所有人龇牙长啸,这撼天动地的长嘶几乎要把众人身后的小木屋给震塌了。   他绷起脸,“我有我的想法,等先生回来,我会先征询他的意见。”   虹的表情此刻比青修还要恼火,“……你什么想法?”   “我要感化他!”夹谷衡震声答道。   一时间,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包括杜嘲风本人。   虹瞪大眼睛,“……你要干什么!?”   “感化他!”夹谷衡再次大声回答,他拍了拍肩上的杜嘲风,“这个人,是有慧根的。”   虹怒极反笑,“你他妈一个妖怪跟人讲慧根?”   夹谷衡眯起了眼睛,“你读书少,你不懂。”   “我看你是书读多了把脑袋读傻了——”   虹刚想冲上前抓着夹谷衡的脑袋把他暴打一顿,就被砂一把拉住了衣袖,“……姐姐,由他去吧。”   虹挣开砂的手,“谁知道这个杜嘲风现在肚子里装着多少坏水,万一他之后威胁到先生的安危呢?”   “那我会亲手了结他的性命。”夹谷衡适时插言。   虹立刻看向夹谷衡,“拉倒吧你!你说了结就了结……万一你之后又着了他的道呢?他能设计杀了匡庐,就不能设计来诓你?也就你个牛脾气猪脑子的怪物脑子里每天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么一团浆糊拎不清——”   夹谷衡鼻孔喷气,“那你说怎么办。”   “现在就杀了他!”   “我就不。”   “我特么——”   “都别吵了,横竖都等先生回来再说吧!”砂有些无奈,她看了看姐姐,又看看夹谷衡,“夹谷衡,我问你,如果之后先生说你不可能感化此人,要你亲手杀了他,你做得到么?”   “当然。”夹谷衡表情严肃。   “此话当真?”   “当真。”   “那从现在开始,我们把这个人封了口丢进屋子,直到先生回来,你都不准和这个人说任何一句话——你觉得可以做到么。”   夹谷衡还想抗辩什么,砂又立刻追加了一句,“这已经是底线了,如果你做不到,那我也只好站在姐姐这边——以后不管你做什么,我和姐姐都不会替你在先生面前隐瞒半个字!”   众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夹谷衡嘴角低沉,“……好吧。”   “那把他交给我。”砂伸出手,“现在。”   杜嘲风突然笑了起来,他喉中干痒,有些气喘地咳了几声,而后抬头道,“……不必这么麻烦。”   他望着眼前的姐妹——其实在见面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这两人的身份,毕竟当初匡庐在三辰山的地牢里已经交代过她们的能力与姓名。   “人为刀殂,我为鱼肉的时候……我不会给自己找不自在。”杜嘲风低声道,“我可以起重誓,进屋之后,不作任何交流,否则,就立刻七窍流血而死……直到瑕盈回来。”   “住口!”青修斥道,“不准直呼先生姓名!”   砂与虹彼此看了一眼——这样倒是更省事了。   于是两人看着杜嘲风当众立誓,虹砂还向其中添加了更多的条件,诸如直到瑕先生回来不能离开屋子,只要待在屋子里就不能使用灵力等等,杜嘲风一一应下来。   忽地阿予侧目看向屋舍,低声说了一句,“醒了”,众人才一道推门入内。   望着眼前已是一片风烛残年光景的贺夔,杜嘲风心中感慨万千,他为找贺夔而来,没想到一切阴差阳错,最后竟以这样的情形再次见到了这位故友。   应着先前的誓言,杜嘲风独自走到屋中一角盘腿而坐,一副要不到瑕盈归来不起身的样子。   即便如此,虹也没有懈怠,她在杜嘲风的对面直接坐了下来,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   “杜小山,会是杜天师以前的名字吗?”回程路上,小七轻声问道。   “不知道。”纪然答道,“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小七拧着眉头想了想,“我记得以前听阿姐说过,嘲风这个名字是白天师给他起的——好像是因为他八字极重,普通的名字压不住他的煞气什么的……”   纪然心事重重,“那可能,就是了吧。”   尽管小七蒙着眼睛,但却依旧能够听出纪然声音中的心不在焉,她脚下的步子渐渐变得更慢。对纪然母亲和杜天师之间的前尘往事,她着实有些好奇,但要开口询问,又似乎实在有些冒犯……   “我娘很少跟我聊起她自己的事情。”纪然突然开口。   小七侧目,将脸转向纪然那边,示意自己在听。   纪然低声道,“我印象里,她讲过的和天师有关的事,就只有一件,是他们以前在金陵相识的事。”   小七又是一怔,“杜天师也是金陵人士?”   “嗯,”纪然点头,“我娘说,金陵一带,每当世家子遇上争端,双方各执一词,大家不知该听谁信谁的时候,往往会找一个当时在场的证人出来。让他先立下不说谎的毒誓,而后再当众陈述自己的所闻所见。而后,众人就可以根据这人的说辞,来厘清事情的原委。   “她说,她第一次见到杜天师,就是天师帮我小舅作伪证的时候。”   “作伪证?”小七有些不明白,“是说立誓之后,再当众说谎吗?”   “对。”   小七吃了一惊,“……这怎么可能,立了誓还要说谎,那不是转眼就要应誓了。”   “奇就奇在这里,”纪然轻声道,“我小舅当时不知从哪儿打听来这么个人,说是命格硬到即便撒谎破誓也不会殒命,就约定给那人三钱银子,让他替自己圆下逃课斗鸡的谎。   “我娘听说了这件事以后,怕是有市井小民不知轻重,为了挣三钱银子连命都不要了,就带着钱偷偷找过去,想劝这人停手。”   “这个人……就是杜天师吗。”   “嗯。”纪然点头,“就是他。” 第二十六章 小小伎俩   “那……后来呢?”   纪然摇了摇头,“我只知道那次见面两个人闹得不欢而散,天师不仅没有应下不作伪证的事,还把我娘的钱给抢了……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又为什么从金陵一路到了长安,我娘没有提过。”   纪然垂眸,“不过那时候我还太小了,就算我娘想和我说,我也听不懂吧。”   小七稍稍歪头,陷入遐思。   “我印象里,我娘还在的时候,经常有天箕宫的道人来家里送粮米,他们也不敲门,总是把东西留在门口就走了,我娘会把大部分天箕宫送来的东西和邻里分了。有好几次,杜天师自己过来了,在外面敲门,我娘在屋子里做自己的事,嘱咐我不要理会。”   “就是……不见面的意思吗?”   “嗯。”纪然点头,“我开始以为是外头来的是坏人,我娘又说不是,只说是以前认识的朋友——等我娘去世之后,我才第一次见到天师,他那时候头发还是黑的呢……虽然之前从来没看过他的样子,但一听他的声音,我就认出他来了。”   “原来是这样啊……”   纪然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梳妆盒。   在母亲死后,他整理过母亲的遗物,但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东西。   盒子的四面看起来干干净净,除了一点墙灰整体保存得非常完整……   纪然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难道这东西一直是嵌在墙里的?   他突然又想起当初杜嘲风将这间小院赠给自己时的托辞,当时天师说这间屋舍本就是母亲盘下给家中仆从居住的……难道这并非托辞,母亲当年,真的在这个地方落过脚么?   还有这封短信……   这封短信,究竟该如何理解?   ……   岱宗山的屋舍中,贺夔走到了虹的面前。   “请让一让。”他轻声说。   虹稍稍侧目——这屋子里空地这么多呢,这老琴师干嘛非要往这儿坐。   虹没有动,贺夔也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贺夔又道,“请让一让。”   “你——”   “他这几天一直坐在那儿发呆打坐的。”青修在一旁道,“旁边就放着他的琴。”   虹转头一看,果然间窗下放着一块像琴的板子,只是用纱布遮着,所以一眼看不出来。   虹站起身,用剑鞘戳了一下对面的杜嘲风,“起来,你也换个位置。”   杜嘲风闭目不答,就像没有听见。   “我叫你起来!”虹提高了声音。   砂往虹的方向望了一眼,“姐姐你别难为人家了吧……”   “我哪里难为他了?”   砂摊手,“他刚才立的誓是,进屋之后不作任何交流,现在你又要和人家起来,你让他是理你还是不理你呢?”   虹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悻悻地站起身,给贺夔让开了位置。   贺夔坐下之后,将一旁的矮桌拖了过来,开始伏案捉笔,虹警惕地在他身后看他都写了什么。   “工工凡六,六凡工尺……”   虹眉头紧皱——这写的什么东西……   青修在远处打了个呵欠,“是琴谱,好像是叫工尺谱还是别的什么……”   虹看向青修,“你怎么知道?”   “他前几天问我想不想学。”青修摸了摸腰间的笛子,“可拉倒吧,匡庐逼我学了好几年我也没学会——再说先生又不让我和他说话。”   虹似有所悟地点点头,又见这些“工”“凡”之类的小字旁还有已经写就的复杂大字,均由一些零散的数字和笔画构成,但又不是任何一个常见字。   就这么看了一会儿,虹也打起了呵欠。   她退去一旁,仍坐在杜嘲风的左侧,目不斜视地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杜嘲风右眼稍稍睁开一条缝,望着贺夔的桌面。   少顷,谁也没有注意到贺夔手中的笔忽然停住了——琴师垂眸望着自己手边的废稿,上面横平竖直的笔画悄然分散,又缓慢重组,变成一句完整的话。   「你这是在誊先前妙微的琴谱?」   贺夔嘴角微提,抬手在废稿上画了一个圈。   顷刻之间,这些字句又骤然拆分,化成新句。   「瑕盈让你誊的?」   贺夔信手在这句话上画了个叉。   「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他把你从岭南带回来的?」   贺夔没有立刻回答,半晌,他在“他把你从岭南带回来”的句子上画了个圈,而后又开始伏案誊写自己的琴谱,不论杜嘲风在旁边的废稿上说了什么都不去看。   过了一会儿,贺夔突然发现自己笔下的谱稿像墨虫一样自己爬动起来,他轻叹一声,把笔搁了,抬头望着杜嘲风。   虹的目光立刻追了过来,“怎么了?”   “累了。”贺夔老僧入定般地闭上了眼睛。   对面杜嘲风鼻孔喷气,额上有青筋隐隐浮现。   ……   入夜,接二连三的信鸦飞入洛阳。   御座上的孙幼微已经做好了天下都已如长安般毁于一旦的准备,然而令她诧异的是,一封又一封书信向太初宫报了平安。   除了长安与洛阳,其他地方似乎根本没有遭遇弱水的侵袭,虽然那阵突如其来的昏睡确实让一小部分人死在了血雨之中,但当时已经入夜,大部分百姓都已经熄灯就寝,大家就这么睡了几天,并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但即便如此,各地还是各有伤亡——在所有人沉睡的期间,显然曾有难以估量的妖物骤然涌现,浩荡过境,它们在地面留下的痕迹像是一道一道的长直断线,所有被覆盖过的村落、城镇无一幸存,全部惨遭屠戮。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各州府的建制几乎没受什么影响,重要的粮仓、兵库也大都完好无损。   这着实出乎孙幼微的意料。   这些信,全是她与凤阁阁员一并阅读的。凤阁群辅陈明在桌案旁执笔,写下女帝的复信。   尽管她给各地的回信不尽相同,但内容都大同小异,无非是一定要安抚好灾民,留心提防一些不怀好意的贼逆趁机起事,不可掉以轻心云云。   这些事以往都是由魏行贞领衔来做,安排妥当之后再由孙幼微过目,今日陈明捉笔,遣词造句上令孙幼微颇有微词,陈明全程战战兢兢,等回完最后一封信不由得抬袖拭汗。   “魏行贞人呢?”孙幼微冷声道,“不是说这洛阳里的巨榕都是他栽的么,他现在人到哪里去了?” 第二十七章 残片推测   “……臣来时已经托人问过了,说是昨夜魏大人带公子离城,此后就再没回来过。”   陈明小心地抬头看了女帝一眼,“也不知道……之后到底会不会回来。”   “冯嫣一家都在城中,他们不会远走。”孙幼微颇为不快地打断了陈明的话,“派人去魏行贞那边传话,让他回来之后,立刻进宫来见我——冯嫣也是。”   一旁唐三学立刻躬身领命。   “是。”   ……   人定之域,魏行贞与冯嫣在一道弱水瀑布前静坐休息。   两人坐在瀑布前听着水声,各自想着心事。   他们已经尝试过离开这里,回到中土,然而每当他们离开人定之域的边界,总有天雷自上而下地密集砸落,两人尝试了数次都是如此,只得再次退回人定之域。   这样的反应,更加让冯嫣确信了自己先前的推测——信使不仅从天道那里继承了寻常修士所没有的力量,也同样从天道那里继承了天道的弱点。   如果对她与瑕盈而言,与人的靠近与触碰就意味着痛苦,那么对天道来说,这种接近或许是直接致命的危险。   否则,天道又何必因为她道破了这一层天机,而将她放逐于此呢。   冯嫣对这件事的介怀也不止于此,因为她发现只要自己与魏行贞退回到域外,天道的雷殛就不再追着他们打。   是天道只想将他们禁锢于此,还是他的手根本伸不进人定之域?   冯嫣暂时不得而知。   这一日,冯嫣索性将幽都山上的石刻碑都看了一遍,这其中就有记录着参商的那一块。   她在这石碑前站了很久,想了很久,直到脚站得酸了,才移步离去。   冯嫣在想的事也很简单——参商是下克上之剑,天道近乎明示地在石刻碑上留下这把剑,又是什么用意?   “行贞。”冯嫣忽然喊了魏行贞一声。   魏行贞感觉感觉冯嫣的视线从瀑布移向了自己,他才要应声,冯嫣就像只豹子一样扑了过来。   魏行贞先是一怔,等反应过来了,才象征性地招架了一下。冯嫣已经扣住了他的手腕,两人一起倒在了瀑布边的草地上。   她缓缓俯身,目光落在魏行贞的咽喉处,这种靠近让冯嫣忽然有一种感觉——好像即便是凭借她人类的牙齿,此刻也能轻易咬断魏行贞的气管。   永夜之下,魏行贞听见冯嫣叹息似的呼吸不断靠近。在他还没搞明白冯嫣想做什么之前,就已经得到了一个吻——冯嫣像只鸟,在他的脖子上轻轻啄了一下。   冯嫣的吐息和触碰让魏行贞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抱住冯嫣的手臂,立刻低头抵住了冯嫣的前额,不让她乱动。   挣脱、抓握、两个人胡搅蛮缠地闹了一阵,最后冯嫣笑得脱力,一头栽倒在魏行贞的肩膀上,手也收了回去。   “你刚才都在想什么?”魏行贞问。   冯嫣小声道,“我在想,参商说不定还是挺有用的。”   “怎么说?”   冯嫣抬起头,笑道,“如果当初你用它来杀我的话,也许,能赢。”   魏行贞颦眉,他望着冯嫣的眼睛,“……你之前看了那么久的石刻碑,就在琢磨这个?”   “对呀。”冯嫣俯卧,用左耳听着魏行贞的心跳,她低声道,“不然天道为什么要将参商的讯息留给你呢?你想,夹谷衡是为瑕盈办事的,瑕盈又是天道的信使——那位天道何必自己给自己使绊。”   说到这里,冯嫣顿了顿。   是的,但如果魏行贞提着参商来杀她,事情好像就能说得通了——这不就是在用冯稚岩的剑,来斩杀冯稚岩自己的信使么?   这猜测背后的逻辑与六符山底发生的故事几乎一脉相承,瑕盈背后的那位天道,似乎特别青睐这样的布局风格。   然而在魏行贞这里,天道却把两头都算空了,上一世魏行贞根本不屑于去依仗这些身外之物的力量,所以他没有去取剑,且后来阴差阳错间,他就算取了剑也不会去斩杀冯稚岩的信使。   这一世,尽管天道没有动幽都山上的石刻,但也没有将这把剑留给旁人。   这让冯嫣觉得有些不解,但很快又释然——说到底,这剑留给谁、不留给谁,即便是天道也不能完全做主。因为就像祝湘的婆婆曾说的那样,参商是一把誓言之剑:执剑者若想与此剑缔结誓约,那么“绝对的劣势、不退的决意和坚定的必胜之心”,三个条件缺一不可。   她还记得,那位老人家还说过,誓言之剑若是出现了断损,只要以誓言来修补就好。   但如果不清楚参商为什么中途停下认主,就不可能知晓它断裂的原因。   冯嫣忽然望向魏行贞,“你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参商折断,是因为同时遇上了两任剑主?”   四目相对,魏行贞看见冯嫣的眼睛微微发亮,他一时陷入深思,回想那日与夹谷衡的对决,他至今仍有许多疑惑,其中最深的一处就是关于战局最后的空白。   他记不起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以至最后竟活了下来。   那一晚将夹谷衡赶走的,真的是自己么?   魏行贞再一次唤出了参商。   断剑仍是断剑,冯嫣的手轻轻抚过剑鞘。   或许对当下的天道而言,谁执有这把剑都无所谓,只要它不在冯稚岩——或者说姑射的手上就好。   劣势、不退与必胜之心这三个条件,对普通人而言或许难以达成,但放在这位已经被镇压万年之久的旧日天道身上,却恰如其分。   天上又下起潮湿的雨。   说起来也奇怪,这里的雨一点也不叫人觉得讨厌,躺在这样的雨幕里只让人觉得心中平静,就像婴孩蜷卧在母腹之中,   “行贞,我们再去别的地方看看吧。”冯嫣轻声道,“去不了中土,我们就去另外十一个时域瞧瞧。”   “好啊。”魏行贞握起冯嫣的手,“我刚想这么说。”   两人在夜色中趁着风雨而起,赤狐背着冯嫣在一片漆黑的山水天地间奔行,离开幽都山以后,冯嫣再一次俯瞰人定之域的大地。   此刻她离地面更远了,地上的红色花海看起来就像一片细而柔软的绒毛,偶尔有巨大的弱水扑上河岸,那些在中土侵蚀万物的漆黑河水,就像夏日荷面的水珠,被花枝托着,被风吹向更远。 第二十八章 十二时域   红花随风摇曳,让冯嫣生出一点错觉,仿佛花海也是一片海,那些被风触碰抖动、明晦交替的花瓣,正是这片红海的粼粼波光。   它们像血流,像大火,又像等待愈合的伤口。   冯嫣一路都出神地望着它们,感觉眼前红色花海也像一个谜题或是寓言,无情而妖娆地盛开着。   风突然间变得猛烈起来,周围的一切突然陷入更深的黑暗,所有的声音也突然销声匿迹。冯嫣紧紧抱住了狐颈,眼睛也紧紧闭着,很快,暗淡的日光撒在了她的身上。   眼前的天色变得平静而温和,冯嫣睁开眼睛,立即认出这是黄昏之域。   然而地面的一切都让她感到陌生。   也许是因为上一次到这里时,她独自一人站在地面临山而建的宫殿中,不曾像现在这样从极高处俯瞰。   地面上的河川多是南北走向,沟壑像是一条条自然卷曲的长线,它们像是被胡乱摔在地上的绳索,深绿色的江河伴生群山,曲折蜿蜒。   大地是如此广博,以至于放眼望去,冯嫣根本找不见上次那座巨大的宫殿在何处。   两人沉默飞行,天空是流火一样的橘红,这里也和人定之域一样,是安全的。   “行贞,我们不要停,就一路飞过去吧。”   “嗯。”   黄昏之域以后,是日入之域。   这又是一片让冯嫣感到莫名战栗的地方。   在薄暮的晚霞之中,地面上长满了墨绿色的青草,然而每一根草叶都比冯嫣从前见过的任何一棵参天大树都要高。   她忍不住俯身去瞧,难以想象这些柔软的草茎是如何支撑如此巨大的身体。   它们在风中摇曳的姿态,如同海底的水藻,有数不清的青鸟在斜生的新叶上筑巢,鸟群穿梭其间,像海底自在游弋的鱼群。   冯嫣在一支草茎上站了一会儿,又与魏行贞一道前往下一处时域。   晡时之域。   地面是一大片望不到边际的暗红色泥沼,下午的日头将泥沼的表皮晒成乌黑的硬壳,   从踏入这片时域开始,冯嫣就被一阵恶臭呛得咳嗽,那似乎时从更深也更柔软的地下传来的。   在这片熏得人几乎难以睁开眼睛的地方,却有着前几处时域难以比拟的活力——从脚下传来的的虫鸣,就没有停过。   地面有巨大的孢子,每当一阵暖风刮过,这些鼓囊囊的孢子哗啦一下炸开,数以万计的白色绒球从它们内部被吹起,有些落进了泥沼,有些落直接落在低矮的灌木丛中。   但不论落去了何处,白色绒球都极迅速地伸出了丝绒一样的触角,紧紧扎根,而后令人不安地慢慢消失在人的视野里,仿佛像水融进了土地和茎叶中。   魏行贞在周身撑开巨大的屏障,数不清的白色绒球被挡在屏障之外,他侧目问冯嫣想不想再下去看看,冯嫣立刻拒绝了。   两人来到日昳之域。   一切暂时地恢复了正常。   日昳是午时之后的那个时辰,西南的日光明亮地照在这片偶有起伏的平原上,日影微斜,被这样暖融融的日光笼罩,冯嫣感觉自己好像也忽然有了困意。   这里的日光就像人在回忆往昔时会想起的那种日光,它带着安谧的浅金色,日光是剧烈的,但同时又给人柔和的感受——站在日昳之域,人几乎没法完全睁开眼睛,或许正是这种眯着眼低头着头的感觉,让人容易回想起那些清闲自在的午后时光,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屋子里,看日影极慢地移动。   夹谷衡便是来自这里。   地表的岩石微微泛白,从几处断崖的豁口来看,这里的山岩呈现出一种可爱的粉红色。   这里的每一处山从高处看形状都很一致,都是一个椭圆的凸起,山顶的正中央凹下去一个小小的圆,中间有一处肉芽似的尖峰。   “那是……”   冯嫣指着地面几处显眼的乳白色山峰,有些好奇地开口。   魏行贞此前几乎不怎么踏足日昳之域,故而也答不上来,他与冯嫣一同降落,直到相距近百米的时候,两人才认出那并非山峰,而是几头跪倒在地面睡觉的白色犀牛。   魏行贞后颈的毛瞬间炸起。   好在几只犀牛就像它们周围的群山一样沉默,它们闭着眼睛,除了短短的尾巴偶尔会突然摆动,将那一块地表砸个山崩地裂之外,每一只白犀都睡得很安静。   在远处观望了一会儿,魏行贞又觉得奇怪——这些白犀的身上,并没有散发出夹谷衡曾带给他的那股致命压迫。   靠近再看,他与冯嫣心中都有了答案。   这里睡着的三只犀牛,鼻头往上的地方,似乎都没有长角——原应有角的地方微微凸起,像一个鼓起的软包,和身体一样都是乳白色的。   忽地,一只白犀睁开了眼睛。   它深褐色的眸子映出远处的一切——也包括停在另一处山顶的冯嫣和魏行贞。   它巨大的眼眶看起来就像布满年轮的树桩,冯嫣听见山兽一声长嘶,原本弯曲在身侧的膝盖慢慢直起——白犀站了起来。   数不清的灰尘从它身上抖落,飞舞在日光中如同金屑——天知道这几只犀牛在这里睡了多久……   一只犀牛醒了,另外两只也很快跟着站了起来,它们似乎并不喜欢冯嫣和魏行贞的到访,在摇头晃脑地把身上的泥尘抖落以后,三只白犀甩着尾巴,慢悠悠地离去了。   它们的行动看起来是那样缓慢,但每踏一步,都让地面为之颤抖。   这动静惊起了无数山林中的活物,整片大地好像突然活了起来,冯嫣与魏行贞远远地跟在后面,看着三只犀牛悠闲地在山间觅食,饮水,而后又找一片新的平地躺下小憩,眯着眼睛。   这里的一切也再度恢复成最初令人犯困的光景。   冯嫣与魏行贞再次启程去往下一处时域。   路上,冯嫣忽然开口,“夹谷衡以前,也是这里的一只犀牛吗?”   “谁知道呢。”魏行贞轻声道,“他的角不像。”   冯嫣回头看,天空中时卷时舒的云已经将那一片山岳遮掩得几不可见。 第二十九章 得到、冒险   又入夜,虹与砂在屋中生起了火。   窗外的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只有屋内的火光映照出每个人的轮廓。贺夔仍闭着眼睛盘腿而坐。   砂的目光几次扫过贺夔,都觉得隐约不安——贺夔的呼吸很轻,如果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他胸口的起伏。   那种感觉,让人分不清这人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死去了。   青修忽然转过头望向门的方向,“先生回来了。”   不一会儿,外头果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瑕盈推门而入,风雪从他身后涌入屋舍。除了杜嘲风和贺夔,其他人都要站起来迎。   “坐。”瑕盈轻声道。   “先生怎么出去了这么久?”夹谷衡问道。   “我去六符山看了看。”瑕盈一边回答,一边将门合上,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一团模糊的白雾。   贺夔睁开了眼睛,望向瑕盈那边,“还……平安吗?”   “平安。”瑕盈温声答道。   进屋之后,瑕盈的目光短暂地在杜嘲风身上停留,但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诧——这景象也落在了杜嘲风的虚眯的眼中。   瑕盈取罐煮水,夹谷衡翻身而起,跟在瑕先生的后头,并嚷嚷着有要事要与瑕盈商量。   等到瑕盈把所有的东西都架好,也在火堆前席地而坐的时候,他才望向夹谷衡,示意他开口。于是夹谷衡目光明亮地,将今日偶遇杜嘲风的事完完整整说了一遍。   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虹,听着身旁夹谷衡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的话又一次怒从心头起。   砂在一旁轻笑一声,抱着虹的手臂斜靠在姐姐身上,稍稍用力地按住了姐姐捏成拳头的手。   炭火前的瑕盈认真地听完了夹谷衡的一番豪言,但却没有作声。   夹谷衡等了片刻,见等不来回答,又追问了一句,“你觉得如何,先生?”   瑕盈望着眼前的火焰,十指交叉置于脚踝,他双目微垂,表情带着一如既往的平和安定。   “我问你几个问题。”   夹谷衡身体微微前倾,“嗯,先生请问!”   “先不谈你要用什么手段来感化杜嘲风……”瑕盈随意地往火堆中移了几块炭火,擦出的火星偶尔沿着罐壁往上窜,“感化之后,你要他做什么呢?”   夹谷衡立刻答道,“我要他平时陪我说话,”   “谈平时我禁止你接触的那类话题么。”   “……呃。”夹谷衡的目光稍稍移开,“也……不全是。”   瑕盈笑了一声,“你还记得你上一回,是怎么把六郎给卖了的吗。”   夹谷衡的眉头皱了起来。   瑕盈的这番话迅速勾起了那一段不甚美好的回忆——杜嘲风这个人,聊起天来确实油光水滑的,叫人老抓不住话头,一不小心就被他带着跑偏了。   瑕盈又接着道,“你既喜欢和他讲话,总归要留着他的本心和他的舌头。假定,世上确实有一种方法,确实能够把保持原样的杜嘲风变成你无话不谈的朋友,而你也非常熟稔地找到了这种方法——   “那么你要怎么确保在施行这个方法的过程中,他不会虚以委蛇地伪装,伺机取你的性命。”   夹谷衡陷入了沉默,苦思冥想多时,他低声道,“那我可以先把他做成人彘,但留下他的眼舌耳鼻喉——这样他就算想趁我虚弱的时候来取我性命,他也做不到了。”   瑕盈叹了一声。   虹靠向砂,“……什么是人彘?”   砂小声答道,“就是把人的四肢都斩断,再剜掉眼睛,割掉耳朵——”   砂还没有说完,虹嫌弃地朝着夹谷衡那边踹了一脚,“你恶不恶心!妖怪就是妖怪,脑子里每天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夹谷衡一个闪身躲开虹的飞踢,“又不是我第一个想出来的!”   他又重新看向瑕盈,“先生刚才在叹什么?”   瑕盈望着火堆,“我在叹,这确实能彻底打消杜嘲风杀你的风险,毕竟就算他用言语把你绕昏了头,你跑远些也就听不到了——”   “对,”夹谷衡连连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只要我觉得哪里不对,只要我马上跑开,他就奈何不了我了——”   “但问题在于,“瑕盈望着夹谷衡,轻声打断道,”你将一个人做成了人彘,又如何期望能让他变成你的朋友?”   夹谷衡一下答不上来,又暂时陷入了沉默。   不远处,杜嘲风微微睁眼,向瑕盈的背影望去。   他看不见瑕盈此刻的表情,只能看见夹谷衡目光复杂,如鲠在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夹谷衡喃喃低语,“那就是……不可能是吗。”   “也不是不可能。”瑕盈打了个呵欠,他右手轻轻握拳,抵着下颌,轻声道,“只是必须要承担那个风险。”   夹谷衡不解。   瑕盈低声接道,“这世上没有一种得到不需要冒险,想要得到的东西越珍贵,要付出的代价就越高昂……总是这样的。   “一个无话不谈的朋友,抢是抢不来的,更何况你想做朋友的人是杜嘲风。”   瑕盈向着杜嘲风的方向转了三分侧脸,但到底没有回头,就又将目光移回眼前的火苗。   “你身上背的人命太多,我想不到任何你能感化他的方法,不过如果你执意如此,也许最后也能找到答案……”   瑕盈的声音越来越低,他停顿了片刻,看向夹谷衡。   “但现在我还需要你,不希望你在这些事情上承担风险,所以,我不建议你现在动这个念头。”   夹谷衡嘴角微沉,尽管他心中着实有些难过,但从瑕盈口中说出的这番话,已经全然将他说服。   他情不自禁地直起了背,“先生说不建议现在动这个念头,是指我以后还有机会?”   “等过完这个年。”瑕盈轻声道,“过了正月十六,我的使命结束,你也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我不会再干涉了。”   一直静默不言的阿予忽然侧目,望向了杜嘲风。   虹与砂同时捕捉到阿予的动作,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另一头的杜嘲风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夹谷衡的束缚,两手撑着膝盖,转向了瑕盈。   虹脑中警报瞬间拉响,第一反应就是上前挡在杜嘲风与瑕盈之间。   然而杜嘲风看起来完全没有半点要动手的意思,他目光带着些许亟待解惑的好奇。   “……你说的正月十六,”杜嘲风轻声道,“是什么意思?” 第三十章 使命   虹与砂都是一惊——为杜嘲风这不要命的开口。   然而在抛出了这个问题以后,杜嘲风仍旧好好地坐在那里,不要说是七窍流血,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   “你为什么……”砂瞪大了眼睛,而后立刻望向了瑕盈,“先生,我们确实是亲眼看着他——”   “嗯。”瑕盈没有回头,他伸出两只手靠近火焰,面色平静地取暖,“我知道。”   杜嘲风稍稍侧目,“你知道什么?”   瑕盈笑了笑,“知道天师的命格,硬到可以随意背弃与旁人定下的誓言。”   屋中其他几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青修已经突然暴起,他手持短刀,冲去了杜嘲风面前,将刀刃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停下。”瑕盈轻声道。   青修硬生生地止住了手,“可是先生——”   “我让你,停下。”   瑕盈的声音只是稍稍加重了几分,青修的右手立刻颤抖起来,有些不可置信地回头望着瑕盈。   瑕盈也望着他,目光中带着不快。青修手中的刀立刻跌落在地上,整个人有些颓丧地退去墙边坐了下来。   他先是带着愤恨看向杜嘲风,而后又转向夹谷衡——先生今晚回来之后,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和这个长着黑角的怪物的攀谈上……甚至于方才还直白地对说出了“我需要你”这种话。   夹谷衡总是轻易地得到瑕盈的青睐。   妒火在青修的眼中燃起,而这样的态度,这样的言辞,他从前没有得到过,往后大抵也不会有。   近旁的砂与虹也带着些微不解望着瑕盈与杜嘲风,一时间搞不清瑕先生是想做什么。   杜嘲风索性起身,坐去了夹谷衡的对面——瑕盈的另一侧。   瓦罐中的水已经沸腾,瑕盈将沸水盛入壶中冷却,他闲散的动作中透着几分不设防的漫不经心,这非但没有让杜嘲风感到松懈,反而叫他更加警惕。   杜嘲风至今仍记得自己听见梅十二就是瑕盈时的震惊,从前他对程辕的这个徒弟印象非常好,虽然只见过寥寥数面,但他曾不止一次地从山民口中听见“梅先生”这个大夫。   一个悬壶济世的年轻医官和一个戕害无辜百姓的隐教头子,实在让人很难联系在一起。   瑕盈放了个杯子在杜嘲风面前,斟下半杯沸水。   水气袅袅升腾。   不知为何,瑕盈的这一系列动作突然让杜嘲风想起冯嫣,或许不止是动作,也包括他此刻的神情。   再回想方才瑕盈对夹谷衡的那一番对白,不像是简单说教,反像是一番经验之谈……   杜嘲风两手抱怀,暗地咂摸起来。   “可惜没有准备茶叶,不过荒山野岭,将就着吧。”瑕盈轻声道,“我很好奇,现在洛阳城里应该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吧,天师怎么会在岱宗山里缠着冯易闻不放呢?他再冲动,也不至于冲回洛阳,让你捉住。”   杜嘲风的目光从杯中水转向瑕盈,“我是来找贺夔的,遇上冯六只是偶然。”   瑕盈眉间闪过一丝恍然大悟,“难怪。”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瑕盈捧着杯,“天师在这儿待了一天,难道还没有从贺公那里得到答案?”   “……”杜嘲风眯着眼睛,没有回应瑕盈这带着几分逗趣的揶揄。   “天师要听,也不是不可以。”瑕盈笑着道,“但先和你讲好一件事。”   “嗯?”   “你现在走,我不拦你。听完了,我就得把你扣在这儿,扣到正月十六。”瑕盈轻声道,“我甚至还可以告诉你,答案无趣得很,听了没听差别不大——还要听吗。”   “听。”杜嘲风答得斩钉截铁。   瑕盈放下了杯子,“天师之前也睡过去了吧。”   “对。”   “也做了与冯稚岩有关的梦?”   “嗯。”   “那就更好解释了,”瑕盈答道,“你就将它理解成,六符山下的冯稚岩至今仍在苟延残喘,要到正月十六才能咽下最后一口气,就好了。”   “那你先前说的使命——”   “解决掉这个威胁人间的麻烦,就是信使的使命。”瑕盈笑了笑,“等到冯稚岩彻底消亡,世上就再不会有弱水或灵河之祸,我的信使生涯也就可以告一段落。”   不远处,砂与虹同时抬眸,瑕盈觉察到了这目光,“怎么了?”   “没事,”砂摇了摇头,“就是想起了阿予之前的预言——我们路上遭逢血雨的时候,曾经问过她,先生此行之中,将要得到、且在您计划之外的,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瑕盈手中动作稍凝,“是什么?”   砂望着瑕盈,“是……自由。”   瑕盈怔了片刻,忽然低声笑了起来,他左手捏着中指的白手套,露出了自己的手掌。   一时间,屋内所有殉灵人都屏息凝神——瑕先生从不平白摘下手套。   只有杜嘲风对这变化无知无觉,直到瑕盈的右手按在了他的手上。   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这感觉来临得如此之快,以至于上一刻他还在惊讶于瑕盈怎么敢赤手触碰自己,下一刻他的两只眼皮已经不听话地合在了一起,整个人瞬间跌入无意识的渊面。   瑕盈收回了手,又将白手套重新戴上,他望了夹谷衡一眼,“就先交给你了。”   夹谷衡跑去杜嘲风身边拍了拍他的脸——天师毫无反应。   “他,是睡过去了吗?”夹谷衡回头询问。   “嗯,算是。”瑕盈答道,“等到我离开的时候,再醒吧。”   ……   魏府旁的大榕树上,纪然背着小七爬到了最高的枝桠上。   夜间的风吹得树枝哗哗作响,小七仍然蒙着眼睛。在站定以后,她听着纪然指挥,去握自己头顶或身旁的树枝。   等到两人都调整好坐姿的时候,纪然轻声道,“可以摘下来了。”   小七略带犹豫地将黑色的布带推上头顶,她的身体稍稍转向偏离纪然的一侧,等到睁开眼,看见眼前景象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惊叹了一声。   整个洛阳城比任何时候都要暗淡,除了远处的皇宫和远处某棵巨榕下一处不寻常的灯火,地面上几乎再没有别的光亮。   抬起头,蓝丝绒一样的穹宇布满了星辰。 第三十一章 可以吻你吗   小七仰着头,忽然有些恍惚地想,这里的星星,究竟是一个个在宇宙中兀自旋转的星球,还是真如传说一样,有琼楼玉宇,有仙人神兽?   纪然握住了小七的手,将它指向天宇,一颗一颗地叫出了它们地名字。   先是高悬于南方天空的红色参宿四;   向东南移动,是整个夜空最为明亮的天狼星;   参宿四的正东方向,又有另一颗亮星南河三;   在三颗组成三角的明亮星辰之间,有淡淡的银河从中穿过……   小七差一点就要转头向纪然看过去了,她微红着脸,有些惊喜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难道以前你也准备过司天台的考试吗?”   纪然摇头,“没有啊,都是我娘教我的,她很喜欢夜里看星星……她以前还告诉我,四季之中,冬夜的星星最好看,因为那时会出现很多夏天看不见的亮星,我后来发现似乎确实是这样。”   小七感叹,“原来伯母喜欢看星星啊。”   “我娘以前还和我讲过好多天上仙人的故事,可惜我现在都不记得了。”纪然也望着天,“大部分星星上头都有个神仙,因为在人间有这样那样的遭遇,死后升为星官——她说她年轻的时候特别相信这些,经常幻想自己成为星官以后的样子。”   小七笑了起来,“那要怎么才能成为星官呢?”   “哈,这个问题我小时候也问过,”纪然欣然回答,“她说,人死后要上一个德行秤,秤的左边是人一生的善行,右边是造下的业障,如果恶业太多,灵魂就进入地狱受罚。如果功过相抵,或功略大于过,那么就进入轮回,转入下一世。   “但如果,人的善行远远地超过了他的业障,那么他的灵魂就会飘上天穹,成为星官。”   小七眨了眨眼睛,“真的吗?”   “哈哈,”纪然答道,“是我太外婆瞎编的。”   两个年轻一时间都笑了起来。   等到两人笑声平复,纪然又道,“我娘说她小时候一直很信这个传说,直到后来与姐妹分享故事的时候发现其他人都没有听过,才意识到可能是太外婆的杜撰——因为她小时候总是缠着老人家问东问西,可能太外婆也觉得麻烦,就自己编了个故事来应付吧?”   小七撑着脸,“如果我死后也能变成一颗星星,那也很浪漫了。”   夜风轻拂,二人一时无言,忽听远处传来一声大炮仗的声音,在深夜惊得所有人都是一怔。   坐在榕树的树顶,小七很快看见有许多明亮的火把向着另一棵巨榕移去——正是地面上一直亮着灯的那棵。   纪然起身张望,某种职业的本能差点让他立刻往声音的来处赶去——但他又旋即想起自己身上的挂职已经不在,于是又颦眉坐下。   “好像是王公贵戚们待的那棵树。”纪然低声道。   小七伸着脖子往远看,“应该是长公主府在准备岑灵雎的生日吧。”   纪然回头,“你怎么知道?”   “哈,因为每年生辰,郡君都要去郊野放长生灯,点炮仗的——是几岁,就点几颗。”小七歪着头,“可能谁是不小心把某颗炮仗提前点着了?我胡乱猜的。”   她掐指算了算,“她生日是正月十六,嗯,差不多,没几天了。”   “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纪然的话才一出口,他自己就立刻想起了冯家女儿们对生辰讳莫如深的事情。   果然,小七很快耸肩,“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娘每年正月十六都会给我准备一碗长寿面,好像是因为小时候我总是眼馋岑灵雎过生日,所以我娘想法子也给我一点补偿——”   “那就算是正月十六了?”   “反正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天,那就哪一天都可以!”小七闭着眼睛转向纪然那边,“你是要给我准备礼物么?”   纪然没有立刻答是,眼前闭着眼睛的女孩子离他是这样的近,他几乎可以看见小七脸颊上一点点白色的汗毛。   纪然刷地一下红了脸,喉咙也忽然干涩起来。   在这样高的榕树上,他突然想低头去亲吻身边的女孩子。没有人教他应该这样做,但在这个当口,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飘进了他的脑海。   “嗯?”小七没有得到回答,有些奇怪纪然突然的沉默,她伸手去探身边人,很快就摸到了纪然的手臂。   “怎么了?”小七问。   “可以……吻你吗。”   小七睫毛微动,终于还是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她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看过纪然的眼睛,少年的眼眸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   小七的两只手紧紧抓住了树枝——她的视野还像从前一样,所有的活物在她眼中都充满了过去和未来的剪影。   她尽量忽略这些虚浮的幻影,目光牢牢地停在当下,停在眼前。   这片刻的沉默像烈火一样让纪然感到煎熬,他突然为自己的无礼感到无地自容,他还来不及去想小七会如何理解他这个轻浮的举动,心中已经为方才冒失的言语而陷入极强烈的慌乱。   太多的情绪像风浪一样席卷过来,反而将纪然脑海中冲得一片空白,与之相对的是他的脸——即便是在六符山下高声喊着“我喜欢七小姐”的时候,也没有像现在这么红过。   “你过来。”小七突然说。   一时间,纪然失去了解释的勇气,他向着小七的方向稍微靠了靠,目光却看向了别处,像犯了什么弥天大错而心虚着,又像是跌落湍流的溺水者,拼命想找些借口来挽回局面。   “抬头。”小七又说。   “我——”   纪然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心跳似乎也在这一刻停住了。   一种悸动的感觉像一阵电流,从心脏流向四肢百骸,他觉得手脚有些发冷,但仅仅片刻之后,温暖的血流又飞快地在他身体里循环往复。   小七全程闭着眼睛,她的心也跳得很快,甚至抓着树枝的手也渗出了汗水,隐隐有些颤抖。   过了一会儿,小七稍稍后撤,她睁开眼睛,见纪然满脸羞赧地望着自己——小七原本的一点心慌,在发现对方比自己更慌以后就悄然散去了。   “你刚才一直睁着眼睛吗。”小七问。   纪然喉中微动,而后轻轻点头。   小七又再次靠近,“那这次,闭上眼睛。” 第三十二章 你真可爱   冬夜的寒风将巨榕的枝叶吹得沙沙作响,纪然闭上眼睛,觉得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与小七共处的枝桠。   他等着小七的吻再次降临,却先感觉到她贴过来的额头。   小七轻轻与纪然碰着鼻子,她像是第一次看见这世界的孩子一样,打量着眼前害羞的少年。   纪然等了许久,小七的吻却迟迟没有落下,正当纪然想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听见小七喃喃了一声,“你真可爱。”   那阵令他几乎沸腾的温柔气息也随之而来。   他们的吻总是很短,在接吻这件事上谁也称不上是谁的老师,两个人就像冬夜在冰面上艰难行走的同路人,彼此牵握着,一点点寻找着他们行走的节奏。   在片刻的亲吻以后,他们总是停下来看看对方,有时候还会忍不住笑一笑,直到另一人再次靠近。   星月夜,在万物沉沉睡去的时刻,两个年轻人在枝头晕晕乎乎地谈笑,眼前的一切如梦如幻,只有身边人的碰触与吐息如此真实。   在两人的世界之外,三个受陈恒之命,一直负责盯梢着小七的平妖署戍卫心照不宣地背过身,看更远处的风景   ……   拂晓时分,睡梦中的冯易殊听见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老鼠在近旁走动。   尽管困倦极了,但冯易殊还是强撑着睁开一只眼皮。   只一眼,冯易殊就立刻清醒了过来——昨晚和他同在宫外营房睡下的杨意此时已经醒了,他动作流利地给自己戴上护腕,整个人已经换好了出外勤的装备。   “你要去哪里?”还没有梳洗的冯易殊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昨日他从陈恒那里接下的新差使就是盯紧这个唯一一个从长安回来的桃花卫,直到陛下派去长安的第二批桃花卫回来。   只有那时,陛下才能真正确信这个人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谎言。   “六符山。”杨意答道,“如果那个梦是真的,那六符山地底肯定有些东西。”   冯易殊飞快地起身下地,“你别忘了陛下的旨意,在新的桃花卫回来之前,你不能离开桃花卫的官署——”   话还未说完,这个叫杨意的桃花卫已经推门要走,冯易殊眼疾手快追去门前,“哗——”地一声将门牢牢扣住。   “你要抗旨吗!”冯易殊的声音严厉起来,“这是掉脑袋的重罪!”   “……放我走吧。”杨意低声道。   “你就是不为你自己想,你家人呢!我看你现在也不像是成家了的样子,你就不想想你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   杨意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他突然几步上前,紧紧握住了冯易殊的手腕。   “你要干什么!”冯易殊呵斥道。   “……他们都在长安。”   这没头没尾的话让冯易殊一下没反应过来,他一声“什么”还没有问完,就对上了杨意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我是长安人。”杨意一字一顿。   冯易殊骤然明白了过来——为什么昨天这个人在御前一直哭哭啼啼,就算是冒着被女帝斩杀的风险也要问那个梦是不是真的。   冯易殊喉中微动,他看见杨意的手背青筋暴起,一时有些语塞,“你……先冷静一下。”   杨意猛地松开了冯易殊的手,他压低声音,“我一定要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你别拦我。”   眼看杨意又要冲出营帐,冯易殊心中烦乱,只得上前与他扭打在一起。   两人在帐内又交手了几个回合,杨意很快不敌,被冯易殊紧紧扼住了左手,无论如何都挣不脱冯易殊难缠的擒拿手。   情急之下,杨意拔出一直插在长靴的匕首,寒刃的光让冯易殊心中一惊,刚想空手夺白刃,匕首却在冯易殊没有想到的位置落了下去——杨意一刀插在了自己的左臂上。   “左手给你!!放我走!!”   热血喷了冯易殊一脸,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终于松开了抓紧了杨意的手。   只是这片刻的功夫,杨意已经夺门而出。   帐外立刻传来混乱的呵斥与追捕声。   一呼一吸之间,冯易殊再次冷静下来,他迅速穿好衣衫,套好长靴,飞快地抛出了营帐。   帐外,几个桃花卫倒在地上——他们显然没料到自己简单盘问一下同僚就会遭来对方如此狠毒的还击。   冯易殊从他们身边经过,丢下一句“别慌,我去追!”就匆匆离去。   顺着地上的血迹和六符山所在的方向,他几乎没有花多少功夫就重新捕捉道了杨意的身影——这个年轻的桃花卫捂着左臂,在拂晓的树林中狂奔跳跃。   杨意也很快发现冯易殊追了上来,他立刻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但与冯易殊之间的距离却仍在一点点缩短。   “杨意——!杨意!你停下!”   “我不会跟你回去!”杨意头也不回,“你不如就在这里杀了我——”   “我不拦你!我和你一起出城!”   在渐升的日光中,年轻的桃花卫停了下来,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见身后甚至没有来得及束发的冯易殊与自己保持着十几步的距离。   “你先……你先把伤口包扎一下。”冯易殊指了指杨意的手臂,“然后……我们再启程。”   杨意咬紧牙关,抬手用衣袖用力擦了一下眼睛,“……好。”   ……   归墟山下,砂跟在阿予身后,两人沿着已经被弱水淹成炭面的山路慢慢往前走。   阿予手里提着一个已经有些破旧的竹篮——那是从茅屋的院子里捡的。   “阿予,你要去哪儿,我直接背你去吧。”砂有些无聊地看着两侧黑黢黢的地表,“那样比较快。”   “不用。”阿予回答。   “为什么?”   阿予的脚步慢了下来,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回答,“我……喜欢走路。”   砂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也是,虽然阿予现在可能已经不记得从前那些只能坐在轮椅上的日子了,但毕竟坐了那么久,现在觉得喜欢走路,也情有可原。   “好吧,”砂望着远处渐起的朝阳,她十指交插,撑过头顶伸了个懒腰,“那再陪你走会儿。” 第三十三章 消失的入口   临近中午,杨意与冯易殊一同来到了六符山的山脚。   即便是在从前这里也人迹罕至,冯易殊从来不知道在山下还有这样深的沟壑——毕竟从前即便去六符宫,他也是直接走高处的链桥,从来不用从山底爬起。   “这一片以前都是水。”杨意低声道,“我们现在就在水下的位置。”   “你来过?”   “有一次配合司天台勘测的时候来过一次。”杨意回答,“我记得当时还有人潜到水下看过,说底下有溶洞,当时人手不够,我们就草草记下了位置,也不知道后来司天台有没有派人去找。”   冯易殊伸手轻轻摸了一下身边嶙峋的岩壁,这里的岩石不像其他地方一样,一擦一手灰,它的质地不像石块,反而像黑色的水晶。   在被弱水冲刷过以后,这片土地已经再也看不出它原先的地貌,是水下还是陆面,已不可辨识。   冯易殊跟在杨意身后,两人绕着六符山跑了一个多时辰。他们先将从前被水流淹没的半片沟壑细细查看了一遍,而后又跑去山的阳面查探——但根本没有入口。   整片六符山像一块完整的黑色巨石,根本没有任何通向它内部的溶洞。   “你真的确定底下有洞府吗?”   “……当然!”杨意立刻答道,“就是因为梦里的一切和我之前在这一带看过的景象对上了,所以我才一定要来再看一遍。”   冯易殊仰起头。   “……那,这里真的,是六符山吗。”   两人一时都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地方,于是冯易殊带着杨意爬上山顶,很快在那里看见了长陵的石碑。   一见碑刻,冯易殊心中才真正确信下来——这就是六符山没错。   站在石碑前,他忽然有些感慨。在以前,他从来没有被允许进入过长陵。过去他即便是来到这个地方,也是跟在姐姐冯嫣的身后。冯嫣进入长陵的时候他在外面等着。   而此时的六符园已经没有了其他仆从或看守,冯易殊第一次走到了长陵石碑的另一面——前方应该是长陵的出口,应该有一条幽深的石道从山体的深处通向这里。   但是……   冯易殊往前走了十几步,绕着这块平地反复兜圈。   他并没有看见印象中的隧洞——所有的建筑被夷为平地,地面像是被夯实了一样坚硬、完整。   “这不对啊……”   冯易殊将心中的疑虑告知给杨意,两人又向附近寻其他线索,然而除了一些看起来似乎是被新斩断的岩石裂口,这一路上再也没有其他引人注目的东西。   他们将六符山搜寻了一遍又一遍,以确保自己没有错过任何东西,冯易殊甚至又一次召来了莫作与奉行来配合,两只妖兽带着冯易殊和杨意,在许多角度刁钻的山缝前停留勘探,直到日薄西山。   金色的夕照将杨意苍白的脸映出了一点血色,他清晨时的坚决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惊疑和不解。   “等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就回去吧。”冯易殊轻声道。   “但我真的——”   “我信你。”冯易殊立刻说道,“我们冯家设在山上的长陵也不见了,肯定有什么变化发生了,回去之后我会尽快把这个消息向上传达,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会通知你。”   杨意抬起头,感激地望着冯易殊。   夜风从远天呼啸而来,太阳几乎是以肉眼能够觉察的速度向西山下沉。   奉行和莫作忽然停下了脚步,同时侧目望向风来的方向,鼻孔轻轻煽动。   冯易殊与杨意同时留心到了妖兽的变化——显然,妖兽们嗅到了什么气息。   两人也闭上眼睛,细心地捕捉着风中的变化。   ……有一股,浅浅的焦灼气味。   “你有没有闻到——”   “是哪里着火了吗?”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并向对方看去。   “我们去看看?”杨意询问。   “走!”   ……   离六符山不远的山林上,六郎双手合十,跪在一处无名墓前,低声言语。   在他身前放着一个火盆,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将手边的纸钱丢入火中。火舌迅速地将黄纸舔黑,进而将它们吞为灰烬。   火光将六郎的脸映照着极为明亮,近旁的大石阴影中,阿予和砂沉默地并排而坐。   阿予的目光一直落在六郎身上,一刻也没有离开。   在阿予身旁,砂再次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她眼中噙着困倦的眼泪,向已经快要消失的夕阳投去一瞥。   她与阿予出来已经整整一日,虽然阿予平时看起来文文静静,徒步起来却好像根本不知道累。   砂原本以为阿予心中大概是有目的地的,但后来发现并没有。她只是漫无目的地走,路上遇到枯叶或形状特别的树枝、石块,就捡起来放进小竹篮里。   尽管之前瑕盈交待了让她们俩不要走远,但这一路上整片岱宗山根本没有其他行人,砂不忍拂阿予的兴,也就随她心意,到处逛逛。   差不多在傍晚时候,两人偶遇了在此祭奠双亲的冯易闻。   从见到他的一刻起,阿予就停了下来。   冯易闻还穿着平妖署的官服,只是外袍多有破损,但他也无心更换。   砂看向阿予,少女罕见地皱紧了眉头,像是在想着什么为难的事。   “阿予。”砂靠近了一些,“天黑以后,我们就回去吧?再在外头晃,先生他们也会担心。”   阿予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垂下了眼眸,砂猜想这大概就是答应了。   “我送你们回去吧。”六郎低声道。   “好啊。”砂拍拍屁股站起来,“我和姐姐本来也在想过两天出去找找你,你跟我们一块儿回,倒是省事了——”   砂的声音骤然中止,她突然像动物一样,弓着背挡在阿予面前,做出一个随时抵御侵袭的姿势。   她和冯易闻同时觉察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有什么东西正从他们的下风处向他们缓慢靠近。   正当二人都屏息凝神的时刻,砂的身后突然溅起无数乱石,一只巨大的妖兽破土而出,张着血盆大口向他们震声咆哮。   “莫作……”六郎一眼认出了来者,他很快镇定下来,并再次取出匕首,“……你带阿予,先撤!” 第三十四章 故人陌路   一时间,砂心中惊颤,她顾不上自己,立刻去查看身旁被掀翻在地的阿予。   ——还好,阿予只有手掌有些擦伤,稍稍渗了些血。   “我的错……”砂震声道,“我不该带你走这么远!”   莫作的兽爪已经接连不断地拍砸下来,在地面留下可怖的爪痕,幸好砂眼疾手快,带着阿予跑得及时,否则被那一掌打在身上,不管是她还是阿予,估计都要当场变成肉酱。   另一侧的六郎在山林中与奉行迂回,他大声道,“先跟它们兜圈子,再伺机甩脱——砂!不要正面迎击!你打不过它们的!”   砂几乎在同一时刻明白了这一点——眼前的妖兽和中土的其他妖物完全不在一个力量级。   “你遭遇过它们?”砂大声询问。   “是!我之前就甩脱过它们一次,它们虽然——厉害,但不算聪明!”   六郎身型灵巧地在山林中闪避,引诱奉行不断去撞树、撞巨石——奉行本身并不在乎,不论是山石还是巨树,它总是轻而易举地将所有挡在它面前的东西扒拉个稀碎。   但这确实会影响它的速度。   砂左支右绌,怀中抱着阿予,使她无法像六郎那样自如地灵活闪避,但在一番纠缠之后,她还是渐渐找到了节奏。   砂迂回着返回了他们最初停留的地方,将阿予重新藏在山石的一处阴影间。   “阿予……”砂的声音很轻,她的汗水顺着脸颊流到下颌,阿予抬袖,轻轻给她拭汗。   砂拂开阿予的手,望着她,语速飞快,“阿予你听好,我现在去把这只妖兽引开,应该不需要很久——你就在这里等我,这一带应该没有人,你就藏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直到我回来,知道吗?”   阿予点头。   砂将一把锋利的短刀塞在阿予手里,“万一有什么意外,你拿好这个防身。”   阿予沉默地握住了刀柄。   “万一有人发现了你,对方要是人多,就把刀子藏好,等我们来救你;要是人少,你也不要立刻亮刀子,先和对方说话,再趁对方不注意的时候用力扎他腹部,像这样——”   砂握着阿予的手,将短刀的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腹部,好让她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有——”   莫作的嘶吼已在不远,砂意识到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再说下去,她纵身起跳,这突如其来的动静立刻吸引了莫作的全部注意。   在妖兽的追逐下,砂飞快地消失在夜色中。   阿予望着手中的匕首,她回忆着先前六郎握刀的动作,慢慢地将刀锋藏于袖中。   ……   “都这个时候了,这里怎么还会有人?”杨意从林深处走出,“你认识吗?”   “……认识。”冯易殊眉心轻蹙,并不打算向杨意解释更多。   他刚才远远看见冯易闻一个人在这儿给人烧纸钱的时候,心中就起了波澜。   出于某种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将六郎捉拿归案,或是就地击杀。   他想……看看六郎究竟在做什么。   这一片山峦很高,故而山头的树林仍在——即便是放在从前的岱宗山来看,这一片地方的风水也很好。   只是岱宗山一向不让立私坟,即便是居住在这里的山民,死后也不能葬于此处。   六郎是将谁埋在了这里……   走近后,冯易殊发现墓碑很新,但上面没有镌刻姓名,他正觉得奇怪,已经绕到墓碑后头的杨意突然目光一亮,“五郎,碑后有字。”   冯易殊一怔,立刻快步走到碑后,与杨意一同辨认起来。   读着读着,杨意的手慢慢垂落到身侧——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今夜在此出现的这人,竟与他有一样的命运——   长眠在这里的,是冯易闻死在天抚十一年的双亲与弟妹,他们死于突如其来的弱水泛滥——也即当年被记录下的野灵异动。   然而弱水的存在在当时实在太过耸人听闻,又加上只是孤案,别处并无这样的事例,为了避免引起京中恐慌,整件事都被隐在了案卷之中,最后由女帝孙幼微亲自下旨,由司天台接下了追查原因的重任。   司天台主事林安民确实查得兢兢业业,然而他们又哪里能查得出明堂……在这件事背后所牵扯的角斗,早就不是朝堂中人所能插手的了。   而今他孑然一身,在世上再无牵绊,回想当年往事,只觉一切都造化弄人……   读罢全文,杨意抬手指向,有些磕磕绊绊地指向了死者的死亡年份。   “天抚……十一年?”他不可置信,“那个时候就有……弱水了?”   “不知道……我也没有听过这件事。”冯易殊眉头紧锁,他正想开口说下一句,忽然觉得身后有一些不寻常的响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不远处的阴影里轻轻颤动。   “谁在那里!”冯易殊立刻换了一副凶神恶煞的脸孔,“出来!”   没有动静。   但杨意也感觉到了不远处的巨石后面有人。   两人一时都绷紧了心弦,冯易殊向着杨意无声摆手,示意他站在这里不要动,自己去会会这个藏在石头之后的不速之客。   他手中浮现束妖绳,一步一步接近山石,决心不论是人是妖都先把他给捆了——现在出现在这里的,即便不是殉灵人,恐怕也和殉灵人有莫大的干系。   冯易殊缓步移动,他先是看见了一只脚的脚尖,然后是白色的裙摆。   女的……?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发现,那只白色的脚倏然缩了回去。   但冯易殊已经看见了石后人的轮廓,冯易殊隐隐觉得眼前人有些熟悉,但眼下他来不及想太多,就已经势如闪电地出现在那人眼前,而后又不由分说地擒住了对方的手臂,将这个女孩子从巨石的阴影中粗暴地拖了出来。   他原本以为对方会尖叫、挣扎,甚至也做好了对方留有后手的准备——如果是这样,那他就来一场毫无君子风度的近战。   但这个女孩子始终一言不发,也没有挣脱他的手。   天边的夕阳早就落下了,天空是一片如同黎明的淡蓝色。   接着这暗淡的光,冯易殊终于看清了眼前人的脸。 第三十五章 是好朋友   四目相对,五郎一时无措。   阿予用平静而漠然的目光望着他。冯易殊的嘴微微张开,却始终喊不出那个名字。   他松开了手,目光垂落,看着女孩子此刻站立的腿脚。   “你……你的脚……你怎么会在这——”   冯易殊突然摇了摇头,他觉得自己脑子现在嗡嗡作响,问题太多,他一下不知道先问哪个。   “算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冯易殊上前,再次抓住了阿予的手腕。   阿予没有闪躲,但冯易殊没有觉察到,她望着自己的目光是如此疑惑。   “放开……我。”阿予轻声道。   “这里很危险。”冯易殊回答,“六郎他们随时会回来——”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整个人就愣住了——阿予突然亮出了匕首,向着他的腰腹用力刺去。   就像先前砂教授的那样。   冯易殊忘记了防备,也没有想过防备,尖锐的寒刃轻而易举地刺穿了他的外衣,他眼中带着不可置信,往后退了一步,跌坐在地上。   “五郎!”杨意一声惊呼,飞也似的跑过来,一脚踢在阿予的胸口。   阿予飞出几步远,重重地摔在地上,手中的匕首也滚了几圈,掀起大小两阵灰尘。   冯易殊一下跳了起来,对着杨意吼道,“你干什么!!”   “……?”杨意看着生龙活虎的冯易殊,眼睛里全是问号——冯易殊没有半点受伤的样子,反而几步跑去不远处将倒地的女孩扶起。   杨意这时才反应过来,“你们……又认识?”   “认识。”冯易殊答道,他有些手忙脚乱地扶着阿予坐起,“……你没事吧?”   阿予茫然地看了看自己刚才捅过的地方——那里的衣服确实是拉了一道豁口没错,但为什么……   “哎?”阿予看着冯易殊动作麻利地将自己的手脚都捆了起来,“你……”   冯易殊一把将阿予扛在了肩上,对着杨意大声道,“别耽误,快,我们走!”   ……   临近子时,洛阳城外的某处山洞,冯易殊与杨意在洞中生起了火。   洞外淫雨霏霏,两人怕这雨下着下着就变成血雨,为保险起见,决定立刻就近避雨。   “你到底伤没伤着?”杨意有些在意地望向冯易殊。   “没事。”冯易殊低下头,伸手往怀里掏了掏,而后取出一本看起来很旧的书册来。   书册的封底已经被捅穿——杨意明白过来,刚才这个姑娘的刀应该是被这书挡住了。   阿予也望着那本书。   冯易殊起身,坐去了阿予身旁,“你说你不认得我了……那你还认得这本书么?”   阿予伸出被捆住的双手,将书册接了过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封面上,《太平御览》几个字引入眼帘。   阿予忽然觉得心中流过一阵异样的暖流,一种遥远的怀旧从心底浮现。   这种感觉,和见到冯易殊时的感觉……很像。   冯易殊见阿予对着封面发呆,不禁有些着急,他又一把将书抢过,哗啦啦翻到了狻鹭的那一页。   “还记得狻鹭吗?我们一起去平妖署的地宫看过的?”   狻鹭……   阿予再一次皱起了眉头。   望着阿予这一副深思的模样,冯易殊只恨自己怎么没把前几天在地宫里捡来的狻鹭羽毛带在身边。   “一种……能预示吉凶的……鸟。”阿予低声道。   “对,蓝色的,脖子上有金色的毛。”冯易殊伸手比划,“你当时想伸手去摸,结果还被结界伤到了,记得吗?”   阿予的目光流露出茫然,她望着冯易殊,摇了摇头。   她的目光没有离开眼前的少年人,尽管此刻冯易殊看着自己的目光着急又无奈,仿佛她失去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但阿予一点也不着急。   先前看到六郎那一身平妖署官服的时候,她就觉得眼熟极了,那种感觉,就仿佛是从中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倒影。   而今冯易殊的眉眼、轮廓,似乎恰如其分地与她心中的某个虚影恰如其分地重叠。   可那个虚影,又是谁呢。   阿予如此想着,把手伸到冯易殊面前。   冯易殊看了看阿予的手,“干什么……”   “可以解开吗?”   “五郎!”一旁杨意皱眉,“你拎清楚一点。”   冯易殊看看杨意,又回头望着阿予,“为什么……要解开,你想做什么?”   “被这么绑着,不舒服。”阿予垂眸道。   “……”冯易殊沉默了一会儿,“那如果我解开了你的绳索,你能答应我不乱跑吗。”   “五郎!”   阿予点头,“可以。”   杨意叹了一声,呼啦一下站起来,冯易殊扭头看他,“你又干什么?”   杨意瞥了冯易殊一眼,“……我去洞口透透气,你自己小心些吧!”   于是洞中只剩下冯易殊与阿予两人。   火光映着他们的眼睛,在松开束妖绳后,阿予就直直地望着冯易殊的脸,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打量着。   这眼神看得后者心猿意马,只得转过脸去看火堆。   “这个东西……你认得吗。”阿予又开口。   冯易殊侧目,见阿予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块亮晶晶的方形石块——正是当初他送出的“寒石”。   “认得,是我送给你的。”   阿予得到了答案,并不惊讶,她的目光回到石头上,“谢谢。”   冯易殊脸颊微红,他咕哝着看向别处,胡乱挠了挠头,“你……你一直都把它,带在身边吗?”   “嗯。”阿予将石头重新收好,“那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问。”   “你是谁呢?”阿予轻声道,“我们,很熟吗?”   冯易殊喉中微动,他拧着眉,伸直了腿,半个背靠在山岩上,思忖着如何回答。   很熟吗?   好像……算不上。   他和阿予之间见面的次数,似乎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他和阿予之间说过的话,每一个字都加在一起,大概也比不过一篇千字文。   甚至阿予是殉灵人这件事,他都是在她离去之后才知道的。   “我们是……好朋友。”冯易殊有些心虚地回答。   “好朋友?”   “你喜欢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刚好我在平妖署,所以……”冯易殊有些语塞,话说到一半,他再次抓起一旁《太平御览》,“你,你以前经常看这本书,然后我发现书里有很多错漏,所以我就——” 第三十六章 永恒之囚   阿予再一次将书册接过。   “还没有……做完。”冯易殊小声道,“这个东西弄起来挺慢的,因为遇到拿不准的地方,得去查资料,或者去问署里的老师傅们。”   “嗯。”阿予轻轻应了一声。   她翻过一页,书页发出轻微的响声,冯易殊看着阿予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看着她的手指轻轻擦过书页边沿他亲笔写下的批注,这感觉就好像有一只蝴蝶停在了自己心上,短暂而轻微的翻书声正是蝴蝶振翅。   他又是高兴,又是难过,两种截然相反的心情并驾齐驱地在他心口奔涌,他说不出原因,只忽然觉得心中有些迷蒙的惆怅。   不多时,杨意又回来了,他坐下后将手靠近火堆取暖,又看了一眼冯易殊与正在翻书的阿予。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估计今晚是不会停了。”杨意说着打了个呵欠,在火堆旁检查自己受伤的右手,“今晚我们就在这儿睡吧,明天再走。”   冯易殊向洞口的方向看了一眼,从雨声在洞中激起轻微的回声,他已经听出了外面的雨势变化。   近旁阿予就在这时将书合上了,她再次抬头,“很有趣的书。”   “……你收下吧。”冯易殊低声道,“本来也是要还给你的。”   杨意在一旁听着这段对话,只觉得眼前景象无比违和——傍晚的时候这姑娘还对冯易殊拔刀相向,亏他当时还为冯易殊紧紧捏了把汗……   “谢谢,”阿予将书册抱在怀中,她抬起头,“该怎样,报答你呢?”   冯易殊连忙摆手,“不用这么见外,毕竟我们是……朋友嘛。”   阿予稍稍歪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冯易殊的侧脸,“你……要占卜吗?”   还不等冯易殊回答,对面杨意已经接话,“你会占卜?”   阿予看向杨意,沉默地点点头。   “……能问什么呢?”   “看你的问题。”阿予低声回答,她又一次将提问的规则复述了一遍。杨意听得瞠目结舌,但等阿予问他,是否有关心的问题,杨意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明天不一定有占卜的机会。”阿予轻声道,“但今天能解答一个问题,如果想占卜,最好在今日子时以前向我提问。”   “我有一个。”冯易殊突然举手。   阿予看了过来,“嗯?”   “不是,不是我要占卜,”冯易殊也转身看向阿予,“是从前你替我占过一次,当时我问你,三天之内,我认识的人里有哪些会遇上危险,你告诉我,是我的姐姐和姐夫。我姐夫当天夜里的确遇险了,但我姐姐没有——虽然那晚,她确实和一个很危险的人待在一块。”   冯易殊顿了顿,“你还记得这件事吗?”   阿予摇头,“不记得了。”   “那……”冯易殊一时不知该如何接着问下去。   “你是想问,为什么你姐姐平安无事吗。”阿予轻声询问。   “对!”冯易殊点头,话一出口,他又觉得哪里不对,连忙补了一句,“没有怀疑你算得不准的意思……”   阿予莞尔。   “这种情况,大部分都是因为他们临时做出了改变——这种改变强烈到完全悖离了他们的初衷,以至于使得原先可预见的命运,也一同发生了改变。虽然,这很少见,但……确实存在。”   “等等……”杨意一怔,“你是说,你预测的未来可以改变?”   阿予再次点头,“不能改变的命运,预测它又有什么用呢。”   “那代价是什么?”杨意问道。   “什么的代价?”   “就是……”杨意飞快地眨了眨眼睛,“你能帮一些人看见他们的将来,看到一些事情的可能和结局,这总是有代价的吧——我看你身上也没开过灵识的气息,应该也不是修士,那你是怎么做到……”   “原来是指这个。”阿予目光垂落,已经明白了眼前人想问什么。   近旁冯易殊微微一怔——这个问题他此前从来没有想过。   “有代价吗?”冯易殊小声问,“我以为就是天赋……就像我阿姐生来就能降妖那样。”   “有。”阿予低声回答。   “是什么?”   “寿命。”   冯易殊脸色一变,“什么……”   短暂的沉默。   在之后的追问里,冯易殊终于明白这句“寿命”是什么意思。   每次阿予在占卜时沉入冥想的时候,她会进入到另一个时空中去看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所有在冥想中度过的时间,都会乘上一万倍,从她余下的时间里扣除。   换言之,如果她在冥想中待上一整日,那么她的余生会直接被扣除近三十年的寿元。   “但我不会在里头待太久,最长的应该也不会超过一刻,”阿予低声道,“因为在那里,时间不会像现在这样缓慢流逝,而是一块一块凝固的截面,我可以很快地拨动它们……”   一刻。   冯易殊草草算了算,一刻是八分之一个时辰,即便只有一刻,换算之后也有一百零四天这么长——将近三分之一个年头。   冯易殊双颊苍白,他皱紧了眉,“那你现在的寿命……还剩多久?”   “不用为我担心。”阿予轻瞄淡写地回答,“每次阳寿将近,身体变得虚弱不堪的时候,先生有办法让我重新来过,所以我不必……感到害怕。”   冯易殊反应过来,“先生,是指瑕盈?”   “嗯。”   杨意这时才后知后觉,“……你是殉灵人?”   “嗯。”   两个少年郎先后陷入了巨大的震惊,虽然是为完全不同的事。   但许多冯易殊曾经留意到的事,如今他终于能够理解。   譬如阿予先前为什么只能瘫坐在轮椅上,而再见时不仅忘记了大部分前事,双脚也恢复了正常。   他忽然想起早先时候,阿予曾认真问过他的一个问题。   那时两人坐在李氏院中的厢房一起看《太平御览》,冯易殊向她介绍水狻鹭、地狻鹭和天狻鹭的区别,阿予认真听完以后,曾问他「狻鹭的金绒最多只有三层,那三次以后呢,它们如果继续鸣叫,会怎样?」   恍惚之间,冯易殊感觉自己的心弦如受重击,发出一阵激烈而不和谐的鸣响。 第三十七章 天命如此   难怪阿予会好奇一只狻鹭在鸣叫三次之后的结局——这占卜耗尽她的寿元,然后又一次一次地循环往复,没有终结……   阿予本身,就像一只被养在瑕盈身边的狻鹭啊。   杨意盘腿坐直,“这样的往复,在你身上发生过多少次了,你还有印象吗?”   “有一点,但还是记不清。”阿予轻声道,“每一次醒来总是会有一点零星的印象剩下,但又似是而非。”   “大概的数量呢。”杨意问道,“不用精确,你估计一个就行。”   “十几次?”阿予微微侧头,“几十次?”   杨意怔了怔,身体也微微后仰,在震惊中将自己的背也靠在身后的山石上,“那只要这个瑕盈还在世上,你就是永生的了。”   话才说完,杨意就意识到自己语中的荒谬之处——瑕盈又怎么可能永生呢。   世上没有谁是永生不朽的。   充其量,也就是只要瑕盈还存活于世,那么眼前的姑娘就不会因为占卜而耗尽寿元死去罢了……   杨意皱起眉——朝廷到底是在和一个怎样的人、怎样的组织为敌?   他们甚至能精准地看见未来和过去发生的一切……   “所以……真的没有任何问题吗?”阿予又重新看向冯易殊,她两只手抱住双膝,眼睛里带着一些快活的笑意,“既然我们是好朋友,那难一点的问题也是可以的,我尽量帮你看看。”   对面杨意很快举起了手,“我有——”   冯易殊杀人一样的目光扫了过来,杨意后半截想说的话被这道恶狠狠目光瞬间斩断——他并非愚钝之人,这一路上看冯易殊对阿予的样子,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既然每一次提问都是以这姑娘的寿命为代价的,那冯易殊当然不舍得旁人问话了。杨意悻悻地住了口,举起的手也绕到脑袋后面挠了挠,“……我有点困了。”   “那就赶紧睡吧。”冯易殊冷声道。   洞中再次变得沉默安静。   冯易殊收回目光,发现阿予仍望着自己,像是还在等一个回答。   目光交汇的一刻,他又有些脸红地看向了别处。   “暂时……还没有想到,等想到了,我会告诉你的。”   阿予微笑,“好。”   冯易殊喉咙微动,“平时,你和他们待在一块儿的时候……开心吗。”   “嗯?”   “像……六郎,还有今天和你们在一块儿的那个人——总之就是其他殉灵人……”   冯易殊向着阿予稍稍侧身,试图让自己的姿势更自然一些。他想去看阿予的眼睛,可是阿予一直望着他,每次和阿予的视线对上,冯易殊的脸就不受控制地烧起来,以至于他只能赶紧装作去看火堆。   这会儿又是这样,他话说一半,咳了几声,又伸手捋了捋头发。   “就……你和其他殉灵人待在一块儿的时候,他们……会不会欺负你啊。”   阿予摇头。   这个问题对她而言几乎不存在——在过去她很少会见到其他殉灵人。   她总是独自一人在某处屋舍中待着,直到瑕盈因为某件事来见她。   或许是因为日复一日的循环往复,在她已经不甚了然的记忆中,甚至还留着好几处窗户的残影。她不记得那时究竟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但记得自己整日整日地枯坐,像一只笼中鸟。   想起这些,阿予突然拉开了话匣,向冯易殊讲起了今日在山林中的见闻。   她今日在山林间看过的晨曦与薄暮,听见风刮过枯枝时哭号一样的声音,她在树边摘了一些白色、棕色的菌菇,还摸了摸灌木林上覆盖的一层白雪……   冯易殊不时插嘴,从她讲述的画面引申去洛阳城中的种种趣事,两人相谈甚欢。   尽管此刻阿予对往昔发生的一切已经全无印象,但对于冯易殊描述的过去,她心中几乎没有升起过怀疑——即便那些事情对她而言难辨真假,但她仍保有一些模糊的感觉,譬如她曾在平妖署地宫中看见的瑰丽世界,譬如和小七在马车上赏雪玩乐的下午……   每当冯易殊与她说话、每当她看见冯易殊的眼睛,那些曾经有过的欢欣、惊奇、放松和温馨,似乎就都模模糊糊地回来了。   这感觉,就好像有一道熟悉的门重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笃信自己曾经在这道门后有过一段不错的时光。尽管一切早就如流水般逝去,但它们曾留下的一点痕迹,却仍能够引起她的怀念。   总归……那是与她独看风雨的旧日小楼,完全不同的世界。   “你愿意跟我回洛阳吗。”冯易殊突然开口。   阿予抬起头,这一次冯易殊鼓起了勇气,没有再躲闪她的目光,只是少年郎皱紧了眉,表情也有些不自然。   突然间,冯易殊觉得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心术不正的人贩子,或是洛阳城里那些四处可见的登徒浪子,在这儿拐骗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姑娘。   冯易殊感到对面的杨意似乎是在装睡——这让他更觉窘迫。   “……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   冯易殊心中慌乱不已,但面上依旧镇定,他咳了几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喉咙里一直顺不下去似的,等到心情稍稍平息,他才接着道,“见过你的人不多,如果你想离开殉灵人,去过寻常人家的日子,那你可以来我们家——我、我娘本来就很喜欢你……她可以给你安排一个新的——”   阿予轻轻笑了起来。   这个笑让冯易殊再一次方寸大乱,他靴子里的十个脚趾头紧紧抓在一起,“……你是怎么想的,说说吧。”   “谢谢你。”阿予回答,“但我不能和你回洛阳。”   冯易殊一怔,“……为什么?”   “在我身上,已经有新的契约了。”阿予平静地回答,“今后要去哪里,并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事。”   “是什么契约?”   阿予没有再回答。   她将目光移向眼前的火堆,笑着道,“五郎再和我讲讲平妖署里的故事吧。”   冯易殊一时无措,他有些磕绊地开口,“……如果你与我回洛阳,那我不仅能讲给你听,还能带你去看。”   阿予摇了摇头,“我们就在这里待到雨停。”   “然后呢……”   阿予眨了眨眼睛,“然后,我们应当回到我们各自的归处……天命如此,我们都不要为此伤感。” 第三十八章 后怕   洛阳城内,去甚和不恃站在平妖署的临时营帐前,口干舌燥地与这里的守卫申明来意。   雨幕里,两人都穿着蓑衣打着伞,全副武装着。   “你就放我们进去见见陈大人吧……”去甚有心无力地抓住了守卫的肩膀,“我向你保证,只要陈大人见了我们,听我们把话说完,他非但不会怪罪你们,还会非常高兴——”   “不可能!”看守怒目圆瞪,“看在你们是首辅大人的家仆面上我才和你们费这些口舌,寻常人我们早就轰出去了——要么你现在把要呈给陈大人的东西交出来,我们代为转达,要么你就拿出魏大人的手信,否则,今日你休想踏入平妖署半步!”   去甚仍试图开口说些什么,但对面两把铁戟已经交叉着抵到他鼻头前面。   “好吧……”去甚往后退了一步,“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去甚和不恃退到离入口十几步远的地方,不恃回头看了看,“为什么要走正门,咱们悄悄进去找人,不就好了,这些人拦不住咱们。”   去甚摇头,“不行,要对方是普通人咱们这么干还好,陈恒是平妖署的头子啊,要是没个前情,咱们就直接冒冒失失地出现在他面前,搞不好要闹出大乱子。”   不恃皱眉,“不是说咱们大人是妖的事大家早就知道了吗。”   “大人是大人,咱们是咱们,人家对付不了大人,还对付不了咱们?指不定哪儿憋了一肚子火正愁没处撒呢,咱们别做这落人口实的事。”   “哦。”不恃点头,“明白了。”   去甚叹了口气,“没事,陈恒这条路走不通,再想想别的法子。”   他低下头,看着手里李氏交给自己的地图。   眼下大人和太太都没有回来,杜天师也不知道去哪儿了,陈恒这边他又见不着……基本上李氏提到的几个可以信赖的人他一个也接不上头。   “干脆我们直接进宫,把这玩意拍皇帝的桌上。”不恃在一旁出主意。   去甚深吸一口气,刚想笑不恃异想天开,忽地脑中灵光乍现,整个人恍若雷击。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跳起来,用力地拍了一下不恃的肩膀,“真有你的傻大个儿,走走走!咱们就这么干!”   不恃完全搞不懂去甚为什么突然这么激动,但还是默默跟在他身后往外走,过了一会儿,他有些疑惑地揪住了去甚的袖子。   “你走错了,皇宫在那边。”   “咱们不去皇宫!”去甚拽着不恃往前跑,“咱们去太太的娘家!”   不恃更加疑惑,“可是——”   “别可是了!你跟我来就是!”   两人在布满树藤的地面上奔行,几乎没费多少力气就跑去了原本冯家的院子。   与别处一样,这里的房屋也基本都没剩下,所有往昔的亭台楼阁全都被巨大的根系埋在了地下。   去甚绕了几圈,最后把头伸进了一处根系的缝隙中,“有人吗——”   声音在地下回荡,但没有人回应。   “那个……那个槐树精,在不在——!”   去甚等了一会儿,四周依旧只有雨声。   “我们是魏行贞魏大人府上的——”   话音才落,去甚和不恃同时听见了一些动静,两人循声抬头,见不远处的一处榕树枝桠上坐着一只狐狸。   那狐狸的额头上顶着一片槐叶,叶片突然上浮,飘去一旁,最终变成一个青年的形象。   “是你们啊……”槐青有些意外地看着来人,虽然从前没怎么说过话,但这两个人他都是见过的,他向着去甚和不恃招了招手,“过来说话吧!”   去甚与不恃立刻上前,走到雨淋不着的枝叶之下。   “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槐青好奇问道。   去甚也不见外,当即把先前李氏交代给他的事情说了,末了道,“我从前听太太说起过,以前她与皇帝之间传信都是你在跑腿,所以……”   槐青大概明白了过来,“是要我帮忙送这个信?”   “对,”去甚点头,“不能是放在桌上就走的那种送达,得把我刚才说的那些话,都当面和皇帝说清楚才好——我们今晚去找了陈恒,磨了半天也没见着人,突然想起还有这么一条门路,就找过来了。”   槐青叹了口气,“我也很久没有帮陛下和嫣姐姐送过信了。”   “如果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我也不会找到这里来。”去甚带着几分恳求的目光望向槐青,“能否勉为其难——”   未等去甚把话说完,槐青已经沉默地接过了信,“好,但等雨停了我再去,来得及么?”   “来得及!”去甚目光骤然明亮,他拉着槐青说了许多好话,一桩心事到此终于了却,去甚觉得心中轻松了不少。   聊天中,去甚与槐青说起七小姐已经被营救的事,槐青并不意外,但还是如释重负地嘘了口气。   “这些日子你一只自己待在这儿吗?”去甚问道,“要不要干脆搬到我们那边去,大家在一块儿比较热闹。”   “不了,我就和三千岁待在这里吧。”槐青轻声道,他脸上浮起些许笑意,“七小姐果然自带光环,总是能逢凶化吉……”   话到此处,槐青又目光复杂,“我得在这儿看着我的老槐树。”   去甚一怔,这时才意识到眼前槐青尚且只是半灵,许多事确实比他们要多出许多顾忌。   “你这儿缺什么东西么?”去甚问道,“我回去以后给你捎些来。”   “不用,我什么也不缺。”槐青将地图收好,“等送完信,我会去找你的——你们就在魏府附近的那棵大榕树下,是吗?”   去甚连连点头。   两边稍稍寒暄了一阵,很快分别。   回程路上,去甚和不恃一前一后,在榕树的枝桠之中灵巧地跳跃。   在遮雨的蓑衣底下,去甚的左右手一直在挠自己的手臂和胸膛,前几天他就觉得身上有点儿轻微的发痒,今日好像更严重了些。   这让他心中无端生出一些不安。   等两人回到魏府边的巨榕时,树下的人几乎都已经睡去了。   不恃找了个空地坐下来,望着树外的雨幕,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去甚,“为什么他要等雨停再去?”   “大概,是被之前那个血雨搞怕了吧。”去甚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 第三十九章 倚仗   归墟山下,砂与虹坐在一处。   “六郎进洛阳了,”砂低声道,“我们甩脱了两只妖兽以后,发现阿予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地上还有之前我留给她的匕首……六郎说可能是冯家五郎来过,所以他进城去寻,我则……回来报信。”   昏暗的烛火下,贺夔已经盖着薄被睡下,瑕盈一页页翻看贺夔默录下的妙微琴谱,像是没有在听。   不远处夹谷衡守着没醒的杜嘲风,完全没心情理会这边砂虹与瑕盈的谈话。   “先生,抱歉……”砂的声音更低了。   “你休息吧。”瑕盈轻声道,“把湿衣服换了。”   “不,我就回来报个信,在没有找到阿予之前,我也——”   “阿予没事。”瑕盈揭起琴谱,又翻过一页,“……她也不在洛阳。”   砂怔住了,“那……”   “等雨停了,我去找她。”瑕盈说道。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眼前的琴谱,他一手翻书,另一只手放在膝盖上不时打着节拍。   “那六郎那边……”   “他心里有火,与其闷着,不如在外面跑一跑。”瑕盈轻声道。   砂不再追问了,她打量着瑕盈在灯下的侧脸,有一种感觉她很早就有了,只是此刻变得更加强烈——瑕盈似乎……从来没有将身边的任何一个人视为倚仗。   那种……“非你不可”的倚仗。   不论是从前还是此刻,她和姐姐从来没有见过瑕盈因为某件事情出了纰漏而大动肝火,不论是她们姐妹俩纵容夹谷衡偷偷读书,导致他额角疯长,还是匡庐放任青修胡作非为,最终丢了性命……   瑕先生从来不会为这些事懊恼。   他甚至都不会表现出惊讶。   砂记得,在十年前,她和虹还是孩子的时候,两人在沙漠中第一次遇到瑕盈。当时她们并不信服这人所谓“天道信使”的身份,只把这当作是一种糊弄人的名头——世上有各种各样的骗子,打着各种各样的名头来行骗,她们早就知道了。   但她们还是追上了瑕盈,因为这个骗子看起来和其他骗子好像有点不一样。   瑕盈永远是笃定的,他决心要做的事,或许中间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但最后的结局总是如他所愿,即便出了什么难以预料的偏差,最终也总是阴差阳错地遂他心意。   也包括现在,她将阿予弄丢了……瑕盈仍是一脸云淡风轻。   先生明明一直坐在屋里,明明一整天都没有走出过这道门,却好像对“阿予没有大碍”这件事有十足的把握。   每当这种时候,对于瑕盈天道信使的身份,砂就多出一分敬畏。   即便昨日先生曾直言不讳地向夹谷衡说出“我还需要你”这种话,但砂心中隐有感觉——或许即便将来夹谷衡真的做出了什么离经叛道的事,他也还是会像现在这样,淡淡地说一声“知道了”。   砂望着瑕盈,心中忽然生出许多复杂的心绪,这其中既有失落,又有寂寥。她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愧,但同时也感到一丝似有若无的虚无。   比起当下的情景,她似乎更愿意看见瑕盈掀翻身前的茶案,带着怒火和担心斥责她辜负了自己的期望,然后勒令她立刻出门去找阿予的下落   如果是这样,那至少意味着瑕先生将一些期望放在了她或六郎身上。   砂目光低垂,将所有曾经同伴的脸在心中过了一遍……   越是回想,砂就越是确定,她没有见过瑕盈向他们之中任何人表露过那样的情绪。   是的,瑕先生从来没有将身边的任何一个人视为倚仗。   或许……他是真的只需要他自己,就够了。   正胡思乱想,夹谷衡的黑影投射下来,砂抬起头,见夹谷衡在姐姐虹的跟前站定。   “干什么?”一旁虹问道。   “我背上痒,抓不着,你帮我挠挠?”夹谷衡说着已经背过身坐了下来。   虹打了个呵欠,撸起袖子,没好气道,“你是几天没洗澡了?”   “我不用洗澡。”   夹谷衡扭了扭肩胛,他十分豪放地直接将上衣脱了下来,裸出整个上半身,虹刚要上手,忽然愣住了。   虹的声音中带着惊诧,“这是……”   砂有些疑惑地向虹那边,很快也屏住了呼吸   在暗淡的灯光下,夹谷衡的后背上一片密密麻麻的红疹,它们形状细长,每一颗都鼓着乳白色的脓液,像一只一只连在一起、没有瞳仁、只有眼白的眼睛。   窗外雨声如织。   洛阳城内。   槐青盯着枝头的叶片看了好一会儿,回头道,“我看这雨一晚上下的都是清水,要不我现在就跑一趟吧?”   在他身后,三千岁抬了一下眼皮,“皇帝醒了么你现在就跑过去?”   “哦,对。”槐青一拍脑袋,他望着远处太初宫的灯火——尽管那里仍旧灯火通明,但这个点儿,女帝应该还睡着。   “下雨就别出去了,万一呢。”三千说着张开细长的嘴,慢慢打了个呵欠,他把下巴枕在自己的尾巴上,调整姿势时,冯嫣系在它脖子上的铃铛也发出轻微的响动。   三千岁的声音带着惺忪睡意,“我要是你,我就不接这活儿……”   槐青靠在树干上,“好吧,那再等等。”   然而此时,太初宫内的孙幼微并没有睡去。   女帝坐在御座上,一封一封地读着奏疏,在她的脚边已经丢了十几封她看完的折子,唐三学蹑手蹑脚地俯身拾捡。   尽管晋王已经应召入宫替女帝分担朝务,但这几天大部分时间孙幼微还是醒着,只在感觉疲惫的时候才眯着眼睛休息一会儿。   唐三学小心地用余光观察着女帝的表情,尽管大部分时候她喜怒不形于色,但皇帝的心情究竟如何,还是能够从一些细微的表情中读出来。   唐三学感觉,今晚的孙幼微心情不错。   果然,在看罢凤阁送来的最后一封奏疏之后,孙幼微甚至笑出了声,她掩卷后仰,整个人倚靠在身后的软枕间。   老人的眼睛微微眯起,脸上还残留着一抹笑意。   唐三学抱着一地的折子起身,“陛下这是遇上好事啦?” 第四十章 召回   “好事?”孙幼微又笑了一声,“大概算吧。”   唐三学等了一会儿,见孙幼微似乎不打算细说,也不好再问,他咧开嘴,尽量做出一个喜庆的表情,“臣,恭喜——”   “你下去吧,”孙幼微不耐烦地道,她瞥了唐三学一眼,“把折子留下。”   “是……”   唐三学战战兢兢地遵了旨,很快走到太初宫外头候着。   对着再次安静下来的宫殿,孙幼微再次陷入了沉默。她的手指在桌前奏疏上轻轻点着——现在这个情形,是当初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此前她担心底下会有乱臣贼子趁乱起势造反,未曾想此番弱水与血雨之祸不仅没有引起这样的动乱,反而让天下百姓从心底信服起朝廷。   当初杜嘲风想尽办法窃取司天台的国器,向各州府发出警告。   想法虽好,但仅凭一纸文书,能做到的事极其有限。   有几个州府在接到文书的当日就开始查粮补粮,算是打了一些提前量,但在那之后不久,血雨就落下了。   一切就像孙幼微预料的那样——在这样的天灾面前,凡人根本无力左右其动向。   曾经在边疆肆虐的巨妖或许来到了中原一带,又或许没有,但总归死于妖物口中的百姓和幸存下来的百姓相比,根本是九牛一毛,无足轻重。   虽然她不大明白为什么弱水只在洛阳和长安一带泛滥,但这不重要了——百姓们已经将这件事归结为某种“神迹”。   民间追根溯源,神迹从迁都的时候就开始了,皇帝早知将来有大祸发生,于是率民迁都,而后又因为皇帝坐镇洛阳,所以洛阳平安,长安被毁。   那封并不算及时的告天下书就是证据——或许是皇帝只知道有灾祸发生,但不能提前预知它来临的精确时间,于是当宫中神人算准了时日,皇帝立刻昭告天下。   说一千道一万,洛阳的幸存证明了孙幼微是“天佑之人”,民间的传说有一千一万种,没有什么人相信他们在梦中看见的故事——那个梦是杀人的血雨带来的,它不可能是真相,只可能是恶人的低语,谁信了,谁才是混蛋。   连孙幼微自己都觉得荒诞极了。   她原想舍弃天下,独保洛阳与长安,不料如今天下安泰,洛阳虽然被巨榕搅了个地覆天翻,但总归也是保住了。   她没有因此失去任何东西,相反,从各州府呈上的奏疏里看,虽然有一小撮人散播一些有辱朝廷的谣言,但多数地方但百姓在苏醒以后都商量着专门立起皇帝的碑与像,有些地方还打算将当初提出“迁都”的魏行贞也一并纳入其中,一并供奉。   孙幼微若有所思。   这场灾祸,最后是以牺牲了一个长安结束了吗?   她甚至有点儿想召杜嘲风来问一问,但冷静之后,还是着司天台诸臣去查阅与灵河、阴灾有关的文献。   如今,地上已经死过了人,弱水退了,先前那些诡异的地震也没有再发生过。   这灾祸……应当是已经彻底结束了吧?   “浮光。”孙幼微喃喃道,“扶朕起来——”   偌大的宫殿里没有人回应,孙幼微自己也止住了后半句话,她抬起头,见不远处的宫人有些战战兢兢地抬头看她,似乎是在等她说完指令。   孙幼微的眼中流露出些许几不可察的寂寞,但她很快恢复了平静。   她伸出手,近旁的宫人立刻走近,扶起孙幼微走下御座。   女帝站去窗前,望着是夜的雨幕,雨声渐渐稀微,尽管远天依旧黑沉,但离拂晓已经不远。   ……   “雨要停了。”阿予站在洞口,望着外面的夜色。过了一会儿,她回过头,望着身后的冯易殊,“我们在这里分别吧。”   冯易殊声音很低,“你要回去?”   “嗯。”   在两人身后,杨意正在用脚去踩昨夜火堆的余烬,好将那些仍在燃烧的小小火焰踩灭。   “那我也……不能就这样让你一个人走。”冯易殊轻声道,“你认识路吗,我送你。”   阿予笑起来,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这样不好。”   “你是怕他们捉住我?”   阿予没有说话,冯易殊也不松口,就一直看着阿予,等她回答。   杨意灭好了后面的火,在黑暗中看了洞口的两人一会儿,还是快步走上前来,“你们商量好了吗。”   阿予终于缓缓开口,“我……”   远天突然传来一声不祥的妖兽狂啸,这声音让三人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他们同时抬头,见漆黑的天幕下有两只妖兽正向自己这边飞来。   冯易殊一眼认出了它们身上那淡金色的微光,“别怕,是莫作和奉行。”   杨意这才松了口气——原来是自己人。   然而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有些不对劲——莫作与奉行已经离得不远,但两只妖兽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那从天而降的俯冲架势,仿佛不是回到主人身旁,而是要将敌人撕个粉碎。   “你这两只妖兽……是不是有点冲得太狠了?”   话还没有讲完,已经同时意识到危险的冯易殊和杨意已经做出了闪避——只听得耳畔一声巨响,方才他们站立的地方已经被莫作和奉行踏了个稀碎。   冯易殊惊急交加,他抱着阿予,勉强落在地处一块凸起的山岩上,“莫作!奉行!你们干什么!”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短笛声,阿予几乎立刻循声而望。   而几乎在同一刻,两只妖兽同时转头看向冯易殊与他怀中的阿予——两只妖兽的眼睛都闪烁着不寻常的紫红色光芒。   “先生来了。”阿予抬起头,“五郎……不用送我了。”   还不等冯易殊回答,莫作和奉行已经再次向着他俯冲而下。   “五郎!”高处的杨意担心地惊叫了一声。   “我没事!”冯易殊咬紧牙关,他一面竭力躲开莫作与奉行的合力围攻,一面高声对杨意喊道,“你先回去!”   “但是——”   “去见陈大人!”冯易殊大声打断了杨意的话,“不要拖了,你马上走——务必把昨天我们在六符山看见的变化告诉他!” 第四十一章 祈愿、殆危   冯易殊带着阿予,上蹿下跳地躲闪着莫作与奉行的进攻。   几次妖兽的兽爪与冯易殊的手臂擦肩而过,阿予甚至能感觉到妖兽的掌风掀起自己的长发。   远处的笛声几乎一直在响——那是瑕盈一直挂在腰间的短笛。   虽然阿予听见这笛声一直在让她离去,但她还是拖延着,没有挣脱冯易殊的手——某种程度上说,她现在还是被挟持着,就算不动身,也说得过去吧……   她抬头看了看冯易殊,又侧目望向身后不远的两只妖兽——眼前的一切是如此有趣。   这个夜晚发生的一切光怪陆离……尽管此刻天还没有亮,夜晚还没有完全过去,但她心里已经开始怀念。   在几次艰难的回旋闪避之后,冯易殊已经退到了山林的边沿,再往下走就是光秃秃的黑色土地了——人走在上面根本就是活靶子,没有半点可以遮挡的地方。   但是通向高处山林的路则完全被莫作和奉行堵住了。   冯易殊与阿予躲在一块山石后面,他小心地探出脑袋去看两只妖兽的行踪——凭莫作与奉行的鼻子,这里根本藏不了多久,但现在贸然闯出去,只会立刻被它们一掌拍在地上。   冯易殊正喘息着思索着接下来的应对之法,忽然地感觉自己的手被阿予握住了。   女孩子的手凉凉的,软软的,让冯易殊心跳慢了一拍。   “这边。”   阿予佝着背,指了指崖边的方向,冯易殊狐疑靠近,低头一看,才发现悬崖峭壁上有一条悬空的栈道通向不远处的另一处山林。   未等他反应过来,阿予已经牵着他往凸起的崖壁跳了过去。   一时间,主从颠倒过来。   阿予跑在前面,并牢牢抓住了冯易殊的手。   冯易殊一时有些无措地跟在后面,他怔怔地看着阿予的背影,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阿予跑得很快,她步伐的轻盈与迅捷远远超出冯易殊的预想,两人沿着栈道迅速潜入了另一片树林。   冯易殊很快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他四下张望,才发现这里遍地都是树藤,阿予轻快地奔跑,冯易殊紧随其后,两人各自避开了横生的树藤,最后跳进了一处新裂开的地缝之中。   莫作与奉行沿着气味一路跟来,这里浓烈的藤香暂时麻痹了它们的嗅觉。黑暗中,冯易殊听见两只妖兽懊恼的嘶吼,它们靠近又远离,始终绕着这块地方不肯离去。   “这样就……安全了。”阿予靠近冯易殊的耳朵,小声说道。   冯易殊侧目望向身旁的姑娘,眼下黑灯瞎火,他什么也看不清,却能感觉和阿予紧紧靠在一处的温热体温。   突然,他感觉阿予像是要站起来,冯易殊一把拉住了阿予的手臂,“你要干什么去?”   “我要走了。”阿予轻声道,“之前不是说好的吗,雨停了,我就该走了。”   “你等等——”冯易殊的声音不自觉地变大,又迅速噤声,他明显听见远处的莫作与奉行同时沉默,显然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   他与阿予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就方才那么一瞬的功夫,莫作与奉行已经又顺着声音摸了过来,过了很久才再次离开。   期间,冯易殊紧紧钳住了阿予的手,两人都最大限度地止住了呼吸,直到莫作与奉行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远处。   阿予垂眸望着自己被冯易殊抓住的手,轻轻往后抽了抽,但冯易殊根本不撒手。   “五郎还有什么话,想要和我说。”阿予温声问道。   远天的太阳渐渐升了起来,整片树林也因此多了一抹淡蓝色的微光,冯易殊望着阿予,几次张口又沉默,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鼓起勇气,“莫作与奉行……是被瑕盈操纵了吗。”   “嗯。”   “你没有,对吧?”冯易殊有些焦急地问,他明明感觉眼前姑娘神智一直非常清醒,却不明白她为何非要回去不可。   “嗯,没有。”阿予回答,她笑着道,“你不用太担心那两只妖兽,等过一段时间,它们自己会恢复的。”   “……是吗。”   “先生应该是用右手触碰过了它们,”阿予歪着头答道,“先生的右手是祈愿之手,不论是什么人,一旦被先生的右手碰过,都会立刻顺遂他的心意。”   冯易殊被这过于霸道的能力震了一下,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祈愿……之手。”   阿予点头,“嗯,但是这个时间不会很长,所以不用担心。”   “那我是不是能这样理解,和他对决时,只要尽量避开他的右手——”   还不等冯易殊说完,阿予已经摇了摇头,“他的左手是殆危之手,不必碰触就能对眼前事物立下诅咒……世间没有任何人能免于这侵袭,你不要冒那样的险,那是没有任何胜算的。”   冯易殊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他大抵明白瑕盈是个有手段的人,但没有想到他的手段会这样不讲道理。   冯易殊慢慢松开了阿予的手,女孩子揉了揉自己被掐红的手腕。   “先生是天道的信使,这并不是虚言……我们各自有命,有些事不用强求。”   林子里泛起晨雾,此刻已至拂晓,晨曦的淡黄色日光从远天倾泻下来。   望着眼前面色凝重的冯易殊,她又一次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   “我刚才看了一下,今日我能答三个问题呢……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阿予轻声道。“这次分开,今后或许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有。”冯易殊点头,“如果,现在没有瑕盈,也没有什么契约,所有的束缚都不存在……你是想回去殉灵人那边,还是更愿意去洛阳看看?”   阿予沉吟了一会儿,她想起冯家西苑的夏日骤雨,想起李氏,想起小七,嘴角浮起一个微笑。   “大概,会去洛阳?”   “当真?”   “嗯。”阿予点头。   冯易殊皱紧的眉头略略舒展,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   “好阿予,我就只有一个问题。”冯易殊认真地望向身边的女孩子,“劳烦你去天道那里看一看,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重获自由?” 第四十二章 发病   一时间,阿予有些茫然地望着眼前人,“……什么。”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重获自由?”冯易殊再次重复了一遍,“你能帮其他人看到他们的将来,解答他们的问题——那你自己呢?那个天道,能让你看到你的将来吗?他能给你答案吗?”   “我……”阿予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她低下头,眉头紧蹙,“我不知道……没有人这样问过。”   冯易殊轻声道,“那试试吧?”   远处的笛声再次响起,吹笛人显然正在往这边走来。   “……可以吗。”阿予喃喃低语。   冯易殊再一次抓住了阿予的手,“预测命运就是为了改变它——这不是你说的吗?”   阿予带着疑惑望着冯易殊的眼睛,四目相对,她忽然觉得心中好像有一道锁链突然松开了,仿佛顷刻之间,那扇紧闭的大门又一次要向她敞开,她曾经走马观花一般草草看过的一切又重新像画卷一样展开,在远处等待着她上前。   阿予的脸色因为惊诧和喜悦而变得苍白,她感觉自己的手脚仿佛在一瞬间变得有些木僵,在温和的晨光中,她轻声答道,“……好。”   “我还需要做什么吗?”冯易殊轻声问道。   阿予摇头。   在闭上眼睛之前,阿予最后望了冯易殊一眼,少年的脸颊因为昨夜今晨的一番遭遇而略显憔悴,颧骨处还有带血的擦伤,他的眼睛既有喜悦,又有焦灼——尽管阿予没有开口问,冯易殊也没有说,但这一刻阿予觉得自己似乎完全理解这期待与担忧并行的心情。   她慢慢闭上眼睛。   “谢谢。”冯易殊听见阿予说。   像上次占卜一样,当阿予再次将眼睛睁开的时候,她眸中的光消失了,身体也随即倾倒,冯易殊连忙伸手接住了阿予的身体。   女孩子的脸靠在他的肩头,风拂过阿予的头发,扫得冯易殊鼻头痒痒的。   他闻见阿予头发间的淡淡香气,稍一侧目就看见阿予白皙的左耳,冯易殊倏然红了脸,两只手不知该放去哪里。   忽地一道阴影投下来。   冯易殊抬头,见莫作与奉行一左一右,站在高处的地面上俯视着他——四只闪着紫色光晕的妖兽之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莫作张开血盆大口,向着地缝中的两人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糟了……   冯易殊顿时头皮发麻,他来不及想更多,扛着阿予从两只妖兽的爪牙间冲了出去。   两只妖兽穷追不舍,所经之处的草木不是折断就是被连根拔起,硬生生在丛林间开出了一条宽敞的大路。   远处,瑕盈放下了手中的短笛,目光有些不解地追随着前方莫作与奉行的踪影。   他已经等了这样久,阿予仍然没有从林间走出。   瑕盈刚想移步跟上,忽然觉察到脚下似乎有极轻微的震动。   他闭上眼睛,侧耳倾听,慢慢转动身体,直到面朝震动的来处时才停下。   等睁开眼睛,瑕盈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震动……来自六符山的方向。   显然有什么意外,发生了。   ……   “刚才好像又地震了?你感觉到了吗?”   魏府的巨榕下,去奢突然打了个抖,整个身体都绷紧了。   “嗯,我也感觉到了。”不恃仰头感受了一会儿,“不过一下就没了。”   “今年这是怎么回事……”去奢忍不住咕哝,他望了望洛阳城北的方向,“大人这到底是上哪儿去了呀,立冬以后就老见不着他人……”   两人身后,正卷着被子睡觉的去甚突然传来一连串的咳嗽,两人同时回头,一左一右围在去甚身旁。   去甚两颊绯红,呼吸也比平时听起来要重,原先众人以为他是这段时间跑前跑后累着了,然而此刻看起来着实有些不妙……   “别是病了啊,”去奢伸手去探去甚的脑门,才一碰上立刻惊叫一声,“妈呀!这人都要烧着了!”   去奢的声音立刻引来了其他几人的注意,大家围在去甚身边七嘴八舌地讨论起该怎么办来。   昏睡中的去甚被这吵闹声惊醒,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就看见五个脑袋围在自己眼前。   他当场吓了一大跳,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你们在干嘛啊……”去甚抚着心口,心有余悸道,“吓死我了……”   “你病了。”不恃简明扼要,“我们在商量找大夫。”   去甚又闭上眼睛,“别烦,让我……睡一觉。”   “我们不是烦,我们是关心你。”去奢大声道,一旁去泰点头附和。   “我没事……”   “你这也不像没事的样子。”不有心疼地望着去甚的脸,“到底是哪儿不舒服?”   去甚皱着眉头,“身上……难受,睡一觉……应该就好了。”   “身上难受?身上哪里难受?”   “背……胳膊……”去甚小声回答,“又痒……又疼。”   其他几人彼此看了看,几人合力将去甚身上的被子给揭开了,众人一下就傻了眼——去甚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渗出的斑斑血迹浸透,他的左手还在隔着衣服用力抓挠右手的手臂,伤口正在不断地往外渗血。   去甚两只手的指甲,也已经浸满了凝固的黑色血痂。   去奢倒抽一口凉气,眼泪一下涌了上来,他按住去甚的左手,不恃摁住了右手,另外两人死死压住了去甚乱蹬的脚。   只有不有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去找大夫!”去奢呵道。   “……”不有惊惧地望了去奢一眼,“人间的大夫……能治我们的病吗?”   “那也比站这儿傻等强啊!快去!”   不有拔腿就跑。   去奢艰难地开口,“不恃,你来帮我摁着他另一只手……”   不恃立刻照做。   去奢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颠出来几颗白色的药丸,怼着去甚的嘴就给他喂了下去。   不一会儿,去甚手脚一软,不再挣扎了,只有胸腔在微弱地起伏,看起来已经沉沉睡去。   “你们看着他。”去奢站起身,“我去山里一趟。”   “你去做什么?”   “找大人和太太啊,”去奢急道,“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多嘴跟大人说破庙里的事,那他们也就不会一去不回了——现下这光景,他们应该不会走远,左右也还在岱宗山里,我怎么着也得把他们找回来!” 第四十三章 心与眼   魏行贞与冯嫣此刻仍在万里之外。   日昳之域的边界,冯嫣紧紧闭着眼睛,以抵御迎面而来的飓风。   她牢牢抱住狐颈,“下一个时域……是哪儿?”   “日中之域。”魏行贞回答。   妖狐载着冯嫣,两人再次穿越了时域之间的屏障,在有一阵熟悉的静谧与黑暗短暂降临以后,冯嫣感到眼前的日光旋即变得强烈,就连高空的风也是热的。   冯嫣被热呛得说不出话,魏行贞没有多问,在空中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比起日昳之域的昏沉午后,这里是正午的时辰。   置身于强烈的光照与置身于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天地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灼烧一般的热浪不仅来自天空,也来自大地,刺眼的日光下,冯嫣隐约看见深红色的地表如同正在冷却的岩浆,不断地震动、跳跃。   它规律地收缩、而后慢慢舒张,如同活物。   冯嫣很快感到裸露在外的皮肤开始疼痛,她将手缩进袖中,脸也埋进左臂的衣袖下。   算爱来,从人定之域走到日中,她与魏行贞已经一口气走过了六个时域。   每一处时域的时间都是凝固着的,他们无法估计这一趟十二时域之行至此究竟耗费了多少时间,尤其是此刻——地面的每一次跳动都带来一阵炎热的气浪,让冯嫣感到度日如年。   她没有力气去观察日中之域的景象,直到魏行贞告诉她,很快就要跨越下一处时域屏障了,她才又振作精神,再次伸手抱紧了魏行贞的脖子。   隅中之域。   他们终于来到了正午前的一个时辰——这里的日光,已经褪去了先前大半的狠毒之力。   尽管如此,冯嫣依旧觉得难以忍受,在这里,土地是青白色的琉璃质地,地面变得比天空还要灼目。   这个琉璃世界每一处凹凸不平的地表、岩面,都像一块小小的镜子,它们晶莹剔透地映着天空,将天上唯一的太阳映照成一千颗,一万颗耀眼的光球。   魏行贞的呼吸也变得有些吃力,两人都没有丝毫逗留的意思,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这里。   等到接近在隅中之域的边缘,刺眼的地光终于慢慢变得柔和,只是身后似乎多了些诡异的隆隆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坍塌。   在穿过这道时域的屏障前,冯嫣最后一次回头远眺明亮的隅中之域。   隔着这样远的距离,她终于能真正遥望这片闪耀的大地——除去一些红色的支流,隅中之域的地表几乎没有其他东西,青白色的琉璃平原延向天边,极远出似乎有黑色的潭水……   但她已经看不清了。   眨眼间,两人已经踏入了食时之域的地界。   地面是最普通的土色,其中一道道沟壑像是干枯的河道,大地空无一物,没有草木,没有河流,只有隆起的土坡。   日头悬挂在东边的天空,天空甚至还残留着一点朝霞。   清凉的风从远处携黄沙而来,铺天盖地。   魏行贞在一处背风口降落,很快化为人形与冯嫣一道坐下休息。   冯嫣抬袖捂住了口鼻,但还是忍不住不住地咳嗽。   魏行贞轻拍她的背,“还好吗?”   “没事……”冯嫣忍住喉中的干痒,“刚才,在隅中之域的时候……你有没有听到——”   她话还没有说完,那阵诡异的声响又再次传来,它飘渺,微弱,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但冯嫣与魏行贞同时感到脚下的地面传来一阵轻颤。   “这是什么声音……”   魏行贞望向身后,“像是山崩。”   又过了一会儿,冯嫣突然皱眉,尽管地面的颤抖依旧微弱,但冯嫣依旧能够感到它在渐渐变得强烈。   “好像……在接近。”   “难道是天道追来了?”   两人面面相觑,语速飞快地讨论了一会儿,可既得不出一个确切的结论,也不想再回头。   思前想后,他们索性再次启程,向着下一个时域疾行而去。   倘使天道真的追了过来,那着实没有什么办法……可魏行贞也好,冯嫣也好,此刻却都不觉得害怕,像是抱定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心,只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们从食时之域一路向前,二人经过日出、平旦、鸡鸣……最后来到夜半之域。   一路上,天色从晨曦慢慢向凌晨暗淡,至此,他们终于逆着时辰,从「亥时」走到了「午时」,最后又来到「子时」。   最后的这几片时域除了风沙较大,地表几乎完全相同,举目望去皆是空无一物的荒原。   只在平旦之域,冯嫣曾看见过一处巨大的地缝,在黄沙漫卷之中,他看见地底深处有白色的砂岩。   两人在夜半之域的边界短暂停歇——从这儿再往前去,就又回到了人定之域。   追在他们身后的轰隆巨响一刻也没有停息,它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冯嫣甚至能从中辨析出一些东西破土而出的开裂声。   “好像……不是雷声。”冯嫣喃喃着道。   魏行贞站在冯嫣的身旁,两只耳朵始终仔细聆听着来自远方的动静。   夜半之域的夜空与人定之域几乎完全一致,这里夜幕四合,天地静谧,唯一不同的是这里不会下雨,天空中也没有一丝云翳,只有一轮圆月孤悬。   “……来了。”冯嫣目光敏锐地扫向斜前方——下一刻,比先前剧烈千百倍的爆炸声从地底传来,远处的天地眨眼间已是一片混沌。   数不清的岩石碎片从地面飞向空中,而后像失去了所有重量,在空中被风席卷向更高的夜空。   黄沙在狂风中起伏,银色的月光洒下,在风沙中照出一条无人能行走的道路。   整个世界像是刹那间被人从一头撕碎,这撼天动地的声响震得冯嫣与魏行贞都有些惶然。   他们回想起早先隐约听见的轰隆声,终于明白那声音的来处——想来那是从前几个时域传来的巨响,正因为相隔甚远,所以传到他们的脚下和耳边时才变得微弱。   “阿嫣——”魏行贞拉着冯嫣的手就要向后撤,“小心!”   瞬息之间,此间世界被撕裂的断口已经延伸向冯嫣脚下。 第四十四章 陨落的十二域   冯嫣的目光怔怔地凝视着身后的一切,竟连呼吸都忘却了——在她眼前,整块大地向东南方向倾斜,在碎石与狂沙组成的黄雾之中,似乎有什么正在苏醒。   这光景一闪而过——魏行贞已经拉着她穿过了夜半之域的屏障。   两人一同落进人定之域的红色花海,并激起一阵涟漪般的光晕。   天地又安静下来,刚才震耳欲聋的崩裂声,此刻听起来又像是隔着一道深海。   朦朦胧胧,隐隐约约。   冯嫣坐在地上,仍仰望着来时的方向,魏行贞拍下落在身上细长花瓣,很快站起身来。   当他环视一周四面的景象,他很快发现了一些变化。   “阿嫣,”魏行贞向着冯嫣伸手,“你起来看。”   冯嫣回过神来,她握着魏行贞的手起身。她身边都是泛着红色微光的红花,这些花与她上一次来到这里时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她伸手触碰它们,花瓣立刻四合。   她一时没明白魏行贞要她起来看什么。   人定之域又在下雨,冯嫣的脸迅速被冰凉的雨水打湿,远天有白色的闪电划过天际,映得天地一片惨白,她的目光由近及远,终于觉察到一些异变。   ——弱水之河的涛声,消失了。   耳畔只有风雨与雷鸣。   她与魏行贞曾漫步过的河岸此刻根本寻不着任何痕迹,眼前是一片铺天盖地的花海,红色的光芒一直延伸到天边,没有尽头。   忽然之间,冯嫣觉得心中一阵悸动。   并不是疼痛,也不是酸涩……而是心脏突然重重地跳了几下。   一阵眩晕毫无征兆地袭来,恍惚间她听见有一个苍老的女声在温柔地呼唤她。   在听见自己名字的一瞬,冯嫣立刻清醒过来,那阵眩晕的感觉也像幻影一样随风飘去,她旋即听见身后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就像是有人拿着巨大的石头砸向这世界的外壳,整片人定之域的红花都为之一震。   这情景让冯嫣倏然回想起和冯黛相遇的那个梦。   在那个梦的结尾,数不清的雷鸣劈开了梦的外壳,而后她才在洛阳的巨榕下醒来。   “有人……有人在喊我。”冯嫣轻声道。   魏行贞有些意外,“阿嫣都听到什么了?”   冯嫣眉头紧锁,“她让我,往前。”   于是冯嫣再一次与魏行贞一道乘风而起,他们直向着原先弱水的方向奔行而去,想要去寻找花海的尽头。   冯嫣的视线从脚下移向天边,她这时才发现整片人定之域的原野上已经开满了红花,除了那些漆黑的山峦,这里几乎已经没有了裸露的地面。   令人不安的撞击声仍不断地从他们的身后传来,那撞击一次比一次强烈,整片人定之域的妖兽都不安地望向声音的来处,几只黑色的狐狸像是大祸临头一般,在花丛中反复跳跃,发出嗷嗷的哀嚎。   冯嫣心中涌起波澜——如果夜半之域此刻已经分崩离析,那人定之域又能幸免么?   两人在夜雨中不知前行了多久,冯嫣感觉魏行贞的速度慢了下来。   她在雨中睁开眼睛,几乎立刻望见远处的血色花海被一片金色的湖泊所中断。   从高处向下俯瞰,这片金色湖泊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涸萎缩——每当湖水向内退一步,那些白砂铺就的河床就会立刻生出嫩绿色的芽,它迅速地抽枝吐蕊,鼓起赤色的花苞。   于是冯嫣就看见了这样的奇景,仿佛金色的湖泊正在被血色花海一点点蚕食。   魏行贞和冯嫣在高处望着这一幕,眼睁睁地看着这片浩瀚大湖渐渐有了它的完整边界,两人降落在花海与湖泊的边沿。   冯嫣跟着飞速后退的湖水,同花海一同追赶不断消失的金湖,当她无遮无拦地冲进水泊,而金色的水流却立即避开她的脚时,冯嫣心中浮起一个答案。   “这是……弱水?”   轰——   震耳欲聋的磨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在这山崩地裂的巨响之下,妖兽们的嘶吼与哀鸣变得微不足道,远处的天幕像是一块丝绒被人扯碎,夜雨随即停下。   恍然间,冯嫣听见远处似乎又传来了水声,她侧目远眺,见远天浮动的山河碎片被若干道随风而起的红色天河冲刷席卷。   花海与红河,此刻似乎真的没有了边界。   坍塌从四面八方向中心延伸。   不断有飞沙走石被风投掷过来,魏行贞在风中紧紧抱住了冯嫣,“阿嫣,这里也无法再待下去了,趁现在,我想办法突破前面这些沙尘,带你回中土吧。”   “但是……”   “天道的雷击也许可以再想办法,再继续待在这个地方,我担心——”   冯嫣的目光越过魏行贞的肩膀,她望着不断退却的金色浪潮,再一次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的悸动。   一种强烈的直觉不知从何处漫涌而来,进入了她的脑海。   她挣开魏行贞的怀抱,然后抓起了他的手,“行贞……你跟我来。”   魏行贞不清楚冯嫣又想做什么,但他没有犹豫,立刻跟上了她的脚步。   在幕天席地的风暴间,冯嫣提着裙摆,和魏行贞一道奔跑起来。   他们在花海中踩出一条笔直的道路,冯嫣眼神明亮地望着前方,目光锁定在不远处只剩一个池塘那么大的水面上。   奔跑之中,她渐渐感觉两侧的风景变得模糊,好像有数不清的人脸与她擦肩而过。   她们有些看起来眼生,有些看起来眼熟,但无一不微笑着注视着她。   这一阵金色的光华越来越明亮,冯嫣与魏行贞的手也越握越紧。   当水面近在咫尺的时候,冯嫣屈膝起跳,而后抱着魏行贞一道,沉入金色的水纹之中。   流动的水在冯嫣坠落的一瞬张开一个圆口,将她与魏行贞两人吞没。   最后的一点金色水流在地面上涌起漩涡,一阵猛烈凶戾的风席卷而过,红色的花占领了所有水面曾经覆盖的河岸。   它们在风中短暂地伏下花枝,而后又满是韧劲地撑开花叶,向着碎裂的穹宇发出比原先还要耀眼数十倍的红色光芒。   远处的河水汹涌而下,无数的红花融于血海,浪潮滔天。 第四十五章 茶话   在光芒中,冯嫣感觉自己像陷入了温暖地金色流沙。她被这阵柔和的沙浪推向前方,又被它稳稳地托举着。   人定之域地崩裂声渐渐远去,很快就完全消失在沙海中,周围变得明亮而静谧——有那么一瞬冯嫣感觉到一种虚实不分的幻觉,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也分不清上下前后,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光,却看不见自己。   等到她感到身体似乎在缓慢降落的时候,冯嫣才意识到自己又一次独自一人。   一种熟悉的混沌感袭来。   这是……哪里。   冯嫣的右手轻轻抓握,她隐隐觉得这只手此刻不该是空着的。   这个念头一起,短暂的迷蒙失忆立刻被击碎,一时间所有前情都像被阻挡已久的洪水,冲破所有障碍汹涌而下。   冯嫣立刻向周围看去,“……行贞!”   一开口,她又听见自己带着几分青涩的年轻嗓音,   冯嫣低下头,见自己身上又换上了十二三岁时最爱的一身衣裙,手脚也变回了当时的柔嫩模样。   冯嫣眉头轻皱。   脚下传来地面的实感——她两只落地的脚尖在地面激起一圈圈浅金色的光纹,它们像水的涟漪一样渐行渐远。   “是阿嫣吗。”有人从远处唤她。   冯嫣再次抬头,看见前方有一棵六人合抱的大槐树,树下有一个坐在那里的人影。   这槐树像极了从前在长安时家里的那一棵,   那人影抬起右手,向着冯嫣招了招。   尽管远处的人影此刻看起来就像一块黑色的单薄纸片,但冯嫣还是立刻就认出了这身影——除了祖母冯黛,还能是谁呢?   冯嫣心中突然咯噔一下——她骤然想起上一次与冯黛在梦中相见时,祖母曾竭力避免在梦中提及任何姓名,以免被不知来历的力量捕捉,而她刚刚才喊了一声魏行贞的名字啊……   但这一次,周围还是一样的静谧。   “别怕,”远处的冯黛向着冯嫣再一次招手,“来。”   冯嫣眉头轻皱,带着疑惑缓步向前走去。   就像方才落地时一样,每当她向前踏出一步,脚跟落下的地方都扩散出一层层泛着微光的涟漪。   大槐树下放着一张茶案,冯黛坐在另一头,冯嫣在这头坐下。   这里的光与日昳之域很像,它温暖,耀眼,让人有一种沉浸在午后的错觉。   冯嫣左右看了看,目光又重新回到桌案上的茶杯与茶壶上。   冯黛提起茶壶,向冯嫣身前的杯子斟倒茶水。   冯嫣伸出双手要去扶杯,冯黛轻轻摇头,“不急,先不要举杯。”   冯嫣迟疑地收回手,她望着祖母向自己杯中斟倒着与天地同色的热水,它的袅袅蒸汽轻盈地浮升,冯嫣闻见这水汽,心中不知为何,顿时涌起许多怜悯和伤感。   “这是……”   “我们今日,来把上次没有说完的话讲完。这一次……我们应该有足够充足的时间了。”   冯黛动作和缓地将茶壶放在一旁。冯嫣望着祖母的手沉吟了片刻,而后先开了口,“上一次您来与我交谈,您一直在防备的人是谁?”   “浮光。”   “浮光?”一时间,冯嫣既感到意外,又觉得一切似乎在情理之中,她摇了摇头,“大周六千万黎民百姓,她竟能让所有人都陷入她的梦里……这到底是如何办到的。”   “凭她自己,自然是办不到的,”冯黛回答,“有人帮她。”   冯嫣稍稍侧头,“……瑕盈?”   冯黛微笑,“是瑕盈背后的天道,伏羲。”   在冯黛的讲述中,冯嫣终于明白了大概——原先她也应当像其他修士一样陷入浮光给出的梦境,然而半路上,冯黛将冯嫣截了下来。   于是冯嫣从浮光的梦境中得到解脱,然而被天道伏羲加持过的咒术,她并不能彻底醒来,只能又翻身沉入了她自己的梦中——而这恰好就给了冯黛与冯嫣接触的机会。   “我当时在远处,看了你很久,”冯黛轻声道。   “您在看什么?”   “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在辨别。”冯黛笑道,“我知道大部分人这时候都会出于防御,回到他们过去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里,我辨别了很久,最后才确信那是你十二三岁的时候。”   冯嫣怔了一下,“所以您变成了……殷时韫的样子?”   “对,这样不容易引起你的怀疑。”冯黛缓缓说道,“在你当时的梦中,既不会有魏行贞,也不会有言甫……贸然提及这些名字,只会被浮光觉察到我们这儿的异样,所以当时我没有提,也提醒你不要提。”   冯嫣仍未从冯黛的前一句话中回过神来。   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竟是……从前和殷时韫在岱宗山的那段夏日吗。   “等等,我‘无忧无虑的时光’那部分……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冯嫣颦眉   “应该没有。”冯黛慢条斯理地答道,“只有你不惊慌,不失措,一直平平静静的,我才能瞒天过海地带你走过那一段山路,带你去到我的幻境,给你看那些东西。”   说着,冯黛望着冯嫣,“你看,你今天还是以一个小姑娘的样子,来见我的。”   冯嫣更疑惑了。   过了一会儿,冯嫣试探着道,“您方才说,带我道您幻境中看的‘那些东西’,是指那些关于冯稚岩的梦中梦吗?”   “对,如果你只看到了浮光的故事,那是很不完整的——因为她的叙事里只有她看见的冯稚岩,而完全没有姑射的位置,她也不知道事情还有这样的一层,所以我必须,将这个部分给到你——”   冯嫣恍然大悟,“这么说来,我在梦中看到冯稚岩独自进入岱宗山的那一段画面,真的是天道姑射自己的视角?”   冯黛相当欣慰,“孺子可教。”   “那这些故事,也是天道姑射曾给您看过的吗?”   “对。”冯黛轻声道,“有些是在我生前说的,有些是死后讲的。”   冯嫣一时了然。   她沉默地消化着冯黛说给她听的这一切,可想了一会儿,又不懂了。   大周建成至今不过四百年,冯稚岩这个名字被抹得如此干净,冯嫣不信这背后没有天道伏羲的助力。   而浮光,浮光一直是冯稚岩最忠诚的追随者——即便她认同冯稚岩被妖孽夺舍,但终其一生,她想做的、要做的,一直都是恢复冯稚岩与凌霄军早先时候的声名。   冯嫣很难想象所谓的天道伏羲,会帮助浮光去完成她的遗愿。   “浮光如今已经死了,”冯嫣淡淡道,“天道伏羲,帮她完成最后的心愿了吗?” 第四十六章 你要永远记得   “帮,确实是帮了。”冯黛答道。   冯嫣一时诧异,“帮了?”   “是,”冯黛回答,“并且完全遵照了他们当初定下的约定。”   冯嫣这时才反应过来,“您是指那个所有修士一起做的梦?”   冯黛微笑着点头,“对,浮光最想做的,无非是将自己曾经看过、听过、经历过的一切,都呈给众人看,好叫他们知道,世上曾有冯稚岩这样一位女将,曾有凌霄军这么一支队伍……天道伏羲,帮她做到了。”   冯嫣沉默良久,“那浮光的心愿……算完成了吗?”   “谁又知道呢。”冯黛轻声道,“早些时候,瑕盈将浮光的尸首掩埋入土,没过多久就有人要来刨她的坟,我见姑射还是没有忍心,将她的尸体收了。”   “姑射还活着?”   “当然活着。”冯黛回答。   冯嫣的目光带着几分迟疑,“我记得瑕盈说,她的死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冯黛缓缓摇头,“这就是我今日要来同你讲的事啊。”   冯嫣屏息凝神,等候祖母的下文。   “不过,从哪里说起呢……”冯黛的目光凝视着虚空,过了一会儿,她眯着眼睛道,“就从,姑射被伏羲诛杀以后,被肢解成十三个部分,并依次封印囚禁在十三个地方……开始吧。”   冯嫣还未从“肢解”二字中回神,就听见冯黛接着说了下去。   “如今,阿嫣是每一处……都去过了。”   ……   ……   “大人——!”   去奢的声音在山峦间回荡。   他从一座山巅跳向另一座山巅,日头渐渐升高,将取奢的影子从长压短,然而不论他如何呼唤,目光又如何在山林间仔细检索,却始终未能发现魏行贞的身影。   临近归墟山时,去奢突然无由来感到一阵凛冽的杀意,动物的本能让他立刻噤声,并缩去了离自己不远的一棵雪松之中。   四下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两声兽类的嘶吼——听这底气和音量,十有八九不是山林间的猛兽,而是妖物。   去奢有些在意地循声而望。   但……方才的杀意也不是从那个方向传过来的。   为保险起见,他继续藏匿在雪松的针叶之下,不敢轻举妄动。   又过了一会儿,一阵山石碎裂的连续巨响从他的正东方向传来,从空中溅起的灰尘与飞沙来看,那个地方离他足有一二里脚程……但他分明感到自己躲藏的这棵雪松也跟着微微晃动。   什么人在那边打斗吗。   紧接着,去奢又听见一声长嘶。   这一次的长嘶显然也是来自妖物,但与刚才从远处传来的两声兽吼不同,这次东面的妖吼震得他肝胆微颤——去奢当场确信,这就是他先前觉察到的杀意源头。   那果然不是错觉……   他不敢再贸然前行——前方的妖物不仅令他感到陌生,单是从这仅有的一点气息和声音里,去奢已经觉察到了自己和对方实力的巨大差距。   眼下除了放弃归墟这块的山林先去别处找找,没有其他办法。   正当去奢决心退却,沿着来时路向后回撤的时候,某种突如其来的恐惧先于其他所有觉知,重重地压上他的心头。   他甚至没有回头,整个身体像是绝境求生一般爆发出巨大的能量,让他奋力跳开了此刻脚下的树枝。   而后是巨大的风从身后袭来,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掀翻——他竭力保持着平衡,但在落地时还是不免栽了好几个跟头。   他来不及顾及身上的疼痛,立刻翻身跃起继续逃命。   去奢听见山林中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你停下——”   另一个女声很快接着道,“你要去哪!!你到底想干什么!”   去奢心中恐惧,只觉得一阵莫名——你们谁啊我们根本不认识!   他脚下的步子跑得飞快,却觉得身后一直紧追着自己的三人几乎是在疾速向自己接近。   一瞬间,去奢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魏行贞的情形来。   彼时大人身边还不像现在这么热闹,当时跟在他身边的,也就只有去甚一只黄鼠狼而已。   还记得,那也是一个闲暇的午后……   去奢突然打了个哆嗦。   完了完了完了!   这都开始走马灯了!!   “夹谷衡!!”   只听得身后两个女声同时发出一声满是急切和担忧的大喊,去奢的右脚好巧不巧地绊在一块儿石头上,他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向前栽倒。   在倒地的瞬间,感觉自己已经离死不远的去奢,终于有闲暇回头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在追自己了。   一切像是进入了慢动作。   一个头上长着大黑角的活物在距他大概十来步的位置,那活物浑身肿胀,通体赤红,勉强能看出有头、身体和四肢,但形状已经不成人形。   去奢绝望地捂住了自己的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然而从预留的指缝中,他看见这个面目狰狞的怪物径直从自己身上飞了过去……   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   紧接着,又有两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女孩子也从他的头顶飞了过去。   去奢还没有从濒死的恐惧中解脱出来,三人的声音就像一阵风,在瞬息间刮向远方。   过了好久,去奢才恢复了神志。   他呆呆地望着那三人离去的方向。   他们……走了?   好像真的走了……   去奢咽了几口唾沫,双手双脚都止不住地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站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还要继续找下去吗?   就算继续找下去……也不一定有结果。   再说……刚才这一路上喊得那么大声,大人要是真在这块逗留,肯定早就听见了。   今天的这片山林,实在是……邪门。   他嘴角忍不住抽了两下。   但……要是就这么回去,去甚又要怎么办呢?   去奢望着此刻已经空无一人的山路,心中一片茫然。   刚才那几个怪物跑了,其实也意味着他可以顺着眼前的山路,继续去这片归墟山的深处去寻大人的踪迹——毕竟在大人进入司天台之前,他们一直是住在归墟山这一带的……   如今大人会在前面出现的可能,应该也比其他地方多一些吧。   去奢皱紧眉头,像是要向虚空中的什么东西赌咒一般,攥起袖子用力抹了把脸。   “去甚啊去甚……你他妈要永远记得,我今天是怎么对你的。”   他捏紧拳头,再一次顺着近旁的枯树攀上了枝头,站在高处,去奢很快重新确认了自己此刻的位置和周围的方向。 第四十七章 误打误撞   身后再次传来打斗声,他回过头,见那只身体像是被泡胀了的黑角怪物与两个年轻的姑娘打得难舍难分。   那两个姑娘很明显是修士,去奢的目光忍不住被她们与怪物周旋的身姿吸引——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虽然她们的身手也相当了得,但也很难说能够与这怪物展开一场旗鼓相当的缠斗。   之所以能够一直你来我往地交手,主要还是因为每当这怪物的拳头快要打在她们身上时,怪物自己的动作就迟疑地慢下一拍。而那两个姑娘也总是趁着这间隙伺机后撤,或者配合进攻。   “奇了……”去奢觉得看不懂,“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他没有在树上耽误太久,很快离开了这一处是非之地。   进入归墟山后,去奢不敢再大声喧哗,他先是去了魏行贞在这一带的旧宅——那里早就是一片废墟旧址,四面野草徒生,根本不能居住。   而后,以旧宅为起点,去奢一圈一圈地向外找寻。   大部分低矮的山头在被弱水淹过以后只剩光秃的地表,去奢可以从空中快速地扫过它们,然后潜入山顶地丛林中细查。   往昔在冬日也一样生机盎然的岱宗山,呈现出久违的肃杀意味。   再不见离群寡居的猎户、山民,平坦处的星零村落如今已是一片平坦焦土,去奢在林间跑了许久,几乎没有听见一声鸟叫,只有远处从不同方向传来的妖兽嘶吼。   在某处山道上,他意外发现一条撕碎的布条,看着不知道是什么材料,但去奢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身上的汗毛顿时竖了起来。   ——是杜天师的气息。   天师当初……确实也是说要来岱宗山来着。   去奢怔在原地——这岱宗山是会吃人还是怎么着?为什么但凡是进了这山的人,全都一去不回了?   继续往前走,去奢又在近旁的矮林中看见了一些打斗的痕迹——地面上有浅浅的土坑,近旁的树干上有黑色的血。   他这里嗅嗅,那里嗅嗅,除了能确信杜嘲风曾经来过这里,别的再也无从获知。   正当他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阵微风忽然带来浅浅的茶香。   去奢闭上眼睛,鼻尖动了动。   像是……碧螺红?   他突然觉得整个人都振奋了起来——这不是太太最喜欢饮的茶吗?难道太太就在附近?   如果太太在附近,那大人也一定离得不远!   他没有再耽误什么,而是立刻丢下手里的枯枝碎叶,迎着茶香的来处一阵狂奔——很快,一座几乎被被弱水浸没了的小山出现在他的眼前,而在这座小山的最高处,立着一间小木屋。   袅袅的水汽从屋子的烟囱中飘起,茶香也正是从屋中传来。   远远看去,小屋的院子里站着一个看起来十一二岁的少年,那小子满脸怒容,怀里抱着十几个用薄纸包起来的茶叶球。   去奢不认得这人,这少年脸上阴鸷又狠毒的表情也让他不喜。于是他又仔细闻了闻风中的气味,辨析了许久,也没有感觉到有魏行贞或冯嫣的气息。   犹豫良久,去奢还是决定靠近一探究竟。那少年看起来一股邪气,为避免引起他的警惕,去奢绕了个圈,沿着山路一路走上小山,来到小屋的院落外头。   去奢佯作找人的山民,主动向少年搭话,说想进屋讨口水喝——怎知少年背过身去,根本一句话也不搭理。   去奢试着往院子里走了几步,少年也不阻拦。   于是他径直走向小屋的正门,轻轻叩门并说明来意。   屋子里响起一阵动静,似乎有人在往门边走来。这等候的当儿去奢的目光又扫向近旁的少年——这孩子怀里抱着的茶球确实是碧螺红没错。   门“吱呀”一声,从里头开了。   一张衰老的脸站在那里,去奢脸上顿时消了血色,他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贺夔。   贺夔似乎完全没有认出他是谁,但他却对贺夔印象颇深,当初大人将这人带回来养在家里的时候他就远远跑去围观过。   去奢怔怔地盯着这个完全在他预想之外的琴师。贺夔的那张脸看起来已经没有任何生气,这形销骨立的样子让人感觉他衣服下面根本没有血肉,只剩一副骨架。   “我……我来找人,”去奢突然意识到自己目光的失礼,连忙收回这目光,“走了很久,口渴了……不知道方不方便……”   贺夔松了扶门的手,转身向屋内走去,去奢猜想这可能就是答应了的意思,立刻表情恭谦地踏入屋内,并将门合上。   还未转身,去奢的身体又再次僵硬起来。   他闻到了杜嘲风的气味。   如果杜嘲风在屋子里,这会儿应该已经认出他,并张口打招呼了……   然而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火焰燃烧与滚水微沸的声音。   去奢的喉咙动了动,好像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扼住了咽喉。   这屋子里不止有杜嘲风的气味……碧螺红的茶香混着一股微妙的湿腐臭气,还有……血腥味。   这味道,似乎是刚才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个怪物……   去奢头皮发麻,好像一个蹲久了的人突然站起来一样感到眼前一黑,但他扶着门,假装在拨弄门闩。   这是走到什么龙潭虎穴里来了……   深呼吸。   再深呼吸。   去奢慢慢转过身,他看见贺夔已经回到了他自己的座位上,不远处的茶案摆着他一个人的杯子,贺夔将杯中水倒在一旁的大罐里,然后将空杯推向了对面。   去奢明白,这大概是说,让自己就用这个杯子喝水的意思。   他向着茶案的方向走了两步,打算将计就计喝了茶就跑,然而脚下却忽然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上。   去奢低头一看,见一只露着半截毛腿的脚横在地上。   顺着这只毛腿往上瞧,去奢又一次差点吓得背气。   ——杜嘲风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躺在那里。   他整个人都僵在地上,一边盯着杜嘲风的胸口,一边颤抖着去摸了下天师的脚。   ——还好,脚不是僵硬的,胸口微微起伏,似乎也还活着的样子。   去奢抬起头,不远处贺夔双目微垂,似乎根本没往这边看。 第四十八章 大哥大嫂   去奢轻手轻脚地起身,将杜嘲风的脚往里头挪了挪,以免再有人出入时踢着他。   半站起身时,去奢又发现天师身旁落着一件不知是谁的旧衣袍,他蹑手蹑脚地拎起衣服的一角,轻轻一丢,盖在了天师的肚子上。   杜天师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去奢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不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贺夔是个能徒手撂倒杜嘲风的猛人,那想撂倒自己大概也完全不在话下。   现在既然是来借水的,那就好好地把这个流程跑完,然后——逃。   至少……他现在知道杜天师到底是上哪儿去了。   去奢尽量表情平静地走到贺夔身旁,俯身端起茶案上的杯子,拎起一旁的茶壶往里添水。才要举杯,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对话声,似乎有人回来了。   有个人用低沉的声音与少年交谈,去奢耳朵动了动,听不清那人问了什么,但听少年满是怒火地答道,“不在不在!都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少年又道,“我不!那老东西问也不问就拆了我的茶叶——这都是我给先生准备的!”   这先生长先生短的……   去奢微微皱眉,感觉这个称呼似乎有点儿耳熟。   外头的来人又说了几句话,少年更恼了,“我能怎么他?我能怎么他!先生连话都不让我跟他说,我还能揍他一顿?我要真能揍他一顿他现在骨头都碎了你信不信!”   去奢听见渐近的脚步,他有些紧张地望着门口——那脚步突然停下了。   这一次,去奢能清楚听见这来人开口说的话了。   “里头有生人?”   “有,来讨水的。”   “你怎么能随便放人进来!”   “又不是我放的——”   推门的哐哐声传来,去奢这才想起刚才自己把门锁上了,他连忙放了杯子起身去开门——六郎带着敌意的目光几乎立刻像箭一样将他射穿了。   “叨扰了,叨扰了。”去奢低眉顺眼,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多亏这位老先生好心开门,让我讨了杯水,我已经喝过水了,现在就走——”   去奢才要出门,却被六郎直接捏住了肩膀。   六郎扫了一眼屋子,尤其往杜嘲风在的那个方向看了看。杜嘲风此时整个人倒在床边的阴影里,要是不特别留心那一只稍微露了一点鞋面的脚,应该是不容易看到的。   他收回目光,审视着眼前人。   “你什么人?来干什么的?”   “我……我姓佘。前些日子京里不是遭了灾吗……现在稍微平安了些,我出来找我家大哥……”去奢抬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六郎的表情,而后喉咙动了动,“……和大嫂。”   六郎眯起眼睛,“你大哥大嫂住归墟山?”   “是……不是。”去奢抬袖擦了擦汗,“他们先前……来这边打猎,毕竟,家都被埋了,没余粮了。”   六郎进屋,随手带上门。他按着去奢的肩膀,将他重新拉回到贺夔附近的茶案上。   “坐。”六郎道。   去奢安安分分地坐了下来。   六郎将桌上唯一的一个空杯子拿到自己面前,他拿滚水烫了烫杯口,然后给自己也倒了杯水。   “你大哥大嫂什么时候出来的?”   “啊?”   “你大哥大嫂什么时候出来的,”六郎不动声色地重复了一遍,“不见多久了?”   “就……前些天——”   “到底什么时候?”   去奢喉中微动,“……初二夜里。”   “哦?”六郎目光一转,“你大哥大嫂是修士啊?”   去奢感觉头上开始冒冷汗——他也开始打量六郎的装束,虽然这人身上的衣服已经非常破旧了,但似乎是平妖署的官袍……   难道是平妖署的人吗?   “问你话呢,怎么不答?”六郎问道。   “……不是修士,不是修士,就是普通人。”去奢连忙答道,“只是那天好些厉害的人都醒了,我们就……放心了些。”   六郎笑了笑,吹了吹杯中的热水,“才放心了些,就敢直接跑上归墟山来打猎?”   “……这不就出事了吗,眼下都初八了,也没个音讯。”去奢喃喃道,“当初就不该让他们出城,要么我们也该跟着一起过来。”   “除了归墟山,其他地方找过了吗?”   “……啊?”去奢望着六郎,他想了想,“我冒昧问一句……你问这些是想帮我找人吗?”   “对啊,”六郎答道,“这几天我一直在这一带转悠,你说说你大哥大嫂的模样,衣着,我说不定能帮你回忆回忆。”   去奢抬起手,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这咋形容呢……那都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老百姓。”   说着,去奢又有些拘谨地低下头,两只手揣在袖子里,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的脚。   六郎望着去奢的模样,笑了一声,“从初二出来,到今天都没有音讯,我看是凶多吉少啊——”   “不会的。”去奢轻声道。   “怎么不会,这几日岱宗山上可不太平,你大哥大嫂又不是修士,我看搞不好已经死在山里多日了。”   去奢皱眉,“不会的……”   “你现在找不着人,说不定是因为他们早就连皮带肉全被野兽妖物给吞了。”   “讲了不会,就是不会,”去奢莫名从对方的言语中听出几分戏谑捉弄的意思,他莫名其妙望着眼前人,“你这个人,在这儿说什么呢——”   外头突然又平添两声妖兽的吼息——显然又有什么人回来了。   他听见外头的少年语气突然欢欣,那音色像是突然变了个人。   去奢心中汗如雨下。   这屋里的人怎么越来越多啊……   刚才决定过来的时候还是草率了,应该再多观望一会儿……   六郎侧目望向门口,“是先生回来了吗?”   门外少年也不客气,用命令的口吻道,“是!快出来帮忙——先生带了人回来。”   “你先进来一趟。”六郎大声道。   一直在院子里的少年把脑袋探进屋来,脸色不快,“先生带了两个人回来,你要我进来——难道是想让先生动手搬另一个人吗?”   “我搬两趟就行。”六郎答道,“你进来帮我看着这个人,不要让他跑了。”   去奢脸色骤然苍白——他感到六郎按在肩上的手极其有力,现在再想逃走,应该是不可能的。   “这人谁?”青修问道。   六郎放下了杯子,“魏行贞府里的厨子,去奢。” 第四十九章 交汇   直到青修走到近旁来换走六郎,他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暴露的。   平时他们几个都在府内,轻易不出门,即便遇上要抛头露面的事情,一般也是去甚料理。   眼前人不仅准确地报出了自己的姓名,连“厨子”的身份都一清二楚……   去奢再次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   余光里,他看见不远处贺夔就像对这一切毫无知觉一般在一架古琴前静坐,而青修也没有与贺夔打招呼。   回想起刚才六郎与青修在院中的那些只言片语,去奢意识到贺夔似乎也并不是这些人的头子,而更像是被他们照顾着的角色——就像当初他被大人带回府中那样。   那么……这些人真正的头目,应该是此刻还没有进屋的那位“先生”?   去奢的目光移向门边。   这些人,都是什么来历……   “老实点!”青修毫无征兆地朝去奢脑袋上敲了一下,“不准东看西看!”   去奢不敢再动。   不一会儿,他听见院子里传来了两只妖兽的喘息声,紧接着就是一阵简短的争执,去奢听见一个年轻男子嘟嘟囔囔地说了什么“放手”“我自己能走”之类的话,门也在这时被再一次撞开。   去奢余光这一次进来的人并非六郎,而是一身泥尘的冯易殊。   去奢对这张脸稍稍有些印象,但又一下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他见这少年闭着眼睛,被指引着走去了墙边,一言不发地席地而坐。   而后,六郎抱着一个年轻的姑娘进来,轻轻地将她放在了床榻上。   去奢忍不住侧目去看,那姑娘看起来也正睡着,非常安静。   “让你不要东看西看!”   青修一记手刀削了过来,去奢只得又转回头,规规矩矩地盯着茶案上木板的纹路。   他的余光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半掩的门——他听见院子里妖兽的声音远去了,又一阵轻快的脚步慢慢靠近。   门又一次开了,这一次,瑕盈走了进来。   去奢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颤栗,一种莫名的压迫感随着瑕盈的靠近而在他身边弥散——这种感觉,和太太肆无忌惮释放敌意时的情景如此相似,以至于去奢一时间甚至有些恍惚起来。   瑕盈极快地扫了一眼屋子,表情显然有些意外。   “人呢?”他低声问道。   青修答道,“夹谷衡跑了,砂和虹就去追,所以三个人都不在。”   瑕盈稍稍颦眉,甚至往青修那边看了一眼——青修不可能对他说谎。   他缓步走进屋中,在经过杜嘲风身边时,瑕盈短暂驻足。   夹谷衡竟然舍得把杜嘲风一个人丢在这里……?   “他出去干什么,说了吗。”   “没,”青修摇头,“他一开始说身上不舒服,想出去吹吹风,然后好像就和虹打起来了。”   六郎也是一惊,“打起来了?”   一旁瑕盈也稍稍颦眉——夹谷衡还是觉得身上不舒服么?   “是,我看砂跟了出去,我也跟了出去,”青修突然笑起来,“结果刚好在另一座山上看见了一个没被弱水冲垮的屋子,我想起来之前好像在这种屋子里搜出来过茶叶,就去看了看——所以才拿到了这些茶叶!”   瑕盈又问,“夹谷衡和虹为什么打起来,你知道吗。”   青修摇了摇头。   去奢在旁边听了半天,虽然对他们口中提及的这些名字非常陌生,但却一下回想起不久前在山林中遭遇到的那个通体鲜红的怪物,还有两个一直跟在后面追的姑娘。   难道是那三个人……   瑕盈沉默地走到去奢的对面,而后坐了下来。   去奢看见他手中捏着一个已经剥开的茶球,这茶球差不多一个柑橘大,他握在手中把玩,半点没有要泡水的意思。   青修突然道,“我来帮先生打水!”   “不用了。”瑕盈淡淡道,“现在不想喝茶。”   瑕盈瞥了一眼去奢,“你又是怎么回事?”   “我——”   “说实话。”瑕盈轻声道。   与瑕盈四目相对的一刻,去奢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恐惧,尽管这青年的语气一直平静温和,但那个眼神却像是有着在一瞬间将他击穿的力量。   “我来找……我家大人和……太太。”   六郎在一旁道,“他说初二晚上,魏行贞和冯嫣就离了洛阳城。”   不远处,冯易殊听见姐姐的姓名,两只耳朵突然动了动——如果那人喊魏行贞“我家大人”,那他不就是魏家的家仆?   所以——姐姐是和魏行贞一起失踪了?   这一边,瑕盈眉目低垂——那一晚冯嫣与魏行贞出城后去了哪儿,没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那天他和冯嫣魏行贞两人在浮光殒命的破庙相遇,在掩埋了浮光以后,冯嫣意外道出了天道的弱点。   再之后就是从天而降的滚雷,魏行贞带着冯嫣很快离开了岱宗山,几乎是眨眼之间就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那晚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回去吗?”瑕盈问。   去奢摇了摇头。   想起那晚骤然降落的天雷,瑕盈心中泛起波澜。   他无法想象凭魏行贞和冯嫣两人的力量,要怎么在天道的杀意下求生。   难道……是真的已经罹难了?   倘使,天道真的因为冯嫣那一句无心之言要取她的性命,那是否也说明……冯嫣真真正正地说中了天道的弱点……   “你回去吧。”瑕盈突然道,“不必再找了,你家大人不在岱宗山。”   屋内人都是一怔,去奢尤甚,他眼睛睁得更大了些,“……您知道我家大人的下落?”   “不知道。”瑕盈回答。   “那您怎么说我家大人不在岱宗山——”   “我就是知道,”瑕盈看着去奢,“你回洛阳以后,告诉其他人这段日子就在城里好好待着,没事不要往外跑——尤其是岱宗山。”   去奢双眉突然皱紧,“不,我不能回去,我一定要找见我家大人!”   “为什么?”瑕盈问。   他一边说话,一边掰下一块手中的茶叶,两指轻轻揉捻,碧螺红的茶香从他指尖散逸。   去奢咬牙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才道,“因为……因为我们几个人里,有人生了怪病,如果大人在的话,他肯定有办法!”   听见“怪病”两个字,瑕盈反而有些好奇,“什么怪病?” 第五十章 医者   去奢已经站了起来,“既然您好心放我走,就赶紧让我走吧,早一刻找到我家大人,我们的困境也能早一日解决——”   他刚要走,青修的手突然抵在了他的后心口,“别乱动,先生问你的话,你不答完就别想跑。”   六郎两手抱怀,“我劝你还是好好答这个问题,先生好歹也是远近闻名的名医——论治病,魏行贞未必能更可靠。”   去奢的身体突然僵了一下,他重新定睛望向瑕盈,“您是大夫?”   “……也是邪教头子。”不远处冯易殊冷不丁地补了一句,“你听魏行贞提过‘殉灵人’么?”   去奢茫然地摇摇头,“……没。”   冯易殊重重地呼了口气,“算了,你自己决定吧。”   去奢看了看冯易殊,又将目光转向瑕盈,“……你们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说病就可以了。”瑕盈轻声道,“别的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被青修从背后抵着心口的去奢,再一次坐了下来。   他咽了咽唾沫,犹豫再三,还是将去甚的情形详细说了,每多说一句,瑕盈的眉头就多颦蹙一分,不等他说完,去奢就听见身后青修传来一声轻轻的“咦”。   去奢回头,“怎么,你听过?”   青修眨眨眼睛,“这不就和夹谷衡的情况一样吗?”   “……夹谷衡。”去奢喃喃着重复这个名字,他有些不确定地抬头,“刚才你们说的那几个人,是不是一个长着角,剩下两个都是姑娘?”   六郎问道,“你遇见过?”   “是啊,来这儿的路上遇见过,”去奢将来时遭遇夹谷衡的情形又说了一遍,末了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那么丑的怪物,整个人肿得像颗球,浑身上下都像是被剥了皮似的没一块好肉——”   瑕盈声音微变,“你说什么?”   去奢怔了一下,又原话重复了一遍。   瑕盈看向青修,“夹谷衡出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青修仔细回忆,“就……老样子,身上还是长着一堆疹子,哪有他说的那么夸张。”   说着,青修往去奢后背踹了一脚,“你在这儿胡说八道吓唬谁呢?”   去奢转过身瞪着青修——总被这孩子针对,他显然也有些恼了,“我没胡说八道——”   “都住口。”瑕盈望着去奢,“……你为什么觉得魏行贞有办法?”   去奢仍皱着眉,“因为去甚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被血雨淋过的人。第一次下血雨的那晚,大人一见我们,就嘱咐所有人都备好雨具,不要碰雨水。”   六郎愣了一下,回头道,“……这么说来,夹谷衡应该也是淋了雨的。”   一旁冯易殊突然打了个寒战,“莫作和奉行呢?”   “刚被我放走了。”瑕盈低声道,“它们身上没有长那些东西。”   见瑕盈似乎对这个问题非常关切,青修也主动开口说起虹手背上的伤口——这两姐妹在聊天时确实就感叹过人与妖差异巨大,光是溅来一滴血雨就让她皮开肉绽,然而夹谷衡在雨幕中来去自如,丝毫没有损伤。   如今看来,未必就没有损伤,只是还没有到发病的时辰。   去奢坐在那里听着周围几人的谈话,越听越觉得肚子里肝颤   他再次猛地站起身,被六郎一把拉住,“你干什么?”   “我要回去。”去奢甩开六郎的手,却旋即被六郎借力绞住了手臂,“你放手!”   “刚才不是还说要找魏行贞吗,怎么现在又要回去了?”   “我要回去看看去甚!”   ——要是夹谷衡和去甚的病程是相似的,那洛阳城里的去甚,现在是什么模样?   “放他走。”瑕盈轻声道。   六郎松手,去奢一个趔趄差点冲倒在地上,而后迅速冲出木门,消失在山路尽头。   “六郎,你跟上去看看。”瑕盈又道。   “先生想看什么?”   “就去看看去甚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   瑕盈说着也站起了身,青修望着他,“先生要到哪里去?是要去找夹谷衡吗?”   “不是。”瑕盈简短地回答,他看了冯易殊一眼,“不用再闭眼了,睁开吧。”   刚才还牢牢黏在一起的眼皮顷刻之间又变得清爽起来,冯易殊猛地睁开眼睛,觉得眼前世界一片青绿色。   他立即看见了不远处的阿予,她躺在屋子对面的床榻上,仍在安静地沉睡着。   “我要出去一趟。”瑕盈轻声道,“很快就会回来,阿予和杜嘲风……”   他看向冯易殊,“就暂时交给你?”   一时间,冯易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他原先被紧紧缚在身后的两只手确实瞬间恢复了自由。   冯易殊扭了扭手腕,冷声道,“……我可不是殉灵人,不会对你唯命是从。”   “你最好听话。”瑕盈答道,“贸然带着阿予和杜嘲风一起走,万一在外面碰上夹谷衡了呢?你就是单枪匹马也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还带着两个累赘,不要冒这样的险。”   冯易殊喉中微动,他瞪着瑕盈,“你到底想干什么?”   瑕盈没有回答,他看向青修,“保护好贺公。”   “明白!”   ……   洛阳城内,纪然和小七两人在城西的巨榕下休息。   此时正是午休时候,四下静悄悄,少数几个没有休息的人也尽量轻手轻脚,以免打搅众人安眠。   小七的眼睛上仍绑着布条——在这片地方住着的人实在太多了,她不敢冒险。   “累着了吧?”小七听见纪然那边不断传来轻微的肩骨扭动的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些歉意,“肩膀是不是很酸啊,抱歉啊……我也不知道我娘会抓你干一个上午的活儿。”   纪然连连摇头,“不累,不过是搬搬东西而已。”   小七撑着脸,笑了一声,一时没有说话。   两人今天清早就跑到了李氏和冯远道这边,小七想着,与其让母亲从别人那里听到她和纪然如何如何,不如她先大大方方带纪然过来见一面——既然冯家女儿连嫁人都可以嫁两次,那她带个“有好感”的异性过来,应该也不会吓着母亲吧?   不过事情并不像他们想得那么顺利,李氏先是被小七蒙着的眼睛吓了一跳,以为是伤着了眼睛要瞎了,等小七把事情解释清楚,李氏已经要去和其他几个友人一起张罗今日的领粮事务了——刚好看纪然在旁边,李氏直接抓了壮丁来干活。 第五十一章 哀鸣   不远处有侧卧午睡的男人带着不满往纪然这边看了一眼,然后捂着耳朵翻身背向了他们。   纪然靠近小七,“你现在累吗。”   “我?我当然不累了……我都歇了一上午啊。”   “那我们去别处走走吧。”纪然握住小七的手,“我牵你走。”   小七欣然起身,两人沿着向下延伸的树根,离开正在午休的人群。   午后的日光穿过枝与叶落在他们的身上,落在他们的脚边,这情景仿佛不是冬日,而是初春。   两个人牵着手慢慢走着,纪然忽然看向小七,“你问过伯父上次托去甚带回来的那两块打火石了吗?”   “啊。”小七一怔,“忘了……”   她伸手摸了下腰间的锦囊——两块燧石被她分别装在了两个棉布袋里,每日都带在身上。   当初去甚和不恃带回那个木匣的时候,小七着实吃了一惊——她分明记得这是祖母留给父亲的木匣,里面装着专门备来跑路的东西。   等看到里面装着两块燧石,就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总不至于是劝她和纪然私奔吧……   两颗燧石都很尖锐,小七虽然不解,但也妥善将石头们收好,本来向今天顺便问问父亲把这东西托人带给自己是什么意思,结果半路纪然被李氏带走,她被冯远道拉着问了许多关于前几日遇险和眼睛的事,一来二去的,小七自己把这件小事给忘了。   不过她心里原本也有个直觉——如果父亲连匣子里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仅仅只是一直保存着它们,那对于这两块燧石的价值和意义,他可能也说不出什么来。   这件事说到底,或许还是应该去问姑婆……或者阿姐。   “好久没有阿姐的消息了,”小七突然道,“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纪然沉吟了片刻,他早就注意到魏行贞和冯嫣的离奇消失了,只是怕平添小七的担忧,所以一直没有提而已。   “也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纪然斟酌着答道。   “嗯,我也觉得。”小七飞快地回答。   纪然望了小七一眼,“听你的口吻……好像一点也不担心嘛。”   “是说担心我阿姐吗。”   “嗯。”   “确实……不太担心。”小七笑着道,她虽然蒙着眼睛,但还是张开了手臂,在凸起的树根上小心地保持着平衡,“我阿姐长得就不像是那种轻易炮灰的角色。”   “……怎样的角色?”   “就是那种,不到故事终局不会轻易死掉的人。现在这局势一团乱麻,我看故事才刚刚开始呢,我姐姐不会上来就出事的。”   说着,小七两手背过身,动作轻快地跳去了另一条树根,然而才一落下,她立刻脚底打滑,险些跌倒,幸而纪然迅即地抓住了她的左手,稳稳地将她扶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小七漆黑的右手上。   从他们醒来之后,纪然就发现了小七身上的变化——在她小臂往下的位置,每一寸皮肤都像是被油墨浸染,呈现出一种暗哑的纯黑色。   问她什么感觉,反正是既不痒,也不疼。   不仅如此,纪然几次想试着教会小七使用灵力飞行,最后都以失败告终——即便她眼下已经开了灵识,身体似乎也和从前差别不大。   要不是小七当着纪然的面,展示了一遍她是如何将一片枯叶逆转回嫩芽、又重新变回枯叶的过程,纪然大概都不会相信小七灵识已开这回事。   或许,这右手的变化……也和小七的灵识有关?   拉着小七,纪然突然想试试能不能把这颜色搓下去,才一动手,小七就把手缩了回去。   “你干什么呢,”她笑着道,“很痒啊!”   纪然这才反应过来,小声说了一句“没什么”。   “对了,那首词,我今早问了老国公,”小七接着道,“他说那首词的词牌叫朝中措,是咏梅的。”   纪然一怔。   江头月底,新诗旧梦,孤恨清香。   任是春风不管,也曾先识东皇。   梅花……   一时间,许多回忆涌入他的脑海。   “伯母喜欢梅花吗?”小七问道。   “她……”   远处忽然响起一声非人的长啸。   纪然和小七都不约而同地转向声音的来处,它直接撕裂了午后的静谧,声浪如同海啸,在榕树的枝与叶上推开层层波纹。   哀嚎声接连不断,令听者毛骨悚然,可声音中又似乎充满痛苦。   整个洛阳都被这啸声惊醒,人们惶惶然地站在树下,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   “一定是有妖兽闯进城中了。”纪然最先反应过来,他抱起小七就往回跑,“我们得赶紧回去告诉伯父伯母,不要乱跑,藏去树根低下。”   “那是什么东西……”   “先别管了!”   很快,地面上的百姓像退潮一样消失在布满树根的地表,城内的警戒哨从四面八方传来——桃花卫与平妖署的人几乎立刻赶向了事发地,他们的身影像飞鸟一样闪过枝头,又迅速飞向更远的地方。   然而,远处妖兽的长嘶却始终没有停止,每一声都像是浸着绝望的哀鸣,听得所有修士都心中震动。   过了一会儿,纪然拗不过小七,只得背着她轻快地跃上了这棵巨榕最高的枝头。   小七摘下遮眼的布条,睁开眼睛,她观察了好一会儿,“……声音好像是从我们的那棵树下传来的?”   “嗯。”纪然点头,“基本上所有平妖署的人也都在往那边赶。”   两人怀着不安,同时观望着远处的榕树。   他们离得实在太远,那棵光是树根就覆盖了整座魏家庄园的大树在他们眼中就像一根小拇指那么大。   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很快看见了极为诡异的一幕——在那棵榕树的树顶,一只通体鲜红的巨形妖物正徒劳地挥动着手掌,像赶苍蝇一样驱赶着围绕在它身旁的修士。   “你在发抖吗。”纪然突然问。   “……没有啊。”   片刻沉默之后,两人同时发现,是地面开始轻轻颤抖。   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积起乌黑的云,天空像是被卷起漩涡的海面,在它漩涡中心、最黑暗的地方,隐隐有金色的闪电如同瓷杯上的裂纹,倏然照亮深不见底的云海。 第五十二章 第二道印记   又地震了。   太阳完全被乌云遮挡,天空黯淡下来,不止小七与纪然,所有人都被这突变的天象惊得说不出话。   他们听见阴风怒号,好像上神震怒,人们望着越来越浓重的云,又想起先前恐怖的血雨之灾,没有人说话,大家躲在巨榕的阴影里,各自埋头,或祈祷或哭泣。   “看来又要出事了。”纪然喃喃着道。   “纪然。”小七突然拉了拉纪然的衣袖,“我们再靠近些看看吧。”   “你疯了?”   “不是,我觉得那个红色的妖怪给我一种……有点眼熟的感觉。”小七低声道,“我想看看它以前是藏在哪儿、干什么的……但隔得太远了,我视线对不准,你能不能带我飞近一些?”   纪然沉默了一会儿,“……要多近?”   “先去下一棵榕树试试?”   纪然对着远处的另一棵巨榕比了比手指,粗略估计了一下它离自己和魏家巨榕的距离,“好,咱们先说好,要是倒了下一棵榕树还是对不准,就不能再前进了。”   “嗯,”小七点头,“我明白。”   ……   天地倒转过来,浑沌的风云中,魏行贞紧紧抱着冯嫣,两人从高空一同向大地疾速坠落。   他在狂风中勉强睁开眼睛,向着地面的方向看去。   只一瞥,魏行贞就认出了这里的地形。   “阿嫣,”魏行贞在喧嚣的风声中大声道,“我们好像,回到洛阳了——”   怀中冯嫣一语不发,没有回答。   “阿嫣?”   魏行贞向怀中看去,才发现冯嫣闭着眼睛,像是又睡着了。   “阿嫣……醒醒。”他拍抚冯嫣的背,“阿嫣?”   肆虐的旋风突然改向,魏行贞突然感到怀中的冯嫣似乎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下落的速度在慢慢减缓。   魏行贞带着警惕将冯嫣的腰搂得更紧,他屏住呼吸,正想带着冯嫣一口气冲破眼下这道天上的漩涡,可是那股不能抗拒的力竟是变得越来越强劲——而冯嫣,她始终无知无觉地飘在风中,像是根本听不见他在喊她姓名。   云海中雷声轰鸣,几乎压过了一切其他声音。   忽地一道金色的闪电劈下,径直落在魏行贞与冯嫣的身上,刹那间,魏行贞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脚底蔓延至四肢百骸,这噬骨之痛让他短暂地松开了扣紧冯嫣的怀抱。   “阿嫣!”   眼看冯嫣就要飘远,魏行贞眼疾手快,猛然抓住了冯嫣在空中舒展的右手。   不知为什么,他感到自己在这阵狂风中使不上什么力气,好像此刻自己与冯嫣都只是一片被风席卷的枯叶,去留的选择根本不在自己的手中。   两人在风中上下翻涌。在剧烈的疼痛中,魏行贞发出了痛苦的低吟。他向着冯嫣的手腕伸出了另一只手,试图重新将她拉近,然而在接触冯嫣的一瞬,他看见冯嫣黑色的右臂也蔓延出闪电似的线条与轮廓,像是灼烧着的地表开裂,露出地面下的炽热岩浆。   他看见冯嫣的表情也在这时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原先平静的脸此刻像是陷入了噩梦。   难道阿嫣也在疼吗……   这极短暂的犹豫像是洪流中的蚁穴,等到魏行贞反应过来的时候,冯嫣已经脱离了他的手,像一只风筝向着更高处的云天飞升而去。   “阿嫣!!”   他望着天上越来越小的影子,声音很快淹没在西风的咆哮之中。   浓云与狂风在此刻变本加厉,一切突然变得无力回天,魏行贞感到身上忽然有万钧之力压得他无法动弹,只能被云海裹挟着向人间坠落。   他始终凝视着冯嫣的身影,根本无暇低头去看身上多出的青绿色光路——正是这些藤蔓一样的枝节蔓延成网,将他整个人牢牢束缚。   “阿嫣!阿嫣——”魏行贞的脸变得狰狞起来,显露出妖物独有的凶戾。他的眼睛与额上的参商之印都在顷刻间再次闪现出飞扬的红色光华,手臂也因为奋力的挣扎而暴起青筋。   是谁掀起的这阵风?   是谁要带她走?   “阿嫣——”   参商剑骤然浮现在魏行贞手中。   “把阿嫣——留下来!”   他毫无犹豫地丢开了剑鞘与鞘中的断剑,将断剑的剑锋直接斩向了身上的光纹与枝节,随着一阵玉石碎裂的鸣响,风声一时止息。   在他充满愤怒的吼声中,第二道参商的印记在他额前被缓缓烫下。   魏行贞感到所有的重压似乎都在顷刻间消失无踪,旋转的云海也凝滞了下来。仿佛瞬息之间,天地静止。   参商的断口泛出微光,光芒渐渐向前推移,整把剑正在缓慢地恢复完整。但魏行贞完全没有留意。他看见高处的冯嫣先是停在那里,而后又很快重新坠落。   他将剑收回,整个人像一支离弦之箭飞向云层的高处,将冯嫣稳稳地接住了。   这一次,他没有再感觉到针刺般的疼痛,天上也再没有落下追着他们打的雷击。他抱着冯嫣向着地面降落——脚下洛阳城的轮廓已十分明显。   尽管乌云没有散去,地面依旧昏暗,但魏行贞依旧生出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方才的云海漩涡,就这么片刻的功夫,整片云海已经被抹平,厚重的乌云像是倒悬的平静海面,没有一点波浪。   ……   “姑射竟收手了?”瑕盈远远望着这一幕,眼中着实有些意外,“她也会在这种事上生出怜爱之心吗。”   云海在他身后翻涌,瑕盈沉默聆听着天道的絮语。   “参商吗。”他喃喃道,“那看来,她是不愿将参商拱手让人,还是想找机会将剑收回——我有些不明白,这把剑真的有那么重要?”   紧接着,瑕盈又沉默了片刻。他目光低垂,看起来像是在发呆。   过了许久,瑕盈深深地吸了口气,他仰起头望着天上的乌云,“我大概……明白了。血雨的事,既然您不愿多谈,我不会再问,但还有一个问题,不知能否,向您求教。”   狂风席卷山岗,在苍凉的岱宗山推开断断续续的林海。   在被允许开口之后,瑕盈仰着头,目光仍像从前一样,恭敬又谦逊。   “您……在害怕吗。” 第五十三章 不忍   狂暴的尘土自平地而起,飞沙走石在风中撞击,发出可怖的鸣响。   瑕盈抬手遮挡,直到周围风沙平息,他才再次睁开眼睛。   天道的存在,消失了。   瑕盈望着眼前的一切——此刻他站在归墟山的最高峰,在他脚下,群山已经全然沉浸在云海的阴影里,天地间,只有寒风猎猎而过。   天道,没有回答他最后的问题。   但没有回答,也是一种答案。   瑕盈听见远处隐隐传来兽的嘶吼,在这寂静的旷野,他不必花什么功夫去仔细辨别——那兽吼来自夹谷衡,其间还夹杂着砂与虹已经沙哑的叫喊声。   瑕盈摘下了自己的白手套,昔日铜板在掌心留下的烙印已经愈合,连疤痕都快要消失了,他稍稍活动了一下五指,将手握成拳头,而后松开,如此反复。   他忽然回想起与冯嫣握手的那个夜晚,又想起立冬那晚的月夜追逐,在他的手臂上还留着与冯嫣镜像对称的约束印,只是在那个雪夜分别以后,他们再没有见过面。   这份想要见她的心情,和害怕与她相见的心情几乎是等价的,希望她活下来和害怕她活下来的念头也在一同纠缠,只可惜匡庐已经不在了,他也无人能问。   远处突然传来砂撕心裂肺的尖叫,让瑕盈回过神来,这恍惚之间,风将他握在手中的一只白手套骤然吹远,眨眼就不见了。   瑕盈也没有追,他面无表情地将另一只手套也丢进了风里,而后迅速地向着夹谷衡所在的方向奔去。   ……   一阵剧烈的震动过后,砂的右肩被夹谷衡的拇指贯穿——眼前的怪物已经巨大化到令她完全陌生的地步,夹谷衡的一根手指,几乎与她的腿一样粗。   鲜血喷射出来,飞溅在夹谷衡的虎口与食指上,不远处倒在地上的虹破口大骂,试图吸引夹谷衡的注意力。   砂的头垂落下来,已经陷入昏厥。   身体布满脓疮的怪物忽然开始颤抖,他拔出手指,砂的身体沿着山石往下滑跌,最终滚落在道旁。   怪物再次仰天长啸,他身上的血肉又一次膨胀起来,带血的脓水溅出一地,被沾染的石块立刻泛起白沫,并发出沙沙声。   虹望着夹谷衡,她看见他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几步,随着这声震天动地的咆哮,他的身体变得比方才又壮了一圈。   对阻拦这个昔日的伙伴,虹已经不再抱有任何希望,她大声呼喊砂的名字,然而那个倒在沙尘里的人甚至没有再动一下。   夹谷衡也望着眼前不知是活人还是尸体的砂。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极迅敏地跳了起来,像是野兽发现了藏匿已久的猎物。夹谷衡的右拳兴奋地举起,朝着砂重重落下。   虹已经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她的眼睛也不能流出更多眼泪,只能抽搐着发出一堆无意义的哽咽声。她听见拳头砸碎山石的巨响,听见夹谷衡用力跺脚的震动声,不远处的尘埃弥散过来,呛得虹几乎无法呼吸,好像她自己也跟着死了一次。   ……直到视野中出现一双白色的脚和衣摆。   虹抬起头,她在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了有人挡在了砂的面前。   “……先生。”虹颤抖着开口,“我……”   “不要说话。”瑕盈轻声道。   他抱起砂,将已经昏迷的姑娘放在了她姐姐身旁,虹挣扎着直起上半身,想去看砂的脸。   瑕盈口中喃喃,而后用右手握住了砂沾满鲜血的手。   “你也把手放过来。”他低声道。   虹颤颤巍巍地将手叠在了砂的手背上。   随着瑕盈的低语,两人身上被贯穿的伤口缓慢愈合,尽管这已经不是虹第一次看见瑕先生以灵力救人,但眼前如同神迹的景象仍旧令她感到深深敬畏。   不远处的夹谷衡疯了一样地向这边进攻,但无论他如何张牙舞爪,都始终无法向这边靠近一步——在他与瑕盈之间,像是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当瑕盈停下了低语,他也立刻收回了自己的右手,“回去吧。”   虹怔怔地望着睡倒在身旁的砂,“但她……她……”   “她只是太虚弱,所以没有醒。”瑕盈道,“回去以后,不要再出门,就在小屋里好好待着。”   虹用力点头,她将妹妹的手绕过自己的后颈,扶着她站了起来,“那先生你——”   瑕盈已经转身向夹谷衡走去了。   虹望着瑕盈的背影,方才那句询问也戛然而止,她喉咙微动,平复了一下心绪,往后退了几步,“先生您小心!我们走了!”   “嗯。”   这片土地很快只剩下瑕盈与夹谷衡两人。   瑕盈向着夹谷衡缓步走去,一直打不到人的夹谷衡已经陷入了癫狂,他在一阵狂怒中将周围的大树全部连根拔起,一根一根全部砸向瑕盈,瑕盈望着夹谷衡,只是左右挥手,迎面而来的大树就被拂去两旁。   瑕盈慢慢向前,夹谷衡缓步后退。   从今早离开小屋到现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夹谷衡已经面目全非,但瑕盈想他应该是能够认出砂与虹姐妹的——不然单凭她们两人,不可能与夹谷衡纠缠这么久。   瑕盈停了下来,他低下头,叹了口气。   “我该……拿你怎么办。”   夹谷衡红了眼,他狂啸着挥拳拍打地面,一条裂缝从他的拳下延伸,像闪电一样裂向瑕盈脚下的土地,瑕盈轻轻一跃,避开了。   “这次……是我没有考虑周全。”瑕盈低声道,“也可能,在一开始,我就不该把你带出来。”   他在空中向着夹谷衡伸出了左手。   一直在张牙舞爪的夹谷衡刹那间凝固下来,他巨型的身躯开始发抖,两只手慢慢在身体的两侧垂落,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吟。   这就在这一瞬,瑕盈看见夹谷衡的头顶。尽管此刻夹谷衡全身的皮肉已经肿胀溃烂,但在额头——尤其是黑角附近的皮肤依旧维系着原貌。那支黑色的犀角像扎根在夹谷衡身体中的一道石碑,维系着属于昔日的最后一点痕迹。   瑕盈微微颦眉,才伸出的左手又骤然收回。   夹谷衡再次发出一声哀鸣。 第五十四章 追逐   在这瞬息之间,瑕盈换回了右手。   他俯下身,握住了夹谷衡的犀角。   “回日昳之域吧……”他低声说道,“你……自由了。”   瑕盈等待着夹谷衡的消失,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夹谷衡挣开了他的右手,他痛苦地抱住了头,转身向着归墟山的深处逃窜。   瑕盈不可置信地望着夹谷衡的背影,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为什么……竟失灵了?   他再一次伸出右手按在地面上,口中低念着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命令——下一刻,所有这片山林的大树全部拦腰斩断。   不,没有失灵。   瑕盈皱紧了眉,飞快地追着夹谷衡而去。   ……   同样的哀鸣下,魏行贞抱着冯嫣,以极快的速度躲闪着一只来历不明的怪物。   这怪物身形巨大,动作却极为灵巧,从魏行贞落地的那一刻起,它就立刻追了上来。魏行贞跑了足有半个洛阳,始终甩不脱这只面目狰狞的巨兽。   他不敢在榕树近旁停歇——一旦如此,那只怪物的拳头就挥了过来,断裂的榕树会喷射出血红的树汁,像极了那夜的血雨。   这些榕树的根系地下藏满了洛阳的百姓,如果榕树折断,或是红色的树汁滴落,还不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   仗着自己身形敏捷,魏行贞在树与树之间根系交汇的空隙出一路狂奔,所有被怪物踩烂的树根渗出血一样的水,渗向更低处的地底。   怀中冯嫣仍在沉睡。   “大人!”   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魏行贞不必侧目就听出这声音来自不恃。   “过来说话!”魏行贞头也不回地道。   过了一会儿,魏行贞发现不恃并没有追上来,他回头看了一眼,很快发现了问题——不恃不仅追不上自己的速度,他甚至连身后这个血肉模糊的怪物也追不上。   魏行贞皱紧了眉——不恃一直在大声说着什么,他看起来受了伤,身上也带着血,只是风声与身后这怪物的咆哮过于嘈杂,让不恃说的话听起来一直断断续续。   魏行贞只知道,不恃似乎一直向着自己喊“去甚”的名字,可他听不明白。   ……是去甚出了什么事么?   这断续的喊话让他心中烦躁不已——倘若不是怀中有阿嫣,他先把身后这只怪物手撕了了事!   “这边!”魏行贞向着不恃喊了一声,而后头也不回地向着洛阳的城南跑去。   数不清的桃花卫追在不恃身后,不恃往前追一阵,就得停下来应付一阵桃花卫——他一上午都在和这些桃花卫缠斗。   他先是用暴力强行折断了这帮人手里的弓,踢翻他们手中的箭,再抢走他们的刀剑,丢进榕树与榕树之间的树洞中。   此刻听见魏行贞的指令,不恃再一次追了上去,他很快就理解了自家大人的意思——看起来他是想从南边出城,去山里头,那边没什么人,比较能放开手脚搏斗。   想到这里,不恃陡然打了个寒战。   “大人!!大人!!那是去甚!!”   魏行贞已然跑远了。   不恃正要再次奋起直追,忽然感觉身边又多了两个人,他扭头一看,见纪然背着小七,用与他相近的速度跑在他的身边。   “你们……”   “那真的是去甚吗?”纪然问道。   “嗯啊。”不恃用低沉的声音答道。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去奢说,是……因为下雨。”不恃喘息着答道。   下雨……   小七和纪然同时明白了过来——原来那场离奇的吃人雨,不仅能轻而易举地取人性命,而且会夺走妖物的神志……?   “你们……回去吧。”不恃劝道,“城外危险。”   “就是危险才要去,”小七趴在纪然的背上,眼睛一直盯着远处的去甚,“要赶紧追上去才好,只要能追上去,我就有办法救他。”   不恃眼睛突然睁大了些,“什么?”   小七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她右手握成一个拳头,始终对着远处的去甚,“……就是太远了,他一直跑跑跳跳的,我瞄不准啊,”   纪然咬紧牙关,正打算继续加速,忽然感觉背上一轻,一直架在自己肩上的小七的手也跟着没了感觉。   他回头一看,见不恃单手拎起小七的后衣领,将她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小七茫茫然地抱着不恃的粗脖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身下不恃突然发出了一声野兽咆哮。   不恃的奔跑速度骤然加快,从两脚直行恢复成手脚并用,在经过一处深不见底的地缝时,他直接纵身起跳,飞过了隘口。   这突如其来的跳跃差点让小七跌了下去,她一声尖叫,害怕地闭紧了眼睛,两手死死抠住了不恃的脑袋。   等到身下的颠簸又恢复了平稳,小七才壮着胆子重新睁开了眼,她又是一怔。   不恃已经不见了,她此刻正抱着一只奔跑中的壮硕黑熊。   两边的枝叶与树根已经变得模糊,小七回过头,见身后不远纪然正一脸狰狞地向着这边追赶而来。   尽管此刻眼中的一切依然带着重影,但小七也不知为何,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勇气。   “抓住我!”她一手环着不恃的脖子,一手伸向身后。   纪然已经使出了最大的力气,用冲刺的速度追向小七,两人的指尖在风中碰触又分开,碰触又分开,最终手掌与手掌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纪然在空中飞了一会儿,很快也坐在了不恃的背上。   他跑得大口喘息,浑身是汗。   “好快!”小七大声喊道。   话音未落,不恃奔跑的速度又一次加快,风像是有了实体一样砸在小七脸上,刮得她生疼。   “抓……抓紧!”   纪然紧紧抱住了小七的腰,三人像一阵黑色旋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刮向前方。   ……   “大人……还要接着追吗?”平妖署的人望向陈恒,“那个怪物好像跑出城了。”   “既然跑了就不用再追,”陈恒心有余悸地说道,他望着去甚与不恃远去的方向,“派人去南城门守着,一旦这怪物回返,立刻警示全城!”   “是!”   陈恒回过头,对另一批人道,“你们立刻去全城通报,所有百姓,未经允许,都不要到地面上来,以防万一!” 第五十五章 拨过头   “再有,”陈恒突然想起什么,对将要派去城南的士兵道,“若再见到魏行贞与冯嫣,告诉他二人,皇上要见他们。”   带队者应声点头,很快向着城南追去。   陈恒站在原地望着所有人远去的身影,心中惴惴不安。   脚下的震动从刚才开始就没有停下,他仰起头,望着头顶黑云蔽日的天景。   “所有人!上雨具!”   ……   奔跑中的魏行贞感觉到风的湿润。   似乎又要下雨了。   和洛阳城北的岱宗山不同,洛阳城北是一片地势平缓的丘陵,此刻这里已经被先前的弱水浸成一片黑色的荒原,地势平坦,视野开阔,一切无遮无拦,荒无人迹。   魏行贞猛然停下,他的脚在地面擦出两道回旋的足迹,如此,他终于与身后的怪物面对面。   怪物口中念念有词,然而那混沌的声音像是千百只妖兽的和声,反而叫人听不真切他到底想说什么。   看见魏行贞停下,怪物似乎变得更加焦躁,他咆哮着伸出双手,似乎想要将魏行贞与冯嫣抓在手中,然而当他松开掌心,才发现手中空无一物——魏行贞已经飞至他的耳畔,一脚踢在他额侧太阳穴的位置。   巨大的怪物发出悲嚎,应声倒地,又很快匍匐起身,更加迅猛地向魏行贞扑去。   魏行贞正低头检查冯嫣身上有没有沾染怪物身上的脓液。   阿嫣仍在沉睡,他忽然想起上一次阿嫣醒后说起的梦——是否此刻,仍有冯家的长辈在留着她说话呢。   她们还要说多久……她们会伤害到冯嫣吗?   怪物赤红的右手已经伸向了魏行贞,这一次魏行贞没有躲,然而怪物却发现自己的五指自始自终也无法触碰到眼前人。   ——在魏行贞的周围弥散着一层透明的结界,那或许是幻术建构的空间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东西,总之在他身边建构出了一个球型的屏障。   这屏障捏不爆、锤不碎、凿不烂,以至于怪物只能抓着它举到空中。   魏行贞冷眼睥睨着眼前的怪物,他等着对方将自己举高——这样一来怪物的脸就直接暴露了。   他没有心情与这怪物再纠缠下去,只想省下所有不必要的力气,带着阿嫣直接穿透这怪物的颅骨——这怪物的妖元似乎就在眼睛的后面。   击碎它,这场战斗就直接结束了。   怪物两手抓着魏行贞,果然将他高高举起。怪物始终在大声叫嚷,魏行贞听不清他的声音,只能感到腥臭的风不断从他口中吹出。   然而当魏行贞与这双眼睛对峙的时候,他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奇妙的感觉,眼前怪物似乎在哪里见过,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熟悉感。   这奇异的不忍让他忽然停下了进攻的念头。   “我们……认识吗?”魏行贞轻声问道。   回答他的只有一连串震耳欲聋的呜咽。   不恃的咆哮声远远传来。魏行贞应声侧目,远处已经能见到不恃的身影,奔跑的不恃像一个小小的黑点,而在他身上,还有小七和纪然。   这一幕让魏行贞心下愕然,他不明白不恃这时候还要带这两个孩子出来干什么,   怪物显然也听见了不恃的声音,他向着身后回头,魏行贞顿时皱紧了眉头,迅速挣脱了怪物的手,再一次将怪物踢翻在地。   地面尘土飞杨。   怪物没有再理会身后的不恃,而是再一次抬头,将手伸向魏行贞。   魏行贞踩着怪物的手背,一跃腾空,带着凛冽的杀意飞向怪物的眼睛。   怪物颤抖了一下,本能地伸手捂眼,发出呓语一般的哀求。   “大人……”   魏行贞猛地收脚——他终于听出这声音在说什么,然而诧异之下,魏行贞只觉得无措,他抱着冯嫣向后连退数步,而后停了下来。   怪物挣扎着爬向他。   “大人……”   “救救我……”   魏行贞不可置信地望着赤红色怪物伸来的手,只觉得眼前景象令他心碎。   他下颌微颤,“……去甚?”   几块活动的血肉涌上去甚的脑袋,他的手抬起又放下,最后痛苦地掐住了自己的头。去甚再次叫嚷起来,他说出的每一句话也因此变得难以理解。   去甚又一次站起了身,像是陷入了完全的癫狂之中,他又一次抬头,赤红的眼睛锁定在魏行贞与冯嫣身上,出手的动作变得比方才更快。   地下的震动变得越来越强烈,魏行贞完全无心顾及这一点,只是不断跳跃躲闪,以避开去甚的进攻。   他试图向去甚喊话,然而一切都毫无用途,方才那一声“大人”好像已经耗尽了去甚最后一丝清明的神智,此刻这团活动的血肉已经再无半缕残存的温情。   “魏大人!!让开!!”不远处,纪然的声音传来,“让开!!!”   魏行贞侧目,见不恃已经驮着小七与纪然跑到了十几步开外,小七一手死死揪着不恃脖子上的毛,另一只手伸向痛苦万分的去甚,不断地摇晃着,好像在虚空中拨动着什么。   魏行贞只犹豫了一刹,而后迅速抱着冯嫣向后撤离。   大地深处传来澎湃而磅礴的震动,仿佛有巨大的岩石巨浪在他们脚下几千里的位置上下腾卷。   地表再次出现长且深的裂痕,无数沙石跌落其间——也包括此刻不恃脚下正踩着的那一块。   不恃没有站稳,随着波浪般涌起又落下的地表滑倒,连带着将纪然与小七一并甩了出去,他一声嘶吼,几乎在下一瞬就反应了过来,径直上前将两个年轻人重新抱起,踩着不断下落的巨石,纵身向上起跳。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等到纪然回过神来,他与小七已经重新回到了地面,又一次平安地坐在了不恃的后背。   “糟了!”耳畔传来小七的叫声,“手滑拨过头了!”   纪然抬起头——原本赤红色怪物站立的地方此刻已经空无一物,在无数乱石飞溅的高空,有一只小小的黄鼬仰面朝天,正与周围的石块一道无知无觉地下落,落向深不见底的地缝。   下一刻,魏行贞出现在视野中,他一口叼住了去甚的后颈,带着去甚与冯嫣一道逃出升天。 第五十六章 天上事   乱石穿空,在山崩地裂的乱景中,众人不断踩着碎石,逃离正在瓦解的土地。   魏行贞松开口,黄鼬跌落在冯嫣的怀中,蜷成了一团。   魏行贞松了口气,他飞快地去到了不恃身旁,两拨人终于汇合,一同向着洛阳方向前进。   在他们身后,原本静凝的云层再次激荡起来,远处传来一声奇诡的长嘶。   这长嘶不像人,不像兽,不像妖物,甚至不像是这世上应有的声音。   它从地底的深处传来,让每一个听见它声音人都忍不住从心底升出一阵恶寒。   大地仍在碎裂之中,但震动的幅度却渐渐式微,魏行贞一行不敢怠慢,仍用最快的速度回程,然而很快,他们就看见了新的异象。   无数漆黑的沙石从远天向他们的头顶流泻而来,它们组成了十二条空中的沙河,蜿蜒着,奔腾着,向着此方汇聚。   纪然仰头望着这些悬空的黑色河流,望着它们从遥远天边不断靠近,流过自己的头顶,流向他的身后。   他的目光也追随着空中的河流而去,直到看见这永生永世他都不回忘却的一幕——   远处,漆黑的六符山像一具慢慢舒展的身体,十二条黑色的河流涌向她,渐渐组成她手脚与身体,组成她的五官与长发。   那些深深刻在她身体中的训诫与污蔑化成金色的锁链,发出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光,它们紧紧铐住了新生的手脚,缠住了向上的颈脖,将凝结中的山石再度绞碎,黑色的尸块哗啦啦地坠落,掀起遮天蔽日的尘雨。   被黑色刺青覆盖的人再次起身,碎石拼成她的手与足,河流重塑她的心与眼,她终于挣开了眼睛,再一次望见这山峦起伏的天地,感受到湿润的风浇淋她的手脚。   她顿开金绳,扯断玉锁,剥开漆黑的表皮,想揭下将那些深深浅浅的铭文——然而那些漆黑的铭刻却越来越深,直到她自己搓断了自己的手臂。   那声非人的长啸再一次响彻穹宇,叫得所有人心中颤抖,那声音中带着强烈的痛苦和复仇的快意,一次比一次激烈。   “不要再前进了!马上在前面的榕树停下!”魏行贞大声道。   不恃立刻照做。   几乎就在他们躲入榕树枝叶的时候,血雨落了下来。   天地掀起腥风,瓢泼的大雨骤然而至,雨点砸落在地表,砸落在榕树的枝叶上,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每一个人都绷紧了神经。   小七脸色苍白地望着远处的黑色人形。   “那是……什么……”   ……   “夜半之域是左手,鸡鸣之域是右手,平旦之域是右手,日出之域是右脚,食时之域是躯干,隅中之域是眼睛,日中之域是心脏,日昳之域是舌头,日入之域是毛发,黄昏之域是经脉,人定之域是子宫……余下所有的脏器,则全被丢入了晡时之域。   “姑射是此世的天道,伏羲不敢让她完全死去,又怕她卷土重来,就将她肢解以后的身体抛洒在十二个时域,你看到的那些山峦、河流、泥沼……都是姑射的身体化成的。而被剜去眼睛、割掉舌头、剃去头发的头颅,就是六符山。   “而姑射的灵识,就在她的天顶中。”   冯嫣微微侧目,“天道……也有灵识?”   “有。”冯黛低声道,“天道不仅有灵识,也有忧惧,有喜乐——人是天道依据自己的模样所造,天道有的,人不一定有,但人的一切,都能在天道身上找到本源。”   “竟是……如此。”   “我小时候经常觉得奇怪,”冯黛低声道,“草木想要晋位成妖,几乎是九死一生,千难万难,而人则容易得多——过了十一二岁的年纪,该觉醒的也就觉醒了,根本不必花什么力气,我拿这个问过很多人,没有人能给我答案,直到我死后,遇见姑射。”   “姑射告诉您答案了吗?”   “嗯。”冯黛点了点头,“这世间修士的灵力,都来自于她与伏羲,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天赋,所以也就映照在了人的身上,民间有说法,说人要修行,生来就有五百年的道行——倒也不假。”   冯嫣微微眯起眼睛,垂眸望着眼前斟满的茶。   冯黛又接着说了下去,“虽然被压制到如此地步,但姑射依旧有一些散逸在世间的神识在不断经历转生,最近的一个,是冯稚岩。”   “转生……”冯嫣重复着这个于她而言还有些陌生的词汇,“我不太明白……”   “就好像这捧黄沙。”冯黛抓起近旁金色的流沙,她用力碾握,一点点细腻的沙粒从她指尖滑落,“但凡有这一点流落在外的零星沙粒,姑射就能以此为新的内核,重新苏醒。在冯稚岩降生以前,所有的天道信使都只做一件事——”   “杀婴?”冯嫣试探着开口。   “嗯。”冯黛笑了笑,“阿嫣果然聪明,一点就明白。姑射的每一次转生都惊天动地,不是天上出现了祥龙,就是深夜的枯井中冒出金光,有时是山林中出现了麒麟又或是二头、三头的巨蟒之类……冯稚岩那次,则是凛冬时节凌霄花开。   “但那一年的信使,心软了。”冯黛轻声道,“那人向伏羲说了谎,当时村民们非常喜欢这个和祥瑞一同降生的孩子,家家户户轮流看守着她。   “于是信使便向天道说,他用别处找来的孩子换走了被村民视为祥瑞降生的冯稚岩,并且已经将她处死。然后,他用一个早夭的孩童到了伏羲那里交差。   “人一死,那缕灵识就消亡了。即便是伏羲也不能从婴孩的死尸中推测姑射有没有在这里待过,他必须留心世上的新生异象,以免漏过姑射的下一次转生。”   “冯稚岩就这样在天道的眼皮底下活了下来,直到她十七岁那年来了葵水,伏羲才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伏羲和姑射……是什么关系?”   “应该……算师徒吧?”   冯嫣有些诧异,“师徒?”   “人若是有机缘,确实能够问道长生,只是机缘不常有,出现时也未必能遭逢有缘人。”冯黛轻声道,“伏羲不大一样,摆在他面前的每一个机会,他都抓住了。但天道的位置,始终只有一个。” 第五十七章 山鲛   “阿嫣听过‘山鲛’的故事吗?”冯黛又问。   冯嫣微怔,“……听过。”   “是你父亲同你讲的吗?”   冯嫣摇了摇头,“每次提及您的时候姑婆都会伤心,所以父亲很少在家中与我们聊起与您有关的事……我是从瑕盈那里第一次听到山鲛的事,说来奇怪,我第一次闻见山鲛的气味,就觉得它熟悉。”   冯黛微笑,“是啊,我也是。”   “是巧合吗?”   冯黛笑着道,“有一个地方,你其实已经从那里路过许多次了。”   冯嫣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冯黛缓缓开口,“那里没有名字,是夹在生与死之间的狭间,在成为信使以后——”   冯嫣心中闪过一道微光,“……那里充满了山鲛的香气?”   “对。”冯黛很快肯定,“阿嫣有印象了?”   冯嫣点了点头——她记得非常清楚,在第一次被瑕盈带去域外的时候,她曾经短暂坠入过一个无边的晦暗之地。在那里她第一次闻见了山鲛焚烧的清香,那气味令她莫名安心。   “姑射很喜欢山鲛。”冯黛轻声道,“所以我也常常以山鲛的香为引,到那里与姑射见面。”   冯嫣心中又是一顿——第一次在长陵与冯黛相遇的时候,她也一样在风中闻见了山鲛的香气。   “姑射喜欢山鲛的气味,却不喜欢山鲛的故事,传说里鲛人被人哄骗,从江河一路逆流而上,被豢养在河塘之中,结果她们不堪其辱,割喉而死,死后化为解读的草药,仍旧为人所用。”冯黛喃喃道,“我大概能明白她为什么不喜欢这个故事——她和伏羲之间,也大抵是如此。”   冯嫣不由得提了口气,“您是指……”   “伏羲起势的时候,姑射正如日中天,但他仍旧找到了推翻天道的办法。   “就像阿嫣你不能在心怀恶念之人身边久待一样,天道也厌恶人间的罪恶。故而,当世风渐渐日下之时,往往旱涝、饥荒、疫病、战乱也如期而至,好叫地上的好人与恶人一并锐减。直到天道觉得世间的清浊又恢复了平衡,灾乱又会止息。   “若地上总是一派流离失所、人间地狱的惨景,那天道自身也会渐渐变得孱弱不堪,深受其累。能否把握好这平衡,最考验天道自身的修为。   “这既是天道的职责所在,却也是天道的弱点。在伏羲理解了这件事之后,他又很快发现天道的灵识与修士的灵识是相通的。二者之间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只是在天道身上,六种灵属——风火山林阴雷——同时存在,映射在人身上,则是每一个修士只能觉醒其一。   “而白无疾留下的那个阵法,正是伏羲当年的手笔。”   说到这里,冯黛缓缓呼出一口气,如同一声极轻的叹息。   冯嫣听得脑海一片混沌,无数念头彼此碰撞,生出激烈的火花,她好像理解了这一切的前因后果,但一切又朦朦胧胧,充满迷雾。   过了许久,冯嫣终于从迷惑中捋出一个线头,“您刚才说伏羲与姑射是师徒……是指姑射有意要伏羲继承自己的衣钵吗?”   冯黛点头。   “但天道的位置只有一个,姑射让伏羲继承衣钵之后,她自己又要去哪里呢?”   “继续向上飞升。”冯黛答道。   “……向哪里飞升?”   冯黛莞尔,“那就是连姑射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了,她在冥冥中感知到异界的天意,意识到成为此世的天道并非是修行的终点,所以她开始在人间寻找自己的后继者——在当时看,或许没有人比伏羲更合适了,他从降生、历世……再到修行,几乎占尽了机缘,是真正的天选之人。”   “那伏羲自己呢,他想做天道吗?”   “当然想。”   冯嫣眉头紧簇,“既然伏羲愿意做天道,姑射也有意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他……那伏羲又为什么要对姑射痛下杀手——”   “因为,伏羲不愿放她飞升。”冯黛答道。   冯嫣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山鲛。   山鲛……   为什么冯黛说姑射的故事大抵也是如此,她此刻终于明白了。   一种强烈的寒意从头到脚,浇得她猝不及防。   ……   小屋之中,冯易殊一手抱着阿予,一手扛着杜嘲风,瞠目结舌地望着窗外的血雨。   先前地震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遇到危险随时跑路的准备,只不过外头时不时传来夹谷衡的惨叫,叫他确实有些顾忌。   现在他只觉得后怕——幸好刚才没有真的往外跑,不然就现在这磅礴大雨,他们仨大概是注定要死在外头了。   冯易殊折返回床榻,将阿予重新放回床上,并为她小心盖好薄被。   从阿予睡下到现在,已经过去两个多时辰了,如果折算成人间的寿命,那差不多就是四年半。   他坐在床边,有些落寞地握住了阿予的手。   ……如果,你本来能活到八十岁的话,那现在只能活到七十六了。   不过女子的寿命总是比男子长一些,你又比我小……只少四年,应该也还是能活得比我久吧。   可你再这么睡下去,万一……我们俩以后真成了,那等我们都老了的时候,我不得成天担惊受怕?   好阿予,快些醒来吧,   想到这儿,冯易殊一下把阿予的手指抓紧了。   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流逝,另一个恐怖的念头在他心里升起——是否这个问题是个死题?   倘若阿予一生的时间都耗在了这里,又该怎么办?   ……会有这样的可能吗?   他把额头埋在阿予的手背上,此刻外面的天地已不可去,只有这间小屋尚能容身,冯易殊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心里祈祷。   另一旁传来青修的渐渐急躁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起初还只是一个少年最普通的不耐烦,但很快,青修整个人都变得有些魔怔起来,他突然翻身倒在地上,不断地用头去撞地,发出野兽一样的低吟。   冯易殊警惕地看着少年,过了一会儿,青修突然站起来,向着门口快步冲去。   “你干什么!”冯易殊本能地拦住了他,“外面在下血雨,你要找死么——” 第五十八章 决定   话音未落,冯易殊自己先怔住了。   青修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面无血色,脸色青紫,如同垂死之人。   一口热血从青修喉中喷出,瞬间染红了冯易殊的衣袖。   青修两膝一软,靠着冯易殊倒了下去。   冯易殊连忙扶住少年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你……你怎么了。”   “放开我……”   青修挣扎着推开了冯易殊的手,他竭力抬头,将手伸向不远处的木门。   “先生……先生……出事了。”   ……   血雨中,六符山的山顶再次生出庞大的金色咒印。   与先前夹谷衡与魏行贞对峙的那一晚不同,今日的咒印有了血雨的加持,泛起火焰一般的血橘色。   焦黑的六符山一次次起身,又一次次碎裂。在这道金色的光芒下,不断裂开的地缝一次次地再度弥合,那些碎裂的山石被再度封印至地底,在金色咒印地强压之下几乎动弹不得。   然而黑色沙河从十二域源源不断地奔涌而来,山石组成的人形一直在碎裂,却没有半点瓦解的势头。   “螳臂当车!”黑山发出咆哮般的嘲笑,望向了挡在自己身前的瑕盈,“你以为自己还能撑多久?”   瑕盈的一身白衣在血雨中变成了赤红色,血红的雨滴并未侵蚀信使的身体,他银色的眼眸在罡风中闪着微光。瑕盈没有多言,只是口中念念有词——他的左手从姑射醒来之后就没有放下过。   不远处,夹谷衡俯地而卧,血雨已经溶去了他下半身的血肉,先是洗出他人形的轮廓,而后慢慢腐蚀他的皮肉,显露出底下的白骨。   只是瑕盈此刻再没有精力再顾及那边,眼前的一切令他大乱阵脚——这一切与天道先前谈及的将来大相径庭,姑射不仅没有在最后的困兽之斗中渐渐失去她的力量,反而冲出了地表,空前壮大。   “我记得你……小子。”在沙尘中渐渐成型的姑射发出低沉的细语,“你能猜出我是谁……”   姑射头顶的金色咒印随着她的巨大化而变得更加明亮,瑕盈的眉头越皱越紧,殆危之手从未给他带来过这样巨大的负担。   然而很快,瑕盈就感觉到一阵新的力量从土地与雨水中传来,它们流经自己的身体,又通过他的左手流向咒印。   “为什么要向那样的天道效力……”姑射再次问询,“你的天赋,应当用在正途……而不是拿来找死——”   通身漆黑的姑射伸出斑斑驳驳的石臂,向着瑕盈所在的位置一掌挥来。   瑕盈抽身避开,并未被姑射的手掌击中,但是,掌风带起的沙尘轻而易举地沾染了他的脸颊与手掌,所有被触及的皮肤立刻溃烂。   沙尘又一次席卷而来,这一次瑕盈没有再失手,他召来狂风,严密地抵挡着来自姑射的每一道侵袭。   “正途……就是将你重新压入地底,”瑕盈喘息着答道,“我全部的使命……都在于此。”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我当然有……”瑕盈再次结印,“这世上留一个天道,足以,一个总是惦记着用弱水屠戮众生的旧天道,就不必再卷土重来了——”   姑射发出几声尖锐的大笑,“不知足的东西……不知足的东西!我原本已然答应你只取洛阳与长安,既然尔等一意孤行,那好,那再好不过!全都跟着你们的天道伏羲……下地狱去吧!!”   只在刹那之间,先前所有弥合的地缝都再度张开它深不见底的伤口,无数黑色的魍魉从中弥散而出,带着恶鬼一般凄厉的尖叫冲向天穹,涌向六符山山顶的金色咒印。   已被血雨染红的瑕盈闭上了眼睛,他低声念完最后一句祷祝之词,耀眼的光芒从他脚下弥散,金色咒印也随之凝聚起万钧之力,向着姑射重重砸落。   ……   “你父亲孝顺,每年都记得上山来焚烧山鲛,所以即便我常年禁锢在六符山的山底,总也还是能挑出一些日子出长陵看看……”   “您是说,忌日那天?”   “我的忌日在冬日,冬日都封山了,除了孙幼微的祭祀别的什么也看不着,有什么好出来的……”冯黛温声道,“我总是把那些香留着,等到夏日……毕竟那个时候,你们都会到岱宗山上来。我有时出来一个时辰,有时出来半日,这样断断续续,也算看着你们长大。”   冯嫣一笑,“难怪您能扮出殷大人的样子。”   冯黛快乐地眨了眨眼睛。   她仰头望了望头顶泛起了金色涟漪,“本来以为今天的时间总是够的,但每次和阿嫣讲起话来,总觉得要说的事越说越多……这时间,是多久都不够用啊。”   冯嫣微笑,“您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没有托付吗?”   冯黛望着冯嫣眼前金色的酒,“阿嫣……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喜欢。”   “有想要保护的人?”   “嗯。”   冯黛沉吟着,嘴角微微向下,又很快抬眸望着冯嫣,“自言甫死后,我与姑射结交,如今这世上或许没有任何人比我更了解她,理解她,甚至同情她,但是……”   “……但是?”   “但是她不能留在此间世了。”冯黛低声道,“她被压得实在太久,早就失了天道应有的心智……”   “我明白,这也是您在最后一刻决定背弃与她的约定,也化作长陵中一块石碑将她继续压在六符山下的缘故。”冯嫣轻声道,“不论前情如何,姑射若是重来,必定会”   冯黛有些意外地望了冯嫣一眼,似乎有些不相信她会这样轻易地接受这件事。   “阿嫣你——”   “您是否还有什么建议给我。”冯嫣轻声问道。   “这杯酒……”冯黛终于开口,“如果你也下定了决心,就饮下它。”   冯嫣一手挽袖,一手举起杯盏,望着杯中金色的酒酿晃起波纹,冯嫣轻声问道,“……这是什么?”   “是前人的决心。”冯黛答道。   冯嫣并不理解祖母的话,但冥冥之中她有一种直觉,似乎饮下它,一切就会有答案。 第五十九章 不敌   魏行贞一行人站在洛阳城外的榕树下,望着天上的沙河与远处崩裂又聚集的石人,每个人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很快,他们也看见了悬在六符山山顶的金色咒印,罡风骤雨之间,血雨模糊了咒印的细节。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如此,他们感觉那黑色的人影似乎正在向洛阳的方向靠近。   小七突然感觉身边多了一片阴影,她先是一怔,既而转头,只见魏行贞将阿姐放在了她身旁地面的树根上。   小七的目光立刻追随冯嫣而去,俯身坐在姐姐的身旁。   第一眼,小七就看见了姐姐与自己一样被重重刺青覆盖的手。   “阿姐她……”   “刚才是你救下了去甚吗?”魏行贞突然问道。   “呃……是。”小七点头。她简明扼要地将自己是如何做到的说给魏行贞听,也包括此刻她无法在冯嫣身上看见任何重影。   “阿嫣会醒的,这不是她第一次睡过去。”魏行贞低声道,“她有时会在梦中和一些人相见……不用着急。”   小七望着冯嫣,“……是吗,那最好不过了。”   魏行贞揪了两下去甚脖子上的毛,低声道,“谢谢你救下去甚。”   小七连连摇头,“不客气……我也没想到自己能在这种时候帮上忙。”   “还想再麻烦你和纪然一件事。”   “……姐夫你说。”   魏行贞握着冯嫣的手,拇指轻轻擦过她手背凸起的关节,“我想去六符山那边看看,不好再带着阿嫣一道。这期间,你姐姐就暂时交给你和纪然照顾,可以吗?”   近旁纪然眉头皱紧,立刻道,“魏大人三思,那边看起来……比这里要危险太多了!”   小七同样意外,她看看魏行贞,又侧目望向远处似乎在和什么作战的黑色六符山,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不恃也同样诧异地望着魏行贞——自家大人已经站起了身。   小七冷不防打了个寒战,某种糟糕的直觉冒了出来。   不论是在什么程度的booss战里,一个配角单独离开主角团去冒险都不是什么好征兆,最后的结果不是以性命的代价换回如何击败boss的重要线索,就是以自身的惨死来激发同伴的复仇之心,觉醒了什么这样那样的力量——   千言万语一句话,魏行贞要是死了……阿姐会是什么反应?她又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不可以!”小七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对着魏行贞大声道,“要去也是我和纪然去——”   “你也不准去!”纪然厉声呵道。   未等两人发出更多的争辩,魏行贞已经快步冲入了雨中。   他几次跳跃加速,头也不回地朝着六符山的方向疾行而去,眨眼间就消失在滂沱的大雨中。   小七心里咯噔一下,单手捶地骂了一声。她几乎激动得要跳起来去追,但身旁熟睡的冯嫣顺势倒在了她的怀里。   “小七你冷静一点,”纪然在一旁道,“魏行贞他有办法挡住雨,我们几个连雨具都没有,就算是要去追也得先等雨停。”   小七抱住了冯嫣,望着睡梦中对一切还无知无觉的姐姐,她眼圈一下有些发热。   阿姐这下……怕不是要守寡……   正伤心着,她感觉不恃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小七有些不解地抬头,见他捧着黄鼬递到眼前。   “……对,差点忘了。”   她接过去甚,伸手重新拨转他身上的时间。   眼下能多一个人,就多一个帮手。   不恃往后退了两步,眼看就要往相反的方向离开,纪然一怔,“等等!你又要去哪儿?”   “这儿离城墙很近了,”不恃答道,“我去那边看看有没有守卫,有的话借几套雨具来,我们尽快回城。”   “但你——”纪然刚想说你自己淋了雨怎么办,转念就意识到那完全不是问题,即便淋了雨,等不恃归来,小七也能帮他恢复到此刻的状态。   纪然松了口气,“那就拜托了!”   ……   大雨中,魏行贞听见耳畔的轰隆声越来越近,眼前的一切也变得越来越清晰真切。   漆黑的山石巨人确实在与什么打斗,魏行贞看见不断有咒印从天上降落,那些金色的咒印落在地上,仿佛根本不是什么光影,而是重如泰山的钢铁紧箍。   原先六符山坐落的位置只剩一个无底的深崖,魏行贞疑惑了好一会儿,才突然福至心灵地想起曾从冯嫣那里听到的姑射——这世上的另一位天道。   再靠近些,他看见了站在地面上的瑕盈。   此时瑕盈与姑射已经撤离偏离了六符山的地界,向着洛阳的方向迁移。两人似乎都没有发现悄然靠近的魏行贞,他也小心地远远围观,试图看清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瑕盈的身上已经遍布符篆的光痕,新的咒印源源不断地从他两掌之间倾泻而出——这样充沛的灵力,魏行贞此前从未在任何一个人类修士的身上见到过。   既便是巅峰时期的白无疾,恐怕也远不能望其项背。   然而瑕盈依旧在向着洛阳步步倒退,即便倾尽全力,凭借他自身,也无法阻挡住姑射的步伐。   一道疾风毫无征兆地从瑕盈的身后袭来,在靠近时化为风刃,径直斩断了他的右手与左腿。   手脚的分离让他迅速失去平衡,倒在血泊之中。   血雨仍在泼洒不停,让人分不清究竟哪些是雨,哪些是血。   瑕盈视野有些模糊,失去右手之后,他无法再像先前一样迅速治愈自己的伤口,积累的疲惫和快速的失血让他感到一阵梦幻般的轻盈。   他看见姑射的手掌高高举起,而后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他砸来。   雨水顺着眼窝流进了他的眼睛,让他有些睁不开眼,但瑕盈还是抬起了左手,即便这一切徒劳。   忽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瑕盈感觉自己像是一片落叶,飘在半空中。   他努力睁开眼——也确实是在空中没错。   脚下不远处是方才他躺落的地面,此刻已经被姑射打成一片五指形的凹地。   瑕盈回过头,眼中顿时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魏行贞提着他的后领,于千钧一发之际,将他从姑射的掌下救出。 第六十章 相见   瑕盈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耳畔只剩下风雨声与不远处姑射的尖锐咆哮。   那些原本缠绕着咒印,试图将一切腐蚀的魍魉妖邪瞬间改变了方向,径直向着魏行贞与瑕盈涌来。   千万条因为极快的速度而被拉成丝带般残影的魍魉从各个方向开始了他们的围追堵截,然而魏行贞的速度更快,即便手里还拎着一个瑕盈,他依旧以某种贴近自身极限的方式,不断从这些魍魉的合围中寻找到突破的出口。   狂怒的姑射也一改方向,暂时放弃洛阳,向着魏、瑕二人追了上来。   血雨的雨势比方才更大了。   雨水冲刷在姑射的石身之上,不断腐化漆黑的石块——然而这杯水车薪的压制毫无用途,那一层层被血雨打坏的身体,还未脱落就已经被新的沙石覆盖。   瑕盈看着这一幕,也看着眼前的姑射离自己越来越远,周围的声音越来越静。   他不由得暂时闭上了眼睛,这种在风中晃荡的感觉,让他想起幼年时与其他孩子一起,被放在竹篓里,挂在骆驼驼峰的两侧。   骆驼在沙漠中疾驰,驼铃铮铮作响,孩子们又害怕又兴奋,在竹篓中发出尖而清脆的笑声。   归墟山深处,魏行贞停了下来,此刻他几乎已经快要离开岱宗山的境内了。   倚仗着边境的山林,魏行贞悄无声息地撑开了一处幻境。远处仍有姑射与她的魍魉四下找寻的声音,它们的行动极快,反应也灵敏,用不了多久,这片幻境也就再骗不了他们的眼睛,迟早是要被发现的。   但眼下,能拖延一刻,是一刻。   瑕盈靠在一棵树下,咳了几声,血腥的气味从喉中涌出,他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魏行贞,只觉得一切荒诞得像是一场梦。   他用残留的左手捂住心口,勉强调整着呼吸,“……魏大人。”   魏行贞皱着眉头——瑕盈已经濒死,无人能救得回来。   这和他失了右手与左腿无关,而是方才与姑射密集的战斗所致,魏行贞更加确信了自己方才的判断,任何一个人类的身体都无法承载方才瑕盈使用的灵力。   他能与姑射缠斗那么久,恐怕,也就只有一个可能。   “借用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是有代价的。”魏行贞低声说道。   瑕盈一怔,而后笑了出来——同样的话,他曾经一字不差地说给魏行贞。   但魏行贞此刻……应该是想不起来了。   “是啊。”瑕盈有些脱力地垂眸而笑,“我知道。”   魏行贞问道,“这天上落的血雨,是你和浮光召来的吧,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血。”   “谁的血?”   瑕盈缓缓抬头,“天道伏羲。”   魏行贞神情不解——瑕盈的话非但没有解开他的问题,反而增加了他的疑惑。   瑕盈捂着心口,眼睛渐渐变得浑浊,他低声道,“别问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了……你……无非是想来问……到底怎么才能平息这一场……祸乱。”   “你也不知道吧。”魏行贞直截了当地说道。   “是啊……”瑕盈笑了笑,他自嘲地看了看自己左手,“但你还是可以……带冯嫣离开洛阳……也许,尚有一线生机……”   “为什么?”魏行贞问道,“姑射要毁掉洛阳?”   “不止,不止……”   瑕盈喃喃,声音比先前更低。   姑射要取长安与洛阳,无非是因为它们是地上的重镇,毁去这两座城池,能暂时挫伤伏羲的元气……   但伏羲就等着姑射前来——他早就做好将洛阳也一并献祭的准备。   且如今,姑射恐怕也不肯在毁去一个洛阳以后就停手……   这个中缘由千丝万缕,混杂着各种突如其来的意外与临时变更的计划,他没有力气再解释给魏行贞听了。   瑕盈感到自己大限已至,一种困意从地下升腾,渐渐将他围绕。   魏行贞听不清瑕盈的话,只得俯身将耳朵靠近他的脸,“……你说什么?”   瑕盈张口,“我说……”   黑暗沉落下来。   “真羡慕你啊……”   风声停下了。   瑕盈感到自己在坠落,又似乎在漂浮,身体上的疼痛消失了,但他也还是没有力气。   他闭着眼睛,很快嗅到一阵异香,他几乎立刻辨别出这是山鲛的气味。   他能感觉到周围似乎正在变得明亮——这光芒是如此明亮,即便闭着眼,也让他的眼睛有些不适应。   瑕盈不断试探着眨眼,让自己慢慢适应周围的光线。   他很快觉察到身旁有人,那人就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   “是谁……”   “你醒了。”   瑕盈感觉自己的身体轻轻颤了一下。   这个声音虽然并不经常听,但他不大会认错。   ……是冯嫣。   瑕盈终于能挣开眼睛,他望向声音的来处,果然看见冯嫣的脸。   他立刻试图起身,但一切就像在梦中一样,瑕盈很快发现,自己根本就使不上力气。   意识到身体无法动弹以后,瑕盈试着转头看了看周围的景象——此刻他躺在一片温暖的流金软沙之中,头大概是枕着一块石头。   偌大的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人。   瑕盈收回视线,重新望着冯嫣,她的眼睛还是和昔日一样温柔,流沙的金色光华在她的轮廓边勾勒出金色的线条,美得不可方物。   “是……梦吗。”瑕盈低声道,   这一幕,就像是他某天午睡突然醒来,而冯嫣则坐在他的身旁,不知守了多久。   瑕盈感到有些恍惚,但很快又沉静下来。   ……就算是梦,也好。   “你怎么……在这里。”瑕盈低声问道。   “我刚刚在那边和我的祖母喝茶聊天,本来要走了,看见这边有动静,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落下来,我就来看看。”冯嫣轻声道,“结果发现是你。”   瑕盈想了想,一时不知该如何建构这场梦中的对话。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冯嫣实在知之甚少,从不知冯嫣身边除了那位叫冯榷的老太太以外,还有一位祖母。   瑕盈望着她,低声道,“你们都聊了什么呢?”   “很多,”冯嫣轻声答道,“比如,杀死天道的方法。” 第六十一章 力量   见瑕盈的目光突然生出疑惑,冯嫣稍稍歪着头,“为什么这样看着我,这不是你一直在做的事吗?”   瑕盈张口,又沉默,他再次看向周围。   “这里是”   “我听祖母说,这里是生与死之间的狭间。”   瑕盈呼吸一滞,他出神地沉默了一会儿,才又看向冯嫣的眼睛。   “你是冯嫣。”   这问题的答案实在太过明显,冯嫣没有回答,只是用“不然呢?”的目光看着瑕盈。   瑕盈垂眸而笑,他终于意识到这并非是他自己的梦境他只是又一次来到了天道留给信使的栖息之地,而冯嫣刚好也在这里。   “是你啊”瑕盈喃喃笑道,“好久不见”   冯嫣一言不发地望着瑕盈的身体他的手、颈脖、脸颊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像映照着夕阳的水面,渐渐显露出一种透明的质地,和冯黛消失前的模样如出一辙。   冯黛说,当她在人世间最后的一点力量也被姑射挣开,那就是她彻底堕入死域的时候。   而今在瑕盈身上发生的,似乎也是同样的事。   “你也要消失了吗。”冯嫣问道。   “嗯。”瑕盈闭着眼睛,重新调整呼吸,过了许久,他侧目望向冯嫣,“所以,是打算怎么杀死天道,要杀死哪个天道呢。”   “除了姑射,好像也没有别的人选了,”冯嫣低声道,她忽然莞尔,“到最后,我们殊途同归了。”   瑕盈没有什么反应。   冯嫣道:“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伏羲明明觉得姑射要死了,到最后却让她逃了出来?”   瑕盈点头。   “怪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吧。”冯嫣道,“当年伏羲先是意识到天道的盛衰与人间的善恶之势有关,而后又琢磨出了以人的六种灵属封印天道的阵法,于是在姑射飞升前不久,他在人间投下数不清的天灾,引姑射回头,将她捕获。   “只是他没想到姑射反抗的意志会那么强烈,宁可和他同归于尽,也绝不做一只被豢养在河塘里的鲛人,他别无办法,只能将姑射当场诛杀彼时二者之间的天道轮替还差最后一环,伏羲干出这样悖德离心的恶行,姑射又怎会继续将他视为自己的继任者呢。   “仍顶着天道之名的姑射,依旧是此间世一切灵力的本源。伏羲舍不得自己的一身修为,不敢放任她消亡,又怕姑射死而复生,所以在姑射死后不久,他将其分尸在十二域,以此维系世间的灵力”   冯嫣看向瑕盈,“这个故事你知道吗?”   “不知。”瑕盈轻声道,“这是你祖母同你说的吗。”   “是啊,”冯嫣应和道,“我听这个故事的时候,一下就想起你和我讲山鲛的那晚,当时你说,觉得这样不好,山鲛应当变成无药可解的毒草如今看来,确实是应了这番话。”   瑕盈眉头紧皱。   冯嫣又接着道,“正因为十二域中囚禁着姑射的血肉,所以域外的灵力远远比中土充沛,但伏羲仍不能掉以轻心姑射的神识仍在人世间流窜。他只能不断地在人间挑选信使,将转生的姑射一个个除掉直到冯稚岩出现。   “一个像冯稚岩这样的漏网之鱼,能在人间掀起那样厉害的弱水之灾,是伏羲万万没有想到的。在冯稚岩开始葵水以后,姑射在她体内渐渐觉醒还好,这一次伏羲反应够快,趁着姑射还未完全脱离冯稚岩身体的时候,召孙叔同为信使,将她连人带骨,压在了六符山下。”   冯嫣低声道,“孙叔同即位以后,天道命他前往六符山中。在那里,他抱出一个女婴,赐姓冯那是伏羲从姑射身上剥离下的婴孩,身上流淌着姑射的血脉。   “此后,为了彻底抹去冯稚岩的存在,孙叔同又编纂了冯家圣祖沉河的故事,说这孩子是圣祖留下的唯一后人那些禁厌之事一向秘密,帝王如此昭告天下,朝臣也无法质疑。   “从那时起,冯家的女儿们开始了她们守护中土的使命。”冯嫣轻声道,“但即便登上九五至尊,孙叔同也依旧只是一个凡人,他害怕伏羲,害怕姑射,甚至害怕身边那个渐渐长大的女婴,他从天道那里知晓了冯稚岩的转生,此后看身边所有人都觉得可疑。   “朝臣中谁家生了女儿,不论当日是起风还是落霞亦或者是别的什么风吹草动,都会激起他的恐惧和怀疑,盛元年间的最后十几年,他在朝中大肆清洗,在当时没人知道为什么现在想想,好像理解了。”   “至此,伏羲终于将姑射完全掌握在手中。”冯嫣低声道,“十二域中的骨肉,六符山中的神识,都在他的视野之内了。他开始思索彻底毁灭姑射神识的办法只有走完这最后一步,他才能真正高枕无忧。”   故事的脉络,从这里开始终于在瑕盈这里接上。   恍然间,他看见了自己作为拼图的一角,在整块画卷中所处的位置。   他想起姑射曾告诉他的一些只言片语,譬如在上一世,伏羲曾想以魏行贞铸剑,但因魏行贞未能成功杀死冯嫣而失败了。   而这一世他被伏羲选中,沿着天道曾走过的道路,再一次开始对姑射的围剿。   冯嫣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她望着瑕盈,“我听祖母说,有一件她死后才明白的事情,你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了。”   瑕盈不解,“什么?”   “伏羲一直以为,既然天道厌恶世间的罪恶,那么用人间的恐惧、哀愁、生离死别之间的强烈痛苦作引,大概最能镇压得住姑射的神识大部分的冯家女儿们都是如此。   “但你选了另一条路,你向殉灵人展示了上一世的末日景象,你让所有和你一样相信姑射是世间妖邪的人,都心甘情愿地献出自己尽管这一切都是伏羲的谎言,但它们确实起了作用。”   冯嫣轻轻眯起了眼睛,“在所有冯家的女儿中,我祖母冯黛的震慑之力最为强盛,死后二十余年都压得姑射不得喘息,原因也在于此。” 第六十二章 金丝雀   是这样吗……   瑕盈想了一会儿。   似乎……也有道理。   一颗清晰坚定的反叛之心,其中所蕴藏的力量会远胜于缠绕在一起的恶意、仇恨、哀愁……   原来,是这样吗……   “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错……”瑕盈轻声道,“为什么姑射还是……挣脱了呢。”   “你对风林火山阴雷的理解都是对的,错不在你,而在伏羲。”   “……伏羲?”   “中土灵气稀薄,妖物不成气候,要补上六灵中的‘阴’,从域外召来妖物是最好的选择。”冯嫣缓缓道,“若是在从前,姑射的神识大概就只剩泯灭一种选择,但眼下……不同了。”   “哪里不同?”   “从景明十七年陛下即位开始,事情就不一样了。”冯嫣说道,“陛下一改男子受命于朝,女子受命于家的旧训,以女子之身即位,如此离经叛道、忤逆尊卑秩序之举,与姑射的心念反而一脉相承。   “这五十一年里,地上每多一个不堪忍受父子藩篱的人,姑射的力量就强盛一分……”   冯嫣望着瑕盈,“姑射已今非昔比,早年间,她就已经能以山鲛之香架桥与我祖母神交,合谋如何毁去长陵。如今伏羲将域外的妖物召来中土献祭,即便他已经用自己的血强行将弱水驱散,也还是不足以将姑射的神识击碎。   “他可能怎么也想不到,正是从这些妖物的气息里,姑射第一次完整地确认了十二域的位置。在她沉默的这段时间,看起来姑射或许像是在凋亡,但实际上她是在找寻自己囚笼中的身体啊……”   想起天空中十二道黑色河流,瑕盈终于明白为什么让夹谷衡回日昳之域的祈愿会失灵。   倘使姑射的神识已经找到了自己被囚禁的身躯,只怕十二域如今已不复存在……夹谷衡又能回去哪里?   “血雨……”瑕盈低声道,“被血雨浸淋过的妖物……还有救吗?”   “如果尚未化成人形,还保有妖兽的心性,那应该没什么问题。”冯嫣轻声道,“不过这样的妖兽基本都在除夕前夜被伏羲纳入血祭了,还活着的……应该也不剩几只了吧。”   瑕盈眉心微皱。   是了……平妖署地下的三百妖兽,伏羲曾指名要在落雨时一并放出,但当时他只被告知过这些妖兽不惧血雨,可直接驱入雨中。   “那若是……已成化形了呢。”   冯嫣想了想,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我想,那毕竟是伏羲的血,既然人触碰了会死,也许对妖物而言,越是像人,就越是危险吧……”   冯嫣又沉默了一会儿,“你在记挂谁,夹谷衡吗。”   瑕盈没有回答,他望着远处金色的风,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良久,他低声开口,“送给你的花……你有喜欢的吗。”   冯嫣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颇有些意外,“花都很美……但它们之中,好像没有能在中土培育的品种。”   “……对。”瑕盈欣然点头,“全都是漠北以北,极寒之地才有的花。”   “为什么要送给我?”   “你喜欢花草……”瑕盈轻声道,“就想……让你也看一看。”   冯嫣笑了笑,“谢谢,我还以为它们也和榕树的种子一样,有什么别的用途。”   “没有了……”瑕盈低声回答。   倏然间,冯嫣感到自己手臂上的约束印变得灼热——瑕盈说谎了。   她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瑕盈的眼睛仍望着他眼前的无垠空地,“也许这一次,我不该回来……在黄昏之域取了你的血以后,接下来与妖物有关的事,伏羲大概都更愿意自己去做吧……我在不在场,对他来说,不重要了。”   冯嫣微怔,想起被带去黄昏之域的那次,确实还有取血那么回事。   “那次取的血,后来是作什么用了?”   “我想试试能不能用来与长陵中残存的英灵对话……”   这回答再度让冯嫣感到诧异——过去她正是因为无意间被参商划破了手掌才与冯黛相见,未曾想,瑕盈那时就已经有了这样的猜测与尝试。   “结果……如何?”   “没有任何反应……不过也没什么,这本来也在我的预料之中。”瑕盈低声道,“其实天道阵法中除了‘阴’以外的活祭,在龙舌的献祭结束以后就基本完成了……人都有自己的极限,作为信使,能做到这一步,大概……就是我的极限了。”   冯嫣静静地听,想着他方才感叹这一遭不该回来的感叹,开口道,“你觉得你不该回来……可最后还是回来了。”   “是啊,”瑕盈轻叹一声,“想见你……”   一时间,冯嫣感到一些无措,好像有一阵风极轻地掠过她的心头。   她望着瑕盈,试图从他的表情中弄清楚这句话的意思。   瑕盈仍像方才一样,表情淡漠地望着天。   “无论如何,都想再见你一面……但又不知,该如何见你。”   想起往事,瑕盈忽然觉得过往的一生像一场不断变幻的瑰丽梦境。   天抚六年,他承天命成为信使,十三年,他到长安投入太医程辕门下,为最后的活祭作准备。   也是那一年,他第一次知道长安城中还有另一位信使。然而伏羲给的谶语实在太隐晦,使他既不知世上有另一位天道,也不知冯嫣的来历,他只是模模糊糊地知晓那人虽然是信使,但身上却并不背负任何使命。   尽管他早就知道冯嫣也和他一样容易为人群所伤,然而这件事并没有引起他多少共鸣——一只一直被关在笼中只等待他人来解救的金丝雀,实在令他兴致缺缺。   也因此,即便当时确实有过几次能够与她见上一面的机会,他还是出于避免节外生枝的考虑,拒绝了。   之后的一切都围绕着龙舌展开,进展非常顺利。   那时他并不在意龙舌最后能不能如愿以偿地杀掉冯嫣……大概率是不能的,毕竟没有任何一只妖物在遇上信使的时候会有胜算。   他在意的始终是以龙舌为引的献祭。有了这只甘愿献出自己的花妖,这场山属献祭的效果事半功倍——风林火山雷,五种灵属的献祭至此终于能够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   是的,在完成这场献祭之后,他就能够彻底地隐于幕后,以配合的姿态协助天道伏羲,去拼上阵法中的最后一角。   而后,在那场胜负没有任何悬念的对决中,他见到了冯嫣。 第六十三章 如烟   最初只是为了避免影响献祭的意外,瑕盈在暗处观察着阵法的变化。   然后冯嫣闯入视野。   她有时在磅礴的妖气之中俯冲、跃升,惊起一丛一丛的飞鸟,有时又坐在祈坛最高处的瞭望台上,轻轻哼着歌谣。   他凝神听了一会儿,大抵听见几句“素履之往,愿独行也”。   瑕盈在远处驻足遥望,看完了冯嫣的猎杀全程。在强烈的妖气与杀意之间,她看起来是如此惬意而自在,好像这片天地就是她游戏之所,这样的冯嫣……与瑕盈先前心中“金丝雀”的想象大相径庭。   如果这是冯嫣,那龙舌口中那个可怜兮兮地在狮子园枯等一整个雨夜、几年后又顺从于家中长辈,手刃魏行贞的人……又是谁呢。   瑕盈有些好奇,他决定去看一看。   一呼。一吸。   瑕盈皱起眉头,他的思绪回到当下,又侧目去看身旁的冯嫣,才发现她也正于沉默中望着自己。   有那么一瞬,他好像有许多话想开口,但下一刻,他又失去了所有想要倾诉的愿望。   如今,从与姑射、冯嫣的谈话中,他已经了解了一切——包括魏行贞的重生。   在过去,他有时会好奇在魏行贞的上一世,在六郎是信使的那一世,他自己究竟是如何度过的余生,但此刻,他更想知道,自己是否还会有下一世重新来过的机会。   瑕盈的身体开始发光。   他对这一切已经失去了控制,但从冯嫣目光的怜悯之中,瑕盈大概明白,这次,是真的要走了。   “可以……握住我的手吗。”他低声问道。   冯嫣有些迟疑,但还是很快握住了他放在身侧的右手。   在双手交握的一瞬,瑕盈的身体开始消泯,风将他的一切吹走,冯嫣的手中很快变得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剩下。   冯嫣忽然觉得有些鼻酸,眼眶骤然发热。   如果冯黛还在,她真想转头再问问老人家。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   怎么会有一件事,让所有人都痛苦。   好人痛苦,坏人也痛苦;老人痛苦,年轻人也痛苦。   身居高位者终日惶惶,而四海万方的庶民百姓,则直接陷入朝不虑夕的险地之中。   冯嫣忽然想起幼年时曾偎在姑婆身边,与老人一同上山,为家中来年的平安进香。   在山寺的暮鼓晨钟里,青紫色的烟雾终日弥散,不曾断绝。   庙台下,有善男信女,磕头祷祝。   庙台上,是低眉菩萨,怒目金刚。   那些在晴日里的青烟,在诵经声里扶摇直上,载满了人们对神灵的敬畏……然而又有哪一尊菩萨,哪一座金刚,真的在俯瞰人间黎民?   这由人亲手造出的偶像,像是在暴风骤雨里撑开的一把破纸伞,明明什么也挡不住,旅人却依旧紧紧地攥握着它,好像攥握着,就能走出这幕天席地的风雨。   冯嫣回过头——远处空无一人的茶案上,还放着冯黛留下的那杯酒。   那是前人的“决心”。   ……   小屋之中,杜嘲风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感觉自己像是睡了一百年那么久,手脚软软的,脑袋昏昏的,窗外雨声阵阵。   他扶着脑袋坐起来。   “天师!!”身后传来一声惊喜的尖叫,杜嘲风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人从身后扶住了背,抓住了手,用力摇晃。   “天师!你醒了!!”冯易殊惊喜异常,一时间连话都有些说不清楚。   杜嘲风原本就头昏脑胀,被冯易殊这么一晃,眼前冒出一串金星,咽喉深处连着一阵干痒,咳得他一下喘不上气。   冯易殊连忙起身去给杜嘲风倒水,两三口凉水下肚,杜嘲风终于恢复了一点神志。   他茫茫然地望着眼前的冯易殊,然后抬头环视周围。   这小屋初见时令他感到陌生,然而很快,他就想起了当初自己是因何来到这里。   冯易闻、夹谷衡、虹与砂、贺夔……瑕盈。   是了,瑕盈。   杜嘲风的眼睛骤然一亮——他完全想起来了,当初他正假意顺从之时,瑕盈突然向他伸出了右手,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今天是什么时候了?”   “初八。”   “初八,初八……”   杜嘲风低声重复着这个日期,也说不上为什么,听见日子没到正月十六,他心里松了口气。   等感觉眼前的画面不再泛青、重影,杜嘲风起身左右看了看——左边的床榻上睡着一个年轻姑娘,右边的茶案旁坐着入定的贺夔,自己还穿着先前那身脏破的道袍……   再跟前,一个冯易殊睁着亮闪闪的眼睛,满是期待地望着自己。   杜嘲风皱起眉头,“……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说来话长,”冯易殊答道,“反正也是机缘巧合被捉来的。”   “被谁?”   “瑕盈。”冯易殊快言快语,“他早先时候出去了,留我下来看着您和阿予,本来这儿还有一个少年人,但自从外面开始下血雨之后,他就发狂了一样要往外跑,我拦了一下没拦住,还是让他出去了。”   听到“发狂的少年”,杜嘲风几乎立刻意识到那大概就是青修。   两人长话短说,将彼此的遭遇简短地告知给了对方,而后杜嘲风大步流星地冲到了贺夔面前,提起他的衣襟将他整个人怼到了墙上。   “正月十六那天到底会发生什么,说!”   贺夔面如死灰,仍像一具行尸走肉,不论杜嘲风如何逼问,他甚至没有抬头看对方一眼。   地面再次传来强烈的震动,与之一同响起的,是一声非人非兽,仿佛从地狱传来的嘶吼——这间小屋在这样的震颤中没有倒塌,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杜嘲风松开了被自己折腾得七荤八素的贺夔,彻底放弃了从这个活死人嘴里套话。   他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终于在床底蒙尘的箱子里翻出来一套蓑衣斗笠。   “天师?”冯易殊看出了杜嘲风的意图,但还是不可置信地开口,“你要干什么?”   “回去搬救兵。”杜嘲风看了床榻上的阿予一眼,“雨具只有一身,你就别跟我争了,在这儿好好待着吧。” 第六十四章 度妖   山野间风雨如晦,在远天的闪电与惊雷中,杜嘲风像一只飞鸟在山峦间疾行。   他看见了远方通体漆黑的巨人,他不知那是什么,只是从巨人口中传出的每一声长啸都激得他浑身颤栗,那声音让人痛苦,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捂住耳朵。   杜嘲风竭力忍住这阵从心底泛起的恐惧,全速向洛阳奔去。   他甚至不确定洛阳现在还在不在。   在飞跃某一座山峰的峰顶时,他忽然感到一阵违和,血雨中的杜嘲风有些在意地放慢了速度,向那股违和的来处投去一瞥,这一瞥差点让他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原本应该由六符山挡住的视野此刻空空荡荡,远远层层叠叠的黑色山峦在缺口后显露。   杜嘲风只觉得脑海一阵嗡鸣,他骤然停下了脚步,而后调转方向,朝着六符山的位置飞去。   ——六符山不见了。   那座巨大的山体在地面留下了一道极深的豁口,从高处向下俯瞰,根本看不见地底,只有幽深晦暗的漆黑深洞。   杜嘲风动作轻缓地落在了豁口边沿,这里是一道向下的缓坡——他的视线被一些半掩在土地中的零星残片所吸引。   这些东西像是破碎的镜子,又像折断的铁剑,在这个不见天日的昏暗天地里,它们散发着盈盈幽光。   血雨落在它们的表面,几乎不能沾染停留,而是立刻向土地滚落。杜嘲风壮着胆子俯身拾捡——果然,即便在血雨中,这些残片也还是干燥的。   还未等他拿起细看,一阵轻微的碎裂感从他掌中传来,质地如同水晶的残片黯淡下去,那一点点微光像是风吹蒲公英,忽地随风而去,等杜嘲风再回过头来,他手中已经什么也不剩下了。   所有散落在地表的残片一同从地上蒸腾,像是夏夜的短暂萤火。   它们骤然而起,又迅速湮没。   杜嘲风怔怔地望着眼前一幕,恍然中他感到有什么存在随着这些微光一道消失了,这莫名生出的感念在他心中激起一阵怅然若失的哀愁。   只是,还未等他从这感伤中回神,一阵突如其来的扰动立刻引起了他的警觉,杜嘲风一跃而起,并在空中转身看向身后——一只通体深红的巨兽匍匐在不远处山与山的隘口间。   那巨兽看起来痛苦不已,一声哀鸣后,它一掌将卡着自己脖子的山石打碎。等挣扎着爬起,又疯狂向前冲撞,将沿途大树全部连根拔起,胡乱地扔向四野。   杜嘲风着实被吓了一跳,此刻血雨不断,不好正面迎敌,再加上眼下他身边无遮无拦,几乎完全暴露在巨兽的视野中——杜嘲风几乎没犹豫什么,立刻转身就跑。   等离开百十来步,身后的动静稍稍拉远,他又攀去高处回头细看——那巨兽似乎也并没有追来。   杜嘲风几次想走,又还是回到了原处。   不知为何,他始终无法将视线从这只深红的妖兽身上移开。   妖兽口中一直在重复地说着什么,有时是几不可闻的低喃,有时是含混不清的咆哮。   它的动作极其笨拙,不断跌倒,又不断起身,像是被什么困住了,始终寻不到出路。   趁着昏黑的天色,杜嘲风快步在山林与断木的阴影中交错潜行,试图靠近细瞧,直到远天一道闪电,让他突然看见妖兽额头一只黑色的犀角。   电光石火间,杜嘲风心下骇然。   深红巨兽也在惨淡的天色间看见了树影背后的人。   四目相对,妖兽一声嘶吼,猛地向杜嘲风扑去。   杜嘲风面朝妖兽,向后疾退。   “夹谷衡?”他大声疾呼。   兽掌已经砸落在他方才藏身的地方,地面凹陷一个深坑。   雨声、风声、撞击声、嘶吼声……所有的声音堆叠在一起,将杜嘲风的声音淹没。   “夹谷衡……是你吗?”   妖兽没有反应,它全部的注意力一下汇聚在眼前这个突然冒出的修士身上,带血的口水从他张开的獠牙中淌下,落在他凸起的肚皮上,被他和雨水一并抹去。   巨兽的行动并不灵敏,尽管它每一掌都足以将杜嘲风打成肉酱,但挥舞的乱拳却始终沾不到杜嘲风的身。   最近的一次,杜嘲风几乎与巨兽的手掌擦肩而过,也是在这时,他终于听清了这只妖兽在说什么。   “名字……”   “我的……名字……”   杜嘲风一个激灵,在左右同时向中间合击的兽掌中,他一个轻盈的腾跃飞身至半空,与巨兽两只浑浊而鲜红的眼睛对视。   面对这犹如恶鬼的狰狞红眼,杜嘲风心中微颤,忽地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妖兽再度扑杀过来。   “也罢……”杜嘲风怀中逸散出金色流光,再度将金拂尘握在了手中,“我度你一程。”   这一回,杜嘲风没有再退,他聚精会神地迎着妖兽挥舞的拳头冲去,金拂尘中涌现清澈凛冽的杀气,像一把剪刀,在眼前腥腐冲天的妖气中剪出一条金色的通路。   妖兽硕大的右手落在地上,在地面溅起一阵血水。   杜嘲风避开了飞溅的兽血和雨,迅速从靠近妖兽的位置抽身,退向一处高耸的山崖。   失了右手的妖兽瞬间变得更加暴躁,杜嘲风冷眼盯着它的身体。   它身上……没有妖元。   该死……   那这要怎么杀?   血雨瓢泼,毫无遮拦地落在妖兽身上,像铁刷一样搓下它的血肉,它的动作变得更加狂暴,却也更没有了章法。   杜嘲风再度冲向雨中,这一次直取它的左手。   撕扯间,他左侧蓑衣被妖兽的指甲划出一道半人高的裂口,狂风夹雨吹进杜嘲风蓑衣下的肉身,几乎在顷刻间就浸染了他臂上的衣衫,叫他感到一阵蚀骨般的疼痛。   杜嘲风立刻伸手,紧紧掐住了蓑衣内侧的兽皮,以免它的裂口被风撕得更大。   妖兽的左手像是被折断的树枝,在空中晃荡了几下,很快也重重地跌落在地上。   妖兽发出哀嚎,栽倒在地。   杜嘲风咬紧牙关,落去妖兽身旁一处凸起的巨石上。   暴雨中,他看见妖兽仅存的身体正在融化,血肉像蜡一样淌落在地。   失去了双手的妖兽无法立刻起身,只能勉强翻身,仰面朝天,长啸久久不息。 第六十五章 赠名   妖兽也看见了身旁的杜嘲风。   四目相对,杜嘲风不知道它有没有认出自己,但它突然又再次露出獠牙,向着自己发出一声渴战的咆哮。   杜嘲风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妖兽的生机在暴雨中渐渐消弭,它望着阴沉沉的天穹,意识逐渐变得混沌。   血雨一点一点地腐蚀它的身体,杜嘲风看见,远处被他斩断的两只手已经化作两条枯骨,而此刻仍在苟延残喘的妖兽,也一样在血雨中持续消融。   他望着妖兽,妖兽也望着他。   那张五官已经变得模糊的脸上,只有一根漆黑的犀角仍维系着最初的模样。   “名字……把你的名字……”   妖兽的声音浑浊不清,听得杜嘲风皱起眉头,“就这么想要一个名字吗。”   妖兽喉中发出一阵威吓的低鸣。   杜嘲风一手捏着蓑衣,一手轻轻压下自己的斗笠。   “名字这个东西,靠抢,是抢不来的,知道吗?”   妖兽的呼吸因为迟疑而短暂地凝滞,但又很快变得急促起来。   “说到底,名字只是方便旁人来称呼自己的东西……和具体叫什么比起来,最后到底有谁会来喊这名字才重要。像你这样一直抢别人的名字来用,不是本末倒置?”   “……我不管,”妖兽低声道,“旁人生来就有的东西……我也要……”   杜嘲风有些疑惑,“妖物都是生来有名的吗?”   妖兽喘息着,没有回答。   杜嘲风又接着道,“不管妖怎么样……但人并不是生来就有姓名的,这个你知道吗?”   妖兽瞪圆了眼睛,望着他。   “大部分人的名字都是父母长辈给的,无非都是一个祝愿而已——希望孩子健康长寿的,就挑安、平、康、顺之类的字;希望他品行端正的,就叫善、洁、淑、正……云云;还有些名字也不完全是父母定下的,只是家里排到了那一辈,所以就带那么个字罢了……寻常得很。”   杜嘲风望着他,“你来中土这么久,没人给你起过名么。”   地上的妖兽陷入了回忆,往事如潮水般涌来,他想起第一次与瑕盈踏上中土的情形,那时的许多细节他都已记不清了。   瑕先生说过,若是遇到了喜欢的名字……抢来就好了。   只是抢来的名字,始终差了那么一些东西。   这到底……是为什么……   杜嘲风在一旁等了好一会儿,始终等不到对方的回答。   这似乎……就是默认了。   这着实让杜嘲风感到一阵匪夷所思——想想魏行贞那边,他不但自己有名字,府中若干仆从也各自有名。   想到这里,杜嘲风突然开口,“我来给你起个名字,如何。”   妖兽的眼睛骤然明亮起来,它的胸口剧烈起伏,在消融的血肉底下,露出一点漆黑的原身。   “你既头顶犀角,又颇通人事,不如就叫‘灵犀’。”   “……好俗气。”   杜嘲风一怔,声音一下提了起来,“这怎么俗气?书载上古有通天犀,犀角有白纹,可镇妖分水,感应灵敏,而今讲两人互有默契都叫‘灵犀相通’——意头好得很!”   妖兽根本不听,颇不耐烦地甩头,“不要不要!”   杜嘲风又想了一会儿,去甚不恃等人忽地闯进脑海,他凝神细思,将道德经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有言道,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叫无隅如何?坦诚大度者心中既无角落,也无边沿。它又音近无虞,有太平无事,没有忧患之意。”   妖兽颦眉,“我要什么坦然大度,太平无事……格局太小,不喜欢。”   “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清宁,如何?”   “……太羸弱,不喜欢。”   “似兰斯馨,如松之盛——松盛,又如何?”   妖兽的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念起来不得劲……”   杜嘲风左右想了十来个名字,竟没有一个入这妖兽的法眼,左右不是觉得意思太繁复累赘,就是觉得太过寻常朴素,随处可见。   “那你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名字?”杜嘲风双手抱怀,“你展开讲讲。”   妖兽声音衰微,“我也想要一个祝愿……”   杜嘲风气得拍腿,“刚才哪个名字不是祝愿!”   “不要这种……”妖兽固执地将头扭向另一边,“文邹邹的……像纸糊的灯笼,雨一沾就破了……”   杜嘲风深吸了一口气,他突然又看向妖兽。   “那你觉得,‘小山’……这名字怎样。”   血雨中的妖兽没什么反应,它低声重复这姓名,像是在咀嚼一块难以嚼动的生肉。   过了一会儿,妖兽带着几分不解转过头来。   “这是什么……奇怪的名字。”   杜嘲风低声道,“世上偶尔会有一些人,生来就命格不祥,带着一身的煞气,注定要给亲近之人带来灾厄,   “许是他父母怕他命途太过坎坷,就在名字里给他压一座小山,既希望能镇下这冲天的煞气,也希望他命中能遇上个可当靠山的贵人吧。”   杜嘲风短暂地停了一会儿,又忽地发笑,“遇上贵人,靠山吃山……那可就吃穿不愁了。”   “……那他遇上了吗。”妖兽问道。   杜嘲风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很久,他才自言自语般地开口道,“遇上了啊,还连着遇上了两个,如今,也确实是吃穿不愁了。”   “那……很灵验啊。”妖兽的声音虚弱下去,他的双眉稍稍颦蹙,像是回忆起一些伤心的往事,“小山,小山……注定要……给亲近之人,带来灾厄。   “怎么……怎么……有这样的命格呢……”   妖兽喃喃着,闭上了眼睛。   雨水中,杜嘲风感受到了一阵不寻常的妖气流动,他以灵识再度凝视眼前妖兽的残骸,很快找到了这不寻常的源头。   小山这名字正像是一道从天而降的符篆,缓缓落刻在妖兽的脊骨。   在它渐渐印刻成型的过程中,杜嘲风看见在那只漆黑的犀角之后,渐渐涌现出新的光明。   一颗新生的妖元,正缓慢地在犀角之后萌生。   “下一世——如果你还有下一世的话,”杜嘲风手中再次浮现金色拂尘,“记得擦亮眼睛,跟个对的人。” 第六十六章 命硬之人   金拂尘霎时飞转,以斩钉截铁的气势挥向犀角后涌现的微光。   那一点稚嫩的妖元刹那间魂飞魄散。   红蜡般融化的兽体突然间凝固了下来,属于原身的部分开始裂解,有淡金色的光华从妖兽的伤口中溢出,渐渐将整个兽身全部包融。   恍惚间,妖兽最后一次睁开眼睛,望着眼前的修士。   杜嘲风眼眸半垂,他抬起左手,中指与无名指朝内弯曲,姆指压在这两指的指尖,口中念念有词。   一点残存的灵识里,妖兽似乎听见阵阵清幽的银铃。   周遭一切光景都渐渐黯淡。   一切都堕入沉寂。   当杜嘲风再次抬眸时,眼前硕大的妖兽已经在血雨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地上一大滩血水还留在那里。   在空荡无人的天地之间,他再次感到一阵怅然,全然不知头顶的危险已近在咫尺。   天空中云层涌动,一道天雷骤然向着杜嘲风击落,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人什么东西挟在半空一阵巨响在他身后轰隆传来,方才他站立的巨石已被天雷击成齑粉。   这一瞬的变化让他有些浑噩,直到他看清是谁把自己从那块巨石上带离   “魏大人”杜嘲风一时惊奇,“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魏行贞表情有些吃力,他额头与脸颊上全是汗水,胸口与后背的衣衫也已经完全浸湿。   一连串的雷击从天而降,几乎紧紧咬住了魏行贞前行的轨迹。   趁着转弯,魏行贞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接连不断的落雷这与先前阿嫣道破天道弱点之后遭逢的事情如出一辙,   “天师你都干了些什么!”魏行贞大声问道。   “我杀了夹谷衡。”   风雨裹挟着惊雷,更带着地面接连不断的崩裂声,将杜嘲风的声音淹没。   魏行贞皱着眉头,“你说什么!”   “我把夹谷衡杀了!”杜嘲风震声回答。   “还有呢!”   “没别的了”杜嘲风答道,“我还给他起了个名字”   魏行贞不可置信地向杜嘲风投去一瞥,杜嘲风迅速捕捉到这个万分诧异的眼神,还不等他询问魏行贞为什么要这样看着自己,十几道天雷同时在他们的前后左右一同落下。   魏行贞猛然止步,抽出参商,向着迎面而来的闪电挥出一道剑气。   闪电将两人周围的一切映照得如同白昼,在这刺目的光芒中,杜嘲风几乎睁不开眼睛。   等到一切迅速黯淡的光景,杜嘲风立刻四下张望此刻他仍被魏行贞扛在肩上,天上血雨不断,但魏行贞周围自有一圈被雨水映成暗红色的结界,将天地间的所有风雨阻隔在外。   远处的石头人也在惊雷中与不知名的对手搏斗,杜嘲风看见它伸手撕开天穹的云层,一道道日光从云翳之后短暂显露,又迅速消弭。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随着远处的石人咆哮越来越频繁,落在杜嘲风与魏行贞身边的天雷也渐渐变得稀疏。   魏行贞的喘息声越来越重。   杜嘲风收回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他身上的斗笠和蓑衣早已经不知所踪,估计是方才魏行贞冲过来的时候直接给撞散了。   这下糟了   在去到能抵挡血雨的地方之前,他大概是不能离开魏行贞半步只是魏行贞的走位极其刁钻,在一阵上蹿下跳的冲击里,杜嘲风感到腹中一阵翻江倒海。   在模糊不清的视野里,杜嘲风强忍着这阵不适,观察着周遭的景象,直到三辰山从他的眼中一闪而过。   “去那边!”杜嘲风一掌打在魏行贞的手臂上,“天箕宫南边你看见了吗!”   魏行贞顺着杜嘲风所指的方向看去,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   两人飞快地冲向不久前修建的灵塔入口,在进入山体之后,一直紧跟在他们身后的雷声暂时止息。   两脚才一落地,杜嘲风当即扶墙呕吐,然而他已经好几日没有进食,除了腹中一阵酸水别的什么都吐不出来。   在狭长幽深的过道里,杜嘲风只觉得两脚发软,整个人都有些头晕目眩。   “真是要我老命你”   杜嘲风口中“怎么样”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就听见身旁传来一声“扑通”魏行贞整个人已经栽倒在地上,表情痛苦,大声喘息。   “呦呦呦魏大人”杜嘲风心中一惊,连忙伸手去扶。   魏行贞蜷卧在地,两颊苍白,此时已经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虚弱地向着杜嘲风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碰自己。   “别躺下!”杜嘲风扛着魏行贞又重新站了起来,“还是多走走!”   杜嘲风感觉魏行贞此刻整个人的重量似乎都靠自己撑着昔日总是神采奕奕的妖狐现下没有一点力气,脑袋也软绵绵地耷拉着。   即便隔着半臂的距离,杜嘲风也能直接听见魏行贞胸腔里剧烈的心跳,这声音叫杜嘲风听得头皮发麻,生怕下一刻魏行贞就口吐鲜血,暴死当场。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山道中朝前走,走得摇摇晃晃。   杜嘲风心中一阵后怕。   这幸好是跑进了灵塔要继续逃下去,魏行贞大概是真的吃不消。   不知过了多久,魏行贞抽回了手,一个人捂着心口,跌跌撞撞地走到墙边,靠着墙瘫坐在地上。   杜嘲风两手抱怀,站在对面魏行贞脸上还是没有半点血色,但看起来确实是恢复了一些力气。   “有力气说话吗?”杜嘲风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魏行贞用力地眨了眨眼睛,他此刻还没有完全从方才的全速逃生中缓过神,只觉得呼吸之间肺部像燃烧着一样疼痛。   面对杜嘲风的追问,魏行贞露出一个惨淡微笑。   他仰起头,目光漫无目的地扫向山道的天顶,等喘息稍稍平复,他看向着杜嘲风,并比起一个大拇指。   “你真的是命硬得不得了。”   杜嘲风听得满头问号。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咂摸出一些味道来,“刚才那些天雷,不会是冲着我来的吧?”   魏行贞没有回答,只是望着他。   “不是为什么啊?”杜嘲风又想了一会儿,“就因为那个名字?” 第六十七章 东皇   杜嘲风着实不解,要说给妖物起名会给自身带来一些损耗,这个他是知道的。   但这种损耗大都是来自订立的契约,譬如当年冯榷收服莫作与奉行,赐名是确立主与仆名分的一部分,作为代价,冯榷有一部分灵识永久地交给了这两只妖兽。   但他可没有对夹谷衡干这样的事情。   他仅仅是送了它一个名字而已。   又或者来自域外的妖物会特别一些?   可冯婉给那只同从幽都山来的妖狐起名以后也不见有什么反应……   还是这代价与妖物的修为有关?   若干疑问在杜嘲风的脑海中纠结,魏行贞已经闭上眼睛静修,看起来暂时不想说话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魏行贞站起身,尽管此刻他浑身都被汗水浸湿,神情中依旧带着疲惫,但往昔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又回来了。   魏行贞前后看了看,“这就是之前你们修的灵塔?”   “灵塔还在山体的更深处。”杜嘲风答道,“看看吗?”   “走吧。”   两人一道往深处走。   杜嘲风还在想着前事,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想起到三千岁这名字虽然已经在冯府叫开了,但那只小狐狸自己却未必真的认。   “话说冯家那只叫三千岁的妖狐——”   “他现在应该还没有姓名。”魏行贞答道,“域外的妖物很少有姓名。”   果然……   杜嘲风望着他,“你的名字是谁给起的?”   “不知道。”魏行贞答道,“头一个一千年过去之后,姓名和第一个石璇会一起在雷殛碑上出现,具体是谁起的不清楚。”   杜嘲风懵懵懂懂地想了一会儿。   倘使方才那一连串的雷击真是冲着他来的,那背后可能的原因倒是也不难猜——无非是他越俎代庖,干了件本不该干的事情,所以引来了天罚。   杜嘲风背后一阵寒意,他活动了几下肩膀,好叫自己冷静下来。   但说破大天也就是给了个姓名而已,竟然就招来了天雷要取自己的性命?   何至于此啊……   “你给他起的什么名?”魏行贞问道。   “就我以前的名字,小山。”杜嘲风答道,“这妖怪口味叼得很,我正正经经想的一堆姓名他都不要,最后就相中这个了。”   相隔多年又听见“小山”二字,魏行贞双眉微抬,想起这一世闲来无事与白无疾一道去金陵收徒的事来,彼时杜嘲风还是个放浪形骸的少年,整日披头散发,在街头巷尾寻衅滋事。   而今眼前人年过半百,头发不知比当时掉了多少,仅存的一把长发也早已变得斑白枯糙,勉强用一个发簪束着。   他额上皱纹深深浅浅,两颊比年轻时凹陷了一些,已经显露出些微的老态。   几十年弹指一挥间,今日少年明日老……魏行贞心中忽然泛起一阵猝不及防的哀愁——阿嫣也会如此吗。   是啊,会。   她也会逐日逐月逐年地老去,最后化为尘土。   世间唯一的阿嫣,到头来也只能在世上停留短短数十年。   往后……又该如何呢。   “先前被瑕盈捉走的时候,有个小姑娘突然喊了一声小山,惊得我……”杜嘲风叹了一声,“这日子,真是一晃而过啊。”   魏行贞突然想起什么,“你当年那个梳妆盒最后送出去了没有?”   杜嘲风嘴角微沉,“嗯,送了。”   “她收了吗?”   “没,给我退回来了,里面还夹了首《朝中措·梅》。”   魏行贞看了杜嘲风一眼,“她写这个给你,是什么意思?”   杜嘲风伸手抓了抓头,“就是她不喜欢我的意思。”   魏行贞皱起眉头,“没懂。”   杜嘲风两手交错,撑开抱着自己的后脑勺,“《朝中措》还有个别名,叫《照江梅》。那首词全篇咏的也是梅花。   “过去在金陵的时候,我记得阿姝就最喜欢梅花——她早知以自己的性情,注定不能活得像别家女子一样热闹。等后来从金陵远嫁至长安,当真就成了凌寒独自开的寒梅了。”   杜嘲风顿了顿,“只是,这其中虽然曲折,但她心肠已冷,也不愿再提。”   “这怎么就是不喜欢你了。”魏行贞道,“在金陵的时候她确实是倾心贺昀州不假,一到长安她不就看清贺的真面目了么?不愿再提往事,也未必就是不肯再给你机会?”   杜嘲风摇了摇头,“这篇词下阕,我再给你念念?”   “你说。”   杜嘲风轻吸一口气,低声吟诵道,“江头月底,新诗旧梦,孤恨清香,任是春风不管……也曾,先识东皇。”   魏行贞颇为同情地看了杜嘲风一眼。   当年他没怎么关注纪姝那边的事,但一直与杜嘲风同出同入,对此人也不免有些印象。倘若当年纪姝是以梅自比,那词的上阙一片凄风苦雨,就是她在回顾过去的黯淡身世,然而这下阕却一改笔锋,那一分我挣过、看过、因而既不后悔,也不自怜的心气,跃然纸上。   放在旁人身上,或许只是一番寻常的自我剖白,放在给杜嘲风的回信里……那确实就是明晃晃的拒绝了——毕竟在搬来洛阳以后。杜嘲风打着关心一下旧友的名头上门探望,纪姝一次也没给他开过门。   魏行贞凝神想了一会儿,“东皇……是什么呢。”   “司春之神东君啊。梅花开在严寒,虽见不到春风之面,却也是最早报春的使者。”   “我不是问这个。”魏行贞说道,“我是说,在纪姝的这封回信里,她在用东皇指代什么?”   杜嘲风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他早就想过了,这些年中,他得到过很多、很多种答案。但如今斯人已逝,他的猜测已经不可能再得到本人的印证。   两人在沉默中沿着山道前行,他们身边的灵气越来越充沛,过道中也越来越明亮。   直到一个拐弯过后,两人脚下的土路变成悬空的木质栈道,他们终于看见在山体中的巨大灵塔。   虽然还没有完全竣工,但灵塔的整个塔身已经建构完整,有难以估量的灵力被符篆束在高塔之中,将这一方并没有悬挂明灯的小小天地照得通透、明亮。 第六十八章 使命   再见灵塔,杜嘲风的心情有些复杂。   灵塔的塔基是当年白无疾留下的,建造之法也不算复杂,站在这座如山之塔面前,感受它其中所汇聚的灵力,足以让任何一个修士感受到自身的渺小。   在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候,他们曾经天真地以为,即便灵河泛滥、修士灵力枯竭,只要保有此塔,那洛阳大抵也能熬过几个年头,撑到灵河沉落的那一天。   然而在真正领教过来自天道的毁灭之力以后,这种准备就成了笑谈——长安的消逝只在瞬息之间,根本没有给人留下任何反应或挣扎的机会。   造塔之举……真像是一个海边玩沙的孩子捏了一座沙堤,还指望着以它来抵御尚未到来的海啸。   沿着架在山体内壁的悬空栈道,魏行贞与杜嘲风绕着灵塔走了一圈。杜嘲风问及魏行贞与冯嫣这几日的去向,魏行贞逐一告知。   在听得冯嫣与魏行贞是被接连不断的天雷逼去域外之后,杜嘲风心下着实惊骇,这种惊骇甚至远远超过之后听魏行贞谈起的十二域土崩瓦解——就在这一点极小的细节中,杜嘲风仿佛窥见了天道的局限。   天道竟也有所谓的好恶忧惧……   那这与人,又有什么分别。   此刻再想起消失的六符山、山下的冯稚岩……这零零碎碎的拼图在杜嘲风脑海中渐渐架起一组庞大的图景。   他如今才反应过来,不久前有过无意一瞥的石人,恐怕并非什么突然出现的怪物石兽,而是这四百年来一直被镇于地底的姑射啊……   两人绕塔一周,又回到了原点。   魏行贞的目光注视着塔身,若有所思地喃喃了一句,“还不错。”   杜嘲风对这个评价有些意外,“你认真的?”   “认真的。”魏行贞停下了脚步,“单凭这其中贮藏的灵力,也足以构建一个覆盖洛阳的结界了。”   杜嘲风并不信服——再稀少的灵力,只要撑得足够单薄,就能构建一个足以覆盖洛阳的结界。   只是那样的结界又能抵挡得住什么呢。   杜嘲风忽然叹了口气,而后低声道,“不好再耽误了……我能不能再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灵塔中有一条通路直接洛阳。”杜嘲风指了指不远处的另一条山路的入口,“既然入山以后,天雷就暂时放过了我,想来之后应该也不会再与我为难,我一个人回去就好——但归墟山那边,五郎还困在那里,你跑得快,就先代我直接去接应他吧……我们洛阳见。”   ……   小山的木屋中,冯易殊坐在床榻边闭目休息。   不久前远处突然响起一连串的雷鸣之声,好像天上持续不断朝地面落雷,前后足有小半个时辰之久,直到后来更远处的轰隆声又起,这边的雷声才渐渐稀疏止息。   冯易殊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是那雷声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时候姑婆同他讲的修仙故事——说不定真是哪位道友在岱宗山一带渡劫呢。   就是不知道杜天师有没有受到波及……   冯易殊在心里算了算杜嘲风的脚力与这里到洛阳城的距离,凭天师一贯的速度,那会儿应该是已经回到城中了,不用为他担心什么。   冯易殊又抬眸望了阿予一眼。   虽然这间屋子里此刻除了他和阿予外,就剩下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贺夔,但冯易殊依旧警惕地觉察着周围的一切变化。   窗外雨声不停,他握着阿予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忽然,他感觉阿予的指尖动了动。   冯易殊几乎立刻直起腰,“阿予?”   床榻上的阿予确实已经醒来,她的眼睛半睁着,神情淡漠地望着天顶,还带着一点懵懂的惺忪睡意。   听见冯易殊的声音,她稍稍侧目,脸上绽开一个浅浅的微笑。   冯易殊松了口气,他把阿予的手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低声道,“还好,差不多只过了三个时辰。算起来……也就是七年?”   阿予望着他,眨了眨眼睛。   “找到办法了吗?”冯易殊问道,“你都看到了什么?”   “狻鹭……”阿予低声喃喃。   “狻鹭?”   “在鸣叫过三次以后……如果继续鸣叫,会怎样……”阿予轻轻地呼吸,“我……看到了。”   冯易殊微微颦眉,阿予的话令他突然感到一阵不安。   “……会怎样?”   “在三次鸣叫以后,它们会褪去所有的羽毛……回到天道的巢穴中,变成一只雏鸟,直到羽翼丰满,它们就会再次启程……飞向人间。   “周而复始,周而复始,一直这样巡回……不会停下。”   阿予短暂地闭上了眼睛,又缓缓睁开。   “只要世上还有纷争,还有输赢无定的战局,狻鹭就会一直重生下去……因为它们是报胜的预言鸟,这是……生来就注定的使命。”   冯易殊握着阿予的手,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阿予此刻的声音,比从前任何时候听起来都要虚弱,尽管她的手指微微蜷曲着放在他的掌中,像是握住了他的手指,但女孩子的手只是搭在上头罢了——阿予的手上根本没有一点力气。   “你不舒服吗?”冯易殊关切道,“怎么这么憔悴……是不是去的时间太久,所以耗下的精力太多?要是太累了你就先别说话,先睡一觉。外面还在下雨,这一时半会儿的我们本来也哪儿也去不了……   “我们都别着急,不管最后解除你和瑕盈契约的方法到底是什么,都等你养足精神再——”   阿予摇了摇头。   “瑕先生,已经死了。”   冯易殊一怔。   瑕盈……死了?   他骤然想起先前杜嘲风突然惊醒的事,这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了,正是因为瑕盈死了,所以他下在天师身上的咒术也就随之解开。   想到这里,冯易殊目光微亮——如果对杜天师是这样,那阿予身上的契约,是不是也就一并顺势消除了呢?   还不等他询问,阿予已经笑着开口,“……现在,我就是自由的。”   冯易殊舒了口气,他靠在床边,把下巴放在床沿上,“太好了……你刚才突然说那些有的没的,把我吓一跳,还以为是出什么意外了……”   阿予又笑起来。   冯易殊望着她,“既然瑕盈死了你就自由了,那你怎么过了这么久才醒——要确定这件事很费功夫吗?”   阿予摇了摇头,“不用费什么功夫,很快。”   “那……”   “待了这么久,是因为,我想找另一些事的答案。”阿予轻声道。   “什么事的答案?”   阿予笑道,“……让五郎,也能够好好活下去的方法。” 第六十九章 再见   冯易殊又是一怔,刚要发问,阿予已经先一步开了口。   而后,冯易殊听到了一个跨度漫长且匪夷所思的神话。   这个神话光怪陆离,故事中有天道,有法术,有修行,有飞升再往后,还有十二道囚禁着尸块的时域,有不断转生又不断被杀死的神识。   起初他以为这是个关于背叛与复仇的故事,但事情往后又慢慢变得复杂,令他不知究竟应该站在谁的那边。   但冯易殊还是安安静静地听着。   直到故事中出现瑕盈,出现阿姐和魏行贞,出现六郎和小七,还有不久之前他曾在梦中见过的冯稚岩与孙叔同,冯易殊才突然觉得脑子嗡地一下炸开他这时才意识到阿予不是在和他讲故事,说谜语   原来魏行贞已经两世为妖;   原来冯家女儿们身上的诅咒背后是一场持续了近四百年的献祭;   原来天上落下的血雨是伏羲之血,为的是压下不断浮升的灵河或者说弱水   这一切一切的往事,像一道巨大的瀑布砸落在冯易殊的头顶,将他整个人冲刷得懵懵懂懂,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他对魏行贞百般刁难,魏行贞却好像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仍对自己示好。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阿姐会与殷时韫分道扬镳。   想起从前在家的时候,姐姐的院子里容不得一个下人久待,他曾经以为阿姐在搬去魏行贞府上以后也会因为住不惯而回来   如今看来,真是多虑了。   一切早就有蛛丝马迹了,这一世的姐姐和上一世的姐姐一样,都爱上了同一个人。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阿予望着冯易殊因为震惊而大幅起伏的胸膛,不由得想伸手去为他拍抚后背。   冯易殊抓住了她伸来的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紧紧地叩住了阿予的五指。   “这些事,都是你先前沉睡时翻出来的吗?”冯易殊问道。   “嗯。”阿予点了点头。   冯易殊感觉四肢霎时冰凉,好像整个人都堕进了冰窟,他下颌微颤,眼眶不由得立刻发热泛红。   冯易殊低下头,想要开口,却又陷入沉默。   他额上青筋凸起,满脸通红,他竭力想藏住自己这一瞬的惧怕与伤心,然而一开口,他就陷入了哽咽,说出口的话几乎只剩下一点气息,   “你是怎么把这么多的事都记下来、带回来的?”冯易殊声音颤抖,“以前,你明明说每次只能带回一些只言片语,为什么这次”   阿予看着冯易殊,原本已经平复好的心情,此刻也被冯易殊突如其来的眼泪搅得有点伤感。   她将手从五郎的手中抽回,好去擦拭他的眼泪。   “不要哭啊,五郎。”   冯易殊最后的一点防线被这声劝慰突然击溃,他整个人都呜咽起来,除了紧紧攥住阿予的手,他已经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充满变数。”阿予轻声道,“即便是我,也没法遍历所有的可能但有些事情,我能确定。   “要离开洛阳。”阿予喃喃道,“和你的家人,最好还有那位杜天师一起。中途,不要分开还有”   “带好燧石。”   阿予认真地望着他,“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听到吗。”   冯易殊咬紧牙关,点了点头。   “剩下的事,交给别人就好啦你什么都不用管。”   女孩子的声音微弱下去,她温柔地望着身边已经哭成泪人的好朋友,“谢谢你。”   冯易殊的脸痛苦地扭成了一团,他奋力地摇了摇头,“阿予”   阿予眼中带笑,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   “我再不必回到天道的巢穴中去了所以,谢谢你。”她喃喃着,“也请替我,谢谢冯嫣”   冯易殊看着阿予闭上眼睛,像是陷入一次再寻常不过的睡眠。   他感到她的手渐渐失力,看见她微微起伏的胸口渐渐平静。   阿予躺在床榻上,好像随时都能醒来。   冯易殊一直隐忍在咽喉的哭声至此终于不必再抑制了,他紧紧抓住了阿予的手掌,将她温热的手贴在自己的眼睛上。   热泪苦涩,冯易殊嚎啕起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此刻他除了不断地喊阿予的姓名,别的什么也无暇去想。   生平第一次,他感到自己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人,而他对此毫无办法。   门从外面被悄无声息地推开,魏行贞站在门外向屋内投去有些担忧的一瞥他听见了冯易殊的哭声。   他站在冯易殊身后,等到他哭声渐渐平息的时候,伸手按在了五郎的肩膀上。   冯易殊这时才觉察到身后多了个人。   靠近之后,魏行贞已经认出了床榻上的人是那个总是跟在瑕盈身边的姑娘。望着眼前的情形,尽管魏行贞并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也不难理解。   “我来接你回去。”魏行贞低声道,“你要带她一块儿吗。”   “嗯。”冯易殊上前,将阿予又一次抱在怀中。   她真像是睡着了啊。长长的睫毛安详地垂落着,像往日一样,总是一语不发。   魏行贞回头望了屋子里的贺夔一眼。   上一世,他曾在阿嫣去世以后,与贺夔有过一次深谈,也是在那次深谈之后,贺夔将百六阳九教给了自己。   但这一世,他和贺夔姑且还是陌生人。   魏行贞不太理解贺夔要返回洛阳的原因,但不论他是被瑕盈挟持而来也好,是自己还有夙愿尚未达成也好,那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了。   “你打算走,还是留?”魏行贞问了一句。   贺夔向着魏行贞躬身点头,以作告别。   魏行贞也点头还礼。   他带着冯易殊走进外面的风雨中,低声向他叮嘱,“我走前面,你注意跟在我的结界里”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了,整间小屋又再度恢复了寂静。   贺夔起身,将瑕盈先前赠予的琴重新取出,置于琴案上。 第七十章 暗问弹者谁   在魏行贞与冯易殊踏上归程不久后,风雨中骤然传来声色苍茫的琴响。   魏行贞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上,他不可置信地回头,远处小屋的轮廓在雨幕中似有若无。   那琴声中自有一股浩然之气,仿佛极深暗夜中猝然升起一团飞焰,在观者以为焰火一闪即逝的时候,其下熊熊烈焰才姗姗来迟,进入所有人的视野。   这首琴曲魏行贞从未听过,只觉琴声如刀枪剑戟,又如惊涛拍岸,这放任恣意的气势如同山海相会,令他一时忘我。   恍惚间,魏行贞感觉自己似乎回到了千年以前,回到与故友烹茶奏琴的冬夏春秋。   ——在弹琴的人是谁?   “姐夫?”   冯易殊的低声呼唤让魏行贞突然回过神来,他看向抱着阿予的五郎,很快回想起眼下要做的事。   现在不是听琴的时候……   “走。”魏行贞迅速回答。   在浩渺的天地间,两人一前一后,在大雨间穿越群山,身后乐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微弱,直到彻底与雨声融汇。   ……   “放箭!!”   向北的城墙上,陈恒一声令下,数不清的除妖矢从城楼密集的箭窗中射出,带着灵力的箭矢在夜色中泛起青白色的微光,它们先向上爬升,如同暗夜流星在空中划过一个弯弧,在抵达了各自的最高点之时,已飞射出几百步远。   而后,箭雨向下沉落,飞向远处自浓黑妖雾中幻化出的魍魉。   箭矢射落之处,浓雾涤荡,魍魉瞬间灰飞烟灭。   然而散去的浓雾片刻之后就卷土重来——陈恒站在城楼的最高处,目光始终凝望着远处的妖雾变化,他拿捏着每一轮进攻的时机,一旦黑雾魍魉靠近至对洛阳威胁的距离,就立刻开始释放下一轮的箭雨。   忽地底下有人大喊,“大人……好像有人过来了!”   陈恒也看见了远处影影绰绰的两个人影,他们在弥散着妖雾的地界不急不缓地朝洛阳的北门走来。   “不要掉以轻心!”陈恒呵斥道,“戊字队警戒!”   大雨中,蹲在南侧顶层箭窗后头的弓箭手们将箭矢对准了来人。   那两人的影子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在黑雾与血雨中,城楼上的守卫们逐渐看清了来人——那是一个撑着伞的少女,扶着她年迈的婆婆。   妖雾中的魍魉不知为何,竟视她们如无物,并不发起进攻。   “她们走过来了!大人!!”   陈恒沉声道,“警告她们,不要再靠近了。”   很快,从城墙外榕树与榕树枝桠的间隙中,十几支箭矢穿缝而过,向着远处的少女和老人射去。   祝湘与自家婆婆停下脚步,那十来支羽箭落在她们身前几步远的地面上。   “婆婆,他们好像不想让我们过去。”祝湘颦眉道。   老人仍像从前一样眯着眼睛,她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干瘪的嘴唇,“别管他们,接着走。”   “好嘞。”   城楼上的守卫们凝视着远处停下的人影,不一会儿,所有人的表情都转向惊诧——那一老一少在短暂的停留以后,又再一次向着城门的方向走过来了。   “……放箭!”陈恒又一次下令。   然而这一次,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是,少女和老人的身影突然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中,她们像一道飞快闪过的影子,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频繁地被不同的人注意到,但所有人能捕捉到的画面都只有一瞬。   弓箭手们往往才举弓,两人的身影就再次不见。   “喂——”一声清澈的叫喊突然成城门下传来,“开门吧!放我们进去!”   城楼上的士兵稍稍探出头,“你们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   “我们是巫山人士——”祝湘大声回答,“我和我婆婆都是铁匠!我们来找冯嫣——”   趁着这一问一答的功夫,陈恒也已经赶到城楼的正门上头,他听见了底下人“来自巫山”的回答后立刻皱起了眉头。   “巫山在洛阳南面,你们如何从北边来?”   “哦,”祝湘答道,“因为我们刚从六符山回来——”   话音才落,又是一阵箭雨落下——听见“六符山”几个字,上面的人似乎压根不打算交涉。   祝湘与老人连忙向前一步,走进了城门的阴影中。   她侧耳倾听,而后在老人身边道,“里头好多人跑起来了,感觉是在准备一会儿出来捉咱们。”   老人拄着手杖,微微仰起头沉默了一会儿。   “参商……离我们不远了,”老人喃喃道,“就在这里等等吧。”   “嗯,好。”祝湘点头,她也感觉到了参商正向着这边快速移动,想来是那位持剑者也在往洛阳赶。   不一会儿,城楼上又接连飞出几阵箭雨,城楼下的视野几乎全都被榕树给挡住了,但在一点极窄的树缝中,祝湘还是看见一道金色的绳索——那绳索的速度快得惊人,骤然在远天的妖雾中撕开一条裂缝。   “来了。”老人望向北面。   “魏大人——!!”祝湘震声大喊,在城门下的空旷之地激起巨大回声。   不一会儿,果然有两人一前一后跃过巨榕,走在前面的是魏行贞——这个祝湘认识。在魏行贞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怀里抱着一个女孩子。   祝湘一眼就被他绕在手腕上的金绳所吸引,方才令她惊鸿一瞥的金色绳索应该就是它了。   有许多除妖师都喜欢将绳索作为武器,因它收放自如,但这条束妖绳质地极其特别——祝湘甚至一时间说不出它特别在哪里,但就是能确信这玩意肯定来历不凡。   “你们怎么在这儿?”魏行贞着实有些意外,“没有回去吗?”   “上次分别前都说过了呀,我婆婆想去六符山亲眼看看。”祝湘答道,“所以这段时间,我们就——”   “魏大人。”老人缓缓走到魏行贞跟前,“您……可否再弯下身来一趟?”   魏行贞没有多问,在老人跟前蹲了下来。   老人伸手触碰魏行贞的额头,并再次睁开眼睛,又很快收回了手。   魏行贞重新起身,“怎么了?”   “果然,”老人喃喃着道,“……您的参商之印,又多了一道。” 第七十一章 母亲   “这段时间里您向什么实力远胜过您的对手,挥过剑吗?”   魏行贞颦眉深思,这段时间他用参商的时间并不多,毕竟大部分时候他都和阿嫣一起在十二域   不,不是的。   魏行贞骤然反应过来他差点忘了,几个时辰以前他就拔出过参商,从虚浮的乌云中将沉睡的冯嫣抢了回来。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魏行贞轻声道,“我送你们一并进城吧。”   “那就麻烦了。”   祝湘随之起身转向城门,魏行贞又道,“不走城门。”   “不走城门走哪儿?”   魏行贞与冯易殊已经转身带路。   城楼上的人认出了魏行贞,两边在雨中隔空喊话,用以确认祝湘与老人的身份。过了一会儿,一条粗绳从城墙上垂落下来。   然而没有人去抓这条绳子,有了陈恒的首肯,祝湘带着自家婆婆,冯易殊抱着阿予,都轻而易举地翻上了城楼。   几人才一落地,就听见陈恒在不远处又一次下令向着远处的魍魉放箭。   可疑的妖雾又一次被箭雨驱散。   陈恒这时才向着魏行贞一行大步走来此刻城楼上在没有比魏行贞更显眼的存在了,在所有人都严防死守、全副武装的时候,魏行贞与冯易殊甚至没有撑伞。   血雨在他们的上空蒸腾溅射,半点落不着他们的身。   “魏大人。”陈恒在魏行贞面前停住,“皇上请您务必进宫一趟。”   “我要先回一趟魏宅。”   “您还是先进宫吧,”陈恒像是看透了魏行贞的心思,“公子一回城,就被接进宫了。”   魏行贞皱起眉头就算去甚还没有恢复,凭不恃还有其他几个仆从,也不可能让这些人直接把冯嫣给带走。   “谁抢的人?”   “没有人抢,公子醒了。”陈恒答道,“她自己进的宫。”   “朕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这样和你说过话了。”   御座上,孙幼微右手握成空拳,轻抵在额侧。   女帝望着冯嫣,“这些天,到哪里去了?”   冯嫣垂眸,低声答道,“臣去见了一个人。”   过了一会儿,冯嫣又摇了摇头,“应该说,好几个人。”   “什么人?”   “冯黛,梅十二,还有冯稚岩。”   孙幼微笑了一声,“骗人的把戏罢了还是阿嫣你,也把所谓的凌霄女将当了真?”   女帝话还没有说完,地面又传来一阵轻微的晃动。   有木屑与灰尘从宫殿上方沙沙落下,冯嫣左前方如镜面一样光洁的地面上顿时蒙尘。   几个宫人立刻上前用手帕将地上的沙尘擦拢到一处,再裹在帕子中,孙幼微和冯嫣都一言不发地看着这几个人宫人收拾,不一会儿,地面恢复了洁净,等到几个宫人纷纷退下之时,二人的目光又再次对上,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很好奇一件事,”冯嫣低声道,“不知能否问问陛下?”   孙幼微长眉微挑,“什么?”   冯嫣抬头,“四百年来,冯家所享的圣眷从未旁落可见皇室之中,应该每一代的帝王都知道六符山下镇压之物的厉害,也知道不论冯家犯下怎样的过错,都不可灭其门庭,必须一直留在身边。   “对我姑婆而言,她害怕的是灵河,她始终相信六符山底下就是一处薄弱的缺口,非得由冯家女儿的血脉去填,才能保一方天地的平安”   冯嫣仰头望着女帝,“那对陛下而言,是这样吗?”   孙幼微目光微眯,表情微妙。   冯嫣又问,“当年您的皇兄,景明皇帝临终前,是这样向您讲述冯家故事的吗?”   “是或不是又有什么分别?”   冯嫣不吭声了,两人就这么在沉默中望着彼此,孙幼微的眼睛里溢出寒意她盯着冯嫣,目光像是要在冯嫣身上挖出一个窟窿,好看看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冯嫣先移开了目光,在女帝强烈的敌意中,她打了个寒战。   “陛下误会了,”冯嫣低声道,“即便传言是真的我也不会觉得您有什么地方做错了。”   “放肆!”孙幼微一掌拍在了桌案上,“谁给你的胆子到御前来嚼朕的舌根!”   殿外突然传来轻微的叩门声。   “陛下”唐三学的声音颤抖着,“晋王求见。”   “不见!”孙幼微呵斥道。   门哗地一下从外面推开,几乎与孙幼微的“不见”事出同时,冯嫣已经感受到门外之人的决心,她没有回头,只是好奇地打量着御座上的女帝,想看看她的神情。   孙幼微的脸上闪过一瞬的惊诧,而后很快意识到这违命背后的危险。   年过花甲的晋王站在殿门口,远天的冷风骤然从门口涌入,将殿内的蜡烛吹得一阵明灭。   晋王卸下斗篷,摘下宽帽,将它们随手丢弃在一旁地面上,而后快步上前,向孙幼微俯跪请安。   冯嫣望着晋王的背影这是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个传闻中的王爷。   可即便是第一次见,冯嫣也还是觉得这人看起来,很熟悉。   在他身上,冯嫣感觉好像看到了大周的前首辅,又好像看到了薛太尉。   在岑家、贺家乃至长安、洛阳的任何一道高门之后,好像都有这样的影子。   冯嫣无法辨析出他举手投足间散发的那股意味具体的面貌,但她完全了解,正是无数像这样的朝臣一同站在朝堂上,才汇聚成了那一股令她感到折磨、乃至厌恶的浑浊之气。   在这些人身上,既没有纪然身上的少年心气,也没有杜嘲风那样的桀骜赤诚,他们和那些深宅大院里的管家、仆妇一样,散发着沉沉暮气。   这样的气息,比起孙幼微身上所有的尖刻、狠毒都更让冯嫣感到一股窒息般的沉闷。   “母亲。”头发花白的晋王低声喊道,“儿臣,今晚专程来看您。”   从入殿开始,他的目光就没有落在过除孙幼微以外的任何人身上,在行过跪拜礼以后,孙幼微没有说话,晋王自行起身,昂首望着御座上的君王。   孙幼微等了片刻,并没有桃花卫入内阻拦。 第七十二章 讨檄   “母亲辛苦了……这些年。”晋王低声道,“您——”   “你来干什么。”孙幼微冷声问道。   晋王叹息般地笑了一声,低头从袖中取出一沓四叠的信笺。   “儿臣今日,来给母亲送一样东西……当然,这样东西,我今天早些时候已经给内阁的诸位朝臣看过了,由我来将它呈给母亲,也是大家的期望。”   晋王将信笺抖落展开,冯嫣看见他手中的信纸足有五六张,看来是一封长信。   “您想看看吗?”晋王问道。   整个大殿陷入沉默。   沉默中,冯嫣感觉到御座上的孙幼微再次变得混乱,隔了十几步远,冯嫣也能听见女帝的喘息,晋王的目光环视了一圈殿宇,而后将信纸在冯嫣面前抖了抖。   “劳驾,递个信。”   冯嫣没有接,只是望着孙幼微。   见冯嫣一语不发,晋王反而有些诧异,他看了看冯嫣,“……聋了?”   “殿下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冯嫣轻声道,“陛下既无心看信,您将信收着,有话直说就是了。”   晋王忽地大笑,“好笑……你是什么人,你知道这信里写着什么,就敢这样对我说教?”他骤然转头,“还是说……母亲也觉得我有话直说比较好?”   孙幼微喉咙微动,身体向前倾斜,“……出去。”   “当年您杀贺夔的时候,儿臣不在长安,消息传到金陵,大家都很惊讶,想着您对这些舞琴弄袖的文人雅士一向宽宥,怎么这人和老婆拌嘴的时候说错一句话,您就要灭他一门哪……”   孙幼微抬高了声音,“出去——”   “母亲急什么呢。”晋王笑道,“还是说我今日旧事重提,就和贺夔当年旧事重提一样,戳中了您的痛处呢?”   孙幼微的拳头握紧了,她的脸沉着,目光像寒刃一样射向晋王。   他冷笑了一声,“您一定想不到,当年舅舅临终前,还额外保留了一封先帝遗诏的副本吧,看看……看看外祖父写了什么——   “必不臣,早诛之!”   晋王挥了挥手里的信,信纸顿时哗哗作响,他眼中显露出凶戾。   “母亲!外祖父当年就已经警告过了舅舅,舅舅也警告过了你——男子居外,女子居内,男不言内,女不言外,这父子君臣的尊卑秩序乃自古以来的天理伦常,若人间犯下悖德违天的逆行,上天就会降罚!   “你早知六符山下有逆天的妖邪,却心怀侥幸,弑父屠兄,窥窃神器,如今天降血雨,生灵涂炭。我大周百姓淳朴,不知内情,还以为天灾无情,朝廷已尽心力维护臣民,可这哪里是天灾?这是赤裸裸的人祸——罪在朝廷,罪在皇座,在您一人!   “外祖父和舅舅对您怜惜,尤其是舅舅,临终前也不肯遵照遗诏,不肯将您诛杀于宫中,反将六符山的皇室机密从细告知,要您多加提防——贺夔真是说对了,您的皇位可不是皇兄留给你的么?   “如今报应来了!”晋王突然回身,将身后虚掩的殿门再次推开,“母亲,你睁开眼看看吧,就为了满足你一个人的权欲,长安已毁,洛阳被妖邪围城,万方黎民妻离子散,流离失所!我要是您,早就一死以谢天下了——呵,即便是死,我都不知以何颜面见我大周地下列祖列宗!”   孙幼微几次张口,终是一句话也未能讲出,她按着心口,喘息中一阵剧咳,忽地一口热血喷出,近旁宫人失声惊叫,连忙传召医官,上前搀扶察看。   孙幼微推开宫人的手,“……这也是,凤阁其他朝臣的意思?”   晋王的声音稍稍平缓了些,他双眼稍合,低声道,“不然,儿臣又如何能独自一人走到这里呢,臣心之向背,您应该也看清了吧。”   孙幼微冷哧了一声。   “……那么,你们还想干什么?要朕退位,拥你为帝?”   晋王眉目低垂,“儿臣也不想,您毕竟是我的母亲。不过朝臣们向儿臣嚎啕泣血,您当初还是帝姬之时,便蛾眉不肯让人,称帝后更是豺狼成性,近狎邪僻,实为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   晋王停顿了片刻,又从容不迫地抬头,“今年冬祭的事儿臣也听说了,现如今,您已是为天所厌之君,至于要如何平息天怒,您自行决断吧。”   孙幼微眼中露出一抹残酷的笑意,她靠在龙椅上,表情淡漠地望着底下的晋王,将呼吸慢慢调整平顺。   “阿嫣?”女帝突然开口。   “臣在。”   “你觉得,晋王说得好不好?”   冯嫣侧目望了一眼近旁的晋王,四目相对,晋王从冯嫣眼中看到了些微怜悯。   这目光令晋王感到一阵莫名。   冯嫣收回视线,表情复杂,她轻轻叹了口气,“臣……不知道。”   “那你回答朕,晋王这番话,说得真不真心?”孙幼微低声道,“他是被人蛊惑,所以决定来朕这儿冒个险,当一回被推到前面的傻瓜,好以小博大,还是……他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冯嫣沉默了一会儿,“殿下确实就是这么想的,他的每一句话,都出自真心。”   “好,好……”孙幼微点头,“那倒也勇气可嘉,不算辱没了……朕的血脉。”   晋王看看座上的女帝,又看看身旁的冯嫣,略略感到疑惑。   孙幼微伸出五指,轻轻捋起自己额前垂落的白发,低声道,“那就给你……留个全尸吧。”   女帝此话一出,晋王顿时感到了危险,突然用力向地上摔下一块玉佩,殿门外也旋即传来一阵金戈脚步。   “母亲不要搞错了,儿臣今日是有备而来——”   太初宫突然暗淡下来。   明灭的烛火间,十六个身着白衣的禁厌师从暗处缓步走出,他们穿着宽袍,戴着金色的面具,两手空空。   冯嫣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但早已知晓过他们的存在。   昔日宫中夏日宴上足以以假乱真的桃花,正是出自他们之手。   “……你还是,在金陵待得太久了,”孙幼微轻声道,“从来……就不理解……朕是个怎样的人。” 第七十三章 错误   忽地一位禁厌师抬手,十指轻舞,缓慢结印,在昏暗的宫殿中,晋王的脚尖缓缓离地。   晋王垂死挣扎,他想要掰下掐住了自己脖子的“手”,然而双手触摸到的脖子空空荡荡,根本别无他物。   “救……”他翻起白眼,将手伸向冯嫣。   然而冯嫣并未看他。   御座上,孙幼微冷声开口,“告诉朕,在朕‘自行决断,平息天怒’以后,你们打算做什么?”   晋王的喉中传来一阵气泡音,孙幼微稍稍抬指,先前抬手的禁厌师目光垂落,晋王的脚尖再次落在地上,然而紧缚在他脖子上的力却并未松懈多少。   晋王的脸变成了猪肝色,他的脖子被自己的手挠出一道道血痕。   “再松一些。”孙幼微低声道。   晋王终于勉强能够呼吸,他惊恐地望着御座上的女帝和此刻暗淡的宫廷——他的援兵根本就不见踪影。   眼前除了女帝与冯嫣,就只剩站在太初宫两侧的禁厌师像是庙宇中的无情塑像,一动不动地站在明与暗的交界。   “母亲……”   “回答朕。”孙幼微的手指轻轻抹擦着自己嘴角的血迹,“你们打算做什么?”   “……离开,洛阳。”   “哪些人?”   晋王说了一串姓名,孙幼微目若死灰地听完,点了点头,“雨这么大,你们离了洛阳,又要去哪儿?”   “儿臣昨夜……昨夜梦中遇得仙人,说血雨再过七日就会停,届时——”   “哪个仙人?”   “儿臣不认得……”   “梦里听来的消息你就信了?万一七日后雨根本不停,你又初到洛阳,若是有人趁你对此地并不熟稔伺机作乱,你又怎么办?”   “那不全是梦……”晋王艰难地回答,“儿臣,儿臣还见到了……太祖……梦里……他还告诉儿臣,今日妖邪会……起势力……结果今日果然就……   “母亲……母亲……”晋王喉咙中挤出痛苦的低声呼喊。   孙幼微舒了口气,她面无表情地靠坐在龙椅上,“好了。”   一阵诡异的挤压声在冯嫣耳边响起,她脸颊微热——有热血突然溅了她半身。   太初宫的光又恢复了以往的明亮。   冯嫣听见四周的宫人骤然惊呼——在这些宫人眼中,晋王上一刻还不可一世,下一刻就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冯嫣侧目向四下回顾,方才还在太初宫两侧列队而站的禁厌师,如今已经了无痕迹,不知退去了何处。   在宫人的尖叫中,半身是血的冯嫣再次仰头,孙幼微也望着她。   过了一会儿,孙幼微用沙哑的声音命令道,“不必召医。”   宫人们迟疑而惊惧地望着女帝,又听她说,“都退出去吧,留冯嫣一个人在这里。”   “是……”   “把晋王拖出去。”孙幼微轻声道,“再有想擅闯太初宫的,让他们看看下场。”   宫人们唯唯诺诺地照做了。   殿门从外面关起。   “过来。”孙幼微低声唤道。   冯嫣起身,她面色平静地走到孙幼微身旁,并在女帝的示意下,在御座旁的一处软席上坐下——在过去,这一般是浮光的位置。   孙幼微的脸色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苍白,她的眼睛死死钉着冯嫣,“那封遗诏,你也看过了?”   冯嫣摇头。   “……那你先前说,即便传言是真的,也不会觉得朕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是什么意思?”孙幼微的声音稍稍低沉,“你是说,什么传言?”   “就是方才晋王殿下提及的那些传言。”冯嫣答道。   “你从何处听来的传言?”   “没有谁,只是我自己猜的。”冯嫣答道,“先前听天师说,您顺着殉灵人留下的岩洞,在长安底下准备了一处导引灵河的暗巢,臣就觉得疑惑,再想起您在几年前就征召了我的几个弟弟在长安做事,机密到连我也没有透露,我想,关于六符山,您知道的可能比我姑婆更多。”   “……就这样?”   冯嫣点头,“就这样。”   孙幼微意味深长地望了冯嫣一眼,而后又慢慢将目光移开——在她与冯嫣的交锋之中,如果说有什么她无法掌控或落于下风的地方,大概就是当冯嫣的表现足够平静之时,她无法判断冯嫣究竟说的是实话,还是在撒谎。   但孙幼微此刻暂时不想计较这些。   她有些累了。   望着眼前不远处地面上拖得长长的一道血印,她低声道,“那你为什么觉得朕没错?”   “帝王的是非功过一向只有给后世来评说,臣不愿置喙……臣也不懂这些。”   孙幼微的身体轻轻颤动了一下。   “……你见到冯黛了?”女帝忽然问。   “嗯。”   “她同你……”孙幼微的呼吸略一凝滞,“都说了什么?”   “陛下能否先告诉我,当初为什么不肯将灵河的事情公之于众?”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孙幼微冷声道,“若洛阳能平安无虞,那其他地方也就不会遭险。若洛阳保不住,别地做什么能挡得住六符山下的妖邪?公之于众……除了叫人恐慌,引起动荡,又能有什么益处。”   冯嫣静静等待着孙幼微的下文,然而孙幼微似乎已经不打算说更多。   尽管这个理由也说得过去,但冯嫣能够感觉到,这显然不是孙幼微心念的全部——女帝还有什么没有说。   太初宫门外传来一阵隐隐的喧嚣嘈杂,似是有人群在慢慢聚集,而所有人都不敢大声说话,只好低声交谈,发出嗡嗡的声响。   冯嫣沉默了一会儿,试探着道,“……您是害怕,这件事到最后,会牵连出当年遗诏的事吗。”   孙幼微的声音再次有了波动,“够了……冯嫣,到此为止。”   冯嫣眼中泛起惊讶。   “难道陛下也觉得,如今的情势,是您招来的天罚——”   孙幼微的眉头拧紧,“不要逼朕……”   冯嫣,望着眼前像是真的被人抓住了软肋的老人,她忽然明白这些年来孙幼微身上一些近乎神经质的反复是因何而来。   “如果这些年来,陛下头上都悬着这把剑,那今日……您可以把这些负累放下了,”冯嫣轻声道,“事情的因果……早在您降生以前就开始了。” 第七十四章 万一   孙幼微的嘴唇颤抖着,脸色像刚盛开的伽蓝一样泛着青白。   她眼窝边一圈单薄的皮肤深深陷落,让她衰老的眼睛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女帝的眼中带着一抹寂灭的神采,冯嫣从中感受不到任何生的活力,就像一座火山,在经历了氤氲沸腾爆发之后岩浆顺着山脊滚落。   那固然也是灼热的,但……   “冯黛……都和你说了什么?”孙幼微低声问道。   “祖母让我安心。”冯嫣轻声道,“殉灵人多年的努力不会就这么功亏一篑,只要天道伏羲还在,纵使姑射暂时恢复了身体,也未必就能冲破这十几年来建构的咒印……我们只需等待,这是天道之间的倾轧,作为凡人,我们能做的本就有限。”   “等?等到什么时候。”   “正月十六。”冯嫣轻声道,“若伏羲能在正月十六以前,将阵法补全……这场姑射之乱,也就过去了。”   孙幼微极轻地笑了一声,“若最后功亏一篑了呢。”   “那还有我。”   “你?”   “必要时,我也能成为新的剑,扎入姑射的要害,”冯嫣轻声道,“为此,黛祖母还给我留下了一件礼物。”   ……   巨榕下,小七突然惊叫一声,倏然坐起了身。   坐在一旁打盹儿的纪然立刻拉住了小七的手,“怎么了怎么了?”   小七浑身是汗,只觉得眼前头晕目眩,身体还在微微发抖,见纪然坐在身旁,她立刻紧紧抱住了他。   纪然脸一红,手顿时僵硬在半空中,过了一会儿才轻轻落在小七背上。   “……做噩梦了?”   小七大口喘息着,没有张口回答,但点了点头。   “梦见什么了?”   小七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不记得了。”   “啊?这也能不记得吗。”   “好像……是有人和我说话……”小七低声说道,她闭着眼睛,拼命想抓住脑海中那一点残存的印象,然而那些萦绕在梦中的呢喃画面,还是像水中月镜中花,始终触碰不得。   “是累着了吧,”纪然答道,“毕竟今天一整天都在外面跑,又是救人又是逃命的。”   小七有些不安地调整了一下倚靠着纪然的姿势,“大概吧。”   “别怕,我一直在旁边呢。”纪然轻声道,“继续睡吧。”   小七摇了摇头,她扶着地站起身,已经睡意全无   “……回来睡了那么久,已经不累了。”她回过头,“我姐姐回来了吗?”   纪然摇头,“她还在宫里,不过不用担心,魏行贞回来以后就追过去了。”   “姐夫回来了啊,”小七眼睛一亮,“那其他人呢?”   纪然看着小七,“你五哥也回来了,不过……”   见纪然一副不知怎么开口的模样,小七心中一紧,“……他出事了?”   “没有没有,他没出事,但阿予……”纪然沉默了片刻,“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总之,阿予去世了。”   小七瞳孔微震,“阿予……?”   “别难过。”纪然轻声道。   小七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甚至还来不及为这件事感到难过,以往与阿予短暂的相处时光已经占据了她此刻的心念。   想起从平妖署地宫回来的那个下午,想起从前阿予跟着梅十二来家中作客,家中热闹的样子……还有过去冯易殊各种下意识对阿予的偏袒。   如今阿予出事了,那五哥他……   小七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们现在人在哪儿呢?”   “阿予已经火化了。现在这个情形,也没法好好安葬,只能等以后再为她找落脚的福地。”纪然答道,“五郎下午忙完了阿予的身后事就回了平妖署,他顺路来看你的时候你刚睡下,他不让我叫你,只说他很快会回来的,让你不要着急。   “对了,他还问我知不知道现在城里哪里能搞到燧石,我就把伯父当初托去甚给我们送来燧石的事告诉他了,他让你把燧石好好收着,阿予临终前的预言里提到了这个东西。”   小七低头看向自己腰间挂着的两个布囊,有些出神地点了点头。   纪然握住小七的手。   “别担心,他没有垮。”纪然轻声道,“他说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   城北的城楼上,昏暗的灯笼微光中,陈恒大步流星地在过道的屋檐下巡视,在他身后,冯易殊面色焦急,“大人,到底我怎么做你才肯帮我?”   “别再这儿胡搅蛮缠了!”陈恒停下脚步,沉着脸呵斥道,“你知道洛阳城中现在有多少百姓吗?就算去掉所有先前在血雨巨树中罹难的人,剩下的百姓也有四五十万之巨!这么多的人,你说撤就撤?”   “但是——”   “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外头!这么大的雨,人沾上就是死,现在靠着城中已有的布防和四面城墙,我们尚且有守城的凭依,百姓也有遮身避难之所,离了洛阳,你让百姓靠什么避雨?我们又靠什么抵挡这些随时准备靠近的妖邪?”   说到这里,陈恒敏锐地看向远处,厉呵一声,“放箭!”   三千箭矢如烟火升空,将远处聚拢的妖雾驱散。   “可雨总会停啊!”冯易殊争辩道,“上一次的血雨一共就下了四天——”   “够了五郎!我不可能帮你到御前去传这样的话,”陈恒沉声道,“我也明白告诉你,这种不负责任置全城百姓性命于不顾,只想着自己逃出生天的事,就算是圣上下令,我也不会听从!”   冯易殊的手捏成了拳头。   如果不是魏行贞和阿姐此刻都在宫中,杜嘲风又不知所踪……他也不会来找陈恒帮忙了。   但如今看来……   陈恒感到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莫名的杀气,他不可置信地回头,冯易殊的拳头已经砸在了他的脸上。   陈恒一个趔趄,向后退了两步重新站稳——他万万没想到,昔日这个最令他得意放心的后生,会对他动起手来。   “你干什么——”陈恒捂住眼,还不等他把话说完,冯易殊已经红着眼睛冲了上来,接着这股冲力,他一把将陈恒撞倒在地,按在地上饱以老拳。 第七十五章 闯宫   混乱中,几人慌忙冲上前将冯易殊和陈恒拉开,劝告、阻止和叫骂的声音混在一起,让寂静的城楼突然变得喧嚣。   “都松手!松开他!”陈恒怒极,“冯易殊,老子这么多年是白教你了!你有本事就再往这儿打!”   陈恒说着,拳头往自己心口砸了两下。   “我今天命豁在这儿,我不管是谁跟你讲的这些不切实际的胡话——除非你现在把我打死在这儿,否则永远不要想从我这儿找路子进宫!”   冯易殊脸色狰狞,他沉着脸望着陈恒,呼吸一点一点冷却,而后一边往后退一边点头,双手在腰间解开一条短绳——那上头系着他日常出入平妖署的令牌。   陈恒冷声道,“今天你要是把这块牌子摘了,往后就再也不要想——”   话音未落,冯易殊的令牌已经被他自己重重地砸在地上。   四下鸦雀无声。   其他几人面面相觑,脸上露出劝和的神色,“五爷,您这又是……”   冯易殊没有理会,他迅速转身,一把抄起自己的蓑衣斗笠,往城楼下楼的台阶跑去。   对着冯易殊的背影,陈恒当场气得破口大骂,平妖署的其他几人连忙上前试图劝慰,陈恒一把推开所有人,让他们赶紧各归各位,不要在这里耽误事情。   屋檐外雨声如注,陈恒继续在孤灯中盯梢着远处的妖雾。   过了一会儿,陈恒的怒火稍稍平复了一些,他摸了摸自己方才被冯易殊一拳打中的颧骨,感到一阵疼痛。   陈恒心下骂骂咧咧,侧目一看,不远处冯易殊的令牌还丢在地上。   他冷眼看了它一会儿,还是慢慢走到令牌旁边俯身将牌子捡起,用衣袖摸了摸上头沾的灰。   “不知好歹的东西……”他一边咕哝着,一边伸手去捞自己腰间的短绳,打算先将这牌子收着。   然而这一伸手,陈恒很快发现自己腰侧空空荡荡。   陈恒一怔,一低头——他腰侧哪里还挂了什么短绳?原本用来系令牌的衣带上,此刻什么也没剩下。   陈恒终于反应过来。   “妈的!好小子!”陈恒一声暴呵,“来人!去把冯易殊给我抓回来!”   ……   巨榕完全改变了洛阳的地表,在雨夜前行的冯易殊经常搞不清自己究竟是走到了哪里。   但这对他而言并没有多少影响,因为他的目的地是皇宫。   不论此刻他身在洛阳的何处,只要攀上近旁的榕树,就能看见远处灯火通明的太初宫。   身后就在这时传来哨声,在暗夜的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那是平妖署改良的哨语,最适合在这样的雨夜传递信息。   冯易殊隐于榕树的枝桠间,很快从短促的哨声中明白,自己先前的一点小伎俩已经暴露。   在他脚下,有三两人已经从树的根系中钻出——他们是平妖署分散在洛阳各处的成员,在听见远处的指令后,按照既有的顺序,依次向宫廷方向传递消息。   在其中一人觉察到近旁动静、抬头查看前,冯易殊已经绕去了树枝的另一侧。   在哨声中,冯易殊咬紧了牙关。   不论如何,他今日都要将从阿予那里听到的事情捅上去。   即便现在已经被发现了,那也不意味着他就没有了机会——只要能抢在最后一批平妖署成员向宫门守卫通报消息前进宫,那一切就还有希望……   今晚,至少要见到阿姐。   冯易殊加快了自己脚下的速度,他警惕地避开了沿途所有的守卫,像一片凋零的枯叶乘风而过,从一棵榕树飞快地潜行向另一棵,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转眼间,宫门已近在咫尺。   大雨中,肃穆的至玄门前空无一人,宫门之内,两盏金黄的灯笼挂在内墙,有侍卫在内左右踱步。   就是现在——!   冯易殊一脚踏出,然而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一只不知从哪儿伸来的手突然揪住了他的后领,令他当场失去了平衡。   冯易殊顿时悬了在半空中,又很快被人提回了树上。   “急报——!急报——!”一个声音由远及近,“有人盗取了平妖署长署的令牌,意图趁夜潜入宫廷——”   冯易殊的心猛地一沉,一阵后怕的颤栗从脚底往上传。   ……幸好刚才没有下去。   他的目光紧紧锁定着眼前的宫门,直到看见平妖署的传讯人离去,才向身后回头,“刚才是哪位壮——天师?”   杜嘲风也将视线从远处收回,“老远就看到你了,幸好我跟了过来。这大半夜鬼鬼祟祟的……你干嘛呢?”   冯易殊没有作声,只是攥紧了手中的令牌。   杜嘲风望着他的手,忽地反应过来,“哦,刚那人说有人盗了陈恒的令牌,不会是你吧?”   “……对。”   “你还会跟陈恒动手?发生什么事了?”   正此时,有两人提着灯笼从他们躲藏的树下经过,杜嘲风与冯易殊非常默契地同时噤声,向阴影处隐藏。   借着这一点微弱的光,杜嘲风突然发现冯易殊的两只眼睛似乎是肿了,整个人看起来也一下憔悴不少,与白天分别时判若两人。   待到树下人走远,杜嘲风正想接着问冯易殊遭遇了什么,冯易殊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天师,你有没有办法带我进宫?”   “有,就是得绕路,”杜嘲风答道,“你急吗?今时不同往日,你要是急,硬闯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不用,”冯易殊连忙摇头,“只要今晚能见到我姐姐就行。”   杜嘲风转过身,“跟我来。”   一老一少在夜幕中潜入地下,冯易殊很快跟着天师来到一处地下的石道中。   冯易殊前后看了看,这石道空无一人,每隔几十步才有一盏极微弱的灯,不知从何处来,又伸向何处。   “这里是……”   “从内宫通向三辰山的地下石道。”杜嘲风轻声道,“刚建好没多久,你大概是第一个从这儿过的局外人——”   “天师,”冯易殊忽然打断了杜嘲风的话,“关于姑射的事,你知道多少?”   杜嘲风微怔,“……下午在三辰山的时候听魏行贞说过一些,似乎是多年以前就被镇压的另一位天道吧,怎么了?” 第七十六章 狐狸生气   杜嘲风继续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冯易殊没有跟上。   他转过身,见身后五郎脸色发青,连呼吸也渐渐重起来。   “五郎?”   冯易殊先是摇头,然后搓热双手,按了按眼睛。   “让我想想……怎么和你说。”   ……   夜色更深了。   太初宫外,冯嫣终于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出了殿门。   最后的视野中,女帝独自坐在御座上,脸沉在阴影之中。   冯嫣望着殿门从里面被合上,轻叹了一口气。   她收回视线转身,眼前的过道里已经站满了人。   陈明与徐大酉站在最前面,其后是一片黑压压的朝臣,而在冯嫣与朝臣之间的地面上,隔着晋王血肉模糊的尸体。   “公子。”陈明稍稍躬身,他脸色苍白,伸手指向地上已经死去多时的王爷,“这到底是……”   “晋王仁孝,想劝陛下暂且离京,以避妖邪锋芒,但陛下执意与洛阳共存亡,为了劝谏,晋王无奈之下,只能自尽,以死相谏了。”   人群一时沸腾,陈明身旁的徐大酉瞪圆了眼睛,他上前一步,“你管这叫自尽?这他妈叫自尽?”   冯嫣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晋王的尸体——他的整个人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碾压过,四肢尽折,以诡异的角度耷拉在躯干旁边。   流淌的血已经凝固了,这一大滩血迹像是一只被拍扁在地的蚊虫,极其惨烈。   “是自尽。”冯嫣低声道,她抬眸望向徐大酉,“还是说,徐大人有其他想法?”   徐大酉怔了一下,立刻挥袖,“我……我可没有其他想法!公子不要胡说!”   冯嫣的目光越过陈明与徐大酉,“那就是诸位大人还有疑议了?”   整片人群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方才还人声鼎沸的朝臣顿时鸦雀无声。   “有疑议不要紧,”冯嫣低声道,“也像晋王一样,入殿觐见就好了,毕竟陛下一向善纳良言,体恤忠心,对公忠体国、鞠躬尽瘁的铮臣一向忍让……诸位大人谁还想面圣?”   陈明笑了一声,“公子这……什么意思啊。”   冯嫣露出茫然的神情,“我已经说得够明白了呀,还是陈大人觉得我所言不实,其实话中有话,别有所指?”   “没有没有。”陈明连连摇头。   冯嫣也笑,“那就散了吧,外面这么大的雨,万一夜里再起邪风,让诸位也一同沾上血雨……那就糟了。”   朝臣面面相觑,可一时间谁也没有迈出离开的步子。   人群的最后突然传来一阵嘈杂,“让一让……都让一让——”   前面的人纷纷退向两侧,让出一条路来,冯嫣看见五郎与杜嘲风出现了路的尽头。   “阿姐!”一见冯嫣,冯易殊三步并作两布走,小跑着冲去了冯嫣身边。   “你怎么来了……”   “我……我是奉平妖署长署之命……”冯易殊飞快地掏出了腰间陈恒的令牌,“有重要事宜,必须向圣上面禀。”   “什么事?”   冯易殊压低了声音,“与姑射有关。”   冯嫣稍稍颦眉——冯易殊又是从哪里听来的姑射?可还没等她接着问下去,五郎已经在人群中找到了一直缩着脑袋的唐三学,他震声道,“唐公公,麻烦通传一下好吗?因为是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消息,我必须亲自向陛下面陈才行!”   一直躲在人堆中的唐三学突然被点名,浑身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哆嗦。人群在他周围散开了一个小圈,使得他不得不做些什么反应。   值此危急之际,他实在不知该不该去通传,于是颤颤巍巍地看了冯嫣一眼。   ——可冯嫣那边正压低了声音在问冯易殊的话,根本没给他眼色。   在众人的眼光中,唐三学有如芒刺在背,他轻咳了一声,只得躬身入殿。过了一会儿,殿门打开,他探出半个身子,“冯易殊进来吧,你一个人就可以了。”   朝臣纷纷看向冯易殊,一时好奇起他的来意,正交头接耳中,唐三学又转过头来,“陛下问,方才冯嫣让你们散了,你们是没听到吗。”   在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朝臣终于缓慢退潮,冯嫣那头仍抓着冯易殊不放,“等等——”   “阿姐放心。”冯易殊也握住了冯嫣的手,“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像是为了让冯嫣安心,冯易殊轻轻拍了两下她的手背,然后迅速抽手,大步跨进了太初宫。   门又一次合上。   在朝臣散去的走廊尽头,魏行贞与杜嘲风站在那里。   临近傍晚的时候魏行贞就来了,这一点冯嫣能感觉得到,但在看见杜嘲风的时候,她还是有些惊讶。   “天师……?”   杜嘲风与魏行贞一同走到冯嫣身旁,“我们也走吧,去偏殿说话。”   “好。”   冯嫣刚想跟上杜嘲风的脚步,突然被魏行贞拉住了手。   她转过头,见魏行贞眉头紧拧,一脸严肃,“我有话问你,先别走。”   冯嫣停住脚步。   “你是认真的吗。”魏行贞沉声问道。   “什么?”   “‘必要时,也成为新的剑,扎入姑射的要害’。”魏行贞低声重复了一遍当时听到的话,他握着冯嫣的手也愈加用力,“你是说说而已,还是真的这么想?”   冯嫣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脑中迅速地思考着,“我……”   魏行贞步步紧逼,抓着冯嫣的手,将她一下拉到自己身前,“冯黛最后给你留了什么?”   “你听我说,行贞……”   “冯嫣!”魏行贞呵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第一次听见魏行贞这样煞有介事地喊自己的大名,冯嫣的身体短暂地僵硬了一瞬,好像小时候做了坏事被人发现似的,叫人突然就心虚了起来。   尽管魏行贞已经压低了声音,但她仍能听出这话中的恼火。   望着魏行贞略带血丝的眼睛,冯嫣心中忽然又涌起一些柔情和怜爱,她想伸手去抱一抱眼前人,然而几次都被魏行贞打开了手。   “既是说说而已,也有……这样的准备。”冯嫣歪着头,“但那是最糟糕、最糟糕的情况,不一定会发生的吧——”   还不等冯嫣说完,魏行贞已经直接将冯嫣抱了起来。   “我就不该带你回来……我现在就带你走,我们走得远远的。” 第七十七章 利剑   冯嫣顺势伸手绕过了魏行贞的脖子,没有半点要挣脱的意思。   魏行贞站在原地,也没有动。   两个人看着彼此。   杜嘲风在偏殿等了一会儿,见冯魏二人迟迟没有跟进来,心中正觉纳闷,又重新踏出殿门,“你们怎么——”   话到一半,杜嘲风已然看见了在走廊上公然搂搂抱抱的两个人。   杜嘲风单眉微挑,默不作声地退了回去。   魏行贞的声音低了下来,“我要是现在带你走,你是不是……还是会在某个时刻突然消失,就像以前一样?”   冯嫣摇头,“不会,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都告诉我……但你决定了的事,还是不会再做任何改变?”   “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又能怎么办呢……等着伏羲再将时间重启一遍?”冯嫣捏了捏魏行贞的脸颊,“行贞还想再重来一次吗?”   “不想了,”魏行贞喃喃道,他的目光迅速垂落,又很快再次看向了冯嫣,“我已经……受够了。”   ……   “五哥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个时候还不见人影……”小七看着树外的雨幕,“平妖署那边现在很忙吗?”   “好像城北一直有妖雾侵袭,也许他也在守城吧。”   不远处的祝湘听到这边的谈话,有些好奇地看了过来,“你是冯家的另一个女孩子?”   小七与纪然同时侧目,“你是……”   祝湘站起身,从自家老人身边走到小七纪然这边坐下,“我叫祝湘,是来自巫山的铸剑师。”   纪然靠了过来,“这是下午你姐夫送过来的人。”   “喔……”小七眨眨眼睛,不知该说什么,“你好……”   “你刚刚说到的‘五哥’,是用鞭子的人吗?”祝湘问道。   “对。”   “他那条鞭子什么来历?”   “那是——”   小七刚要回答,一旁纪然突然打断了她的话,“你问这个干什么?”   小七微怔,旋即反应过来——对,这人就算是魏行贞送过来的人又如何,她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打听冯易殊的武器?   “就是好奇啊,”祝湘的眼睛亮了起来,那目光像是直接将“我很感兴趣”几个字写在了眼里,“我能看出他那条鞭子一定来历不凡,但他现在好像……不是很有心情和人聊这些,所以白天的时候我也没问。”   纪然看向不远处的老人,“那边的老人家,也是和你一道的吗?”   “嗯,是我阿婆。”祝湘答道,她从纪然的问话中嗅出了对面的不信任,故而更加主动地向小七伸出手,“我叫祝湘。”   纪然这时才觉得耳熟起来,他拧起眉头,“……你祖上是不是有个铸剑师,叫‘方颉’?”   这次,轮到祝湘愣了愣。   “你们怎么知道……”   “原来是你啊!”纪然反应过来,“先前我和天师听魏行贞提起过你们——你们铸剑之地的名字是不是‘三希堂’?”   “对对对。”祝湘连连点头。   “等一下……”小七有些跟不上了,“三希堂是什么,方颉又是谁?”   “魏行贞说四百年前有一位右眼被剜去的铸剑师将一把叫‘参商’的宝剑赠予了他,年前他惦记着这件事,就去宫里又翻了翻文书,发现盛元年间确实有一位来自三希堂的独眼铸剑师,叫方颉——只是书中没记录究竟瞎的是哪只眼睛,所以他也不确定。”   纪然语速飞快地重复了先前魏行贞讲过的故事,“当时公子还说,等你们下次再露面的时候,要他问问你呢——今天魏行贞没问你们这个吗?”   “没有……”祝湘茫然地摇摇头。   “也许是忘了。”纪然说道,“不过应该也不重要吧。”   小七咂摸着“参商”这个名字,“……那是什么剑?”   “是一把世间少有的宝剑,”祝湘说着,回头看了自家阿婆一眼,“我们之所以不远千里来洛阳,就是为了能见一见它。”   “那见到了吗?”小七问道。   “见是见到了,但还不算完全见到,”祝湘回答,“阿婆说她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一眼参商真正被挥舞的样子。”   小七眨了眨眼睛,“真正挥舞的样子?这把剑还有‘真正’挥舞和‘虚假’挥舞的分别吗?”   祝湘摇头,“不是的,因为参商是下克上之剑,所以它真正能发挥作用的地方非常有限——它本来是先师专门为冯稚岩打造的兵器,在冯将军十七岁那年,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回到了巫山,找到先师方颉,要他为自己打造一把剑。”   “就是参商?”   “对。”祝湘点头,“据说这把剑从材料到铸造方法都非常诡异,方颉为了铸剑,近乎九死一生,在将参商交给冯将军以后就彻底归隐。   “再后来冯将军身死,参商也不知下落,哎,在去年冬天以前,我都怀疑世上是不是真的有这么把剑呢,毕竟阿婆找了半辈子,我跟着找了两三年,都完全没有听到过它的消息。”   “十七岁……”   小七回想了一会儿。   她对这个年龄颇有印象——这好像就是冯稚岩带领的凌霄军开始频频遭遇弱水之灾的年纪啊。   在先前的那个梦里,整个凌霄军也差不多是从这一年开始由盛转衰。   这和冯将军突然返回故土,铸造参商有关吗。   祝湘突然双手击掌,“我都说这么多了,你们现在能不能告诉我那条束妖绳的来历了!”   小七和纪然彼此看了一眼,纪然沉默耸肩,表示他没什么意见。   于是小七清了清嗓子,轻声道,“我五哥带着的那条束妖绳确实很特别,它是我姐姐从一只三千年的伪鸾身上抽下来的……”   ……   杜嘲风独坐偏殿,无聊地剥起了自己的脚趾甲。   他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终于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窸窣脚步——冯嫣与魏行贞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杜嘲风瞥了两人一眼,存心问道,“你们俩在外面干什么耽误那么久?叫我在这里一通好等。”   然而这番打趣的话非但没有得到两人的回应,反倒像是戳中了他们的痛处。   杜嘲风微微后仰,想了一会儿。   ——这不应该啊。 第七十八章 使命   冯嫣在杜嘲风的近旁落座,魏行贞站了一会儿,又转身向偏殿外走去。   “行贞?”冯嫣喊住了他,“你到哪里去?”   魏行贞停下了脚步,“我去听听五郎和陛下都说了什么,有事喊我。”   门从外头被关了起来,殿内冯嫣有些出神地望着那扇门,许久才收回目光。   杜嘲风摸了摸下巴——这是吵起来了?   冯嫣沉默了一会儿,垂眸道,“五郎这次进宫,是天师您带着进来的?”   “嗯。”杜嘲风点头。   “陈恒那边到底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向圣上通传,天师知道吗?”   “不是陈恒。”杜嘲风回答,“陈恒的令牌是五郎盗来的,刚才也就是拿着舞一下罢了……他要和圣上讲的事与陈恒没什么关系。我喊你们过来,也是想要把这件事讲讲清楚。”   冯嫣微怔。   “不过现在魏行贞直接去隔壁听了,我就单独讲给你吧。”   杜嘲风将不久前从冯易殊那儿听到的预言娓娓道来,末了,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偏殿另一侧的窗。   “……所以,按五郎从阿予那里得来的消息,眼下必须准备好暂时撤离洛阳,只是这雨……”   冯嫣也顺着杜嘲风的目光向窗边看去——不时有雨打落在窗沿,留下血一样的注流。   “或许这雨七日后就能停。”冯嫣突然开口,“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和阿予的说法对上了。”   杜嘲风颦眉,“你怎么知道?”   “今日听晋王说的,他说梦中有人给他留下指点,七日后雨会停。”   “什么人?”   “他也不清楚,只说是仙人。”   杜嘲风将信将疑,心下一算,忽地一下愣住了,“七日后……那就是正月十六咯?”   “嗯。”冯嫣点头。   杜嘲风陷入沉思——原先倾向不信的摆钟又稍稍向相信的一侧倾斜,毕竟这个日子他在瑕盈那里已经听过好几回了。   “阿予被葬在了哪里?”冯嫣又问。   “还没有下葬,火化后五郎用瓷坛取了一部分骨灰,一直背在身上——他背上那个包袱里装的就是。”   冯嫣又叹一声。   难怪刚才见到五郎的时候感觉他突然憔悴了许多。   “也好。”冯嫣低声道,“等事情都过去以后,再好好祭奠。”   杜嘲风望着冯嫣,“你知道阿予的灵属吗?”   冯嫣有些惊讶,“那姑娘也是修士?”   “对。”杜嘲风点头,“你是不是也在她身上感觉不到什么灵力?”   “是……”冯嫣也皱起了眉头,“我以为她的占卜是某种……和灵识没什么关系的天赋。”   “我先前也是这么以为,但今天五郎告诉我她是‘阴’属的修士。”杜嘲风有些感叹,“我活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真正接触到灵识属阴的人。”   “天师了解这个灵属吗?”   杜嘲风摇了摇头,“也只是听过一些罢了,从前我师父给我启蒙的时候,我就记得他说过,阴灵几乎不能算是一种灵属,因为它几乎不会像其他五种灵属一样给修士带来某种类别的力量,像是火属善攻,山属利行……   “阴属不同,阴属灵识是一种宿命,出生即注定了某种使命。”杜嘲风挠了挠头,“放在阿予身上,倒真是贴切。”   冯嫣不再说话了,她望向主殿的一侧。   不知道凭五郎的故事,能不能说服孙幼微呢。   “对了,”杜嘲风突然想起了什么,“小七的灵识也觉醒了,你知道吗?”   “是吗,”冯嫣目光微亮,“什么时候?”   “就前不久吧,看她好像还不是很能掌握好自己力量的样子……不过现在纪然每天都陪着她,两个人在一块儿也有照应。”   “小七是火属吗?”冯嫣问道,“还是风?”   “这就不知道了,我上次问她的时候,她还不肯多说,说要等下次见着你了再讲。”   “真好,终于觉醒了。”冯嫣笑了笑,她沉默了一会儿,神情一时复杂,“真希望这次的姑射之乱能快些过去……”   “会过去的。”杜嘲风宽慰道,“虽然不知道过程究竟如何,但按阿予的说法,只要最后能成功离开洛阳就有生路——喔,我还漏了一句,阿予要五郎转达一句话给你。”   “给我?”冯嫣有些意外,“她要和我说什么?”   “说,‘谢谢’。”   ……   天地间雷声又开始轰鸣。   在冯易殊离开太初宫后不久,女帝突然召集了朝臣,开始讨论全城迁移的可能。   这样的争论,冯易殊自然没有资格参与。他站在朝臣们看不见的地方紧张地聆听着。然而出乎冯易殊的意料,朝臣中几乎没有几个对此表示反对的人——他原以为像陈恒那样的人会很多。   在确定了意向之后,讨论开始向细节延伸。城北岱宗山一带有妖雾萦绕,且远处还有石人作乱,看起来往南边的太室山一带撤离是最安全的。   如今城中还有十几处填得满满当当的粮仓,大部分的牛马骡子已经在血雨中丧生,想要集中往外运输已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最好的方法还是让百姓与军队各自带好自己的口粮。   那么这需要统筹。   除此之外,还有各类文书史料——文渊阁中还陈着一大批孤本史册……当初从长安迁都洛阳,人还没有过来,东西就已经开始筹备搬运,就这样前前后后也耗费了两年多的时间。   如今又有多少精力留给这些死物呢?它们东西能否带走?如何带走?   这个问题引起了极激烈的争执,其围绕的核心无非只有一条——这次离开洛阳之后,再回来时,洛阳是否还在?   它会否像长安一样,等到众人回来时,只剩下一片废墟?   冯易殊听得打起了呵欠。   最后女帝颇不耐烦地打断了朝臣的争执,直接勒令按照当年迁都时的顺序来挑选书册,重要公文则由各部长官把握梳理,从今日起往后七天,务必将重要文件梳理清楚。   人人都知道这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陛下既已下令,议题就必须立刻推向下一个。   时间从深夜推向次日黎明,但太初宫外的天始终没有亮起过。 第七十九章 不去想   天幕永远是阴沉沉的昏黑色,从昨日六符山消失以后,天上的浓云就没有散开过。   不时有骇人的长嘶从北方传来,众人时不时就能感到脚下大地传来一阵或轻或重的震动,但人们很快习以为常,没有人再问这地震的来源。   第一次漫长的朝会散场后,杜嘲风与冯易殊也跟在朝臣中离去,女帝暂时地赦免了他们各自的罪过,好让他们顶着将功折罪之名,在这最后的七日里各尽所能。   离宫前,冯嫣去太初宫向孙幼微告别,在殿外走廊,她看见一个一身素服的少年与自己擦肩而过,少年看起来与小七五郎年纪相仿,眼眶微红,在撞上冯嫣的右手以后,他极快地抬头瞥了冯嫣一眼,向她微微颔首,算是致歉,然后飞快地离开了。   冯嫣转过身,有些在意地向近旁宫人开口,“那位是……?”   宫人始终低着眉眼,“回公子,是晋王孙。”   冯嫣沉默地回望少年的背影,在他身上,冯嫣感到了一阵强烈的恨意。   “公子。”宫人在一旁轻声开口,“陛下还在等您。”   冯嫣收回目光,迈步进殿。   孙幼微在御座上闭着眼睛。   “陛下。”冯嫣像从前一样在略显空旷的大殿中跪坐,“我也要出宫了,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帮朕送个口信吧。”孙幼微低声道,“昨晚事情太多,完全把这事忘了……”   “您吩咐。”   “你去找唐三学,告诉他朕需要一批信得过的下臣,来帮朕整理这些年的文书。”   “陛下心中有人选吗?”   “有。”   孙幼微有些疲倦地往后靠在了龙椅上,低声说出了一串姓名。   听到第三第四个的时候,冯嫣心中微动——这些名字全都是先前晋王提及的,要和他一道离开洛阳的臣子。   “如果这些大人手头也有一些要紧事——”   “让他们放下手里的事,先顾朕这边,”孙幼微缓缓道,“朕这里……是第一要紧事。”   冯嫣双目微垂,“臣明白了。”   孙幼微有些困乏地望着冯嫣,“阿嫣。”   “臣在。”   “你觉得姑射……非死不可吗。”   冯嫣倏然抬眸,望向座上的女帝。   女帝仍闭着眼睛,她声音沙哑,带着一点嘲讽的笑意。   “如果朕是姑射,朕就……一个都不原谅。”   ……   当冯嫣踏出太初宫大门的时候,她看见魏行贞就站在外面等候。   魏行贞回头看了她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又很快转头看向檐外的大雨。   冯嫣一声叹息,她慢悠悠地走到魏行贞身后,悄无声息地靠在了他的背上。   魏行贞皱起眉头,“别搞这些没用的。”   冯嫣并不接话,她的手绕过魏行贞的腰,将他紧紧地抱住了。   魏行贞装模作样地掰了几下冯嫣的手,而后微转过脸,“是不是姑射死了,这些事就结束了。”   冯嫣闭着眼睛,“大概是吧。”   “我们只要等就可以了?”   “大概是吧。”   “等到正月十六?”   “嗯。”冯嫣忽然想到了什么,双眼微睁,“姑射现在在哪儿?还在岱宗山一带吗?”   “在,离洛阳至少有二百里远,”魏行贞说道,“先前我用瑕盈把她引到了岱宗山的边界,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追着我回来……看起来像是被什么重新给困住了。”   冯嫣想了一会儿。   应该……是伏羲吧。   姑射说过要直取洛阳,那些随她一起在地表浮现的妖雾也一直在向洛阳涌来——这些惨绝人寰的杀戮所引来的罪恶,是她削弱天道伏羲最好的方法。   冯嫣的目光落在魏行贞腰侧的佩剑上,她伸手轻抚参商的剑柄。   “下克上之剑……”冯嫣喃喃道,“也许,就是当年姑射准备用来斩杀伏羲的剑?”   魏行贞一下想起方才冯嫣与女帝的谈话,“你也同情她?”   伏羲与姑射之间的恩怨,她也只是从冯黛那里听到了一些只言片语。天道之间的倾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人间动辄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凭自己区区一介凡人,能否自保尚属未知,又拿什么去怜悯旁人?   “不知道。”冯嫣轻声道。   在那个金色的狭间,冯黛曾不止一次赞扬她过去在取舍上的果决。   或许有些事情,只有不去细想,才能下得去手。   就好像当年已经理解了一切的冯黛,仍在最后关头突然选择了另一条道路,化作一柄插在姑射心头的长剑。   或许她应该在心中为伏羲祈祷,希望这一次伏羲能够彻底将姑射毁诛灭,这样一来,她也能从绵延四百年的宿命中,彻底解脱。   世间……只要有一个天道就够了。   只要能像从前一样活下去,就够了。   魏行贞感到冯嫣的一些变化,“阿嫣?”   “……”冯嫣觉得心中一片混乱,她抵靠在魏行贞的背上,轻轻摇了摇头,“行贞还有什么,想带我去的地方吗?”   “你想去哪里?”   “我——”   冯嫣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停住了,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天空,眼睛睁大了许多。   所有在室外职守的人,一时间也都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一瞬,天地之间的雨声戛然而止,像是有人突然截断了雨幕。   雨停之后,万物寂静,只有残留的雨滴顺着宫中的瓦檐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有胆大的宫人穿着斗笠蓑衣走到天空下,壮着胆子朝天伸出自己肉乎乎的手。   许久过去了,没有一丁点儿雨丝跌落。   “雨停了……”   “雨停了!”   “老天爷啊——!雨停了——雨停了!!”   时起彼伏的欢呼声从内廷的各个方向传来,每个人的声音带着一种不知所措的狂喜,若不是此刻地面上还有残雨,许多人只想当场跪下给老天磕头。   魏行贞也抬头望着天,“……不,没有停。”   冯嫣也很快望见了天空中薄如蝉翼的结界,它近乎透明,血红的雨丝落在上面,顺着结界流淌——结界外血雨依旧,只不过在暗淡的天幕下,若不细看,很难觉察。   ……   “这样就可以了吗,天师?”   “可以了。”杜嘲风站在高处望着从灵塔中探出头来的冯易殊,“我们可以回去了。”   “这玩意能撑多久?”   “不知道。”杜嘲风坦然答道,“希望它能撑够七天。” 第八十章 查找   冯易殊顺着灵塔塔身依次上跃,最后轻巧地落在了杜嘲风身边。   “那咱们回去吧。”   “走。”   两人沿着三辰山地底的石道快步往洛阳城回撤。   起初不管是冯易殊还是杜嘲风,都不甚理解阿予留下的预言里为什么要他们俩一起行动,但现在两人都明白了——要启用这座灵塔,单凭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必须一人在塔内调节,一人在塔外观测,如此才能真正撑开一道恰好覆盖洛阳的结界。   “这次回去之后,我就要去找小七他们了,”冯易殊大声道,“阿予说过,大家中途不能再分开,天师你还有什么别的事要干吗?”   “我还想再去见见天箕宫的几个道长。”杜嘲风答道,“有些事我有点放心不下。”   “天箕宫?那我们现在不是走反了?”   “没反,他们现在也在洛阳,一会儿出了石道,你跟着我来就是了。”   “好!”   ……   城楼上,陈恒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一幕。   不仅仅是血雨,结界直接将远处的妖雾也挡在了城外。   那些漆黑的雾气在远处弥散、缭绕,直接勾勒出了结界的轮廓,每当黑雾撞上结界,都激起一阵涟漪似的光。   “这到底是……”   有人一路狂奔而来,在陈恒近旁停下,“大人!有旨意!”   “别急。”陈恒看了来人一眼,“慢慢说。”   “昨夜宫中朝臣们与陛下商讨一夜,决定六日后举城南下,陛下令你即刻前往长公主处,晋王孙那边有一些专门的任务要交给平妖署来执行。”   “什么?!”陈恒瞳孔地震,“陛下她——”   “还有这个,陛下让属下转交给您。”来人掏出昨晚陈恒被冯易殊盗走的令牌,“陛下说您教徒有方,虽然眼下非常时期,仍应大赏,陛下已拟好赏赐,待出城安定之后吏部会有安排,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陈恒本能地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时摸不准这里的“赏赐”到底是“大赏”还是“大罚”……   他伸手接过自己的令牌。   “知道了,我现在就去见晋王孙殿下。”   ……   暗淡的洛阳城忽然焕发出新的生机。   往昔的侍卫与衙役突然忙碌起来,他们敲锣打鼓地穿街过巷,向百姓散布六日后出城的消息。   即便头顶的结界已经遮住了所有落下的血雨,但人们不敢松懈,但凡有要露天作业的地方,所有人还是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但有了这层结界,众人再不必担心搬运东西时会有突如其来的风或是莫名溅起的雨了。   人们窃窃私语地议论着这个决定——上面只讲了应当怎样做,但并没有讲原因。   城外会更安全吗?   不一定吧,有好些人之前都说自己看见了岱宗山一带有黑色的巨人活动,那样狰狞恐怖的妖物,但凡碰上了,就是个死。   再说出了城,万一天上又落雨怎么办?   外面的土地已经被弱水冲过一遍了,千里赤地,根本不剩什么能遮身的地方……到时王公贵胄有车有伞,还有修士护驾,平头小民又有什么?   真要这么走,是不是也一样死路一条?   正惴惴不安中,忽有平妖署的官员突然走近,“你们这儿有没有修士?”   几个树下的百姓一怔,大家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其中一人。   平妖署官员也看向那人,“你是?”   “……是,但也仅限是开了灵识而已,后面什么也没学。”那人答道,“是要……抓人干活儿吗?”   “不用,”平妖署官员正声答道,“你是什么灵属?”   “……林属。”   才刚答完,平妖署官员已经伸手抓住了这人的手——确实是林属。   平妖署官员递上一张文书,“来这里按个手印,然后再写上你名字,还有灵属。”   那人战战兢兢地完成了,正想细问详情,就被塞了一条手链在手上。   “这是……”   “你别管这是什么,你戴上就行。”   手链才一沾上这人的手腕,立刻自己绕了上去,像一条有生命的藤蔓。   “哎哎,官爷——这到底——”   “出城前不准摘下来,到时候凭你和这条手链,在南门报名字领回你的名字。”平妖署官员答道,“你们相互通传,身边有哪个修士没有来登记的,让他来找我,我这几天都在这一带活动。”   “是……”   说着,那官员已经走向下一条树根,并像刚才一样询问聚在一起的人之中有没有修士。   戴上手链的人有些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在干什么。   在离魏府最近的那棵大榕树下,平妖署官员也同样在排查。   纪然并不多问,直接在上面填下自己的名字和灵属。   小七在一旁看着,“……啊,你也是火属的灵识啊,和我姐姐一样。”   “我以前告诉过你的啊。”纪然抬头,“你不记得了?”   “是吗?”小七眨眨眼睛,“什么时候?”   纪然叹了口气,“……算了。”   他低头奋笔疾书,等按完手印以后,直接将文书交还给对方换得手链。   平妖署官员看了小七一眼,“七小姐是修士吗?”   “我——”   “她不是。”纪然抢先一步答道,“小七灵识迟迟不开这种事,难道洛阳长安还有人不知道吗?”   平妖署官员目光微动,有些怀疑地看着抢白的纪然,冷声问道,“请七小姐自己回答我。”   “我……”小七有些疑惑,但还是摇了摇头,“呃……不是。”   “真的不是?”   “真——”小七话到一半,平妖署官员已经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干什么!”纪然飞快地打开那人的手,“说了不是,就是不是,拉拉扯扯干什么?”   那人颦眉琢磨了一会儿,也确实没在小七身上感觉出什么异样,只是垂眸时看见她整只左手似乎都是黑的,又问道,“七小姐这手怎么变黑了?”   “这你也要过问吗?”   “还请纪大人理解。”平妖署官员平静地答道,“我在执行公务。”   小七笑起来,轻轻捏了一下纪然的手背。   “我也不知道这手怎么就这样了,我姐姐好像也是这样,血雨之后,我们的手上就多了这些刺青。” 第八十一章 梅   平妖署官员又问了许多问题,小七一一回答,待人走后,她回头看向纪然,小声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说灵识已开的事情?”   “万一之后要征调修士去抵御北边的魍魉,或是去帮忙解送辎重呢,”纪然答道,“你现在的灵属帮不上忙,真要是因为这些原因被拉去干活儿,就糟了。”   小七这时才反应过来,她十分满意地拍拍纪然的肩膀,“不错啊,不愧是在大理寺待过的纪大人,心思缜密。”   纪然对这番夸奖颇为受用,但脸上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我们也差不多该去城西和伯父伯母汇合了,”纪然轻声道,“从现在到离城,大家都不要分开才好。”   “现在就去?可是我姐姐那边”   “让去甚守在这儿吧,如果你姐姐他们回来了,告诉他们去城西找我们就是了。”纪然说道,“伯父伯母那边现在更需要人,公子和魏大人要是在这儿,肯定也会让我们先顾那边。”   小七点了点头也是。   “那就不等了,”小七轻声道,“我再去问问祝湘他们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吧。”   “嗯,好。”   小七回头看了看,不远处,方才问话的平妖署官员此刻正在和去奢他们纠缠,看着那人的背影,她心中忽地拂过一阵无理由的颤栗。   洛阳彻夜不眠。   整座城池依据巨榕的数量被划分为一百一十二座坊,每一坊约三到四千人不等,配有一支五到八人的戍卫负责传递命令、维持秩序。   地面上的人正忙得热火朝天,有戍卫像往常一样巡夜,百姓在各自的树下收拾自己所剩无几的行李,谁也睡不下。   大部分在露天行走的人都穿着雨具,从上头往下看,只能看见一个个圆斗笠像铜钱草一样漂来漂去,根本认不出谁是谁。   槐青和三千岁躲在一处枝头,尽管此刻天空中有结界,他们仍小心地在树间移动,以避免任何可能淋雨的风险。   突然,槐青的眼睛睁大了,“诶,你看那边”   三千岁应声抬头,倒抽一口“嘶”的凉气。   远处有少年身着常衣,身后带着一群侍卫,走在根系与根系堆叠的过道上。   他既没有撑伞,也没有戴帽。   所有他经过的地方,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向着这少年看去在一堆草黄色的人群中间,他的白衣是如此显眼。   三千岁刚想回头对槐青说不要轻举妄动,就看见槐青已经跳下了枝桠,向着少年的方向跑远了。   三千岁骂了一声。   一阵风轻飘飘地吹来,风中带着一点属于此人的信息,在嗅过之后,三千岁本能地屏住了呼吸,将自己整个人隐去了枝桠。   这气息,令三千岁隐隐感到不安。   它凝神望着少年慢慢靠近,又慢慢远离,直到背影几乎快要融进了夜色里,槐青的声音才又忽然从身后传来。   “我打听到了!”槐青语带兴奋,“这人是不久前从金陵到洛阳来的晋王世孙,昨晚晋王入宫以后就没有再出来,今日他代晋王绕城巡视。”   “喔。”三千岁皱紧了眉,“就这样,没别的了?”   “没了,”槐青摇了摇头,又突然想到什么,“哦,我还听到有人说,陛下和晋王眼下都年事已高,今后帝位总是要传到这位晋王孙手上的这看起来也是个神仙似的人物。”   三千岁吸了吸鼻子。   难怪这人不戴斗笠不穿蓑衣原来是在这儿故弄玄虚呢。   “咱们离他远点儿。”三千岁说道。   “为什么?”   三千缩着脖子,“这人闻起来和冯嫣一个味儿。”   槐青一怔,“有吗?”   “你信我就是了。”三千岁拨弄了一下自己胸口的铃铛,“你不想将来刚一晋妖,就被挂个铃铛吧?”   槐青颦眉远眺,一时无言。   远处,一路寡言的世孙忽然停下了脚步。   “殿下?”   “让平妖署的人再仔细查一遍我们刚才走的这段路,”少年低声开口,“好像有妖气。”   未等近旁侍卫多问,远处忽然传来一声传报。   “殿下!”   一人绕去世孙的面前俯身行礼,“找到魏大人与公子的下落了。”   白衣少年瞥了来人一眼,“他们去了哪里?”   “在城北的城楼上。两人今早出宫以后就一起去了那边,此后一直没有离开。”戍卫抬头,“是否要传召二人”   “不必,”少年答道,“带路吧,我去亲自去见见他们。”   城楼的屋檐上,冯嫣坐在魏行贞怀里,两人在风中低声讲着话,手紧紧扣在一起。   他们能看见远天的电闪雷鸣,黑暗中不时有诡异的长啸传来,但再看不见姑射的身影,   他们聊了许多旁人的事,像是冯远道与李氏,五郎和阿予,杜嘲风与纪姝,小七和纪然但独独没有聊他们自己。   “那梳妆盒和信,天师现在还留着吗?”   “没有了。”魏行贞低声道,“当初他把那个小院送给纪然之前,把盒子砌在墙里了。”   “可惜了”冯嫣喃喃道,“现在这情形,怕是再找不回当初的笔墨了。”   “也不会,纪姝的回信就是一首小词,天师早背下来了。”魏行贞说着,便与冯嫣说起他们先前在三辰山中的谈话,以及那个关于“东皇”的问题。   “阿嫣觉得呢?”   “很难说哎,毕竟我连纪夫人的面都没见过,”冯嫣想了一会儿,“但我觉得,与其说那两句话是她在重申我心意已决,绝不动摇,不如说是她在向天师说,我如今这样的生活,也很好,你不必再为我担心什么。”   魏行贞低下头,“为什么?”   “既然之前天师的每次登门拜访,都被纪姝拒之门外,那这次也只是一个梳妆盒而已,纪姝不愿收,丢了或是送人就好,何必要专门回一封信呢。”   “春风吹不到梅花的身上,但梅依旧是百花之中,最早见到司春之神的那一支。”冯嫣轻声道,“当年因为贺昀州纳妾,纪姝提出和离的事情在整个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直到上达天听,陛下表态,纪姝才终于得偿所愿。   “而仅仅因为丈夫纳妾,妻子就休夫,并带着孩子一并离家的事从前又哪里有过啊。   “即便当时娘家与婆家都在震怒,时人也大都不能理解,她也还是把自己身上的锁挣开了,一个人带着纪然到洛阳落脚。”冯嫣轻声道,“也许这就是她所见到的东皇?” 第八十二章 计划   远天一道惊雷劈下,冯嫣忽地感到心中一阵悸动。   此刻正在与伏羲缠斗的姑射,正是被无数像纪姝这样故事渐渐唤醒,姑射想要拿回自己的公道……又何错之有。   然而冯黛已经劝过了她尽早放弃幻想,不要自作聪明地以为凭借自己几句口舌之劳,就能轻飘飘打消姑射一万两千年的怨恨。   伏羲在此世已盘亘太久,整个人间都充满了为压制姑射的训诫。那些长久被镇压在地底的血泪一旦翻身,除了生灵涂炭,没有第二种可能。   或许在千百年后,姑射的愤怒也有平息的一天,但在复仇完成以前,跑去同她谈论这些宽宥与原谅,根本毫无意义。   “有人来了。”魏行贞忽然开口,他侧目看向自己左手边的走廊。   冯嫣也感觉到了人群的靠近,两人同时转头,见不远处的城楼石道上,多了十几个正在向这边来的戍卫   有人小跑靠近,对着屋檐大喊,“上面的人,是魏大人和公子吗?”   魏行贞轻哼了一声,对冯嫣道,“看来真是来找我们的。”   冯嫣一眼认出了为首那人——那正是今早与她在太初宫参见而过的少年人,离开了皇宫以后,他身上的憎恨消散了不少,但在身上那份尖锐、紧绷的心情始终不曾消散。   魏行贞拉着冯嫣站起来,两人步履轻盈地落在地上。   两人望着少年,一时没有开口说话,近旁宫人见状,连忙提醒道,“见到殿下,还不行礼?”   不等魏行贞与冯嫣上前,少年已经飞快地摆了摆手,“不必了,你们都退下吧,我有些话,要单独与他们说。”   少年身后的几人面面相觑,众人放了把伞在少年近旁的墙角,而后退下了。   宽阔的石道上,很快就只剩下他们三人。   魏行贞很快在少年身上嗅到了几缕与瑕盈相似的味道——那种令妖物闻风丧胆的信使气息,平日里瑕盈都隐藏得很好。   这少年看起来也有意掩藏,只是能力上较为生涩,尚不能做到像瑕盈那么好。   冯嫣望着少年,半晌后侧头笑道,“伏羲……这么快就选好了下一任的信使吗。”   少年微怔,他着实没有想到冯嫣竟然这么快就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少年下意识地侧过身,咳了几声,“我还没有……完全答应。”   “这样吗。”冯嫣轻声道,“那殿下今日来找我,是为什么呢。”   “天道同我提过你。”少年低声道,他皱起了眉头,“他说,如果之后出了什么意外,在你手上,还有我们最后的底牌。”   “嗯,确实。”冯嫣点头。   “在今早,陛下已经将洛阳撤离的事情交给我了,”少年又道,“我想,既然你也是在这过程中极为重要的角色,那么有些事,我也应当先知会给你,所以我来了。”   “好的,”冯嫣明白过来,“殿下请说,臣洗耳恭听。”   少年回望了一眼南面的洛阳城。   “之所以六日后要带百姓离城,是因为这里才是天道与姑射最后的战场。”   冯嫣呼吸微凝,“什么?”   少年接着道,“等到城中百姓撤离干净以后,天道会引姑射来此。到时,我们只需引燃城中的巨榕,让这些已经吸满了天道之血的枝叶与根系燃烧起来,烈火就能困住姑射,那时天道也将降下最后的封印。   “等到那个时候,姑射才能彻底从这世上消失,我们再也无需像从前一样,世世代代舍人献祭。”   “……好。”冯嫣语气平静地点头。   少年问道:“到时,公子打算在哪里候战?”   “凭殿下安排。”冯嫣回答。   “那好。”少年点了点头,“从今日起,就请公子与我一同出入吧,这样城中如果出了什么需要向你传达的讯息,我也能直接告诉你,不至于紧要关头找不见人。”   “好。”冯嫣再次点头。   少年眯起了眼睛,他带着几分狐疑望着眼前的女人。   “殿下在怀疑什么?”冯嫣问道。   少年的喉咙动了动,“天道,和我提及过用到你的办法……”   如果真的等到了祭出冯嫣的时刻,那一切就都落入了极为危险的情境之中——因为那不仅意味着眼下无法彻底诛杀姑射,也意味着瑕盈这些年来的努力全部付之东流。   世界将再次回到往日的轨道,那时,姑射仍然被半死不活地被镇压在洛阳城内,而朝廷那时能否稳住时局也属未知。   那样风雨飘摇的局面,是所有人都不希望看见的结局。   但即便是这样一个下下之策,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达到的——它需要冯嫣像当年冯黛那样,主动献出自己的性命。   少年望着冯嫣——这正是令他感到怀疑的地方,从刚才开始,不管自己提什么,冯嫣都直接答应了下来。   她真的知道自己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吗?   “……没什么。”少年想了想,还是决定不主动开口,他垂眸道,“总之,我会尽量让事情走到那一步。但是,不论到时发生了什么,还请公子答应我,一切当以大局为重,以万方百姓为重。”   “我明白。”冯嫣答道,“殿下不用担心我的决心,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甚好,甚好。”少年轻舒了一口气,今日的谈话比他想象中的要轻松得多,“那,就请两位随我一道回去吧,夜里风大,这里也不是什么久留之所。”   少年转过身走在前头,冯嫣与魏行贞紧随其后。   在踏进城楼前的最后一刻,冯嫣忽然暂时地停下了脚步,她侧目望向远处岱宗山的方向。   在那边万千闪电的下方,应该就是姑射所在的位置。   她真的会步冯黛的后尘,此后化作一柄长针,将余生都耗费在与姑射的对抗之中吗?   到如今,她已经从许多人口中听过了关于姑射的故事,却还从来没有真正与这位天道相见。   “公子?”走在前面的世孙觉察到了冯嫣的停留,回头喊了一声。   冯嫣收回目光,大步踏入阴影之中。   在她身后,晋王世孙带来的队伍在她与魏行贞的身后合拢。 第八十三章 变数   洛阳城外的雨,没有丝毫要暂歇的意思。   夜里,人们仰头望着头顶结界被雨丝激起的微光,担忧将来的情形。但在那之后不久,城内一百一十二座坊中,每一坊都来了一位天箕宫的道长。   离城这件事突如其来,加上天师杜嘲风不久前又以“谋反”罪被“诛杀”于天牢,故而入城的天箕宫道人们迟迟没有得到来自内廷的号令。   而今不知为何,道长们忽然自发分散前往不同的坊中与百姓待在一处,戍卫们去晋王世孙处请示了上头的意思——当下他们自己并没有什么需要天箕宫道士的地方,不过他们来了之后,再有什么人在坊中死去了,倒是有人可以做做法事。   于是晋王孙默许了。   在那之后不久,冯易殊与杜嘲风也回到了城西的树下,与冯远道等人汇合。   六日的时间飞速而过,转眼就到了最后一天。这六日,所有人过得不分昼夜,夜晚始终笼罩着穹宇,人们没有一天看见过太阳,只有远处的闪电和雷鸣从未停歇。   最后一日闲聊时,冯易殊第一次从小七那里,见到了阿予提及的“燧石”。   他双手接过燧石,石头的触感是冰冷温润的,将石头靠近灯笼处,黑色石块的边沿闪耀出淡淡的光华。   “你们用它打过火吗?”冯易殊回头问道。   小七摇头。   冯易殊轻轻呼出一口气,他握着燧石,端详了很久,才将它重新递回到小七面前。   “还给你,记得收好。”   小七没有抬手,她望着冯易殊伸来的手,然后抬头看着他陷下去的眼窝——自从这次回来,冯易殊几乎就不怎么笑了,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憔悴了下去。没事的时候他总是自己一个人抱着阿予的骨灰罐坐着,也不说话,只是发呆。   祝湘好几次想冲上去问束妖绳的事,被小七拦下来了。   小七猜想,五哥大概是在思念阿予。   “五哥拿着吧。”小七忽然说。   冯易殊怔了一下,“我?”   “阿予既然告诉你,要带好燧石,那把这燧石交给你,自然再好不过。”小七说道,“再说万一到时出了什么意外,这石头像上次阿姐送给我的令牌一样,被偷、被抢……那不就糟了吗。”   这话让冯易殊忽然想起去年夏天,小七追着纪然出城的那个夜晚,他嘴角轻咧,刮了一下小七的鼻子,然后郑重地将燧石收在了自己衣服内侧的口袋中。   “好,我收着。”   见冯易殊神情缓和了一些,小七也笑了笑,“阿姐,还有二哥三哥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和我们汇合,五哥知道吗?”   “应该要等出城之后,”冯易殊说道,“这几日他们都和世孙殿下在一处,可能还有一些需要他们处理的事情。”   “那就是明日了?”小七算了算,“还是今晚?”   “看我们这儿的进度吧。”   冯易殊话音刚落,不远处榕树的高枝上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声。四周一直在等号令的百姓纷纷站起身,传来一阵衣服抖落与拢实行李的声响。   “到我们了。”纪然从不远处跑来,“大家都准备好了吗?”   杜嘲风拍拍屁股站起来,“早好了!”   几个年轻人替冯远道和李氏扛起了他们所剩无几的行礼——先前李氏从冯府带出来的那几箱东西,如今也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祸乱中散逸了,冯远道看得很开,半点不伤心,他一路听李氏念叨着“当初应该把两人的婚书带在身上”的事,宽慰道,这有什么,等事情平息了,我们再成一次亲也行。   李氏半恼半笑地捶了他一拳。   临近城关,忽地有人追来,拦住了冯家人的去路。   对方只道,“请七小姐跟我们走一趟。”   众人都有些意外,见对方身着平妖署的官服,冯易殊上前道,“去哪里?”   “去晋王世孙处。”   “……为什么?”   那人笑了,“您是五爷吧,我只负责传令,哪里能知道这是为什么——但这是晋王世孙的亲口传召,还请五爷不要阻挠。”   小七在冯易殊背后小声开口,“要去多久啊……”   纪然怼了她一下手臂,“多久都不行——‘见面之后,就不要分开’,你忘了?”   “啊……”小七回过神来,“对。”   来人怔住了,“你们要抗命吗?”   “我们也有自己的难处,”冯易殊轻声道,“还请回去通传,或者请晋王殿下屈尊降贵过来一趟,我们就在这里等着,或者,我们全家都跟着小七一块儿过去。”   来传令的卫兵带着一脸“你们不可理喻”的表情按原路返回,小七一行也从人群的序列中走出,退到道旁等候。   不一会儿,新的命令传来,请众人一道同去,但仍未讲明理由。   “这到底是要干什么……”李氏声音轻颤,脚下也有些发软,她拉着小七,“你从前出去玩的时候,招惹过什么不该招惹的人吗?”   “……没有!”小七三指指天,“这个世孙殿下不是最近才从金陵来的洛阳吗,这段时间我不是和你们待在一块儿就是和纪然待在一块儿,正经的什么祸都没闯过!”   “娘不用担心,”冯易殊的声音从前头传来,“阿予说过这中间变数极多,但只要我们人在一块儿,最后就会平安。”   李氏将信将疑地听着,手心还是沁出了汗水。   过了一会儿,李氏又问,“……那万一到时候他们抢人怎么办?”   “那我们也不是吃素的啊。”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众人同时回头,才发现祝湘和她阿婆也跟着一道离开了人群,跟着他们一道来了。   李氏惊呼,“哎呀,你们怎么也跟来了!我们过来不是有好事儿的呀老太太!”   祝湘一笑,“阿婆说还是跟着你们比较好,我也想跟来看看。”   “对,”老人笑了笑,“离参商近一些,总是好的。”   “可……”李氏看着步履蹒跚的老人家。   “您别担心,”祝湘笑道,“真要遇上什么坏事儿,我们一定不牵连你们——”   “这是什么话,”李氏哭笑不得,“到时受连累的是你们啊,尤其你阿婆,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家——”   “不会不会,”祝湘连连摇头,“我阿婆一个,顶我十个!” 第八十四章 分制   众人说着话,跟着来传令的官差一路走到东边的城楼底下。   纪然握着小七的手,一直警惕着没有松开。   沿着楼道上城楼的时候,小七问道,“阿姐和姐夫也在这边吗?”   冯易殊刚要回答“不知道”,就被身后的祝湘接过了话头,“他们不在。”   小七一怔,“你怎么知道?”   “因为参商不在这儿。”祝湘回答。   冯易殊看向祝湘,“你怎么知道参商不在这里?”   “也没什么,这就是三希堂铸剑师的本事,”祝湘笑道,“我摸过的兵器,从此我都能知道它在哪儿。”   冯易殊又道:“那他们现在在哪里?”   祝湘稍稍垂下眼眸,“我看看……大抵,也还在洛阳城,在很快移动呢。”   杜嘲风忽然开口,“可能是在和世孙殿下一起巡城。”   高处的出口,二郎与三郎已经站在那里,一见冯远道与李氏,两人同时喊了一声“父亲”“母亲”。   李氏眼眶一下又湿润了,她看看眼前又看看身后——五郎说得确实没错,应当过来的。   眼下这一家,除了冯老夫人和冯嫣还没有回来,余下倒是都到齐了。   冯易殊上前与两个哥哥打招呼,二郎向他点头,“七妹呢?”   “在呢,”冯易殊回头,“小七,过来见二哥三哥。”   小七怔了一下,忽然觉得有点头皮发麻——眼下这情形,颇像是从前过年的时候被父母带着去见那些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见一见也就罢了,到时候还要喊人,还要寒暄。   而且上一个见面的六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觉察到了她不是原主的事,最后竟直接闹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也不知在二哥、三哥面前,又会如何。   纪然感觉到身边人的畏缩,“我和你一起去吧。”   “……好。”小七点头。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到二郎与三郎面前。   “这位是……”   冯易殊轻笑一声,“……准妹夫?”   小七脸一红,连忙抬手道,“……还没到那一步,这位是大理寺少卿,纪然纪大人。”   二郎三郎彼此看了一眼。   “原来母亲已经给七妹说了亲事吗?”二郎淡淡道。   “眼下事情繁多,还没有来得及准备这些,”纪然答道,“待到之后重新安定下来——”   三郎温和地笑了一声,他上前拍了拍纪然的肩膀,“到时再说吧,纪大人。”   冯易殊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二哥三哥,我有事同你们说——”   “不着急,咱们先找地方坐下,”三郎温声道,“世孙殿下说了,在你们来了之后,我与二哥就暂时不用再理会军中的事务,可以一直陪着你们,直到世孙回来。”   五郎有些意外,旋即松了口气,“那真是太好了,我正是想和你们说这个——在见面之后,我们都不要分开才好。”   小七在一旁听着几位哥哥们聊天,在最开始的寒暄结束以后,她的目光一直望着近旁的城墙,只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她的眼睛扫过身旁人,与二郎的目光撞见。   那道目光极为锋利,让小七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二郎的目光非常自然地移向了别处。   “我去……母亲那边看看,”小七往后退了一步,“几位哥哥慢聊……”   “我和你一道去吧。”三郎笑着跟了上去。   纪然:“那我也——”   他刚要抽身,突然被二郎抓住了手,“先等等,纪大人,刚才七妹的话我没太听清——你是在大理寺做什么?”   “大理寺少卿,”纪然猛地抽回了衣袖,他后退几步,“二哥要是对大理寺的职级感兴趣,今后咱们找时间慢慢聊,抱歉,失陪了。”   说罢,纪然立刻转身追上小七,与她一道朝着李氏他们歇脚的地方去了。   二郎站在原地,望着几人离去的背影。   “咱们也过去吧。”五郎笑道,“母亲一定有许多话想同你和三哥说。”   二郎稍稍颦眉,轻声应和了一句,而后与五郎一同朝前走去。   时间的刻漏一点点流淌而过。   大家坐在一处,聊着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   城楼外的声音从原先的喧闹慢慢转为寂静——洛阳城中的百姓已经一点一点地离开了这座古城,李氏担心起出城以后该在何处落脚,杜嘲风则告诉她,城外也有一大片被结界笼罩的空地,并且有成排的巨榕,能够帮助人们抵挡血雨。   “停下来了。”祝湘突然说。   众人莫名其妙,“什么停下来了?”   “参商。”祝湘歪着头,“在我们的正对面。”   她伸手指向西面,“好像也是城楼上……总之,他们停下来了。”   冯易殊皱起眉,“……二哥,阿姐是跟着世孙殿下去巡城了吗?”   “是吧。”二郎答道。   “那为什么——”   “也许登高望远?”二郎平静道,“先前殿下就是在城北的城楼上找到的阿姐,有些事情,站得高,就看得清楚些。”   “也是,说不定一会儿就走动了呢?”祝湘附和道。   “能不能派个人送封信过去?”五郎说道,“告诉阿姐我们在这边,让她一会儿巡完城来这儿找我们。”   “你急什么,阿姐和殿下在一块儿,一会儿殿下回来了,阿姐自然也就回来了。”   冯易殊望着外头的阴森夜幕。   “我就是有点担心。”他坚持道,“送信吧。”   ……   “报——!”   城西的城楼上,有士兵快步向着世孙跑来。   “殿下!洛阳一百一十二坊,共五十一万三千六百二十人,已经全部经由南城门出城。”   “都妥善安置了么?”   “城外的巨榕大概容纳了七万人左右,余下的百姓我们发了雨具。眼下雨虽未停,但因为有结界阻挡,所以暂时还没有问题。”   “好。‘等过了今夜子时雨就会停’的消息传下去了么?”少年轻声问道。   “回殿下,已经在百姓出城前就传开了。”   “那下去吧。”   在士兵离去后,少年转过身来,重新看向冯嫣。   “余下的时间不多了,”少年道,“公子这边,还有什么想同我说的话吗?” 第八十五章 众生   这次轮到冯嫣有些意外,“殿下不打算留任何人在此看守吗?”   “看守有什么用呢,”少年看向冯嫣,“如果真的到了要公子舍身的程度,而你又临阵退却,我又有什么办法强迫你下场?”   说着,他的目光往魏行贞的方向投去了一瞥。   “更不要说你身边还有这样一只大妖……即便我留了人,到时也不过徒增伤亡罢了。”   少年望向城下的苍茫林海。   “今夜整个洛阳能落在天道咒印之外的地方只有东西城楼两处,请公子全程在这里盯梢,倘若一切进展顺利,那在姑射灰飞烟灭之际,让汲真携你撤离就好。”   “报——”   少年话音才落,远处再次有传令兵快步跑来。   “殿下!陛下没有一同出城!现在还与十几位大臣一同留在太初宫中!”   传令兵的声音激昂又焦灼,但不论是少年还是冯嫣,似乎都并不对此感到惊讶。   “派人进去看过了吗?”少年问道。   “殿门都紧闭着,从外面无论如何也推不开,很多桃花卫都试过了,还是闯不进去——”   “那就让他们赶紧撤离。”少年答道。   传令兵一怔,“什么……”   “城外有数十万民众,这时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子时过后还有一场硬仗,让他们赶紧各自归位,以待上命。”   传令兵终于回过神来,很快领命离去。   冯嫣望着那人离去的背影,而后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少年,“殿下还有其他要交待的吗。”   “没有了。”少年答道,他看向冯嫣,“我说过我会尽量避免让最坏的情形发生,这不是什么虚言。“   冯嫣不再多言,只是低声道,“那希望今晚一切顺利。”   少年神情复杂地看向别处,“希望如此。”   言毕,他拂袖而去,留冯嫣与魏行贞两人独自站在城楼上。   这里看不见孙幼微的太初宫,但冯嫣还是望向远处层层叠叠的宫墙与琉璃瓦。昔日在夜间灯火通明的宫殿,此刻只剩阴沉沉的轮廓,没有半点生机。   “在想什么?”魏行贞问道。   冯嫣望着远处,“就是想起来上一次见到陛下的时候,她说过一句话。”她回过头,“陛下说,如果她是姑射,她绝不原谅。”   ……   太初宫外人声渐熄。   殿内没有点灯,四面昏暗,孙幼微从御座上缓缓走下。   在她走过的道路两侧,横七竖八地倒卧着十几具尸体,死法与七日前的晋王如出一辙。   太初宫廊柱之后,十六位禁厌师像石刻的雕像一样站在黑暗中。   “时辰应该差不多了。”老人的声音依旧带着冷静和威严,“你们,也散了吧。”   禁厌师中没有人动。   孙幼微回望了她们一眼,笑了一声。   “朕有朕留下的理由,你们又是为了什么?”   没有人回答。   孙幼微不再理会身后的人们,她独自推开了太初宫的殿门。   暗夜的长风霎时间灌满她的宽袍,远天云海翻涌。   在雷鸣电掣的夜空之中,有一道幽深的暗影正向着洛阳疾驰而来——她靠近的每一步,大地都为之震颤。   孙幼微望着远天的暗影,眼睛在风中骤然亮起,   她的目光中既有恐惧,又有盼望,既带敌视与警惕,又充满好奇。   “来吧……”   老人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出战栗。   “姑射——”   “让朕看看……你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   ……   “搞什么!现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城楼之中,冯易殊跳了起来,“为什么非要等那位殿下不可?他说不定早就——”   “别说了,五郎,”二郎沉声道,“你在这里好好待着,就不会有事。”   “现在什么时辰了?”冯易殊追问。   三郎起身往外看了一眼,而后回道,“亥时三刻了。”   纪然也有些坐不住,在石檐下踱步,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近旁的人群,忽然觉察到些微异样,又飞快地往回看。   “祝湘呢?”   纪然一声询问,将众人的注意力一下吸引了过来。   一直在屋角静坐的老太太微笑道,“我方才想起一些事,让她先走了。”   所有人心中都是一惊——谁也没想到竟有人能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这样悄无声息地溜出去。   “什么事?”二郎冷声道。   冯易殊的声音也骤然升高,“你怎么这个时候让她一个人出去?”   “不是什么大事。”老人的声音带着衰老者特有的颤颤巍巍,她微笑着转向冯易殊,“年轻人,你不用太担心,我和祝湘都不是你们的家人,不管是去是留,都不会影响你们的预言。”   李氏此时面色如纸,已再说不出半个字,只是紧紧攥着冯远道的手。   人们在沉默中等待,每一个瞬间都变得无比漫长,直到整座城楼突然猛烈地抖动了一下。   一声凄厉的长嘶从所有人的天顶上方传来,像是巨风席卷过山谷,众人原以为自己已身处暗夜,然而直到置身于此刻巨大的阴影中,所有人才感受到真正的黑暗。   人形的漆黑石山在洛阳城北停下了脚步,她全身金色的训诫在暗夜中明灭闪烁,像是烫金的花纹,这极度危险的狰狞面目中,竟有一股惊心动魄的美。   不断有巨大的石块从她身上滑落,在地面的扬起惊天动地的灰尘,磅礴的黑色妖雾瞬间弥散,将整个包覆着洛阳的结界淹没。   在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一切风景都变得小小的,一切爱憎都变得微不足道。   所有人——即便是已经有了准备的人——此刻都被这情景震慑得说不出话,直到他们看见闪着金光的石人高高扬起了她的右手,猛地砸向洛阳城上空那片薄如蝉翼的结界。   一声琉璃碎响,千万缕银白色的微光开始瓦解、蒸腾。   天外的雨声骤然变得刺耳,城南传来人群的尖叫,却并不是因为再次降落的大雨,而是一直被阻隔在结界之外的漆黑的妖雾,霎时间涌向地面所有的生灵。   子时到了。   天空中的血雨终于式微。   杜嘲风立刻扶窗看向远处——数不清的光痕在南边的妖雾中涌现,那是正迎着魍魉们挥刀拔剑的修士。   “我们到底待在这儿干什么!”杜嘲风回头,看向二郎,“这个时候不去前方支援,躲在后头看戏吗!”   “你搞错了天师……”二郎望向北方的姑射,“这里才是前方。”   “什么意思……?”纪然问道。   二郎还未回答,大家已经听见附近传来的一阵脚步声,白衣少年带着他的卫兵,再一次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野中,他飞快地走到众人所在的石檐下。   二郎飞快上前,“殿下,我们——”   少年摆摆手,见一旁二郎欲言又止的神情,他的目光极迅速地扫过这里的所有人,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   “罢了,”少年深吸一口气,“再等等。”   冯易殊不解,“殿下是还要我们在这里等什么——”   他话还未说完,一阵剧烈的抖动再次从地面传来,所有人一时都有些站不稳。   远处,姑射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洛阳。   连日的鏖战已经损耗了她的力量,然而当她的脚踩在地面上,榕树的粗壮的根系依旧在骤然间被碾压断裂,那些充盈着伏羲之血的树汁骤然飞溅。   无数条溅至半空的血丝忽然像血藤一样缠住了姑射的脚,变成像钢筋铁线那般坚固的绳索,一经缠绕,就死死掐进石做的骨肉中,似是要将她的双足勒断。   姑射俯身,她抓起一棵榕树的枝桠,轻而易举地将它连根拔起,并向着天空用力投掷而去。   站在洛阳的边沿,她向着天空发出声嘶力竭的长啸。   地面的每一次震动,姑射的每一声嘶吼,都会引来南边一阵潮涌般的嚎啕。   杜嘲风听得心中一阵煎熬,城楼中所有的灯笼都熄灭了,黑暗中,他看见姑射的每一步都明确地朝着南方。他捏紧了拳头,在风中向城南的方向远眺。   那些满载魍魉的妖雾源源不断地从她周围的尘环中涌现,像从天而降的河流向着城南奔腾。   天空中隐隐有水银般闪耀的咒印轮廓浮现,它几乎与地面上的洛阳一样巨大,只是在阴云中它时明时暗,如同水中月影,迷朦混沌。   “果然不够。”少年喃喃道。   杜嘲风闻言,立刻大声质问,“你说什么不够?”   “被献祭的灵属。”少年回答。   一时间,谁也没有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在罡风之中,少年回转过身。   “事已至此,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他望向小七,“我们,还需要一个阴灵。”   刹那间,纪然握紧了小七的手。   小七嘴唇颤抖,“什么……阴灵……”   少年的目光已经移向了别处。   “虽然我知道这么说,你们可能有些难以接受,但这种话,恐怕也唯有在直面姑射的时候,才能让你们真正明白该怎么取舍。”   少年抬手指向小七,“这个人,她不是冯婉,她不是你们的女儿,或者妹妹。”   冯易殊满眼惊疑。外头的姑射再次发出了咆哮,他却好像半点也听不见,只望着眼前的晋王世孙,“你说什么——”   “你们眼前的这个人,是天道在三年前带到世上的一抹魂灵,灵识属阴。而原先的冯婉,早就在当年滚落山崖的时候就死了。”少年轻声说道,“阴灵来到这世上,往往都带着天生的使命,有些事,非得由她们来做不可。   少年仰头看向空中影影绰绰的水银咒印,“只要这道咒印能落下来,姑射之乱就彻底结束了,但现在这里面献祭的力量还不够——所以,我们现在还需要她。   “如果能有别的选择,我也不想用冯婉,你们毕竟在一起生活了三年,还是有感情的,这我理解,只是……孰轻孰重,各位想想。”   霎时间,杜嘲风觉得眼前一幕是如此熟悉。   一个冷面平静的上位者,一架没有任何悬念的天平,还有一只待宰的羊羔。   不等纪然开口,冯易殊已经先一步反应过来,“这么说来,你前几日一直在城中派人询问修士的灵属,难道也是为了这件事?”   “对,”少年点头,“半个月前我曾在天道那里听说,洛阳一带的阴属修士还有一个,我试着找过了,但是没有找到。”   冯易殊咬紧了牙关——洛阳一带的另一个阴属修士,是阿予。   冯易殊的脸色完完全全地阴沉下来,他挡在小七面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束妖绳在手中浮现。   “我明白了,”冯易殊冷声道,“你休想动她……”   少年像是早已预料到这一幕,他转头看向杜嘲风,“天师呢?我想,你应该是明事理的。”   “……我有个问题,想问问殿下。”杜嘲风低声道。   “在现在这个时候?”   “在现在这个时候。”   少年颦眉,“说说看。”   “能够充当属阴之物的,不仅仅是阴属修士吧。”杜嘲风轻声道,“当初第一次血雨之前,六郎放空了平妖署地宫中的妖兽,天道也从域外召来了众多妖物——那也都是为了诛杀姑射,而献上的祭品,对吧?”   “是。”   “据我所知,如今洛阳城中就有一位九千年的妖狐,他麾下还有一堆已经化形的仆从……你们怎么不去找他做献祭?”   杜嘲风望着少年,“是不敢吗?”   石檐下,一切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一声惊雷在外爆起,闪电照亮了所有人的脸或背影。   “是。”少年坦然答道,“魏行贞与冯嫣两人,一人对人无敌,一人对妖无敌,贸然提出要用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献祭,都有可能激起另一方的反抗,带来不可估量的后果。”   少年看向小七,“再者,为什么要节外生枝呢,既然这里有一个被天道选中,生来即是为了此刻使命的人——”   杜嘲风一声冷笑,“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把恃强凌弱说得这么轻描淡写!你要是敢打魏行贞的主意,我也就跟你干了……眼下,不必再多费口舌。”   少年有些诧异,“我以为天师能体谅众生的不易。”   杜嘲风手中浮起金拂尘,一时怒不可遏,“她不是众生吗!” 第八十六章  最终章 决战   始终紧握着小七的纪然,此刻终于明白了白天的二郎和三郎为什么看起来如此鬼鬼祟祟——他们大概从一开始就准备好伺机将小七带离人群,以便在必要时当作祭品献出。   “罢了……”少年摇了摇头,他伸手扶额,带着几分无可奈何,“动手吧。”   在少年身后,几道如同幻影的黑色烟雾凝成新的修士,与二郎三郎一起,牢牢守住了此处所有的出口。   “纪然。”杜嘲风低声道,“你带小七去冯嫣那里。”   小七喘息着望着眼前近乎绝境的景象,这如何能逃得脱……   下一刻,纪然抱起她,一脚踹穿了两人身后的石墙,只听得哗啦啦一阵碎石滚落的声音,她与纪然已经身处城楼外无边的夜色之中。   眼前的一切都好像放慢了。   在高空的大风之中,城楼上天师与五哥的打斗声好像隔着一层迷雾一样遥远。   在她与纪然的身后,有三四道快得看不清正型的影子紧紧跟随。   小七在风中仰起了头。   没有了砖墙瓦檐的遮挡,远处姑射的全貌完完整整地映入了她的眼帘——在万千重影之中,姑射是清晰的。   小七几乎立刻认出了姑射身上所有的光纹,每一道,都是她曾在六符山的地底亲眼见到过的石刻。   姑射的手足、脸颊、脊背、乃至指尖与肩胛……她身体的每一处都烙印着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   这些光痕像一张巨网将姑射的身体紧紧粘连,当地面的血藤伸向姑射的腿脚,它们就骤然迸发出太阳般耀眼的光芒,限制着姑射南行的方向。   这一瞬,小七有一种恍惚的感觉,仿佛这些刻在姑射身上的伤口不是枷锁,而是图腾、勋章……亦或是战甲。   下一瞬,天地倒转过来——   密集的针雨从纪然身后袭来,他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忽然向下俯冲,躲开了接下来的三段连击。   晋王世孙派来的追兵堵住了前路与侧路,纪然往回跑了一段,又迅速从对方的合围中找到缝隙突围。   小七紧紧抱住了纪然的脖子,在雷电交加的天幕与远处的漆黑石人的映衬下,这场夜晚的追逐战突然变得无比浪漫。   在浩渺的天地之间,她只能听见风与纪然渐渐粗重的呼吸。   她感觉到纪然的速度在减缓,她自己环抱着纪然的手也逐渐吃力。   纪然带着小七钻入了洛阳城层层叠叠的榕树之中,他原想借这里的枝叶作为抵御追兵的障碍,却不想两人才一靠近榕树,这些巨大的树枝就像万千只伸向他们的手,主动朝着他们缠绕过来。   不得已,纪然只得再次回到空中。   在陡然升空的时候,小七再一次感到一阵心悸,在突如其来的眩晕中,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冲击着自己的心口。   小七忽然失力,从纪然的怀抱中滑落,纪然眼疾手快,又一次向下俯冲、腾跃,将她稳稳接住。   “抱紧我——”纪然的声音已经有些吃力。   小七无声地加重了手上的力度,她侧目望向身后,发现天师和五哥也跟着追了过来。   他们身边也一样虎狼环伺,一边突围一边追堵这边的追兵,将对手的节奏打乱。   小七焦急地望着他们小小的人影,她能看出冯易殊和杜嘲风身上已经有了一些伤损的痕迹,然而这围追堵截之中,根本没有喘息的机会。   晋王世孙的追兵离得更近了。   在对方几乎已经能够向着纪然抽刀的当口,小七颤抖着抓住了这瞬间的机会,一指划过眼前人的一生——对方的脸迅速从青年走向壮年,又从壮年走向老年,眨眼间青春不再,手中的兵器也跌落下去。   这如同神迹的一瞬着实震慑了余下的追兵,所有人都短暂地失神,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一幕。   直到有人高喊,“愣着做什么!追!”   纪然与小七已经再次远去了。   天空中再次暗潮翻涌。   纪然心中估算着这里离对面城楼的距离,他已经跨越了将近三分之一的城池,只要往前再走三分之一,相信这边的情形,就能进入冯嫣与魏行贞的视野了。   只要坚持到那个时候——   一阵剧烈的疼痛突然蔓向四肢百骸,纪然只觉得眼前一阵白亮,忽地什么也看不见了。   等到他反应过来,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坠落。   然而手与脚……没有力气。   直到这时,云海中才传来隐隐的雷声。   远处杜嘲风一声惊呼,“纪然——!!”   ——天空中落下惊雷,径直劈中了飞奔中的纪然与小七。   坠落中,纪然感到小七抱紧了自己的腰。   他竭力凝神,想看看怀中人的情况,小七哽咽着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看起来倒是毫发无伤。   他调整呼吸,想再次跃起,然而两人已经一同跌落茂密的榕树林。   灵活的树枝绞动着缠绕过来,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地将纪然与小七分开。   在纪然模糊的视野之中,他看见小七挣扎着捶打树藤,他看见小七惊慌的表情,看见她在叫喊,然而耳畔一阵轰鸣,他什么也听不清。   纪然向着小七的方向微微抬手,想要去帮她将这些恼人的树藤拉开。   然而很快,纪然的动作就凝固在了半空,瞳孔也骤然缩紧——   一支手臂般粗细的树枝,从小七的背后刺入,径直扎穿了她的心口。   鲜血喷涌出来。   纪然的身体骤然颤栗,只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脑中。   他张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大滴滚落下来。   “啊……”   “啊——”   纪然的手握成了拳头,却依然挣脱不出身边的树藤。   不远处,小七的脸痛苦地拧成了一团,有银色的光芒从她被洞穿的心口漫溢而出,它像是流动的水银,沿着不存在的枝桠缓缓向天空伸去。   它们一点一点离开小七的身体,像一束缓慢的烟花渐渐升空,融入云翳里银色的咒印之中。   晋王世孙的那一方吹响了归队的号令。   刺穿小七的树藤这时猛地收回了枝桠,小七整个人向着更深的黑暗坠落。   “小七——!”   在落地之前,冯易殊接住了她。   少女的脸颊已经变得黯淡下来,她的手软绵地垂落在身侧,只有长发与衣摆还在夜风中微微摇晃。   远处的天空忽然升起一阵火光,然而冯易殊无心去看,他又一次陷入了无声的哭泣之中。   不远处,杜嘲风扶着纪然起身,跌跌撞撞地向这边靠近。   “五郎,节哀。”   有声音从高处传来,杜嘲风抬起头,见冯三郎站在枝桠上俯瞰着他们。   在他身旁,还有一众晋王世孙的修士。   “你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冯三郎说道,他略有些不安地向着远处的火光看了一眼,“等到咒印落下的时候,殿下会点火焚城。   “就到这里吧,你们为她做得已经够多了——”   话音未落,冯易殊的束妖绳已经抽到了三郎的眼前,冯易殊红着眼睛,像发了疯一般冲了过来——然而这正中冯三郎的下怀,他迅速将冯易殊引向别处,并与其他几个修士一起,将已经陷入癫狂的冯易殊很快制服。   修士们缚起已经无力行走的纪然和一旁的杜嘲风,再一次回到了来时的城楼上。   四下寂静,只有冯易殊一直在大声叫骂,然而没有人理会他。   白衣少年站在城楼的高处,望向头顶的天穹——在那里,咒印正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完整、明亮。   很快,二郎大步走近,“殿下,查清楚了,没有人提前点火,刚才我们看见的火光是宫里的——有人点燃了皇宫,现在那边已经是一片火海了。”   “是吗。”少年冷眼向着太初宫的方向投去一瞥,“我们的火呢,都准备好了吗?”   “早就备好了,”二郎答道,“大家现在都在候命,只等殿下下令。”   “好,”少年继续仰头望着天上还未降落的咒印,“不急——”   一阵不寻常的风从侧面吹来。   少年回过头,见冯嫣与魏行贞不知何时也出现在这边的城楼过道上,祝湘站在他们身后,此刻正一路小跑着返回她的阿婆身边。   过道尽头,是被牢牢缚住的纪然、杜嘲风与冯易殊。   冯嫣几乎一眼就发现了人群中,小七消失了。   “公子还是来了啊。”少年低声道。   冯易殊再一次红了眼眶,“阿姐……”   魏行贞飞快上前给所有人松绑。   冯嫣慢慢走到五郎身旁,“……小七呢?”   一见冯嫣,原先还在厉声声讨晋王世孙的冯易殊忽然泣不成声,一旁杜嘲风简明扼要地向冯嫣描述了今夜发生的一切。   “小七现在还在城中。”杜嘲风低声道,“我们要是现在赶过去,应该还能抢时间带她回来。”   冯嫣听得脸色惨白,嘴唇颤抖,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晋王世孙,“你都……干了些什么……”   少年脸色平静,“公子忘了我们之前说过的话了吗?到时不论发生了什么,还请一切以大局为重,以万方百姓为重——你说过,你明白的。”   “……大局为重。”冯嫣面无表情地重复着这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少年望着天,“眼下还请节哀顺变,等事情结束,我再专门向公子请罪好了——”   他话未说完,声音便戛然而止。   天空中忽然风云变幻,原先凝聚在高空的咒印陡然降落,姑射此时才刚刚行至洛阳的正中心,时机可以说是刚刚好。   少年脸上浮起大功告成的微笑。   银色的咒印以万钧之力轰然下沉,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倏然压向姑射——这力量是如此地充沛,如此地霸道,几乎顷刻之间就压弯了姑射的腰。   漆黑的姑射发出一声不屈的长啸,她身上的石块又重新开始分崩离析,化作幕天席地的尘埃撒向整个洛阳。   “点火!”少年带着胜利在望的昂扬斗志高声下令。   数十条伸向洛阳城的火引同时被引燃,在极深的暗夜中,这些引线的火星满载着人们的希望,人们等候着烈焰炽热的气浪,期待着一场涤荡一切黑暗的大火,众人的眼中升起期待——   又很快落空。   “怎么回事!?”少年看向近旁二郎,“为什么没有反应?”   远处的榕树林依旧沉静,没有半点被引燃的迹象。   士兵们飞快地前往查看并向回通传,说今夜的榕树上覆满了从姑射身上散落的石尘,他们试遍了之前所有行得通的点火方法,可不论是浇油也好,堆柴草也好——这些引燃的东西一烧完,火就灭了。   “什么……”少年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了一步,他望着远处姑射的身影,“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冯易殊听着这一切,忽地爆发出一阵大笑。   突然之间,他明白了阿予“带好燧石”的含义。   小七今早留给他的燧石,现在还在他的口袋里。   他起身走到城楼的边沿,将怀中的两块燧石用力掷向远处的榕树林,两块燧石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很快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少年很快看了过来,“你扔了什么下去?”   冯易殊低声喃喃了一句话。   少年没有听清,“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冯易殊转过身来,他望着晋王世孙,眼中流露出复仇般的快意,“我说……大家一起,下地狱去吧!”   “来人!”少年厉声道,“马上下去搜查——”   顷刻间,四下乱糟糟的。   冯嫣站在原地,她听见母亲在城楼深处的呜咽,听见近旁浑身是血的纪然近乎绝望的啜泣声,还有过道里、城楼下士兵们的高声传令……   所有的声音都像是渐渐离她远去,变成一种遥远的背景。   她望着不远处被咒印压至俯跪的姑射,望着姑射身边不断变形、缠绕的树藤,忽然感觉眼前一切都如此荒谬。   回想连日来的种种告别,她只想感叹自己竟会如此天真,以为摆在眼前的道路还有她能够选择的余地。   伏羲……还是姑射?   冯嫣眼眶微热。   迷蒙中,她好像又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   「因为我想让姐姐知道,任何时候,人都可以有第三种选择,只是有时候人可能意识不到。」   「如果将来——我是说如果,有人让你觉得生活陷入了绝境,摆在眼前的好像只剩下了很糟糕和更糟糕的选择,你永远可以跳出来,不需要被那些选项困住。」   第三种选择……   她望着远天,缓步向着姑射的方向走去。   魏行贞觉察到冯嫣身上气息的变化,“……阿嫣?”   “……抱歉。”冯嫣低声说。   她两手置于胸前,一阵和暖的风从她掌心的留空处涌起。   曾经被冯嫣饮下的金酒随着她掌心的风化作金色的流沙,缓缓腾空而起。   往日的生死狭间之中,冯黛曾将酒杯推到她跟前,说其中盛满了前人的决心。   那时冯嫣仍旧疑惑不已,“我不明白……”   冯黛只是望着杯盏。   “是……我们眼泪。”   那些代代留在长陵之中,将姑射压制得不得翻身的恐惧与哀愁,如今在天空中凝成一柄金色的长枪。   长枪纤细而尖锐,似乎随时都会被狂风吹散,远处姑射似有感应——当姑射身上的光纹再度开始明灭,冯嫣的右手也随时闪耀。   一旁的晋王世孙已皱紧了眉头,“你在干什么……来人!”   不等旁人靠近,魏行贞已经抬起了右手,人们看见他手背青筋暴起,露出了不属于人类的尖锐指甲。   一阵凛冽的妖气瞬间起势。   “不要命的就过来试试。”   侍卫们无人敢动。   在这令人不安的对峙之中,众人看见他们头顶的长枪已经延伸出惊人的长度——它几乎已经与姑射等高。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望着冯嫣。   尽管没有人开口,但大家心里都有一个隐隐约约的预感,似乎只要拿这把长枪扎进姑射的心口,一切就结束了。   晋王世孙喉咙动了动,他也仰头望着这支被冯嫣召来的长枪——是的,他一早就知道冯嫣手中有制服姑射最后的底牌。   难道,就是眼前的兵器……?   果然,下一刻,这柄巨大的枪向着姑射的方向飞去。   “好——!”少年眼中又再度涌起希望,然而这声尾音还没有结束,他的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   冯嫣的长枪确实投掷了出去,但并未刺中姑射,金色的枪头深深扎在地面的血榕之中,直直地立在了姑射的手边。   姑射伸手,紧紧握住了长枪之末,并依靠着它再度站起了身。   “什么……”少年的脸近乎扭曲,他侧目看向冯嫣,“冯嫣你——!”   冯嫣已经踏上了城楼的高墙,纵身向姑射的方向飞跃而去,魏行贞紧随其后,追逐着冯嫣的背影一并离开。   “把他们抓回来!”少年厉声叫喊。   但他身旁没有人听从。   “你们在干什么——!”   “殿下,”三郎仍旧带着他一贯的微笑,按住了少年的肩膀,“冷静一些,姑且看看吧。”   “是啊,您急什么呢?”   少年闻声回头,见先前那位一直沉默寡言的老太太,在祝湘的搀扶下缓缓走出了城楼的阴影。   两人行至墙边,老人又一次睁开了眼睛,满目期待地望向前方。   “姑且……看看吧。”   在远处激荡的沙尘之中,银色的咒印坚持了许久,终于还是渐渐黯淡。   咒印之下,人们根本看不清姑射的身影——只能望见那柄金色的长枪被人从地上拔了起来。   天空中的雷电顿时密集,闪电犹如急风骤雨落在姑射的身上。   电闪雷鸣之中,大地如同白昼,惨白的电光映照出姑射石身的轮廓,在重重重压之下,她又一次挣扎起身,扬起手中的金色长枪,将它举过肩膀。   姑射仰起头,迅速转身,将手中的金枪向天空投掷而去。   金色的长枪如同一支巨大的飞箭,在夜空中擦出一道金乌般的火光,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以至于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头顶的乌云就像涤荡的涟漪一样荡漾开去。   雷声轰鸣。   天穹的深处传来一声非人非兽的长嘶,一道血色天河从天空被撕裂的伤口中坠落,它在瞬间淹没了岱宗山全部的山川,向着洛阳城奔腾而来。   金色的灵河从大地深处涌现,金与血的潮涌在天地间激荡,姑射再次向天伸手,她的利爪撕开了更多的血口,伏羲之血汹涌淋漓地落在她身上,将漆黑的石身浸成深红色。   在灵河与血水的浸染中,整个洛阳城的榕树再一次向上勃发。洛阳城南,数以万计的百姓竭尽所能地攀上了突然膨胀的榕树,人们紧紧抱住身边能够抱住的东西,看着金色的河流席卷旷野。   胜负已分。   几乎瞬息之间,一直弥漫在夜空中的浓云尽数散去,万里无云的星月夜明净澄澈,姑射静静伫立于夜幕之下,享受着久违的自由。   片刻之后,姑射回转过身,她冷眼睥睨着脚下的洛阳,只稍稍抬手,不远处的灵河便掀起滔天的巨浪!   城楼上的晋王世孙跌跪在地上。   他的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他确实能够感觉得到,有什么东西,彻底地消失了。   远处的姑射正一步一步朝城南而去,海啸般的灵河遵从着她的意志,向洛阳袭来。   完了……   一切都……   这绝望的念头甚至未能在脑海中完整浮现,远天便再次发生了变化。   已经沉至地面,黯淡到几不可见的咒印又再次泛起与长枪相近的微光。   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冯嫣挡住了姑射的去路。   她一言不发地望着眼前的庞然大物——这是她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样的姑射。   石人身上的训诫已经彻底转暗,冯嫣右臂的刺青也再次恢复成一贯的青黑色。   冯嫣仰着头,慢慢向着姑射张开怀抱。   “……就到这里了,姑射。”冯嫣轻声道,“伏羲已死,你的怨恨,可以消散了吧。”   “已死?”姑射冷笑了一声,她在风中深深地呼吸,“这里到处都是伏羲的气息……我——不喜欢!”   姑射的声音直接穿入脑海,令冯嫣整个灵识为之震动,她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低语着再度拉起地面的咒印。   咒印变换了颜色,再一次变得明亮。   姑射的声音继续在冯嫣脑海中回荡,“没有用了,冯嫣。   冯嫣并不理会,她闭着眼睛,轻声吟诵咒法,一直萦绕在冯嫣周围的金色流再次变得闪耀起来,远天的长枪也化为齑粉,它们乘风而下,回到冯嫣的身边。   无数道金色的丝线从天空和地面一同拉起,像蛛丝一般再次绕上姑射的手足。   冯嫣的身体渐渐开始发光,仿佛就要融入这金色的流沙中。   这景象……一如当年的冯黛。   姑射觉察到了危险,她迅速扬手挣开所有的束缚,“休想拦我——!”   冯嫣的身体在光芒中随风而逝,一柄利剑旋即在姑射的上空出现,高空飞旋的风沙被长剑刺破,一时间地动山摇,仿佛一切就要走到尽头。   在光芒中,冯嫣仿佛丧失了自己,又好像感到了更多的自己。   已经逝去的四百年光阴缓缓流入她的脑海,恍然之中,她的眼睛仿佛就是代代冯家女儿们的眼睛,她们自出生到死亡的悲喜,一生中的聚散离合,像一幅画卷,在冯嫣的眼前展开。   她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看见了冯黛……看见所有前人走过的道路。   冯嫣心中升起一阵恍然大悟的感慨。   原来……是这种感觉。   这感觉,既像是走向死亡,又像是走向永生。   她感到心中既无恐惧,也无哀愁,眼前的一切都充满着光明的意味。   冯嫣已分不清自我与他人的边界,她的意志与所有前人的意志彼此重叠,压向地面的姑射。   一切的往昔都不重要了。   只要……能够完成这使命。   然而就在此时,一抹微光忽地从姑射的身后闪过。   ——那是一直追在冯嫣身后的魏行贞,他目光如炬,手中参商犹如炽热的熔岩,在长剑刺入姑射的石身之前,他跃至空中,将参商刺入了姑射的后颈。   姑射骤然发出哀鸣。   参商的高温由剑身传至剑柄,有裂解的光痕顺着剑慢慢攀上魏行贞的双手、长臂、身体,然而他怒视着眼前的对手,持剑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在被噬咬与灼烧的痛楚之中,魏行贞的额前缓缓浮现出最后一道纹刻。   至此,参商之印终于成为一道完整的兰花印——剑身发出的光芒也在此时骤然由橘红转为骇人的青蓝色。   魏行贞第一次感觉到一阵全然的耗竭,他仰起头,望向天空中飞舞的金色沙尘。   “阿嫣……”   ……   身体又传来一阵悸动,小七猛然睁开眼睛。   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那阵被穿透身体的疼痛好像还残留在身体里。   小七低下头——胸口的衣服确实染满了鲜血没错,但是……   她两手捂心,分明感受到胸腔中,仍有一阵沉着而有力的跳动。   “我还活着……”小七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沾满血污的双手,“我怎么可能……”   等等……   这是什么地方。   她站起身左右看了看,周围是一片空旷黯淡的虚无之境,没有任何人,也没有边界。   远处有两点微光在极深的黑暗中闪耀,小七跑了很远,终于跑到它们附近——那是今早她留给冯易殊的两块燧石。   ……但为什么会在这里。   “有人吗?”小七大声喊。   “有人吗——!”   她的声音向着远处飘散,许久都没有回音。   突然间,他听见冯易殊一声撕心裂肺的“小七——”。   小七回头,远处似乎有影子,她追着幻影跑了过去,“五哥?”   然而未等她跑近,幻影已经消失了。   另一侧忽然又涌起沙尘,小七骤然转头,远处黑暗中的人形轮廓像极了冯嫣,那幻影跌跌撞撞,声音痛心疾首,“你都……干了些什么……”   小七一怔,“阿姐?”   还未等她靠近,小七又听见纪然的哽咽声,她转过身,果然看见有人似乎靠墙而坐,泣不成声。   “纪然……?”   还不等她伸手,另一处的冯易殊又恶狠狠地开口,“我说……大家一起,下地狱去吧!”   小七只觉一阵迷惑。   老天爷,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走马灯吗?   那我现在……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小七心中焦急起来,她大声喊着相熟之人的名字,在黑暗中一阵狂奔,在她的周围,不断地涌现各式各样的人,说着各式各样的话。   小七时而凝神止步,时而大步向前,在接连不断的人影变幻中,她渐渐理解了一切。   在时起时灭的幻影中,她突然注意到远处似乎有一个始终存在的影子。   那人坐在地上,左脚蜷曲,右脚屈膝架起,右手靠在右膝上,微微低着头。   小七快步跑了过去,刚想开口打招呼,就突然被眼前景象吓得说不出话来——那人确实是坐在那里没错,但她的脖子被人从后颈贯穿,鲜血顺着剑身流淌在她身前的地面。   那人忽然抬起头来。   小七又吓了一跳,可望着眼前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她迅速认出了此人。   “……冯稚岩?”   姑射的脸上浮起微笑,“我也认得你……小姑娘。”   小七两手捂住了下半张脸,半晌才道,“你……你还好吗?”   “不好……”姑射轻声道,“来帮我一把。”   “怎么帮?”   “帮我把这把剑,拔出来。”   小七被这个要求着实惊了一下,“……我哪里会干这个,你告诉我这是哪儿,我去帮你找大夫。”   “不,任何人都没有用……只有你能帮我。”   小七没有明白,但还是懵懵懂懂地走到了姑射的身后。   “……直接拔出来就好了吗?”   “对。”   “你不会疼吗?”   姑射笑了一声,“这算什么……比这厉害千倍万倍的疼,我也受过……”   小七两手握住参商的剑柄。   “真讽刺啊……”姑射喃喃,“这把参商原是我造来对付旁人的剑,最后竟会被用来对付我自己……”   “参商”二字一出,小七的手停住了。   姑射感觉到了身后女孩的迟疑,“怎么了?”   小七声音颤抖,“……你是谁?”   姑射稍稍侧目,“你不是已经认出我了吗?”   小七摇头,她接连往后退了几步,“参商,我记得这是魏行贞的剑……它为什么插在你身上……你是,什么人?”   姑射笑了一声,“我是……天道啊。”   小七又怔住了。   天道……   她重新走到姑射面前,“如果……我拔出了剑,你要做什么呢。”   “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能带我回去原来的世界吗?”   姑射垂眸,“很难,我不知道你是伏羲从什么地方抓来的……这世上有无数人间,是穷尽一生,也无法遍历的数量。”   说着,她抬起了头,“但我能带你去一个新的世界,一个由我主宰的新世……”   小七有些懵懂,她眨了眨眼睛,“那……这里的人呢?”   姑射笑了一声,“当然要先破后立,不然新世的力量,从何而来呢?”   “也就是说,这里的人……都会死?”   姑射望着小七,“你挂念他们作什么呢,你又不是此世的人……这个地方被伏羲盘踞了一万两千年,已经腐朽到底,根本无可救药。”   小七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怎么,”姑射的脸慢慢变得狰狞,“你不愿意?”   小七又急又怕,她喉咙微动,硬着头皮摇头,颤声道,“……对,我不愿意。”   “为什么?”   小七缓缓向后退步,“不论这是不是最好的世界,它始终是……所有活在此间的人,唯一的生存空间……   “抱歉,我,我不能帮你——”   姑射的脸再度沉入了阴影之中,“我以为你能懂得,原来……你也不能。”   一阵突如其来的窒息感扼住了小七的咽喉,她像是突然变成了一个溺水者,急迫地需要空气。   小七挣扎着喘息,而后再一次猛然睁开了眼睛。   冷冽的寒风迎面而来,她感到心口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无数金色的流沙在她周身飞舞,小七低下头,看见这些沙砾涌向了自己被洞穿的心口,而后慢慢黯淡、消逝。   她试探着伸手——是的,伤口……痊愈了。   在她身下,是盘根错节的榕树根系,她站起身前后张望——除了她以外,这里已经再没有旁人。   忽地一声呻吟从远处传来,小七抬起头,见姑射巨大的石手正在奋力捶地,做着最后的挣扎。   深夜之中,星辰暗淡,天空被沙尘掩埋。   小七独自站在深林之中,看向手中的燧石——放在幻境中捡来的东西,此刻竟真的重新回到了她的手里。   这是阿予曾在临终的预言中提及的东西。   可是……要怎么用呢?   在天地间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她皱起眉,将两块燧石重重地敲击在一起。   刹那间,火星四溅。   飞落的星火落在她脚边的榕树上,瞬间燃起窜天的大火。   百余棵榕树在风中接连耀起火光,整个洛阳迅速陷入火海。   小七有些茫然地望着眼前的大火,脑中一片空白。   火焰中,那阵金色的流沙忽然向她展开了怀抱,金色的沙尘带来清凉的阻隔,将她拥在怀里。   小七看见有无数双手正伸向她们,她试图望向这些人的脸,然而每个人都令她感到陌生。   小七半睁着眼睛,望着眼前飞舞的流沙。   尽管这些向着她展开怀抱的人,她一个都不认得,但她很快意识到了这些人是谁——因为在她们的左臂或右臂上,都有着与自己一样的闪耀刺青。   她依靠在这个怀抱之中,忽然隐约觉得这气息有些熟悉。   “……阿姐?”   没有人回答她。   小七抱住了眼前人的腰。   一瞬间,所有的疲惫都涌了上来。   ……   ……   一年后。   深秋的清晨。   整个冯府张灯结彩,到处挂着喜绸。   冯嫣的小楼外,纪然和小七坐在花架的秋千下,两人帮忙帮了一整夜,这会儿终于得空在此小憩。   小七捏着自己好似已经要散架的肩膀,“两年前阿姐第一次成亲的时候我就觉得已经够累了,没想到一场婚事正经操办起来,要忙的事情会这么多……”   纪然笑了一声,“那我们可以办简单一点。”   小七莞尔,“我觉得也是。”   两人依偎着看向远天已经露出鱼肚白的天穹,小七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睛,“阿姐这八字怎么回事……怎么每次成亲的吉时都在早晨。”   “睡一会儿吧,一会儿等魏府来人了,我喊你起来。”   小七望着天,并没有睡去。   过了一会儿,她挽住纪然的手,“真好。”   “什么真好?”   “就这样,真好。”小七低声说道,“你看这月亮,多好看。”   “有什么好的,”纪然也抬头望月,“要是放在从前,就这会儿功夫我能带你去一趟岱宗山,挑个最高地方来看赏月,现在再也办不到了。”   “秋千下的月亮也很好看啊。”小七笑道,她叹了一声,“哎,你还记得那个小美人鱼的故事吗?就是你后来搞了个阴谋论的那个故事。”   “记得,怎么了?”   “你相信小美人鱼最后得到了永生不灭的灵魂吗?”   纪然看了她一眼,“干嘛突然问这个。”   “也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你的阴谋论还挺有道理,这个故事和很多宗教教义也有点像,内核都是用生前的受难和奉献换取死后的安宁。”小七低声道,“到头来一直在失去,也不知道她们最后究竟有没有真的得到最初想要追求的东西。”   纪然握住了小七的手,“我们不用再担心这些了。”   小七微笑,“嗯,我知道。”   冯嫣的小楼中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小七和纪然同时抬头。   小七站在冯嫣的窗下,“阿姐,你那边怎么了吗?”   “啊……没事。”冯嫣的声音从楼上传来,“我不小心打翻了烛台……”   “要不要我上来看看!”小七问道。   “不用——”冯嫣连忙道。   阁楼上,冯嫣紧紧抓住了翻窗而入的魏行贞的手臂,扶着他跳进屋内。   “你干什么,这里是二楼,”冯嫣揭起凤冠上的喜帕,她压低了声音,表情严肃,“万一摔下去,你以为还像从前一样无关紧要吗?”   魏行贞望着冯嫣,笑道,“等得实在太久了,我还是想来看看你这边怎么样了。”   “就差一个时辰了——”   “一个时辰,我来陪你坐坐不好吗。”   冯嫣轻叹一声,与魏行贞一道在镜前坐下。   两人牵着手,望着镜中的彼此。   冯嫣一双墨玉一样的眸子在长长的睫毛下半睁着,即便在沉默中也含着笑意,今日的婚事由李氏一手操办,从她的喜服到发髻、妆容,精细程度都远远胜于两年前的那次婚礼。   冯嫣双眉微扬,“为什么一直看我,又不说话。”   “我在想阿嫣老以后的样子。”   冯嫣微怔,突然笑起来,“那就不好看了。”   “好看。”魏行贞伸手在自己的额头捏出几道皱纹,“不过那时候,我会是什么样呢?”   冯嫣抬手抚平魏行贞的额头,“不着急,总会看到的。”   远处传来一阵锣鼓笙箫——那是送迎花轿的队伍正在作最后的演练,李氏现在应该就在那里,直到出门前才会过来。   冯嫣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听着远处的乐声。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握着彼此的手静静地休息。   时间慢慢地过去,小楼外渐渐喧嚣起来,楼下的院子里已经站满了待命的仆妇,但冯嫣已经再不会感到任何不适了。   “去年初春,”冯嫣突然看向魏行贞,“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去年初春,和姑射对峙的那一夜,我曾经听到琴声?”   魏行贞看向冯嫣,“什么琴声?”   冯嫣轻声道,“我有点不确定我的猜测对不对,但当时我和小七在那片光河中随波逐流,根本不知道应该向什么方向走,结果我就听到了琴声。   “我背着小七,循着琴声的方向走,慢慢走到了一处光影面前,和那个抚琴人说了些话,才醒过来。”   魏行贞颦眉道,“怎么一直没有听你提起过?”   冯嫣笑叹了一声,“醒来以后事情那么多,又要祭奠先帝,又要重建洛阳,还要向那么多人解释那晚发生的事情经过……我哪里还有力气去计较这个,再后来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直到前几天,去甚突然给我送来一本琴谱,说是去奢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收起来的东西,我一看——是当初妙微的那本琴谱啊。   “我对谱弹琴,才忽然意识到当初听到的琴曲正是这一支,”冯嫣看向魏行贞,“那你说,那弹琴的人,会是谁呢?”   魏行贞目光微凝,冯嫣这么一说,他突然也有了一点印象。   去年将冯易殊从山间小屋带离的时候,他也曾听到过一阵极为清澈、激越的琴声。   冯嫣望着魏行贞变化的表情,小声道,“……行贞是不是也觉得不可思议?”   魏行贞回过神来,“阿嫣都与他都说了什么?”   冯嫣笑道,“我先是向他问好,然后问他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他没有回答我,而是反问我觉得方才的琴声如何。   “于是我将当时的感受说了,他好像很高兴,然后又叹息,好像很遗憾,我便问他是在叹什么。   “他说,因为想起自己已不能久留,所以慨叹。于是我又问他为何想要久留,你猜他说什么?”   “……什么?”   “他说,此番被召来,旁观了一场动人心魄的天人弈局,觉得人间比他先前以为的要有趣。”冯嫣轻声道,“‘看到旁人于夹缝中挣扎、突破,让他也想再热烈地活一遍’。”   四目相对,两人望着彼此,心中都有些动容。   院外就在此时传来一声欢腾的锣鼓,众人的欢笑与乐声一道从楼下的小院传来。   “吉时到——”   【全书……啊,还没有完】 第八十七章   番外 · 从前有座山   复礼四年,杜嘲风出狱。   天抚二十二年春,这位昔日天箕宫的天师,在平定姑射之乱以后被褫夺了过去所有的功勋,打入天牢。   他身上犯下的“重罪”实在太多,当年就被判处斩立决,而后在朝臣的据理力争之下,又改判为流放极北苦寒之地。   新登基的少年皇帝似乎很想看杜天师临死前狼狈的模样,所以一直没有将这个消息通知给死牢中的杜嘲风。他暗中派人盯梢着杜嘲风的反应,然而令人失望的是,直到杜嘲风的脑袋被按在断头台上,他还是一脸死相,没有半点预期中的惊恐和悲切。   斩立决的处置临场撤了下来,后来杜嘲风也没有被发配边疆,他独自在狱中过了与世隔绝的四年,而后突然来了一纸赦免状,说今年陛下立后,大赦天下,他的名字也在名单之中。   杜嘲风两手空空地走出大狱,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天师!”   他抬起头,见冯易殊站在前头,拼命向他挥手。   杜嘲风笑着上前。   一见杜嘲风,冯易殊原本担忧的心情顿时平复——在这四年的狱中生涯里,杜嘲风每日按时作息,按时吃饭,再不必风餐露宿,担惊受怕,人不仅没有变得憔悴,反而显得精神焕发,连原本斑白的头发好像也变乌了一些。   四年不见,冯易殊当年的少年之气已经完全褪却,那双青年的眼睛已经被打磨得深邃明亮。   见他身上穿着大理寺的官服,杜嘲风“嘶”了一声,“怎么跑到大理寺去了……?”   冯易殊一笑,“我倒是想在平妖署继续待着呢,可现在哪儿还有妖可以收拾?”   “喔。”杜嘲风一下明白过来,他看了看左右,“其他人呢?牢里消息闭塞,我现在是真正的世外之人了——你们都怎么样?”   冯易殊笑道,“可有的说呢,眼下还在洛阳的就我一个。”   说着,他向杜嘲风递出一叠信封。   “这些是今年小七纪然,还有我姐姐姐夫写给你的信,去年的信我先放大理寺了,等今天天师安顿下来了,我去帮你取。”   “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我姐姐和姐夫去了岭南,小七和纪然去了金陵。”   “金陵?”杜嘲风觉得心中一动。   “是啊,纪然刚好接到了去那边的新调令,所以小七也过去了。”   听着“小七也过去了”,杜嘲风瞪大了眼睛,“……成亲啦?”   “嗯。”冯易殊点头笑道,“去年办的酒,不过小七嫌那些繁文缛节累赘,没有怎么操办就是了。”   杜嘲风看了看冯易殊,双眉微抬,“那你有没有消息啊?”   冯易殊大笑起来,“我现在每天忙得觉也没得睡,哪有时间搞这个。”   “看起来世孙殿下也没怎么难为你们。”   “嗯。”冯易殊左右看了看,确信周围无人后靠近杜嘲风说道,“他不敢。”   杜嘲风也压低了声音,“为什么?”   “我阿姐整了一套说辞,太复杂了,我也没搞明白,但总之就是说天下初定,不宜杀戮,圣上当年是亲历了姑射之乱的人,也怕当年的灾祸卷土重来,所以暂时不敢拿我们怎么样。”   杜嘲风眼睛微眯——难怪他的判决从斩立决跌到流放,又从流放跌到囚禁,如今直接恢复了自由之身。   “我把当年纪然的小院重新收拾了一下,一会儿到了外面,马车会送你过去。我中午还有个案子必须得回去一趟——晚上玉烛楼我订了位子,我到时再来给天师接风!”   杜嘲风原本还有一肚子话想问,但见冯易殊此刻急匆匆的模样,只好点点头,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   等出了牢狱的大门,杜嘲风果然看见有车停在外头,车夫主动上前问他是否是杜嘲风杜天师,他点点头答应了,车夫打开车门,邀他上去。   马车还没走出几步远,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传来,“天师!”   杜嘲风掀开车帘一看——还是冯易殊。   “怎么了?”   “忘了提醒你了,”冯易殊认真道,“你要是白天想在洛阳城里一个人到处走走,千万要规规矩矩的,前几年灵力刚消失那会儿,好些修士不习惯,还像从前一样直接跳楼跳窗,大难不死的摔成了残废,不走运的当场就暴毙了——总之,这段时间天师最好就老老实实地在地上晃悠,千万别到高处去。”   “行了,”杜嘲风有种被当成无能老人的感觉,“知道了,你忙你的去吧。”   马蹄声远去。   杜嘲风坐在车里开始拆信。   马车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他眯着眼睛读着几个年轻人的来信,他一开始还奇怪,怎么魏行贞和冯嫣跑岭南去了,结果读罢信件才晓得,原来从去年起,两人就带着一众家仆离开了洛阳,开始了天下的周游,行至岭南时,冯嫣第一次吃到荔枝,惊为天人,于是就在当地小住了几个月,之后又突然决定在此多住一段时间——直到现在。   在最近的一封信里,两边似乎都知道了天师会在这次大赦中重获自由的事,他们在信中给了杜嘲风各自的地址,邀请天师去看看。   马车的速度渐渐变慢,而后停下,外面的车夫低声开口,“官爷,到了。”   杜嘲风下了车,又从车夫那里接了钥匙,而后推开了小院的门。   虽然位置还是这个位置,但整个小院基本全是新建的,除了院中的一口井还在那里,别的什么都变了。   他走到小院低矮的围墙尽头,蹲下来叩了叩砖墙——他当年就是把被退回的梳妆盒砌在了这里头。   然而敲了半天,这边的墙都是实的。   杜嘲风叹了口气,重新站起身。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搞这一出,留着梳妆盒至少还有个念想……现在这样,是什么都没有了。   ……   三日后,杜嘲风从洛阳启程,一路南下。   他暂时还没想好究竟是去先看魏行贞还是先看纪然,也可能最后谁也不去看,总之,先出去转转。   直到马车行至山间,他才意识到冯易殊当初的叮咛有多么重要。   有好几次他望着对侧的山崖,心里稍稍估摸了一下距离——也不远,大概就相距六七十步。   然而下一刻,他就被自己的念头惊出了一身冷汗。   六七十步,很远很远了。   幸好没跳。   车行一日,转眼已是傍晚,远处有袅袅炊烟,他来到一处有几十户人家的村落。   原本只想找个地方投宿一晚,没想到当地的里正竟然一眼就认出了他是天箕宫当年的天师,当即敲锣打鼓,喊了全村的人出来围观,几百个人涌到祠堂来看热闹,围着杜嘲风问东问西,从家宅风水到生辰八字,杜嘲风也不推辞,一一给出解答。   过了子时,最后一批人散去了,里正邀请杜嘲风去自家歇息,出门时,杜嘲风看见角落里有个瘦瘦高高的男人,两手抓着衣服下摆,有些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杜嘲风走过去,“这位乡里有事吗?”   那男人脸上露出求助的神情,“天师,我……我也有事想问。”   “什么事啊?”   “得您来我家一趟才行。”   一旁里正不高兴了,“什么事非得上你家里头去?都这么晚了,天师也要休息啊!”   男人面露难色,“我家的大青牛,难产了……”   里正当即竖眉,怒道,“你把天师当什么人了!这种事也来求告?回去!”   杜嘲风拉着男人走到一旁,“有隐情?”   男人连连点头。   于是杜嘲风回头与里正交谈了一番,不一会儿就独自跟着男人往他的住所走去。   推开门,里头也是一个小院,显得有些破落,左手边的牛圈里传来母牛厚重的喘息,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听见声音,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喊了声清脆的“爹!”,就抱住了男人的大腿。   “我家的老幺,”男人腼腆地向着杜嘲风笑了笑,而后看向女儿,“去给天师搬个凳子来。”   小女孩的眼睛圆咕隆咚的,望着杜嘲风看了一会儿,杜嘲风刚想蹲下和她打个招呼,她一阵风似的跑开了。   杜嘲风看向牛圈,“是怎么回事啊,现在可以说了吧?”   “这事儿实在是太蹊跷了,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男人低声道,“这大青牛本来是我们跟官府借来的,后来到了配种的时候,官差说他们不管,我们可以自行定夺,今后要是生出了小牛,也算我们家的。”   “嗯。”杜嘲风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我们就去找了邻村的种牛配种,后面的事情就越来越玄乎,”男人表情复杂,“先是我幺儿高烧不退,我母亲守了好几夜,又去请了城里的大夫,好容易才把人留住,结果接下来我母亲又好端端地跌断了腿,我老婆和我另两个女儿在县城,前几天托人给我们送信,说她们住的地方走了水,三个人差点没了命,我自己前段时间也遇上过山贼,差点就——”   男人轻吁了一口气,“我怕这事引来非议,前段时间专门去了天箕宫一趟,想求个庇护,结果那边的道长听了细情以后,说他们也没法子,听里正大人说,您老从前是天箕宫的天师,您能不能——”   男人说着就给杜嘲风跪了下来,杜嘲风“哎呦”一声,将男人扶着。   “先别急啊,我看看,我先看看。”   屋子里,一盏灯晃晃悠悠地飘了出来——一个身型佝偻的老太太提着灯,在小女孩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老人向杜嘲风深深一拜,又讲了些细情,然后男人拉开牛圈的木栏,与杜嘲风一同走了进去。   “还没生啊。”杜嘲风看了一眼。   “左右就是今晚了。”男人说道,“我们之前商量着,可能就是这小牛有问题,想等它生下来先宰了——但又怕冒犯了什么不该冒犯的东西,可犯愁了。”   “那就等着。”杜嘲风拖来凳子,“我陪你们一起等,好吧?”   小女孩端了杯水过来,“天师,喝茶。”   杜嘲风接过杯子,笑道,“真乖。”   “乖有什么用,还不是赔钱货。”一旁老人喃喃道,“老四的媳妇不争气,生了三个都是女儿,尽让人看笑话。”   一旁的男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杜嘲风低头喝水,权当没有听见。   过了一会儿,杜嘲风感觉气氛有些压抑,又道,“刚才你说你夫人和另外两个女儿都在城里,是在洛阳吗?”   “对。”男人点了点头。   “她们在洛阳做什么?”   “在洛阳书院——”   男人话还没有讲完,一旁的老人突然厉声呵斥了他一声,男人哆嗦了一下,不说话了。   杜嘲风看了看他们,“我……是提了什么不该提的事吗?”   “没有没有,”老人诚惶诚恐地回答,她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不敢隐瞒天师,家里两个孩子在洛阳书院读书,她们的娘跟着做陪读,已经两年了。”   “哦……”杜嘲风眨眨眼睛,“好事啊,这为什么不能说?”   “哪有女孩子出去抛头露面的道理,还是去书院这种地方,这要是回来被旁人知道了,以后不好说媒,读了书的心气都高,吃不得苦,也没人敢要。”老人低声道,“还请天师体谅,万一有人和您闲谈,您千万别说漏了。”   杜嘲风皱起眉,继续低头喝茶。   一旁的小姑娘突然抬头,“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呀?”   “后天。”男人答道。   杜嘲风一怔,“……是不读书了?”   “嗯,不读了。”   “那不好——”杜嘲风的脖子微微后仰,“都已经读两年了,再读一两年就能参加科举了吧?要是孩子争气,到时候再谋个一官半职——”   “原本是要参加今年秋试的,”男人说道,“但不知道为什么,朝廷说今年的女子试取消了。”   “取消了?为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男人害羞地笑了笑,“我看村里的书塾今年也分开了,男孩子还在原来的学堂,女孩子分去另一间。”   “……这又是为什么。”   男人有些不确定地望向母亲,“说是……‘因材施教’,什么的。”   “对,”一旁老人接道,“男女有别的规矩还是得从小开始立,我专门打听过了,两边到时候学的东西不一样,给女子的那间用女德、女训作教本,能教人识文断字——这便够了。”   说着,老人轻轻抚摸了一下小姑娘的头,“你不是一直吵着要跟姐姐一样去学堂吗?到时候要用功,知道吗。”   小姑娘是懂非懂地望着祖母,点点头。   老人叹了一声,“这世道真是乱得太久了,好些事,放从前教都不用教,人就懂了。大家坐在一起,和和气气,规规矩矩,现在真是不同了……”   老人看向自己的儿子,冷声道,“等你媳妇回来,我要给她好好立立规矩。”   男人又笑了笑,不说话了。   母牛忽然倒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蹬了蹬腿,杜嘲风俯下身,小牛的脑袋已经露了出来。   整个生产非常顺利,小青牛落地不到一个时辰,已经能站起身,母牛正伸出舌头给它捋毛。小姑娘觉得神奇极了,浑然不觉牛圈中的脏和臭,蹲在旁边看着。   牛圈外,杜嘲风与家中的两个大人一番长谈,这只招灾的小青牛他会抱走,但接下来三年,家中绝不能起口角,否则邪祟还会回来。   男人颦眉,有些胆怯地看向母亲,老人也着实被这件事惊了一惊,半晌才道,倘是如此,那接下来三年,只能去另外几个儿子家住了——毕竟家里的这个媳妇她横竖都是看不惯的,若住在一块儿,绝不可能平静。   临行前,杜嘲风还想给这家人一些买牛犊的钱,男人才伸手要接,又被母亲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在老人的坚持之下,杜嘲风最后收了他们一贯铜钱。   天蒙蒙亮,杜嘲风牵着小牛从这家人的院子里走出,他长吁一口气,这一晚上听到的话听得她头昏脑胀。   这下终于清静了。   沿着无人的小道,杜嘲风慢慢往外走,忽地身后又传来一阵叫喊,那家的小姑娘大喊着“天师”追了出来。   “怎么了?”   “您东西——掉了!”小姑娘的手里高举着一张信纸,杜嘲风接来一看——喔,正是写着纪然和小七住址的那张。   “谢谢你啊。”杜嘲风接过信,蹲了下来,小姑娘转身就要跑,他连忙道,“先等等。”   小姑娘两手背过身去,“还有什么事,天师?”   “帮我转交一样东西,给你母亲和两个姐姐,好吗?但是不能让你父亲和阿婆知道。”   小姑娘想了一会儿,点点头。   杜嘲风从行囊中取出一锭银子,“知道怎么藏东西吗?”   “知道。”小姑娘小声回答,“把东西藏到灶台后面。”   “你们家平时都谁做饭啊?”   “我娘在的时候是我娘,我娘不在的时候,是我爹。”   “哦。”杜嘲风点头,“蛮好,那就藏灶台后面。”   挥别小姑娘,杜嘲风又继续朝前走。   这一整日,阴雨蒙蒙,杜嘲风行至河边,见有渔人面覆斗笠,靠在船上睡觉。杜嘲风上前喊了一声,船夫起来,睡眼惺忪地问他去哪儿。   杜嘲风想了想,将手里的地址念给他听,船夫听罢,连连摆手,说他最多就走这附近的几个村落,真要南下千里,杜嘲风得先去临近的一处码头,那里有大客船——他可以载人去那边,不过今天江上有浓雾,要出行的话,得加钱。   杜嘲风抱着小牛上了船。   江面雾气浩渺,让人一时间分不清天与水,船走得很慢,船夫们不时引吭高歌,如此一来,相隔老远,彼此就能听见对方的位置。   雾气中,杜嘲风忽然也来了兴致,他蚊子哼哼似的起了调,对着水天一色的江景哼道:   春江潮水连海平   共潮声,月凝静也   问——万千里何处春江不月明   绕芳甸宛转粼粼   乱朦朦月如霰照花林   览江天成一色澹无影也   那里有白沙在汀   浑不觉飞霜舞   但只见——悬空皎皎孤月轮   唱罢,杜嘲风低下头,怀中小牛已依偎着他的手臂,沉沉睡去了。   【全书完】   完结感言 & 新书安利   完结撒花!   先聊聊剧情吧~   在这本书的写作过程中,大纲有过一次很大的调整,是关于纪然和小七的结局。   在最开始的时候,我的想法是结尾纪然死去,小七成为新的天道,所以当时借天师之口给这两人贴了两卦,纪然的卦象中带「初吉终乱」的危险,而小七的卦象则意味着在灵识开启以前,她做什么都是徒劳。   为了这一出重头戏,我留了很多伏笔。比如冯嫣曾苦口婆心地劝小七,凡人不要妄想长生。中间留下小美人鱼故事的时候,其实也在为纪然的命运留暗线,因为临近结局的一个剧情是,纪然为了在某个危机中营救小七,向一个类似巫婆的存在(与榕树有关,但这部分设定集体砍掉了)提出了交易。   那时的纪然尽管回忆起了小美人鱼的故事,意识到最后的结局也许不会像自己期盼的那样,但为了抓住这一线可能,仍旧决定交易。最后小七获救而纪然身死,于是这件事成为小七斩断尘缘的契机,进而飞升。   然而后来,我意识到这有点行不通。   一方面是因为「成为天道然后拯救苍生于水火」这个设定本身太过单薄,写小七成为天道就等同于认同将人的命运被交付给天道是合理的,只要有一个好的天道,人就会幸福,人若是不幸福,那换个天道就好了——这个引伸义让我觉得有点牙紧。   另一个原因是……这一对太甜了,我好喜欢。   一想到他们之后的结局我的良心就砰砰直跳,我真的要在他们身上扎刀子吗……扎了我会心痛,但不扎的话,前面伏笔都铺下去了……   于是我怀带不安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好像根本没有读者留心到那些伏笔……我想大家可能也没有把这当成是伏笔,那我就把它当成是在故弄玄虚水的字数吧。   (而且也从侧面说明了什么五行八卦都是封建迷信,根本不准。   然后,再说说姑射。   因为在评论区看到一位读者意难平的留言,所以在这里专门聊一下姑射这个角色。   我大概能理解一点点这种意难平的感觉。但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认真地憎恨过某一个人,某一件事,人在复仇的时候,最讨厌的事不就是被按头和解吗。   被恩将仇报,被肢解了身体,被压了一万两千年……为什么还要期望姑射在结局的时候和主角团和解,这怎么和解。   她不断转生,不断被人间的信使杀戮,最后因为一位信使的仁慈而幸免于难,活到十七岁,又被伏羲压于六符山下——如果真正站在姑射的立场去看整件事,这整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人间,不都是伏羲盘踞着用来对付她的工具吗。   站在主角团的角度,和解了当然是圆满结局——但姑射为什么要管主角怎么想,她为什么要原谅这样的人间?   没错,这个人间也有像孙幼微、纪姝这样的星火,但她们真的能引起姑射的同情吗?我觉得不能。   孙幼微确实是以女性的身份登上了御座,但这种颠覆在姑射眼中又算得上什么……比起孙幼微「女性」的身份,她更是一个「君」,孙幼微自己就是这个「君臣父子」框架下一颗极其重要的螺丝钉,只要这种秩序存在一日,姑射想要的世界就不可能出现。   更不要说其他在这个世道里苦苦挣扎的人——就算是纪姝、冯嫣,甚至是小七,她们都对这个世界抱有某种认同和接纳,姑射不可能认同这一点。   姑射的「仁慈」全篇就只出现过两次,且严格来讲只有一次,是对浮光。   在陈恒派人去挖掘浮光的尸体时,姑射将浮光的尸体收下了,以免她死后又遭戮尸之苦。因为浮光终其一生都是追随冯稚岩的力将,直到死后也有着强烈的、要为将军恢复声誉的愿望,也正因如此,尽管她因此沦为了伏羲的棋子,但姑射对她仍有怜悯之心。   这种怜悯之心,也仅仅止步于「免去她死后又遭戮尸之苦」而已了。   如果这本书的主角是姑射,她会先杀了伏羲,再让地上这些伏羲的帮凶付出代价,之后去到新世。   她一个天道已经沦落至此,如果结局还要为了所谓的圆满,泯灭掉心中的戾气和憎恨,去忍受这样的人间……那我就真的意难平了。活下来获得世俗的幸福确实是一种圆满,但倘使有人既不选择和解,也不选择原谅,要么破而后立,要么就死在这样的世道手中,那也是一种圆满。   主角们已经得到了前者,就让姑射得到后者吧。   然后视角转回主角这边……   嗯,感觉目前好像在主角这边都没听到啥槽点……要是有的话可以在评论区留言。   我现在对小说的各处剧情都还记得比较清楚,但再过两三个月就不一定了……因为上个月有人私信问我嫡女掌印里的某某某最后为什么会如何如何,我想了半天没想起这个某某某是谁,结果一翻老书——好家伙,是男主啊!!!ORZ   其次,我在第一卷 的卷尾语里曾经说,这是一个柯遥会好好做人的故事,也是一个男孩与女孩相遇的故事,我确实好好做人了,我很高兴——这是我第一次写出让我自己也比较喜欢的言情,我也善良地将它完结在了最轻松的地方。   虽然这本书的成绩很差,均定只有上一本的 1/4,但这本书还是教会了我很多。   它是到目前为止我尝试过的最复杂的一个故事,《嫡女》是写到一半写崩了,《心理师》是按时间顺序的一条线,到《首辅》的时候,在结构上已经能做到相对比较清晰的布局了,但是具体到伏笔的隐与揭,仍有力有未逮的地方。   在这个故事写到中段的时候真是一度感到痛苦到无以复加,因为前面留下的伏笔太多了,挖坑一时爽,填坑火葬场,像是最后讲青修身世那里一下没注意,直接写贺夔和六郎聊起了天ORZ,这个等周一的时候我会给编辑写邮件更改,然后本书就可以申请完结了。   有点唏嘘的是还有一些伏笔与呼应始终没有被发现,但过段时间我大概自己也就忘记了。   本来也应该是如此,作品一经完成,它就不属于作者了。不过对我而言,这仍是非常重要的一次写作经验,我也会将在这本书里学到的东西用到下一本书里去,希望那个时候收放能更自然一些。   第三件事,之前有读者在老福特上私信我,说她写了《御前心理师》的同人,我一看是「曾久岩X柏灵」的 CP,当场姨母笑。她私信问这样的拉郎是否会对我造成冒犯——没有的,同人存在的意义就是抚平意难平。   如果有读者想写《首辅》的同人,我在此提前授权。作者本人是杂食党,任何拉郎都接受,不用管官配怎么样——就算是要写「孙幼微X瑕盈」这种我也没意见!我不会觉得 KY,只会为「竟然有人写我小说的同人诶!」而感到高兴。   我本来还想说这本书还有一些未讲完的故事打算放在老福特的番外里,但转念想起《心理师》的番外到现在也只写了一章……这使我明白像我这样的鸽手是不可能在没有ddl的情况下写文的,我再也不作这种承诺了……   最后,这本首辅有一个遗憾。在上一本书快完结的时候,我的编辑提醒我最好在剧情进入完结的时候开下一本新书,这样老书也可以给新书带量,但我平时有工作,这样高强度的连续码字本来也有点吃不消,所以每次完本以后都要休整几个月。   这本书没有接上上一本的尾巴,下一本看起来也接不上这一本了,我思前想后……决定先放上简介和已经被我自己毙了的几个书名吧,让大家有个印象。   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看《御前心理师》的终章,是同一个世界观。之前鸽了的十四番外《匕首与鞘》会放在这个故事的第二卷 或者第三卷,曾久岩老师也会作为历史上的重要军事人物反复出场(大概)。   已枪毙书名:   《五十二行墓志铭》   《前进,达瓦里希》   《我们未能通过大过滤器》   《无限战姬》   简介:   如果作为「工具」已是不可违抗的残酷命运   那么,比这更残酷的,也许是在过程中仍然保持作为「人」的秉性   真实的世界或许注定会有残缺   但总有人不愿被同化成残缺的那个部分   她们要用理智,用情感,用艺术,用一切有目的的劳动去对抗   世界历 4631 年,一个在异国被囚禁长达七年之久的中年人重新回到故土   故事从这里拉开帷幕   ——   新书应该会在五月末或者六月初的时候和大家见面。   那么,山高路远,下本再见!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